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生活的激流由奔涌戛然而止时，原本所有的乖戾怨忿便凝结停滞，留出一片繁忙过后的静谧和从容。（
庶女妖娆：媚骨生春）
微翘双眉，觑一眼澄澈如水的明眸，仿佛远眺一抹夕阳将颓的嫣红，或夜幕初临时的青绛，此刻何远的心，如洁白的纸页，缓缓翻过。
成羽给他带来的印象是温煦平和，那种微妙而清晰的感觉，让他想到中秋节浑黄泛红的月亮，在奶奶的祷祝声和黄裱纸燃烧着的火焰中，一节一节升起，落在中天，摇摇欲坠；也让他想到小时候妈妈用过的电熨斗，匀稳而柔缓地掠过，褐色的罗布骤然变得平整温暖，并随即腾起几线飘摇的白雾，在空气里猎猎地颤抖。
成羽侧着头，他的眼神里，闪着几丝明媚的斑点，专注而有神，却总含着一种恻隐和欲语还休的意味。
布帘掀起的缝隙露出一大段柔和的灯光，成羽的眼神迎着晃眼的光束游移，最终触碰到了何远深沉而跃动的目光，不禁埋下头去，侧面消隐在暗淡的光影里。
世界仿佛忽然停伫，饭馆里静得出奇，在热闹喧哗之间终于抽出一丁点时间忽视全部的车水马龙、繁弦急管。
巴掌大小的地方，胳膊肘长的时间，所有的声音和光色，都悄然凝立，然后溜走，任无数腔细腻而真挚的情感于其中融汇、浇铸，默默地萌蘖、成长、开花、凋落……
时空呆滞、凋蚀的刹那，灵魂和躯体在流离中剥落、破碎成斑驳零星的粉末，洒在心上，开出一朵鲜艳的花来，关于记忆和情感，积淀着，永不衰谢……
何远眉梢微陡，下意识地弯下身体，靠近成羽问道：“今天刚来吗？在读哪个专业？”
成羽轻微点了两下头，迟疑片刻，回答说在学水墨画，声色绵远纯净，如同婴孩的声音，还未打上时间浑浊的痕迹。（
丫头你被算计了）仿佛在他的喉咙里有一罐甜蜜蜜的糖水，吐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拉出一条条带有垂露的糖线。
何远沉浸在这种谈吐造就的细软力场中，仿佛躺在被暖烘烘阳光烤晒下的草丛中，懒懒地舒展着身体。
然而却隐约听到厨子师傅轻蔑而粗厚的鼻音，似在斥责成羽细软的娇音，与这房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成羽似乎听到了这种没有言语的不满，霎时间脸庞绯红，如三月的桃花般盛开。
何远担心而关切地瞅了一眼成羽，冲着厨子师傅狠狠地努了一下嘴，翻了个白眼。（
君子有九思）
洗碗、刷盘子、削胡萝卜、上菜，这些程序，成羽早已经轻车熟路，他似乎生来就有这方面的天赋，所有繁琐和复杂在他的专注和细心下不击而散。
他不需要别人的指点，也不奢求。
厨子粗重的鼻息仍然响在他的耳边，好多天消散不去，这使他更加小心谨慎，在饭馆的一举一动都如履薄冰，甚至沉默寡言，躲在角落里默默地做着自己应当做的一切，从老板手里本分地领着本属于自己的薪水。
他已经习惯生活在一个人的空间里，让自己稀少的微笑擦拭腮边过多的眼泪，用偶尔的愉悦消融内心的孤独和伤痛。
他的边缘和凄清，是自愿还是被动，他不愿更多地深究，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仍居于边缘，生活在没有气息的空间里。
他的生活向来不会和更多的人产生交集，也从来没有多余的人想要与他产生交集，他的言行举止常常招来周围人的忽视、不屑甚至嘲讽。
五年级的时候，班里的一个女孩说他长得像她二姐，玲珑的眼睛、白皙的皮肤、乌亮的头发，很漂亮的样子，之后同学便都“二姐”、“二姐”地叫他。（
蒙山军）
时间长了，和他要好的同学便改口叫“二哥”，不疏不亲、不远不近的仍旧叫他“二姐”，讨厌他这种格调，眼里实在揉不下他的人明里暗里叫他“二货”，他不知道“二货”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那不是好话。
他只好心里默默地挨着，没有人替他出面，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岁的祖母，母亲因生他难产死掉了，没过几年，父亲因心上难过吸烟酗酒得了肝硬化也死了。
逢十五或者清明，祖母带他给父母上坟的时候，他都是趴到坟堆上，等不及将裱纸点燃供上果酒便嚎成一堆烂泥了，不到两三个小时眼泪流尽嗓子哭哑便不起来。
祖母见到了，想想自己一个人多少年来拉扯孩子的艰辛和孩子没爹没娘的恓惶，也止不住呜咽起来。
于是两人就抱成一团，在坟前落泪，他们沉溺入悲伤凄苦的氛围中，忘了世界，哭声湮没了野风吹打蒿草发出的呼呼的声音。
时间长了，连墓台上的蒿草和丧杖柳都发疯似地向上长，比别处的树木和野草更欣欣向荣，似乎是那块地方泪水充足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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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从悲哀中清醒过来以后，眼仁肿得如核桃般大小的成羽便追问祖母，父母长什么样子？
祖母从炕头摸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手心里像拖了一块珍宝，小心翼翼地递给他说：“诺，这是你爸爸，右边这个带围巾扎小辫的是你妈妈，后边身材高瘦头戴羊倌帽的是你爷爷。”
