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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7章 危机四伏,命悬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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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绮罗走了一会儿,苏倾这才发现瑶儿这丫头趁着她和绮罗聊天的当儿,早已从厨房消失了。她逐渐也觉得在厨房里待着无趣,想着郑贵妃这时间应该不会再有胃口,便出了芙蓉别殿,向自己住所走去。



    难得瑶儿有八卦不凑过来听。苏倾摇摇头,想她大概是在冬日里倦意多,自己偷跑回去睡觉了。这样想着,却有些心慌,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考虑之外。



    天气阴沉沉的,寒风刺骨,路上往来的人很少,这宫廷静谧而诡异,像一个巨大的坟墓。苏倾强自按下心中的不安,快步朝着熟悉的方向走,终于到了那方院子,跑到自己房间,推门进去,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司徒瑶不在。



    她心中莫名紧张,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明显,急忙跑到床边撩开被子瞧,又唤她名字,没有瞧见她身影,却发现自己的包袱明显有被翻过的痕迹。她查看里面东西,没想到里面放着的赏银一分都没丢,独那把温容的扇子不见了踪影。再看她带来的长盒子,也有被打开过的迹象,还好青黛放在暗层里,没有被看见。



    苏倾一下子就害怕起来,不管不顾地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见人就问,可都没有人见过司徒瑶的影子。她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她能去哪里呢?苏倾脑子里乱糟糟的,心想皇宫这么大,她可不是贪玩乱逛给迷路了?天气这么冷,万一赶在夜里找不回来可怎么办?万一她不小心冲撞了个惹不起的主子呢?或者更坏的,她是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掳走了?又会是谁翻动她的东西,拿走了温容的扇子?这样越找越着急,在这个陌生压抑的地方,整个人都孤立无援地绝望起来,只在心里不停想,瑶儿还是那样天真脆弱的姑娘,若是真中了谁的手段,她绝对逃不过,而这宫廷这么深,要是她出了半点闪失,她都会后悔一辈子的!



    苏倾在寒风中穿行了整整半日,脑子里的设想就越来越可怕,不知是寒冷还是恐惧,让她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她发疯般地四处走、问,可终究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找管事的太监嬷嬷,他们也不屑于用心,嫌天气寒冷,不愿意帮忙去寻她的下落。她一下子没了主意,只知道在心里责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她,后悔硬要带她来到这样一个暗藏凶险的地方——要是当时她没有为了生计入宫当厨娘,而是当掉青黛来换银子,这一切不就不会发生了么?再不济,温容的扇子也是价值不菲的……为什么她当时就要带着她来蹚这样的浑水?



    苏倾找了两三个时辰,一点收获都没有,却让自己整个身子都寒冷地僵硬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只想着要是再过一会儿天黑了,她还是没有回来的话,这一夜下来,肯定会凶多吉少了……这时候她也顾不得什么,在这宫中,她唯一能靠的上的人就是绮罗,不管她忙着什么郑贵妃的急事,她都得去芙蓉别殿求她帮忙。



    进到那宫中,苏倾已经做好了冲撞郑贵妃的准备,只一心想着司徒瑶下落不明,可能身处险境,无论如何,她都要抓住一线救她的希望。没想到没等到她闯进正殿,便看见绮罗从那里出来。她正与一个高大的男子说着话,那个男子的身影竟莫名让苏倾觉得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她不由皱起眉头,而这时候绮罗瞧见她走过来,对那男子挥了挥手叫他下去,快步过来迎上她,笑道:“姐姐,你怎么来了?”



    见到熟悉的面孔,苏倾瞬间就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什么也来不及想,眼泪差点夺眶,带着哭腔道:“绮罗,瑶儿不见了,你能不能帮我……”



    “姐姐莫哭,”绮罗看见她这副模样,连忙握住她的手,道,“你说瑶儿?我当是什么大事,方才我还见她来着,这淘气的丫头!”



    “你见到她了?”苏倾的语气猛地加强,急急握住她的手,问道,“她去了哪里?”



    “她方才来寻我,问这时节宫里何处还有花儿,我当是姐姐做糕点要用的,就给她指了指,这丫头便欢天喜地地去了御花园偏门,”绮罗皱眉,语气带着责备,“没想到是她自己贪玩儿,也不给姐姐你说一声……姐姐想必急坏了吧?”



    苏倾松了口气,心上的某根弦却依旧紧绷着,眉头也展不开,只问:“御花园偏门在哪里?你快给我指指,我好去寻她!”



    “好,我这就给你指。”绮罗于是拉着她到了门口,指着殿门口那条狭长的深巷,道,“你一直向里走,然后左拐,遇到下个路口,再向右拐,直向前走,便看见一个废院,穿过那里,就是御花园的偏门了……走到那里去看花不容易冲撞圣驾,我们下人平素都是走这条路的。”



    “好……谢谢你,我这就去寻她。”苏倾看着她的神情说不出的奇怪,一时间心乱如麻,却只能装作没有发觉,重重向她道谢,欲将手从她手中抽出来向那边走去,却被她下意识的一拉。



    苏倾抬眼看向她,只见她连忙触电似的放开了她的手,下一秒神色又变得正常,只眼神有些躲闪,笑道:“姐姐,你可走好。”说罢,就点了头,逃也似地转身向内走去了。



    看着她走进去,苏倾的恐惧莫名加深,脑子里都是她最后那一拉。她转身看了看那不见尽头的小路,走了几步,脑子却忽地清醒起来,双眼睁大,脚步亦不由顿住——方才与她交谈那高大的男子,不是那个在馄饨摊上告诉她宫里招厨娘的那人又是谁?!



    天……苏倾觉得整个人都在这簌簌的寒风中陷入一个恐惧的深渊里去。她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觉得从一开始她踏进宫门,就是将自己送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中。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绮罗难道也在他们之列?背后的那个人,到底对她知道多少,又想要做什么?而瑶儿到底被他们弄去了哪里?



