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院的医生和公社计生办的工作人员包括围观的群众,没有人不认识黎麻子,听见他骂骂咧咧,都不好说三道四。人人都知道他虽然眼下没有一官半职,在街上却是个红人,是个响当当的不好惹的人物。
事后黎麻子单独找了公社的有关干部,计生办的负责人,叔叔朋友的妻子超生的事就没人好管。都假装不知,睁只眼闭只眼,叔叔的朋友和黎麻子,双方都只等着孩子呱呱坠地。
母亲当时去找黎麻子的时候,是利用了黎麻子在街上的威望,和争强好胜的心理。知道李麻子的初衷是要抱养一个儿子,替他自己传宗接代。母亲在与黎麻子交谈的过程中故意闭口不谈关于孩子性别的问题,只说了可以等孩子生下地后,无条件抱养给他。将黎麻子的注意力集中到他即将要抱养的这个孩子,和眼前的燃眉之急,不让李麻子的思想有回旋的余地。
黎麻子在母亲的鼓动下,来不及考虑许多。等到将公社和计生办的事情摆平后,才想起孩子性别的问题,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于是,黎麻子跑到茶馆找到母亲,说他只想抱养一个儿子,万一生的是女儿怎么办。母亲见黎麻子有点想要反悔的意思,立刻拍着胸口告诉他,生的儿子就由他抱养,生的是女儿就当没有这档子事。
母亲见黎麻子还在犹豫,怕他摇摆不定,更怕他在关键时刻反悔不管,到时一样救不了这个孩子的命。提出让他们双方见个面,自己作为证人,将孩子性别问题的去留,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为了保住这个孩子,母亲借了点钱,去街上买菜割肉,做了一顿饭将双方叫到一起边吃边聊,将黎麻子关心的问题一一说清楚。
黎麻子的经济条件也差,同时又是个十分义气的人,知道是母亲借的钱替他们双方张罗了一顿饭,很感激母亲。觉得这顿饭无论怎样讲,于情于理都应该由他做东,但是黎麻子也没有宽裕的钱,想来想去从自己家里拿了半升黄豆给母亲,算是抵了那顿饭的钱。
叔叔的朋友之妻在卫生院被母亲拉走的几天之后,生了个漂亮秀气的女儿。黎麻子知道是生的女儿,绝口不提抱养之事,这倒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叔叔的朋友和妻子都十分开心,母亲也很开心,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救回了一条鲜活的小生命。
街上有个远嫁江西的女孩,没出嫁之前大家都叫她岚儿,长得如花似玉,是母亲一起玩大的好朋友。岚儿嫁到婆家后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看见隔壁邻居家家户户都是三四个四五个孩子,大家都觉得儿子越多越好。不仅仅是干活需要子女多,就算邻里之间闹点矛盾,打架吵架都要儿子多才能保证自己家不被别人家欺负。
家里有了儿子又有了女儿,婆婆公公看见别人家子孙多,强烈要求儿子儿媳趁年轻,多生几个孩子,最好是多生几个大胖男孙子。不然以后没准会被谁家儿子多的欺负。又因为岚儿的婆家到了岚儿丈夫这代,已经是第五代单传,都说他们家有个奇怪的现象,这五代之中,不管生了几个女儿,每一代都逃不掉只有一个儿子的命运。上几代人生的都不止一个儿子,到最后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夭折了。再怎么小心,再怎么努力,都好像逃不掉单传的命运。这个奇怪的现象每一代人都在努力想要改变,想要突破,但是都没有成功。
尽管家里经济并不宽裕,公公婆婆一而再再而三,拼命给儿子媳妇灌输孩子多,特别是儿子多的好处。说什么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存再多的钱都没意思,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孩子再多都不愁养,一苗露水一苗草,相互拉扯着咬咬牙孩子就长大了。计划生育不过是一时的政策,等以后政策放开了,自己年龄大了不能生养,悔之晚矣。生个孩子养上一年多,就能叫爹叫娘,帮大人提鞋递烟。钱存在银行,没准以后国家还要收取相应的保管费。
儿子觉得父母的话不无道理,家家户户都在无视计划生育,自己为什么不超生。岚儿的丈夫也是个不信邪的性格,一心要破除几代人都是单传的命运。
于是岚儿怀上了第三胎,悄悄躲到乡下的亲戚家里,整个怀孕的过程,将家里关系可靠的亲戚朋友家都辗转住了一遍。家里仅有的一台旧缝纫机,一张成色新一点的床和岚儿结婚时添置的衣柜,吃饭用的一张上好的木料做的八仙桌和长板凳,都被计划生育的干部们叫人扛走了,最后一家人住的几间破破旧旧的瓦房都被扒光了瓦。
听说家里弄成那样,岚儿的思想动摇了,害怕了。与丈夫商量着不想要这个孩子,说干脆回家得了,计划生育的不让生,去医院做了算了。家里弄成这样,还要交罚款,一家老小怎么过日子。
岚儿的丈夫不同意放弃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说罚款就让他罚,反正咱手里没存款,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看他们能咋的。又说咱们最辛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眼看着快生了,这个时候放弃,之前我们一家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岚儿的丈夫边说边用眼睛看了看岚儿挺着的肚子,对岚儿说,你现在什么都别去想,安安心心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你不是说这个孩子在肚子里踢得厉害吗?你又那么爱吃酸果子,一准是个大胖儿子。
那个时候,按照江西一些地方的习俗,生个女儿就一家人静悄悄的,生个儿子要放一千响的鞭炮。所以谁家生了儿子女儿,不用问不用看,听见鞭炮响了,就知道生的是儿是女。
