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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看着程绘心满意足地领旨出去,给唐芙的那份诏书也由司星拿了下去,苏倾的下巴都没有合上——恐怕所有人都以为程绘是贪图权力之人,没想到他这么多年,竟都是为了这个唐将军,而天子,竟然也为此恍惚至此。这个事事天下第一的女子到底有多大的神通?
这些都抛开不谈,程绘这样轻易与程锦和解,他现在倒戈要灭越郡,绝对能打它个措手不及,先温容一步收了越郡,那就意味着接下来天子一下子收了所有的力量在自己手里,这样一来,温容该如何是好?苏倾简直不敢想。
这边太子也是吃惊的——没想到皇叔一直在等的东西竟然是这个。而如今看来,关于母后母妃的传言都是真的……这样说来,他能当上这东宫之主,还要多亏了那唐将军呢。他摇摇头,将目光投向苏倾,瞧着她面如土色,唇角勾出一个得意的笑。
“苏姑娘,你瞧瞧本王有多仁慈,让你死前都能明白,你的郡王很快就会与你相会九泉。”太子制住她手臂,拉着她向出走,边悠闲地说了这么一句。
苏倾被他拖着前行,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反抗都忘了,更来不及顾及自己生死,只想着温容兵败的样子。战争何其残酷,局势突然逆转,这样一来,他竟彻底地落了下风,难道他真的就要战死沙场?他还那样年轻,这一生也活得辛苦极了,却就要这样一败涂地?她更难过的是,在他最危难的时刻,她没能陪在他身旁。
“不会的,”苏倾喉咙哽哽的,“你们打败不了他。”
太子分明看见她双目无神,脸色惨白。他冷笑了一声,没有答话,带她从侧门走进院子,走进自己预先布置好的房间去。他原本只想要她死,可是后来他想她死不瞑目,现在目的已经达到,就让她在痛苦中死去罢。他拔出剑,缓缓擦拭:“苏姑娘,你说巧不巧,本王也有一把毒剑,见血封喉。”他眼波一横,又道,“本王知道你识些武艺,但你最好安静受死,否则在这里,我要唤来我的人,是易如反掌之事。”
这时候苏倾的理智已经找回来了些。知道了温容身处险境,先前那种安静面对死亡的心情已消耗殆尽,只一门心思想着,她不能留他一个人在世上面对这般兵荒马乱。
这样想着,她扬头冷笑,道:“你敢这样杀了我,就不怕被瑶儿发现么?”她顿了顿,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唤他,“沈岚。”
他就是沈岚。直到刚才她看见他面颊一双梨涡时才反应过来,他就是那个瑶儿心心念念的小少爷。否则深宫中的太子怎会无端将目标锁定在她身上?
事情的脉络现在想来无比清晰。太子原本在宫外做什么不得而知,可听着那日他与天子在席间的话,战争爆发之后,他便去游说他的三皇叔去了。而司徒瑶说过与他离别后便一直觉得有人跟踪,才决意要回平城,那些跟踪她的人定是他不放心而布置在她身边的,瑶儿能在客栈里遇上司徒瑾与尹袖也绝不是碰巧的事。想必他本意是想让她顺势跟着她大哥回去,没想到她却转向了未郡。他的人便也跟着到了未郡,正发现她们一同行向元歌。
接下来的事便更是清楚。太子想要瑶儿,更觉得苏倾说不定可以用来要挟温容,便将她们骗进了宫。后来局势变化,她失去利用价值,自然是要杀了了事。
太子怔了怔,似乎没有料到她能猜得到这个,却又坦然想,她果真是聪明的。可是事已至此,再聪明又有什么用?他扬了扬眉:“可惜昨日瑶儿就已经知道你不慎失足落井而死,我安抚了她一夜,她这般小孩子心性,用不了多时就会忘的。”
“呵,”苏倾脑子里飞速想着办法,嘴上只在拖时间,“你以为你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么?瑶儿的性子你想必清楚,要是她知道了这件事,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到时候,你可还有后悔的余地?”苏倾知道太子对瑶儿用了心思,这是她如今唯一的筹码。
“本王既然要做,便定会做得滴水不漏,”他轻轻拭了拭那把寒光闪闪的宝剑,淡淡道,“你觉得本王会让本王未来的太子妃与你这种身份的人有干系么?”他尚不知道西弗门与未郡关系,只知道苏倾是未郡的乱贼一党,身份太不干净,只有她死,司徒瑶才能清白地嫁给他。
苏倾退了一步,皱眉,继续说着无意义的话讨价还价:“你放了我,我可以保证与她断绝联系,反正我出了皇宫总是要投向我未来夫君那里去,到时候兵败不是照样一个死?你不会有后顾之忧的!”
太子嗤笑:“苏倾,本王还当你是个有脑子的,你觉得你这种话,我会信么?”
她自然知道他不信,这种话连她自己都不信。她只是落入他的包围圈内一时想不出法子,自然而然想起绮罗那句“你莫冲动,能多活一刻是一刻,会发生什么还未可知。”,她别无选择,只有尽量拖延,等待那一个希望渺茫的转机。
苏倾拨了拨头发,心里想着能拖住他的话题,不再叫他放她,转眼挂着意味深长的笑说了一句:“事已至此,我也没必要瞒你……”她抬头直视他眼睛,道,“你可知道这几日瑶儿为何如此嗜睡?”
太子听见这个问题,果然一愕,手中长剑停了停,沉声道:“苏倾,你别想跟本王耍花招。”
看来他对瑶儿还是挺上心的。苏倾略松了口气,神情更加奇异,语调缓慢:“我是将死之人,我的话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若你不想听,尽可一剑结果了我。只是有些事情,你将永远也不会知道。”
太子犹豫了片刻,还是落下了剑,敛眉:“你对她做了什么?”
