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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0章 杯中火,鬓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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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中午,温容安排冯云去往长遥,自己便亲自将苏倾送去了司徒瑾与尹袖那里。这时候已经十二月,一路上腊梅清香,让苏倾忍不住多次叫他把马停在路边辣手摧了好多花,袖着一拢梅香入门,倒很有几分兴味。也是碰巧,两人一进客栈便看见司徒瑾。



    这边司徒瑾正准备要出门就看见苏倾挥着几枝梅花出现在客栈里,眼里闪过一丝怨念,却没有在温容面前表现出来,只是向两人问过好后招呼他们坐下来,问温容道:“怎么今日突然想起要亲自来此,可是有何要事?”



    “唐芙归降,这几日恐怕要忙于会师唐家军,顾不得阿倾了,”温容于是一笑,揽了揽苏倾肩膀,道,“还要劳烦你来照料她。”



    于是司徒瑾扫了眼苏倾,瞧见她不情不愿的模样,扬唇一笑:“虽然是麻烦了些,但是可怜某些人一没人看着就闯祸……我便勉为其难吧。”



    苏倾瞪了他一眼,嘟囔:“也不知道是谁脑子笨,连自己亲妹妹都看不住还不知道想看着谁。”



    温容看着他们两个小孩子般斗嘴,无奈地看了一眼苏倾怪她嘴坏,又向司徒瑾笑道:“将她交给你,我便放心了。”



    于是司徒瑾也笑道:“那是自然。”



    最后与司徒瑾点头笑过,温容站了起来,对苏倾道:“我先走了,你好好在这里待着不许生事,我有空便来看你。”



    “嗯。”苏倾不舍地点了点头,瞧着四周没人注意,飞快踮起脚尖啄了他脸颊一下,道,“再见。”



    温容难得不怪她失礼,只是最后颔首一笑,对惊呆的司徒瑾道句“告辞”,便走出门去了。



    而苏倾折着手中的梅花,一直目送他到送无可送,才叹了口气坐回位置,正对上司徒瑾嘲笑的目光。他鄙视地说道:“你真是越来越不矜持了,这还没嫁,嫁过去可该怎么办?”



    “你管我。”苏倾把青黛跟梅花放在桌上,捧着下巴看着门庭冷清的客栈,问他,“你刚刚准备干什么去?”



    小二过来换了壶茶,司徒瑾略一噤口,等着他走开才开腔:“尹袖这几日神神秘秘的,说是出去查倾歌令的事,我想去打探打探状况。”



    “噢,跟踪嘛。”苏倾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唇角,道,“人家不想让你跟着,你还偏要黏着人家,烦不烦。”



    “啧,你懂什么,”司徒瑾斜了她一眼,“她可是我娘子,我当然要保护她。”



    闻言,苏倾拿着茶的手顿了片刻,眼睛一亮,转身激动地抓住他手臂:“你们……那什么了?”



    “疼疼疼……”司徒瑾却倒抽一口冷气,急急拂开她的手,将胳膊缩了回去,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齿道,“你还好意思说!拜你所赐,现在小爷身上没一处好地儿!幸好脸捂得快!”



    苏倾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看着他怨念的样子脑补出某个晚上这个客栈盘桓不去的尖叫声,忍不住笑出来:“哈哈哈,你竟然真敢……你太有勇气了啊哈哈……”



    司徒瑾脸色很难看,抿着唇不想理她。



    “给我讲讲过程啊?”可苏倾没乐够,扯着他袖子笑,“姐姐给你分析一下失败原因!”



    司徒瑾瞪向她,继续咬牙切齿:“苏倾,你到底是不是个女的?!”



    “说得好像你把我当女的看过似的,”苏倾“嘁”了一声,眨眼诱导他,“你说说,你怎么开始的,怎么失败的?”司徒瑾和尹袖,想想都觉得有喜感!



    司徒瑾想想也是,他确实没怎么把她当女子看待,再说这种事他好像确实只能和这个怪胎一个人探讨吧……他踌躇片刻,咳了咳,压低声音道:“我从前没有经验,这次喝了点酒,很慌,然后手抖……反正就是被她打出去了。”只是借着酒意将她堵在房间里亲吻,鼓起勇气去剥她衣服的时候她当场就是一个分筋错骨手,他那时候燥热得厉害,什么功夫都忘了,结果当然是被她一通好打扔出了房间,默默爬起来一瘸一拐回去了。



    苏倾真的很想尊重他的感受,但是面部抽搐五秒之后,还是忍不住锤着桌子笑起来:“哈哈哈,司徒瑾你竟然还是个童男……”



    司徒瑾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耳根一红,瞪她一眼:“是、是又怎样?”



    苏倾弯着眼又抽搐了一会儿才镇定下来,做了个保证不再笑的动作,才让他把手放下来,忍着笑,道:“那我爱莫能助了,你等到大婚之夜慢慢研究吧……哈哈哈没经验也敢对付尹袖真有你的!”



    司徒瑾使劲攥了攥手指,努力控制住自己把她扔出去的冲动。



    “唉,你也别太难过,”苏倾这才有点良心发现,拍拍他肩膀,“你为了她都带领西弗门投向未郡了,她总不可能无动于衷,大概现在她身上任务没有完成才一直拖着,到时候她总会嫁你。”



    司徒瑾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角,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谁说我为了她就让整个西弗门投向未郡,我是这种没出息的人么?”



    “是啊。”苏倾不假思索地答道。



    司徒瑾深吸了一口气,受伤地站起来径直往上走:“苏倾,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苏倾赶紧拎着包袱跟青黛跟上去,心想难道这其中还真有隐情?毕竟虽然尹袖掌握着倾歌令的下落,但她家人也死光了,没人逼她非要遵照祖训,他只想得到她,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劝她投向越郡就是了。他却给自己找了这么大的麻烦……苏倾眯了眯眼,突然一惊,拽住他袖子:“我知道了!”



