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被母亲与父亲说话的声音惊醒。母亲说对门的王九姨想抱养一个孩子,一心看上了我家三妹。托人找过母亲几次,想抱养三妹过去,说等老了好有个养老送终的人。王九姨孤身一人,当时有大约六十多岁的样子,有一份餐馆里的工作,说是三妹抱养给她,长大后可以顶替王九姨的工作。母亲对中间人说,她从来没有想要将任何孩子抱养出去的打算,就算自己的病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要抱孩子给王九姨,也不会抱老三出去,如果她要保养就将老大抱过去。母亲对父亲说,她这样说是为了回绝对方,以免王九姨一次又一次托人来说。
我知道王九姨一心看上了三妹是因为想着三妹年龄小,好培养感情,还有三妹是我们几姊妹中模样最漂亮,身体最健康的一个小女孩。性格活泼,爱笑爱招呼人,小嘴巴很甜,逢人一口笑,乖巧大方。一般来说抱养孩子都有一条不成文的定律,就是对方宁愿抱养小的去自己养大,不愿抱养大的。对方总觉得孩子小,对之前的记忆浅,长大后与自己会贴心一点。抱养的时候孩子的年龄大了,对于本身的父母和家庭的印象深,思想重心永远都在亲生父母那边。何况像我家的情况,两家都是一条街上居住的人,王九姨上班的地方在我家斜对面。从经营站往下场的方向走过去隔着两家门面,一间是我们所在的街道小组的居民小组长家,一间是早些年间母亲上班的副食门市,再过去就是王九姨每天上班的餐馆。
说是餐馆,其实是一间原来的老餐馆,由于生意不好,餐馆开不下去了,就将这家餐馆精简掉了。很宽的前堂后堂,后来一直闲置着。后堂最里面的一间原来餐馆用于囤积干货食品的库房,住着一个年近八十的单身老太,街上的人都叫她王三婆。这个王三婆早先是这家餐馆的职工,因没有其他住处,一直住在餐馆里面。
这间餐馆的地点不对,夹在其他生意很好的几家大餐馆之间,相距得太近,没有生存的空间,断断续续开了几年,开不下去了,最后综合商店将这家餐馆关闭了。将餐馆里的几个职工分散到其他几家餐馆去上班,由于王三婆和王九姨的年龄太大,几家餐馆都不想接收。王三婆和王九姨就利用闲置的餐馆,自己加工些简单的食物来出售,将生意上的所得交回商店,然后在商店领回工资,这样解决了两个单身老太的生活问题。有点像母亲的奶奶当年实行公私合并时一样,虽然也是属于综合商店的职工,由于年龄太大,安排给哪里别人都不想接收。最后商店领导给母亲的奶奶安排了一个养兔子的活儿,一个人养一大间屋子的兔子,还要每天去乡下割草,完成了养兔子的任务,才能领回每月八元钱的工资。
王三婆和王九姨算是同病相怜,两个都是年轻的时候,新婚一两天丈夫就被抓壮丁的拉走了,一去杳无音讯。两个女子都相信丈夫有一天会突然回家,一等几十年,从年轻貌美等到白发苍苍。不同的是王九姨有自己的住房,住的是后街的房子,在火神庙寨子门出去不远,一条从街面的很窄的通道进去。我去过王九姨家,是王九姨一心想抱养我家三妹的时候,中间人坚持要母亲去看一看王九姨的住处,意在三妹抱养过去之后,以后不但工作该三妹顶替,家里的一切都是三妹享有。母亲脱不下情,叫上我一起随着中间人去看过一次,通道进去有一间小房间,家里小东小西的手边之物还算齐全,有间小厨房,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单身人住的小家。
王九姨和王三婆每天在闲置的餐馆里也没加工些什么食品来销售,就是保留了原来餐馆里的一个特色下酒菜,卖卤熟的干牛肉。其他餐馆没有这道菜,街上的人家户来人来客就会去买点干牛肉招待客人。尤其是来了很爱喝酒的客人,这道菜必不可少,爱喝酒的人都说,那干牛肉下酒,别有风味。吃过很久都还满口盈香,连出气都是香的。餐馆的大门自从餐馆里的人员解散了后,一直都没像开着餐馆的时候那样将所有的门板取开过。就将店面中间的两扇大木门拉开,将牛肉在内堂的灶台上卤好后,用一个不大的筲箕装着端到餐馆房檐下的一张八仙桌上,用一块洗得雪白的纱布遮着。在桌上放一块菜板和一把锋利一点的菜刀,再放一大叠包牛肉的纸和一杆秤就可以进行交易了。
