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上悠扬的音乐随着潋滟的灯光飘摇而来,在小店门口环绕成一围华丽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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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掩着,黑色的风从缝隙间逃逸而入,发出吱吱被压迫的声音。
成羽在一扇窗前站立,窗外华灯初上、笑语嫣然,隔着这层蒙着淡淡灰尘的窗子,散发出复古久远的味道。
那味道仿佛自己睁睁地看着上世纪的革履与旗袍,在这方模糊的幕布上出出进进,用一颦笑、一嗔怒,一举手、一投足演绎各自悲欢离合的人生传奇……
何远给西首方桌上过一盘群菇煲后,四处望望,看到成羽孑然处在窗前,出神地望着窗外,嘴唇微微蠕动着,似在细心品咂什么字句。便向他走过去,玩笑着索求那些字句,成羽回过神来,轻语道:“突然想出一句诗,你是修文学的,倒好帮我看看。‘打开窗是凛冽的风,闭上窗是绮丽的景’,怎么样?”
何远略一思忖,点头赞道:“好句子,不枉是在这角落里斟酌半天得来的,这才是‘风景’二字的妙处与要义,而‘风景’又何尝不是人生?
一面凛冽,一面绮丽,便这样,好坏酸甜交织而行,让你实在辨不出到底苦多一点,还是甜多一点,快乐多一点,还是忧伤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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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蕴与味道全在这‘开闭’之间,真想不到你学画画也会做些诗来玩味,实在难得。
这倒让我也想起之前见过的一道风景和顺便做下来的几句诗……”
成羽看何远对诗侃侃而谈,不禁欣然,忙投来好奇的目光,嘴角浮起一丝笑容拉起的微褶。
何远望着成羽清浅波动的目光,悠缓地说道:“老家原野的黄昏,如镀金一般凝重而灿烂。
东边的天上一轮似隐非隐的月轮渐渐明晰,照亮白昼与黑夜衔接时的静谧和美丽。
那时的我竟忘了自己,忘了时间,手中的镰刀向下垂着,刀刃上染着一层兰草汁液,沿着那道半圆的弧线青翠欲滴。
绿液里蒸发出一阵阵带有生命力的香味,弥漫在由金黄渐渐变得青黛的原野上,仿佛身边的一切都沉浸在那种美好中,如痴如醉。
直到黑夜真的来临,在铜黄色月光的照耀下才依稀能看清楚原野和远方山峦的轮廓。
那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场景,那天夜里,我写了几句诗——
左手是朦朦的满月的淡痕,
右手是一截截下沉的夕烧;
一半是素淡静默的生,
一半是热烈壮观的死;
光影模糊的边缘,
影影绰绰着
一位沧桑的老朽
佝偻着背
踽踽前行……
诶,成羽,后来我在读到秦少游《南歌子》里的那句‘乱山何处觅行云?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时,脑海竟然又浮现出了这幅萦绕不散、绮丽动人的景象。(
终须再见)”
成羽安静地听着,静默半晌后突然眉梢一挑,看了一眼何远,才知他话已讲完,而自己却仍沉浸在那种意境中长久不能抽离。
他像思索着什么一样,严谨而缓慢地说着每一个字:“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新月照黄昏,这样的意境真美!
‘左手是朦朦满月的淡痕,右手是一截截下沉的夕烧’,这样两句,既没有‘日月争辉’的清雄豪旷,也不似‘新月照黄昏’的清雅自然,其轻重柔硬倒是把握得恰到好处、中正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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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二句,‘一半是素淡静默的生,一半是热烈壮观的死’尤其精到,既有李商隐《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对衰微事物的感伤,又有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证》‘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无限希望。
生死相接、循环往复,正是生命停滞、延续与枯涸、更新的意义和真谛。
这也是有的时候,生命坚硬得令人诧异的原因——
一切的战火硝烟、生死悲欢、愁风惨雨,都要拼了命躲过去,而拼命的根由又恰恰是为了命,即便是如狗一般地活下去,就有希望和意义。
每一个生命都责无旁贷、当仁不让地继续各自的活动,无论寒来暑往、风雨交加,依然不变地出生、抓周、满月、结婚、死亡、出殡,黑白的丧服、鲜红的喜衫,伴着欢快的、忧伤的乐音,组织着这个世界上一次又一次生命的迎来送往,严肃庄重且亘古不变。
这两句是对所见场景的形而上沉思,对生死的思考,深入而真实,不会给人以矫揉造作或不达要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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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沧桑老者形象的勾勒,更显生存的艰辛不易,同时也微露迟暮的伤感……”
“你俩在那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这儿活计堆着能踩着上天摘星星够月亮了,还在那里没休没止地说,你以为给你们开话吧了啊,啊!”