苏倾于是板起脸来,一本正经道:“……这要追溯到三年前的一个夜晚……”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苏倾依靠自己强大的创作技能,融合从《格林童话》到《金瓶梅》各种文学巨著的精髓,生生地围绕着“十四岁少女为何冬日嗜睡”的主题编造了一个逼真的故事,这故事越讲越精彩,越讲越吸引人,成功地让面前十六岁的未成年少男深深皱起了眉头,对他未来的妻子产生了越来越深的担忧,连身后的门被打开都没有发现。
“话说我随夷尘求医,听闻一则传说,讲的就是一个与瑶儿一般大小的女孩儿,也是在冬日变得嗜睡,愈来愈严重,终有一日长睡不起,解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苏倾声音逐渐压低,整个房间的气氛都沉重起来。
这时几乎冻结的空气却忽而被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搅动——
“倾姐姐!”转机果然来了。推门而入的是司徒瑶。她目光一触及苏倾身影就忍不住尖叫出声,随即在两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扑了过来,猛地将她抱住嚎啕,“倾姐姐,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倾在听到这声音之时霎时便有了种如释重负之感,好似突然放下了千钧的压力。终于,她还是命不该绝,她松了口气,紧紧拥住了怀里的人。她终于来了,只要她来,一切便都结束了。
这边太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才知道自己被骗,看着司徒瑶痛哭的模样脑子一空——该死,她不是被安顿在自己宫中么,怎会出现在这里?!他一时间手足无措,半晌才反应过来要去藏手中的剑却已经来不及。
“瑶儿不哭,姐姐没事,只是虚惊一场,”这次换苏倾掌握有利地位,冷冷睨了僵立原地的太子一眼,“他还没来得及杀我。”
“他……”司徒瑶闻言,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向那个昨夜还在好言相劝的人,顿觉凄凉,从苏倾怀中出来,失望之极地盯着他,“程岚,我没想到你会是这种人!”
“我……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太子只觉得焦头烂额,被她的目光看得无处遁形一般。这时候才知道懊丧——他本该干脆地了结她的!
“你利用我对我视作姐妹的人不利,这是为了我好?你明知道我有多伤心,却只是假惺惺地安慰我,还让我以为你是个好人,”司徒瑶冷笑,抹了把脸上的眼泪,“程岚,我真是看错了你!”
“瑶儿,为这种人伤心不值得。”苏倾揽了揽她的肩膀,低声宽慰道。这句话其实更多是说给太子听。
“瑶儿,你听我解释,”太子有些慌乱,过来拉她,“我没有利用你,我只是……”
司徒瑶没有回答,想要反手给他一耳光,手却又无力地垂下来,凄然哼了一声:“事到如今,你竟还有法子解释?又想怎样骗我?你当我是傻子么?!”司徒瑶和她大哥一样,向来是最义气的,为朋友只差两肋插刀,要是因为自己使朋友受到伤害,绝对会怒不可遏,她才不管伤害她的人是谁。
太子怔忡片刻,自知理亏,没有恼怒,只是低眉道:“瑶儿,我会这样做,只是想你不要和叛臣有半点联系……你不是想和我在一起么?”
“你这是在威胁我?”司徒瑶顿时怒气上涌,”要是你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和倾姐姐一起死,你将我也杀了吧!”
太子抿起嘴唇来,无话可说。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霎时狼狈得可笑。两人就这样静静对视着,一个眼神带着乞求,一个却毫不相让。
苏倾心里明白是绮罗暗中帮了她。这丫头不知善恶,却终究是存着人性的。她肯想法子叫司徒瑶来,也尽了她最大的努力了罢。她看着这一对冤家对视,心里想,或许让瑶儿留在宫中才是最好的选择:战场上形势危险,温容那方十分不利,自己出去怕是自身难保,不如让她留在安全的皇宫;而若温容侥幸胜了,到时候这里也是由他处置,那时总会有法子保住她,看太子对她种种,他应该会善待她……再退一步说,这僵局终归要有个解法。
打定主意之后,她首先打破了沉默,为司徒瑶揩干眼泪,道:“瑶儿,你冷静冷静,太子他……也不是不得已。”这话说得很不舒服,毕竟他两次都差点要了她的命。要不是为了瑶儿,她死都不可能为这个人辩解。
“姐姐!”果然瑶儿疑惑地睁大了眼看向她,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太子亦是一愕。
苏倾咳了咳,继续劝慰:“我们所在立场不同,如今汉未正交战,他堂堂太子,不能和一个敌人那边的人在一起,所以他会想要杀了我,也是想要断了你与未郡联系,瑶儿,你就……留在他身旁吧,反正你千里迢迢来此,不也是为了找他?”这些话十分违心,但是苏倾咬咬牙,好歹是说了出来。
“是,是,瑶儿,事实就是如此。”太子一听苏倾竟为他说好话,连忙帮腔应声,心想这苏倾确实是个识时务的,知道在这皇宫里谁说了算、她应该讨好谁。
司徒瑶听见这话,却依旧没有动容,只是眼神一暗:“是了,我们终究不是一边的人,是我连累了你,姐姐。他是我们的敌人。当初我就应该回家,不应该来此。”
太子听了这话,心中隐隐作痛,沉声道:“可你已经来了,瑶儿,你难道想要这样放弃么?”瑶儿只是转过头不去看他,也不说话。
见状,苏倾挠了挠头,向她开口:“你并没有连累我,我这不是好好的?……只要他放了我,从今往后,你便可以安心与他度日,至于战事,这本不该牵扯到你。”
太子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斟酌片刻,叹了口气:“你留下来,我便放她安全离开。”
“你还在威胁我?呵,”闻言,司徒瑶冷笑了一声,几乎又要落泪,却又忍了回去,失望地注视他半晌,才冷冷道,“好,太子殿下,这宫廷都是你做主,只要你肯放了倾姐姐,我可以留下来。”
这少年真是给台阶都不会下。大约颐指气使太久,他将恳求都不觉讲成了威胁,怪不得司徒瑶要生气。这时苏倾已经帮他说够了好话,也就没有再去为他辩解,只是握了握司徒瑶的手,叹气说了句:“瑶儿。”
“姐姐,这皇宫不是你久留之地,你快些走吧。”于是司徒瑶眼泪汪汪地转向她,像是又要流眼泪。
苏倾心里也不是滋味,心想此次一别,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只希望在战火纷飞之中,大家各自安好罢。她鼻子一酸,却学着温容离开时的样子,调笑般说了一句:“又要哭?”她努力忍住心中酸楚,扬唇笑道,“没什么好哭的,瑶儿,我们总会再见面,下次姐姐再带你闯荡江湖,可好?”
“嗯!”司徒瑶带着眼泪勉强笑出来,重重地点下了头。
太子在一旁脸色阴沉得很,连话也说不出,只听见司徒瑶冷冷声音:“我如何知道你不会在宫外对姐姐下手?”
这下他真的有了恼怒,皱眉道:“我在你心中当真就如此不堪?”
“是。”司徒瑶强忍着心痛说了这么一句。
太子抿了抿唇,攥紧手指,怒极反笑:“好,我确是个不堪之人,那你想如何?”