岚儿的丈夫很早就上街将鞭炮准备好了,只等儿子呱呱坠地。岚儿有了临盆征兆,就悄悄躲进婆家的一个老姑姑家里,因为这个姑姑自己生了八个孩子,对生儿育女很有经验。谁家躲着生孩子,她都会去帮忙照看,凭着自己生娃娃的经验,帮着给产妇鼓劲指导,帮着剪一下孩子的脐带,帮着包裹一下刚出生的婴儿,适当的时候充当一下临时的接生婆。
当岚儿在床上痛得满头大汗时,岚儿的丈夫也非常紧张,将很大一卷鞭炮,拆开挂到房屋前的一颗歪脖子树上。然后不停地在房门外搓着手走过来走过去,时不时的摸摸衣服口袋里的火柴。听见岚儿的呼痛声,吓得不断双手合十,从不相信烧香拜佛的大男人,居然不停地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希望母子平安。
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接着是老姑姑报平安的无精打采的声音传出,说是母女平安。岚儿丈夫懵了,一屁股跌坐在灶门前的矮凳子上,双手捧着头,苦着脸耷拉着脑袋。偶尔抬起头望着坝子边歪脖子树上的鞭炮出神,望着望着又耷拉下脑袋,摇头叹息。
老姑姑忙完了房间里的事,看着坐在灶门前的岚儿丈夫,小声说:愁什么愁,还不去看看你女儿,过两年再超生一个不就行了。你先进去安抚一下老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计划生育再厉害,要的是钱,又不是要人要命。
岚儿丈夫听了姑姑的话,点上烟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抽烟的时候用力过猛,呛得鼻涕眼泪都咳了出来。其实这种时候岚儿丈夫的心思不在烟上,抽烟只是情绪低落时的习惯动作,想借抽烟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接连抽了几支烟,坐了好几个小时,岚儿丈夫将烟头扔到地下,伸出一只脚,将地上的烟头踩得稀烂。然后站起身,狠狠地伸展了一下双臂,作了一次深呼吸,向房间走去。
岚儿丈夫撩开一边的蚊帐门,看了看岚儿,言不由衷地小声安慰了几句岚儿,说了些生个女儿好,女儿会懂得疼爹娘之类的话。自顾自地弯腰抱起刚出生几个小时的三女儿,左看右看,看着看着竟然乐得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岚儿睁开疲惫的双眼,瞟了一眼自己丈夫,虚弱地小声说:笑什么笑,我知道你喜欢儿子,别勉强自己假装乐呵。
岚儿丈夫只乐不说,一个劲傻笑。笑够了才对岚儿说:这个女儿生得好,这脸这五官这手,简直跟我一摸一样,不像大的两个那么丑。抱出门不用说,认识我的人一看这女儿,就知道是我闺女。岚儿的丈夫此刻抱着这个三女儿,简直是爱不释手,抱了好久才放到床上,然后转身一路打着哈哈出了房门。
走到坝子边的歪脖子树下,看了看挂着的鞭炮,又低下头沉吟片刻,然后果断地掏出衣服口袋里的火柴,点燃了鞭炮,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炸开的鞭炮纸散落一地。又转身回到房间,抱着刚出生不久的三女儿,对三女儿说:谁说生女儿就不能放鞭炮,我偏要放,以后你就叫若男,老爸希望你像个男儿一样聪明能干。
岚儿的三女儿长到了一岁多,开始穿着花裙子蹒跚学步了,远一点的邻居才知道岚儿家的这个老三是个女儿。因为听到了出生时放的一千响的鞭炮,按照当地的习俗,必然是生的儿子,这是毫无疑问的。后来知道了的确是个女儿,很多人背后议论起岚儿的丈夫,说是想儿子想疯了,谁家生个女儿还这样大张旗鼓放鞭炮。
议论够了,笑话够了,沉寂了很长时间,开始有人效仿岚儿丈夫的做法,生儿生女都放鞭炮,图个喜庆。男女平等开始体现出一点公平性,合理性和公正性。
破除一种习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很重的地方。就像我们当地早些时候一样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亲戚朋友家有人生了孩子,街坊四邻都会在第一时间打听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说生的是个儿子,邻居立刻会说恭喜恭喜,以后你有香炉钵钵了。意思是说对方有了延续香火的继承人。一听说生的是个女儿,邻居会说还是好,不管怎么样到底是多一个孩子,以后多一个孝敬你。
生儿生女到了孩子满月,宴请亲朋好友,办满月酒酒桌上就有区别。生的儿子,办满月酒的时候,桌上会有很大一盘子红蛋,是用鸡蛋带壳煮熟后,在鸡蛋的外壳上涂上一层可以食用的红色。客人一看见席上摆有红蛋,就知道是生的儿子,生的女儿就不能摆红蛋。
后来有的年轻人生了女儿,不顾家中长辈的反对,说国家都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为什么我这女儿的满月酒就不能摆红蛋。年轻人作主,坚持将红蛋摆在桌上,桌上的客人纳闷了,坐在桌上开始议论。悄悄互相打听,议论孩子的性别,得到确切结果,又开始了新一轮窃窃私语,说这家人爱标新立异,还没见哪家生的女儿这样办满月酒。
有人开始冷嘲热讽,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没见公社的墙壁上写着斗大的字,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不就一个红蛋么,男女真能一样,盘古王开天地,做的泥人可都是男女有别的,一样得了么。
随着计划生育的深入,计划生育所宣传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女平等的问题又一次不用忽视地摆在人们面前,不管你接不接受,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已经真真实实摆在人们面前。形势所迫,大势所趋,传统与政策一刻不停地在冲撞在纠结在抗衡,也在人们的思想意识中潜移默化,人们的种种挣扎和抵抗不过是历史进程的一个必然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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