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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苏倾依旧是被严禁出军帐的。倒不是因为温容还是心有余悸怕她出什么乱子,而是因为这军营终究是男人的地界,她一个女子在这里多有忌讳。所幸这几天这边战场上没有什么需要温容出去亲征的战事,他每天除了跟众将领开开会,研究研究兵法什么的,剩下的时间都留在帐中陪她。有时候顾奕清也来,他已经将她当成了真正的妹妹,战场上的事,只要她好奇的,他都乐意向她讲一讲。
这些天的讨论,苏倾差不多对当今局势了如指掌,也听到了些西弗门的事。
如今西弗门已经由司徒瑾掌管,专心为未郡效力了。平时一些密探,杀手之类的事几乎都要交给西弗门的顶尖高手们跟暗卫来,保密工作也多由他们做。这些人做事十分得力,基本上可以保证只有温容这边有得到其他方面消息的可能,而那边的人,却毫无刺探到他想法的能力。
而西弗门向来是江湖上领袖地位的门派之一,想要掌握舆论简直易如反掌,所以民间总是对未郡这边怀有赞誉的,武林中一些厉害的草根军队,也都将顾奕清当成投靠的首选。如果说从前的江湖是由三郡分而掌管的,那么现在,就完全是未郡的天下了。
苏倾也打听了一下人家的私生活。据说司徒瑾还是没有娶尹袖。这件事用膝盖都想得到为什么,苏倾想着,默默脑补出司徒瑾每次求婚被拒绝的样子,在心里为司徒瑾叹了口气。
不过尹袖就这样回了西弗门,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如约去找倾歌令。苏倾一直对这个神奇的东西很好奇,感觉它的杀伤力堪比核武器了,要是在这时候能得到这东西,那还用得着在这里等着唐芙做决定?她也问过温容这个问题,得到的只是不以为意的一笑:“父王一直教我,凡事要做完全打算,永远不能依靠尚且没有把握的东西。倾歌令于我而言,只是一样没有见过的东西,我对它没有半点把握,决不能将它放入预算中。只是能保证它不在他人手中,着实是少了许多敌人力量不可预估的麻烦,也让我得以将部署进行下去。”说到这,他转了转眼,半开玩笑道:“不过,或许它真会在危急时刻被寻得,突然出来帮我们一把也说不定。”
苏倾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又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你说等到很多年以后,我们的儿子会不会也这样说——”她咳了咳,学着他的样子粗声道,“父王一直教我,凡事要做完全打算……”
温容没有被她逗笑,却因为她这句随意的调笑出神很久,漫想着未来,几乎整个下午都处在了恍惚状态。
她着实是让他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这才认真地想,在从前的岁月中,冰冷地长大,情意之说与他而言已成荒谬,他过惯了权谋算尽的日子,一步步为自己将所有的路都铺好。如他所言,权力对他来说只是一盘没有选择的棋。可现在,她说他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人,其实她才是他做梦也没能料到的幸运。她恐怕永远都不会想到,是她让他的生活整个明亮起来。
这样恍惚幻想了半日,思绪终于在夜里被她拉回来。是苏倾用手探他的额头,道:“喂,你怎么了?也不烧啊……你被附身了么?”
她歪着头,依旧是那般娇俏的好模样,在烛光下整个人都泛着暖意。他笑得温柔:“没有,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他想的东西,咳了咳,道:“想……”忽然想起前几日收到的信,连忙岔开话题,“司徒瑾跟尹袖快要来了,你知不知道?”
苏倾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问道:“咦,他们来做什么?”
“尹袖掌握着倾歌令的下落,自然是要在我这里,而司徒瑾……”于是他低笑了一声看向她,“有些人恐怕连自己拐走人家妹妹这件事都忘了吧?”
苏倾哪可能忘掉司徒瑶?她只是觉得在宫中她有太子照顾着,日子一定过得不错,不需要她担心,所以一直没有提起罢了,这时候被揶揄,就不服气地说了句:“我哪有拐走她,是她拐走我好么?要是司徒瑾来了,你一定要赶在他质问我之前质问他!”
温容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样牙尖嘴利的样子,他哪敢质问你?从前吃的亏还不够?”
“也是,”于是苏倾转了转眼,又苦起脸来,“可是尹袖也要来了,我以后可以只躲在帘子后面不见她么?”
“不行。”温容于是一脸凝重地重重答道。
*
差不多是苏倾来到军营的第六日,前方传来越郡正式被程绘所灭的消息。比预想得要快许多,但又是在情理之中的——本来越郡兵力就被温容耗了不少,再加上程绘对沈昶那边的了解,攻进那边都城都是轻而易举了。有句话怎么说,你最相信的人捅你的那刀永远最致命。
程绘是个疯子无疑。他的世界观比较扭曲,好像没什么道德跟禁忌规矩,只是对想要的东西偏执而不择手段,说背叛谁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但是也不能说谁对谁错吧,苏倾想,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没经历过人家的经历过的事,有什么资格去评判。
相比之下程锦虽然也不见得有多清醒,但好歹比他强,虽已给程绘下了赐婚的圣旨,给在前线卖命的唐芙的诏书却拖着,可能这其中也有私心,但的确是明智的——试想若是在越郡局势未定的关头激怒唐将军叫她做出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事,可就不是什么好玩的状况了。
不过看着程绘那急躁劲,这诏书也拖不了多久。
转眼就到了冬至,苏倾在军帐中也待了有十日左右,这一天温容终于大发善心带她出去瞧瞧。苏倾被披风裹成个小粽子被他抱在身前,两人策马出军营,到青陵城中去找馄饨吃。
青陵算是个中型城市,比毓城稍大,又比鹿洲与凉州小些。这是个极有味道的地方,建筑都十分精致,往来之人声音口音皆是细细软软,让人听起来很是舒服。苏倾一径拉着温容乱转,最终还是顺着温容意思,选定了一个很大的酒楼,走了进去。
战时经济不景气,未郡的军队就在城外,城中有能力的富户都向安全处避难去了,这些个大酒楼就门可罗雀,见有人来,小二殷勤得很,忙不迭地将两人请了进去,找了最好的地方,又伺候着点了菜,才退了下去。
虽然生意不好,但这地方倒很是干净整洁。两人挨着窗户坐,此刻冬日的阳光透进来一片暖意,将整个饭桌都照得明亮起来。苏倾打量了这地方几眼,突然想起那时自己在毓城进过的“福生”酒楼,这两个酒楼的规模差不多,这里会不会也有特殊服务?苏倾托着下巴四处瞧,果然遥遥听见那边有一处被屏风隔出来的地方传出来隐约的乐曲欢笑之声。她引颈向那边看,就又被温容敲了脑袋:“乱瞧什么?”