司徒瑶一时也想不起办法,于是苏倾只好又站出来圆场:“这样,我此次出去会去找温容,等我见了他也便安全了,到时候我想办法联系你。”有这句话,太子肯定不敢再动她。
“那就好。”司徒瑶这才眼泪汪汪地握了握她的手,“姐姐,你路上要小心。”
太子则是直接一拂袖,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
送苏倾走时,太子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真不甘心放你给温均昱。
他不可能甘心。这个女人太聪明,谁能想到她能有多大本事?除了唐芙之外,他不曾知道一个女子有她这般智慧。
苏倾知道他心中所想,亦知道这种思想的原因。在这个时代,会思考的女人实在很少,就极容易让人震惊。如果她是个男的,他绝对不会觉得她聪明得有那么惊人。苏倾想,归根结底还是性别歧视在作怪。
所以唐芙自视甚高,也一定有这种缘由吧。她猜测。她大概能看到那个从小披上戎装的人,仰着头看向她孔武的父亲,听他声如洪钟:
芙儿,你是唐家的女儿,是未来的唐将军。爹身上的这身铠甲,终有一日会伴你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你必须优秀,要强过世上所有的男子,才不负你脉中淌着的唐家的血。
生活在这个时代,要摆脱世人对女人投来的贬低目光,就必须要强势得让人不得不信服。尹袖的凶残也是这个道理,只是她惯于运用身份的尊贵与财势的强大来作自己颐指气使的底气,所以她只使人畏惧她的凶悍,却不会受人敬慕。而唐芙不同,她靠自己立足,她本身的力量说明了一切,这样的一个女人一旦强起来,便难免被各种惊异的目光捧到天上去。
而被捧到天上去之后,看什么都是俯视,不傲才怪。
苏倾想,果然不管在哪里,独特的女人都是招人爱的,这个天下无双的唐芙一连迷倒了世上最尊贵的两个人,让他们甘心以天下为她开一场赌局,哪个姑娘能赛得过她?恐怕温容都难以为自己做到这些——他向来是个理智聪明的人,爱情根本不足以迷了他的双眼。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温容不可能理解他们的立场——程绘为得到一个女子谋天子之位十年,岂不荒谬?况且那还是个对自己无意的女子。而天子,本来一纸诏书,一次指婚的事就能摆平的****,竟不惜要将战火燃至民间,更是不可理喻。
所以他这次的失算完全可以说是情有可原。苏倾想甚至当她最终告诉他程绘倒戈的真相时,他也不一定能接受。
这样想着,又难免对比——其实温容也可以不惜一切对她好,只是这个“不惜一切”绝对不是如同烽火戏诸侯一般,这便是他和天子与程绘的区别。他永远冷静睿智,知道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不该,什么值得做,而什么不值得。所以当初他以为她不爱他的时候就可以转身离开,而要是她真的不爱他,他甚至不会再让自己对她动心。她该庆幸她最终让他觉得她是值得的,才得到他后来的百般疼爱。
可想清了这一切之后,她突然有了种莫名的伤感。
*
温容的军队现在驻扎在一个叫“青陵”的汉郡城市。算起来,从元歌走大概要七日的路程,可据太子说,她的扇子在拿到的那天夜晚就快马加鞭地向那边送过去,属于急令,用的马匹还有人员都是上等,而且还要日夜兼程,竟然三天就能到。
苏倾知道自己追不上那些人,但是又怕温容真的受到什么刺激,心想早到一些,也能早让他将心定下来。走的时候瑶儿给了不少盘缠,于是她也买了匹上好的马,整日里不顾身体地奔波,连停下来打探一下战况的时间都没有,只一门心思地想着不要让他伤心坏事。
从元歌到青陵要经过的都是未被战争染指的地界,苏倾除了见些逃难的流民之外,感觉不到太浓重的灾难气息,很难想象出他那边兵荒马乱的样子。但其实不用想象也知道他那里的危急——程绘这次的转变让人猝不及防,诚如太子所言,先得越郡者得天下。即便温容还能靠强大的实力撑一段时间,也终究不能以一敌二。苏倾不知道他会不会有别的办法,只想着即便是败了,左不过她陪他一死,反正只要和他在一起,不论面对什么她都是愿意的。
这样走了有整整四天,直到筋疲力尽,苏倾才看见了军营驻扎的地方飘出来的炊烟。大概是因为数量庞大的原因,温容的军队并不在城内,而是在郊外。苏倾还没进城就瞧见了行军的痕迹,一路跟过来,走近些,便能瞧见那边的军旗,一个“未”,一个“顾”,分别是郡国与大将的象征。
苏倾松了一口气,顶着寒风向着那边的炊烟行马,心里对看见他又是期待又是担心——也不知道他受伤了没有?看到她来,又会是怎样反应?这样一路乱想着,也没到军营入口,只是到了驻军范围之内,就有负责巡查的兵士将她拦了下来。
这营地十分大,他巡游的范围离军帐都远得很,尚看不到几个人的样子。苏倾被人用长矛指着下了马,小心翼翼把青黛放在地上,举起双手做出无害的样子,就听见那边粗声一句:“你是何人?这里是兵营,容不得闲杂人等入内!”
苏倾讨好地笑了笑,道:“我是来找你们将军和郡王的,你能不能帮我通报一下?”
那兵士扬了扬眉,语气照样的不客气:“你是哪里来的使者?文书何在?为何不走正门?”他十分有理由怀疑她意图不轨,只是看她是个女子才没有直接动手。
“我不是使者……”苏倾被他质问得有些窘迫,却又不能说出自己真实身份,只能告诉他,“你要是不放心我进去,就去向你们郡王通报一下,就说苏倾来了,他一定会见我的。”
“呵,苏倾?”他哼了一声,“爷可未曾听过这号人物!王上这几日正是心烦,我劝你还是少作叨扰,免得丢了小命!爷也不想为你一个妇人家费周章,暂不处置你,你可知擅闯军营该当何罪?!”
想必是太子的人已经送去了她被杀死的消息,温容不知道要有多伤心。苏倾心里又是一紧,哀求:“大哥,求求你,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们郡王。”
“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除了自荐枕席还有什么要事?”兵士哼了一声,又意味不明笑开来,“郡王可从不爱玩女人,你去了也没用,倒不如给大爷们快活快活……”
苏倾的注意力基本上都放在那句“郡王从不爱玩女人”上,他嘴上占的便宜也没太在意,只是想,看样子这个兵估计也不是很正直的人……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她从包袱里拿出所有的银子:“大哥戍守辛苦,不如拿着这些去买些酒喝?”她笑了笑,“还请大哥通融通融,告诉我到军营正门是如何走法?”到了正门,事情应该好办得多。
果然他收下了银子,估计觉得让她知道了她也进不去,便顺手为她指了指,也没再为难她,便放她走了,权当没看见这号人来过。
苏倾又骑了好一会儿的马才找到军营的入口。那里也有兵士把守,可好歹是个正门,经常有使者往来,她出现在那里也不会让人怀疑她的意图。她下了马,走到把守的两个人面前,犹豫一下,拿出青黛,在他们出声质问之前开口:“劳烦二位将这个交给你们郡王,就说有个叫苏倾的找他!”