成羽接过相片，瞪大眼睛认真地看着父亲的样子，高瘦清癯、颧骨高凸、眉毛修长、皮肤细滑，自己和他竟像是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他便又开始新一轮的嚎叫和宣泄，断流的眼泪从肿胀的眸子里如泉水般汩汩流出，嘴里发疯似地重复着“为什么他也长这样，为什么他也长这样”，眼睛里流出泪水的同时也流泻出一股股怨愤和痛苦。
祖母看了心焦，他看了祖母心焦自己也心痛，癫狂一阵子自个儿好了，但是关于学校的遭遇和同学的欺负却只字不提，他不知道这样羞耻的事情怎样向祖母开口，即便开口了又能怎样，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和一群泼皮猴子怎样理论？
升初中的时候，本以为换个环境，情况会好点，但是天下的环境都是一样的，你如果是个瘦子，在村里是个瘦子，在乡里也是个瘦子，到了县里，还是个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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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姐”的诨号顺理成章地被带入初中的班级，获得更加广泛的传播。
到了初二的时候，有一件事情让他惴惴不安。
他发现自己周围的男生开始出现一颗胡桃大小的东西在项间浮动，嘴唇上围长出一圈淡黑色的胡须，不同于柔软的脸毛，声音也变得深沉厚重，而女生胸部开始渐渐隆起，笑声尖利地像扎入了几根荆棘，总能刺破上空缓缓升腾的空气，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同学的耳蜗。
他在自己身上既没有发现男孩子的喉结和胡须，也没有发现和女生们一样渐渐突起的胸部，声音依然如往常尖细绵软，他越来越担心，甚而在生物老师要讲青春期生理那章内容的时候，为避免尴尬，请了一周的病假。
他的生理病象成了一道脓疮，几乎身边的每个人都上去抠一下，然后远远地躲开，所以脓疮越烂越深，越深就越没有人靠近，他只好沉默寡言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缄默孤僻的性情和柔姿娇态几乎引起了“君再来”饭馆所有人的反感和排斥，包括性格温顺的魏姨，对他都时常不冷不热。
自从成羽到来之后，刘玉儿更是鼻哼冷气、眼翻白珠，总在背后说些稀软没有筋骨的话来比喻他。
两位厨子，像没头的苍蝇，见缝就叮，不管忙闲，对成羽颐指气使。
只是他好像也没有脾气，任凭大家挑唆的挑唆、拨使的拨使、嚼舌头的嚼舌头，除非偶尔被何远看到，愤然喝止，他们才算罢休。
所以成羽在心底里多少对何远存着些感激之情，但是仍然不敢主动地找他搭讪，径自不停地干活，走动时轻手轻脚地，总怕惊动什么似的；脑袋微微向下低着，偶尔透过垂下的刘海缝隙看看前方的人和物，眼神里有一道纯净的光芒，光芒里有一层淡淡的掩藏不住的忧伤，面皮冰冷地贴在头骨上，僵化一般没有任何表情。
一切都是冷冷的，淡淡的，包括呼吸和咀嚼，像一个没有温度的生物，在陌生的世界里飘荡。
下班的时候，何远叫成羽一起走，成羽起初有些畏怯，但犹疑片刻后点了点头，微低着头站在门口等正在洗手的何远。
街道上的积雪从中央向两边开始慢慢融化，裂出一道道黑色的口子。
米黄色的路灯和七彩的霓虹灯照亮了城市的夜。
冷风刷过光滑的墙壁，呜呜地刮着，在空气中敲打出刺耳凶猛的声音。
何远感到一阵迎面扑来的寒冷挑动着面部的每一处神经，侧脸看了一眼衣衫单薄的成羽，问他冷不冷，怎么只穿这么点衣服，边说边将手放在唇边哈气，奶白色的水汽碰到手，变成一片片濡湿，在华灯下闪着灵动的光芒。
成羽低声说：“不冷，已经习惯了。”
何远问他老家哪里的，骨头这么硬，竟然不怕冻，成羽似乎害怕对方听见自己的回答，故意压低嗓音说内蒙古，声音如轻轻点水的蜻蜓般，瞬即便飞离湖面。
提到内蒙古，辽阔的草原、湛蓝的天空、豪爽粗犷的汉子立即涌入脑海，何远不禁有些发笑地重复了一遍“内蒙古”，成羽似乎听出了何远话音里的轻蔑，好长时间不作声，只是静静地走着，雪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泥坑中的水偶尔会被带上雪路，将其染成乌黑的颜色。
何远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轻浮和无礼，胡乱找了一句话做填补——“成羽，你的名字挺好听的……”。
“哦，家里人喜欢白色，所以起了这个名！”
成羽立即打断何远的话，显得有些惶急，似乎害怕谈到其他什么内容一般。
车辆在街道上来来往往，一束束橘黄色或瑰红色的光芒穿梭在夜里，将城市的夜晚分割成许多凌乱而喧闹的碎片。
何远转过身子，很好奇地问成羽：“你怎么想到要出来打工赚钱呢？”
成羽吸了口气，似乎要讲很多话的样子，但略顿一瞬后，只是淡淡地轻声答道：“想要赚点零花钱。”
声音依旧温暖柔软，像棉絮一般渐渐飘向高高的夜空，消失在远方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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