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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九原
1
公元前210年夏历七月丙寅日的深夜,暑热如同梦魇一般,死死笼罩在了巨鹿郡大陆泽畔的沙丘宫。(
一剑平天)
水天之间一片静谧,没有一缕夜风,没有一声虫鸣,就连茫茫一片的大陆泽也没有一丝波澜涟漪,平展如明镜一般,只有一弯清冷的月亮在水面投下了清晰倒影。这月光又透过连绵的宫殿高墙,被窗棂切割成为无数明暗交织的碎片,洒在寝宫之内,其中一片便投射到病榻上,照亮了皇帝的憔悴面容。
长明的灯火仍不知疲倦地跳动着,皇帝的病榻和那大被下的佝偻身体,却都已尽数消弭在了黑暗中;即使是被月光照亮的面容也极尽惨淡,任谁向那满是汗水的苍白面孔瞥上一眼都能看出,生命正在从那副衰老躯体中一点一滴地不断流逝。
这是始皇帝三十七年的盛夏,皇帝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大巡狩,即将进入最后一段旅途,而恰是此时,他终于病倒了。尽管整个车队没几人对他的病情真正知晓多少,更遑论敢说上一句,但皇帝心下明白,自己已难逃一劫。
半梦半醒的谵妄恍惚中,皇帝眼前不断浮现出各式景致,有时是自己幼时长大的邯郸故居,有时是咸阳北阪连绵的六国宫殿群落,有时是险峻的函谷关,有时是苍凉的河西高地,有时又仿佛是泰山之巅,自己正俯瞰着脚下帝国的广袤疆土……这些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又倏忽不见,然而其中一幅图画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梦中——湛蓝的天穹下,远处是连绵的青山,近处是茫茫的草原,雪白的穹庐、如云的牛羊星星点点散落其间,万里长城巨龙般绵延伸向天际,秦直道堑山堙谷直通千里之外的甘泉宫。当清晨的第一缕晨曦从群山背后升起,鲜红的朝霞涂满了天际时,微带凉意的晨风送来了悠扬的号角,一面黑色大纛迎风飘拂,上面那个斗大“蒙”字清晰可辨,大纛下则挺立着一老一少两名将军,齐齐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充满了兴奋……
“九原……”皇帝在心底轻轻叫着。
一个格外刺眼的亮点出现在了天边,片刻后变成一个遍体通红的巨大火球,在天际划过一道火蛇般弯曲粗长的痕迹,皇帝惊愕地认出,那是坠落在东郡的那颗陨石,落地后曾被不知何人刻上“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字样,正在诧异之间,陨石却已越来越近,耀眼的光芒使他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巨大的轰鸣在耳畔炸裂开来,皇帝再次睁开眼帘,却发现明亮的天穹绽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无穷的火雨纷纷坠落,阴山草原那一望无际的草海山峦长城直道,关中那连绵的宫殿楼宇城邑民居,同时都陷入了漫无边际的熊熊大火,一切都在滚滚热浪中扭曲变形,说不出的狰狞和诡异。伴随着一声木料碎裂的喀嚓巨响,皇帝看到那面“蒙”字大纛盘旋着翻滚着徐徐落下,迅速湮没在红色的浪潮之中……
“九原——!”情急之下,皇帝撕心裂肺地大叫着。
没有回答,一切都归于永久的沉寂。
……
“父皇!”
“陛下!”
久久的寂静中,皇帝听到耳畔两个声音同时喊道,它们一个脆亮一个尖细,却同样充满了惶急。
扶苏蒙恬么?不对,他俩还在九原,不是他们。朕本该亲往九原去见他二人,本该当着所有将士臣工的面,将扶苏真正立为储君;惜乎目下病情这般沉重,怕是再难赶路了;丞相也劝过朕下一道诏书,命他二人来见朕,朕却是多日昏睡,根本写不得这般诏书,这才延宕到目下。可若不是扶苏蒙恬,却又能是谁……
“父皇,你醒了么,醒了么?你看看儿臣!儿臣守在父皇身边!父皇何等的病痛,都有胡亥替你担着!……”那个脆亮的声音哭喊道。
呵,原来是朕那少子。此番巡狩,他求朕带他出巡,朕本不愿,架不住他软磨硬泡,终是答应了,碎崽子虽已加冠,又有赵高为老师教导,却仍懵懂混沌得如那总角小儿一般,目下难得这般孝心……
“陛下,赵高去将丞相请来,可否?”那个尖细的声音低声道,语气中满是惶惑和恭谨。
赵高,是赵高啊。朕在琅琊发了一次病后,遣蒙毅秘密赶回咸阳,本该蒙毅掌管的印玺便交赵高兼领。这多日来自己日夜昏睡,可只要偶有醒过来的片刻,都能听到赵高的声音,显是寸步不离朕的左右。说来也是,朕少时便和他一同在邯郸长大,他跟在朕身边四十余年,不知多少回救过朕的性命,也立下过不知多少功劳,虽说不如李斯,不如王氏蒙氏,可若非出身卑贱,若非身为内侍,若非自家甘愿侍奉朕,赵高又怎会仅是个中车府令?赵高,确是我大秦的能臣,确是朕的忠仆……
诸般幻象渐渐消失,皇帝感到自己的神智重又清明了起来,身体似乎也恢复了些许气力。不由得轻轻开口,多日来头回说出了一句清晰话语:“赵高,扶朕起来……”
“父皇!”
“陛下!”
胡亥和赵高的嗓音中都添了一丝惊喜,两人同时伸出手,将皇帝轻轻扶起,让他斜倚在榻上。皇帝微睁开眼,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月色:“这是,何处?不是平原津了?”