放在平时,这种莫名其妙的人他们是不会搭理的,可这次听见“苏倾”这名字可不敢怠慢。昨日刚刚有人在这事情上栽了跟头,那两个自称知道她下落的人被路过的顾将军带进去后,当夜就闹出好大动静。也不知道这苏倾到底是什么来头?两个守门的兵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接过她递来的剑,恭敬道:“姑娘稍候。”便快速向军帐那边走去了。
苏倾一直看着他走远,一种说不上是喜悦还是紧张的感觉从心里蔓延出来,让她忐忑不安。算起来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都没有见到,她朝思暮想的人终于要出现在面前,竟让她一时不知如何面对才好,而他一定是以为她已经死了,现在见到她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这样脑子里乱糟糟地在原地踱了一会儿步,便见那边原先去禀告的兵士一路小跑过来,她顿时心里一喜,以为他要带她进去见他,却瞧见他身后跟着一个快步走向这里的人。
即便她从未见过他穿戎装的样子,她也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温容。她从未见过他走得这样快,这样急,好像只要他慢下来一点,她就会转身离去,消失不见踪影。看见他,她胸中突然有了一种接近爆裂的声响,心脏快要不堪重负一般,也不知道走几步迎向他,只是呆呆地愣在了原地,看他走过来。
温容憔悴了许多,好像缺失了上千个夜晚的睡眠,眼眶青黑,眼睛又红得吓人,脸色难看极了。这时候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全然没有一贯从容不迫的模样。他盯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一样盯着她。
直到温容离她只有三步之遥,苏倾才反应过来,叫了声:“温容,我没有死,我来了!”
这一声像是倏地将他从梦里拽出来一般,终于让他眼里有了神采。他也不顾场合,一下子走过来将她拉进了怀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定她真的存在。他的手臂勒得她生疼,好像要把她生生揉碎在自己怀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还在。”他有些语无伦次,喘得很厉害,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因为激动。
苏倾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得极快。他身上依旧是熟悉的淡淡香气,让她兀然有了种归属感,仿佛这些日子一直飘荡着的某些东西一下子落地生根,瞬间开出遍地繁花。她抱着他,不停安抚他的情绪:“我没事……你别紧张……你深呼吸一下……”她拍着他的背试图缓和他的喘息,却一点效果都没有。他真的是吓坏了。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温容又一下子把她放开,猛地拉起她的手,仔细看过,方松了口气,捧着她的脸端详,却仍旧不敢相信似的,怎么都说不出话来。苏倾心疼他,忍着没让自己掉眼泪,一直向他笑:“我好好的在这里呢,你怕什么?”
这时候真正被吓得不轻的怕是周围的将士——郡王一向冷静自持,大兵压阵也没见过这般慌张,今日竟因为一个小女子失态如此,简直是不可思议。
没想到更不可思议的还有。只见顾将军竟也赶了过来,一见这个叫苏倾的丫头,顿时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叫了声:“阿倾!”他虽不如郡王那般慌乱,却也是激动万分的模样,边走边道,“你是存心要吓死我们么?……谢天谢地,你还好好的。”
“哥哥!”苏倾看见他,亦是高兴得很,转向他,“终于又见到你了!”
“你这丫头,怎么净出来惹事?”顾奕清向近走,无奈地抱怨了一句,叹道,“要是真出了什么乱子怎么好?”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苏倾见他走过来,下意识就想给他一个拥抱,却被温容眼疾手快地拉住,这才想起在这时代这动作不能乱做,只能吐吐舌头,冲他笑了一下。
温容这时候已经缓过来了些,见她还有心情笑,脸色更加难看,拉住她手臂,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向自己军帐方向拖。苏倾一惊,却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只能极力转过身来向顾奕清挥挥手以示告别。
而这边温容钳她的手臂很紧,步子也快得很,几乎是拖着她在前进,不容她反抗的样子。苏倾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他这是生气了。心想糟糕,她这次闯祸,他肯定会发火的!军营的地面很不平,她几次险些绊倒,他都没有因此放慢速度,只是脸色铁青着一力地拉她向前。他不说话,苏倾也不敢开口,只是他的手劲实在太大,她不时倒抽一口冷气,身前的人却仍旧没有一点放松。
直到到了他的军帐,他才狠狠地甩开她的手臂,转身对帐中的侍者道:“都给本王下去!”才转身气势汹汹地盯着她看。
完了,完了。苏倾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儿跑得比什么都快,恨不得跟他们一起跑。愤怒的温容简直太可怕了!她感到手臂生疼,也不敢开口,只是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低头死死盯着脚尖等着他质问。
不知道为什么,因为理亏而害怕的同时却多几分奇怪的窃喜——温容怒气冲冲的这一面,恐怕也只会出现在她面前吧。这个永远维持着翩翩公子的形象的人何曾对旁人有过这种愤怒?
想着,却听见一句重重的“这是怎么回事?!”她吓得一激灵,抬头只见温容从桌上拿起那柄让他痛心了一日一夜的扇子,恶狠狠地摔在她面前要她解释。
苏倾看清他摔的东西,连忙紧张地弯腰捡起来把它护在怀里,讨好地向他笑:“你气归气,不要摔东西嘛,我很宝贝它的……”
“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他紧紧拧着眉头,语气丝毫没有因为她的服软而缓和,反而更强,“你不好好待在扶安,来这里做什么?!”
“我也不是故意要这样的……”苏倾小声嘟囔,看见他又瞪眼睛,连忙开口,“我说,我说!”她磨磨蹭蹭地将整件事说了个大概,把有生命危险的片段都含糊地略了过去。却还不见他脸色好转,只好苦着脸认错:“我错了嘛……但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再说了,我不是故意想出来的,是瑶儿硬拉着我去元歌……”
温容的脸色却依旧丝毫不见和缓:“她才十四岁,你也是个小丫头?你就这样纵着她?两个人没一个清醒的,人家给了圈套也敢去钻,你有没有想过后果?若你真的……”他没有将这句说完,抿了抿唇,转而又重重质问一句,“就这样把自己性命当儿戏么?!”