刘玉儿摔破琉璃瓦罐般的声音向何远、成羽奔突而来,二人顿时满脸通红,疏散而去。
成羽瞟了一眼窗外,眼神里的活光一瞬间暗淡下来,似乎窗外的五光十色都被刘玉儿的话语抽离了颜色,变成黑白一片,古旧而渗人。
形形ss的人们在满街通明却处处阴霾的黑夜匆匆而过,他们叼着烟,勾肩搭背,说话、思索,如一具具行尸走肉……可是却无法进入彼此的生活,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形影相吊、自怨自艾。
成羽蓦然有一种街市很喧闹而人生很寂寥的感伤。
繁忙和奔走过后的突然安静,充满着空虚,像是原本不属于这个夜晚,不属于这个房间,而是被岁月的针剂硬生生注射了进来,坚硬而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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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这短暂的空暇也被劳作时的记忆和余音搅扰得不甚安宁,成羽倚着后厨左上方的一根水泥柱,脑海里依旧翻滚着刚才锅碗瓢盆碰撞和服务员报菜吆喝的声音。
这些声音混沌而粗俗地停留着,并吞噬着他有限的体力和精神。
他眼前不远处是一全家宴,一对穿着羊毛衫和虎皮大衣的中年夫妇带着一个包裹严实,如同肉球的孩子。
小孩手里攥着一截甘蔗,那截甘蔗被他啃得犬牙差互、凹凸不平,和粉嘟嘟小手相接的蔗肉上印着重重叠叠的手指印,连簸箕还是斗都能看得分明。
他贪婪地啃着,大幅度移动牙床,使劲压着甘蔗榨汁,享受着蔗汁溢满口腔的甜蜜。
父亲母亲交替给他嘴里夹着火腿和肥肉,他嘴被撑得满满的,口水便撒不住地流了下来,一条连着一条,染湿了胸脯、粉嘟嘟的小手和满是肉屑的下巴……
成羽看着这一家三口,虽觉恶心肮脏,却很温馨幸福,不觉出了神,目光涣散,呆呆地想很遥远的事情。
一向温厚的魏姨用挑剔的语气对旁边的几个人小声说:“看看成羽,像是饿死鬼转世一般,眼呆呆地瞅着人家吃饭,这让人家怎么吃得下去!”
大家纷纷向成羽投向鄙夷不屑的目光,眼仁里蛋白淹没了瞳孔,苍白惨淡一片,像翻着眼皮的死尸。
然而成羽却没有丝毫察觉。
何远赶忙踱步过去,扯了他一把,并趁着众人不注意向他们努了努嘴,成羽顿时会意,有些羞怯地低下了头。
下班两人一道回学校,何远试探地问成羽怎么看小孩啃甘蔗出那么久的神,魏姨他们都说他没见人吃过东西。
何远想成羽可能会羞惭难当,正要鼓气劝他几句时,成羽畅怀坦白地说:“他们喜欢嚼舌头根子,就叫他们嚼去,喜欢戳人脊梁骨,就叫他们戳去,管他们呢!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反正他们话里又吐不出象牙来……”
何远听罢,略觉安心。
成羽顿顿,接着说:“看到那个小孩嚼甘蔗我总是想到小时候嚼过的嫩玉米杆。
在农村家里头穷,看到别人拿着甘蔗啃,嘴馋,也想吃,喉咙里总是咕咚咕咚咽着唾沫,但是家里不给买。
后来在田里找到了嫩玉米杆,一开始扒光上面的叶子追着伙伴玩,但是看着光秃秃的玉米杆子就不由得想到了别人吃的甘蔗,就试着咬,很硬,但是把外头一层光滑坚硬的外皮去掉以后,里面是一团粉色,也可以喷出汁液,一样香甜可口。
我们几个伙伴便在新割的玉米杆垛子里扒开一个洞钻到里头吃,吃完就从身边或者头顶的垛子上拆下一根来剥了吃,有时候一整天地吃,五六个人在一起吃,吃得猛了,连玉米杆做成的洞都塌掉了。
后来就被大人发现了,遭了训斥,说那东西是骡子和驴吃的,你们是骡子你们吃它,再吃往死里打!
后来其他几个人都被打怕了,不再啃了,可我家里没人,奶奶不怎么管,我还依旧吃,吃完了喝足了汁液还学骡子叫,这时候村里其他的骡子就跟着叫起来,那种怪怪的声音在村子上空盘旋好久才慢慢消散……
我后来还经常带一个小孩子去偷吃玉米杆,他就像刚才那个啃甘蔗的小孩一样,贪婪地咀嚼着,唾液和茎秆的汁液混杂在一起随着下巴和胸脯流下来,分不清彼此。
有时候咬得过猛了,牙龈都被饬破了,血也渗出来,被玉米杆子的汁液稀释成微漠的淡红色,可还是要啃。
直到牙齿酸得再也咬不动了,连吃晚饭的时候都得吸溜着吞咽,直到三四天才能好彻底。
等好了之后,忘了旧痛,便找机会再去啃着吃……”
何远在脑海中用自己成长的村庄勾勒着成羽所描绘的一系列图景:一个阴沉灰蒙的天气,一块堆满玉米杆垛的田野,一群旧布破衫的孩子,还有一道道从下巴纵横而下掺着茎秆汁液甚至牙龈血液的涎水……
他突然感觉世界在急剧地收拢,四面八方向自己靠近、压迫而来,自己气息渐渐微弱,而咚咚的心跳声却依旧饱含激情、富有节奏地在寂静而空旷的夜里跃动,声音被扩得很清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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