大汉正元九年,夏,酷热。(
美女请留步)
益州汉阳城内有热闹,有大热闹。有热闹自然有人看热闹,更何况大汉的子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热闹。所以汉阳城内变得更热闹。
热闹来自郡府,十日前,郡守大人的父亲翁老太公突然不想动筷子了,他对着满桌的佳肴只说了两个字:“无味。”便停杯投箸,离了餐桌。这可急坏了郡守大人翁如冀。
无味,无味,食不知味,这本是对人最大的折磨。
翁大人素来有孝名,对自己的父亲翁老太公的照料从来都是无微不至。老太公想喝茶,他命人八百里加急,从钱塘买来上等的雨前龙井;老太公想听曲,他砸下重金,请长安城时下最火的悦秀居的歌姬们唱了三天三夜;老太公想钓鱼,他更是命人直接在郡府后院直接挖地建湖,让老人家足不出户便可以坐享垂钓之乐。
现在老太公说饭菜“无味”,翁大人心想这明显是说老太公想吃好东西,想吃有味道的东西了。郡守大人自然是命府中的司厨拿出十八般技艺,变着法子的给老太公做好吃的。
然而这次老太公并不领情,连续三天,司厨做出的菜品老太公一样都没有动过。
“白痴!饭桶!我养你们有何用!”
翁大人一面朝着司厨倾泻怒火,一面开始苦思解决之策。
“大人,何不请城中各家酒楼的大厨亲自为老太公献技?”管事提议道。
于是七天前,汉阳城所有名楼的厨子都被请到郡府之中,为老太公做菜。不过,老头子对所有的菜品依然不屑一顾。
……
……
看热闹最好的地方就是茶楼,次一等的是酒肆。(
欢喜记)现在郡府外的茶楼早已坐满,酒肆亦不得闲。
热闹不但要看,更要说,不然哪里有什么热闹。果然,一家茶楼中,两个本素不相识的人正热火朝天的聊着这次热闹。
“你说汉阳城的名厨都被请去做菜,老太公仍然不屑一顾?”问话者是一个外乡人,此番来汉阳正好赶上了这场热闹。
“自然是不屑一顾。”答话者则是本地一个会看热闹,更会说热闹的人,他正喝着免费的茶水,神采飞扬地讲着热闹。这茶水自然是问话者请的,有所求必有所施,这本是天地间最简单的道理。
“那么多名厨没有一位能吊起老太公的胃口?”问话者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要是有的话,现在还有热闹看吗?”答话者显得极是骄傲,仿佛他便是那深府之中的老太公。
“汉阳城虽然不是什么调鼎名城,好厨子依然不少,这些人都没法子让老太公动一动筷子?”问话者显得依旧十分谦卑有礼,这本是看热闹的人中的常见姿态。
“要是能动就好了。”答话者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一品居可是汉阳的名楼,楼中的王大厨当年在扬州可是赫赫有名,然而此次他做的一品鲜锅老太公看都没看一眼。”
“一品鲜锅?”
“王大厨的独家菜肴,相传菜成之后,香飘十里!”
“老太公看都没看?”
“不但没看,还说了一句,一点都不香!”
“老爷子有性格!”
一个失了胃口的老头,在看热闹的人眼中,却变成了有性格。
“醉笑阁的张大厨,师承幽州燕京便宜斋,一手烧鸭子据说不比便宜斋的手艺差。(
她们的秘密)”答话者继续说着。
“烧鸭子现在可是天下名菜,而这便宜斋的烧鸭子当属第一。”问话者适时说道,这一问一答也是学问,若不想冷了场,败了兴,问话之人必须要会捧,而今天的问话者显然很会捧。
“可是烧好的鸭子老太公瞟了一眼,就不再理睬。”有捧就要有压,显然这答话者也是深谙此道。
“这是为何?”问话者复问。
“太腻!”
“太腻?”
“太腻!”
烧鸭子本是腻物,贵就贵在有皮,有油,有肉,若嫌烧鸭子太腻,那便是一筷子也下不去。
“老太公真是越来越有性格了。”问话者捋了捋胡子,突然发现答话者不说了,这才注意到原来答话者茶碗一空,赶忙亲自为他倒满。
想听好的热闹,自己动动手是在所难免的。
“您继续。”问话者恭敬地说道。
答话者满意的点点头,接着说道:“广汉楼听过吗?曾经那位威武的天策上将军在那里摆过宴!”