    解救瑶儿的念头不断催促她移步,可看着那条黑暗幽深的巷子,她却突然没有了前行的勇气。在这片广阔的宫闱中,每个人都不能相信,谁都有可能突然给她放一把暗箭,她竟成了刀俎上的鱼肉,孤立无援,任人宰割。苏倾直觉脑子嗡嗡作响,不觉捏紧了手指,脸色惨白。



    她退了两步,猛地转身,向她们的住所跑了回去。现在最迫切需要的,是清醒,是冷静。她迎着刺骨的风以及宫人诧异的目光回到自己房间,重重合上门,背靠着门滑坐在地,皱着眉头,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



    现在想来,那日馄饨摊上,那几个人分明是听见了她说无钱度日,才故意引她去应征厨娘;而御膳房的大臣也是故意放她们进来——当时她甚至没有说瑶儿是她的助手,他们便说要两人都进来了;当日她在芙蓉别殿,郑贵妃也不是很轻易就选中了她?这都是阴谋的一部分。



    可如果说是有人故意要她进宫,那么她的身份一定已经被发现,但她一路谨慎小心,况且当时她从未郡出发,会是谁能够有这样的神通?



    是天子?不,是太子!苏倾恍然大悟,那日他看她的眼神,以及他说的那句“也不是很好看”,分明就是将她当成未郡的王后来评论。还有绮罗,也是跟他一气的,她说的那些话,就是为了故意跟她们拉进距离,好从她口中套话出来。该死,当时怎么就忘了想,贵妃娘娘的贴身侍女,本该在一众奴才中都是颐指气使的,怎会那样亲近地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她?还有她问的那句“不惜一切代价”?天,他们真的是想用她来要挟温容么?所以她包袱里的扇子肯定会被送到温容那里去,瑶儿也肯定是他们趁着绮罗拉着自己说话的时候掳走的,这可怎么办?



    而现在她一个人在这深宫当中,是完全没有力量逃脱的啊。苏倾踉跄站起,去拿出了青黛,用布包裹起来。天已经快要黑了,不管他们想要对她怎样,如果她不去那个他们想要她去的地方,肯定就再也见不到瑶儿了。她定了定神,心里只想他们要她还有用处,暂时应该不会对她不利,如今情况危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苏倾拿着用布包裹起来的青黛,轻手轻脚地避开他人视线走出了院子。这时候已是黄昏,天色昏沉沉的,路上往来宫人也十分稀少,她手里紧紧握着青黛,草木皆兵地走进了那条深巷。



    依绮罗所言,一个左拐,一个右拐,果然到了一个荒凉的废院。这时四周都已经没有人,也不会有不相干的人再出现了。清楚将要发生什么,苏倾反而比先前盲目寻找时冷静了许多。她掀开布,塞进怀中,一手握着青黛剑鞘,另一手握着剑柄,做出随时拔剑的准备。



    北风在不停撩动枯树的枝桠,发出沙沙的声音,在此刻显得诡异至极。苏倾踏进那所院子,映入眼帘的便是枯草纵横的地面,结了厚厚蜘蛛网的房子,以及角落中的一口井。她深吸一口气,边打量着地形,边神经紧绷地留意四周的动静。



    死一般的寂静。她突然听到了身后夹杂在风声呜咽中轻微的脚步声,握着剑柄的手又是一紧,紧抿嘴唇,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终于,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她的身后。不止一个人,不止一把剑。



    “站住!”苏倾深吸一口气,猛地喝了一声,转过身去。



    身后是那三个在馄饨摊上遇到的人,此刻,他们都穿着大内侍卫的服装,每人一把佩剑在手中,正皮笑肉不笑地打量她。



    “别来无恙,”高个子的男人扯了扯嘴角,冷冷道,“苏姑娘。”



    “我已经知道了事情来龙去脉,”苏倾强装淡定,将青黛抵在身前,看着他们,道,“我知道你们想用我做什么,现在我只求你们不要伤害瑶儿,只要这样,我可以一切听从你们吩咐。”



    三个人明显因为她的冷静吃了一惊,随即相视而笑,那个高个子略向她垂了垂眼:“不愧是传言中敢闯朝堂的奇女子,真是个聪明的。”随即他身旁那人便轻蔑一笑:“这么聪明,葬身深井岂不可惜?”



    听见这句话,苏倾心下一惊,后退了一步——他们竟想要她的命?!而这几个人已经没有耐心再同她耗着,摩拳擦掌地走了过来,道:“以你一个弱女子,是敌不过我们三个的,也不用再拿着剑假晃悠,想保留个体面的死法,便自己跳下去吧。”一直没说话的那个人向那口井抬了抬下巴。



    “你们……你们不要逼我。”苏倾抽出青黛,手指按在那个毒开关上。她还从未想过自己真的要为了生命与别人搏斗,手有些颤抖,道:“看见没有,这是传说中的青黛宝剑,你们应当清楚它的厉害……识相的,就给我滚开!我不想杀人!”



    这句话却让他们笑了起来。只听高个子道:“好一把‘青黛宝剑’,仿制也加不起宝石么?”话音刚落便出了手,其他两个亦开始向苏倾出招。



    这三个人个个功夫不俗,苏倾靠着司徒瑾教的剑法勉强能暂时应付,却根本敌不过他们以多欺少,三人围着她,与她过招的同时将她向那口井的方向赶,情势一时危急无比。



    苏倾很快就被逼得毫无退路。眼见着那个高个子的剑就要刺了过来,她一咬牙,按下了那块蓝色的宝石,死命地一挥——



    “啊!”只听一声惨叫,中剑的人虽然只磨伤了一层皮,但那痛楚已经从伤口瞬间传到心脏,他的整条手臂都失去了行动能力,剑“砰”地掉地,甚至握剑的手都变成了骇人的紫黑色。他忍不住倒在了地下,抱着手臂呻吟起来。



    苏倾心里已是慌乱无比,也随着他尖叫起来,拿着剑胡乱挥舞:“你们不要、不要过来,否则跟他一个下场!”



    这三个人是训练有素的侍卫,即使同伴受了伤,阵脚亦丝毫不乱,只是那个受伤的捂着手臂退出战斗,其他两个依旧不退后,只是似乎更被激怒,却又要躲着那把致命的毒剑,暂近不了她身,脸上杀气腾腾:“还敢反咬一口,看大爷们不把你千刀万剐!”



    苏倾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所有的血气都想上涌,手有些颤抖,招数也忘得差不多,只知道死命地挥动着宝剑,尖叫:“滚开,我不想杀人,滚开!”



