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那件事过后,我几乎没有替弟弟捡过烟盒纸,我的个子都不矮了,去捡也不太好意思,除非是在没人的地方,看见刚扔下的新烟盒纸,才替弟弟捡回去。弟弟背着买米的背篓去下场口的文明餐馆用米换馒头吃的事,一直在我心里,按理弟弟不管是嘴馋了还是饿坏了,花钱买个一两个馒头或包子香嘴或充饥,是很平常的事。我家却没有那个条件,一直以来不管是粮食或是经济,都没有宽裕的,要计划再计划才能保证一家人勉强度日,或少差几天的生活用度。不可能有多余的钱或粮食去买回或换回包子馒头之类的用于香嘴的东西。
弟弟用米换馒头吃的事,想起就有点心痛,到了一年的五月乡下收割麦子的时候。看见街上很多十一二岁,十四五岁,十六七岁的男孩女孩,背着背篓从上场口或是下场口往乡下四散开去,三五成群地往一片一片收割后的麦地奔去,到了傍晚的时候,不断有背着一背篓半背篓拾到的麦穗,沉甸甸的或往上或往下地路过我家门前。我觉得利用周末的时间去拾点麦穗是好事情,说不定可以拾回很多,晒干后磨成面粉,学着做很多个馒头或包子,白生生泡酥酥地端上桌子,让弟弟妹妹们饱餐一顿。
周五放学回家,我就开始找出背篓,兴致勃勃地做着准备工作,想着第二天早起好跟随拾麦穗的其他人一道去乡下,这样又热闹又不怕走迷路,我从小就是个典型的路痴,走路从不留意周边的环境,往往去乡下一个比较陌生的地方,路途稍远往回走的时候一遇上岔路就会晕头转向。
父亲母亲晚上下班回家看见我在捣鼓背篓,随口问我准备背篓做什么,我说明天一早与朋友一起去乡下拾麦穗,父亲一听就反对。我说街上这么多的人都去拾,有何不可,反正都是掉到地上的,人家庄稼人又不要,不捡反而会烂到地里浪费了。父亲就是不赞成拾麦穗的事,说是庄稼人都吃不饱,地里哪里会有许多的麦穗躺在地上共一干人去捡。我说这么多的人都一背半背地捡回家,我就不信捡不到,母亲不说话,一会儿回过头去若有所思地看着微怒的父亲,一会儿笑眯眯地看着一脸坚持,理直气壮的我。父亲有点生气,我在父亲眼里是个听话的乖乖女,有点逆来顺受的温顺,有点不习惯我偶尔小小的叛逆。母亲看我们僵持着,打着哈哈说着圆场的话,说大女儿要去就让她去捡,捡多捡少是其次,去与不去让她自己决定。我很奇怪也很感激历来严厉的母亲在拾麦穗的问题上大开绿灯,一点不像往日的作派,母亲的改变让我在开心之余又有一点不习惯。我有点诧异地看着母亲,很明白得到母亲的支持很不容易,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我看看父亲看看背篓,嘴角一个劲地无声上扬。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做好早餐没等家里人上桌子,就心心慌慌胡乱吃了几口放下碗筷拖着背篓出了家门。从茶馆的大门走到街上去时,碰见好几个与我一般大小的女孩子,大家打着招呼沿着下场口往买米的新仓库方向去,过了新仓库到石延沟那一段公路就从两边的田埂分散开去。我们一行几个人路过石延沟的时候,有好几个女孩脱了凉鞋在公路下边的小溪里玩水。看见她们将背篓远远地丢到身后的石摊上,坐在临近溪流水的边上,一整块像泥鳅背一样长长窄窄的石摊上,裤管高高地卷在膝盖上面一点的地方,将双腿平伸着,让赤足泡进清凉清澈的浅浅的流水里,流淌的溪水漫过双足,水底是整片的被水冲刷得干净平整,甚至是有些磨损的稍矮的有点凹陷的石摊上,流水潺潺清澈见底,一双双细嫩白净的赤足泡在水里。不断有人将水里的足调替着拍打在水面,溅起很多低低矮矮的水花。溪水和石滩距离公路有很高的泥土斜坡,溪流从上到下横穿过公路,站在公路上看那些溪流,两头望不到尽头。