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弟弟又一次背着背篓去粮站买米的时候,估计弟弟正在从粮站往回走的路上,父亲不时往下场口张望。父亲理发的椅子刚好在一进理发店大门的右边街坎上,为了能挂理发的镜子,在进店面的右边将竹编泥糊的墙壁从门槛里面接到了门槛外面,接到一米左右宽的屋檐下,挡住了跨出门槛就能看向下场口的视线。只要父亲在理发的时候,将头约为偏向接出的墙壁之外,仍然能将从理发店到下场口,以及去火神庙的左边支街的街口,和右边支街的右边很长一段由宽变窄的街面,和右边很长一排瓦房尽收眼底,也包括整个文明餐馆的店面进口,和进口里面一点的地方。
计算着弟弟该回家的时间,父亲一边替顾客理发,一边趁理发剪换地方下剪的空挡偏出头看一眼下场口,正好看见弟弟背着背篓很快地拐进了文明餐馆。父亲也放下工具,给正在理发的顾客说了一下,快步跟了过去。父亲走进文明餐馆的时候,弟弟正站在放下的背篓旁边低着头,神情专注,狼吞虎咽地吃着香喷喷的馒头。紧挨着弟弟的一张桌子上的白色盘子里,还放着一个完整的冒着热气的馒头。父亲微笑着走到弟弟面前,轻轻拍了拍弟弟的头,将桌上的馒头用一支筷子穿着递给吓傻了的弟弟,然后将背篓用双手端着,抵靠在一边身侧。弟弟被父亲逮了个现形,有点垂头丧气,拿着筷子穿着的馒头,无精打采地跟在父亲身后。从父亲走进餐馆那一刻起,餐馆的所有员工都是本街本场的人,全是老街坊。父亲望着他们笑笑,指指一旁的弟弟,算是打了招呼,他们也望着父亲和弟弟笑笑,算是作了回应,互相都有些尴尬。回到家里,父亲将弟弟背回的米试了下称,整整差了一斤的重量,问过弟弟换了几个馒头,父亲没有再说什么。母亲也没责怪弟弟,觉得弟弟是男孩子,比较好动,消耗大,或许真是饿了馋了,饥肠辘辘,怎能经得住飘香的馒头包子的诱惑。家里也没宽裕的钱,买些粑粑饼饼之类的东西给我们充饥解馋,想想有些心酸,没有责备弟弟一句,反而自责不已。
通常情况下,我们几姊妹几乎没有零花钱,一年中除了过年每人有两分到五分钱的压岁钱,可以供我们自由支配。再有就是每年端午节过后一段时间,桃子李子大上市接近尾声的时候,父亲会给我们几分钱的零花钱。让我带着弟弟妹妹们去下场买回一些李子,下场那一段街是我们街上买卖最集中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挤在那一块儿卖,算是让我们几姊妹一饱口福。还有就是每到临近春节,母亲就会叫父亲去街上,与别人家分买一捆甘蔗,有时两家人分,遇上大捆的甘蔗三家人分,将分买的甘蔗扛回家储存着,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到十五这段时间拿出来吃,以免我们大过年的,看到家家户户的孩子吃香的喝辣的眼馋。一般情况下,父亲将甘蔗扛回家的时候,如果我们几姊妹刚好在家里,母亲会抽出一根甘蔗,用刀将甘蔗表皮的一层甘蔗灰刮干净,分成几小节,给我们每人一节尝尝,其他的就要留到过年的时候才能吃。
父亲母亲都很爱吃李子,特别爱吃那种个大的,自然成熟后刚摘下,有着一层薄薄的很均匀灰雾的李子,这种李子甜味,水分好,果酸味少,咬开后有一丝丝清晰可见的果肉纹理,这些果肉与里面的核在李子成熟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从里面互相分离开来,这种成色的李子价格相应贵很多。父亲母亲几乎不去买,但会在适当的时机,看着上市的李子多,价格很便宜的时候,让我们去街上买回一点,几姊妹分着吃,时节上的水果都是这样让我们可以尝到。
每当一季李子接近尾声的时候,我们拿着父亲给的钱去街上买李子吃,是非常有趣的事情,为了让手里仅有的几分钱能够最大限度买回李子,我常常带着弟弟妹妹跟父亲母亲玩捉迷藏的游戏一般,躲着去买一些父母亲不让我们买的李子,几乎每次都被父亲逮个正着,然后语重心长地重复一遍又一遍吃了对身体不好之类的话,然后语气严厉地告诫我们,不可有下次。
我和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四妹的身体也不好,常生病,可能是母亲怀四妹期间到四妹出生,一直在茶馆上班,呼吸进了大量的白煤烟味。四妹的气管炎佷严重,平时还好,一旦感冒就气喘气紧,无法入睡。深夜了,母亲还抱着四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四妹呼吸困难,烦躁不安,母亲一停下脚步,就啼哭不止。感冒很严重的时候,一连几个晚上,母亲得不到休息,直到四妹病情缓解,能够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睡觉为止。不管熬了多少个夜,母亲白天要坚持上班,茶旅馆只有三个人上班,都很累,没有非常特殊的事,不能随便请假。再说我家那么穷,更不敢乱请假,不上班就没有一分钱的工资。