    这时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突然出剑刺过来分她的心,另外一个,则是腾身而起,一脚踢在了她的手腕儿上,青黛瞬间脱手,苏倾心里一凉,却用最后的力气改变了青黛掉落方向,叫它落地前又擦过那人手指。只见青黛落地之前,他的手已经泛起了黑色。这人动作却十分迅速,飞速撂了剑撕了衣服将手绑住,竟还能参与打斗,他被激怒,骂了句“贱人!”,便又朝着苏倾的方向去。



    而这边青黛离手,苏倾已近穷途末路,求生的本能让她迅速反脚一踢,也卸了面前的人的剑。这时三人皆没有机会去捡剑,空手打斗起来。



    先前苏倾用着剑,空手道的招式难免被束缚,这个时候没有武器的对打,她空手道黑带的优势渐渐显现出来,和这两个用惯了剑的人对打竟不落下风。可这两个人毕竟是职业的杀手,很快就摸清了她的套路,又是两个打一个,优势占尽,将她逼近那口井前,其中一个腾身猛地一脚踢在她胸口上,她便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幸而井口较窄,苏倾横着身子卡住了入口,一双手臂紧紧抵着井沿不让自己掉下去,可那两人怎会让她有站起的余地,眼见着就要抬起她的脚将她向进扔。井中水声潺潺,苏倾这时正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剧烈地喘息着,似乎潜能被激发一般,尖叫着抬脚就踢中了那人的下身,使他吃痛倒地,却也使自己失去了重心,向井里掉去,这时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趁着另一个人猝不及防间手臂死命地一撑,翻身从井沿上落下来,在一片混乱间滚了几滚,拿起了在地上的青黛。



    拿到青黛,她像是拿到救命稻草一般,坐起来在地上缩着身子后退,戒备着还有战斗力的那个人:“你、你再敢放肆,小心我毒剑不长眼!”



    那人也拾起了剑,看着其他两人狰狞的伤口,一时有些犹豫,皱起了眉头。



    苏倾一点点蹭到了来时的方向,趁着他犹豫的时候,腾地站起,用剑指着他,一步步后退。那个人这时候已经知道青黛的厉害,没有再追上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落剑去查看他同伴的伤势,而苏倾一看见他放下剑蹲下,就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飞快向来时的方向跑去了。



    夜幕渐渐落了下来,枯树诡异的依旧在继续,寒风亦一直呼啸着,可苏倾这时已经感觉不到一点寒冷,她不管不顾地奔跑着,第一次靠着自己从鬼门关回来,却没有一点如释重负之感,先前的恐惧还是无止境地蔓延,好像这华丽的皇宫真的成了一具巨大的棺材,或者是一个阴森森的大嘴,会将她吃得骨头都不剩。



    也不知道跑了有多久,才终于到了她栖身的院子,正撞上一个向出走的太监。



    苏倾这时已如惊弓之鸟,差点又拔剑,却听见不阴不阳的一句:“你这急急忙忙的是干什么?这可是皇宫,不是你们低贱的舍宅,走路长些眼睛!”天色昏暗,他没有看见苏倾手中的剑。



    听见这句话,苏倾才真的有了种劫后余生之感,忽地将剑藏到身后,低头诺诺地说了句:“民女冒、冒犯公公,请公公恕罪。”



    那太监这才拍了拍衣袖,不屑地嗤了声,向自己要去的方向走去了。



    这时候苏倾觉得精神恍惚,茫茫然地走进院子里,瞧着各个房间窗户里透出的莹莹灯火,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她有些呆滞地走进自己屋子,也不敢点灯,只是拿着青黛,抱着一直带着的那件温容的衣服,裹着厚厚的被子坐在床角,大睁着眼睛看向四面八方浓稠的黑暗。



    无边的恐惧与无助使得思念疯狂起来,寂静更使得这情绪无处遁形。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以来,温容就一直周全地保护着她,苏倾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独身面对这样的灾难。想到她如今凶多吉少,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还会被当成乱他军心的工具,苏倾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只后悔当时他出征,她都没能起身送一送他……



    不行,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就算是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这样想着,苏倾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青黛。



    *



    一夜无眠,到天放亮的时候,苏倾仍旧一点倦意也没有。只是不停在心中想,如果他们对司徒瑶不利,她就算是和那太子玉石俱焚,也要为她报仇。或者,她可以顺便将尹家的仇也报了,以青黛开路,遇神杀神,遇鬼杀鬼,把那个天子,郑贵妃都送下黄泉。



    冬日里温和的阳光透进了屋子,苏倾神情淡漠地下了床。此刻她已经没有了昨日的恐惧,对于怀抱着必死之心的人来说,什么都不足以畏惧了。她梳好头发,整好衣服,拿起青黛,没有去芙蓉别殿,而是静静坐在屋子中,等待着将要来的事情。



    门“吱呀”一声开了。苏倾下意识地捏紧了剑柄,缓缓抬眼向那边看去。



    是绮罗。照样的笑脸,甚至连一丝愧疚都找不到。这就是深宫中权谋把戏玩弄惯的人,她们的面具长在脸皮上,自己被骗,只能说是活该。



    “呵,绮罗妹妹。”苏倾凉凉地唤了一声,抽出手中的剑,道,“怎么你主子找不到厉害的人来对付我,竟叫你来么?”



    “姐姐说笑了,”绮罗无视了她的动作,只笑了笑,“太子爷遣我来,不是来取姐姐性命,而是叫姐姐去与他谈谈……有些话,是该摊开了说的,不是么?”



    “你觉得我和他有什么好谈的?”苏倾用剑尖挑衅地指着她,道,“但是正好,我缺一个带我去芙蓉别殿的人,绮罗,我念你是个受人指使的下人,不想伤你,但是你最好识相。”



    “绮罗识不识相,姐姐最清楚,”绮罗也不躲,只是笑,“若太子没有把握叫姐姐乖乖地过去,绮罗也不会来。”



    “你什么意思?”苏倾抬了抬下巴。



    “姐姐难道不想知道瑶儿在哪里么?姐姐的命不要了,瑶儿的命,姐姐不会不管吧?”绮罗慢吞吞地说。



    听到瑶儿,苏倾心里一紧,声音沉下来:“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太子爷说,若是姐姐肯放下武器去一趟,瑶儿便会安全无虞,姐姐若是不去,那么……”她轻笑了一声。



    “你们这些小人,别想用这种手段对付我!”苏倾恨恨地咬了咬牙。



    “瞧姐姐这话说的,”绮罗眼睛略垂了垂,“姐姐自己心中有数,就算这是个陷阱,你也必须得跳,毕竟瑶儿在我们手里。我可以告诉你,她尚活着,但你若一意孤行,你的死活倒不要紧,她可就难说了。”



    “就算我现在放下了青黛跟你去,难道你们就会放了瑶儿么?”苏倾冷笑了一声。



    “我说会,你还相信么?”绮罗抬眼,又问了句,“你又敢完全不相信么?”



