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大年三十吃过团年饭,收拾干净锅盆碗盏,再将每间房打扫一遍,摸黑将所有的垃圾拿到后门外倒掉,要干干净净迎接新年的第一天,也是为新年的前三天不能扫地做好铺垫。我和母亲有点像半年一年都不能扫地一样紧张,看见闹钟快指向晚上十二点,重新又将家里检查一遍,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没有打扫干净,因为过了晚上十二点就是新年第一天的日子。
母亲检查完家里所有的地方,觉得没有什么遗漏的问题,又检查了一遍我们几姊妹起床要穿的新衣服,到我床边最后叮嘱了初一早上的一些注意事项,才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我们几姊妹各自将自己的新衣服叠好,放在自己枕边,用手摸着新衣服,心情很激动,久久无法入睡。想着新年第一天要早起,辗转反侧许久,才搂着新衣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正月初一清早,母亲和父亲破例没有叫我起床,怕的是我们年三十的晚上睡觉迟,懵懵懂懂,磕磕跘跘,乒乒乓乓弄坏东西,讨不到吉利。也怕我不会团汤圆,汤圆皮厚薄不均匀,下锅煮的时候将汤圆表皮煮破了,汤圆里的馅儿流出来。母亲团汤圆的时候会将一枚洗干净的一分或两分的硬币包到汤圆的馅儿里面,然后将团好的汤圆统一放到锅里煮,说是谁有幸吃到汤圆里的硬币,谁这一年的运气就最好,诸事大吉,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母亲开始往碗里舀汤圆的时候,才让父亲将我们叫起床,为的是减少我们起床后到吃汤圆之间的空挡,计划的时间是我们穿戴洗漱完毕,母亲早已将一碗碗的汤圆端到桌子上,我们没有时间他顾,端着就吃。免得我们有多余的时间围着灶台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说出什么不当的话来。不管是我们几姊妹还是叔叔家的两个孩子,还是四伯和六叔家的孩子,都在年三十的晚上上床之前被父母千叮嘱万叮嘱,外加一点小小的恐吓,千万不能乱说话,特别是不能说鬼字。最好是什么也不说,吃过汤圆拜过年就去街上玩,这样可以避免在家里乱说话。叔叔家伯伯家都跟我家一样,采取的是同样的办法,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叫起床的声音。先是父亲的声音在我们床前响起:起床咯,起床咯,抢元宝了。然后是婶婶叫起床的声音响起:快起床咯,一会儿元宝没有了。婶婶只叫了一声,可能是想起了大爷爷的嘱咐,不能说完了之类的话,声音噶然而止。停顿了一下,索性减少了多余的字,喊了几声抢元宝咯。接下来是四伯妈漂亮的极具渗透力的女高音传过来:起床咯娃儿些,抢元宝了。最后是大爷爷约带苍老的声音,在叫六叔家的孩子起床:起床咯,起床咯,一会儿发压岁钱了。