    司徒瑾进了屋子,抱着手臂气哼哼地看她:“你终于知道了!”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却见苏倾跺脚,一脸着急,“你喜欢尹袖就够了,怎么能觊觎我的温容呢?我告诉你,他只属于我一个!”



    司徒瑾眼前一黑,差点气得背过气去,指着她说不出一句整话:“你、你、你……”



    “我是认真的!再说我很确定他只喜欢女人!”苏倾一捏拳,她早就怀疑他跟随温容的意图了,没看出来这家伙竟然真的男女通吃!



    司徒瑾感觉自己被她捅了一刀,一刀,又一刀……他努力平定气息坐下来,捂着心口恶狠狠咬牙道:“你脑子有毛病吧!本公子也只喜欢女人!”



    苏倾还是不相信,把青黛跟包袱放在桌上,戒备地盯着他,问道:“那你说,你为什么跟着我家温容混?”



    司徒瑾抿了抿唇,脸色很阴沉,半晌才说:“……你记不记得我告诉你我投向未郡有两个理由?”



    苏倾转转眼,努力回想了一下,想起那时候在温府,他一开始确实想拉她离开他,后来在被温容叫出去谈话很久回来之后,反而要和她一起跟着温容了。她问他原因,他也确实说有两个,第一个就是:尹袖在扶安,苏倾觉得制服他有这一点就够了,就没让他继续往下说……她捏了捏指头想,这第二个该不是温容以自己诱惑他吧?她盯着他,问:“第二个理由是什么?”



    司徒瑾看见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自由!是西弗门的自由。”



    “西弗门的自由?”苏倾似乎懂了些什么,歪了歪头看他。



    于是司徒瑾无奈地撇了撇唇角:“飞红尽已尽,楚小凤已亡,温容答应我,只要我们助他办事,他可以助西弗门完全脱离沈昶掌控。而当天下大局定下之时,朝廷再不插足江湖之事,”他顿了顿,郑重道,“如此,江湖才能一洗从前被朝中权谋左右的乌烟瘴气,迎来正义与干净。”



    闻言,苏倾不由怔住了。说这话的时候,这个年轻侠士的神色很是坚定,苏倾看着他显现出的与从前不同的那份成熟与责任感,一时间竟没了言语。



    好像今天才认识了一个完整的司徒瑾,又好像这个不羁的少侠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西弗门,弗者,矫也,祖上传下来的这句“以直矫枉,纠偏正邪”,丢失了太久,终于在这一任的掌门手中再次得以实现。她想起那时他说“坚守正义,锄奸卫道”的严肃神情,那是一个侠者的坚持。他期盼这样久,终究实现了胸中抱负,从今往后,作为最显赫的门派首领,给江湖一个正义的交代。



    苏倾原本以为所谓大侠,就是类似小说里那种仗剑走天下,步步运算没有一丝差错,高傲不容丝毫轻慢的存在,可如今她才明白,眼前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古时的侠士,武功盖世,表面浪荡不羁,自由潇洒,实际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为正义可以不惜一切。苏倾也想起自己得知朝廷暗中操控江湖中事时心中的失望,很快,他就会亲手打造一个新的,不让人失望的江湖吧?她突然好敬佩这个一直被她损得体无完肤的家伙。



    “司徒瑾,尹袖能嫁给你,真是三生有幸。”良久,苏倾认真地对面前的人说了一句,“你真的是个很优秀的男人。”



    司徒瑾一下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想她这是在夸他?为什么他觉得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就这么不怀好意呢?他咳了咳,戒备地看着她:“哦,你、你想怎么样?”



    “我说真的,”苏倾还沉浸在刚才的崇拜中,继续一本正经道,“无论是西弗门掌门还是江湖统领,你都当之无愧。”



    司徒瑾于是一脸为难:“阿倾啊……我跟你说了多少遍,虽然我这么好,你也不要再打我的主意了,我有尹袖了呀!”



    苏倾:“……”



    *



    在客栈住的第二日,苏倾就听说了唐家军抗旨投未的消息。这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使整个被战争阴霾笼罩的青陵城都热闹起来,说是失了唐家军,这下天子可真是如同被除了左膀右臂一般,果然倾歌令到了正主手中,大势都要倾向未郡郡王那边。



    从百姓的谈话中不难看出他们对温容的崇拜。温容向来很厉害,从一开始他就将民心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手里,这下连唐家军都主动归降,更是让所有的期望都累计在了自己身上。



    唐家军与温容会师是在郊外,从长遥过来的整支军队都要穿过青陵城,所有的百姓就都涌到了道路两旁,盼着一睹这支神来之师的风姿,其实更多的,也是想见见那天下第一的女将。



    苏倾知道日后自己总会见到唐芙,但是还是抑制不住好奇,想看看这个能将天子跟程绘迷得七荤八素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个郑贵妃真的是因为与她相似才得的宠?



    这日,穿城的路上早早就围了许多人,苏倾也拉着司徒瑾凑在人群中引颈向前看,丝毫不顾他的抱怨:“尹袖又是一大早就出去了,我还想跟着她……没见过你这么烦人的……你又不是男的,对美人哪门子的兴趣!”



    “哎呀,”苏倾终于费力地挤到了最前面,边向他们来的方向看,“你懂什么,这叫氛围!而且你们两个一个走一个追的,我一个在客栈不得无聊死?你可是答应过温容要照顾我的。”



    司徒瑾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有人不是嫌我连自己妹妹都照顾不好么?”