苏倾想起在毓城的时候她就想过温容有没有在这种酒楼被诱惑过,这时候转过眼来,问他:“为什么不准我看?里面有见不得人的事?”
温容就知道她要这样问,带着笑意轻抿了口茶,道:“饮酒作乐罢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一个姑娘家,不要胡乱探听。”
“哼,”苏倾见他把这事说得理所应当似的,斜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做什么?那时候我扮男装进酒楼,就有个女的试图勾引我来着,狐媚得很呢!你们这些男的,简直是……哼,喝酒就喝酒啊,还要找那种女人陪,伪君子。”
温容只说了一句,就无缘无故被她指责,无奈地挑了挑眉毛为自己辩驳:“你看不惯他们就是了,怎么就‘你们这些男的’,我如何伪君子了?”
“你就说,你以前有没有做过和他们一样的事?”于是苏倾毫不客气地问了一句。
温容一时有些没底气:“我从前……那是不得不应酬。我自己一向十分洁身自好,只是不得不毁掉自己名声,才会有风流荒唐的做派,你以为我当真多喜欢那些庸脂俗粉相伴左右?况且,”他顿了顿,反问她,“我对你不也是一直谨遵‘发乎情,止乎礼’之理?何时有过半点越矩?”
看着他这样极力辩解,苏倾觉得很有趣。她其实也没想要求他在这个时代能像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似的不做一点风流的事情,毕竟其实在这里高雅的文人墨客狎妓才是最正常不过。他能有这份觉悟她已经十分满意了。她笑起来:“好了,我错了还不成?”她眨眼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品行如何,你紧张什么。”
温容这才展颜一笑,将目光投到她身后的门口方向去。
这时候菜端了上来,都是些精致而价值不菲的菜肴。苏倾想起自己原先是想趁着冬至出来吃馄饨的,有些不满地瘪了瘪嘴:“不是说好吃馄饨嘛,冬至不吃馄饨会冻耳朵的,怎么又到这种酒楼来?我要馄饨……”
“就知道吃。”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欠揍的声音。
苏倾一惊,猛地回过头去看来人——只见朝这边走来的一男一女,不是司徒瑾那厮跟他的未婚妻又是谁?
只见司徒瑾的头发已经长得过了肩膀,又差不多恢复了初见时的发型,这时候一个紫色束额,显得整张面孔英挺威严,只是那双眼照样流露着风流不羁。也不知是他穿了一身深紫色大氅的缘由,还是当了掌门的人气场会不一样,总之他看起来要比从前有气势许多,也成熟了不少。至于尹袖?她倒是没太大变化,还是很凶的样子——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跟着他学会穿紫,现在两人的衣着颇有些情侣装的意思,总之很是相配。不过尹姑娘的气场明显要强大一些……
“伯琛兄,尹姑娘,别来无恙。”看见他们,温容轻轻地点了点头,起身相迎。
“别来无恙。”于是司徒瑾也颔首一笑,在小二的殷勤招待下坐了下来,而尹袖照样是冷冷的,好似不屑说话似的,也在他身旁落座。在温容跟苏倾看来,她不说话真是最好的事了。
苏倾这时候算是明白温容打的算盘了。说什么吃馄饨,分明就是骗她出来和他一起迎接尹袖这个灾难嘛!她唇角抽搐了一下,看向司徒瑾,还没开口,就听见他质问:“苏倾,你竟然拐走我家瑶儿?”
苏倾听他上来就是这么一句,自然不服气,眼睛一横:“你要不要脸啊,明明是她拐的我。在信里说的还不够清楚么?”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心想除了头发长了些,他根本没有变化,至少在她面前是一点掌门的样子都没有,真不知道司徒安怎么放心把重任交到他肩上。
“而且,”见他又要反驳,她抬了抬下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太子的人安排她在你们回越郡的路上碰见你,结果你竟然不但没有发现她把她带回去,而且还让她偷听到了我的下落,现在你就好意思理直气壮地质问我了?罪魁祸首!”
司徒瑾听见这个,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抿起了唇,就知道斗不过她!他迅速地在脑子里权宜了片刻,最终还是服软,笑起来:“那你倒是给我讲讲你们两个先前的经历啊……她现在在皇宫,是真的被程岚留着了?他真能好好照顾她?”
“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苏倾转了转眼,欺负司徒瑾简直是她人生一大乐趣嘛!
温容暗想自己终究还是高估了司徒瑾,以为他被她欺负惯了能长个记性,没想到还是不知死活地去质问她——他哪里能说得过她?他摇了摇头,静静地看着两人闹,饶有兴趣地抿了口茶。
尹袖这时候却抬眼瞪向苏倾,照样的凶巴巴语气:“吵够了没有?都是三岁小孩子么?!”
