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候了,西北方向倏地刮来一阵狂风,携卷着漫舞的沙石和哀戚的哭号,这些凄凉与悲伤混杂在一起,如车轮般轧过人们的心头,留下一道道关于怀念或忘却的沟壑,向着各自人生的方向延展、伸长。(
花非花雾非雾)
何远想,生活费应该没有多少了。
他找到一家银行查了余额,只剩207块钱,自己上半个月月末才让家里打了1000块钱,才仅仅半个多月,就只剩这么点钱,最多也只够花两个礼拜。
不管一个人走多远,总有一根线和自己紧紧相连,当生活中遇到艰难苦楚,它总会第一个站出来抚慰那颗受伤的心灵,总会以无尽的包容来消解所有的困难。
他思忖着要不要向家里求援。
偎在一棵枝叶稀疏的柳树上,和煦的阳光从枝条间筛了下来,在微黄色的土地上落下一层朦胧而参差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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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这些微微摆动的影子出神,想些遥远的事情。
高中的多数情况下,他被学校成沓成沓的作业压得透不过气来,课本、教材辅导资料、测试题、随堂练习,他习惯了用题目和草稿纸来打发时间,累的时候,甩甩酸麻的胳膊,转转僵直的脖颈,冲自己苦逼地笑笑。
父亲常常说,男孩子要多学点手艺,不要只知道学习,这样以后会好生存一点。
接着便举例说村里几个光棍汉小时候吃不下苦,到最后,倒是养了一身毛病,连自己一个人的生活都料理不了。
然后讲他十五岁开始赶毛驴上街卖炭,十七岁拉着牲口耕田,十八岁一个人挣农业社的三分工的往事,说自己有干大本事的才,却有一条农夫的命。
父亲的话是没有错的,何远对那些光棍也有过同情和怜悯,但也夹杂一些厌恶,尤其在冬天,到他家来取些暖气,唠唠嗑,遇到一家人红火热闹地坐在一起吃晚饭,有说有笑的时候,何远总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些羡慕和失落,从他们脏乱的髭须下看到微微叹出的冒着白雾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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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父亲的过往和才能,往往从自己家里热闹喧嚣的场面能够看出来。
当村里人犁坏了,剪刀不快了,或者谁家的牛难产,他都能解决,而且不慌不乱,只要别人看到他那副安然的样子,再大的困难,也觉得不久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为人和善,和人们在一起总喜欢说些从其他人那里听不来的好笑段子,他们有什么事情或者闲着无聊,都很乐意到家里来转转,为此,家里的门槛好像被磨低了好高一截。
父亲唠叨的时候,何远多数听着,但有时遇到几个难解的题目,或者眼下有一大堆作业等着完成,他也会怯怯地顶几句,或者在母亲跟前抱怨。
时间长了,母亲那里的火气已经积得够烧一顿饭了,正好遇上父亲没完没了的唠叨,便嘭地爆炸了,两个人开始一场盛大的口水战,从何远的学习开始,到彼此的人身攻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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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过后,父亲的唠叨依旧照常不误,时候一到,就连珠炮似地攻过来。
时间长了,何远是无论如何招架不住的,他没有父亲的魄力和胆识,他没有在十五岁赶过毛驴,没有在十七岁拉过犁,也只好不知不觉中屈服了。
有时他会极其不情愿地要求父亲带他去干活,父亲对此依旧不屑一顾,觉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带着他去了,这时或许让母亲看到,她察觉到了儿子眉头上的些微怨气,但也只好摇摇头,叹口气,随他去了。
记得那次是跟着工程队,给邻村一个境况不错的人家盖狗屋,那家养了三只藏獒,去的时候,他们还在阳台上的笼子里朝自己狂吠。