“广汉楼据称是益州第一楼啊!而那宴席中的菜品可是传自宫里面的手艺!”问话者显然是一个很懂的人。
“广汉楼老板亲自带人去郡府之中,为老太公复制了当年天策上将军宴客时所做的‘天策三十六品’席。”
“广汉楼大手笔!”
“是郡守大人大手笔,这三十六道佳肴价值不下五百两白银!”
“五百两啊。”
“不过这次老太公甚至连桌子都没有上!”
“这是为何?”
“老太公只说了一句,看着心烦。(
逍遥弟子都市行)”
……
……
看着心烦,好一句看着心烦。
只要老子看着心烦,“天策三十六品”算是什么,就是真正的皇家御膳摆在面前老子也不会动一根手指头!
这便是大汉子民的第二个特质,他们不但爱看热闹,还很倔,一旦犯起倔来天王老子都不管不顾。大汉立国八百载,什么样的倔人都出过。八百年前,一介布衣拦御驾,揪着太祖帝的脖领子一通怒骂;五百年前,七品县令撞宫门,逼着文帝废了矮奴之贡;三百年前,被倔人们逼急了的皇帝陛下自己也犯了倔,直接尥蹶子不干了——当皇帝有什么意思,老子要退位,老子要跟红颜知己厮守一生。
翁老太公显然是一个典型的汉人。他犯起倔劲自然是没有前面那几位那么嚣张,不过他仍然用自己的方式宣泄着自己的倔劲——老子没胃口,所以绝不动筷子!
汉人爱吃,也会吃,于是便把无穷的创造力用在了做菜上。煎炒烹炸,焖溜熬炖,汉人变着法子的创造出了无数美味佳肴,这些菜品就是一天换一样,吃上八十年也不会重样。可是如此多的菜肴,若是没有一道能对了自己的胃口,再多的花样也是枉然。
对胃口,这本是易事,把一个人扔荒野之上饿个三天五天,自然吃什么都对胃口。对胃口也是难事,如果一个人尝尽了人间的至味,你还不敢把他扔进荒野,那么就是变出再多的花样,也难以打开他的嘴。
翁大人碰到的显然是难事,翁老太公虽然出身低贱,但是自从翁大人做了高官之后,老太公早就吃尽了人间种种佳味,而身为孝子的翁大人显然不能把自己的老爹扔到荒野之中,或是将他打发回当初的穷乡僻壤。(
绝对暴力)所以他想让老太公对胃口这件事情,变得千难万难。
既然司厨和名楼的大师傅们做不出对老爷子胃口的菜,那就只能花重金,求世间高人出场。
五天前,郡府贴出第一张悬赏单。悬赏百两黄金求高人让老太公动一动筷子。
而这张悬赏单,正是这场热闹变得热闹的开始。
……
……
“百两黄金,那是千两白银啊!悬赏当世高人?”问话者难以置信。
“大手笔吧。”答话者洋洋得意,此刻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位挥手间掷出百两黄金的翁大人。
“大手笔!”
“可惜第一天去的厨子仍然没有让老太公满意。”
“第一天去的什么人?”
“一位来到汉阳准备开酒楼的粤地名厨,本想借着老太公这次热闹打出名气,不想却在老太公面前败下阵来。”
“粤人最好吃,也常出名厨,怎么会在老太公面前败下阵来呢?他做的什么菜?”
“佛跳墙。”
“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这佛跳墙想必不比那一品鲜锅差。”
“绝不差。”
“那他怎么输了?”
“因为老太公又说了了一句话,料再好也是一坛乱炖!”
“精彩!老太公的话越来越精彩了!”
“精彩是精彩,不过老太公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这么多天,每天什么菜也不吃,只进些许的白米粥,再坚实的人也熬不住,何况一个老人家。(
可爱公主闯校园)所以翁大人真的急了,他第二天直接将悬赏翻了倍。”
“二百两黄金?!”问话者显然有些把持不住了。
“这价码在长安城都能置办下不错的产业呢。”
“何止是不错!”
“可惜还是没有人能拿走啊。”答话者显得很是可惜。
“仍没有高人能让老太公动筷子?”
“没有,所以第三天翁大人又加了百两黄金。”
“三百两?!”问话者显然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才好了。
“没错,三百两!”答话者自己也微微有些颤抖,这个数字,哪怕只是说一说,都足以让世界的绝大多数人激动不已。
“这次有谁去尝试?”
“第三天没有厨子去,去的是一个游方郎中。”
“郎中?”
