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试卷发到我们手里时,很大一股墨汁味。学校有那种小型的纯手工的铅印模子,先将模子刻好,然后将纸搁在上面,再隔着一层像透明的玻璃纸一样的东西,用一个软的条形的圆滚筒似的滚子,粘些墨汁在玻璃纸上满满地来回滚动一下,就将模子上的字或者花样印下来了。没有亲眼看见学校印过卷子,因为印卷子时需要绝对保密,只有学校负责印卷子的领导或指定的老师,才能在印卷子现场出现。如果是期末考试或其他统考,卷子是统一从区上或县上的教育部门送过来,各班老师和现场的监考老师在考试之前都见不到试卷,但我知道学校有印试卷的机子,就放在学校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早先教我们班语文的周老师的宿舍就在办公室里面,有几次我去周老师宿舍交发言稿,亲眼看见过印刷的机子。
这种纯手工的印刷机我在伞厂也看见过,也看过伞厂的印刷工人印刷油纸伞上的花样的全过程,年底的时候伞厂的印刷机还接一些印制门神的活儿。伞厂的印刷机比学校的大,因为伞厂的印刷机一年四季都要用,年底还要接一些外印业务,印刷机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更新。学校的就不同,平时几乎不用,学校进行考试的时候需要自己印刷试卷,或者各班的老师想对班上进行测试,才会用到印刷机,所以学校的印刷机,一直没有更换。
龙老师在发试卷的时候,大家都很紧张,毕竟我们都不熟悉这个老师,也不知道龙老师的来头,对他要测试的内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心想龙老师接手我们班的第一堂课就是考试,一定会出些很深奥的试题,给班上的学生一个下马威。我坐的最后一排,等试卷发到我手里的时候,前面的同学全都拿着笔在做试题了。印象中我上学就没有坐过前面,有七排或八排都是坐最后一排,我的视力一向很好,平时不觉得坐前面或后面有哪些不同,只有在考试的时候,总是最后拿到试卷,感觉有那么一点吃亏。
预览试卷的时候才知道,一点都没有预想的疑难题,而且很少有我们近一两年学的书本知识。出乎我们预料的是,试卷几乎有三分之一多一点的试题是小学一年级学的汉语拼音,最让很多同学开心不已的是,试卷居然没有作文题。我看见这些试题的时候,相信全班的同学都看见了,个个都着实松了口气,又有一些不理解。不知是谁假装干咳了几声,班上立刻有同学响应起来,也跟着咳嗽起来,继而开始窃窃私语后又喧哗起来,到后来竟然有人禁不住大笑不止。
班上的反应好像是龙老师意料之中的事,他不管纪律,也不说多话。看见班上有人带头在笑,神定自若地伸出一只手扶了下眼镜,然后低下头,眼神越过上面的镜框看着手拿试卷,神情愉悦的学生们。微笑着说:“抓紧时间做题,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龙老师在低下头看学生的时候,干瘦的脸因为微笑的缘故,竖起的许多长长短短的皱纹有了一丝弧度,也因此显得脸上的肉皮没有不笑的时候显得那么凹陷。虽然龙老师瘦得一把骨头的样子,站在讲台上却精神抖擞,双目炯炯有神,面对闹哄哄的学生,笑眯眯的眼神,一手摸着下巴处不多的山羊胡的表情,传递出的全是幸福和满足。
试卷发下四十分钟过后,陆续有人交卷,龙老师在收完班上最后一张试卷后,拿着粉笔回过头在黑板上写上龙叔权三个刚劲有力的大字,对着我们说,这是他的名字。我不知道龙老师为什么专挑基础题来测试,但我知道龙老师的用意,他是真心想知道我们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学了些什么,欠缺些什么,想尽力弥补我们。我们上小学的整个过程,耽误了很多学习的时间,一会儿参加公社的大型批判会,一会儿参见在火神庙戏楼上的逮捕会,一会儿参加万人游行活动,一会儿听贫下中农的忆苦思甜会。还有就是背着背篓,手拿镰刀,去乡下割青草,然后以班为单位,扛着红旗排着长队,唱着歌儿,将背篓里的青草送到农民伯伯的田里去。
有时突然地,一科的老师被换掉了,说是有什么重大问题要进学习班,或者下放到农村去了,还有老师去了两三趟学习班,回到学校一下子疯了,又得换老师。有的大学毕业,安排在我们学校教书,就是在我们学校中转一下,教过一年半载调走了。反正,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我们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频繁地换老师。在很大程度上也对我们班的学习造成了一些影响,再加上受读书无用论的流毒和影响。所以,龙老师在接手我们班时,不得不考虑一些问题,就像后来龙老师常对我们说的,万丈高楼从地起。
摸底测验的当天,我放学回家对父亲母亲说起龙老师在班上进行摸底测验的事,母亲说,这个龙老师他认识,是个好老师。论起来与我家还有一点理论上的亲戚关系,但没说是哪一方的亲戚。母亲遇上龙老师的时候,称呼龙老师是老辈子,看起来母亲也不太清楚该怎么称呼龙老师,只知道是理论上的长辈,究竟龙老师的辈分是什么辈分,母亲也弄不明白,所以笼统地称呼其为老辈子。