    “你一个大男人,记什么仇啊。”苏倾啧了一声,不理他,裹紧自己身上的衣裳,瞥见他还是很自觉地努力用自己手臂环在她四周为她隔开涌过来的人群,心想跟着这家伙还真是不错。



    两个人就这样在路旁等了许久,终于听见远处一片嘈杂渐渐接近过来,这边的人群也兴奋起来,都伸长了脖颈去探看那边场景。苏倾也攀着司徒瑾的手臂向那边看,只见过来的兵马一色的银色盔甲,整齐行进,显得霸气十足,而为首的那个掌着军旗的人,更是光彩夺目,在寒风中英姿飒爽的。



    那高头大马上的将军越走越近,气氛就越来越热烈,不断有他们来时方向的人跟着军队行进涌过来,苏倾也不由随着人群兴奋地踮起脚尖,整个现场的气氛就如同现代的演唱会一样狂热,而马上的女将无疑就是超级巨星级别的人物,一举一动都让人亢奋。



    渐渐地,唐芙走近了。漫漫长街,每个人都盯着她,带着无上的崇拜,带着几乎疯狂的钦慕,小小的青陵城中,聚集起的人群竟一眼望不到头。而一切的主角,这个天下无双的英武女子,身着一袭一丝不苟的战甲,跨在马上傲然俯视着为她而疯狂的人群,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她越来越近。简直像个神袛,她精致的盔甲被阳光镀上一层银光,整个人都熠熠生辉。苏倾仰视着她,和身旁所有人一样,几乎被这接近而攫去呼吸。那匹白马终于走到了苏倾身旁,而她已然看呆了。



    不论从哪个角度,马上的人都看不出有丝毫瑕疵,甚至那握着缰绳的手都那样纤长漂亮,曲线美得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嫉妒到发狂。这个女人真的好美,那种美丽似乎是带着棱角的,锋利得无法形容。她周身的那股子冷傲之气,足以将任何想要接近的人割伤。



    她走过去的时候,所有离她最近的人都是不敢呼吸的。终于,她还是远去,而这边的人群就如同中了邪一般向她前进的方向涌过去。苏倾险些也随着他们去了,却被司徒瑾一手捞回来:“你看够了吧?”



    听见这句话,苏倾才回过神来,刚才的兴奋劲却还没过去,使劲地扯他的袖子:“你看到没有看到没有?她简直太美了!!”



    “我又不瞎!”司徒瑾把袖子从她手中抢过来,白她一眼,转而又道,“依我看啊,她还没我娘子好看。”



    “……你确定你不瞎?”苏倾一脸黑线。



    这话惹得旁边一个围观的人笑起来:“姑娘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难得你相公这样专情,可不能辜负了。”显然那人把他们两个当成了一对。



    听见这句话,苏倾只是掩唇笑:“也是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嘛,长相哪里那么重要?在相公眼里好看就是了,”她趁机调戏自恋地觉得她打他主意的司徒瑾,“妾身不羡慕唐将军,她还没有我这等运气逢上这样的相公呢。”



    闻言,先前说话的人和他的同伴笑起来,司徒瑾就一副受轻薄的小媳妇模样幽怨地瞧了眼苏倾,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苏倾正得意之际,却听那人笑完了,又道:“姑娘不知道了吧?唐将军虽说至今未嫁,姻缘却也近了,人家的相公倒也能拿来跟你家郎君比一比。”



    闻言,苏倾“咦”了一声,继续笑眯眯地调戏司徒瑾,打听道:“是么?是谁能比得上我家相公啊?”



    “可不就是城外的郡王么?”于是那人接了话,啧啧感叹着,“这两人郎才女貌,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哦,是城外的……”苏倾的话接了半截,笑容忽然僵在脸上。她转头,皱眉问道:“你说她要、要嫁给谁?”



    司徒瑾亦是一惊,睁大了眼睛看着说话的人。



    那人看见他们神情变化,心下暗暗惊异,但面对着这两束目光,也不得不一五一十说:“唐将军此次归降,就是奔着郡王给的许诺去的,此事在长遥已经传开,但你们青陵人不晓得也是有的。”



    听着这些话,苏倾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整个人意识一片混沌,却始终不敢相信,双目无神,木木地问了句:“郡王?哪个郡王……”



    “温均昱。”



    随着这一声,她手中的青黛“砰”的一声掉落在地。霎时哑口无言。



    司徒瑾有点着急,俯身捡起剑将她护在身后,问道:“温均昱不是已指定王后了么?”



    “瞧你这话说的,女人还嫌多么?”于是他咧嘴笑了笑,“顾倾唐芙两个一文一武,这齐人之福谁不想享?”那人挤挤眼睛,“早听说顾家的女儿果敢贤德,但姿色平平,依我看,唐将军怕是更胜……”



    “我们走。”苏倾没等他说完,就拉住了司徒瑾的衣袖,强拉着他转身向前。



    而司徒瑾垂首之际,瞧见身旁的人已是脸色惨白。



    *



    “这不可能。”



    回到客栈之后,两人相顾无言大半日,日落西山的时候,苏倾终于艰涩地开了口。



    那种恐惧一下子逼过来的时候的确是无法阻挡的,就像一听到“温均昱”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有种本能似的遥远感觉侵袭过来,可是再想到温容,心脏一下子就被什么柔和安抚。温容不会这样做,苏倾告诉自己。他和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听到这句话,司徒瑾勉强笑了笑,欲言又止,思忖半晌才开了口:“你也不至于这么惊讶吧,像我这种只娶一个的男人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温容对你这样好,你也该知足了。”



    虽然他竭力将话说得轻松,苏倾还是一下子觉得悲凉。



    “知足?你意思是我要和别人分享我的丈夫我还要感恩戴德了?”苏倾挑了挑眉毛,在心里补上一句,还是那样一个让她压力十足的人。她虽然不嫉妒,可是那种被她俯视的感觉已经带给她无边的不安。



    司徒瑾无奈地看她。真是不知道她从何处来,这丫头对某些事情的坚持简直不可理喻。可是温容这种身份,二十二岁未曾婚娶就已经是不正常,若是只娶一个,真的是要让人侧目了吧。况且他若有朝一日君临天下,那么后宫丰盈更是必然,她又在争些什么呢?