“陛下,这是沙丘宫。”赵高轻声道。
“沙丘宫……当年赵武灵王,可是死于此?朕当年掘孔子墓,那墓中谶语所言之沙丘,可是此处?”皇帝的目光中多了一丝迷惑。
“陛下,陛下!”赵高大惊失色。
皇帝疲惫地笑了:“怕个甚!朕想通了,既然终究不能长生,便须直面死事了。”
“父皇,郎中令不是回雍城还祷山川,为父皇祈福了么?父皇定能挺过去!”胡亥口中虽是这般说着,泪水却仍溢满了眼眶。
傻孩子,也只你以为郎中令是去还祷山川,随朕出巡的大臣们谁看不出,蒙毅是要将朕的病情密报二冯,随他们一同镇服咸阳。(
至高悬赏)
皇帝这样想着,却并没有说出口,只是慈爱地抬起手,轻擦去了儿子眼角的泪水。
你阿兄扶苏,父皇怕是见不到了;你长姊惟嬴也远在咸阳,同样见不到了。好在总算还有你这碎崽子守在身边,朕还不算太孤单……
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觉眼眶一阵酸涩,然而几乎是立刻便恢复了平静,心头开始盘算起立储善后的谋划:无论是自己去见扶苏蒙恬,还是将他二人召到眼前,都来不及了;自己能否挺过今夜,都是一个大大的未知;目下这片刻的清明,怕便是自己最后的回光返照了。既如此,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抓紧这最后时机,为扶苏写下一道遗诏。然则若仅凭一道遗诏,却难保扶苏顺利继位,须知以秦国历来的立储法度,都是庙堂大臣同皇族元老们公议,君王自家很难独断;况且扶苏与庙堂政见分歧尚在,果真自己独断传承,极可能引发庙堂乃至天下的不满,反倒会平添阻碍……无论如何,庙堂共议这道程式不能省却。既如此,不如这般写:仍由蒙恬领兵,扶苏回咸阳主持自己的国葬,再由他召集大臣及皇族元老,共同议决拥立二世!以扶苏多年来积累的巨大人望,秉持公心的三公九卿们不会不支持他即位,只要他们尽皆秉持公心,尽皆秉持公心……
心念及此,李斯的身影又幽灵般浮现在了心头,皇帝的目光陡然阴郁起来。
“陛下!赵高去请丞相前来,可否?”看到皇帝振作了些许,赵高大着胆子,将方才的请示又重复了一遍。
皇帝迟疑了一瞬,坚决地摇摇头,又转向自己的幼子:“胡亥,你且出去,将其他内侍侍女也带出寝宫,莫叫任何人进来,丞相也不行——赵高,你留下。”
眼见最后一名内侍也消失在了寝宫入口的黑暗中,皇帝闭目养神了片刻,积蓄起了些许力量,再度睁开眼时,目光中重又恢复了帝王的威严肃杀。
“赵高,朕欲写一道诏书,诏成之后,你须封存于符玺密室。朕若去了,即刻送往九原,送到皇长子手上……”
“赵高明白!”
“若有差池……”
“赵高九族俱灭!”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待开口,赵高已经一阵风般卷来了书案,毛笔朱砂白绢一应俱全,又小心将皇帝搀到了书案前。
毛笔轻轻滑动着,一个又一个鲜红秦篆落在了白绢上:
以,兵,属,蒙,恬……
手中的笔,正是当年蒙恬亲手制成的毛笔,他只做成了两支,一支给了自己,另一支给了李斯,想到这里,皇帝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悲欣交集的酸涩和温暖:蒙恬,你我相知数十年,虽为君臣实同挚友,而今,朕先走一步了,帝国的将来,便交给扶苏和你了,朕信得过你等,只要你等接过这副重担,必将比朕做得更好……
与,丧,会,咸,阳,而,葬……
扶苏,父皇的后事,你都能办好吧。
想起皇长子,皇帝心下隐隐泛起了一丝愧疚。入九原军多年,扶苏的优秀天下有目共睹,以致获得了“刚毅武勇,信人奋士”的口碑,分明是几近完美的储君人选,自己却如何延宕到目下,还不明确立他为储?是了是了,之所以如此,是因庙堂议决坑儒之时,扶苏劝自己放过儒生们,自己一时暴怒,一道诏书将他贬回了九原……可细细回想起来,自己果真就对么?扶苏果真就错么?便是扶苏果有错处,值得对他那般重罚么?那段时日,自己若能克制住怒火,备细与他讲述坑儒的必要,以扶苏的明锐,焉知不会幡然醒悟?太尉后来不就是这般做的么?扶苏听了,不是再无怨言了么?
不期然间,皇帝的耳畔又响起了太尉王贲的声音:
“……以臣之见,若皇长子果真继位为二世,以蒙恬辅政,继续行法治大道,再行轻徭薄役、休养生息之政,则秦政必将永固!”
