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开始多久了？”曾强语气中透出难以掩饰的焦躁，问站在身边的吕静宗。
“我问了一下李军，他说已经审了将近二十多分钟了。”吕静宗早晨因为一句建议就被田成武批了个狗血淋头，此刻心有余悸，也不知道面前的曾强是何许人也，看他和田成武等人坐在一个桌上开会，料想地位不低，因此回答的时候语气毕恭毕敬。
“把声音打开。”田成武说道，“我们听听审讯情况。”操作台边的民警用鼠标点击了播放器的声音控制条，车厢内顿时充斥着清晰的语音。
“我告诉你赵健，现在没有人救得了你，光是你身上的那些海*洛*因，就能让你在里面至少待三年。你还吸毒，判刑之前先给你来两年强制戒毒，加起来就五年了。你想清楚，现在你唯一的出路就是老实交代。”
镜头中一名高大的男子站在约束椅边，背对着镜头，双手按在约束椅的挡板上，宋珊珊知道，这其实也是一种预审策略，讯问人不是坐在审讯台后，而是逼近嫌疑人，不知不觉中对嫌疑人形成心理上的压迫，一步步瓦解嫌疑人的防线。
坐在约束椅上的赵健头越垂越低，忽然打了一个哈欠。
“没看出来，瘾还挺大，早晨刚吸过吧，这么快就犯了？”高大男子语气中透着幸灾乐祸，“没关系，你扛着，我看看你能扛多久。先是打个哈欠，过一会儿鼻涕眼泪是不是都得出来了？”
“你们不能审我，”赵健忽然开了口，语调沙哑无力，“我是特情，是替领导做秘密工作的。”
那高大男子用鼻子嗤了一声，说道：“秘密工作？我告诉你，就算你是给国家做原子弹的，到了老子这儿一样得开口。我不管你是干什么的，我只看到你小子犯了罪。没关系，你可以耗着，耗到熬不住毒瘾，我看你说不说。”
宋珊珊当过刑警，和吸毒人员没少打过交道，其实讯问吸毒人员，难度并不大，这些人一旦毒瘾犯了，就完全成为另一种人，毫无尊严，为了能得到一点儿毒*品，做猪做狗都无所谓。而刑警队员们往往能准确把握这些人毒瘾最难熬的一刻，只要将一点点毒*品往他们面前一放，保准把自己那点儿脏事儿交代个一干二净。
到了省厅纪委之后，她曾经处理过一件举报信，一名贩毒刑满释放人员实名举报办案人员对其刑讯逼供，逼供方式就是用毒*品引诱自己招供。
那时的宋珊珊刚到省厅纪委，和当时还是案件审理一处处长的刘德胜前去调查。记得当时那名被举报的刑警对举报内容毫不避讳，拍着桌子说道：“是老子干的，老子干了这么多年刑警，抓的毒贩上百，这种方法用过不下几十次，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妈的，正事儿不干，用这点儿破事儿折腾人，你们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你们说这么干不行，那你们来，让老子学学该怎么干。”说罢一摔门拂袖而去。
这就是基层刑警，行走在光明和黑暗之间的灰色地带，指望他们严格按照学者们闭门造车制定的各种规则行事，无异于让他们带着镣铐在刀尖上跳舞。而纪委充当的角色，有时恰恰是看看你跳舞的时候镣铐带的是不是结实，这么干能不冲突吗？
那次之后，省厅纪委将用毒*品诱使嫌疑人供述当做程序违法的典型案例通报全局，但宋珊珊知道，这类通报到了基层刑警队，就是一张厕纸，早被扔掉废纸篓中了。
此刻天安市局的刑警，正在对赵健故伎重演，而观众，除了天安市局局长之外，还有省厅副厅长和省厅纪委书记，宋珊珊偷偷看了一眼几位领导的脸色，这些高居庙堂的高官，对这样的手段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出乎宋珊珊意料，最先开口的不是纪委书记马千里，而是预审总队副总队长曾强。“田副厅长，这是典型的引供诱供，这可不行。”曾强急切的提示着田成武。
“哦，”田成武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身边的谢义伟便拖了一个长音，斜睨着曾强，说道，“我想请教一下，我们怎么诱供了，又怎么引供了？”谢义伟此前并不认识曾强，上车之前便隐约听到曾强在车上说天安市局阻挠抓捕肖正，早存了芥蒂，此刻一听他再次出言不逊，更是心生反感，不仅话中带刺，连称呼都省了。
“这，”曾强一时语塞，的确，讯问赵健的刑警没有向赵健提出任何提示性的问题，当然不能算是引供，同样，也没有许诺一旦供述会得到什么好处，自然也不是诱供。虽然摆明了这副架势就是如实交代了就能给你点儿毒*品解解瘾，但只要不说出来，谁也不能说这里有问题。
“老谢你个杠头，都说你护犊子，看来真是不假。”田成武笑着说道，“好好好，你们天安市的刑警办案规范，没有问题行了吧？这个赵健，是抓捕肖正的关键，别耽误时间，赶紧把人弄到专案组去。要是贻误了战机，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谢义伟手一挥，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说道：“田厅长说话了，包在我身上。老吕，给李军打电话，我和他说，反了这个兔崽子。”
吕静宗飞快的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将手机举在耳边。只见屏幕上高大男子忽然直起身，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接着转身向讯问室外走去，转身的刹那，摄像头扫过那男子的面孔，宋珊珊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早晨在肖正家楼下见过的天安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李军。
“李支，谢局和你通话。”电话一接通，吕静宗便急急忙忙说了一句，随后将电话递到谢义伟手中。
“兔崽子你要反天吗？”谢义伟刚将电话举到耳边便破口大骂，“我的话你都不听，刑侦支队放不下你了吧？是不是需要我把这个局长位子让给你坐？”
