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小婴儿啼哭的当天晚上,睡到半夜,又被一阵阵的婴儿哭声惊醒,有听上去手忙脚乱的多个成年女性约显焦躁的呼唤声,哄拍婴儿的有些含混有些晃动的喔喔声,还有关于奶粉开水和碗碗盏盏之内的碰撞和催促声。
我确信是有好几个小婴儿住进了公社小礼堂,听哭声是新生婴儿,还有好几个雇来照看婴儿的有经验的成年妇女。不知道这些襁抱中的小婴儿为什么被集中到公社小礼堂,在这深夜里哭得声音沙哑,撕心裂肺。想起小礼堂一进大门的右侧住着一户人家,就是公社的一个姓李的女干部和她的儿子女儿。我在李阿姨家里去玩过几次,一间不大的房子住着母子三人,全部家当都安排得当,工整整齐地摆放在屋子里。看上去干净整洁,井然有序,又有点狭小拥挤。三四个人站在房间里就打不过转身,每次去李阿姨家都是站在房门处往房间里望几眼,就退回到食堂旁边坐着看李阿姨的儿子女儿翻看图书。
小礼堂住进了这些哭得理直气壮,哭得有节又奏的小婴儿,李阿姨家一定被闹得够呛。隔着公社食堂和食堂很高的石堡坎,隔着石堡坎下担水的小路和我家后来搭建的简易厨房的我们,都被闹腾得无法睡个囫囵觉。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摸到母亲房间,搭着凳子从后窗户朝公社食堂望上去,整个食堂和小礼堂灯火通明,几个妇女各自抱着一个婴儿在宽敞的食堂哼哼唧唧地走过来走过去,边哼边打哈欠。像被传染一样,每个人一个哈欠一个哈欠地接着打,有的将哈欠的尾音拖得无奈又绵长,拖到了一定程度总结似地从嘴里呼出一个长音,压抑着不大不小地叫一声,才将疲倦至极的一种情绪释放出来。
公社食堂的电灯泡多且亮,将我家后窗外的竹林和菜地都照亮了,竹林被风吹得沙沙响,一些高高矮矮的小树在黑夜中看上去,像极了一个个站着或坐着的人,无意间又望向了麻园对面的被砍伐得有些空旷的山,吓得打了个寒战。赶紧离开窗户,摸回床上,听着断断续续时强时弱的婴儿啼哭声进人梦乡。
接连好几天,白天晚上满满的都是婴儿啼哭声和高声喧哗声,还有各具特色的哄拍婴儿睡觉的哼哼声。听哭声感觉婴儿的数量时多时少,证明有婴儿在不断的来来去去。一直很纳闷,不知道这些小婴儿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而去。
后来才从大人们的议论纷纷中得知,原来是计划生育为了防治有人钻计生空子,出了新招。严防一会儿有人说在何时何地捡了被人抛弃的婴儿,一会儿又说自己所生的孩子是要抱养给自家单身汉的亲戚。一会儿又说要超生就不会怕你罚款,你罚你的我生我的,各不相关,你罚再多的款要我有,我穷得一分不明,你罚再高的罚款都是枉然。总之任何政策出台,采取什么措施去实施,政府与民众都是你有门方我有对联的关系。
后来计生办总结经验,又出新招,为了有效制止计划外生育,发现超生的婴儿就抱走。单身汉在外面捡的孩子也不能留给自己,全部抱到计生办。街上乡下大龄未婚的单身汉想要抱养孩子的,去计生办登记造册,然后由计生办将集中到公社小礼堂的超生或遗弃的婴儿,进行统一分配,安排抱养。
这招非常奏效,一段时间后,几乎没有人敢再动心思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想方设法钻计生政策的空子,实行计划外超生。
难怪听公社小礼堂的婴儿哭声时多时少,有点来来去去的感觉,原来是不断发现了超生的孩子一个个抱去计生办。也有不少的因为各种各样原因没结婚成家的老单身汉想要老有所养,无论儿女,都想抱养一个回家,养大后好替自己养老送终,从公社计生办将安排给自己的孩子抱养走。所以听说计生办要替想抱养孩子的单身汉安排抱养孩子,又不用自己破费给孩子的父母约表心意,最重要的是不用与孩子的家人见面,这就少了很多后患,想抱养孩子的家庭或个人都很踊跃,纷纷去计生办报名登记。计生办的干部安排谁家抱养哪个孩子,就在计生办签字后将安排给自己的孩子抱回家。有这么好的事情,对于想抱养孩子的家庭或个人来说,觉得是天大的好事。
这一举措有效制止了很多想计划外超生的家庭,谁家的孩子愿意这样生下地就被抱走,然后由计生办的干部将孩子安排出去。很多单身汉连自身的一日三餐都照顾不周全,何况是照顾一个新生婴儿。有的单身汉家里有老人,抱养回家的婴儿得到妥善照顾,皆大欢喜。像那种家里没老人,又没兄嫂帮着照顾婴儿的纯单身汉,抱养回家的孩子就遭罪了,不是将抱回家的婴儿喂养得皮包骨头,就是喂养一段时间夭折了,谁家还敢寻思计划外生育。
住在鼓楼山上的外婆在我年幼的时候很少到我家,哪怕是外婆从鼓楼山上下来回娘家从我家的茶馆门前经过,也是匆匆而过。有时干脆从场背面绕道而行,没作过片刻停留。每次都是听住在场背面的人家户说起,母亲才知道外婆从山上下来了,直接去了娘家,又从乡下的娘家直接回了鼓楼山。