王贲,你没说错,迟迟不立储,确是朕的一大错失。朕虽是听了你的话,然则看自家病情,此番却还是晚了。上苍给了朕足足三十年,朕却一再错过,目下已时日无多,若再有闪失,身后事怕也真要如赵武灵王一般混乱了……偏生此时,那些既让朕放心又能独当一面的重臣,全都不在身边:二冯与蒙毅都在咸阳,防备肘腋之乱;扶苏蒙恬都在九原,怕是连朕的病情都不知晓;王老将军与你王贲,你父子二人,也是一个早早撒手去了,一个留在频阳养息,也不知你伤势病情可好些否?你等父子只要有一个还在,哪怕不在朕的身边,朕都可以放心去了。是也,你王氏还有王离,碎崽子虽还年轻,青涩了些许,可若假以时日多加锤炼,定不会堕你王氏威风,他当与蒙恬一样,共同成为扶苏的左右臂膀。他与惟嬴本就两情相悦,惟嬴也老大不小了,朕若能重回咸阳,第一事便是立扶苏为储,第二事便是将惟嬴嫁与王离……
“……会同大臣元老,议立二世皇帝。”
剧烈的头痛打断了皇帝正要写下的这句话,突如其来的眩晕使他直挺挺向后倒去,手中的大笔也随之跌落在地;与此同时喉头一甜,他陡然喷出了一口温热咸腥的鲜血。
“陛下!”一旁侍立的赵高连忙扑了过去,一把揽住皇帝枯瘦的身躯,手也猛然掐上了人中。
皇帝缓缓睁开眼,双目已是一片血红,周身如风中的枯叶般剧烈颤抖着,他伸出颤巍巍的右手,目光投向那杆摔落在地的大笔,赵高刚要转身拾笔递他手上,却猛然感到自己的臂膀被攥住了。
“诏书,一定要送到九原……”皇帝痉挛的右手死死抓住赵高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仍然挂着血丝的嘴角艰难地一张一翕着。
“陛下放心,陛下放心!”看到皇帝临终前的惨相,赵高登时痛哭流涕。
“送到,九原……”皇帝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
“记住了,记住了!……”赵高流着泪拼命点头。
皇帝仰起头,极力分辨着方向,不期然间,他从窗棂一角的夜色中辨认出了北辰,于是向着它伸出了自己干枯的手臂,仿佛想要抓住什么物事。在这人生的最后一个瞬间,他的目光穿越了窗棂,穿越了沙丘宫高高的宫墙,疾速飞过万水千山,终于看到了那片远在数千里之遥的土地,那是最后一次巡狩的预定终点,也是他人生的预定终点。(
千金卷土重来)在那里,皇帝仿佛看到了壮阔广袤的阴山大草原,看到了天下最巍峨雄伟的长城和秦直道,看到了那承担着整个帝国安危的三十万九原军,看到了他几十年的兄弟蒙恬,看到了他的皇长子、未来的秦二世扶苏……在那一方他从未去过却又魂牵梦萦的土地上,他看到了他帝国的未来。
“九原!”皇帝血红的双目陡然放射出凌厉的光芒,面孔已完全扭曲,语气也随着剧烈喘息变得断断续续,“记住,九原!……”
赵高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了,只能哭泣着连连点头。尽管如此,皇帝却仍没有放心,他再次挺直了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自己最后的遗言:
“九原——!”
2
“九原!……”
撕心裂肺的长号穿透了沉沉暮色与茫茫大雨,半梦半醒的王离陡然睁开眼睛“呼”的一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头已满是涔涔汗水。
是梦吧,该是梦。可梦中的一切如何这般清晰,仿佛自己身临其境一般?
王离抬起手,轻擦去额头的汗水,只觉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上下牙也不住打着战。他抱住头,方才梦中那各种各样的声音同时涌上心头,在耳畔不住回荡着:
“前至沙丘当灭亡……”
“始皇帝死而地分……”
“阿房阿房,亡始皇……”
“渭水不洗,口赋起……”
“亡秦者胡也……”
“东南有天子气……”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
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声音中,王离分明听到了一个女人般的嗓音,那是当年自己赶回咸阳时,在华阴县平舒道见到的那个阴影的声音,他仿佛看到他幽灵一般伫立在自己的床前,面孔隐藏在黑暗中,只有一双眸子如暗夜中的寒星般闪烁着点点光亮;他仿佛听到銮铃的清脆响动声中,他轻声说道:
“今年祖龙死……”
王离闭上眼,梦中的那一幕幕画面重又浮现在了心头:那颗去岁坠落到东郡的陨石不知何故重又从天而落,伴随它的是遮天盖地的火雨纷纷降下,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魉横行人间,无数鲜血汇集成的海浪,如同上古洪荒的大水般涤荡席卷了整个天下……到处是杀戮,到处是毁灭,种种景象远甚于他亲身经历、亲眼目睹过的任何一场惨烈大战。
那一幕幕惨景中,最后凝固在记忆中的,还是皇帝临终时的景象,王离仿佛看到他直挺挺地倒在榻上,颤抖的灯火在那扭曲变形的脸颊上透出变幻不定的古怪映像。他的脸色已变成铁青,嘴角、须髯和前胸都已被鲜血染红,中车府令赵高和少子胡亥久久伏在他的身上恸哭着,却始终无法阻止那具躯体逐渐冰冷,只有那双眼睛,那双仍然放射出凌厉光芒的眼睛,依旧死死望向北方,望向自己所在的九原……
自然,还有那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号,久久回荡在耳畔:
“九原!……”
一声粗重的喘息,王离睁开眼睛,竭力想要摆脱这沉甸甸压在心头的噩梦。
他环顾四周,看到一切都没变,仍旧是熟悉的军床,熟悉的军帐。无尽的黑暗中,只有道道电光不时透过军帐,偶尔照出帐中各色甲胄兵刃的轮廓;他再侧耳倾听,只能听到暴风骤雨的肆虐,滚滚沉雷的轰鸣,偶有牛马牲畜不安的嘶鸣夹杂其间。
蹒跚着下了军床,王离胡乱披上战袍来到军帐门口。刚撩开帐帘,一阵夹杂着雨点的疾风便将他猛然推挤得倒退了两步,军帐入口的毡毯帐帘连同他全身上下,陡然变得湿漉漉一片。
王离没有退缩,依旧双手揪住帐帘大步上前,向着帐外连绵的营地放眼望去,一颗心不禁扑扑跳起来。
幽暗的天穹不时掠过道道闪电,在重重叠叠的云层中镌刻出各种狰狞怪诞的纹路,也照亮了天地间那诡奇又瑰丽的一幕。茫茫暴雨织成一片厚重雨帘,紧紧包裹住了连绵的阴山、形形色色的军帐、巨龙般逶迤的万里长城和壮阔笔直的秦直道。肆虐的风暴卷来了暗潮般的雨水,卷走了无数草木和枝叶,连绵军帐前的串串风灯不见了,一团团的篝火不见了,就连阴山脚下幕府行辕那彻夜不熄的长明灯火都不见了,举目四望,只能看到一片令人胆寒的黑暗,只能看到一片使人心悸的混沌。眼前的景致使王离想起传说中的那片大海,那里的天穹永远幽暗凄迷,那里的海面永远汹涌澎湃,那里永远是暗夜和严冬,那里永远没有阳光和生机。
狂风暴雨中的阴山草原,分明变成了极北苦寒之地的北溟。
尽管营地尚无意外,王离却仍不能安心,他返回帐中穿好战袍佩好长剑,又披上蓑衣戴上竹笠,冒着风雨出了军帐。眼见自己的几名侍卫仍坚守在岗,他赞许地向他们点头,褒扬了几句,又摸索着绕到军帐后面,刚接近马厩便听到丹骎一连串的响鼻,声音中充满了不安。
虽是心下诧异,王离却仍缓步上前伸出双手,试图搂住自己坐骑的脖颈,使它安静些许;然而恰在此时,又一道闪电划过了天幕,丹骎竟是突兀人立而起,一双前蹄险些将王离踢个跟头!