苏倾自知理亏,这时候觉得焦头烂额,只能赔着笑脸想往他怀里蹭:“我知道错了!”却被握着肩膀推开。
温容见她仍旧是一副笑脸,毫不在乎的模样,怒气更甚,重重捏着她肩膀,直盯着她眼睛,一字一顿道:“苏倾,我从前真是太惯着你了。”
苏倾听见这句话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却发现他这句话说得认真极了。她顿时就觉得委屈,也不再摆笑脸给他看,心想她这四天这么劳累,生怕他多痛苦一刻,换来的却是这种对待!她确实犯了错,可她已经那样低声下气,他还想怎么样?
“那你以后不要惯了!”苏倾狠狠推开他转身向出走,却被拉回来,怎么也甩不开他握着她手腕的手,只能抬头瞪向他。
“我确实不该再惯着你,让你任性得连自己都不知道爱惜!”温容丝毫没有因为她生气而服软,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愤怒,“苏倾,你太过分了!”
苏倾抿着嘴唇没话说,于是他又开口:“你知不知道我收到那柄扇子以及一截断指的时候是何感受?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告诉我的杀死你的方法多么残忍?”他语气加强,手上的力量也在加强,让苏倾叫出声:“放开,痛!”
“这就觉得痛?”温容拧紧了眉头,手上没有放松,“那你可知道昨日我有多痛?”
竟还有一截断指……苏倾简直不敢想他昨天是怎样度过的。她的心一下子软下来,看着他憔悴的模样,忍了忍眼泪,郑重道:“温容,我向你保证,我再也,再也,再也不这样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了,我发誓!”她连说了三个“再也”,为了向他表明她的坚定。
听见这句话,温容又和她对视半晌,才猛地放开了她的手,失去力气般地叹了口气,坐下来扶住额头,气息依旧难以平稳。
这恐怕是苏倾第一次因为伤害自己而被别人斥责成这样。难过的同时却觉得温暖。她抽了抽鼻子,过去拿了椅子坐在他身边,与他依偎好一会儿,才低声开口:“好了,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了,嗯?”
温容这时听见她安和声音,忽而有了种劫后余生之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让着他觉得不让她知道她做了多么蠢的事,自己就停不下恐惧,只是感到看见她的那一刻,突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却也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
“阿倾。”他语气这才和缓起来,叹了口气,揽住了她的肩膀。
“嗯。”知道他脾气已经发完,苏倾暗自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啄吻他的面颊,心疼地抚过他的黑眼圈,安慰他,“好了,没事了。”
紧绷的心突然放松,却让他无力起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于是苏倾只好又开口:“你见到我应该开心才对啊,一个多月了,想不想我?”她笑了笑,伸手抚平他紧锁的眉宇,“笑一个我看看?”
听见这句话,温容才勉强收拾了情绪,变回了些从前的从容安静的模样,垂眼看她。她比从前要消瘦许多,想必也是吃了不少的苦。如今她面有倦色,却还在努力地逗他开心。他的心软了软,唇角微微一扬,算是为她笑了一下。
苏倾见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叹了口气,心里又诅咒了一遍那个该死的太子。她想了想,站起来,勾着他的脖子坐到他怀里去,与他额头相抵,低声道:“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你不要再愁眉苦脸的了。”
温容点了点头,揽住她的腰,又叹气道:“瘦了这么多。”
苏倾听见这个,笑起来:“变瘦多好。”
没等他回答,她就用吻将他反驳的话堵住。她捧着他的脸,浅浅吮了吮他嘴唇,然后不知满足地撬开他的牙齿寻找他的舌头。她并没有主动吻过他几次,动作有些生涩,却使他有了种几乎窒息的愉快。温容回应着她,简直是难以自控的动作,与她唇舌纠缠,这种感觉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渴望着,不满足于温柔,托着她的后脑一次次深吻,好像要把所有的思念与绝望都发泄出来。
苏倾的心跳得极快。某一瞬间,她想,他似乎有些按捺不住自己欲望了。而只要他想要,她愿意在这时候将自己献给他,毫无保留。她爱他爱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将能给他的都给他,一切都给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粗喘着停下来,眼中分明跳动着欲望的火焰,却隐忍压抑着。苏倾瞧见他这个样子,坏心眼地吻了吻他脖颈,果不其然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坐回你的位置去。”温容放开她,声音低哑地命令道。
“不,”苏倾于是继续使坏,凑近他,轻声向他耳边吹气,“你耳根这么烫,是不是很热啊?”
温容又是整个身子一紧,皱眉,不容她反抗地命令:“下去!”
听见这句话,苏倾就知道他是认真的了。她瘪了瘪嘴,心想这些古代人真是没意思,不清不愿地从他身上起来,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去,嘴里嘟囔:“哼,假正经。”
温容没好气地看她一眼,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苏倾连忙摆手,又想起她遇到的第一个兵士说的那句“郡王从不爱玩女人”,觉得他这样永远固执的禁欲习惯倒也很可爱,倒了一杯凉掉的茶给他,笑道,“来,喝点茶灭灭火。”
温容有点没面子,气哼哼地瞪了她一眼,却听话地将那杯茶一饮而尽。于是苏倾又忍不住笑起来,感觉到一种没来由的甜蜜。这一刻,战争,鲜血,死亡,都是遥远的事,她的世界只能容得下眼前的这个人而已。
温容亦觉得几日以来各方面的阴霾似乎散了个干净,使得他顿时觉得未来一片光明,似乎所有事情都有了解决的法子。这时候冷静下来,才来得及想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他整了整衣衫,站起来,道:“我有事要做,你赶过来想必累了,在这里好好休整。”
“嗯,好。”苏倾很乖地点了个头,有些好奇地将他的军帐四处打量了一通。这个地方很大,虽然是就地驻扎,却也不会简陋,而是处处精致。未郡向来财大气粗的,也很尚奢,连军帐都要布置得这样好。这帐中有许多精致的火炉,所以一点也不会觉得冷。地上还铺着暗红色的毯子,亦是花纹繁复,价值不菲的样子,走上去很舒服。他们现在立足的地方是前厅,宽大的桌子跟椅子后摆放着一些研究战术要用的工具,右边的墙上渐次挂着许多兵器,还有好几套漂亮的兵甲。
再到后面一些,有一个被厚厚的布隔开的空间,想必就是他平常休息的地方。苏倾目光被那层布挡住,便转了回来。这时温容已经叫回来了侍者,安顿了他们些事情,自己便要出去找顾奕清。
苏倾其实很好奇古代的军营是什么样子,探头探脑地向出看,想出去瞧瞧,却被温容挡了回来。
“不许出去。”温容皱眉,“就待在这里,一步也不许离开。”
“啊?”苏倾失望地拖长了调子,原本以为能换来他的通融,却见他直接转头对刚才走进来的冯云道,“你们好好看着她。”
“是。”冯云拱了拱手答应着,又想起刚才和一干暗卫一同偷窥到的画面,低下头窃笑起来,心想这个阿倾对他主子的魔力真是不可限量……可惜没能看到他们更进一步,公子的定力真是强!