这话让苏倾一下子住了口,咳了咳,弱弱地低下了头去。司徒瑾也噤声不敢再开腔了。
温容只好硬着头皮圆场,笑道:“你们再不动筷子,饭菜可要凉了。”
“嗯,对!”
“温兄所言极是!”
于是两人忙不迭地拿起筷子开始夹菜。苏倾暗暗瞪了温容一眼,却换来他幸灾乐祸的一笑。
温容用餐的时候一般都是不怎么说话的,只是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菜,仿佛生来的优雅。苏倾一直觉得和他吃饭很没意思,这时候司徒瑾来了,才又找回饭桌上的乐趣,两个人很快就凑在一起聊得不亦乐乎。
因为有玉娘的缘故,司徒瑾上次回去的时候并未受到多少责罚,只是忙着接任掌门的仪式。那仪式前前后后十分繁琐,不过还算是顺利完成了。他炫耀似地向苏倾展示了手上精致的扳指,那是他身份的象征。
苏倾对此嗤之以鼻的同时,再次向他表达了自己对西弗门未来的担忧。一边温容只是笑,道:“伯琛兄可以称得上是几十年间做出最大成就的掌门了。”
“这还多亏了你。”司徒瑾就看向他,诚恳道。
苏倾觉得这两个人之间好像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她,却也没有多想。只是转而又去与他谈瑶儿的话题。
听清了事情始末之后,司徒瑾感叹了好一通女大不中留。-这丫头从小就总是想去外面瞧瞧,没想到第一次出去就将自己一生都定下,而且托付终身的对象还是这样纠结的身份。如今胜负未定还好说,万一到时候真攻进了元歌去,又该如何是好?
其实苏倾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也跟温容讨论过许多次,这时候也就不以为意地劝慰他:“没事的,反正那边有你爹娘,你就跟着我们一直打仗直到进宫呗,我跟温容说过,等夺了皇宫,就留那孩子一命,叫他入赘你们西弗门好了。我看他倒是像什么都肯为瑶儿做的样子。”
“说得轻松。”于是司徒瑾眼睛一暗,叹了口气,似乎在忧虑什么,这副神情苏倾还只在那次回西弗门的时候在他脸上见过,她好奇地去问,他却又什么都不肯说了。
倒是一直不发声的尹袖摔了筷子,冷冷一句:“程家的人有何道理进西弗门?”
苏倾也是随口一说,看见尹袖的反应,这时候才想起尹府被灭门的仇来,吐了吐舌头,没敢再做声。司徒瑾只能又赔着笑脸去哄她。
接下来的一顿饭因为尹袖闹脾气吃得很没意思,几个人草草结束了饭局,温容和苏倾便准备找个好一些的客栈将她们两个安顿下来,再启程回军营去。
司徒瑾跟尹袖两人在街上转了一会儿,最终挑了个布置很不错的地方要了两间客房。苏倾听见司徒瑾说“两间”的时候,“扑哧”一声笑出来,把他拉过来低声问:“诶,你还没娶到她啊?”
于是司徒瑾就很苦恼地点了头,怨念地压低声音道:“她不肯嫁!唉,你又不是知道她的脾气……”他见她笑得一脸奸诈,眉毛一扬,“你又有法子?”
“当然有了!”苏倾看着自顾自走在前面的尹袖,继续坏笑,“你直接生米煮成熟饭,她有本事……”
话还未说完,就被某人不满地拎着脖子离开了司徒瑾身边。
“你们暂且安身此处,待到以后我再接你们到军营瞧瞧,”温容向司徒瑾说道,再道了句“告辞”,便拉着她出了客栈,徒留司徒瑾怔忡片刻,犹豫着皱眉将目光投向那边身姿曼妙的人去了。
*
程绘果然沉不住气,那日温容与苏倾回去之后不过两日,冯云就带来了密报——唐芙那边已经接到了天子赐婚的诏书。
其实唐芙应该早预料到这件事的,只是甫听到的时候心情还是十分不好,发了很大的火,当即就让自己军队驻在长遥,也不管战况如何,只是再不向前了。
长遥距青陵很近,行马也就一日半的光景。
知道这消息的时候温容正和苏倾下一盘棋,他眼睛也不从棋盘上抬起,只淡淡勾了勾唇角,饶有兴趣道:“这样近……再叫他们散些她想听的罢。”
冯云闻言,笑了笑,得令而去。
苏倾知道她的意思。这是要继续散播天子觉得她无用而要将她像个玩意儿一样交换给“叛贼”的消息,让她寒心就寒个彻底,也好做出抉择。她抬了抬眼,问:“她会停在长遥,是不是是已经在犹豫了?”
“你说呢?”温容只是落下一子,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说,你能揣度同为女子的她的心意么?”
苏倾听到他轻松口气就觉得事情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笑了笑:“要我猜,她肯定要投奔你的,毕竟你不逼她嫁人嘛!”
闻言,温容叹口气,道:“还是不该让女子当将领,”他摇摇头,感慨道,“这样感情用事,如何用得?本事再大也终究要成废。”唐芙此人,终究是被世人给宠坏了,才会使他有机可乘。
听到性别歧视的内容,苏倾有些不服气,扬头反驳道:“谁说只有女子感情用事,要是程绘和程锦不感情用事,会有今天的状况么?”她想了想,叹口气,道,“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弱点罢了。譬如唐芙,一直都是清醒的,就是不甘下嫁不满意的人,那可是她一辈子的事,难道不该自私一回?再说天子,他从前维护自己位置使的手段也不少,聪明运算,从来不会手软,算上个顶厉害的角色了,只是软肋在唐芙,才会有今日的状况。不论身处什么位置也终究是人呀,连楚小凤那种冷情的杀手都有纪华音这个执念,哪儿有人能处处都理智呢?”