每次一大筲箕热气腾腾的干牛肉端到桌上,很长一段街上都能闻到香味,香气熏人心扉,十分的诱人。熟食的保质期短,王九姨每天都估计着该卤制多少牛肉,尽可能不剩下。不是进餐的时间,几乎没有人家户去买牛肉,为了每天能将卤出的牛肉卖完。闲着的时候,王九姨就将包牛肉的纸张裁成很多像成人的手掌大的正方形纸张,将一些不太正在的牛肉切成很薄一片片的,薄得照得见阳光,和着一些切剩下的牛肉渣。用手均匀地将切好的牛肉抓在一张张小纸张中间,一小堆一小堆就着纸张摆在桌上,在牛肉渣上面洒上干花椒面和辣椒面。卖手里有零花钱的大大小小孩子的钱,有五分钱一堆的牛肉渣,有两分钱一堆的牛肉渣。我们几姊妹也去买过几次来吃,我们离卖卤牛肉干的地方太近了,每天闻着香气,特别是肚子饿了的时候,闻着直想吞口水。
我家三妹从卖牛肉的桌子旁边路过,总爱笑眯眯的叫王九姨,久而久之王九姨就喜欢上了三妹。知道我家那段时间母亲病重,特别困难,或者说我家只要母亲的病一旦不治,整个家就会摇摇欲坠。所以王九姨一再找中间人来找母亲商量,表示想抱养三妹过去。街上那个时候就近抱养孩子是很平常的事,一些年龄大的单身男女,或者有些夫妻因为疾病所致不育。就想着在街上一些比较困难的家庭抱养孩子,这样知根知底,找几个街上德高望重的街坊邻居作为人证。拟定一份抱养协议,双方签好字,中间人签好字,再到公社将户口过户到对方户口簿上就行。
像抱养孩子这种事,双方都想着的是家里小一点的孩子,对方需要孩子,想着孩子小对以前的事不会留下太多记忆,互相都容易适应和接受。花费了钱财将孩子养大,也觉得可靠一点。抱养回家的孩子大了,最害怕的事就是人们逗弄孩子时,常说的一句话叫喂大跑,这种现象普遍存在。所以有些需要孩子的家庭,隔山隔水跑到外地去领养,领养回家的孩子之前的信息,全都守口如瓶,不会泄露给街坊邻居。
就近抱养孩子的就想要知道底细,看着孩子模样漂亮,身体健康,性格可爱。不怕孩子大了知道亲身父母的事,只要孩子和孩子的亲生父母履行职责,信守承诺就行。孩子多的家庭遇上了困难,想要将家中的孩子抱养出去,也是想着将比较小的抱出去,因为小的孩子还需要很多人力物力财力,才能长大成人。母亲对王九姨托来的中间人说,要抱养出去也是要将我抱出去,不完全是真话,也不完全是假话。
因为母亲那段时间的心情很复杂,就怕万一她的病治不好,父亲要养活我们四姊妹不容易。先别说父亲以后还要不要再婚,像我家的情况,有没有人想嫁给父亲还是个问题。这么多的孩子,这么穷的家庭,现实问题谁都要考虑。即使是有人愿意嫁给父亲,别人对我们姊妹如何,还是个未知数。
有人向母亲提出了想要抱养的问题,母亲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所以母亲几乎是不假思索对别人说,如果王九姨想要抱养我家的姊妹中的哪个,就将我抱养过去。那个时候我刚好读小学五年级下期,母亲是想到我在家里什么家务都会做,个性也比较独立,能够自己照顾好自己。而且眼看着我就长大了,即使是没钱继续读书,过不了几年就可以顶替王九姨的工作,那个时候有了一份正式工作,就是捧了一个铁饭碗,我有了工作还可以帮助家里。
不论是三妹还是我家小妹,母亲是不会轻易同意抱养去谁家。在母亲的心里,三妹和小妹都太小了,不会照顾自己,如果去了别人家,那家又对她们不好,还有很长的成长道路,就会有吃不尽的苦。而且时局的变化很大,到时候一份工作能不能顶替还是个问题。王九姨自己也亲自找过母亲,说想抱养三妹过去,母亲说除了家中老大,家里的其他孩子一个都不想抱养出去。就我家老大,我还得征求她自己的同意,如果她本人不愿意,我也不想勉强。后来王九姨又托人在母亲面前打听过几次,母亲还是同样的态度,就再没有提起过。