这边温容丝毫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想着让暗卫看着她便稳妥了,最后说了句:“等我回来。”便径直向外走去。
而苏倾只好撇撇嘴角,接受自己被软禁的现实。心想果然一失足成千古恨,以后他要一直这样管着她的话,她不无聊死才怪!她苦着脸看向冯云,他却也是爱莫能助的样子,只好自己哼了一声,道:“算了,不出去就不出去嘛,我去沐浴睡觉!”
“这就对了,”冯云笑了笑,转身道,“来人,给苏姑娘准备热水,”他顿了顿,转眼饶有兴趣道,“再去弄些干花瓣来,姑娘家沐浴,总是喜欢香气的。”心想如今战事吃紧,真个是一点乐子都没有,趁着阿倾来,今夜就应该再开个赌局,瞧瞧公子的定力到底是有多强。
苏倾没有发现他心里打的小算盘,只觉得他贴心,欢欢喜喜地说了声“谢谢冯大哥”,便好奇地跑去看帘子后的地方了。
*
苏倾在路上奔波劳顿四日,累得不轻,险些在浴桶里睡过去,好不容易朦胧着眼睛爬到床上,被温暖的氛围包围着,几乎沾枕即眠。
这一觉睡得香甜,连梦都没有做。苏倾抱着被子在舒服又漂亮的大床上不知道多久,最终还是被残忍地吵醒——
“阿倾,阿倾,苏倾!”苏倾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剧烈摇晃,同时带着慌乱的声音绕耳而行,让她想要尽力忽视都没有办法。
“唔……你干什么……”苏倾不满地挣扎了几下,终于让握着她肩膀上的手松开,皱着眉头睁开眼睛,果然看见温容放大的脸。
见她醒来,他如梦初醒似的收起略有惊惶的神情,收回手来松了口气:“没事,你继续睡吧。”
神经病啊……苏倾看见他的样子,揉着眼睛想了想,一脸黑线地问:“你不是以为我死了吧?”
温容显然对前几日的事还余惊未消,看见她睡着都觉得不安。这时候听见这话,他瞪了她一眼,生硬地说了句:“睡你的觉”,便自顾自弯下身子整理地上的一团东西去了。
苏倾这时哪还睡得着,抬眼看了看,四处已经点起了灯,而偌大的内室就他们两个人,想必已经到了入夜歇息的时刻。她支起身子瞧他在摆弄的东西,发现那是一些被褥,“扑哧”一声笑起来:“床这么大,睡地上你也不嫌难受?”
温容横了她一眼。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他想着,也没有回答她,只道:“既然醒了,就过来帮我。”
苏倾于是坐起来,下床走到他面前,也蹲跪下来,眨眼道:“你睡床上嘛……你说你堂堂郡王,是吧,让你打地铺,好像我欺负你似的。”苏倾说着,试了试被褥铺在地毯上的感觉,其实还蛮舒服,但她才不会承认,只一副心疼的模样看他:“你每天那么忙,歇息的时候不要太辛苦,你就……”
“我是个大男人,身子还没那么娇贵,”温容继续自己铺着被褥,一副坚定的模样。苏倾只好无奈地坐在他身边想着对策。
此时,夜色中,七八个黑衣人紧靠着军帐,依靠他们多年练出的敏锐听觉留意着里面的一举一动。
“为什么公子要自己铺被褥?”其中一个黑衣人用暗卫之间无声的暗语问道。
“你懂什么?”于是领头的人扬了扬眉毛,“若是叫下人铺,这事情定会传出去,到时候赌局就不是我们几个在开了!”
“也是!”问话的人点了点头表示受教。
于是冯云点了点头,继续侧耳去听屋内动静了。
“可是你不陪我睡的话,我会冷啊,”只闻苏倾柔声撒娇道,“你刚才不是还怕我睡着睡着就死了?你抱着我也安心一点嘛。”
黑衣人齐齐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里面的温容却被这句话惹得笑了一声,依旧没有理她的话,布置好被子,就直接打横抱起她放在了床上免得她赖在地上不走,自顾自为她盖好被子,道:“好了,睡觉。”
好吧。于是苏倾知道自己的计划算是落空了。不清不愿地扁着嘴看他闲散地解了外衣,吹掉灯在黑暗中安然躺在了地铺上。
“我们原来也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啊?”苏倾不甘心,哼了一声,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小声抱怨,“老顽固。”
“那次不一样。”语气依旧是严肃的,但是想起上次离别前夜的甜蜜,温容不由翘了翘唇角。
“有什么不一样的?”苏倾下午睡饱了,这时候觉得精神焕发,继续纠缠不休,明知故问道,“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自己把持不住啊?”
温容早都习惯了她不知礼数的放肆,这时候也不至于被她这句直白的话吓住,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半晌,答了句:“是。”
苏倾原本以为他肯定又要大惊小怪地怪她口无遮拦,太轻佻什么的,没想到他竟然大方承认了。不由觉得好笑,咳了咳:“忍不住就不要忍啊,你总归要娶我,守着这迂腐的规矩有什么意义?反正在外人眼中我们已经共处一室不知几次,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苏倾始终觉得温容和那些在家中一套套礼数教大的贵公子是不一样的。那些人大都事事因循守旧,被礼法束缚得畏首畏尾。而温容,他无疑是个正人君子,但绝不死板迂腐,所以他会在避嫌在别处歇息跟守着她保证她安全之间选择后者。可既然这样选了,也知道旁人会是如何想法,却还要遵守这僵化规矩,就不太像他的风格了。
温容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也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合上眼睛,淡淡回她的话:“我从来不是被他人目光左右之人。”
苏倾不以为然地叹了口气,没有答话,良久,又听见他缓缓开了口:“阿倾,你是个孤儿,从小未曾受到郑重对待,如今上天将你交到我的手里,我必然尽心珍惜你,一丝一毫都不能有差错。我不管在你的家乡人们如何生活,也不管你多么不在乎这个,可是在这里,我还未曾堂堂正正地将你迎进我温家大门,有些事我便没有资格对你做,我也绝不会为了自己一时快意,而让你嫁过来的时候已比其他完整的新娘矮上一截,你懂了么?”