多年驯顺的坐骑竟会这般一反常态,这让王离万万没有想到,他虽未被踢倒在遍地泥水中,却也着实大吃一惊,忙一把扯住了它的缰绳。
这时,他听到身后的远方遥遥传来了一阵沉闷巨响。
那不是久久翻滚的雷声,而是类似山洪暴发的响动,王离急急扭头,借着又一道电光依稀看清,远方那条巨龙般的万里长城,陡然崩裂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长城崩塌了!
“不好!”王离大惊失色,未及多想便飞身跳上了丹骎的脊背,骨笛声随即刺穿了茫茫雨幕,回荡在了九原大军的营地上空。
黎明时分,暴风雨终于止歇了。
忙碌了一夜的工匠民夫们伫立在遍地泥水中,人人都因冻饿疲惫而面色发白,望着破损的长城墙身愣怔着出神。(
挑个王爷做夫君)据在场幸存的工匠们报说,昨夜的暴风雨中,一道霹雳化作了一个巨大火团,猛然坠落在即将竣工的长城城垣上,只听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砖石夯土混合着雨水骤然汇成了泥石流,呼啸着从天而降,瞬间淹没了长城脚下的十数顶帐篷,吞噬了近百名沉睡中的民夫工匠,整个营地顿时大乱了起来;尽管裨将王离及时赶到,率领着士卒们奋力营救了大半夜,可那些民夫工匠们休说活口,便是连一具尸体都没能找到,近百条性命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仿佛从未在世间存活过一般,只有城垣上开裂的那道巨大缺口依旧触目惊心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森森然昭示着昨夜那一幕的惨绝人寰。
“询问死难弟兄的姓名籍贯爵位,登录造册后一并报蒙将军,以便抚恤家人。”王离在没膝的泥水中艰难跋涉着,声音也低沉了不少。
“诺。”一旁的军吏应道,双腿将泥水蹚得哗啦啦直响。
“重新调集人力修补缺口。民夫工匠已多有怨言,若不尽快建成长城、遣返民力,日久不知会生何等事端。”
“诺。”
“……告知所有人,以后宿营尽量远离长城,在高处扎营。”片刻的思忖之后,王离又补上了这一句。
看到军吏第三次应了声“诺”,王离也点头示意,然后走向民夫工匠们的那片营地,想对他们抚慰上几句。然而当他走近其中一座大帐时,一阵嘶哑低沉的歌声便遥遥传来:
生男慎勿举,
生女哺用脯。
不见长城下,
尸骸相支柱!
……
王离收住了脚步,屏住呼吸,静静听着帐中的低声议论。
“昨夜那暴雨,定是上苍怜悯我等落的泪!”一个粗重的声音道。
“连上苍都动容了,庙堂却仍旧压榨民力,不知这鸟徭役何时止歇?”另一人叹息道。
“快了,快了。”第三个人轻声道,“万里长城不是就快合龙了么?只要一竣工,我等便能归乡了!而今庙堂毕竟清明,皇帝也毕竟是雄主,绝不致逼得黔首活不下去!”
“怕是没那等好事!便是长城修完了,莫忘了还有直道!还有那阿房宫与骊山陵!我等仍不得轻闲!”
“娘的,果真没活路了么……”大帐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
“你等听过那孟姜女之事么?”片刻的沉默后,又一人重新开了口。
“知晓知晓!”足有三四个人同时叫道,“若此事当真,昨夜长城崩塌,岂不正应了这传闻么?”
“莫乱讲!”一个苍老的声音满是不快,“这孟姜女乃春秋之时的传言,她那夫君也不叫万喜良,却叫范杞梁,乃是齐国将军;孟姜女哭塌的长城,也非我等修的秦长城,却是齐长城。这般传言,定是书生从史书里摘出来,改头换面编派到当今,用来诽谤秦政的!”
“原来如此……”大帐中一片恍然大悟。
“莫说了莫说了!凡忧者,皆须得酒而解,我等以酒灌之了!”苍老的声音呵呵笑道,“来来来,喝酒喝酒,老夫偷藏的马**,只此一囊了!”
这一句显然使帐内活跃了不少,民夫们重又说笑了起来。陶盏碰撞的声音、酒水倾倒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浓浓酒气也随之弥散开来。
王离没有再向那座大帐前进,而是重又转身走向长城,步伐和心情一样沉重,脸色则和灰蒙蒙的天穹一样阴郁。
自频阳返回九原到目下,已将近两年了。两年来九原军虽是无战,军务却并不少,单是长城秦直道这两大工程就足够整个幕府忙碌,两年下来,近百万民夫工匠们日夜辛苦劳作,不知伤亡了多少人,终是将长城大体修好了;秦直道虽未全数修完,大半路段却也可通行,只要再奋战个一年半载,完工并非难事。到那时,万千黔首终可归乡了,只要没有大的战事,自己也当能回趟咸阳,再顺道回频阳老家看看父亲,那时皇帝和父亲,该当能答应自己与惟嬴的婚事了……想到这里,华阳公主的面容随之浮现在了眼前,王离情不自禁笑了笑,右手不由自主地按在胸口,隔着战袍按住了那挂在胸口的半块玉璧,心底也随之泛起一丝甜蜜。
然而这甜蜜仅是转瞬即逝,想起父亲,王离心绪又沉重了起来。刚回九原那段日子,他每月都要给父亲写一封家书,一则报告军务,二则问讯父亲身体与家中诸般景况,可往往是送出两三封家书,父亲才回一封,语句也历来极是简练,常是三五句话便打发了自己。王离明白,父亲一则不想让自己分心,二则也确是因他不爱与旁人多说这些琐细闲话,哪怕是自己这个儿子,无奈之下只得转给母亲写信。阿媪的回信倒是详细了许多,可看她的描述,王离更是放心不下:阿翁病情一日重似一日,连走动都很是艰难,却终日守在大父坟冢前沉思着,两年下来已是瘦骨嶙峋极尽憔悴,怕是只能撑得一时是一时了……阿翁这般病重,偏生自己人又在九原,不能赶回去尽孝,却是情何以堪?