因为家里人身体差,父亲母亲平时很注意卫生,特别是饮食卫生。每年夏天,上市的李子接近尾声,街上有很多背着背篓,担着萝筐的农村人卖李子,其实大多数的家庭都穷,到了李子熟透了大丰收的时候,常常是摘多了卖不出去,囤积在萝筐里。或者是自家的李子树,住家附近的小孩多,李子还没完全成熟,就总有三三两两的孩子惦记着,瞅着空挡就爬上树去偷摘。像这种情况,李子还没完全成熟,就会被悉数摘回家,一大萝筐一大萝筐地装满,萝筐上面搭上一层厚厚的破棉袄或破棉絮,将李子捂熟。这种方法稍有不慎,几天过后,原本很大很硬,有着一层薄薄灰雾的李子,变成软塌塌亮晶晶,半透明的鲜黄色,凹着凸着挤成了一个个变形的圆。这些李子一萝筐半萝筐的装着,拿到集市去卖,用手一翻弄,李子表皮就立刻破裂,果肉稠稠的往外流,香甜四溢。引来不少苍蝇和几只蜜蜂在萝筐上方嗡嗡嗡地盘旋。流出的果肉果汁粘糊在其他李子上,看上去全都软乎乎的,黏黏的。卖李子的人捧出一些李子给当街就近的人家户,然后在人家户的水缸里舀来一些水,淋到萝筐的李子上。将萝筐里的李子轻轻地从几方轮换着约为摇着挪动一下,这样一些流出的果肉和果汁就从萝筐的缝隙中漏出去,还有一部分沉淀到了李子下面的萝筐底部,萝筐里待卖的李子看上去会光滑清爽许多。很多大人和半大的孩子,在萝筐里轻轻翻弄着,挑选完整的,硬一点的李子过称,然后高高兴兴地带着李子,一路吃着回家。
父亲母亲总是对我们说,李子软到黄到那种程度,已经变质了,有的极有可能生蛆了,细菌很多,不能吃。可是卖李子的人说是熟透了,不是坏掉了,吃李子的人也说,这种李子很甜,甜到有些腻人。我们不是真的认为和相信这种李子好吃,可以香甜到腻人,而是我们手里的五分钱,卖其他李子,只能买一斤左右,买这种软得发黄发亮的李子,能买近三斤。
所以当我拿着几分钱带着弟弟妹妹去买李子吃,常常想方设法躲过父亲母亲视线,躲在一大群围着萝筐的人群里,埋着头快速地聚精会神地选李子。选着选着头上不轻不重被什么敲了一下,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接着是弟弟头上被敲了一下,回过头才知道是父亲站在我们身后,似笑非笑,一只手半弯着手指,用弯着的手指外关节,敲打我们的头顶。李子当然是没买成,被父亲揪回家,一个挨着一个站着,以我为中心,一二三地等着挨骂。
父亲修理我们几姊妹的时候,母亲不会插话,在一旁像没事人似的,自顾自地做着该做的活儿,我知道其实母亲在听父亲说话。我们全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偶尔将头侧一下,互相用眼角瞟一眼,复又低下头,父亲看见了我们的神情,有点忍俊不住,思绪受到干扰,说着说着有点偏离主题。我心想跑题了,有点想笑,悄悄看一眼一旁若无其事的母亲,母亲也正抿着嘴,嘴角按耐不住地微微上扬。我们开始捂住嘴笑,父亲也很想笑,急急忙忙说一句下次再犯定打不饶,就走开了。父亲就是这样,只要我们不犯原则性的错误,哪怕是很生气,最后都是不了了之,遇上我们姊妹邀邀约约软磨硬泡,就无法坚持原则。
母亲却不同,极少开口批评我们,一开口总能一针见血,击中要害,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能坚持原则,说一不二。很多时候,我们可以适时地在父亲面前有一些小小的放肆,撒一点娇,在母亲面前却不敢。母亲比父亲严厉,极其聪慧,有点未来先知,对我们几姊妹的个性,优点缺点了如指掌。我们几姊妹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敢在母亲面前动脑筋,孩子中的小把戏只能在父亲面前玩,拿捏不稳的要求只能在父亲面前提。父亲心情好的时候,被我们哄开心了就没什么原则,很多时候,母亲知道父亲上了我们的当,又好气又好笑。在母亲面前我们就要规规矩矩,小心谨慎,一是一二是二,不能有半点马虎,用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我们的脚趾头动一下,母亲都知道。
