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风，你真的还记得林湛吗？”陆川紫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眼神晦莫难测，凉薄的声线放得极轻柔，故作的温柔终究不能替代一贯的柔和，有些生硬。
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心也跟着颤抖，他才发现，原来林湛的身影已经刻入他的骨血之中，只要提及，他的面容就愈发清晰，清晰得好像他从未离开。
烟凉却不曾发现他的异样，心也是跟着一颤，酝酿了许久的眼泪漫溢出来，瞬间，脸上就爬满了水泽，她却顾不得擦去眼泪，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目光一遍一遍描摹他的轮廓，似乎在找寻记忆中的相似之处。
“你说我变了，你何曾不是变了？什么时候你也会对人假以辞色了？什么时候也学着算计阴谋了？不是一贯都讨厌这些东西么？”
陆川紫见到她的眼泪，神色微微一动，竟然生出些不忍，他悲哀地想，阿湛救了他一命，从今以后，他在烟凉面前没了自我，就只能死心塌地的为已经死去多时的林湛装出柔顺安静的样子，只因为，那个孩子的每一句话都已经刻入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然而，他眼神却骤然冷却，林湛到死都记着她，声声唤着的都是林晚风，她换个名字——烟凉，难道就能抹灭掉他们之间的牵绊吗？不可能，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还可以像以前一样笑得开怀，没有一丝杂质，难道就不曾伤心么？
阿湛，你的姐姐，我找到了，那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自然得不到回答，傍晚的风柔柔的，拂过他的脸庞，就像林湛的目光，轻软温暖，却是再也感受不到了。
烟凉看着他怔怔出神，似乎想象不到那些冷漠刺骨的话是从他好看的薄唇中说出来的，可事实就是如此，她没办法忽视他语声里骤然多出的尖锐，像把利刃破开踏进立着厚厚防备的的心，挖出最柔软最脆弱的情绪，血肉模糊。
脆生生的疼痛一波接着一波袭来，她靠着窗台，身子颓软无力，脸色煞白，双唇也没有血色，像个摇摇欲坠的纸片人，随时都会被风吹走，虚弱得让人怜惜。
“阿湛，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烟凉想说她被师傅收养之前的日子，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至今都是个噩梦，每天都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徘徊，在他们的白眼里，硬着头皮去讨生活，去询问林湛的下落..
她始终记得那个孩子，是她最大的希望，也是她最后的亲人，可是她弄丢了他，白驹过隙，她竟然没有把握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他。
陆川紫近乎粗暴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辩解，只道：“对不起？别和我说对不起，你和我没关系，这不是你最喜欢说的话么？不是故意的，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呀，你知不知道阿湛过得很苦呢，每天都是练剑，练习怎么杀人，他不去杀别人，别人就来杀他，那些都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人呀，谁也不知道笑容的背后藏着怎样的杀招，就那样看着一个个所谓的兄弟死在自己剑下，是怎样的感觉，你知道吗？”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可能一天和所有人说的话也没有今天和烟凉一个人说得多，那些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怨气和恨意忽然找到了发泄口，全都涌了出来，其实说出某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说了第一句话之后，之后的话语都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那样顺畅。
他永远都忘不了，第一次，林湛杀人时那种茫然而空洞的眼神，好像世界一瞬间就崩塌了，身体抖得厉害，刀子上的血迹蹭到了手背，他一个晚上都在洗他的手，好像弄了什么洗不掉的脏东西，眼中还蓄满了泪水，一直唤着那声姐姐。
即便是这样难过，他还是适应下来了，第二次的时候，他明显要冷静，准确无误地将兵器送进对方的心窝，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那天，他在冰冷的水中泡了很长时间，陆川紫看着他眼中的痛苦和挣扎，心也莫名跟着揪在一起了。
..