王离大体能猜出,父亲牵挂的究竟是甚——和自己一样,他也在忧心天下局势。两年间,尽管复辟暗潮已大大蛰伏,可各地谣言反而更加层出不穷,当年自己亲耳听到的那句“今年祖龙死”,早已不知何时传遍了天下;去岁夜空中又出现了荧惑守心的异象——荧惑(火星)停留了在心宿位置,久久不肯离开,星象家都说这一天象预示着中原将有大劫难;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荧惑守心刚完,又有一颗陨石夜深之际坠落到了东郡,翌日有黔首过去看时,竟发现陨石已被人凿掉了一大块,石面上还刻了一行大字:始皇帝死而地分!奉命前去查勘的御史逐一讯问周遭民户,却是全无线索,只得依据连坐之法,将那些黔首全数斩首……除了这几事外,还有那“东南有天子气”的传言,还有那孔子墓中的谶语,更不用说早些年那方“亡秦者胡也”的石刻……
凡此种种,无一不让王离心绪难宁。王离很是清楚,若仅只复辟世族们编造出的几则流言,那便无须太过在意,父亲任太尉后几次大规模惩治,复辟贵胄已远不成气候,只要大局稳定,绝无可能掀起风浪。(
宝鉴)让王离担忧的,还是天下黔首的民心,父亲对自己讲过,蒙将军也对自己讲过,皇长子同样对自己讲过,自古大政根基在野不在朝、在民不在官,只要万千黔首拥护秦政,秦政便绝无败亡之理。然则数年下来,黔首们也开始生发出诸多怨言了,若再不及时调整国策、实行宽政,大秦的根基怕是真要开始动摇了。尽管父亲早在两年前便向皇帝提过此事,可两年来皇帝和咸阳庙堂仍没能更改国策,或者不如说,尚未来得及更改,毕竟长城与秦直道都是国之命脉,断然不能半途而废,看目下这局势,庙堂纵然有心休养生息,也只能硬着头皮将这两大工程全数修完再做计较,然则那时,天下会不会更加民怨沸腾,以致大局无可挽回?……
大势这般严峻,也难怪父亲终日忧思了。
“将军!蒙将军有请!”
军吏的声音拉回了王离的思绪,恰在此时,一阵冷风迎面拂过,一滴冰水也随之滴到了脸上,他猝不及防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向山雨欲来的天穹。
“又要下雨了么?”王离喃喃自语道,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3
中军幕府中,九原将军蒙恬盯着书案上密密麻麻排开的十数条细长木牍,久久枯坐着。
这些木牍,是近一年来那些国事快报的汇总,由胞弟蒙毅定期发来,上面无一例外记载着皇帝此次大巡狩的行程。蒙恬从这些书信中得知,皇帝在十月岁首之际自咸阳动身,随行几名大臣是左丞相李斯、郎中令蒙毅、奉常胡毋敬、卫尉杨端和,右丞相冯去疾、御史大夫冯劫则留守咸阳,负责处置惯常政务。皇帝的庞大卤簿一路向南抵达云梦泽,又东经江南地沿海折向北方,再度来到琅琊时,不期然与出海多年的徐福重逢了,皇帝并未因焚书坑儒之事问罪于这位方士首领,而是再度给了他大笔财货与数千童男童女,命他继续为自己出海求仙……手头的最后一封书信,正是由琅琊发来的,蒙毅在书信结尾含混写道,皇帝日前发了一次病,遣自己赶赴关中、还祷山川,日后便由兼领符玺的中车府令赵高接替自己,继续向天下昭告巡狩行程。这封书信还是五月发出的,两个多月过去了,再没有任何只言片语传到九原;可恰在昨日,新调到上郡的老将杨翁子突然快马急报,说巡狩车队已过了河西高地,沿秦直道一路南下,抵达了云阳甘泉宫!
杨翁子说,自己的族弟杨端和作为整支巡狩队伍先导,已于旬日前同自己接洽,说目下皇帝病重,须兼程赶回咸阳,为免波折便不再召见沿途郡守县令,你等只需在沿途驿站备好诸般粮草即可。杨翁子大惑不解,说自己虽统领上郡兵马,却仍归九原将军辖制,如此大事不报九原将军么?杨端和却是吞吞吐吐,只说莫报蒙公了,兄只知会郡守与郡内县令便是。杨翁子还想再问,杨端和已正色道,此事莫再多问,兄只管照办便是。杨翁子虽从族弟的神色间察觉出诸多异常,可见他手中诏令确是盖着皇帝印玺,诸般手续更是齐备,自己再问显然多事,只得不吭声了。可送走族弟后他偏生想起,上郡囤积的粮草只能勉强够郡中自用,尽数供给巡狩车队后,自家便一点不剩了,倒是九原郡毗邻河西高地,郡中粮草尚算丰厚,又兼秦直道修了大半,运粮极是便利。万般无奈之下,他送走巡狩车队后还是将前后事由尽数报告蒙恬,向他借粮了……
蒙恬抬手按住了额角,一团疑云在心底郁积得越来越厚重:皇帝病情竟那般严重了么?在琅琊第一次发病后,皇帝遣蒙毅回关中,名义上虽是还祷山川,可蒙恬一眼便看出这不过是示形障眼之法:若纯然是祈福之类事由,奉常胡毋敬岂不更加适合?身为枢要大臣,蒙毅又岂能因这等缥缈事由离开皇帝身边?尽管胞弟没提过一句自己肩负的使命,但蒙恬仍能猜出,他必是要回咸阳安稳朝局!