我们都记着年三十晚上母亲的交代,黙不作声地穿自己的新衣服,我收拾停当自己,去帮三妹。三妹小声且神秘地对我说:“大姐,我没有说鬼,”我使劲瞪了三妹一眼,示意她别再说,三妹很开心很得意地用一只手捂住嘴巴笑。弟弟说:“你还说没说鬼,刚才我明明听见你说鬼了。”我用手指着弟弟脑门,用唇语告诉弟弟别说话,然后洗漱完毕,朝饭桌走去。四妹最小,不会说什么话,看见桌子上的吃的冒着热气,不转眼地看着碗。我们都想得到汤圆里的硬币,一口汤圆都没吃,将碗里的汤圆全夹成两半边,睁大眼睛看馅里藏没藏有硬币。我们刚坐上桌子,就听见四伯家的静妹和敏妹很大声地叫着四伯妈说:“妈妈,我没有说鬼,姐姐也没有说鬼,我们都没有说鬼。”四伯妈脆生生有些无可奈何的声音响起:“快吃快吃”。弟弟听见静妹和敏妹的话,见父亲母亲没有说话,以为父母没听见,顾不得嘴里含着汤圆,口齿不清,极不方便地说:“四伯家有人说鬼了,”父母亲佯装没听见,弟弟不死心,自作聪明对着窗外扯开喉咙喊:“过年不能说鬼,说鬼要挨揍”。大爷爷显然听到了我们说的话,连忙放下碗筷,用提前准备好的一张长方形的大红纸,浇点清水在墨盘里,拿起墨定快速磨几下,用毛笔在红纸上写了几个大字:童言无忌,将红纸贴到最显眼的地方,红纸黑字,工整清晰,一目了然。叔叔看见大爷爷贴红纸时的神情很专注很紧张,有点想笑,双手叉腰走到红纸近前看了看,又叉着腰走到天井边来来回回踱了几步,很大声很夸张地打了两个假喷嚏,然后提高声音说:“要死完,要死完,全都要死完。”我们一大家子就数叔叔的声音洪亮,简直可以与四伯妈的高音媲美,想不听见都难。大爷爷着实感到气恼,知道叔叔的脾气,不理会他到还好,不然还不知会玩出什么新花样。于是大爷爷急急忙忙起身,重新拿起一张更大的长方形大红纸,就着剩余的墨汁,写下八个大字:不忌不忌,大吉大利,贴在了童言无忌的旁边。
好好的整个抢元宝的过程,被我们破坏殆尽。收拾完碗筷,一如往年,大祖母捏着白底蓝花的手巾,手巾里包着哗哗作响的硬币,站在宽敞的天井旁挨着花台的地方,等着我们从各自的家里奔跑出去拜年,好挨个发压岁钱给我们。
每年都是这样,家里大爷爷大祖母是辈分最老的长辈,父亲母亲和叔叔伯伯婶婶们都要给大爷爷大祖母说新年快乐,给大爷爷大祖母拱手说拜年拜年。然后我们众多的姊妹站在大爷爷大祖母对面,谁先拜年,先给谁发压岁钱,我们全都争先恐后跪在地上朝着大爷爷大祖母作揖,高声叫着:爷爷奶奶,拜年拜年拜年!接着全都眼睛齐刷刷,笑眯眯地望着大祖母手里握着的手帕。大祖母开始取出手帕里的崭新的一分或两分的硬币,一人一枚。
大祖母发过压岁钱,我们开始欢天喜地归队,各自攥着手里的硬币回到自己家里,给父亲母亲拜年,父亲在口袋里摸出母亲早已准备好的两分的硬币一人一枚。我们准备去街上玩,速度极快地从床下拉出甘蔗,用刀刮去甘蔗表层的薄薄的白灰,将甘蔗砍成几截,各自拿着一截甘蔗跑出家门。发现大爷爷还等在天井的花台边,一见我们相继走出房门,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招呼我们过去,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对我们说,让我们给他拜年,他要另外给我们发压岁钱。我们和叔叔伯伯的儿女又都聚集在大爷爷身边,弟弟妹妹们听说要发压岁钱,咚的一声就跪下了,手捧着一个劲地点。我和红妹站在一边不动,只是望着弟妹们笑,因为我和红妹记得大爷爷每年都这样,哄得我们团团转,到最后一分钱都没有。大爷爷见我和红妹不拜年,点着我们的名,要我们拜年,说不然一个都不发压岁钱,手在裤兜里一动一动的,真像要摸钱出来一样。我和红妹最后还是给大爷爷拜了年,全都将手伸到了大爷爷跟前,大爷爷似笑非笑,一只手仍在裤兜里插着,突然转身就跑,边跑边笑。我们一群孩子追在大爷爷身后边追边喊:“拿钱来,拿钱来,”大爷爷回头看看我们,哈哈哈地大笑着说:“赊账赊账赊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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