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驴子待遇极佳,虽然它的出生并非贵胄之家,不过是一头普通农家驴子,是逍王让人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不过自从它从锦州被带回来以后,它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但吃的是最好的黑豆和麸皮还住上了专属的驴棚。突如其来的大富大贵让它简直忘记了自己是一头驴。他如今还沉浸在昨天邂逅的美妙爱情之中,面对手持阉刀的兽郎中纯然不觉自己的卵蛋已经处在危险之中。
逍王摇着扇子亲自坐镇指挥,看稀奇的各色公子们更是围了一大圈。可就在逍王一声令下,兽郎中一刀下去就要鸡飞蛋打之时,一路快跑的宣成,几乎以刑场口喊刀下留人之势冲了过来,他初初站定还来不及把气喘匀了就道:“慢着!别割!千万不能割。”
逍王将扇子一收,眯眼看着跑来的人,心里头有一丝纳闷又有几分想笑,面上却故作冷酷道:“为什么不能割?”
宣成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驴也是驴生父母养的,怎么可以任意残害?”
逍王暗笑了一声,绷着脸道:“昨日它突发野性摔了你,都是因为那套蠢物做的乱,我看那玩意是祸之起,罪之源,多留无用。动手吧!”
兽郎中的刀寒光一闪朝驴子紧闭了一步,宣成双目惊恐一睁,干脆抱住了驴头,辩护道:“这乃是驴之天性!人有七情六欲,驴子自然也有。”驴子不明所以,耷拉着眼皮嘴里还在咀嚼着地上的嫩草。
“哦?”逍王眉毛一扬,简直不敢相信这话竟然是从这人嘴里说出来的,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宣成,故意道:“那它昨日不服管束与那母驴私欢也属天性,是得当的咯?”他这话一出,围看的其他公子们都掩面窃笑了起来。
宣成面上也有些窘迫,不再像方才理直气壮,略带了几分萎怯,目光掠过逍王,道:“人亦有动情难以克制之时,又何况是一头驴子……”
逍王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下,沉下眉头,道:“这么说,你也有么?”
“嗯?”宣成微微一楞,目光触及上了逍王的眼睛,连忙很快垂下了眼皮,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虽愚钝,亦非木石。”
宣成的话就像一只手拨动了逍王心里的弦,逍王不动声色,挥了挥手:“那好吧,暂且先留了那驴根。”他站起了身,又看了一眼宣成,按捺了半天才沉下了气,什么也不说,负手走了。
宣成看着他那背负在身后还缠着布带透出血色的手心,随着人的走远,缓缓垂了眉眼,随手摸了摸那驴脑袋。
其他公子们随着逍王的离开也都散了,只有江兮儿悄悄凑近了他,问道:“殿下他是不是生你气了?”
宣成看了一眼他,没有回答。这一日宣成没有再见逍王,他心事重重又百无聊赖,独自坐在花园里小山顶上的凉亭里躲个清静。午后的阳光很暖,晒得人倦倦欲睡。他手捧着一本从扶苏的房间里随意拿来的书,却无心能读,只是痴痴看着照在书上的刺眼白光发楞。忽然风过,将书页卷动翻了数页,一片干透了的红叶从书中落到了地上。宣成看向那红叶,深色叶面上写着一行娟娟小字。他疑惑地拾起来一看,只见那红叶上正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心悦君兮君不知……宣成疑虑着念了一遍。这字写得并不漂亮,却是端正工整,想来必定是扶苏的笔迹。他这是喜欢上了谁,却不能言明,才将这诗写在了这叶子上么?他喜欢的这个人又是谁呢?宣成忆起那个在阎王殿前见到的那个风流翩翩的少年,揣度着那人的心思,不禁胸中慌闷地悲伤起来。似乎这身体里还残留下那人的情感。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人生真是苦楚良多。
莫名的力量驱使他起了身,下了凉亭,一路寻到了逍王的书房。可还未进门却先遇见了一人,这人宣成认得,正是自己母亲身边的太监苏小柳。可在这里遇到他,还是让宣成吃了一惊。下意识感到一定是母亲出了什么事,急忙随着苏小柳身后闯进了书房。
逍王想不到这两人同时而来,立刻掩了书房门。苏小柳一副焦急苍白之色,可看到除了逍王还有其他人在又不敢说话。直到逍王告诉他无碍,他才噗通跪倒在地连连道:“殿下,是太皇太后让小的来请殿下入宫。殿下,太皇太后病得很重,怕是……怕是……。”话未说完苏小柳就嘤嘤哭泣起来。
逍王和宣成面色皆是一变,对视了一眼。
“太医有没有诊治过?太医怎么说?”逍王急问。
“看了,说是太皇太后郁结于心,是心病,药物医治不得。”苏小柳用袖子揩着眼泪道:“自从陛下大行,太皇太后就日夜难眠,以泪洗面。太皇太后说,她自知不起,只有见殿下一面,才能走的安心。殿下……。”
逍王的眉头凝结了起来,道:“你先回宫,好生照顾太皇太后,我会尽快进宫。”
苏小柳走时逍王拿了一袋金豆子给他进宫打点,反复叮嘱要他细心留意太皇太后的用药饮食。等苏小柳离开,他回首注意到宣成时那人的眼角已经通红。他想出言安慰,可发现自己心情也一般沉重,实在找不到可安慰的话,只能拍了拍那人肩,道:“明日和我一同进宫吧。”
宣成恍惚着点了点头,心像被人用手揪住了疼得厉害。以前他自称“寡人”,却从不知孤独的滋味。如今他才知道坐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是如此的孤寂。就像一棵树,夏时枝繁叶茂,可一入秋,一树凋敝得只剩下了枯干。眼见着一片片叶子随风飘逝,却是什么也留不住。他看着逍王,眼前朦朦胧胧,有冲动在他身上倚靠一下,好支撑起千斤重般的身体。可还有一根弦在紧拉着他,让身体无法动弹。
第二日,逍王找了初入宫没多久的一个太监的衣服和牙牌给宣成换了上,然后一起进了宫。宣成一夜没睡,眼睛下头是深深的一圈青痕,逍王怕他太难过,便在马车里调侃起他来:“这一身倒正适合你,好一个俊俏的小太监。”
宣成苦着的脸一板,感觉到了深深的讥讽,气道:“你在笑话我是太监。”
“我分明在夸你漂亮,连这身衣服都能穿得这么好看。”逍王笑道。
“再漂亮也不是我。”他斜眼看了逍王。
逍王眨了眨眼:“正因为是你才好看。”
“花言巧语。”宣成气哼哼歪了下巴,心里头越发觉得逍王对自己的感情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在他府里明明那么多美人,怎么就要喜欢自己呢。喜欢自己,照照镜子不就可以了?可他若是不喜欢自己了呢……,自己岂不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意识到这点,宣成顿时慌了神。皇后可以背叛自己,逍王怎么不可以?再说自己一无所长,又总是拧着他。如今又有那么多人对他大献殷勤,保不住他就会喜欢别人去了。
“怎么了?”逍王看他眼神不对劲,问道。
“没事。”宣成掩饰着垂下目光。
“要进宫了。可要小心点,说话什么要注意。”逍王撩开一线帘布,向外面看了一眼道。
“嗯。”宣成点了点头,有一些紧张起来。皇宫本来是属于他的,是他的家,可现在却要以太监的身份入宫,江山易了主,家也易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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