“也是,”温容听了她这一番争辩,看着她莞尔叹道,“我不是也要因为自己的弱点任人指责捉弄么。”恐怕他的弱点,全在面前这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这句抱怨不知怎地就让苏倾心里绵延出些许喜悦,也没了先前想好好跟他辩论一番的念头,只是含笑瞪了他一眼,才垂下眼去,悠然在棋盘上落子——
“将军。”
*
漫无边际的黑夜中,一匹白马如同魅影,穿行一路的寒风,踏过青草上遍布的冰霜,不知走了多久。
马上的人身着一袭殷红得似要滴血的红衣与银光闪闪的铠甲,由于长时间的奔波,连冰冷的甲上都结了一层薄霜。从那人在马上熟练的姿势,难以看出那是个女子,更难以想到,那是个拥有天下最美的一张脸的女子。
唐芙已经在马上颠簸了整整一天一夜。从拿到诏书的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她像是忽而被掏空,她没有选择,没有余地,只有向着一个方向前进,越来越快。
唐芙是站着接旨的。那片薄薄的纸,何以承载她的一生?原来挣扎自强这十几年,终究逃不过一个女子的命运,好似这十年戎马忽而就被狠狠地略过,只剩一个苍白问句——她为掌握自己的命而付出比旁人多千百倍的血汗,最终得来的却是这种下场?
“本将不跪。”话音刚落,手中长矛便示威地插在了那宣旨的太监身旁,女将英气十足的眼里满是冷酷,似乎能将人瞬时冻结。
“见、此诏书,便如见天子,即便、即便你唐将军,也必须行礼。”太监已经噤若寒蝉,嘴上却不能服软,因为他拿着的,是皇家的体面。
听说当年单单“唐芙”这一个名字,都足以让一向骁勇的蛮夷将领尿裤子。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有这般震慑力。只是是被她眼光注视着,他的背上就已经生了一层冷汗。
“天子负我,天下人负我唐芙,本将凭什么下跪?”唐芙冷笑了一声,不等他宣读,直接伸手将那诏书夺过来,深黑的眸子中透出的森冷让他颤抖。
“滚。”从牙缝里挤出的字,让面前呼吸几乎要停止的人如获大赦。他腿一软,带着身后的随行人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军帐。
“将军……”帐中的人全都屏住呼吸,动都不敢动,唯有她身旁从小带着的侍女怯怯带着哭腔叫一句,“将军息怒。”
“怒?”唐芙垂眼,将方才深深插入土地的长矛拔了出来,脸上神色看不分明,“本将有何资格怒,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怪只怪我唐芙没本事战死沙场,便要如同畜生一般活着。”
她真的没有发怒,这句话说得也很是平静,却让身旁的小丫头忍不住哭了出来。
唐芙捏了捏眉心,面无表情地坐回了椅子上,对着帐中一众不敢作声的下属道:“都下去。”
“是。”众人齐齐应答,退出军帐,于是唐芙转向身旁哭得梨花带雨的人,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喟叹:“何至于伤心至此?”
不该是早料到的结局么?这些年,她何曾真正自由过。
“明珠只是、只是为将军不甘,”侍女的哭泣并未停止反而更厉害,“将军东征西战这么多年,竟落得这样的下场么?现在外面的流言,我真是、真是听也不忍去听了……”
“呵。”唐芙唇角的冷笑锋利起来。她摇摇头,没再答话,而是站起,径直向外走去。
夕阳如血,寒风彻骨。
唐芙面无表情地为自己心爱的马梳理着鬃毛,脑中却只有一个面孔,在战马嘶鸣,风尘四起之间显得清晰无比。
她此生只败过一次。
*
唐芙没有想过自己会败,因为她从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强过她,就如同她从不相信这世上能有人值得她托付终身。
那日馥野之战,两军对峙之间,她隔着很远的距离瞧向那边两个领兵的大将。一个是身经百战的未郡大将军,一个是亲征的郡王。两人向这边看过来的时候,唐芙感觉不到平素的对手如临大敌般的紧张,而是镇定,以及一种势在必得的气势。战鼓擂响,她扬了扬唇角,眯眼,转身一句“杀”,精良的唐家军瞬间出动,人潮涌动中,熟悉的嘶吼之声让她热血沸腾。
千军万马在她眼中只凝结成一片红色,唐芙拿着如同早与她融为一体的长矛,熟练地卸下一个个头颅,直到全身都是滚烫的鲜血,耳边尽是绝望的哀嚎。
顾家的军队却像是如何都杀不尽,打不退,隔开唐家军,一齐向她这边涌来,待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团团围住,逼至退无可退的境地。她这才知道自己中了他们的圈套,嘶吼一声,用尽全力迎战,奈何终究寡不敌众。
温均昱先赶了过来。一骑高大的白马,整齐的盔甲,他英武如同天神下凡,从容不迫的神情动作使他周身有种王者之气,几乎连身经百战的她都被震慑,瞬时便感受到了对手的强大。这个男人参战这样久,却依旧未有凌乱,看见她已成必败之势,亦没有丝毫得意。好似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他败她,亦是理所应当之事。
果然是传闻中能得倾歌令的人。唐芙想着,却未见怯懦,拿着长矛直向他挑战。
这一击被轻巧躲过。他缨枪在身前一挡,不费力地退了一步,英俊的脸上一抹饶有兴味的笑意:“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他顿了顿,唤出她的名字,“唐芙。”
“正是本将。”唐芙眼里有一丝涟漪,却依旧毫不犹豫地再次攻上去。
温均昱照样没有迎战,而是一拉缰绳,在她猝不及防间绕到了她的身后,斩断了她的唐字军旗。军旗一倒,唐家军军心必散。她怒火攻心,恨不得拧断他的脖子,却禁不住自己体力已经耗费大半,终究被他几个招式便降服。
男子的缨枪只离她喉咙一寸,却终戏弄似的贴着她颈子划了过去,割断她一缕发丝。唐芙下意识倒抽一口冷气,便瞧见他脸上胜利的微笑。
“本王,不打女人。”说罢,他竟一提缰绳,转向别处去了。
唐芙无暇追他,心中兀然有了一丝慌乱。之后又是将近一个时辰的打斗,顾奕清过来的时候,几乎只用了三四招便将她从马上击落,眼见着手上缨枪就要刺入她胸口,却被人拦下。
