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5月,姑姑与姑爷结婚。母亲很着急,我家也是一贫如洗,连一件像样的被盖蚊帐都没有,全是缝缝补补,补丁重补丁,什么陪嫁都不能替姑姑置办。母亲想来想去,去供销社买了几尺漂白布,均匀地抽去一些棉纱线,做成一对带荷叶边的枕套,亲手绣上漂亮喜庆的花样,送给姑姑。按照传统习俗,女孩子一旦出嫁,就不能再成双成对地住在娘家,否则就会对娘家的哥哥兄弟造成亏败,娘家会因此家运不顺。事实上我家后院的房子垮的垮,花园占据了大量的面积,堂屋不允许隔断来住人,叔叔结婚后,便没有房间供姑爷姑姑住。
姑姑结婚后,租了公社上面隔着饭馆的临街的那间房,姑爷很顾家,每月除了自己的基本生活费,将其余的钱和节省的粮票悉数寄回家,姑姑在生产队有粮食分,有自留地种,除了姑姑个子矮小,在乡下劳动有些辛苦外,小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无忧无虑。姑姑虽然出嫁,住在我们眼睛面前,小家庭是姑姑当家做主,父亲和母亲终于放下心来。特别是父亲更是高兴,看着叔叔姑姑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立业,小日子过得幸福。想起当年奶奶丢下他们兄妹三人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亲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如何要将兄弟和妹妹抚养长大,不管生活多么艰难,决不丢下任何一个,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父亲母亲结婚后,母亲也是这样对父亲说,大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没有过不去的坎,再艰难都要在一起过,千万不能将弟妹中的任何一个抱养出去,否则街坊四邻都会笑话我们,戳我们的背脊骨。父亲觉得不论怎样,总算是熬过来了,尽到了自己作为兄长的责任,无愧于去世的父亲和孙家的列祖列宗。
1974年,我家可谓三喜临门,农历四月,婶婶生了个女儿,取名孙容。婶婶个子矮小,生小孩却极快,接生的丁医生就住在我家隔壁理发店后院,婶婶刚开始下腹胀痛,母亲就一边催婶婶赶快趟上床,一边回头找人去叫医生,看见奶奶正好提着茶瓶走进茶馆内,赶紧让奶奶去隔壁叫丁医生。母亲守在婶婶床边,一边安抚婶婶,一边在背包里翻找准备好的包裹婴儿的旧布片。还没等到丁医生到婶婶房间,容妹就迫不及待地降生了,母亲双手捧着浑身湿滑的容妹,看见一旁放着的大剪刀,再看看连着的脐带,没有胆量去剪断。怕容妹着凉,只好用旧布片将容妹约为包裹一下,弓着腰抱着容妹站在床边处等丁医生。
整个生产过程,都是母亲全程陪同,容妹出生时,有足足七斤半重,圆脸大眼,长睫毛,胖呼呼粉嫩嫩的身子,非常可爱,是个如花一样的漂亮婴儿。婶婶坐月子期间,母亲每天都抽出时间去替容妹洗澡,关照婶婶和叔叔一些坐月子的注意事项,怕叔叔粗手大力,将婴儿拉着扯着。婶婶身体健康,胃口极佳,奶水充足,容妹长得很好,遗传了婶婶的体质,从小到大,几乎不生病。
同年七月,姑姑生了个儿子,取名建波。姑姑从小到大都十分挑食,怀孕期间也是一样,平时生活相当节俭,波弟出生时,只有四斤重,瘦得皮包骨头,全身的皮肤松松垮垮,满是皱折。通体成紫红色,*裸抱在手上,像一个放大的还没长毛的红老鼠一样。头像成人的拳头那么大,双耳又小又尖,头发稀黄,尖脸尖嘴尖下巴,小脚小手尖臀,脖子又细又软,头耷拉着。姑姑坐月子期间,一直是母亲替波弟洗澡,母亲洗过好几个月子里的小婴儿,波弟瘦得最吓人。母亲每次替波弟洗完澡回家,都会说波弟太瘦弱,洗澡时,小屁股托在手心上,感觉不到一点肉感,松垮的一层皮肤里面,尖尖的股骨抵在手上,抱在手里都害怕。
母亲给出生不久的容妹和波弟洗澡,我一有时间就会蹲在木脚盆边看,替洗完澡的弟妹递衣服尿布。容妹洗澡时,我在一旁看着看着就会忍不住伸出手指头,轻轻地挨一下容妹的小脸或身子,皮肤像绸缎一样柔柔滑滑,嫩白发亮。波弟洗澡时,很小很瘦,胸腔骨肋骨往外突出,小脸削瘦,显得嘴巴不成比例的大。我蹲在澡盆边,有点不忍心看,波弟瘦得真可怜,不时将眼光移开,递衣服给母亲时,我都会有意无意将头偏到一边,不敢看母亲拉着波弟细长的手臂穿衣服,感觉轻轻一拉就会扯痛波弟。
同年九月,在茶馆上班的母亲怀上了我家四妹。母亲到茶馆上班不久,又陆续调了两个女职工到茶旅馆上班,原因是在茶旅馆上班的周经理脱产去了综合商店办公室上班。姓司的女职工年岁大了,胜任不了茶馆旅馆白班夜班连轴转的劳动强度,离职回家。新调来的姓杨的女职工年岁与母亲差不多,住在卫生院往上场方向隔几间店面的地方,从街面往学校而去的通道口左边临街的街房内。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与我是小学同班同学,小女儿与我家弟弟一般大小,丈夫从部队退伍后在下场口的林场上班。另一个女职工姓李,二十来岁,还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男朋友姓张,在部队当兵,未来的婆婆家在我家正对门,未来的小姑是与我一起玩大的朋友,与我同年同月生,比我大几天。母亲在茶旅馆上班很辛苦,三个女职工,茶馆一人当一天班,上班时间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甚至是十一点钟。每天喝茶的人很多,十张八仙桌,常常爆满,逢场天茶馆更热闹,乡下的一些老者和一些看相算命的人,还有一些在茶馆谈生意的牛犏耳和坐在茶馆里边喝茶,边等着上下货物的搬运工,街上一些闲着的老头子,都涌进茶馆喝茶。每张茶桌都要挂角坐,一条长板凳坐三个人,还要将堆放多余茶碗的桌子挪出来供喝茶的用。很多时候,连茶馆中间天井两边搭起的石桥桥都坐满了喝茶的人。