一番疾风暴雨的痛骂，几乎让车内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宋珊珊偷偷看了一眼车内的众人，唯有刑侦总队的副总队长窦宝山还神色如故，是的，这样的上下级关系，只有曾经当过刑警的宋珊珊和现在还是刑警的窦宝山能够体会，那痛斥背后的兄弟情谊已经深深烙印在每一个刑警的心中，成为你血液中的一部分，不管岁月如何变迁，都将伴随你一生。
电话另一端的李军显然在向谢义伟解释着什么，谢义伟不再说话，静静听了片刻，忽然说道：“你等一会儿，我和领导们在一起，我打开免提，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说罢谢义伟在手机屏幕上点击了一下，扬声器里顿时传出一阵声响，车厢内迅速陷入沉静，大家的目光集中到谢义伟手上，凝神细听。
扬声器中仿佛出现了片刻犹豫，紧接着一个声音传出来：“谢局，我刚才说了，赵健不能交给专案组，我怀疑他和专案组的人有关系，到了专案组手里，一来他不会说实话，二来就连他现在持有毒*品和吸毒的事儿也会不了了之。”
“你说他和专案组的人有关系，能不能说清楚一点儿，和谁有关系？”谢义伟问道。
“预审总队副总队长曾强，赵健说他是曾强的特情。”
车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转移，集中到曾强脸上。曾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朗声说道：“李支，我是预审总队的曾强，我用人格向你担保，我和赵健绝无半点关系，你们怎么处理赵健我都没有意见。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专案组需要他，需要通过他找到肖正。希望李支能够配合。今天这事儿一了，我曾强摆酒宴请李支，到时候您就知道我曾强为人到底怎样，是不是你所担心的那种人。”曾强语调激扬，慷慨中透着几分因被人误解而生的悲愤。
“你听到了吧？”谢义伟接着说道，“方才和你通话的就是预审总队的曾强副总队长，我身边还有省厅的田副厅长，省厅纪委的马书记，这么多人都看着，我相信曾总一定会秉公处理。给你五分钟时间，马上把人交给特警，这件事，天安市局不许再插手。”谢义伟语气果断，话音一落便挂断电话，不容李军有丝毫置疑。
“现在是一点五十五，”田成武用手指点了点手腕，“肖正给我们的时间是两点半，老谢，不管怎样，两点之前，你一定要把赵健交出来。”
“放心吧，这点儿事我还做的了主。”
说话间，屏幕上又出现了李军的身影，坐在约束椅上的赵健此刻已经越来越不安，不停打着哈欠，身子在椅子上不住扭动着。
“赵健，你想清楚了吗？”李军冷冷的问道。
“怎么回事儿，”曾强看到屏幕上的李军竟然又开始审讯，不由有些急，“谢局，您看，这个李军也太不拿您的话当回事儿了吧？”
谢义伟的脸色早已阴沉下来，“老吕，给李军打电话，让他马上到这儿来见我。”吕静宗哪敢怠慢，飞快按动着手机屏幕，紧张的将手机举在耳边，如同举着一枚已经拉掉保险的手雷。
屏幕中的李军没有丝毫反应，继续说道：“你不是说你是领导的特情吗？你那个领导不就是省厅预审总队的曾强副总队长吗？你听听他怎么说。”说罢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先是用手在屏幕上滑动了一下，接着继续在屏幕上点击着。
吕静宗愣了一下，拿起手机看了看，低声对谢义伟说道：“谢局，李军把电话挂了。”
“谢局，你必须马上阻止李军。”曾强真的有些急了。
谢义伟再次斜着眼看了一眼曾强，说道：“曾总，你这么着急干什么？我忽然改主意了，我想看看李军到底想干什么。”
隔着屏幕，宋珊珊已经猜到了李军到底要干什么，方才的通话，一定被李军录了音，此刻，他正在找方才的音频文件，要为赵健播放。
果然，音箱中清晰的传出曾强的声音，“我是预审总队的曾强，我用人格向你担保，我和赵健绝无半点关系，你们怎么处理赵健我都没有意见”，随着“见”的发音结束，李军关闭了播放器，曾强后面要求把赵健交给专案组的那一段话被无情的摁到手机里。
“我抗议，你们这是严重干扰专案审查。”曾强忽然用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大声说道：“田副厅长，你到底管不管，你不管我就去找柳厅长，我告诉你们，今天这事儿没完。”说罢，方才那个一直谦恭谨慎的曾强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恶狠狠的将椅子向后一推，大步走出了指挥车。
车上的众人几乎都被惊呆了，不就是一个审讯，何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车内只剩下从审讯室传来的同步音频在回荡。
“听到了，你的救星已经抛弃你了。我告诉你赵健，到了这一步，光是坦白已经救不了你了，恐怕你还得立功才行。你不了解我，我有的是耐心，可以和你耗。可我确实很同情你，你看看，人家已经不管你了，还有什么不能说，还有什么需要隐瞒呢？”
绑在约束椅上毒瘾发作的赵健，原本一直在来回挣扎，听到曾强的录音，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顿时呆住了，等到李军话音一落，忽然嚎啕大哭，“我说，我全说，我揭发，曾强是个恶棍，他居心叵测，他让我陷害了天安市局的法制支队副支队长肖正。”
车内的电子钟发出了滴的一声，跳动的数字闪烁着红色的光芒，2014年8月11日14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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