    这话正中要点。若苏倾抱着必死的心态,那么司徒瑶也是必死,司徒瑶在他们手中,她就要任他们摆布。她抿了抿嘴唇,笑起来:“绮罗,绮罗,我就是输在瞎了眼,才会交你这么个朋友!”



    绮罗听见这句话,脸色变了变,转过身去,道:“轻信别人,从来便是这般下场。”她见苏倾不说话,又转过身来,突然皱眉低声道:“听我一句,放下剑跟我走,瑶儿她……”说到这里,她又缄了口。



    “她怎么样?”苏倾好笑地扬了扬眉毛。事到如今,她还在装。



    绮罗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于是苏倾偏过头去笑了一声,将青黛放回剑鞘中,最后抚摸了一遍,放在了桌子上,扬头道:“走吧。”她倒要看看,这个年纪轻轻的太子爷,能玩出什么把戏。



    *



    穿过阳光,穿过阴影,穿过寒风,穿过晨间的薄雾。苏倾想她永生都会记着这个上午,她以为自己是在走向死亡。



    绮罗不说话,周围往来的人也都是静静的。苏倾这时候也安静下来,没有什么大悲大喜,只觉得若是这一生真到了尽头,也倒算是值得,毕竟她还曾与一个人,在这个陌生而美好的时代,深深地爱过一次。



    两人不知道安静地走了多久,穿过多少或曲折或笔直的路,终于到了一个宫殿的侧门。太子在门前遥遥地站着,闲闲瞧向这边,倒不像是在等着她们,反像是悠然欣赏什么风景。



    “如果我死了,就将我的尸体烧了吧,”苏倾眯了眯眼睛,轻声说道。这算是最后的安顿了。



    绮罗没有说话,只是皱眉看向她。



    “反正不要让他看见我死去的样子,”苏倾声音沉沉的,又低声补了一句,“我想让他记着活着的我。”



    这话现在说出来,却也不会很伤心。苏倾想,只要她不会被用来当成要挟他的工具,到最后对两人都不利,一切就都还没那么坏。



    绮罗抿了抿嘴唇,又低下头,表情没有变化,像是防着太子知道似的,快速轻声说了句:“你莫冲动,能多活一刻是一刻,会发生什么还未可知。”



    苏倾不知道她这句话又是意欲何为,也懒得去想,只是轻笑了一声。



    又走了几步,苏倾扬头看向了那个妖媚得邪恶的少年。这时候她们已经到了他面前,他脸上是胜利者惯常的神态,挑了挑眉,对绮罗道:“下去吧。”



    绮罗答了声“是”便走开了,只留两人在这安静的地方对峙。



    苏倾淡然扬头地迎上他的眼睛,于是这个生着一双桃花眼的少年便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竟是有一对酒窝的,这让苏倾微微怔了一下,亦突然失去了所有准备好的言语,只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开口去问他有关瑶儿。



    于是他率先开了口,悠悠道:“当真是有能耐的女人,”话这样说,他打量她的眼神却含着不屑。少年负手瞧着苏倾,略带感叹道,“你可知,你废了本王最得力的部下?”



    “那是他们自找的。”苏倾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扬头嘲问,“怎么,想报仇?想如何将我折磨致死?”



    听见这句话,少年又笑了起来,摇头道:“姑娘真聪明至此,连本王的意图都能这样轻易猜到,本王可该给你道一句佩服?”他眯了眯眼睛,盯着她,声音沉下来,“可本王最讨厌的,就是聪明的女人,苏倾,你这一次,是真的将我惹恼了。”语气缓慢,咬字清晰。



    他终究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苏倾突然想,要是温容在他的位置上,就绝不会争这一口不必要的气,做这种报复似的举动。他不懂在什么时间该做什么最有利的事,终会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将她掳来宫中,想靠一个女人对时局做出改变这种行为,本来也是幼稚的吧。不过她这时候可没有给他上一课的念头,只是无奈地撇了撇唇角:“好,太子殿下,你想怎么报复我?”



    太子早知道她的语气会是这种不屑。可他想要战胜的,就是她的这份不屑。他知道死亡报复不了她,肉体的折磨与羞辱也报复不了她,但是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他看见她痛苦的样子。他昨夜还不觉得废这个周章有必要,只想着她既没用了,便杀了了事,没想到她竟然挑战了他的威严,那他总得让她死都不能瞑目。



    “我不想怎么报复你,”想到这个,他有了种期待,只拉起她手臂从那侧门走进去,蛊惑般地说,“只是让你同我旁听一些有趣的事罢了。”没想到自己一直好奇,想要偷听的事会由她来作陪,想来也是有趣的。



    而苏倾依旧觉得他幼稚得可笑,也没有答腔,只是任他将她拉着穿过这宫殿的后院,看他用眼神示意其他宫人都默然给他让出一条路来。苏倾跟着他走,不言语,只在心中思索着一些事,原先还模糊的东西也变得明晰起来,让她想了个透彻。只是她这一通分析,也没能想出来他放弃以她要挟他的想法转而想夺她性命的充分理由。他虽则有些幼稚,但看着并不像会为了一个女子做这种事的人。



    可能他现在要领她去看的东西,便是答案吧。苏倾知道反抗没有意义,就顺从地随着他走。一直到了这华丽的宫殿中一个最安静所在,才见他回了头,将指头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想活得久些,你最好安静。”



    苏倾点了点头。环顾四周,这似乎是一个殿堂的侧面,而这殿堂从属的整个宫殿,都能称得上是这宫中最华贵的。苏倾暗忖,这样豪华的地方,难道是天子的地盘?他偷偷摸摸带她来这里做什么?没等她想清楚,就被他又偷偷摸摸地拉进了这个类似于会客厅的大殿。



    他走的是下人出入的门,一路用眼神示意来往宫人不许声张,直进到殿内一个巨大的玉屏风后才停了下来。



    这是个飘着淡雅香气的地方。苏倾打量了下四周,这个玉屏风后是宫女太监们准备伺候前面主子的东西时用的地方,放着一个长长的桌子,亦是精致的檀木做成,此刻上面放着些名贵的茶具跟茶叶,大概都是那种必须现场制作,在后厨弄了之后会放凉的,所以放在屏风后准备。而这屏风两边还笼着一层轻纱,大概是为了更好地隔绝,也作美感考虑。



