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是轮胎的话,那生活就是一个经过逐渐挤压、泄露,最终使其内充溢的气体不再膨胀,个体几乎淹没于茫茫人海之中的过程。(
寸寸销魂)
何远重塑的信心和高扬的热情在他第二天向店里迫近的时候渐渐逃逸了,尤其是当他看到一张张熟悉却又城府极深的面孔时,那种继续面对一切的信念便如黑暗里的一苗火,扑闪不定。
绚烂的烟霞瞬时消褪,夜幕火急火燎地降下来。
窗外的寒气从小店的空隙之中溜入,带来丝丝冷意。
青虎的吧台右侧多了一盏电暖炉,然而很少开,只是老板偶尔将手搭上去烘烘,烘暖了便随即关掉。
连门框上也多了一挂棉布帘子,上面粗糙地拼接着六朵瓣的碎花,听刘玉儿说,这是老板丈母娘亲手绣成挂在自家屋门上的,老板看到后喜欢硬是讨了过来。
然而真正能代表冬天到来的,是刘玉儿新披上的那件雪色羊毛衫子,洁白纯净的绒毛整齐地向外耸动着。
别人依旧是往日的针织毛衫、灰色线衣,顶多加件暗色的呢子大衣,她一出现,总给旁人一种凉飕飕的感觉,似乎屋外下了好厚的雪,刺得肌肤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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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冷,店里生意便分外好。
大多三五成群地来点上一大桌,川居火锅、劲爆虾仁、酸辣蕨根粉……
围在一起,吃个把小时,唾沫星子满桌飞,然而通常吃不尽,有接近三分之一的菜被服务员留下来,饿时充饥。
何远端了一盆腥膻杂锅向西侧的客桌送去,不经意间看到刘玉儿向着他左肩处使了一个眼色,他瞅过去,见王姨手里端了一盆大虾,虾仁在盘内横七竖八地滚落着,她面色窘红,欲行又止,何远觉得莫名其妙,但经不住客人那边连声催唤,便没放在心上,自己忙去了。
活儿渐渐应接不暇了,客人换了两三拨,何远也已经跑了二十多趟。
他已经没有余闲去想其他事情了,学校、宿舍,还有昨晚对生活的怀疑和惆怅,都已经消失不见,就只剩了全世界锅碗瓢盆互相撞击的声音、报菜时尖亮的声音、炒菜时嘶嘶的声音和魏姨洗刷碗筷时刷刷的声音……
所有的声音聚杂在一起,紧紧地绷缩在何远的脑袋里,沸腾起伏,仿佛寒冷的冬夜里灶台上一锅热乎乎的麻辣烫。(
迷途蝴蝶)
尽管时间久了,他已习惯,甚至会感觉出奇地静,似乎自己已超脱这个喧闹芜杂的世界,到了一处澄澈幽邃的所在。
然而有时候他也会怀疑自己是否在那样的环境中变得心力交瘁、身形枯槁。
他会感觉很累,尤其是在大汗淋漓、腿脚酸麻之时,竟看不到自己创造的价值同自身定位,只是在潜意识里勾勒了一坨又一坨的乳酸和浊臭逼人的汗液。
顾客那里,只是漫无边际的扯谈、袅袅上升的烟圈和频频抖动的大腿,还有眼神里窒息人生命和灵魂的空洞与迷茫。
服务员那里,只有同自己一般的对平庸俗滥生活的质询和消极麻木,没有一丝宽慰人心的同情和互悯。
而老板那里,唯有那只寸长、只尺厚的忧喜,而这忧喜多半伴随着生意的兴隆和暗淡而起伏着,而同自己,只有漠视和冷淡,其后,是□□裸的雇佣或经济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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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望之余,他把最后希冀的目光投向和蔼的魏姨——这个传统的中国妇女,以期从她那里得来一丝半点的暖色。
然而她又在做些什么?
依旧机械地刷着碗,帮师傅切菜,抿着嘴唇露出由褶皱包裹而成的笑容。
然而她是真的快乐吗?
还不是一样地以有限的精力填补着生存的巨大缺口?