这是温容第一次坦白向她谈起这个话题。暗暗的夜里,他的声音沉稳安然,不像是在说什么山盟海誓,只是淡淡陈述事实,却让她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波澜。他的隐忍,是一个古时男人的责任感。这像一个世世生生的许诺——穿越千年岁月,如今上苍将你交到了我手中,我便必将你好好珍惜。苏倾怔怔半晌,心跳得极快,却终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温容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那边窸窸窣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突然溜进自己被子的人抱住。他一惊,闻到她身上淡淡香气,温暖的同时却没有杂念,只觉安心。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揉抵在自己胸前的小脑袋:“我说了那么多,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听进去了,”苏倾紧紧抱着他,声音有些闷,“所以我过来抱你一下,确定我不是在做梦。”
“做梦?”温容忍不住扬起唇角。
“嗯,做梦都没想过我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于是苏倾老实回答。
温容轻笑了一声,觉得她总是这样坦白倒也很有趣,伸手拥住她,吻了吻她的头发。
“可是,”苏倾这时候却不得不说些煞风景的话了。她声音不由沉下来,“你说凯旋而归后娶我,我们真的还会有那么一天么?”
原来她一直在担心这个。温容敛了敛眉,却没有让她感到他的忧虑,只是敲她额头怪她多想,责备道:“一切自有解法,我还不至于让你来忧心这个。”实际上他也没有全部的把握,却也不至于一筹莫展。只需要赌一赌罢了。只是这些提心吊胆,他都不愿让她承受。
于是苏倾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角,仰头看他:“你不是要和我结为夫妻么?我不能为你分忧的话,你娶我回去难道只为了当生儿育女的工具?”她可不像这里的女人一样。
温容拿她没办法,只好向她的伶牙俐齿屈服,叹了口气,无奈道:“好,你先告诉我,你对当今局势知晓多少,我再向你讲。”
苏倾转了转眼,回想着先前在宫中听到的东西,一本正经向他分析起来:“我听程锦说,你好像败了唐芙一次,之后,他知道战况再不容他迟疑,就跟程绘和解,答应他将唐芙指婚给他,然后……程绘就真的倒戈,”她思忖片刻,“这些日子,他一定已经将越郡打了个措手不及吧?之后所有势力联合指向你,你这边可还能应付得过来?”
“越郡覆灭,也就是这半月间的事了,但我倒不至于太狼狈。”温容清楚了她知道多少,便绕着她一缕秀发开了口,“我起兵后,程绘故意利用我在越郡的兵力差不多耗空了那边实力,只顾自己积攒力量,那时我便觉得他们貌合神离,留了个心眼。之后遣密探去秘查,许久才发现他知道我参与争夺,便有了与天子重新联手的意思。我从未料到他这种人能对自己坚持了十年的东西这样轻易地放弃,一度以为中了他们兄弟的计,几番彻查,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在朝中权谋运算全是真的。
但他着实有了归降的意思,只是暂时按兵不动,与沈昶兜着圈子罢了。
我知道他是在等,可我不知他在等什么。但我明白不论他在等什么,他都对此势在必得。天子总不会甘心叫我得了天下。这样一来,他们必定盟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我知道越郡非灭在程绘手中不可,撤了在那里的军队以保存自己实力,然后去调查他此般缘由。
他做事向来干净,令我一度没有头绪。后来发现了他处处避着唐家军才觉其中端倪,八方打探,闻流言道他不愿与唐家军交锋的原因竟是他曾于唐家军习武三载,对唐将军有意。他还曾向天子请求过要他赐婚。虽说传言多为消遣,可也不能全不信。我自此着重调查这个,也折了好多密探在唐家军营。”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笑了一声,“那伐檀令主,倒真如传言所说,是个奇女子。”
“是啊,能让天子跟三王爷以天下博弈,怎会不奇?”提到这个人,苏倾有些好奇,兴致勃勃地转了转身子,“你探到了些什么?”
于是温容捏住她肩膀不让她乱动,重新开了口:“冯云与西弗门的顶尖高手亲自出马,在生死间走了一遭,才听到了她与贴身侍女的对话汇报回来,我方知晓,这个女子心比天高,受到天子与程绘两人青睐,却没一个能入得了她眼。那时她大约也是怕程绘真成功要挟天子,让他逼她下嫁,十分烦躁,用兵也鲁莽起来。”他扬起了唇角,饶有兴趣道,“这样刚烈的女子,我还真想瞧瞧她被那一纸诏书激怒的模样。”
苏倾听了他这句意味不明的话,眯着眼想了想,恍然大悟,激动道:“啊,我知道了,促成天子下诏指婚的是你!你利用程绘不惜一切躲避唐芙的军队,而唐芙又十分急躁的情形,下足了本败了她一次,令天子感到危机,不得不下诏,是不是?”
温容感到她的身子因兴奋而转动,抿了抿嘴唇离她远些,才开口道:“是,我为了败唐家军一次,可是费了许多功夫。”
看清了天子与程绘交易唐芙联手是迟早的事,他索性变被动为主动,震动唐家军这张王牌给天子敲响警钟,让这件事来得更快一些,提前真正交锋的时间,免得到时候自己因为参战过久兵力损耗太大。如今加上及时从越郡撤回的部队,他的力量保留得尚可。
这样一来,两边的实力虽然仍旧有差异,他难免占下风,但也不至于力量太过悬殊,毫无回天之力。如果说原本他应当必败无疑,那么如今他便有了四成胜算。
苏倾想了一阵子,问他:“那你下一步该怎么办?”
“赌。”温容眯了眯眼睛。
“赌什么?”苏倾歪了歪头。
“唐芙。”于是温容淡淡道。
唐家军虽已不是当年的绿林军,可以随意脱离旧主投向下一任天子,但它胜在那份独立。唐家军效命朝廷,却不编在朝廷的军队当中,听命于伐檀令,只是掌握着伐檀令的唐将军,只听天子命。而一旦他能将唐芙收用,断了那“听天子命”的联系,那么整个唐家军都会轻而易举地随着伐檀令过来,到时候胜算就有大半了。
苏倾捏着下巴想了想,若有所思道:“你是想……利用唐芙不愿遵循圣旨下嫁的心理诱她投诚?”她思忖,这边唐芙正征战沙场为天子卖命,几天后,却会突然收到要嫁给程绘的命令,不窝火才怪,趁着她这种扇扇风点点火,倒还有点机会,但是忠诚如唐将军,真的肯叛变么?