可若果真这般,那便再度证实了皇帝病情的严重。
顺着这条线理下去,蒙恬更加心神不宁:皇帝若在齐地已然病重,合理路线便是沿燕齐驰道折返回关中,可令自己意想不到的是,卤簿车队竟突然出现在了上郡,走上了秦直道!若是这般,皇帝的巡狩路线必是由齐地折向西北,连过济水、大河、洹水、漳水,经巨鹿、恒山、太原三郡抵达上郡,这条路线荒僻艰险,却是自齐地来九原的必经之路,完全可以断定,皇帝就是要来见自己与扶苏!若已然病重,却还是那般克难克险前来九原,这能说明甚?定然是皇帝自觉时日无多,想要立储善后!
然而,当巡狩车队终于抵达上郡、即将踏上秦直道时,却又如何突然南下折返咸阳了?皇帝费尽千辛万苦,如何咫尺间又与自己擦肩而过了?纵然咸阳突然生变,需皇帝尽快赶回,他也当召自己与扶苏南下,至少也当发来诏书说明境况;纵然皇帝一时病重昏迷,守在他身边的丞相李斯难道也没任何说辞么?整个大巡狩的车队,对自己这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对扶苏这个最可能的未来储君,如何突然不闻不问、听之任之了?
蓦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陡然涌上心头:皇帝已经……
一阵眩晕猛然袭来,蒙恬只觉眼前一黑,忙伸出双手撑住身前的书案。
“蒙公,撑住!”一个年轻的焦急嗓音在耳畔响起,两只有力的大手也扶上了肩膀,蒙恬这才一声叹息缓了过来,轻轻睁眼,看到了皇长子扶苏的一双泪眼。
“此事疑云重重,皇长子宁不欲亲见陛下一面?”
“去,自然要去!扶苏不亲见父皇,决然不能安心!只是……”扶苏说到这里突然打住,片刻沉默后发出一声愤懑的长叹,轻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望着皇长子的一脸踌躇,蒙恬不易察觉地皱起了眉。和两年前相比,除却因忙碌军务而黑瘦憔悴了些许,扶苏外貌并无多大变化,为人处世同样无多大变化,可蒙恬还是注意到,皇长子眉宇间添了一缕忧思。他没了往日的飞扬明锐,举手投足间不觉多了一种沉郁内敛,可这并非久经战场磨炼的稳健沉雄,却是骤遇挫折之后的颓丧消沉。蒙恬始终也想不通,皇帝虽将扶苏贬回九原,可仍命他为监军,应该说此中意思很是清楚——既向天下表明,庙堂反复辟的大政方略不会有所改变,同时也更表明,对皇长子的信任并未动摇,以扶苏的明锐,不可能体会不出皇帝的苦心,可他如何还是这般郁郁寡欢?即便是方才自己向他说出了心底的担心,他纵然忘形失态地大吼着不会决然不会父皇一定没事,却还是只在军帐中焦急地团团转,竟想不到要亲去甘泉宫求见父皇……
——“蒙公,扶苏自然想去,然则心下却有两忧。(
总裁别太霸道了)”扶苏的一声长长叹息将蒙恬思绪拉了回来,“其一,忧心天下口舌非议。蒙公也知,父皇近年来多有坏法之举,太尉也曾劝谏过,若扶苏并未奉诏便贸然求见,父皇纵肯见我,天下人却又将如何看待父皇,如何看待秦政?岂不又使秦政再次松动么?”
“其二呢?”
“其二,此事不能再牵连蒙公。我大秦两大军旅世家,蒙氏王氏,都是三代为将,而今两位老将军都去了,太尉又是重病在身,王离还欠火候,天下名将唯余蒙公一人,不能再有闪失了,蒙公纵然不为自身,也要为三十万九原军思量,也要为大秦社稷江山思量!”
“老臣已有谋划。”蒙恬的回答极尽简洁,不等扶苏说话,走出幕府一声高叫:“请王将军进来!”
片刻之间,一阵嗵嗵脚步声混杂着水花四溅声急速传来,王离一头闯入了幕府行辕中,颇有些烦躁地朗声高叫:“蒙将军,我……”
看到蒙公和皇长子同样阴沉的面容,他陡然打住了话头。
蒙恬盯住不知所措的王离,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王离,目下有一重大使命,须你亲去办理……”
朝阳初升,大草原的尽头,壮阔的秦直道向正南方伸展得无边无际。
遥望着这条笔直如矢堑山堙谷的大道,跨在丹骎背上的王离任由思绪飘飞着。尽管各段路尚未完全连接到一起,整条直道却仍大有气象,由此一路向南,以丹骎脚程,疾驰上四五日便可抵达关中,父亲在那里,阿媪在那里,惟嬴也在那里,见上他们一面并非难事,可自己终究重任在肩,赶到甘泉宫后便须立即折返回来,只怕不及见他们了;更何况,王离也明白此番自己肩负的重任有何等紧要。
蒙公并未对自己有半点儿隐瞒,备细讲了种种疑点和自家担忧,王离至今还记得,猛听到皇帝可能薨去的消息时,自己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蒙将军越说自己越觉脊背发凉,那一夜梦中的种种景象一同涌上了心头。说到最后,蒙将军讲出了自己的谋划:一方面,以禀报长城竣工为名,由自己出面去求见皇帝,探视病情,请皇帝早日北上九原巡视边防;另一方面,皇长子以督导粮草之名自九原来到上郡阳周城,同杨翁子将军会合,随时做好南下准备。王离明白蒙将军的心思:频阳王氏三代为将,深得陛下信任,自己也同样很得陛下照拂,只要陛下还健在,只要并未神志昏乱,闻听自己求见便断无拒绝之理,而只要能亲见陛下一面,无数疑团都可迎刃而解!
除此之外,蒙将军思虑周全,又留了后手:一旦主事大臣百般推脱,不肯让自己见皇帝,则马上便是连环谋划——自己遣飞骑回上郡报信,同时守定甘泉宫,皇长子蒙将军接报后也亲来探视皇帝病情,无论何人阻挡,都要硬闯进宫面见皇帝!