陆川紫一直都好奇，他念念不忘的姐姐到底有怎样的魔力，让他克服了杀人的恐惧，只为了保全自己，能有机会再次见到那个姐姐。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痛恨，他心疼越来越沉默寡言的林湛，从来不懂得保护自己的人总是会让自己满是伤痕，连安静温润的眉眼也在一天一天的血色之中，变得沉默了，虽然透出的温暖一如既往。
他们像往常一样背靠着背，看着如泼墨般深沉的夜空，数着星星，林湛会说很多故事，全都是烟凉以前用来哄他睡觉的，他一字不落地叙述出来，还会指着某颗星星，有好听的名字。
直到，血蛊夺了他的性命，从此之后，天空中多了一颗明亮的星星，而他的世界却永远的少了那份温暖。
到而今，他终于见到了他口中的姐姐，确实是倾国倾城之姿，一颦一笑都像是在发光，就算是名动天下的惜云也没有她动人，那双眼睛时而皎洁，时而幽深，只要看过一眼，就移不开目光了，可越是这样，他心中的恨意就深了一分。
陆川紫眼中迸出一丝恨意，交织着痛苦和挣扎，烟凉茫然地低下头，不敢与他直视。
她紧紧咬着下唇，有血迹渗出，咸咸的，很苦涩，比起阿湛她是多么幸运，虽然同样是被当做杀手来培养，她的生活却算得上是无忧无虑，师傅不曾苛责，师兄师姐们，都将她看成是手心的宝，她的生活充满了欢笑与光明，可惜，这些已经无法弥补了。
“林晚风，你换了个名字，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你了，可是他们全都是因为你才死的，你难道还不知道吗？”陆川紫淡淡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如晴空一道霹雳，震得她浑身颤抖不停。
烟凉泪眼婆娑，她浑不在意地擦去眼角的水泽，却怎么也擦不干，好像天上的雨水都落进她的眼里，源源不断，将她淹没。
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她也无法忘记，她的身世正是全村人被屠的原因，而她也是很多年后才想明白的，想起当时和师傅说起这件事时，他那悲悯的表情，目光仿佛洞穿一切，不惊轻尘却锋利刺骨，原来一切都是有深意的。
烟凉因为流泪不停而显得有些悲戚，笑容空洞没有色泽，好像失去了颜色的花，苍白得厉害，曾经她的笑能蛊惑人心，而今却陷在回忆的网里。
抬手抚上他的脸，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却有着惊人的隽秀，指尖微凉，触上了一抹温暖，有些不真实，烟凉手猛地缩了回去，怔怔地看着他，有些无措。
终究还是抚上他的脸颊，墨色的眸子凝出薄薄的一层寒冰，她却仿佛听见了冰层破裂的声音，在脑海中回旋不断，震得她耳膜发疼，而融化的冰水缓缓流入她的心底，于冰冷中，听见了花开的声音，温暖一波一波冲击着她的心房，虽然很微弱，却实实在在存在。
“阿湛，你回来了！真好，我答应你，以后我都不会轻易放开你的手了！”烟凉的眼睛微微红肿，却不影响她说话时的坚定，毋庸置疑，她的眼睛真的很好看，像星子般灿烂，清透的颜色，干净而温暖，没有虚无缥缈的深沉与阴谋，就那样脆生生地倒映出人的轮廓，让人忍不住沉沦，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一种人，不需要任何动作就能蛊惑人心。
陆川紫一时之间无法继续那深入骨髓的恨意，任由她微凉的手触摸自己，对于这样的亲密接触，他第一次除了阿湛之外的人，没有反抗或不满。
茫然间，想起那个孩子，时光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一贯是那样温顺安静，原来活泼的性子终究还是抵不过无休止的厮杀，变得沉默下来，只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笑容，不设防的，暖暖的，温柔了他的岁月。
他也希望自己可以坚持他的坚持，可是，他是陆川紫，终究不是死去的林湛，即便他的身影从未淡去，除了晃悠在记忆里，在某些时刻跳出来，微弱的声音却有着无法忽视的力量，他是心魔，是他无法逃离的梦魇，亦是他心安处。
十指相扣，烟凉看着这个高大的身影，终究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身后唤她姐姐的孩子了，已经成长为一个可以依靠的避风港，氤氲出紫檀的淡香，她也有些茫然了。
她走在他的身边，陆川紫依旧没什么表情，却没有放开她的手，一直紧紧扣着，修长的手指很漂亮，却因为常年握剑，磨出了厚厚的茧，像极了展千宸的手，只是温度却是冰凉的。
烟凉有那么一个瞬间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轻声道：“阿湛，你还记得我以前给你讲故事吗？”
“记得，院子前面有棵很高的古槐，微风轻拂，树影婆娑，月光撒了一地，很是漂亮，你总喜欢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还有小熊座..”陆川紫目光随着归家的倦鸟，掠过红云漫天的晚空，缭绕的色彩在风的吹拂下，剪出各种形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剪影。
林晚风，原来是这个意思，他不由得握紧了烟凉的手，心中的期待莫名加深了几分。
也许，真的可以被温暖。
烟凉感觉到有股灼热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幽怨，错愕，交织的情绪好像一把火，要将她焚烧殆尽，而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奇怪的存在，只当自己是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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