一次,我们家来了个在远方一煤矿工作的表叔,是奶奶娘家的另一个在川煤六处工作的侄儿,表叔的家在离街不远的乡下,耍探亲假回家过年,路过我家帮姑姑捎回一封姑爷写的家书和一些劳保用品。父亲挽留表叔在我家吃晚饭,表叔有点爱喝酒,酒量也大,没喝到位心里总像欠缺点什么,每次都要吃得走路有点把持不住重心,才肯拿着父亲给他准备的手电筒,满面红光,打着满足的酒饱嗝,告辞回家。有几次还是父亲和叔叔将喝得有点高了的表叔护送回家。父亲和叔叔都没酒量,陪不了表叔,往常遇上表叔来家作客,父亲就会叫来大爷爷家的四伯陪表叔喝酒。四伯口才极好,酒量也大,表叔喝得很尽兴,临走还要醉眼朦胧地拉着四伯的手,依依不舍,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
那次表叔来家,正遇上四伯有事外出,叔叔也不在,父亲只有一两酒的量,喝了两小杯,说什么也不喝了。表叔觉得一个人喝酒没意思,不依不饶,左劝右劝,父亲平时不喝酒,更不会劝酒,也不会推酒,架不住表叔一劝再劝,推托不过,就又喝了点。后来,表叔看父亲实在喝不了,就自顾自的一个人喝,说些单位的事情和乡下家里的事给父亲听,边喝边说。
表叔走后,父亲有些醉意,摇摇晃晃地往床边处走,我和弟弟三妹看见父亲走路的样子,怕父亲摔倒,都抢着去搀扶。我们以为父亲喝得很醉,想起逢场天常常看见有喝酒过量的人,坐在街沿上翻肠倒肚,大吐特吐,然后睡在大街上。看见父亲隔着蚊帐将头靠着墙壁半躺在床上,眯着眼睛,笑眯眯的,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打开了哈哈,这可不像父亲,父亲平时不苟言笑。我们害怕父亲一会儿酒劲发作会吐,七手八脚将洗脚的小木盆放到父亲床边下,将喝的白开水,漱口水都准备好,站在离父亲床前不远的地方看着父亲。父亲很高心很兴奋,一直在说话,声音很响亮。平时除了讲故事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般情况下,父亲不爱说话。
看见我们都守在床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父亲乐得哈哈大笑,一个劲地招呼我们站到他面前去,说他没喝醉。我们谁都不往前靠,站在离床有点距离的地方看着父亲。然后父亲问起四妹,我说四妹在母亲值班室玩,父亲自己呵呵呵地笑了一会儿说了一会儿,然后高声叫着孙大孙二孙三,每人唱首歌给爸爸听。我们知道父亲已经醉了,平时父亲不会这样叫我们的排行,特别是对我们女孩,都是叫我们名字。见父亲正高兴着,我们三个对望一眼,心领神会,都摇头说不唱。父亲一再坚持,我们还是摇头,父亲说:都唱,唱了给你们甘蔗吃。我们趁机说要一人一长截,要求父亲也要唱.,极力鼓动父亲先唱。父亲乐得哈哈大笑,伸出一支手摇了摇,表示不唱,撑起身子往上挪了挪,差点坐到枕头上,笑看着我们,等着我们唱歌。
父亲平时不开口唱歌,听见我们和母亲都在唱歌的时候,来劲了跟着哼几句,父亲的嗓子不好,嗓音不太好听,逗得母亲笑得流眼泪,说父亲的嗓子唱歌,简直是沙土喉咙加弹簧。我们看见父亲醉了,哄着父亲唱歌给我们听,平常是难得听见父亲唱歌的,几乎听不到。父亲乐了,说只要我们唱了他就唱,于是我和弟弟每人唱了一首,全都嚷着叫父亲拿甘蔗给我们。其实甘蔗就在父亲睡的床下平放着,知道是留着过年吃的,父亲记得根数,没人敢去拿出来吃。父亲说叫我们再一人唱一首就发甘蔗,弟弟先唱,歌声一落就跑到床下拉了很长一根甘蔗出来。我一唱完,立刻跑到厨房拿出刀,嚓嚓嚓地将甘蔗砍成几截。
我们的目的达到了,各自站在房间中间吃甘蔗,父亲说你们吃,爸爸喝醉了睡觉了。说着就作势要躺下去,我们立刻奔向床边,全都一手拿着甘蔗,一手拉着父亲的衣服,拉的拉摇的摇,说该父亲唱了。
父亲见我们不依,说了声该爸爸唱了,敞开喉咙,很大嗓门地唱了一首快乐军旅歌曲,《真是乐死人》,这首歌创作于1955年,歌词大意是说一个年轻人连续三年报名参军,第一年区政府的人说他年纪小落选,第二年报名参军,身体过磅时,体重差了一斤落选,第三年如愿以偿,当上国防军,站在镜子前照自己身上的冲锋枪,红领章和军装时的自豪心情。从来没有听见父亲这么完整地唱完一首歌,声音洪亮,声情并茂,摇头晃脑。虽然嗓音的确有点不敢恭维,但这首歌我们是第一次听到,很新鲜很快乐。父亲一边唱,我们一边笑,到最后父亲也是边唱边笑,父亲是真乐,哈哈打得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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