他发觉自己想得远了,忙从滥想中抽身而出,上前整理刚刚结账的客桌,而眼神里却依旧黏连着一层模糊的悲伤,打照在眼前的事物上,焕发出昏黄的色彩。
店里毕竟是开始忙了,连老板都如蜜蜂般翻飞起来,在吧台附近直打转。
善于敛财的老婆嘴咧开了,从里面发出咯咯咯鸽子啄玉米粒的声音,全店的人听了,重又像被人提扶了一样,振作起精神大干一场。
八点半左右,饭点将过,客人慢慢少了,店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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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姨滚坐在小马扎上,身上的肉像被剔了骨头一样地瘫软下来,压在小马扎上,成厚厚的一摞。
她牢靠地偎在上面一动不动,只微微地皱眉叹气,没有动作,因为此时的任何一个动作对她而言都显得太劳累、太艰难。
刘玉儿轻手轻脚地走到传菜口旁,找到让王姨藏起来的那盘大虾,用手扒了一个塞在嘴里嚼起来,嘴巴胀得像老板的腰包,嘴唇上油淋淋的,一不留意从嘴角流下一道来,她慌忙用手背揩去,手背上立即留下一道明亮的油渍。
王姨漫不经心地一瞥,看到了,死鱼眼立即现出一道活光,厌恶地向刘玉儿翻了个白眼。之后慢吞吞将两手撑在大腿上,直起腰,艰难地站了起来,向那盆大虾蹒跚而去……
魏姨从后厨看得一清二楚,侧面上嘴唇的那条弧线扯得更弯更长,然而不动声色、没有理睬。
像是突然间觉察到了什么,她把脸朝向何远,见他正好瞅着自己,便向他怒了努嘴,示意他去找大虾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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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远撇了撇嘴,不肯过去,嫌弃地朝大虾那边瞅了一眼,却恰好让刘玉儿看到。
她眼睛瞪得溜圆,半晌后,才放下脸面,把滚圆滚圆的眼珠挤成一条柳眉般狭窄的细缝,娇声细语地对何远说:
“何远,你不吃点大虾吗?上桌后也没有怎么动……”
“哦,我不想吃了,我不饿,你们吃吧。”
魏姨冲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嘴唇撅了老高,几乎可以挂得上一只秤锤。
何远感激地冲她笑笑,目光里满溢着欲化为泪的温柔。
刘玉儿见何远不吃,自己愈没有拘束,似乎更觉得理所当然。
她俩将一盘大虾翻了个底朝天,虾肉都被挑拣着吃掉了,只留下满盘的香菜叶子和残留着的干枯虾须,附近吐下一堆虾皮,上面藕断丝连地携带些嚼碎了的白嫩虾肉。
结束后,刘玉儿端了盘子进后厨洗去了,雪色毛衣前襟上不小心留了几滴油污,在洁白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显眼。
王姨把她们吐出的污秽用手抹至手心,拖向垃圾桶里倒掉了。
何远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胃里面翻江倒海地难受,他甚至感到一种微漠的悲哀。
仅仅是为了生存,为了衣食之需,竟会有那么多人丢弃文明与尊严,在那些浅薄的物质面前不堪一击。
她们并非饥饿,她们有正式的晚餐,只是因为自己的晚餐没有别人的残羹冷炙上档次,只是为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一句话,只是为了追求更高层次、更眼花缭乱的物质享受。
他心中那个高贵优雅的生活之梦被现实的情景诋毁得几近破碎,他想,生活不该是这样的,没错,人是该随着社会的进步提升物质消费的档次,但那该是在文明和尊严没有受威胁的前提下。
谁不想坐在咖啡馆里说着闲话呷着咖啡,谁不想在大酒店里品尝各地的美味,谁不想让自己的舌尖触碰各种味道,谁不想将地图上的每个点都踏在脚下?
可是,丰腴光鲜的生活背后应该是更加强大的精神支撑和更加优雅的生活姿态,而不仅仅是生命**的托挨和没有意义的延续……
悲凉侵入他的灵魂,使他伤心而麻木,他拖着只有酸累知觉的身体向宿舍走去,茫茫的寒夜里,除了那里,他无处可去。
他想要将这些心绪说给柳皓听,他以为能够懂他心灵的人。
然而等他回到宿舍,却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他们的生活,似俨然成为一个功利世俗的人,已经与大学、青春和友谊没有了关系。
他们三人正围着小桌、喝着啤酒。
桌上摆着一盆花生米和一碟红烧肉。
他们聊着课堂、同学和大学。
似有一层无形的网将自己与他们隔开。
见何远回来,简单寒暄过后,他们请他一起坐下,共饮几杯。
可是何远总感觉被罩在刚才那张网里,无论如何挣脱不开。
他也感到,自己的心无法调整到他们的高度,无法跟得上他们的振幅。
他嘴里吃肉、喝酒,眼里却空洞洞的,眼神似被勾扯到了千里之外。
之前想要与柳皓倾吐的话语也随着穿肠而下的酒肉掩埋、腐烂在肺腑之际,再也萌生不出。
在街上走的时候,他只觉得衣单天凉,心里凄凄的,可进了宿舍,倒是暖和了,心里却更冰凉得厉害,似已经冷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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