父亲使一张大铁锹和水泥,让自己给工程师傅递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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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窃笑着,想这比闷在屋子里思索一下午勾股定理、正弦定理要好得多。
可是到后来,才渐渐尝到了些苦头,接了一百多块砖之后,他的臂膀酸疼,力气仿佛已经在刚才的一投一递中消耗殆尽了。
火辣辣的太阳照着自己的背,衬衫已被淋漓的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到了背上。
他使劲地揉了揉胳膊,用手从背后拽了拽黏在背上的衣服,在袖口上擦了几把汗水,工程师傅看到了,忙叫他停下来到屋子里歇歇。
他偷眼看了一下正在窃笑的父亲,悻悻地走开了。
时间像是倒流到那一刻,何远丢掉手中的柳枝,如回忆中那样,用手勾了勾背后的衣服,然后抻出袖口在前额擦了擦,衣服上干干的,没有一丝湿渍,只是刘海被抚弄得凌乱了。(
她们的秘密)
那段记忆沿着某一条脉络在他的印象里延伸着,就像眼前顺着柳条在风里荡来荡去的叶子一般。
某年端午过后,表弟到家里住着,母亲从乡里买了上好的油和面做了带着奶油的糕点。
表弟大口大口地吃着,嘴唇上沾着薄薄一层酥酥的碎屑,直到最后一个的时候,他突然不动了,擦了擦嘴走开了。
何远心上像是察觉到什么,酸酸凉凉的一种感觉倏忽而过,他把最后一个饼硬塞给了表弟,表弟高兴地笑了,露出了两排整齐且有些微黄的牙齿,还有那两团红色的牙床。
何远站在风里,从心里感受着记忆里的那份濡湿,像是在一个长满芦苇、开满荷花的湖面上,腾腾升起了一层薄薄的轻纱,轻纱的色泽和质地,温柔、恰至好处地挠弄着他的心窝,让他对于这些早已远去的东西和深刻清晰的感受,既想一步一步走近看个究竟,却又不敢太突兀,显得亵渎;想要狠了心走开,却又总觉得割舍不下。
那些时间、空间会慢慢地消失,还有曾经可爱的人们,也会随之湮没入尘埃中,但那时的感受是浃髓沦肌、刻骨铭心的,不管过去多长时间,离开多远,当再回忆起的时候,依然那么真切,那样鲜活。
正如每一个人的身上都会有一股特殊的气味,平日里似乎闻不到,但是在时间足够久,你已经习惯了他的气味之后,某一天突然消失,便会觉得生活有了些不平静,心上多了一点索然,脑海里开始接连浮现出他往时的样子:说话时微微张着的嘴巴,时不时放出幽冷智慧光芒的眼睛,以及激动时抽搐的腮帮,和鼓起来又落下的鼻翼……
这就是感情,一种依赖却又超离时间和空间的东西,一种越久越习惯,越久越醇烈的东西。
树上簌簌地掉下些如蝴蝶一般翩飞的叶子,往事消散了,只留下一些片段,那个大汗淋漓、手臂酸痛的自己,那个心里突然飘过些奇怪情绪的自己,还有因感动而快乐、因快乐而欢笑、因欢笑而露出牙床的表弟……这些影像重叠着掩映着,供他一人细细咀嚼。
蓦然,何远柔和散漫的目光里漫溺出一线坚决果毅的神采,他想,先不用给家里打电话,先不用从家里催钱,就用这剩下的两百多块钱,过一段细水长流的生活。
他蹲坐在附近的山坡上,仔细筹划了一下以后的生活。早饭和午饭是可以合二为一的,这样,每天只用吃两顿饭,最便宜且实在的伙食应该是咸菜就馒头了,每顿饭五个馒头一袋咸菜,也就三块钱,每天六块,算上洗澡和其他的一些费用,用剩下的这些钱过一个月是不成问题的。
他欣喜地想着,向食堂蹦跳着赶去,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尝尝这种生活的滋味了。
他将馒头从中间掰开,把咸菜夹一些放了进去,开始大口咀嚼起来。
他脸上露出满足得意的笑容来,这种简单朴素、踏实稳重的生活才是理想的生活,对于x的**,使自己做损伤身体罪恶的冲动,对衣食大腕的羡慕,曾经的困扰、自责、悔恨,都已突然间消失不见了。
人们,常常在不经意间置自己于一种岌岌可危的境地,过上青黄不接、寅吃卯粮的颓唐生活,千方百计地计算着自己残存的有限资本——青春或者体力。
以期于其中榨取丝毫能够让之松松裤腰带的油分,激发潜藏在身体内部的能力和激情,像蚊香一般截截烧碎、段落成灰。
进而渐渐忘记了,生活原本闲淡宁静的模样。
正如何远一样,已经开始忘记以前生活的模样和滋味了,他微笑着伸展、摆动自己的肢体,看是否从馒头和咸菜里获得了足以生存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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