因为在我五岁之前都是母亲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家祖祖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外婆当初的不辞而别虽然另有原因,到底是要面对自己的前任婆婆,外婆没有足够的底气,互相见了面也不会愉快。知道自己当初被嫁到鼓楼山上的时候母亲那么小,还在蹒跚学步,后来剩下祖孙二人吃了不少苦,母亲才长大成人。自己没在女儿身边陪伴和抚养女儿长大,外婆觉得有点愧疚,也不敢去面对前任婆婆,也就无缘见到母亲的面。外婆当初的离家出走,家祖祖也没少在母亲的成长过程中诉说外婆的不是。母亲的幼年时代到成长的全过程一直到出嫁,都没有外婆的一点参与,那怕是外婆传呼带信的只言片语都没有,对外婆似乎没什么感觉,说不上恨与爱也说不上想念。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家祖祖去世后近一年的时间才有了一些改变,外婆居住的鼓楼山上有人到我们街上的学校后面,也就是我家弟弟后来读书的东风小学门前的木材交易市场,卖那种整根的大碗口粗的半干的树木棒。剥过皮的没剥过皮的都有,还有一些做成的木桶木脚盆和简易的大小木床,高矮木凳子之类的木制品。外婆托人打听才知道家祖祖已经离开人世,以及了解我们家的生活情况和家庭情况,外婆思女心切开始试着接近我们,其实是想试着接近母亲。
外婆趁回娘家的时候有意在我家门前停留,小憩一会儿,喝杯水吃顿饭。看看父亲母亲,看看我们几姊妹,给我和弟弟妹妹每人带一双亲手缝制的布鞋,或是用小布块粘贴成的像梯田形状花型的鞋垫给我们。有意无意将自己在鼓楼山上的生活情况,还有关于舅舅的一些情况说给父亲听,意在让父亲可以在适当的时候说给母亲听,让母亲了解鼓楼山上的他们的生活状况和家庭情况。也想慢慢拉近母亲和舅舅的关系,其实母亲除了外婆和舅舅,娘家已经没有其他亲人。按照当地的说法,母亲与舅舅的关系是属于同地不同天的姐弟,就是说是一个母亲所生,不是一个父亲的骨血。有的说同地不同天的姊妹比同天不同地的姊妹在理论上亲,就是说虽然不是同一个父亲的骨血,但是一母所生同奶吊大的姊妹在人们的意识中总觉得亲情要近一些,更容易亲近和接受一点。
母亲与外婆之间始终是不冷不热,不太亲热得起来的关系,尽管互相都会有一些思念和牵挂,互相都是有些犹豫有些向往地试探着聊一些话题。外婆的一切母亲不知道,也没有参与过,也不想多问,因为有些话题大家都不愿意提及,很怕触着痛处。母亲的一切外婆不知道,更不好过多细问,也是怕触动母亲内心的脆弱。偶尔的交谈也是鉴于一般母女的礼貌似的交谈,说到了一定程度,遇上敏感的话题就都又一次将话题打住。有时互相都很想进一步聊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找不到深谈下去的切入点。互相都有点怕破坏了现有的气氛和才刚建立的一点点亲情,和好不容易的一次见面机会。一年中外婆也就到我们家两到三次,一开始是来坐一会儿吃顿午饭,就往乡下的娘家或回鼓楼山去了。
后来在父亲的挽留下,外婆开始小住一宿两宿,到后来外婆回娘家就直接住在我们家,去娘家将该办的事赶着办完,就又回我家住几天,然后又匆匆忙忙回鼓楼山去。每次外婆一到我家,我和弟弟妹妹都不想外婆离开。外婆很宠我们,我们该做的任何事情都帮着我们做,晚上外婆与我同睡在一张床上,讲些山上的事情给我们听,包括山上的喂养的猫猫狗狗和小兔子小蛇的新奇事。还有鼓楼山上的一些古老传说,关于神奇的石笋的流传,还有有关倒悬在羊肠小道上方的陡峭的山崖石壁上的石笋上面放着的传说中的金扁担和金牛儿的故事。
还有鼓楼山上剿匪的时候流传下来的一些故事和遗迹,和早些年山上盘踞的土匪留下的三面悬崖,一面高耸入云端的笔直小石梯,人们站在山下时,要仰望着头去看石梯的上方,石梯高到望不见上面石梯的尽头,窄到仅供一人下脚往山上爬。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当年剿匪的时候牺牲了好多解放军战士,后来山上的匪患除了,就留下高耸入云的石梯和气派的山寨门。
外婆不识字讲不出意义深远的童话故事,那个时候也没多少正正经经的童话故事供我们童年时候听。都是些我们在街上的老人们口中听了成百上千次的熊家婆的故事,没有一个家庭的老人没讲过这个故事,也没有一个家庭的孩子不是可以将熊家婆的故事倒背如流。外婆所讲的这些山上的故事,其他孩子都没有耳福听,外婆在我家的时候,我们天天晚上缠着外婆讲故事,当然比听熊家婆的故事来劲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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