    看来这个大概就是会客厅了,没有人会好端端地在寝殿设置这种地方。苏倾想了想,温容也有这样的会客厅,当时程绘派来送贺礼的使臣时,他就是在这种地方接待的。莫非这次也是天子在接见哪一方的使者?她心一紧,想,该不会是温容……随即又安慰自己,不会的,那柄扇子太子昨天才拿到手,要送到温容那里也要好几天了,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与天子会见。



    这边太子进了这里之后,便自顾自撩开轻纱去瞧那边状况。看了一会儿,转头过来瞧见苏倾有些紧张的神情,轻笑了一声:“我们来得还是有些早了。”他让了让,使苏倾前来看那边场景,这时候苏倾早都好奇无比,也就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探到轻纱外去。



    确是会客厅无误。此刻他们的角度有些偏,是在殿内的右后方,从这边看过去,能瞧见天子坐在上座上,也不碰面前的茶,只是正襟坐着,头有些僵硬地微微扬起,似乎在看着远方。他等的人还没有到。是什么人有资格让天子等待?苏倾心里微微讶异。



    天子就那样保持一个姿势不动良久,门外才有了一些动静。苏倾踮了踮脚尖以便看清那边的状况——是郑贵妃。她绝不是天子要等的人,可是她来了。苏倾轻手轻脚撩开轻纱,看见她带着两个侍女缓缓走进来,脸上的神情依旧寻常冷清。她没有笑,可是她化了很好看的妆,好像是在庆祝一个等待已久的节日。



    天子没有动。从侧面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能看出来,他微微抬眼看向她。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郑贵妃似乎料到会是这种情状,走到他面前,轻声唤了句“皇上”。



    她没有得到回应。天子似乎什么也不想说,只是身子微微松懈下来,手臂放在了桌子上,垂眼用一只手沿着茶杯的边缘打转。



    郑贵妃没有意外,表情亦不见变化,只是自顾自坐在了天子的身旁,将他的手轻轻从茶杯上拂开。她边着人将有些凉的茶端下去,边将旁边备着的另一个茶杯拿过来,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壶中的热茶,淡淡道:“天冷,陛下也不是不知他脾性,怎么这般巴巴儿地等着。”没有问句的口气,像是在感叹一般。



    “那般大的让步做得,这半个时辰,朕还等不得么?”天子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缓慢,像是自嘲般的语气。



    “皇上觉得这让步大?”于是郑贵妃轻笑了一声,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口气,却似隐忍着什么,“您是这江山上最尊贵的天子,只为了……呵,直到现在,陛下仍想……”



    “我是如何想法,你难道不清楚?”天子没有回答,只是打断她,反问了一句。



    她怎么会不清楚。郑贵妃苦笑,转过头去片刻,却又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一般扬起唇角,转而痴迷般地看着身旁的人,喃喃道:“无论如何,陛下都已经做了决定,”她这时没了平素的清冷样子,主动将头靠在了天子肩上,声音亦是痴痴的:“锦郎,这样不好么?这不也是个了断?锦郎,很快,一切都会平息,江山稳固,接下来的日子,有臣妾陪着你,不好么?”她唤他“锦郎”,像是对待一个最普通的,她深爱的男人。



    天子还是僵硬的,甚至没有伸手去揽她的肩膀,只将目光复又延至远方去,突然含着凄怆笑了一声,像一个亡国之君一般低喃:“江山稳固,这样得来的江山稳固呵。”



    郑贵妃握住了他的手。身子更贴近他几分,扬头看他,重复着刚才的话:“锦郎,锦郎,一切都将过去。”这时候她的声音已经带了些颤抖。



    天子只是沉默,似乎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时必有的恍惚,让他来不及去理会外界的一切。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外面传来一声长长的“三王爷到——”



    听到这个声音,苏倾猛地睁大了眼睛看向身边的人。显然太子对此并不意外,他扬起了唇角,又是得意又是轻蔑地看着她。她终于有了这样慌乱不及的模样,他想着,嘲讽道:“怎么,你不是很聪明么,却未料到皇叔会来?”



    怎么可能?苏倾皱起了眉头。程绘与越郡勾结已久,图谋天子宝座还要更早,当初温容就是吃准了他不拿到皇位绝不罢休,才使计让他们相争,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他都是不可能甘心臣服于天子的……前几日还听他们谈他那边叛军的状况,才短短几天,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边太子饶有兴趣地欣赏她错愕的神情,脸上得意的笑意更深:“哦,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皇叔已经归降,那日一封急书下去,他当即就倒戈讨伐越郡……”他转了转眼,问道,“你说‘谁先得越郡,谁执掌天下’这话,可是真的?”



    苏倾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若真是如此,那么温容那边就十分凶险了!她拧着眉头,问:“那日?”难道就是她第一次伺候他们吃饭的那天?想来天子咬牙下的决定,一定是与那个有关的,只可惜太子故意没有让她听到。到底是什么有这样的魔力?



    “就是你做五色糕那日了,”太子展了展袖子,“皇叔对此早有准备,听前线的战报来看,这几日行军很是顺利,你说你的未郡王,今后可还有反击余地?”待收复越郡,那么所有的势力都逼向温均昱一方面,他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赢不了这一局。



    怎么可能早有准备?苏倾摸不着头脑,若说他无意帝位,他们兄弟只是为了一举灭未越而做了这样一场戏,那么这盘十年的棋下得未免也太大了些。况且那时候他还差点要了他性命,要不是有楚纪相救,今日的天子恐怕就不是程锦了,他这样想要篡位,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苏倾脑子乱成一团,只想着,若温容此次真遇上了这样大的麻烦,恐怕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了……她猛地将太子推开,紧张地看向那边的状况,怀抱着希望安慰自己,不可能,温容不可能失算的。