流水上面的公路是高高大大的石拱桥,拱桥上面既是桥面也是公路的路面。我和几个同时站在拱桥上面的人看见玩水的情景,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将赶着去拾麦穗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很快背着背篓跑向泥土斜坡下的石滩,三下五除二丢下背篓,蹬掉鞋子坐在石滩上,急急忙忙将双脚伸进水里。石摊上坐了长长一排人,这么多双脚齐齐地泡在水里,每双脚都看上去粉嫩嫩红扑扑的。一开始全都兴致极高,在水里泡的时间长了,脚也不打水了,嘴上也没之前闹得欢了。我也觉得太阳懒洋洋地照着,脚泡在水里的时间一长整个人软绵绵的,额头有点低烧的感觉,脚趾头的肉皮泡皱了,看上去有些细细密密的皱纹。
我无心将脚再泡进水里,额头发烧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于是双脚一抬收拢膝盖,抱着膝盖让脚踩在干石滩上,双眼无神地看着自己的脚。很少这样专注地看过自己的脚,这仔细一看,脚型修长,皮肤白净,从脚背看上去骨架匀称,大脚趾的关节处也没有骨头突出的迹象,看上去整体效果还不错,我在心里沾沾自喜着。挨着我坐着的人开始一个个软绵绵地将脚拖到干石滩上晒太阳,挨着我的人看了我的脚,又看了其他人的脚,然后看着我的脚惊呼,说你的脚怎么与我们的颜色不同呢?像死人的脚一样。
听见这种话,心里吃惊之余有着一丝不快,起码是这句话隐含着一丝晦气,有谁愿意好端端的被人将自己与死人联系在一起。这一丝不快只是在我心底一闪而过,我更多的注意力在我的脚与别人的脚之间的差别。禁不住低下头重新审视自己的脚,依然是不错的感觉,匀称修长白净,细看之下还有一些骨感美。
当我将眼神落在挨着我的一双双脚上时,脑海里一股脑二地想着肉嘟嘟粉嫩嫩胖呼呼这些词汇,有修长有短肥,也有少许的本该平坦的骨节突出。于是我将眼光收了回来,看着挨近我的人说,没什么区别呀,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相比之下,我的脚形算匀称好看的,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同时又想知道为什么会将我的脚与死人的脚联系在一起,我偏过头将眼神移到挨近我的一张张还带着稚气和懵懂的脸上,等着结论,就像等着法官的判决一样。
最先说我的脚像死人脚的朋友率先开口,说你看我和她们的任何一双脚,多有血色,在水里一泡红朴朴的,肉嘟嘟的。再看你的脚又瘦又长,从脚脖子到脚趾头整个惨白,没有一丝血色,还白得泛青。我一边听着一边看看自己的脚,再看着其他人的脚,心里大吃一惊。
正如朋友所说,我的脚真的与她们中任何人的脚都不同,不是脚形肥瘦美丑的问题,是真的看不见一丝血色,苍白到好像浑身的血液都没从脚上经过,所有的血管血液循环都到脚脖子处噶然而止。事实上我的脸色也一直不好,在我每天对着书案上的小镜子梳理头发时,就已经观察到这点,苍白中约带病黄,与我同龄的朋友相比,我的脸上毫无血色。活动量大的时候也不像其他的同龄人,双腮泛起好看的婴儿红,脸颊堆着还没退去的婴儿肥。
嘴唇的红色也不如同龄人的鲜艳,呈暗红色,红中带白白中带乌,从来没有唇红齿白的视角效果。这些都是每天梳头的时候在梳案的小镜子中端详的结果,一直觉得这样的脸色和唇红都是家里生活艰难,缺乏足够的营养所至,有点贫血没什么大碍。在这之前没有仔细观察过自己的脚,一直觉得脚形修长骨架匀称,感觉自己的脚长得挺漂亮的,比从来没有一丝红润的脸蛋出色。