“不许杀她。”沉稳的声音,又是他。唐芙不住地大口喘息,抹了把脸上的血,冷冷睨向面前的两人,她倒想瞧瞧他们想玩什么把戏。
看见她这般目光,温均昱轻轻地偏了偏头,居高临下地瞧她片刻,翻身下了马。他走到她面前来,想要伸手将她扶起,却被她躲过。唐芙依旧冷冷地看着这个第一次将她打败的男人,嘴唇倔强地紧抿着。
“起来吧,”他倒没有因为她的态度恼怒,仿佛可以无限度地包容。他蹲身下来瞧她,真诚无比地温声一句,“唐将军如此旷世奇才,不该死于马失前蹄。”
唐芙嗤笑了一声:“我不是马失前蹄,而是败给了你,你不必假惺惺,”她猛地抓起身旁掉落的长矛,厉声道,“这是我唐芙第一次败,亦是最后一次。”
他轻易便将她的长矛捉住不让她自刎,语气依旧诚恳:“本王向来仰慕将军骁勇,唐将军若肯归降,本王什么都可给你。”
“你做梦!”唐芙冷笑一声,长矛猛地用力逼他后退,自己拼尽全力站起想与他拼死一搏,却被一旁的顾奕清再次踢倒在地。他瞪向她:“不识抬举!”,举起了手中的缨枪刺过来。
温均昱再次止住了他时,她已经觉得好笑——他们若真以为这样的戏码可以打动她?未免也太天真了罢。
“罢了,”却听见那边再没有软硬兼施要她归降的言语,那个她始终猜不透的郡王叹了一声,道,“你走吧。”
唐芙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轻易饶了她。她原本以为这两次相救是他故意诱她投靠的戏码,却未曾想他真甘心放虎归山——她的本事有多大,他再清楚不过。
似乎洞悉了她的疑惑,他一笑,用眼神止住顾奕清的反驳之意,重又上了马,道:“自古英雄总惺惺相惜,本王更是惜才如命,断不会看着如此骁将死在自己手里,”他的语气并无半点虚假,顿了顿,漫不经心道,“再说,本王若欺负你一介女流,总归不光彩。”
唐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却没有露出吃惊的神情,只是眯起了眼睛,看他最后向她扬了扬唇角,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悠然调转马头,没有丝毫犹豫地带领自己军队撤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满目疮痍之间,最后一丝呛人的血腥气,似乎也被这男子唇边那一抹淡然涤得干干净净。
*
白马疾行,深夜,马上的人终于还是在前方看见了点点灯火,那是她着魔般不眠不休一个日夜要赶到的目的地。
唐芙这才如梦初醒般慢下来,瞧着前方,眼中透出一丝茫然。
竟真的到了这里。她放开缰绳,侵衣霜气从四面八方灌过来,让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在她上马的前一刻,明明还是想要遵从圣旨瞧一眼诏书上的内容,没想到一起步就再也停不下来,走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快,一直到现在,已经到了他的军帐前。
她咬了咬嘴唇,一提缰绳调转马头,却怎么也走不动。从五岁开始,她就不得不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藏起,这一身沉重铠甲何只是穿在身上——它已经将她的心都牢牢禁住了。
唐芙,唐芙。她握紧了手中的缰绳。为何不能为自己做一次主?天下第一又如何?权势滔天又如何?世代忠臣又如何?我命由我,不容他人掌握!
她拉紧缰绳回首,缓慢而坚定地向军营入口走去。
此刻已至亥时,守卫却还是精神抖擞,见前方来人,皆摆出戒备的架势。待看清马上的是个将领打扮的美人,几人惊讶地对视一眼,心中对此人的身份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一时间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唐芙神色依旧是冷漠,居高临下地睨了这几人一眼,拿出伐檀令丢下去,檀唇轻启,只冷冷一句:“叫温均昱来见我。”不容反抗的语气。
那接住令牌的守卫兵士哪里想过自己能拿上此等珍贵物什,双手捧着,不敢有一点怠慢,领命而去了。剩下的几个,虽恭顺地垂着头,眼神却不由向那边翻身下马的女子瞟着。
月色下,这女子身姿挺拔,周身有种令人窒息的气质,说不上是因为太美,还是因为太强悍。果然是传说中天下第一的美貌与骁勇。唐芙站在那里,英姿飒爽,没有一丝小女儿态,而是不怒自威。她卸下头盔,乌黑顺滑的长发就垂了下来,男子的发髻在她头上一点也不显得违和,而是使她更加英朗,这个女子生了一双浓眉大眼,眉间一股子灵秀之气,眼睛黑白分明,清亮而冷冽,挺翘的鼻子使她的侧脸棱角分明几近完美,微深的子庭之下,饱满檀唇令人不由心跳加速。这样危险而带着寒意的不容侵犯的美丽呵。
此刻,唐芙像是一尊被月光熔铸的完美雕塑,只静默地等着,目光绵延至远方,也不知思索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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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温容闲坐着看一本书,等苏倾沐浴完毕一起休息。军帐中安静无比,唯闻外面偶尔的风声以及书页翻动的声音,时光静静流淌,一寒一暖对比,更显得点着熏香与火炉的帐中舒适惬意。
灯前,只着随意的浅金色里衣的男子慵懒地支着头,修长的手指不时翻动手中的书已久。此时,感觉到身后的动静,他唇角微微扬了扬,却佯装不知情地等着她偷偷摸摸过来。
苏倾看他聚精会神的样子,踮着脚尖想走到他身后吓他一吓,却在手差一点拍上他肩膀的时候被识破。身前的人只消轻轻一拽就使她失去平衡落入他怀中:“想使什么坏?”他得意地看她。
苏倾就知道自己永远得逞不了。她哼了一声,还死不承认:“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使坏了?”