    “随你怎么想吧,”他只好摊手,又给她朋友的忠告,“反正唐芙的事不管真假,今后他总归要迎旁人进门,不是我说,你平素也不任性,这时候怎么就不知道贤德。”她若这样犯嫉妒,万一今后惹了他不开心被冷落深宫可就不好玩了。



    苏倾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第一次被他这番振振有词噎得说不出话,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方面的思维根本没有共同之处,如果所谓的贤德是容忍背叛,那她宁愿当个无贤无德的人!她的心又凉了一截,温容再怎么不同,有些思想上的东西也终究无法避免地存在在他脑海中,若他在这里,会不会也站在司徒瑾那边?



    她觉得心里闷得慌,深吸了一大口气,半晌才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和你们是不同地方的人,我和温容的生活更是本就没有也不该有交集,但是现在我们遇到了,而且我要将我的后半生都托付给他,就必须互相包容跟理解。我既然敢做决定,就是要信他。你仔细想,我们一路走过来,温容为我做的不合规矩的事还少么?他可以为了给我一个王后之名放下仇恨不杀温均荣,难道就做不到从一而终?他是我的未婚夫,我相信他,”苏倾顿了顿,随即笃定道,“而且,且不说他是绝对不会对除了我之外的人动心,唐芙这个连天子与程绘都看不上的人不一定就肯嫁他。”



    听了她这一番有理有据,司徒瑾想想也是,却又叹气:“阿倾,你也不要太执拗了,他的心思只在你身上,这与他娶多少个女人都没有关系……”



    苏倾翻了个白眼,正要继续跟他辩论,却听见身后一个冷冷声音:“是么?”



    是尹袖回来了。这几天她似乎在忙着查什么事情,总是早出晚归,苏倾也只是跟她打了个几个照面,没怎么说话,这时候她突然不声不响地进了屋子,她难免一惊,而司徒瑾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之后,顿时有了想抽自己的感觉。



    “我、我是说温容……”司徒瑾看她凶巴巴的样子,不由心虚地缩了缩身子,语气也软下来。



    活该。苏倾在心里暗想,说别人的事就这么有理,等着你自家的母老虎整治你吧。她也不帮他辩解,就瞧着尹袖的反应——这个女人向来霸道,她对男人三妻四妾的接受能力怎么样?



    “我不管你在说谁,”只见尹袖冷笑了一下,一步步逼近司徒瑾,盯着他说了一句,“今后你若敢违抗我的意思,一定会后悔的。”



    她没说她会怎么样,但是苏倾十分相信,她绝对有让他把肠子都悔青的能力。



    司徒瑾见她这个样子,倒痞痞笑了起来,站起道:“家中父母第一,娘子第二,自然不能有半点忤逆,是不是?”他垂首向她,低声唤了句,“娘子。”他爱死了她对自己的独占欲,这时候自然不能放过机会趁机在嘴上占她便宜。



    尹袖下意识地躲了躲他的靠近,神情有些不自然,带着愠怒瞧他一眼,唇角却极轻地扬了一下。



    即便只是转瞬即逝的笑意,也让苏倾怔了片刻。这是尹袖第一次笑吧?她原本以为这个强势的女人是不会笑的。不禁想起司徒瑾在看到唐芙时没有一丝惊异的样子,那句“没有我家娘子好看”,司徒瑾的眼中从来就只有尹袖一个人吧。他的武功比她强得多,却总是任由她欺负,无限度地包容她。即便尹袖的性子没这么可怕,他也绝不可能再有将别人迎进门的念头。毕竟他在救出她的时候,就决定要一心一意给她快乐的一生。苏倾从未怀疑他一定能够做到。



    突然觉得羡慕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起程绘,想起程锦,在冷静而理性的温容看来,他们都是愚蠢的吧,他们本来也确实荒唐,可为何非要那样聪明呢……她摇了摇头,又告诉自己一遍,不准胡思乱想,温容不是照样偶尔会因为自己而失去理智么?见过他发火跟窘迫的样子的,恐怕只她一个了。想到这,她笑了笑,拿起青黛站起来:“不早了,我回房去,不妨碍你们了。”



    说完,背着尹袖给司徒瑾使了个眼色,便走了出去。



    行了几步又忍不住折返,在外面给那房间上了锁,沉重叹道:“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



    这一夜也不知道到底睡着没有。只是昏昏沉沉的,一直想劝自己安心,合上眼却又禁不住自己想着烦心的事,乱糟糟地想了许多,到了后半夜,似乎累得睡着了,又似乎还有意识,似寐似醒之间做了许多想象与现实糅杂的梦,每一个都有可怕的结局。



    梦见回到了皇宫,那巨大的玉石屏风之后,几层薄纱飘忽,香气渺然得令人心神不宁。层层轻纱,好似怎么都拨不完。她听见温容的声音,听见他在外殿议事,好似在和一个似臣似友的人说着什么。



    那女子声音英朗好听。温容笑得开心。



    “芙儿既然有了身子,就不要再上沙场了,安心作朕的皇后。”



    “陛下想要皇子还是公主?”