被朋友一提醒,相比之下才发觉自己的脚与人相比竟然有太多的不同,这一发现让我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我所关心的并不是美与丑的问题,而是身体的健康问题。就像此刻,一干人在溪水边泡着脚尽情玩水,然后退坐在青石摊上享受着暖洋洋的阳光照耀,只有天只有地只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们,还有静静地躺在一侧的公路和公路两侧挂着很多成熟桑葚的桑树,和桑树的树丫上叽叽喳喳叫着跳跃着的小鸟。
我们一群半大的孩子海阔天空地闲聊,欢声笑语伴着潺潺流水,穿过公路下的拱桥,荡漾到一路往下望不到尽头的溪流下方。人人都开心快乐,惬意之极,我却开始了头痛脑热,眼花缭乱,觉得鼻息都变得有点急促,浑身难受无比,像往常要病倒的感觉。
坐在石摊上,无心听朋友们的说笑,心里一直纠结着,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想起自己常常生病,每一次生病都好像很重,茶水不进奄奄一息的样子,然后几天过后不药而愈。那个时候家家都是如此,不论大人小孩有个头痛脑热,腹痛胃痛都是在家拖几日,或是家里有谁生病时剩下的什么常用药,病症大致相同,不管大人小孩还是男性女性吃的感冒药胃痛药,找出来胡乱吃些,有时也很管用。
没有谁一点小病小痛就往医院跑,连起码的温饱等成问题,哪里还有心情去在乎头痛脑热。街上乡下都是如此,身体差的人常年生病,一次一次在家拖到不药而愈,没得到过妥善的医治。以至于天长日久后身体一旦扛不住就会病入膏荒,无法医治更无钱医治。很多老年人中青年人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是一样,只要是体弱多病的,不经意间就死掉一个,也不知道是得的什么病。
人在有心事时身体和心思都不能闲着,闲下来就要去进行一番深思熟虑,越想越远越想越不对劲,坐在石摊上的我已经没有心思去听朋友们说笑打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想到了自己的体质似乎在很多方面与家里的弟妹不同,比如吃的一样的饮食,他们什么事都没有,我却常常胃痛。
每年母亲都会记着在街上逢场天的时候,去买一种俗名叫死菌子的半干或干透的果子给我们吃。像青果一样的形状,比青果要小两个影子,有一层深褐色的约硬的外壳,剥去外壳,里面的果仁呈乳白色,也是像青果一样的形状,中间大两头尖。果仁很小,吃进嘴里甘甜甘甜的味道,细嚼慢咽之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味,夹杂着一丝清香味。据说这种叫死菌子的果子可以打掉肚子里的蛔虫,适宜孩子打虫,这样打虫不伤肠胃又便宜,街上乡下的孩子差不多都是吃这种果子打蛔虫。
我们每年要吃一到两次这种打蛔虫的果子,卫生院也有一种叫宝塔糖的打虫药,专门是孩子打蛔虫吃的,像一般的成人手指头那么大,像塔的形状那样下面圆又大,上面小而尖。可能药厂考虑是孩子吃的缘故,宝塔糖不仅外形美观,包装漂亮,且色泽鲜艳。有白得脆生生的纯白,有看上去十分诱人的粉红色,还有乳黄色浅绿色。吃进嘴里像吃白糖一样的甜,要仔细咀嚼才能在甜中吃到一丝药味。
很多大人都不买这种正规的药厂出的打虫药给孩子吃,说是这种药的杀虫效果好,副作用就大,伤小孩身体。不如吃那种最原始的,地里长的死菌子保险,又不费钱。除非是家里孩子腹痛,集市上又刚好没有死菌子卖的时候,才去买宝塔糖让孩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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