“显然他觉得老太公不动筷子,已经不是菜品的问题了。而是老太公病了。”
“病了?”问话者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老太公确实有可能病了。”
“不,郎中看了看之后,确信老太公只是身子微微虚弱了几分,绝没有病。”
“没病?”
“就是不想吃而已。”
不想吃菜,绝不算是病,如果硬要算的话,只能说是心病吧。
“前天,悬赏开到了四百两黄金。”答话者又饮了一口茶。
“一天加一百两啊。翁大人好大的气魄!”虽然又加了一白两黄金,答话者多少已经淡定了。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厨子敢上门了。这么多名厨都试过了,已经没有人能比他们做得再好了。”答话者叹了一口气,却不知他在感叹什么。
的确,若是赏金少点,兴许现在郡府的大门早就被人踩烂了——可是这悬赏额度越高,敢于尝试的人反而越少。
“那昨天呢?加到五百两?”
“五百两黄金,外加一任汉阳司市。”
“司市?好肥的差事。”
“确实是肥差啊。”
司市虽然是不入流的小吏,却实实在在属于肥缺,因为这个官职有一个权力——收税,收商铺的税。从古至今,能收税的官职,无论大小,都是肥差。
“这翁达人已经是豁出去了。”
“却不知今日他会悬赏出什么价码啊。”
两人各自抿了一口茶,将目光投向了郡府的门口。不只是他们,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将目光投在了郡府门口。
这就是大家要看的热闹——所有人都在想要看到翁大人今天究竟会开到什么价码。
……
……
茶楼的角落里有一个少年,和其他人一样,他也在默默地关注着郡府今日的悬赏单子。和别人不同的是,别人的表情都是非常轻松愉悦的,而他永远苦着脸,皱着眉,仿佛世间的所有人都欠他钱一般。
他的桌前是一只灰色的小兽,虽不是猫狗那等凡物,但也不似什么珍奇的灵兽。灰不溜秋,绝说不上是机灵可爱,倒也说不上是呆傻笨拙。
它叫小灰,没有人知道它到底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它很好吃,准确地说是极好吃。就比如现在,它正啃食着碗里的茶渣子。
少年皱着眉头看着一直跟着自己的这个吃货,这并不是厌烦或是嫌弃,此刻他的内心和那些在深宅中逗玩猫狗的少女们一样柔软,只不过除了愁眉苦脸,他很难做出别的表情。
他天生眼睛就不是很好,只有皱着眉,才能看清这个世界。
按照少年的说法,这种眼疾叫做“近视眼”——这个世界还没有人这么称呼过这种眼疾。
那位带着他云游世界两年半的老道士似乎有本事治好这种眼疾,不过他并不想替这个少年治好。
“时候未到,不能治,不能治。”
老道士一边吃着河豚鱼子,一边说道。
河豚鱼子是少年做的,他虽然出身厨艺世家,真正拿起菜刀,却是在两年半以前。然而他仅仅只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就已经掌握了十分高明精妙的厨艺。高明到可以轻松处理河豚鱼子,却不至于让食客被毒死。
河豚鱼子从来都是至鲜的佳味,也是至毒的毒物。将这种毒物制成无毒的佳味,是最上等的厨师才有的手艺。
“手艺已经够了,火候还是差了一点。”老道一边吃一边说。
他如果说火候差了,那火候就绝对差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会吃,更懂吃。少年的所有手艺也全是他教的。
“你跟着我已经两年半了。该做的修行已经都做得差不多了,可以独自闯荡天下了。”
老道吃完鱼子,飘然而去。只留下这少年独自在渔舟上飘荡。
渔舟顺流而下,入了汉阳城。少年弃舟上岸,来到了郡府之前。
他很想进府给那位挑剔的老太公做菜。不过他却忍了三天没有行动。因为他觉得那位翁大人开出的条件还不够优越,还不够打动他。
五百两黄金,一任肥差。世人眼中极好的条件,却还打不动这个少年,因为他要的不是金钱,不是官职,而是其他的东西。
府中管事从门中出来,手中拿着一张新的榜单。他将榜单贴在了旧的榜单之上,这意味着新的悬赏已经开出。
“得让老父动筷者,可任许一事,翁某必当竭力而为之!”
这次的悬赏不是金银,也不是官位,而是一个承诺,一个让一任郡守竭尽全力的承诺。一个郡守的承诺,那确实是比五百两黄金和一任官职更重要的东西。这是因为汉人除了爱看热闹和爱犯倔之外,还有一个特制——汉人重诺,一诺千金!
少年虽然看不见,却已经听见了,他微微一笑。
这个酬劳正是他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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