自然,这些都是为防万一之举,无论王离自己还是皇长子,甚或蒙将军本人,都不愿这般,又不得不这般。眼见一切准备都已就绪,自己明日便要上路了。无论如何,都只能看此番出使的结果了……
心念及此,王离扭头转向身后的蒙恬和扶苏:“将军、监军,王离去了。”
扶苏拱了拱手:“王离,多有辛劳了。”
“记住,一定要见到皇帝。”蒙恬同样拱了拱手,似乎欲言又止。
王离还了一礼,看到蒙公的目光时,他已明白了他那并未说出口的意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4
自九原出发后的第三日,王离赶到了甘泉宫。
这片行宫位于云阳县西北八十里的甘泉山上,既是秦直道的起点,又距咸阳颇近;又因是建在山巅,夏日里此地极尽凉爽清幽,实是避暑的上佳去处,此时正是盛夏,皇帝卤簿在此驻扎也再合适不过。
只不过赶到甘泉山下时,王离察觉出了些许异样。
甘泉山下黑压压的车马仪仗行营遥遥可见了,王离曾亲身参加过大巡狩,对皇帝卤簿极是熟悉,只远远瞥去一眼便知确是皇帝行营无疑,一时振奋中又大是忐忑,既盼着早日揭开谜底,又怕那谜底当真是自己最不愿见到的。
号角的呜咽声中,前面的行营中闪出一队飞骑,向王离马队奔来,当先一名百将高叫了一声“来者何人”,却是带着浓重的鼻音。
“九原军裨将王离!奉九原将军、监军皇长子之命,禀报长城竣工之事!”
“王离?!”那名百将声音中透着惊喜,转眼便赶到了面前。
“骆甲?”看清对方面貌时,王离同样又惊又喜,这骆甲也是当年和自己同一批的郎中之一,两人彼此也还相熟,与他稍事寒暄了两句便表明了自家来意,骆甲则遣骑士飞马回报。等候行营回信的片刻间,王离好奇地问起他声音如何这般沉闷,鼻塞了一般,骆甲一声苦笑,抬手从鼻中扯出了两个麻布缠成的鼻塞。
“上至李斯丞相,下至我等郎中内侍,人人离不开这物事。”
“却是为何?”
骆甲刚要答话,不料一股微风从行营方向迎面刮来,一股浓烈的腥臭顿时扑上了鼻头,整个马队猝不及防,接连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喷嚏咳嗽,战马也纷纷嘶鸣喷鼻,王离更是被熏得眼前一晕,泪都流了出来,死死揪住缰绳才没从丹骎背上跌下;再看骆甲和那些郎中们,人人都掏出一方汗巾捂住口鼻,胯下的战马也早就蒙上了两只鼻孔,显是早有防备,直到腥臭气息稍减,骆甲这才将汗巾移开,愤愤骂了句:“狗日的,何时能挨到头!”
“这臭气,哪来的?到底何物?”王离皱眉问道。
骆甲没有答话,只是向着甘泉宫方向指了指,没好气地答了句:“鲍鱼,足有十好几车。”
“腌咸鱼?要那物事做甚?”
“莫问莫问,我等也不知,总归丞相下令沿途搜求便是了。”骆甲一脸沮丧连连摇头,“这几日天气渐凉,臭气已没那般浓,我等刚由沙丘宫启程时正是盛夏,日头一照,顶风臭十里,休说拉那臭鱼上路,稍稍靠近都是谁闻谁吐!最后卫尉无奈,只得命弟兄们每个时辰轮换一次,还许诺回咸阳后个个晋爵,便是那般,照样没人愿拉那些臭鱼!”
“那你等这一路,如何熬下来的?”
“好在丞相有办法!”骆甲语气里满是钦佩,“当时丞相一边搜求鲍鱼,一边将车队太医尽数请来会商,配了两方药剂,一方命众人服饮,另一方浸上麻布蒙住口鼻,车队这才无事!你等也须稍候片刻,待车队送来药汁,服下后再去甘泉宫!”
王离本想向骆甲打探一番皇帝的病情,可看他显是心事重重,心知纵然开口也不会有回答,反倒徒惹反感,只得强压下了满腹狐疑。说话间一辆大车吱嘎着开到近前,众人按医师的分派饮下车载的药汁,顿觉清爽不少,再学着骆甲等人的模样蒙住坐骑和自己的鼻子,这才重新排好队列,向着行营沓沓去了。
许是药汁的作用,尽管迎面而来的恶臭越来越浓,王离等人却无方才那般不适了。行营越来越近,王离已认出了那些插有五色旌旗的戎车,还有卫卒们头戴的一片白茫茫狸帽,一切都是那般熟悉,可王离心下感慨之余却见,无论卫卒还是内侍,几乎所有人神色间都很是颓唐,全然没有了以前大巡狩时的昂扬奋发。
“都是那鲍鱼闹的。”王离暗想。
一辆装饰极是华丽的轺车闪现在面前,六尺伞盖下肃立着须发灰白装束整洁的丞相李斯。王离此前从未同他打过交道,也知父亲一向对这位同僚很是淡漠,但心下仍对他极是敬重,更兼当年李由同惟嬴的婚事,是因李斯的主动退让才轮到自己的,不由得更多出几分感激,于是忙主动下马,隔得老远便深深一躬:“蒙将军特使、九原军裨将王离,参见丞相!王离奉九原将军、监军皇长子之命前来,特向陛下禀报长城竣工之事!”
“将军请起。”轩车上李斯的答话同样带着浓重鼻音,“长城竣工,确是天大喜事。惜乎陛下连日来沉疴在身,不能亲见将军。将军如有书信,可交与老夫,由老夫转呈便是。”
听到李斯的答复,王离心中咯噔了一下,未及多想便开口道:“谢丞相!然末将昧死有请:九原将军及皇长子惦念陛下,嘱托末将务必亲见陛下,方可安心!”眼见丞相脸色沉了下来,忙又补充了一句:“陛下途经九原,却无一言告知我等,蒙将军皇长子心下不安!末将纵然鲁莽,也请陛下体谅我等寸心!”