“是,这是如今唯一的办法,”他于是答道,然后看穿了她心思似地补了一句:“但这法子成败只在她一人心思,所以说是‘赌’。”
“即便是赌……”苏倾皱了皱眉头,道,“你有几成把握?”
温容摇摇头,诚实道:“我只是将能做的都做了,她作如何想,我不知道。”
“哦?你做了些什么?讲给我听听。”苏倾饶有兴趣地问,又补上一句,“我们都是女子,让我来猜猜她的心思。”
温容轻笑了一声,道:“唐将军的心思女子怎么猜得到……真该叫尹袖来。”
苏倾一听就笑了——他什么时候学会跟她一起背后损尹袖,说人家不是女人,原来他表面对她处处忍让,心里也发牢骚的。两人坏笑了一会儿,温容才清清嗓子:“给你说女子该听的,”他笑吟吟看着她道,“纳贤才与求美人是一个道理,最重要的自然是让她看到你的好处,以己之行悦其之心,最好再能让她清楚看到旧主与新欢的差距,你说是不是?”
苏倾转着眼睛琢磨他话中的意思。这样说来,他是有意向唐芙展示过他的好处了,她想了想,想起从前是听说他险些将唐芙俘虏的,他肯定是在这个上面下了些心思。而逼天子下诏,就是故意让唐芙对那边失望,更加动摇她的心。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我知道了,你当初故意打败她却又没有杀她或将她俘虏,而是放了她,是为了叫她感念你的恩德,在这个时候,天子若让她寒心,两边一对比,你再给她暗示,她就会摇摆了,是吧?”
“聪明,”温容于是又开了口,“算起来,馥野之战我其实是败了,只是他们传言我得胜而已,因为我擒住了唐芙。”他顿了顿,道,“从一开始,我的目标,就是她,而不是胜,所以我做的只是不计损失地针对她一人。那一战我损耗巨大,但不负所望,终拼尽了全力将她拿下。那时唐家军并无很大折失,只是她唐字军旗一倒,军心大乱,才让我的部队得以全身而退。
我与奕清演了一场戏,在他将她从马上击落之时拦下他,说唐将军如此旷世奇才,不该死于马失前蹄。
那女子真是傲,死到临头也不求饶,只是冷冷一句:‘我不是马失前蹄,而是败给了你,你不必假惺惺。这是我唐芙第一次败,亦是最后一次。’说罢就要挥剑自刎。
我于是再次拦下她,问她可愿归降与我。她自是不愿的,我清楚这一点。
然后奕清便作势要处死她,我再次拦下,叹道罢了,自古英雄总惺惺相惜,本王更是惜才如命,断不会看着如此骁将死在自己手里。再说,本王若欺负你一介女流,总归不光彩。
我就这样放了她,是为欲擒故纵。之后程绘回京,我又着人四散流言:‘天子对唐家军大失所望,觉得它再无用处,就将唐将军拱手送给三王爷’,我保证这些话,字字都传到了她耳朵里。这于唐家军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说到这里,温容停了下来,转眼问道,“你说我做了这些,收用她的把握会有多大?”
唐芙素来自诩天下第一,此次战败,她想必感到了未郡这边的强大,对温容敬贤不杀之恩亦不会没有感触。而按她的性子,先前一定坚信自己可以平乱,一腔热血却因为程绘的躲闪无用武之地,这时候又被泼了这样大一瓢冷水……她从生下来到现在,恐怕还未曾受到过旁人轻视吧,自尊心肯定受伤。这样一来,可不就有了强烈的对比?
一切只等天子的诏书真正从元歌到了这里,瞧唐芙还能不能坐得住。
他总是这样,即便有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也能在最快的时间一步步恢复有条不紊。苏倾在心里叹了一通他的高明,往他怀里钻了钻,夸赞道:“你好厉害。”
这边温容很喜欢她的夸奖,就自得一笑,毫不谦虚道:“那是自然。”他若不厉害,拿什么来许她世上最好的一切?
听了他这番分析,苏倾安心了许多,先前一直笼罩在心上的阴霾也散了去,整个人都轻松得很。这时候又想起他刚才说那句“纳贤才与求美人”来,回想从前,抬头道:“你以前是不是就这么算计着想把我从司徒瑾手里抢过来?”
温容没料到她突然提起这个,顿时感到头痛,咳了咳,一时语塞。
可苏倾一旦提起就绝不会罢休,笑个不停:“我想起来了,当时你就老利用自己聪明让我觉得司徒瑾笨,他虽说不聪明吧,但也没那么傻,可是活生生被你比得跟白痴似的,搞得我现在都觉得他脑子不灵光,哈哈哈哈,怪不得我当时看谁谁都不好,就觉得你那么迷人呢,原来你一直在投我所好,温容,你故意勾引我!”现在想起来,她怎么觉得“欲擒故纵”这招他都使过呢?
温容觉得没面子的同时,又好气又好笑,反驳道:“你说你在初见我时就已经钟情于我,我怎么就‘勾引’你了?”
“你混淆概念!”苏倾继续笑,“你当时又不知道这个,我追你你都没感觉,所以你就是勾引我!”
温容扶额,再次无语,只能任她笑得前俯后仰,努力压制自己因为她动作而生起的燥热。过了不知许久,苏倾也不知是笑够了还是终于想到要顾及他的感受,总算停了下来,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道:“好了,你忙了一天还没来得及休息,明天还要早起,我不烦你了,好好睡吧,”她松开他,道,“早上见。”
“早上见。”这句话答出口,却是一番踏实无比的安心之感,让他不由莞尔。
于是苏倾钻出他被窝,回到自己床上去。夜色温然,两人同时合上眼睛,唇角带着一抹浅淡笑意。
此时,帐外,寒风飒飒。
“……这就完了?”
“老大,我们在这儿冻了这么久,就听到这些公子成天跟将军交代的东西?!”
“这女人觊觎公子美色这么长时间,竟然甘心放弃?!”
“呸,公子的定力要不要这么强!”
“发誓再也不拿这丫头打赌了!”
“又被坑了!”
……
黑衣人群情激奋地交流,打着暗语的手指都是颤抖的,在朔风中如同几只沧桑的大乌鸦,怎么看怎么悲凉。
只有淡定的冯云露出一个贱笑,伸出手来:“少废话,你们几个,乖乖把钱交出来。”
夜风无情,几张常年带着面具的脸上,流下了辛酸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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