虽然那晚父母说话的声音不大,母亲病重的现实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那段时间睡眠一直不好,常常睡到半夜,清醒过来就无法入睡。父亲在有母亲在场的时候,表现得很平静,背着母亲的时候就长吁短叹。父亲苦闷的时候又没人可以诉说,很多压力都闷在心里,可能觉得我大了,懂得了一些事,也明白了人世的生离死别。
父亲对我说过好几次同样的话,说如果母亲的病治疗不好的话,连棺材都买不起。父亲的话字字句句都像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我和父亲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惶恐不安,担惊受怕。很怕有哪一天早上,突然就叫不醒母亲。
母亲病重的那一年多的时间,是我家最困难,也最多事的一年,也是我家或者说是母亲最幸运的一年,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岸花明又一春。很多是是非非都汇聚在母亲身边,矛头直指母亲,内忧外患让母亲不堪负重,后又绝地逢生。
母亲感觉出自己的病没有治愈的可能,与父亲说起我家历史以来遗留的问题,说要尽快解决,不要让一些事一代一代无休止地成为问题,再遗留给子子孙孙。因为我们一大家子居住的房子包括出租给茶旅馆的房子,都是孙家祖传下来的,一代又一代都是一个大家或者分家过小日子,房契一直没有分断,共同居住共同拥有,唯一的房契是祖上的长辈交由大祖母保管。
到了爷爷那一辈,就只有爷爷和大爷爷,还有一个妹子,兄妹三人。那个时候祖业一般都是儿子继承,按理祖上留下的房产,就该爷爷和大爷爷两兄弟平分。叔叔已经长大成人并成家立业,母亲说是时候将老房契先分断,然后父亲才能与叔叔另分契约。自从叔叔成家立业后,父亲也无数次考虑过想提出分割老房契的问题,与叔叔也曾议论过关于分房契的事。后又始终觉得没有适合的时间和气氛,难以启齿,还有父亲和母亲都觉得老房契一直是大祖母掌管,要想分割房契,怎么样都要对大祖母有所表示。毕竟是大祖母手里掌管着房契,房子才能保全下来,父亲和叔叔都是同样的看法,说老房契要是在我家奶奶手上,说不定早就变卖了。
父亲觉得我家穷,也不能对大祖母表达自己的一份心意,分房契的事一拖再拖,始终没有向大爷爷或大祖母郑重其事提出来。母亲病重期间,反复考虑掂量其中一些问题和环节,觉得不能再将分房契的事拖延下去。在母亲的坚持下,祖上遗留下来的问题提上了日程。一年多的时间,分房契的事由于父亲手里没有宽裕的经济,不能给大祖母做出任何感谢的承诺,只是向大祖母提出了想将房契分割清楚的愿望,没有进一步的催促,分房契的事有名无实悬而未决。父亲母亲都觉得只要提上了日程就好,凡事都有个过程,要说分割老契约,还是有很多的先决条件需要具备。很长一段时间,母亲一直说自己运气不佳,常常无缘无故四面楚歌。
好端端的在旅馆值班,突然跑来一个邻居老头子指着母亲大骂,说是听人说母亲说了他的坏话。这个老头几乎在街上无人敢去招惹,先不说他有多会骂人,有多蛮横无理,关键是属于耄耋之年又无理可讲的那一类人物。跑到旅馆住宿登记的柜台前又跳又蹦,又喊又骂。在整个开骂的过程中,又咳嗽又吐痰又喘气,不断反过一只手去锤打早已佝偻的背,又急又累像身上背了风箱,呼哧呼哧地喘,边喘边鼓着一双金鱼眼瞪着母亲。
母亲一看来人来头,只有平心静气看着老者骂,洗耳恭听还要笑脸相迎。连解释和询问的话都没敢说,很怕进一步激怒老者,一会儿骂得一口气接不上去,祸事就更大了。老者骂够了,头脑也清醒了不少,见母亲不还口,自觉无趣。母亲见老者自动熄火了,安抚似地对老者说:老人家,你别着急,我不知道有谁对你说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俗话说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每天除了上班还是上班,你与我这么多年邻居,可曾见我在哪里说三道四,张家长李家短过?在茶馆喝茶的一些老顾客也在一旁说话,说你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识人不清,竟然为了无中生有的事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人的老者没再说好歹,想了一会儿,转头走了。