温容不与她争辩,只是笑了一声,注意到她头发还湿漉漉的,弄湿了自己衣裳,就嫌弃地将她推开,接过她手中的帕子来给她擦拭头发,一边将书交给她:“还剩最后两页,给我念完。”
苏倾实际很想问为什么他们要交换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但是想了想,还是忍了,眯起眼睛勉强辨认手抄本的繁体字,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念出来。
“你不是识字么?”于是温容抱怨了一句。
“我们的字和你们的字长得不太一样啊,”苏倾只好摊手,“我有什么办法。”
“哦?”温容对此倒是很感兴趣,正想追问,却听见外面有动静,想了想,手上动作一停,谨慎地站了起来,道:“不要乱跑,我出去瞧瞧。”
“嗯,你去吧,等你回来。”苏倾不觉得这大半夜的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点点头,自顾自去研究他看的那本古书去了。
*
“是唐将军无疑,”守卫在身旁恭敬地带路,一边将伐檀令呈上去。
温容接过那精致令牌,放在手中把玩着,眯了眯眼:“只她一人?”这样星夜投奔,还是只身一人,她想做什么?
“回公子,方圆十里没有兵马潜伏。”冯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两人身后,压低声音答了一句。
“这倒奇了。”温容饶有兴趣地转眼,想了想,又侧身道,“你不必跟着。”
眼见着要到门口,冯云犹豫片刻,还是点头:“是。”又转身迅速地隐入了夜色中。
再几步,就到了军营入口。月光下,甲胄泛起的寒光使人很容易就找到落目之处,温容顺着那微光所在处看过去,便瞧向那个一身傲然之气的人。此刻她正负手而立,略偏着头看着自己的马,似乎漫不经心,又像若有所思。
实在很少有一个女子会负手立在寒风中,侧影成为这样英朗的模样。温容心下叹了一声,她在自己婚事上感情用事也罢了,反正他已探明她弱点,这员大将,他一定要好好收进麾下。
“郡王到。”守卫的声音响了起来。
伴着这声通报,温容不慌不忙地走到了唐芙的面前,看她缓缓转过身来。他展了展衣袖,依旧是温文有礼地颔首微笑,亲自将伐檀令递过去:“将军大驾,有失远迎。”
目光触到面前的男子英俊得过分的面庞那一刻,唐芙心中忽而泛起一种异样,让她手指无端细微颤抖,脸上却未显露,只是接过令牌,一拱手:“是唐芙来得唐突了。”
温容看她温驯许多的态度就知道他已经赌赢了一半。于是他并未急着追问她为何以此种方式出现在这里,只是一笑,道:“夜深露重,还是进去谈罢。”
“不必。”唐芙却抬手拒绝,冷眼将在场的卫兵扫过,道,“我只问你几句话便走。”
温容想不透她此般为何,索性不去深究,只是坦然顺着她道“将军但说无妨。”
唐芙于是一个转身,径直拉着自己的马举步向前走去。而这边温容见她并未带着武器在身,也便挥退了欲跟上来的卫兵,自己玩味地看着这天下第一女将的背影,从容不迫地跟了上去。
两人只是一路不声不响地走,并不说话,直到到了已经结冰的河畔,唐芙才停住,回过身来看他。
寒风彻骨,这一刻,她似乎无比清醒。
河上的薄冰折射出微微寒光,照在她的盔甲上,再照在他的脸上。这个一身雍容气度的男子,依旧是那般温润如玉的模样,长身玉立,像是已然掌握一切一般淡然地看着她。
她想起关于他的许多,但那都是传言中的赞颂,她从未信过,直到他真正将他打败,再以高高在上的姿势恕了她,她才明白他的本事到底有多大。世上最聪明,最有才华,最英武,连相貌都无可挑剔,他几乎集所有完美的优点于一身。她以为永不会出现的,世上最好的男人。
“你知道我为何来找你么?”唐芙眯了眯眼,扬头打量着他,不带任何情绪地问了这么一句。
“将军是让本王猜?”于是温容淡淡一笑,道,“本王自然希望将军来此,是因为终于悟透了‘良禽择木而栖’这个道理。”她不像是啰嗦之人,他便也直入主题,等着她表明态度。
唐芙却没有接他的话头,只是觑他一眼:“昨日,我收到了赐婚的诏书,”她将目光投至覆着一层薄冰的河上去,道,“遵循圣意,我当在半月后成亲,嫁的,却不是想要委身之人。”
她突然坦白提起这件事,温容却一时间不知道她言下之意,斟酌片刻,道:“天子昏庸,将军这样的女子,的确不应下匹非类。”
“是么?”闻言,唐芙转眼看他,突然意味不明地问了句,“那么依郡王看,唐芙该与何人匹配?”