母亲说这个龙老师很早就被下放到农场改造,一直到这么老了才被启用回来教书,很可惜,不然都不知道教了多少学生出来了。大好的时光,一肚子的墨水,全都用到乡下的庄稼地里去了。
班上摸底测验的当天晚上,龙老师熬了半夜,将试卷批改了,第二天上语文课的时候却没有将试卷发下来。龙老师只是说汉语拼音是一切文字的根,将汉语拼音学好了,没有什么生字难得到你们,你们将终身受益无穷,说接下来的时间他将专门教一段时间的汉语拼音。想必是大部分的同学在汉语拼音部分,考得一塌糊涂的原因。
再后来的整整两个月时间,龙老师真的是将时间和精力都花在教授汉语拼音上了,而且是从头开始学习。刚开始的几堂语文课,班上的同学很认真,可能是之前的拼音基础确实不好,或者是相隔的时间长了,很多都遗忘了。觉得既然老师愿意教,再学一下也无妨,就当是在毕业之前复习。大家都估计这种复习似的学习,大不了就几节课。后来看见龙老师真的是像小学刚入学的时候那样教学和要求,还边教边抽时间测验,很多同学就不愿意听了,上语文课的时间,讲话,睡觉,上课时间看小人书,甚至前排后排互相打闹。
有同学直接在上课时间提出抗议。说是毕业班了,这样将大量的时间用在学拼音上是在浪费时间,理所应当教新课,然后留出足够的时间来进行系统的复习。也有同学的家长知道了占据大量时间学拼音的事,跑到学校找龙老师交流意见,说毕业班的时间应当用在新课和疑难问题上。龙老师反复对家长说了学好汉语拼音的重要性,那个时候的家长几乎都没有学过拼音,听见老师的解释,也不觉得有道理,但也不好再反对。
龙老师从农场调回学校教我们班的时候,被下放改造的问题没有定论,也就是说他还带着臭老九的身份和地主成分在教我们,可能调回学校继续任教有多种原因。或许因为年岁大了,体弱多病,也有可能是上头的政策有了松动,一些问题有了解决和更正的倾向,只是时间问题,学校就大胆将一些老师想方设法启用起来。总之,龙老师被下放到农场的事还没有结束,虽然回了学校,得以继续任教,对人对事处处小心谨慎,连说话都小心翼翼,很怕出任何一点差错。只有关于学生的学习,非常认真,也非常固执,容不得半点含糊。
有好几次,龙老师上语文课时,课堂上闹得乌烟瘴气,简直没法讲课,停下来整顿了几次纪律,还是无济于事,龙老师非常生气,唉声叹气地抱着备课本走了。几分钟过后,又抱着备课本回到课堂上,语重心长地跟学生讲道理,苦口婆心,近乎求着学生好好学拼音。针对班上大部分学生都想老师能够尽快教完新课,进入复习迎接升学考试的心理,龙老师说:“大家要想我尽快教新课,迎接升学考试可以理解,我也着急,但前提是必须先学好拼音,直到班上绝大部分同学的汉语拼音测试达到了我的要求,才能开始上新课。我郑重向大家承诺,不会耽误同学们的复习时间,有句话叫磨刀不误砍柴工,想必同学们都知道其意思。”在龙老师呕心沥血的坚持和教导下,我们整整学了两个月的汉语拼音,经过了无数次小测验,直到龙老师对测验结果满意为止。
我那时候也不懂得学好汉语拼音的重要性,只不过我一直很喜欢上语文课,也喜欢学拼音,尤其喜欢上作文课,是属于比较安静和较真的性格,所以上课很认真。在龙老师的坚持和教导下,拼音的基础还算扎实,小的时候不觉得,渐渐长大了,在平时的生活和工作中,一到了用得着拼音的时候,就会想起龙老师。想起他教我们学习汉语拼音的情景和气氛,想起他苦口婆心近乎求着我们学习时的样子。也想起龙老师站在讲台上白发苍苍,干干瘦瘦,精神抖擞的样子。想起龙老师平时很沉默,讲起课来声情并茂滔滔不绝的样子。想起龙老师对人对事小心翼翼,对待学生的学习,寸步不让的坚守和固执的样子。也想起龙老师气得抱着备课本唉声叹气转身离开教室,又抱着书回到讲台上的样子。
其实什么都讲缘分,师生也是如此,也许当年的同学中,很多都与我现在的心情是一样,想着如果时光能倒流,能够回到学生时代,还坐在原来的教室听课,还能看见我们想念的那些老师的身影站在讲台上,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就像龙老师,他费尽心血教会了我们许多,特别是汉语拼音,就像当年龙老师说的一样,我们将受用终身。其实学好一门知识,岂止是我们自己受用一生,我也曾是儿子没上学时的拼音启蒙老师,也将这样去教导我的孙辈。
龙老师当年教会我的这些,不但我自己受益,我的子孙也在受益,而龙老师却早已不在人世,连对龙老师说声谢谢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我们离开学校的时候,还在懵懵懂懂,还不知道和不习惯对老师说谢谢,只知道老师天生就是教学生的,传授给学生知识是老师的职责所在。等我们懂得了许多,想回过头去找老师,很多曾经教过我们的年岁大一点的老师,早已不在人世了,没有办法面对面地对这些老师说一声谢谢,也没有什么话语能表达我们对这些老师的思念之情。我只想说:如果有来世,还想做你们的学生,希望这种师生缘分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继续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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