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我便回了姑苏城。(
龙骑士的我)到得城里,立即转乘汽车,去了在城外另一个方向的干校,我是在临近傍晚六点才赶到干校的,到的时候,正遇干校开晚饭。
吃过晚饭,集体学习。学习完了以后,就写大字报。写大字报批判谁?这还用问吗?批来批去就是那么几个人,当然,他们都是我们机关里的旧领导,现在搞批判,是要针对具体人的,而且都是处在眼门前的几个人,这不像以前,以前受批的人都住得远,比如都住在北京中南海里面,那些人我们不认识,所做的事情我们也不能够知道,都是在瞎批……现在就不是瞎批了?现在也是瞎批,是在批一些龙凤不搭界的事情。
真像史树红说的,我被安排在厨房做炊事员。我是不会烧饭煮菜的,不知道造反派头头是出于何种考虑,会让我去厨房做炊事员?
我一连多好天,不烧饭,不烧菜,只帮着别人洗碗、洗筷子,省力不得,但却省心,现在想要既省力,又省心,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能够出了力,省了心,已经是很不错很不错的美差了。
过了半年,或者是过了两、三个月,我也记不清楚,反正是过了一段时间(这是我过份省心,没去计算日子的结果),厨房里的头头(也是造反起家,做了厨房之主,不容易的)便让我跟着会烧菜的某个老师傅学烧菜。这可好了,我烧得好,烧不好,先不说,这一边烧菜、一边尝味道的举动是一定要有的,有的吃总是好事。(
重生之崛起人生)
烧了好几次蔬菜,老师傅就让我学着烧荤菜,这就更好了,我可以尝到荤菜了,我高兴哪。
荤菜比蔬菜难烧,因为每个干校里的干部都会对荤菜评头论足,蔬菜么,只要不是味道太淡或太咸,一般不会用心去尝。
可慢慢地,我手上也有了一样绝活,我特别会烧红烧肉,尤其会烧酱油猪头肉,那真叫是一个绝。本来么,世上是没有酱油猪头肉的,哪有呵?谁听说过有这种烧法的?这是我独创的一种烧法。
拿了几只肥大的猪头(脱毛、洗刷等活儿现在不归我做,等别人把猪头洗净、弄好,接下来就是我的事情了),我用大刀把它们分割成许多小块,然后分罐装,罐里倒满香喷喷的黄酒、酱油和其它佐料,把小块猪头肉浸泡在这些水质东西里面,要泡一星期左右,而且要把罐口封死,不能透气,在猪头肉出罐前,我会用鼻子闻味,得达到一定标准,才能把罐里的猪头肉取出来,端上火炉子煮烧。具体的烧法很复杂,在这儿就不细说了。但有一点别人是不知道,别人只知道我的酱油猪头肉是我跟老师傅学的,可那个老师傅自己却不会弄这个美味,其实这个美味是我从干校附近一家农户家里偷偷学来的,这事在干校绝对没人知道,我从不对人提起这事。
那天,我又在厨房里弄猪头肉这道菜了。小史正好从厨房旁边走过,他闻到猪头肉在火炉上煮烧时发出的香味,便溜了进来。(
误入贼船)
他对我说,小潘哪,你的猪头肉烧得可真是好吃,干校里没人不这样说的。
那是自然,我说,这是我潜心研究多年,才弄成的玩意儿,还能不好吗?
接下来小史嘴里“猪头肉好吃,猪头肉好吃”说个不停。
我听着,突然想到一件事,便对小史说,你以后说“竹头什么什么的”这句话时,口齿一定要清楚,要用姑苏本地话说,绝对不能用苏北话说,不然就完了。
小史没听明白,问我,说哪句话时要留意?
竹头。
竹头?为什么?
我们机关里有一个王副县长,是个苏北人,说话又口齿不清,是很不清,又是苏北人,又是口齿不清,事情就来了。
会来什么事情?小史更是没听明白。
我说,那天,我们的王副县长去街上买了一尊主席像回来,在回家的公共车上,正好碰到机关里某个熟人,那人是个造反派,他见王副县长在胸前紧紧抱着一样东西,于是就问,王副县长,买东西呵?王副县长回答他,买个主席头回家,王副县长说的是苏北话,用苏北话说“主席头”,粗听其发音,跟说“竹头”很接近,加上王副县长说话一向口齿不清,这下完了,造反派暗想,这王副县长在胸前明明抱了一个白色的东西,颜色这么白的东西怎么会是竹头呢?况且要真是把一个土兮兮脏腻腻的竹头抱在胸前,不是太不正常了吗?再说了,竹头长得再矮小,也不会像眼前这个竹头一样矮小呵?眼前这个竹头也太矮小了吧?肯定不是像王副县长所说的是什么竹头……种种疑问袭上造反派心头,他走近一步,要把东西看清楚,不看则已,一看,真把造反派吓了一跳,怪怪,在王副县长手里拿着的分明是主席的半身像呵,再进一步确定一下,造反派用手指着,又问王副县长,这是什么?王副县长仍是老的说法,主席头,王副县长仍说竹头,王副县长竟敢在公共场合说主席半身像是竹头,这是反革命言论,造反派朝四周乘客看看,想看大家有什么反应,不想乘客们没谁在注意这事,造反派本想拉一个乘客过来,让他做一个证明,但想想算了,这种事也难说,弄不好可能会……但不行,王副县长竟敢如此恶毒攻击领袖,这不行,小史呵,你想想,这苏北话是不是害了王副县长?造反派也是被王副县长的苏北话给骗了,自己也弄糊涂了。(
安居山林当猎户)
后来王副县长没受到批斗吗?小史问。
怎么没有?我说,那个造反派回到家里,左思右想,想想这事不是个事,去汇报吧,没人作证,不去汇报吧,自己对领袖的忠心怎么办?自己今后会无法面对领袖的(其实领袖他是见不着,他只能去墙上看看领袖的画像),造反派整整一夜没法入睡,早上起床,跟自己妻子说了这事,妻子吓得不得了,快快,去向组织汇报,你不汇报,将来东窗事发,被别人知道这事,你也是反革命,造反派最后听从了妻子劝,向组织(其实是造反派组织)汇报了这事,批呵,斗呵,王副县长被整得死去活来,好不凄惨。(
最强战兵)
王副县长现在他人呢?小史问我。
走啦,已经走啦,我说,我最后见到王副县长,他正在机关里烧老虎灶,有一次,我去老虎灶泡水,王副县长主动跟我说了这事,他说,我明明说的是主席头,却硬要污蔑我说了竹头,嘿,我这就成了反革命喽,我一听,二听,三听……要细听,才能听出王副县长说的不是竹头,而是主席头,稍微走一点神,就要听错,我也没法多劝王副县长,这种事不能多说,多说了,弄不好,会说到自己头上来的,后来听说王副县长患了重病,没几个月就死了,走了,怪可惜的。
潘小纯,小史说,王副县长到底说了什么,大家都没听清楚?大家都是粗听?就你一个人是细听?就你一个人认为大家是听错了?