    太子嗤笑一声,闲闲地倚在屏风上随着她向那边看,信箱想,看来,他期盼的效果已经快要达到了。



    *



    冬日里的阳光十分暖,流转在这华丽殿堂的琉璃瓦上,好看得不成样子。只是所有下人都习惯了垂首疾行,所有的主子也多对此不屑一顾,如此美景竟无人欣赏。



    程绘这样抬首打量这风致亦是头一遭。这一日日光清和如水,他迎着晨风走进熟悉的宫闱,流光转过琉璃瓦,带着五彩的迷幻倾进他的眼睛,使他有了种突如其来的安宁与喜悦。



    他已经记不清他等这一天有多久,现在想起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般。他微眯起眼,踏着地下薄薄结了一层的冰霜慢慢走向大殿。终于,他还是赢了。他这样想着,看见许久未见的那个人。



    他没有变,连神情也与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他从小就是厌恶他这个样子的,他固执,自以为高尚,以为他可以是一切的主宰。十年前他居高临下地告诉他“不可能”的样子仍历历在目,事实上这些年来他的每次拒绝都让他铭记于心,今日胜负已决,他的模样多像只斗败的公鸡。



    大殿空旷,他一步步走进去,行礼,一如多年之前,唤了声“臣弟拜见皇兄”。



    “你还有何颜面称朕‘皇兄’?”程锦注视着他走进来,表情勉强淡然,抬眼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沉郁。



    这句话让程绘感到好笑。他不答,只是自顾自找到位置坐下来,轻慢地说了一句:“皇兄哪里的话?臣弟已经知错,这般痛改前非,难道不好么?”



    不好么?所有的人都在问他“不好么?”。不管在谁的眼中,这个结局似乎都完美至极,似乎整个天下都在他的对面,他既已当了这万人之上的天子,便合该身不由己。可程锦这时候他却突然觉得,他坐拥天下,却连自己唯一尽心守护的东西都守护不了,连一个简单承诺都不得不辜负,这锦绣江山,又有何意义?



    “很好,”程锦嗤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弄他还是在嘲弄自己,“很好。”



    “既是如此,皇兄的诏书想必已经拟好,臣弟这次回来表明心意,皇兄,你也不必再缓着了,”程绘转了转眼,话锋一转,“事到如今,皇兄不会以为你还有选择的余地罢?”



    “诏书朕必定会下,只是唐将军尚在战场上,你就不怕扰了她军心,让她像上次一般几乎被温均昱俘虏?”程锦这句话说得很重,“温均昱是怎样厉害的角色,你我都心知肚明。”



    程绘却对这句解释嗤之以鼻,笑着摇头,咄咄逼人道,“皇兄,她迟早是我的女人,你即便要这样拖着,又能拖得了多久?”



    “胡闹!”程锦敛眉斥责他,“十年前,就为了她,你险些夺朕性命——你做得干净,朕的确抓不了你把柄,但你以为朕不知道那是你?朕本以为你知道悔改,未曾想如今甚至不惜引敌入疆也要谋朕天子之位,你疯了!”



    “我是疯了,”程绘目光一凛,“我一直以来都是疯的,可唐芙值得我如此疯癫,且今日我终究达到了目的……而你,你又好得到哪里去?”



    程锦抿唇不语,只眉头深深皱起。于是程绘站了起来,负手一步步向他走去,看着他:“你若是不疯,十年前就应当将她给我,你若不疯,就不会在明知我意图时一次次拒绝我要你指婚的请求,宁愿天下燃起战火。你说我只为一个女人如此大费周章是不可理喻,你自己难道就没有将社稷当成儿戏?怨不得你要失倾歌令!”



    “朕是天子,是这世上唯一有资格做决定之人,朕的行为,轮不到你来指摘!”程锦似乎被戳中痛处,连反驳的话都没有,只说了这么一句强词夺理。



    “天子,天子,”程绘转身,还是在笑,狂妄道,“你真以为这个值得拿来炫耀?从始至终,它在我眼中意义只有一个——‘掌伐檀令者,只听天子命’,如今它于我而言,已是一文不值……你若觉得好,那我今后尽可将兵权悉数交出,你便安心守着你的帝位罢!”



    这时候程锦突然羡慕起这个人来。从小到大,敢于不顾一切的只有他一个,他像个疯子,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父皇说他要么会有一番成就,要么会作茧自缚而死,如今他在这两个极端的边缘走了一遭,他没有死,便是赢了。



    可是这又有何意义?程锦苦笑了一声,道:“你明知她心不在你,即便你真的得到了她又如何?”



    “我不在乎,”程绘挥了挥袖子,扬眉,“只要她嫁了我,便是我的人,我们的余生都还长得很。”



    果然。程锦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是了,他素来是这样的。记得他十五岁那年,众皇子一同读书,先生问到抱负,其他皇子皆言献身天下太平社稷安稳,只有他,淡然答了句:“吾愿迎娶唐芙”。众人皆以为他玩笑,只有程锦一人清楚地看见了他眼里暗藏的笃定。这些年来,其他人抱负皆的不曾实现,这一个荒唐的心愿,却终究成了真。



    可是他呢?他贵为天子,却终究不能向他这般坚定坦然,亦终究,要负约将她送到一个她不屑于委身的人那里。想到这个,程锦的心再次尖锐地痛起来,转开眼去,攥紧手指压抑着胸口泛起的烦躁。



    “只是有一事我如何也想不透……”程绘看见他这个样子,走到他身边去,俯身问道,“你到底,喜不喜欢她?”若喜欢,怎会不利用天子之权要她嫁给他,若不喜欢,怎会冒着天下动荡的危险也不答应他要他指婚的要求?



    程锦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可他再也没有力气去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站了起来,低声道:“如你所愿,下诏罢,司星,下诏罢。”那个叫做“司星”的太监领命后,他便起步,绕过长桌,绕过程绘,拂退所有想要伺候他前行的下人,像是这世界只余了他一人般,放空了目光,一步步朝着门口走去。



    他才发现,此时已是深冬的光景,草木枯尽,这宫廷真是冷透了。



    *



    程锦从来都没有想过唐芙会有战败的时候,一如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终究会为了保住祖先基业而违背自己对她的诺言。只是凡事都有变数,就连倾歌令都已成虚妄,埋下的祸根亦都要因果相报。



    他行在冬至将至的寒气之中,隐约听见那边祭祀之礼吟唱的梵歌,可今年祭拜的主要对象从始至终都不会出现。



    倾歌令,程锦带着嘲讽想这东西,突然感到恶心。他听着耳边不停回响的清音,只觉头晕目眩,却又瞧见,目光模糊不清间,远处已经枯萎的梨树突然生了新芽,绿意一点点攀上枝头,使整棵树都缓缓衍成一片青翠,渐渐的,那棵合抱大树抽枝发芽,变成一片繁茂之态,鸟雀盘旋叽喳,梨花也缓缓盛开,清香四溢。然后一片绿叶落了下来,正落在树下的人手心。