弥陀区和泸县商业部门的领导常常到各个公社的综合商店检查工作,贯彻上级部门的文件精神,到我们街上的综合商店检查工作的时候,住宿在母亲上班的旅馆里面。来的都是商业局的主任经理和股长,每次都是三到四个人一行,有时要住宿好几天甚至一个星期。不是他们到一个街道要进行那么多天的工作,是一个一个公社轮流着去检查。在我们街上方圆十多里的一些小公社去组织学习的时候,傍晚的时候就会回到我们街上来住宿,相比之下我们街上的餐饮住宿条件算是好的。
每次商业局的领导到我们街上的综合商店检查工作,都有一个*外省口音的男领导,是一个姓尚的,一只手带了残疾的老主任。尚主任是军人出生,在部队的时候立过战功,一只手从手肚子的地方断掉了,是在战斗中负的伤。退役后安排到县商业局当领导。是个工作经验丰富,对待工作严肃认真,兢兢业业,不苟言笑的老上级。尚主任虽然退伍到了地方上,军人的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还在,尚主任在工作和生活中什么都好,就是脾气火爆,是属于人们口中常说的那种火炮性格,遇见不平的事或听见不合理的话,脾气一点就着。发起脾气来就像狂风暴雨,惊雷闪电,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些商业部门的领导每次住宿在母亲上班的旅馆里,对母亲的评价都很高,觉得母亲为人和善,十分敬业,能吃苦耐劳,每次茶旅馆技能考核,母亲的成绩也好。最重要的是母亲很尊重这些上面来的老领导,对他们照顾有加。
一天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正巧是母亲在旅馆值夜班,陆续有客人到旅馆投宿,母亲正埋头做登记。尚主任喝得酩酊大醉,气急败坏骂骂咧咧闯到住宿登记的柜台前,挥舞着手中的绳子,要捆绑母亲。拍巴打掌,口无遮拦地骂天骂地,骂娘骂老子,气势汹汹,不依不饶。一开始母亲没反应过来,一下子懵了,看见尚主任拿着绳子,气得双眼通红作势要来抓扯自己,母亲连忙躲闪着走出值班室的门,因为值班室内很窄,如果尚主任直接闯入值班室,母亲就没有退路。
值班室外围了很多人,喝茶的住宿的路过的,还有很多茶馆附近的邻居,值班室的位置就在茶馆一进大门的左边第一间屋子。有不明所以围住一探究竟的,有纯属看热闹的,有关心担忧母亲想到近前帮母亲说情解围的。尚主任火气冲天,借着酒劲,嚎叫着要将母亲捆绑起来,可能也没想到要将母亲绑去哪里,也没想清楚自己这样做合法与否。很凶很不冷静的样子,一直不顾众人的阻拦,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抓母亲。
母亲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一边躲闪一边仔细听尚主任骂的内容,想弄明白是什么事情让一向对自己评价较好的领导竟然不分青红皂白要捆绑自己。尚主任是山东人,从部队退役后到四川工作,一直坚持说山东他自己家乡的地方话,在四川工作的日子长了,口音有所改变,山东话夹杂着四川话,语速极快很不好懂,又加上尚主任本人是个急性子,说话像一挺不断连发的机关枪噼里啪啦,没有让人询问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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