烧开水的水壶十几斤重,要不断地提着水壶穿梭在各张桌子之间,替一张一张桌子的茶碗添加沸腾的开水。每天泡在茶馆里喝茶的老茶哥最不好侍候,添开水的时间间隔长了有意见,水添满了有意见,开水的温度不够有意见,感觉茶叶少了那么一点有意见,添开水将水洒到了茶桌有意见,添开水忙不过来时,将茶瓶放到桌上让喝茶的自己添一下开水更有意见。
到茶馆喝茶,要的就是气氛,享受的就是服务。其实茶叶多少与茶馆当班的人无关,每碗茶的茶叶都是从旅馆的值班室领取出来,一碗茶的茶叶用一张手掌大的正方形纸包着,当班的人一大早从值班室将分包好的茶叶以包计数领出来,晚上下班后将剩余的茶叶再按包退回去,将所卖出的茶叶按包计算,将当天所卖的钱上缴到值班室的柜台上。
茶叶是五斤一袋,用大的塑料袋装着,由商店领导用称糖精用的小称分装好每包茶叶,然后将分包好的茶叶交到在值班室负责现金管理人的手里,再由管理现金的人将一包一包的茶叶发放到茶馆每天当班的人手里。那时茶旅馆每天进账的现金是由在茶旅馆上班的,最年轻的姓李叫李玉的女职工管理,十天半月上缴一次公款到商店办公室。原因是她还没成家,没有家庭和经济负担,能够有效避免挪用公款。另一个女职工叫杨玉,家庭不算困难,到底是拖家带口的人,母亲就更不符合管理现金,我们家不单拖家带口,我和母亲长期三病两痛,家里始终穷得叮当响。
商店曾经有个做出纳的,因为家穷,挪用了两百元公款,在一次商店突击检查中,被查出了两百元钱的现金缺口,坐了几年牢。
茶馆每天要用很多水,除了供应喝茶的开水,街上很多家庭喝的开水,也用茶瓶到茶馆打,八磅的茶瓶三分钱一瓶,在旅馆的值班室买票,开水票是商店办公室用一寸多长宽的正方形浅咖啡色的牛皮纸,盖上商店专用的圆公章,再发放到茶旅馆管理现金的人手中,打开水的人自己到值班室买票。一开始茶旅馆的饮用水是请我家后院出去,住在麻院的何家老四何独手担,后来商店为了节约开支,改由茶旅馆上班的三个女职工担,每天一人担五挑到六担水。李玉和杨玉的身体好体力好,担水虽然累,但是能够胜任。母亲就不行,身体差,我家生活差。幼年时候在街上偷着卖高级饼子,被四管会追赶时摔伤过腰,一直没有条件治疗,落下旧疾,腰部不能过分承重。母亲每天该挑的水任务,多数时候是父亲抽时间去挑,我十一二岁的时候,父亲忙不过来,就由我替母亲担水。我那时候个子虽高,长期生病,力气不大,每担一挑水要歇几次气才能到茶馆。最困难的是担着水走上通往茶馆的石梯,拾级而上时,前面的水桶下方常常碰撞在石梯边缘,溢出一些水来。当我走近石水缸,将水桶放下,正要往水缸里倒水时,一起上班的会有意无意走到水桶旁边,有些夸张地往水桶里看。母亲很敏感,知道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即使是很微小的差别都会有人很在乎很计较。每当这时,母亲会当着对方的面吩咐我多担一挑水。
旅馆的工作也是母亲李玉和杨玉三个人轮流值夜班,在旅馆值夜班也很辛苦,几乎通宵不能入睡,住宿的人深夜一点左右都还进进出出。旅馆里经常住进两三个从弥陀区或县里面来破案的公安,半夜三更来,夜半三更走,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来无踪去无影的神秘。从旅馆的大门进门,右手边第一间房间是旅馆的一号房间,屋子不大,进门的左右两边对着安了两张单人床,中间的过道仅容一个人走动,两张床的里面横着安了一张床,床壁挨着墙壁,床的两头几乎抵着两边墙壁,床的一边床边被右边的床头遮挡了一小截,另一边床边被左边的床头遮挡了一小截,剩下的一小段床边,只能够一个人坐。非常干净紧凑的一间小房间,是旅馆里最小,最干净,住宿的人最单纯,床位最少的房间。这间房多数时间都是住的来分水岭办案的公安和泸县商业部门的领导,有时住的弥陀区商业部门的领导,来综合商店传达文件精神和检查工作。没人住的时候,这间房也常常是空闲着,以防突然来了这些部门的人,房间调换不过来。
多数住宿的旅客要赶路,天不亮就得起床动身,住宿的时候会告诉值夜班的人早上几点要走,由值夜班的人负责准点叫旅客起床。如果误了旅客起床的时间,客气的说几句难听的话,提点意见。遇上那种又凶又恶,不可一世的人,破口大骂,妈天娘地,拍桌子打板凳。最辛苦的是轮到茶馆旅馆同一天当班,白天在茶馆累了一天,晚上又在旅馆继续上夜班,遇上这种时候,简直是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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