我听小史说话是如此腔调,心里一怔,嘿,这个假男人,他也变了,来干校没几天,就变成了一个造反派,我推了他一把,说,什么话?我对苏北话还是比较熟悉的,王副县长确实没有说竹头,是那人听错了,是那人害了王副县长。(
花豹突击队)
小史被我推得倒在地上,他是倒在厨房里的地上,所以弄得满身都是污迹。
你干什么?小史嚷道,你对我说这事,是有目的的,是想借着说这事,诋毁领袖。
我吓得要死,赶快走过去,把小史从地上扶起来,不,不,小史,你别瞎说,我在烧猪头肉,才想到了那件事,不是诋毁,肯定不是诋毁,坚决不是诋毁,我这要算是诋毁了,我……我……我不会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暗暗诋毁吗?
什么?你还想一个人躲在屋子里诋毁领袖?
不,不,不是这个说法,我是想说,我真想这么干的话,我就真会躲在屋子里一个人说领袖坏话。
潘小纯,看不出,你倒真想这么干呵,好你一个现行反革命,你真想这么干呵。
不,不,小史同志,我急得没了法子,突然低头,看见自己胸前佩带着一枚主席像章,这下有救了,我急忙对小史说,你看,我是忠于领袖的,我把领袖像章都戴在了胸前。
你扯淡吧,你这是打着红旗反红旗,你每天假装佩带领袖像章,而在心里呢?在心里你却要暗暗诋毁领袖,你当我看不出来怎么的?
我……我……我想,这下完了,这小史要是去向造反派头头汇报了这事,那么我的命运不是要跟王副县长一样呵?王副县长呵王副县长,你人死了,死了就死了,为什么还要拉上我做你的垫被呢?我今天这是怎么了?本来是蛮好的,一个人在厨房里烧酱油猪头肉,等酱油猪头肉烧好,干校里的人就能吃到好菜了,小史是闻了猪头肉的香味,来到厨房的,可我呢,是被王副县长引着,把那件事说给小史听的,现在我倒要成反革命了,我心慌异常,嘴里说,都是王副县长叫我这么干的。
什么?潘小纯,你说什么?是王副县长叫你这么干的?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想都没想,就说,这是王副县长在生前跟我说好的,要我寻个机会说一说这件事。
好呵,小史一边跳着,一边对我大声嚷道,你和死鬼王副县长暗通关节。
我想,这事倒被小史说对了,我如今真和鬼魂通着关节,但不是王副县长,我说,我想,我说,我想,最后我没了一点方寸,不知为了什么,我竟转身把正在火炉上烧着的铁锅的盖子掀了起来,顿时,一股浓香扑到我面前。
这会儿小史也凑上来,用鼻子闻着香味。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最好的办法,用那双特大号的筷子在铁锅里夹了一块猪头肉,送到小史嘴前,说,吃吧,好吃着呢。
小史二话没说,照着大筷子就是一口。
我再接再厉,又夹一块猪头肉给小史吃。
小史也不含糊,照样又是一口,把大筷子上的猪头肉吃了。
我想,这下成了,猪头肉帮我渡过了难关。
哪里知道,小史嘴里的猪头肉刚被吞下肚子,又来了,这事没完,这事不会完,不要以为给我吃了几块公家的猪头肉,就想把我摆平,让我不去汇报。
你真要去汇报呵?我哭了起来。
要去,我史树红是忠于领袖的,我把老名字都改了,就很能说明我的决心了,潘小纯,你很可能是一个历史反革命,但到底是不是,我也吃不准。
我哭着,问,我什么时候就变成那种人了呢?
你说你直到现在还与那个死去的王副县长暗暗通连着,说明你老早就有问题了,你这不是历史反革命,又是什么反革命?
我没与他暗通。
通了,是你自己说的,不然的话,你怎么会知道那个死鬼的心意?
哪个死鬼呵?我脑子里一片迷茫,我甚至想,小史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我在石湖边跟北京香山那两个鬼怪交往的事情?
还说哪个死鬼呢,就是王副县长。
还好,他不知道石湖那儿的事。
我一定要向组织汇报今天这事。
我跪在地上,泪水流个不停,我的一双手向小史摇着,说,不要呵,不要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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