    温容好像微微犹豫,还是答了出来:“公主罢,当有个丫头继承她母后的美貌。”



    苏倾猛地扯开了那层纱,一下子看透他的心思。他不愿意有个嫡长子来抢他和苏倾的孩子的皇位。



    时间凝固了,整个殿堂上所有人都静止,唐芙还穿着那身初见时霸气十足的盔甲,傲然而立,眼神尖利如刀。温容却极缓慢地看了过来,眼神里盛满了无奈。



    这点无奈却被后来外面的喧哗给糟蹋了。广阔的门庭外有好多美人,风姿各异,如同花园中各种长盛不衰的花。不,即便衰落,也还是会有的,天下那么大,所有的最鲜美的花儿都是他的,一批一批,前赴后继,无衰无竭。



    而她?苏倾恍然看向自己的手,差点失声叫出来,她的肌肤已经不复光滑,上面满是皱纹,她慌乱地摸向自己的脸,触到的也是岁月留下的沟壑。这时门外有一个女子的身影渐渐清晰,她那样年轻美好,且生着和她八分相似的脸。



    本来目不斜视的温容着魔般走了出去。



    他的衣饰繁复。他的冠冕摇曳。



    一切模糊再模糊,最终化成阳光下的泡沫。苏倾捏紧了手指,脑中难以置信的嘈杂过后,画面终于逐渐清晰起来。



    “这样美……”这句话鬼魅般回荡。



    “这样美……得妻如此,我夫复何求。”似是军帐中的那张大床,喃喃细语缠绵不已。那份难以想象的安心之感回到苏倾心中。她眼前场景逐渐拉近,却瞧见他紧紧拥抱着的人——那是她,那不是她,是那个与她八分相似的年轻女子。



    苏倾一下子跌倒在地。



    ……



    “容儿,你当懂得,世间大福德者,必容人所不能容,忍人所不能忍。”这是温容讲述过的他的成长。



    可那女子是顾画阑么?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可是温容?他与他的容貌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是,说话的女子是她自己,不知多少年后的自己。记忆模糊中,温容这个名字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了,自从登基之后,他就是江山之主温均昱。今天一直被她换做“容儿”的儿子来向她诉说被皇后的儿子欺辱的事,她告诉他她给他的名字的含义……这个声音与画阑的完美重合。



    温容病逝,她也想要随着去。她的儿子十四岁,才十四岁,怎么争得过掌握着伐檀令的太子呢?她终日忧心,最终只能将他托付给顾奕清:“哥哥,阿倾此生已了无牵挂,只愿你一定要照顾好我的容儿。”



    作为开国大将,在朝中叱咤风云的顾奕清郑重地点下了头。



    破碎,重组,不知到底是哪个温容的一生。雨夜,十四岁的少年被杀手逼至绝路,杀手的剑在离他心口一寸时突然顿住,眼睛直直定在他手中的青黛宝剑上,压低声音问:“你是顾贵妃的儿子?”



    “是,我是温容。”



    “西弗门的人不碰政事,在下先前不知情,得罪。”杀手拱手,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徒留脸色苍白的少年躺在弥漫世界的大雨中,眼里一片空茫,却逐渐有凶狠冷漠,一点点地升起来。



    顾奕清……拒婚……暗卫……避难……反攻……这些事如同走马灯一样掠过,这一年他二十二岁,倾歌令有变,他为了避风头一骑白马驰入鹿洲境内。



    故事的开始,故事的结束。



    一切都是个可怕的循环,走不脱的循环。



    苏倾吓得猛然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天已然大亮,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却怎么也驱散不了这屋子里的森冷,捏捏手掌,已满是冷汗,甚至后背都渗出一层细汗,鬓角亦全被濡湿。



    她用力地摇摇头,喘了好一阵子才将心情平复下来,换下湿了一片的亵衣,精神恍惚地穿好衣裳。



    最不愿意想的事,都在梦中抑制不住地疯狂了么?苏倾收拾好床,坐在桌前捧着下巴愣了一会儿神,却还是逃避着梦中的内容,只是脑袋空空地发呆不知许久。突然疯了一般地想要见温容。



    抱紧眼前真实的人,可怕的虚幻的东西便会远去吧。



    这样恍惚了一会儿,再看一眼窗外的阳光,已经差不多快到中午,苏倾心里嘀咕这么晚了司徒瑾那家伙怎么还不过来找她,突然想起自己昨天走的时候顺手锁了个门……她睁大眼睛:古代的门其实很好撞开,司徒瑾对付那个不在话下,这么久还没出来只有一个原因——春宵苦短!



    苏倾一下子振奋精神,从椅子上蹦起来推开门向那边去,想趁着他们还没起来的时候把锁撤掉,要是让尹袖知道了她这么在背后阴她她还能活么?!



    果然到了那边屋子里还没有什么动静,苏倾轻手轻脚地把锁撤去,走之前仿佛听见里面似有似无的一声低笑:“累坏了?……好好睡吧。”这声音盛了无尽宠爱,温柔得不像样,却是苏倾耳中司徒瑾最男人的时刻。



    *



    销毁掉罪证之后,苏倾就自己下楼要了点早饭,一个人坐着也没什么胃口,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勉强动了些,坐在桌上发呆半天,还是决定回军营一趟。就让他当她任性好了,不见到他,她怎么也不能安心。



    正要拿起剑动身的时候,却见司徒瑾满面春风地从楼上走了下来。他一看见她就傻笑,欢快地跑到她身旁坐下,问道:“这就吃完啦?”他心情很好,跟小二点餐的时候都调笑了两句,又丝毫不介意地拿筷子夹桌上盘子里被苏倾剩下的包子吃,边说,“你苦着一张脸做什么,今天天气这么好!”



    苏倾看着他脸上遮不住的笑意,心说你是开心了,可是天气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叹了口气,托着下巴看他:“我说,你昨天,得手了?”



    司徒瑾听了这句话,笑得更傻,点头,道:“那锁是你上的吧?”他拍拍她肩膀,“阿倾,你真是我交过最真的朋友啊,真是,什么都不说了,好哥们!”



    “那是,”这时苏倾想起尹袖,又觉得有点好笑,咳了咳,眨眼道:“那什么,你们昨晚……怎么样啊?”她真是太好奇这对儿了,一个没有经验的白痴跟一个想掌控一切的女王,简直想破脑袋都脑补不出!