“……自然是与,将军想嫁的人。”温容思忖,她大约是怕自己投靠过来之后,再被他强行指给旁人罢。他知道此刻最明智的做法是表示对她自己意愿的尊重。
“若本将想嫁的人,”于是唐芙注视着他,语调微微拖长,终于还是说出,“是郡王你呢?”
听见这句话,温容脸上神情一僵,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这个眼高于顶的女人……竟想嫁给他?
良久,确定她没有在开玩笑之后,他妥帖收起惊愕笑问:“本王何德何能,能入得了唐将军的眼?”他想了想,揣度她心意,“若是唐将军因为不愿与旁人共事一夫才看上本王未曾婚娶这一点……本王已有昭告未郡的王后人选,还请将军慎重考虑。”这话说得很是诚恳。
温容表面好整以暇,心里却着实被她这么直白的一句话吓了一跳,一惊之余分析,算起来这个女子已二十有二,只比他小个一两月,与她年龄相当的男子大多已经妻妾成群,她是不是因为性子太傲不愿屈居人下所以才有与他婚配的想法?否则,他再也想不出她舍弃天子程绘不要而突然要嫁给他的缘由了。
可他显然是猜错了。只见面前的人丝毫未因他此句动容,照样不接他的话,直视着他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晓我们结成姻亲的好处,文人那套兜圈子的讲究大可不必。娶我,我助你得天下,不娶,下次战场上兵戎相见,”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分毫不像个感情用事的人,语气冰冷而坚定,“三日后,若我未得到你的答案,唐家军便离开长遥。”
温容的眸子冰冷了片刻,随即又将情绪很好地掩藏了去,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未出口,只是扬唇,微微颔首。
于是唐芙再深深看他一眼,也不告辞,只是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拉动了缰绳,如同来时那般,再次疾驰而去。
直到走出很远很远,将军一直紧攥着的手指才略略松开,整个人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松开似的软了下来,深深地吁了口气。
*
温容回来的时候,苏倾的头发刚刚擦干,书还没看进去几页,正聚精会神地伏在书案上研究那些妖孽的字形,连他已经褪下厚重的披风走到她面前都没有发现。
此刻他瞧着她乌黑长发闲散地垂在肩膀与书案上,纤纤手指指在书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那本书,身影被在灯光昏黄染上温暖,心头忽而有些酸痛。也不知道此刻该是如何心情,只是仿佛从寒冷迈入温暖之后再见她,霎时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该如何对她说?他对她的性子知道得清清楚楚,包括那句“我觉得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否则它就不干净了,你懂不懂?”也深深烙在他脑海中。他懂不懂?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未想过他会懂,可现在他竟真的想要她一个,否则也不会有现在的犹豫。
他从一开始就在赌,可筹码全在唐芙身上。他十分清楚他必须满足她所有的要求,这次联姻他拒绝不了,也不可能拒绝。放在从前,这样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他定会当场应下,可那时候他竟开不了口,他竟下意识地想要推掉……其实多等这三日,又有何意义?
而他该如何向她讲?温容心中有些微苦涩,忽而又觉得尴尬不堪,他是否要告诉她,她无能到为了保全大局,不得不娶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人?他曾以为自己掌握着一切,却没想到最难预料是人心。
娶自己喜欢的人?又忽然如梦初醒似的一怔,什么时候她已经让他相信,世间婚娶都应是两情相悦了。本该是荒谬的罢,他摇摇头,娶那样一个女子算是件好事,如此他便可将伐檀令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时候怎么突然想起什么喜欢与不喜欢。
只是不想她委屈了。温容轻声叹了口气,她也是倔强的人,到时候该如何与那强悍的将军相处,她又能容得下她么?而这一切,他甚至不知如何启齿,只能暗暗在心中发誓,无论今后如何,他都一定要给她最好的庇佑。
温容俯身,冰凉指尖拨了拨她头发,方使得她一惊,抬起头来。
苏倾刚抬头就瞧见温容脸上来不及收拾好的复杂神色,刚绽出的灿烂笑容停住,神色转而变为小心翼翼的探询:“你回来啦?外面……发生什么了?”
温容想了想,坐在她身边,深深叹了口气,敛眉道:“很糟糕的事。”
“啊?”苏倾鲜少见到他脸色这样差,被吓了一跳,连忙问,“什么糟糕的……”
“嘘——”这句话却被他郑重地止住。只见他修长手指竖在唇间示意她不要出声,犹豫了片刻,勾勾手示意她凑过来听。
苏倾还从未碰上他这样紧张的时刻,自己也有些害怕,抿唇,小心翼翼地将耳朵凑过去。
未料没有听到他神神秘秘的“糟糕的事”,却被猛地吻了脸颊,随即耳边他的低笑声就响了起来。
苏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转眼瞪他,却发现他笑得十分得意,一副计谋得逞的模样。这家伙吃错药了吧!苏倾一脸黑线,心想这次终于轮到自己扮演被调戏的角色了?可是又不是没亲过……他是突然觉得看她被骗的样子很有趣?
“很好笑啊!”她佯怒瞪他一眼,合上书问道,“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了?”不过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像是真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果然,温容笑了笑,道,“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温声道,“我们歇息吧。”
苏倾感受着他突如其来的温柔,心想不对,平时他很少主动这样亲近,怎么才一会儿时间就变得这么主动?她眨眨眼,不太习惯地答了声“哦……”话音未落,便被横抱起来进了内帐。
温容不知道如何告诉她将来会发生什么,心中又觉得对不住她,只能以尽量的亲昵掩饰自己的歉疚。瞧见怀中的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他扬起唇角,轻轻将她安置在床上,对付小孩子似地帮她除去鞋袜盖好被子,然后自己也除去外衣,熄了灯上床,拥住她道:“我陪你睡吧。”
苏倾眼睛睁得老大,不知如何反应,半晌才反应过来,弱弱地问了句:“你、你刚才是不是遇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我没有被附身。”温容知道她脑子里想的什么,好笑地揉了揉她脑袋,垂首一吻她的头发,声音温和,“你不是一直很想这样么?”