    纤细娇小的女子,正站在树下,瞧瞧手中的棠梨叶,再抬头望一眼枝叶繁茂的大叔。梨花被风吹落了一地,落在她肩上与发间。那年唐芙十二岁,倾城绝色方露端倪。那日她一身比寻常女子轻便许多的装束,遍身骄傲得刺眼的红色站在树下。由于自小习武,她的身板比寻常的女子要挺直,那般英姿飒爽之气就一直从脊梁延展至眉间。这个女子长着一双浓眉,眸子清亮得如一泓泉水,却又泠然给人一股寒意。挺翘的秀鼻,如同玉石雕成一般细腻,子庭有些深,显得粉嫩的双唇愈加迷人。她乌黑的发有一半垂在肩上,一片洁白梨花落在发间,正在她脸颊,霎时便赋予了这个尚未长成的姑娘女人的娇艳。此刻她入神地望了一会儿繁茂的大树,突然察觉了什么般将眼神移至他这边。目光猛然的相撞,竟让这个年龄二十有二,见惯了美人的东宫之主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怎么都无法移开眼睛。真如同着了魔,或命中注定一般。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长大的她。他上次见她是在她的满月礼,那时她尚是个皱巴巴的娃娃,他做梦也未曾想到她能出落成如今这般美好的模样。



    她展了展袖子,落了一身的繁花,从容不迫地向他这边走过来。踏着那日夕阳的余晖,她如同落入凡尘的仙子。她的眼里没有一丝波澜。他的心却似乎有海浪层层翻涌。



    她停在他面前,不曾屈膝,只是微微颔首,朗声道:“见过太子殿下。”没有行礼,亦无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唐将军只跪天子。



    “见过唐将军。”程锦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收起了自己情绪,转头向身旁的人道,“司星,怎么唐将军入宫,也不见有人通报?”



    “此刻陛下正在会见那些蛮夷访臣,末将便在此等候了。”没等司星开口,唐芙先抬起了眼解释,脸上亦没有什么旁的神情,又转眼,轻蔑地扫了眼那边会客殿堂,冷笑一声,朗声道,“依末将愚见,与这些野蛮之辈议和无甚意义,不如痛快打一场,灭灭他们威风!”



    程锦轻笑了一声,缓缓起步向前走去,边淡然问:“唐将军也是这样说的?”这个唐将军,指的是她父亲。



    唐芙走在他身旁,皱了皱眉,垂首道:“不是。”提到父亲,她老成地叹了口气,神色略微一黯,“父亲身子怕是不能再担起重任,此次末将进宫是向陛下禀告,就这几月,伐檀令将易主与我。”



    “哦?”程锦淡淡地应了一声。对这件事他其实已有耳闻,也不曾怀疑过这个传闻中“天下第一”女将的厉害,这禀告亦只是走个形式罢了。他又瞧了几眼她轮廓漂亮的侧脸,有些不舍得移开眼睛,扬唇道:“如此,将军也不必在此苦等,伐檀令迟早都是将军的,唐家军的事,你自己决定便是。”如今他也离即位不远,这决定,他还是能做得的。



    “谢殿下。”唐芙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抬眼看了看他,没有再等下去,同他一起将这条长路走下去。



    “想来那时唐将军在府上为你办满月宴之时,本王还曾到场瞧过你一眼,一晃十几年,芙儿也将及笄了罢?”他装作不经意地换了称呼……待嫁的年纪,当真令人心动。



    唐芙闻言,横了他一眼:“尚早,还有三年。”



    “三年,也不长。”她如今的样子,就算说她已满十五,旁人怕也是相信的,程锦想,怪不得去年三弟便动了迎娶她的念头,他此刻竟也想等她长大了。他抬手为她将发间的梨花取下,似随口提起:“三弟从唐家军习武,怕也有三载了。”



    提到程绘,唐芙微微敛了敛眉,并没有说话。抓住这个机会,程锦又问了句:“怎么,芙儿不喜欢我三弟?本王先前还想着,你们倒很是相配。”



    “唐芙配不上三王爷。”话这样讲,口气却活脱脱像是在说是程绘配不上她。她心里大略也是这样想的,程锦莫名地松了口气,笑道:“贸然谈起这等事,是本王唐突了。”



    唐芙眉头皱了起来,带着莫名的情绪看了他一眼,抿唇,停步不再向前,拱手:“家中事务繁忙,末将告退。”



    说罢,也不等他回答,便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锦将指间的那瓣梨花置于鼻下轻轻嗅了嗅,目光一直随着那抹鲜红离去,唇角扬起一抹饶有兴味的笑意。



    之后便是登基前后的各种繁琐事宜。天子病危,几个皇子都不安分,在他们的亲爹眼都没有合上的时候相争起来,明争暗斗之下,朝中一片乌烟瘴气。



    那些时日,自初见之后,程锦常常抽空接近唐芙,本来也有镇压朝中变乱的意思,这样来去许多次,大抵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对她的心意。程绘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一次找他直截了当问了一句:“若你登上皇位,不会将唐芙让给我,是不是?”



    程锦只是一笑:“我自会尊重唐将军的意思。”这句话表达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晰——唐芙向来眼高于顶,连他这个太子的示好都丝毫不放在眼里,又怎会甘愿嫁给程绘?这个丫头冷傲得像是没有心一般。



    闻言,程绘只答了一句“好”,便在心中打定了要与他争夺皇位的念头。掌伐檀令者,只听天子令,只要他登上帝位,他便能令她嫁给他。



    只是后来命运兜转,他终究还是没有算到楚小凤与纪华音的出现,程锦活了下来。



    那日荒漠,被两个杀手送回客栈的程锦遍体鳞伤,却在看见赶来护驾的唐芙时脸上有了发自内心的笑意。



    “末将护驾来迟,罪该万死!”只见这个依旧一身鲜红色戎装的女子深锁着眉头,神色沉痛。



    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如何就要老成至此?程锦突然想。他勉强从床上支起身子来看着这个神色庄重的小人儿:“无妨,还能见到芙儿,我高兴得很。”



    听到这句暧昧的话,唐芙一怔,随即面上结上一层冰霜。她抬眼,却终究没能说得出话来。他高兴,他将是天子,为了他高兴,即便是刀山火海,她也必须带着伐檀令去赴。



    她十分清楚,此次他平安回京,便能登上帝位,而被他中意的她,终究还是逃不过要嫁他。不论她如何努力,得到怎样大的成就,却可恨终是个女子,一个女子的命运只能捏在他人手里,甚至连自己究竟想要与谁共度余生都决定不了。



    世人都看见了唐家女将的显赫。



    可唐芙的心呢?