    司徒瑾吃完了盘里残余的包子,笑着咬了咬筷子,一脸孩子气的甜蜜:“她撞不开门,我就装作我也打不开,然后她只好待在我房里了,”他垂眸笑得娇羞,“昨夜的星光真是好,没想到尹袖也有那样柔情似水的样子,靠在我肩上与我相谈一整宿,从小时候谈到现在……从没见过她那么笑,从不知道她可以那样说话,”他抬起头一脸满足地看苏倾,“经过这次促膝长谈,她已经答应年关过后就嫁我了!”



    “促……促膝长谈?”是她的思想又龌龊了么?还是他生理有缺陷啊!苏倾直想掀桌子提着他耳朵吼老娘冒着生命危险把尹袖锁在你的房间里就是为了让你和她促!膝!长!谈?!她闷哼一声,狠狠地揉了两下太阳穴忍住想揍人的冲动。



    “是啊!”司徒瑾却一副无辜的样子,主动从来上菜的小二手里接过盘子搁在苏倾面前,殷勤道,“要不要吃一点?”



    苏倾没搭理他,狠狠警告道:“你要是敢让尹袖知道是我锁的门我就杀了你!”



    “原来是你。”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可怕的声音,让苏倾瞬间就感到周围气压一低,她险些从凳子上掉下去,下意识地抱紧青黛回头一看——那个满脸怒气的可怕女人,不是尹袖又是谁?!



    “是、是他叫我干的!”苏倾赶紧推卸责任,死死盯着好像要打人的尹袖,把青黛抵在身前向后缩着。亲娘啊,暗算她被发现,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尹袖听见这句,眼神一横向司徒瑾,差点让他噎住,但这厮总算还是有点良心,干笑了两声,站起来:“那个……娘子啊,我也是为了和你独处才……你这些日子在外面奔波不肯带我,我不想被你冷落。”他对她说这话带着些无赖,却满可爱的。苏倾心里又是隐约羡慕。



    不知道有没有昨天晚上“促膝长谈”的关系,尹袖的怒火勉强被压了回去。其实主要是她还有事要忙,没空理会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再瞪一眼两人:“再让我发现这种事,我决饶不了你们!”便要往出走。



    苏倾松了好大一口气,司徒瑾就跟上去:“你去哪里?带着我好不好?”



    这次尹袖倒是没有隐瞒,只是冷声回答:“找温容。不好。”



    苏倾听见这句话倒提起了心,跑过去:“我和你一起去!”



    尹袖不耐烦地看了这两个人一眼,语气不善起来:“我有正事要讲,你们添什么乱?今日我要和温容议事,他没空见你们,都给我在这里待着!”



    司徒瑾无奈,只好“哦”了一声,苏倾却不甘心,咬牙挡住她:“那个,那你帮我问一下关于唐芙的事……青陵现在流言很多,说……他要娶她,”虽然总是在安慰自己他不会那样,其实心里终究还是怕的吧,她抿了抿唇,又加了一句,“不要告诉他是我问的。”



    “真是麻烦。”尹袖于是说了这样一句,没有再理他们,径直向外走去了。



    苏倾怔怔地看着她离去,半晌才回过神来,低低地叹了口气。



    *



    尹袖走后,苏倾陪着司徒瑾吃完了饭,两人都不想回房间去,便坐在正对着门的桌子上瞧着外面往来的人。



    司徒瑾心情很好,苏倾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这大半天过得恍恍惚惚,不愿意去思考一些事,却又不知道要想些什么,司徒瑾试图逗她开心也总是失败。无论他做什么,她就是笑不出来,怎么都笑不出来。



    她只是看着他贴心的模样,在心中酸涩地想,他这样好,他与尹袖这样恩爱,他爹司徒安与玉娘都着实羡煞旁人……可她与温容呢?他们以后的生活会是如何?从前她对自己未来的向往顶多就是从小职员做到经理,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可现在,王妃?皇后?她没有那样大的野心。



    为什么他不是那个一身青衣出现在擂台上的寻常公子哥温子隐,却偏偏要是一个这样一个想想都觉得无法企及的人。苏倾想着,又叹了口气,一心一意地盯着尹袖去的方向,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期待?害怕?她说不清。



    司徒瑾心里对她很是无奈,想劝她几句,却觉得她肯定不会听得进去,就没有再插嘴她和温容之间的事,说些旁的话逗她开心没有效果,逐渐也厌了,就和她一同托着下巴发着呆看向外面盼尹袖回来。



    就这样不知多久,直到日落西山,两人没有盼回尹袖,反盼来了冯云。他一进门就看见他们两个等待的样子,笑起来:“司徒少侠,阿倾,怎么这样等着?”



    苏倾一瞧见他,条件反射似地站起来,脱口就是一句:“温容要你来的么?”



    冯云讪讪笑了笑,司徒瑾站起来与他互相问好,然后问道:“冯兄此行所为何事?”心里在想为何尹袖还不回来。



    冯云于是回答:“这几日与唐家军会师很顺利,昨日顾将军已经先行挥兵南下,今日青陵城守降于唐将军,明天我们便继续向西南行军,若能一路攻到凉州重镇,进入皇都就是指日可待之事……军队大概三日后能达泯北,公子想请少侠将阿倾先行带过去。”



    苏倾只是在一旁闷闷地听,对于他的胜利以及战局实在是再也提不起兴趣,脑子里关于温容与那个光芒四射的女人的事怎么都安静不下来。



    司徒瑾也没找到自己想听的重点,将这件事应承了下来,又忍不住问:“尹袖可是去了兵营?她怎么不同你一道回来?”



    闻言,冯云想了想,答道:“尹姑娘确实在营中,与公子和唐将军议事……只是她与唐将军多有不合,故而一直谈到现在。”



    “是么?”司徒瑾完全能想象得到尹袖撞上唐芙的样子,有些担忧她敌人家不过,思忖片刻,道,“那我还是去瞧瞧那边状况,冯兄可与我一同回去?”