“呃……嗯……是啊。”苏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缩了缩身子,在黑暗中使劲睁眼看他,心想他今天怎么这么诡异,不是被附身,那就肯定是吃错药了。
温容不容她后退,重又把她按回怀里,将下巴抵在她额头上,眼神空空地投向黑暗,语气却是与隐含着苦涩的神色不匹配的温柔慵懒:“阿倾,你是第一个与我同床共枕的人,也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愿意拥着入眠的女子,知道么?”
“我知道。”苏倾笑了笑。他身上好闻的淡香充斥她的嗅觉,温热的体温为她驱走寒冷,使整个夜晚都安然起来。
“阿倾,”于是他皱了皱眉头,低声道,“你是我见过最美好的女子,我此生挚爱,你要永远相信我只喜欢你一个。”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苏倾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哦,我也爱你……”
听到这句话,温容将她的下巴抬起来,吻了吻她额头,在昏暗中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的脸,手指细细抚过她眉眼,低声道:“这样美……得妻如此,我夫复何求。”
怎么感觉他是在讨好她?苏倾眯了眯眼,心想这大半夜的他动作这么暧昧,说话还这么肉麻,还要陪她睡,他该不会是想今晚就把她给办了吧?这么突然?果然是错吃了春药了么……她有些紧张,脑子乱糟糟的,本能地缩了缩身子:“你、你、你想干什么?”
感到她身子有些僵,再听见这么一句,温容一下子反应过来她的心思,霎时窘迫起来。他不自然地松开她,抿唇片刻,又敲她额头:“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谁教你这些……你到底有没有被夫子教导过?”
看见他这样反应,苏倾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是自己又思想龌龊了……又不忿他大惊小怪地责问,小声抱怨,“哼,我上学的时间绝对比你长。”
温容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重新将她揽入怀中:“不许乱想。”
怎么可能不乱想?苏倾感受着他反常的亲昵,思忖,无事献殷勤,还没有目的,那肯定要么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要么就是准备做对不起她的事。她转了转眼,抬起头支起身子盯着他:“你有事瞒着我。”
温容因为她突然的这句微微惊愕,转而又想是了,以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她怎么可能真的无知无觉。他应该坦然的,就算现在不说,最多不到三日,他也必须要告诉她这个。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垂下眼沉默着。
苏倾看见他这反应,心里一凉,却没有再开口质问,只是定定盯着他,逼他说话。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温容终于还是开了腔:“明日,我要将你送到司徒瑾和尹袖那里。”
“啊?”苏倾皱起眉头,问,“为什么?”
“唐芙归降,这些日子兵士交接,我与奕清有许多事要忙,顾不得你了。”温容实在说不出来,只好将她支开,免得他看见她一次就难受一次。
“……好吧。”有了上次不听话的教训,苏倾学乖了不少,虽然有不甘心,但还是答应了,重新蹭回他怀里,强自换上欢快些的语气道,“唐芙真的归降了,也好,这样的话,你快点结束了这战争,就能娶我了。”
“是啊,”他心中有些酸涩,这时也失去了再说话的念头,只是轻轻抱着她,温声道,“睡吧。”
苏倾漫应了声,不再说话,却怎么也睡不着,只是听到他离胜利更近,那些在扶安皇宫怎么都想不到未来的日子突然就回到了脑海中。
总是看不清未来的模样。她想过到时候她会成为皇后,随着他君临天下,但这些始终都那样遥不可及。好像一旦温容称王称帝,他便不再是那个温容,而是为天下百姓所熟知的贤君温均昱,而那个温均昱,娶的不该是她。
似乎他离达成自己目标更近一步,就离她远一步。在想到可能与他一同兵败被杀的时候,她也没有这种不安。
她毕竟是个现代人,更是个平民百姓。有些政治上的东西,她不是不懂,也可以理解,却怎么都难以接受。就好比天子除尹家,她对他的动机她完全明白,为了江山稳固,这是一个聪明的君主必备的残酷。可是那些焦尸与哀嚎,她怎么也不能视若无睹。
而温容?要成为一个天下霸主,他首先还是个政客,一个踩着别人尸体维护自己王冠的政客,今后所有的岁月,他们都将如此度过,可她真的能练成那样的铁石心肠么?她不敢想。而这所有都像是扶安城的浮华,飘忽如斯,让人抓不住它具体的模样。
苏倾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按下心中的挣扎,紧紧抱着身旁的人汲取一些温暖,再次将所有的问题都含糊归结成一句——只要有他,什么都可以去面对。
温容这边自然也是不能入眠,这时候感到她似乎怕他随时抽身离去似的一力拥紧他,他忽而想起那时在江城寻李秋痕时度过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么紧拥着他叫他不要离开,好似他是她的全部,怎么都不能失去。她始终是将他当成她的全部的吧,他明白她说的那句“我什么样的扶安都不要,只想霸占你”有多么认真。只是谁都不曾想到事情会发展成此般模样。
终究还是他自己无能,千算万算却漏了程绘的心思,陷入这样的险境,竟不得不将胜败只系与一人之身。温容眼神一沉,想道,待他借那女将得了天下之后,一定要想方设法将唐家军控在自己手中,到时候再处理这个敢这样要挟他的唐将军。
夜色沉重,同床的两人心思各异,度过了一个静默的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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