    唐芙将目光投向窗外,不再开口了。



    程锦叹了口气,将头仰回枕上。她总是这般冷,连他的热血也浇不融她么?



    他知道她不会再说话,却依旧不想要她离开,只是静默着合上了眼,半晌才问她:“芙儿,你一直都认为蛮夷该讨伐的罢?”



    “末将以为,放任不是办法。”唐芙如实答道。



    “待我登基,我们便一起去为社稷奔忙,守土开疆,可好?”想到这个,程锦脸上浮起安然。



    “……末将领命。”



    “芙儿,”他叹了一声,“你我当真要如此生疏?”距离感令他感到无力,他勉强自己坐了起来,披上外衫,似乎有她在侧,疼痛都尽数消去。



    唐芙没有答话,只是垂下眼,神色看不分明。这时已入夜,程锦自顾自穿上鞋子,走到她面前,执起了她的手。唐芙僵了僵,却并没有反抗,只是任他拉着她到了院子中。坐在台阶上仰头看荒漠上格外美好的星辰。



    是夜月明如水,星辰环绕,时光仿佛凝结。程锦垂首看看身旁的人,再看看一派美景,仿佛置身于仙界。他想他一生中再不曾有过这样美好的夜晚,斯人眸子倔强地清亮,夺去了这世上所有星辰,明月的光彩。



    “芙儿,我给你讲个故事罢。”程锦听着风沙奏成的曲调,声音缓慢安和。



    唐芙难得没有再说“末将”,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程锦想了想,缓缓开口:“古有农人,世世代代终其一生自苦劳作,只为守住手中能为他们带来收获的无所不能的宝物,这样度日千百个年头,无人觉得不妥。直到有一代,一个农人的后人突然发觉这样苦心劳动无甚意义——手中的宝物虽则能为他带来旁人艳羡的收获,却也会成为枷锁,使他身不由己,可是明白这个的时候,这个宝物他却已无法放下。



    世上做梦都想得到这宝物之人不知凡几,可掌握这个宝物的人,却只是将它当成一个世代规定中必须守护的东西罢了。直至有一日,他有了真正想要的东西,而这宝物,正好能助他得到它。



    他才看清,其实这世上并无宝物,所有的人争先恐后地为这东西献身,想要的却是它能带给他们的东西。若它满足不了他们,那么一切都是虚无罢了。而他十分庆幸它能带给他他真心想要的东西,所以如先人一般守着它的一生,他才不至虚度。”



    讲到这里,程锦停了下来,将目光投向她,眸子里染上柔情:“你可懂了?”



    唐芙懂了,可她也不想懂。只是这时比她大了十岁的男子脸上温和的神情突然让她更加无力。



    他将她视作得到天下最好的奖励,可她要的不是他,她大约这一世都不会委身于任何一个男子。况且他远不是她心目中想要的人。



    她唐芙此生,掌天下最精良的军队,得天下最好的荣耀,要的,亦是天下最好的男人。这男人或许会有,大半永不会出现,她不在乎。早在十岁父亲带她第一次出征的时候就告诉过她:“芙儿,执掌伐檀令,你这一世注定要成天下无双的人中龙凤,便要学会孤身自处。”她在战场上厮杀太久,孤绝冷漠已是习惯,她既注定了一个人,那便孤身走下去,与戎马一同行至生命尽头,这就足够了。



    程锦没有得到回应,眼睛一暗,身上疼痛这才释放出来,似乎刚才被幻想麻醉的东西终于来得及吞噬他身体。他攥紧了手指,酸楚地笑了笑:“罢了,芙儿,扶我回去吧。”



    *



    梨树终究还是枯萎了,只在一念间的事,所有的颜色都片片凋零。



    程锦这时候走在路上,想道,这一生,他在生死之间走了两遭,第一次是为楚小凤与那个爱吃包子的小子所救,第二次,是为唐芙所救。



    直到楚小凤死,程锦都没有想透他为何可以为一件令他痛苦的东西坚持如此之久,可这时候走出了这宫殿,他倒突然想,他还不如他,起码他这十年坚守下来,最终不负自心,可他却终究负了那个战火纷飞中的誓言,亦负了自己。



    那日蛮夷敌军中她厮杀的样子依旧历历在目,这时好多东西倾倒回他脑海中,倒让他分不清该想些什么,他的头撕裂般疼起来,脑子里只有声音没有影像,还有充斥着味觉嗅觉的血腥气——



    “陛下放心,末将会带你杀出去!”



    “杀……”



    “杀出去……”



    她才十三岁,如何就骁勇得如同天神一般,竟生生将他从百十个敌军中抢出来。浴血而行,两人最终脱离危险时,她手中的长矛已经断了一半。她杀人的时候,手起刀落,从不犹豫。



    “陛下,我们已经……安全了。”最后的三个字几乎是从喉咙呜咽而出,她腿软倒下来,却没有要他扶她,而是将断掉的长矛支在地上跪下。唐芙的脸上满是鲜血,已经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程锦不记得他说了什么,不记得后来他做了什么,只知道那夜荒野上朔风不停吹动,篝火映照下她带血的脸上神情坚定。



    ——“若皇上真要赏,便请您答应唐芙,不要给唐芙指任何婚事,永远不要。”



    “唐芙愿投身保家卫国大业,唐芙,谁也不嫁。”



    “唐芙在此拜谢陛下。”



    她唯一一次向他开口讨的承诺,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做到。



    “三王爷接旨——”司星的声音从内殿传出来,郑贵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隔着一层飞旋枯叶静静与他对视,一同将这圣旨听完。



    尖细的声音大得很,似乎绕着这宫殿一层层回荡着,一直回荡到天空中去,穿破薄如蝉翼的岁月,直让人伤痕累累。



    这时候两人相对着,高兴的那一个在流泪,凄怆的那一个,却笑得如痴如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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