    听见这话,苏倾抢在冯云前开了口:“你自己去吧,我想和冯大哥说点事。”



    司徒瑾知道她的心思,也就点了点头,看冯云也没有异议,便告辞行向兵营那边去了。



    目送着司徒瑾走远,苏倾与冯云重又落座。苏倾略有犹豫,还是下决心问他:“冯大哥,我听说唐将军投奔是因为温容他……他们,是真的么?”



    冯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料到她要这样问,这时候也就拿出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来:“阿倾,你向来是我最敬佩的女子,你可知道为何?”



    苏倾听见这句不明确的回答,心已经凉了半截,脸上表情僵硬,木木地摇了摇头。



    于是冯云鲜有地一脸严肃开了口:“你首先是个有勇有谋的智士,其次才是我未郡的王后,才是一个男人的妻子,这一点,古来没有几个女子可以做到。”他这句话发自肺腑,却让苏倾心酸更甚。



    是了,她首先是个必须要为大局考虑的聪明人,其次才是旁人眼中的国母,最末才是一个有能力向自己丈夫要求专一的正常女子。所有人都要这样排序,可有人问过她的选择么?



    苏倾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就如同光武帝的阴皇后,她与刘秀何尝不是一对佳偶天成,却能审时度势,以贤德度郭氏入门,助夫成天下大业,”冯云看着她的神情酸楚地让人心痛,顿了顿,却狠下心继续说,“刘天子虽然纳郭氏,心却时时向着阴氏,一生也未尝变过,不也是因为她温良贤淑的国母之风?而郭氏终不容人,终于使后位易于阴氏……阿倾,你是聪明人,公子对你心意你最清楚,而今局势所迫,你当知道抉择,大度宽和,今后未必不能得到好结果。”



    “好结果?”苏倾终于开口,凄凄笑了一声,“冯大哥眼中的好结果是什么?是坐稳皇后宝座却拿我心爱之人给众人分享?是我要看着我的丈夫流连于其他女子身旁还要高兴地大唱贤德么?”



    生死一路走来,结局竟是如此么?那个梦一下子就成了真,无边的恐惧蔓延过来。那些故事的开始,故事的结束,那些可怕的花朵与皱纹,都仿佛鬼魅一般缠绕——原来最让人绝望的不是无预兆的变局,而是你最害怕的噩梦,突然尽数成真。



    冯云见她笑得那样凄然,心里如同堵了一块大石,闷闷喘不上气来。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子,能将所有规矩颠倒,柔情似水,刚烈如火。如今这水火一交织,就是带着浓烟一般的悲怆。



    “阿倾,公子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决不会负你,你、你这样聪明,应当理解的呀。”冯云皱起眉,低声道。



    她是聪明,可这时候她恨自己的聪明,恨自己的理解。她知道他决定以娶她这种最稳妥的方式收服这个叱咤风云的唐将军有多正确,亦对局势看得清清楚楚——若无唐芙,他拿什么称霸天下,拿什么保证自己的安全,拿什么保护她?从他起兵开始一切都已成定局,他不能败,他背负的是整个未郡,甚至还有她。



    可是他没有选择,所以她就只能也遵循这份不得已?就只能无限度地妥协,甚至连发脾气都是无理取闹与任性了么?



    这时候突然再也想不起温容的模样,疼痛钻心,无力感更是折磨人,那个这几日一直支持自己相信的东西可笑地崩塌,让她脑中那个让她安心的男子一下子模糊得可怖。



    “我知道了,冯大哥。”苏倾眼神涣了涣,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良久,轻轻答了一句,“我都理解,你……让他宽心吧。”这样才是聪明的苏倾不是么?才是对两人都最好。他不必因为愧疚煎熬,将所有的痛楚都留给聪明贤惠的苏倾一个人吧。毕竟他爱她,他的爱加上这句“不得已”就成了一幅重似千钧的枷锁,深深地嵌入她的皮肉,让她丝毫没有逃脱的可能,更可怕的是她也爱他,不忍心哭痛,更不忍心叫他分享不必要的苦刑,所以所有的一切,只有自己咬碎了和着血水吞下。



    “阿倾,你……”他不曾想过她会这样轻易地接受这个现实,但又似乎是意料之中。她若是哭闹又有何用?若公子是因为喜欢唐芙而动了娶她的念头,那么她的愤怒或悲伤兴许能挽回局面,可公子对她的心从不曾变过,对于横亘在面前的变数,她再做什么都了无意义。甚至连公子自己,又有一点选择余地么?没有的。他先前一步算错,如今若不这样做,便连自己与自己的女人的安危都保障不了,他表面不在意,可心中是何滋味谁又能懂。



    “我没事。”苏倾的嘴唇苍白,这句话也冰凉。她觉得整个身子都冷透了,再在他面前待一秒都会血脉凝结,只能僵僵地站起来,喃喃交代,“告诉他,我没事。”



    说罢,也听不清面前的人说些什么,失魂落魄地站起来,手脚不协调地向楼上走去了。



    *



    司徒瑾带着尹袖回来时已是将要入夜的时分,苏倾脑子一片混沌地仰面躺在床上,听见一急一缓的两双脚步声逼近,无力地伸出了手捂住脸。



    不想见到司徒瑾,不想承认自己振振有词说温容不会再娶,却终于敌不过现实。可也不敢睡着,害怕那些萦绕不去的噩梦一遍遍重演,将她逼得毫无退路。只能清空自己的脑子,努力想要想起从前温容的那些信誓旦旦,可是没有用了,她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了。



    脚步声到了门前,听不清楚的嘈杂也随之而来。苏倾不想开门让他们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未料尹袖直接踢开了门,怒气冲冲地走到她床前:“给我起来!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这尖利地声音搅乱了苏倾脑子里本就混沌一片的东西,让她的头生生痛起来。她放下手皱眉看向她,哑声道:“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么?”



    司徒瑾只是站在她身后,显然想拦又没有拦住,十分尴尬地摊了摊手。



    多么狼狈。苏倾不想坐起,却被尹袖硬从床上拉了起来:“温容就要与唐芙缔结婚约,你还在这里睡觉么?!”



    “那我要怎样?”苏倾抬了抬眼睛,笑起来,“你告诉我我要怎样?”



    “去杀了那贱人,”尹袖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她皱着眉头道,“要么,就杀了温容。”这是她的手段。尹家的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用强势来维护家中地位,阻我者死。



    听见这句话,司徒瑾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又想起在兵营中的状况。若不是他去将她带回来,她恐怕真的要跟唐芙动手了。她不知为何突然对苏倾这样好,维护她的话句句尖刻,将温容与唐芙骂得狗血淋头,幸而温容从来不与女子计较,唐芙又是不屑于与人争辩的冷傲性子,才得以让她一直那样霸道下去,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而这边苏倾知道她会是这般论调,笑得更酸楚:“我杀了唐芙?然后呢?让温容兵败,将整个未郡都牵连了去,再将我自己逼上死路,将你,还有你,都至于万劫不复,这样你就满意了?”



    尹袖瞪了瞪眼,却依旧没有理亏的感觉,想要再辩,司徒瑾却赶在她之前开了口劝慰苏倾:“阿倾,你别难过,今天温容说他一定会保你王后之位,将你堂堂正正迎进门……你绝对会是他唯一的妻,你该知足了。”



    苏倾本来全身只剩了酸楚无力而已,听到这句话胸腔却燃起无名火,扬头看向他:“凭什么要我知足?凭什么我要为大局考虑?凭什么要我遵守你们这里恶心的规则凭什么不能让整个天下为我牺牲,我苏倾上辈子欠了你们的么?!”



    她怎么这样任性呢?司徒瑾不知道她在坚持什么,温容费尽心思只为保她后位不让她忍气吞声,以他的身份,这已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深情了。他敛眉,没有回答,只叹气:“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司徒瑾是她在这个时代最好的朋友,也是除了温容之外最了解她的人,可连他都不能理解她。果然,她已经离开了自己属于的地方去到一个陌生的世界,站在整个时代的对面,她从前可以尽力随遇而安,可今后这种孤独再也不会停下来。现在没有人听得懂她说话,没有人想拉她一把,只有责备,只有享受着她理所应当的屈膝妥协。



    苏倾再一次笑了起来。



    而尹袖一怔,随即狠狠剜了司徒瑾一眼,转向苏倾道:“你说得对,何必管旁的?有些东西,旁人绝不能染指。”她不知道是在对苏倾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我不是你,”于是苏倾又艰涩地说了一句,“我不会去为了自己让大家都得不到好下场。”能做的只是说说不满罢了吧,而这些甚至不能在那人面前讲出来。



    气氛略一沉默,尹袖捏紧了手指,隐约有些不安,烦躁地转过身去。



    “司徒瑾,你出去吧。”苏倾看着她的样子,躺了回去,眼神飘在半空开了口。



    天色已晚,司徒瑾也只好叹了口气,走了出去,留苏倾与尹袖在房间里。



    尹袖第一次不知道如何开口质问,只能静静转过身来等她说话。苏倾便率先轻声点破她的心思:“你怕司徒瑾也再娶其他女人是不是?”再怎么强悍,她也是个这个时代思想陶冶长大的女人,况且如今她已经没了显赫的家室,失去了所有横行霸道的底气,她心底也是会不安的吧。



    “他不敢。”尹袖像是突然被揭了伤疤,手指一下攥紧,狠狠答道。



    “他不是不敢,”于是苏倾说道,“是不愿。他和温容不一样。他不愿为自己快活而让你伤心,就如同不愿西弗门为崇高地位而背地腌臜,不论如何,他的取舍总偏向自己想要的东西,偏向你,所以放心吧,无论旁人如何,你可以信他。”这句话说出,却带来了对比之下强烈到窒息的无奈。司徒瑾多么好,他的不愿就是不愿,可温容怎么就不一样。



    听了这一番话,尹袖不知如何回应,心中却似有东西消融。



    “你知不知道,我好羡慕你。”这时候鼻子才酸了,苏倾的声音低下来,借着黑暗掩护擦了擦眼睛,“我好羡慕你们,羡慕得发疯。”



    尹袖头一次有了可怜一个人的感觉。她们不同于其他女子的关于婚姻的想法一模一样。如今她们也都是孤儿,可身世飘零之下,她可以有个男人将她拾起,将自己的全部都给她,她却要在自己最信任的人身旁继续飘零一世。



    这样的一生该怎么过呢?她的心刺痛了一下。



    尹袖不知是该为自己庆幸还是为她悲哀,心中五味杂陈,最后只得迟疑着走到她身旁,用自己能做到的最轻柔的语气道:“你……”话出口又不知该如何继续——该怎么去劝慰一个即将陷入无边沼泽的人?她抿了抿唇,终于还是沉默了。



    “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静静。”苏倾这句话说得像是乞求。她不想要她可怜她,就像在襄阳府遣走司徒瑾,狼狈少了围观者,就不会那么狼狈了吧?所有自己原先想也不敢想的委曲求全便也不会那样屈辱。



    尹袖没再说话,走了出去。



    听着门合上,苏倾将头深深埋在被子里,闭上眼睛想阻挡眼泪流出,可咸涩的液体还是不停涌出来,擦干还是有,再擦也还是有。



    漫漫长夜,整个天地间全是寂静萧索,世界上所有的水都在这一夜结成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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