“将军关心则乱。陛下日前早给蒙将军与皇长子写下诏书,欲遣使送往九原,只因途中琐事不断,病情又轻重不定,方才延宕到目下,不想将军已然前来探视了。既如此,待动身回程之时,特使随将军一同前往上郡便是。”李斯神色间虽有不快,语气却很平静。
“诏书?”王离心下一愣,他原本认准了皇帝早已出事,却没想到他竟还有诏书给蒙公和皇长子,如此说来,皇帝没事?虽则如此却还是高声重复了一句:“还请丞相允准蒙公之请!”
李斯沉默了片刻,满脸为难地开了口:“换作旁人,怕是断然不能觐见陛下。然则将军大父与太尉两代重臣,将军本人也极得陛下宠信,老夫长子更与将军交厚,既然如此,老夫便允准了,只是将军莫要让老夫为难。”说着对身旁一名文吏淡淡一句:“知会中车府令,王离将军觐见陛下。”又伸手向王离做了个“请”的姿势,王离一颗心扑通通狂跳起来,忙高声谢过丞相,手捧信函大步跟上。很快,位于甘泉山巅的通天台已可看清轮廓了。
“赵高恭迎王离将军!”
极尽殷勤的尖细声音来自那名垂手伫立在石径前的宦者,王离只一眼便认出了中车府令的身影,拱了拱手算是打个招呼,赵高慌忙还礼,又向李斯行礼,神情极是恭谨,李斯则只淡漠点头。几句简短交接之后,王离便跟在赵高身后,踏上了通向山巅的长长石径。
5
鲍鱼的腥臭虽仍不时萦绕在鼻端,但阵阵山风拂过,也淡薄了不少,尽管越向上走寒意越浓,王离额角却仍渗出了阵阵汗水:就要见到陛下了,陛下你确实还在世间吧?你病情确是好些了吧?皇长子与蒙将军离不开你,大秦社稷离不开你,天下黔首也离不开你……
“将军,见陛下之前,赵高有几事叮嘱,将军务必牢记在心。”山风拂过半山腰的石径,遥遥带走了赵高的声音。
“中车府令请讲。”
“陛下连日昏睡,只偶有清醒之时。将军只能在寝宫外长久等候,随时待陛下召见……”
“这有何难,我等便是。”
“非但如此,即或陛下清醒片刻,不定何时又会重新昏睡,将军只能长话短说。”
“这也好说,王离说完便走。”
“还有,陛下纵然昏睡,将军也莫忘觐见礼仪,千万不得造次……”
“王离也在宫中待过,礼仪自是知晓。”王离只觉赵高这最后一样叮嘱很是琐碎,心下隐隐一阵不快。
赵高没有吭声,只是突然止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盯住了王离。看到中车府令那意味深长的目光,王离陡然想起,自己做郎中时还真没少惹是生非,脸当即一红,没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中车府令,王离也有几事不明,敢请解惑。”
“将军问便是。”
“陛下先前在齐地发病,何不径自沿燕齐驰道回关中,却要大费周折北上直道?”
“此乃丞相之意。丞相云,强君暮政易引发大局板荡,陛下病情阴晴不定,若由中原折返,必使天下尽知,难保不会诱发复辟势力作乱……”
“防备乱局尚能说通,可如何对蒙公与皇长子也无说辞?”
“陛下已写成诏书,正要发往九原。将军想是听丞相说了。”
“陛下无书信,丞相又为何不理会我等?”
“陛下诏书既已写成,丞相自然不宜再单独遣使。蒙公与皇长子本就公务在身,丞相又无真正大事需要知会,岂能频繁相扰,使他二人屡屡分心?”
“还有,那鲍鱼是做甚的?”
“充辎重军粮用,巡狩行营粮草不够了。”
“……”
尽管王离的疑心仍未减轻,但赵高的回答于情于理都毫无破绽,于是他只能沉默了。
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抵达了山巅,穿过两队郎中组成的长长甬道,来到了一座高大巍峨的石砌宫殿前。赵高将王离留在外面,自己匆匆进去。片刻归来报说陛下还在昏睡,将军只能宫外守候。王离心下无奈也只能照办,在宫外慢慢转悠着,眼看红日逐渐西沉,自己也转得累了,便背倚一棵青松坐下,想着皇帝,想着蒙公与皇长子,想着惟嬴,想着在频阳养病的父亲、照拂他的阿媪,想着故去的大父,不知不觉打起了盹。
“将军,将军!”中车府令那殷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尽管声音极轻,沉睡中的王离却猛然一激灵,居然一跃而起:“陛下醒了?”
这时他才注意到,周遭已是一片暮色深沉了。
“只怕说不得几句又要昏睡,将军还当……”
“知晓知晓,快带我去!”
夜风拂过林涛阵阵,山巅氤氲的雾气也在灯火中不断变幻出深浅不一的阴影,尽管是夏末时节,但这甘泉山却是凉似深秋,王离不住打着寒战,脚步却是半点不慢,跟在赵高身后一头扎进了寝宫。
隔着五六步外的沉沉帷幔,他依稀看到皇帝躺在病榻上,灰白的长发散乱着,黯淡灯火下的面容却是模糊不清。
“陛下……”虽是看不清皇帝的病容,王离却还是大感悲戚,眼角一下涌出了泪水,死死咬住下唇才未哭出声来。
“王离么?何事……”沉沉帷幔中依稀传来皇帝的低声。
王离强自压下泪水,喘息着双手捧上信函:“启禀陛下:九原将军、监军皇长子有奏。”
“长城竣工么?知晓了……”
赵高快步接过信函,却并未按惯例打开来念,又递过一个眼色,王离明白皇帝随时可能重新昏睡,上书日后打开也可,目下倒不如择紧要事宜讲与皇帝,于是急忙开口:“臣启陛下:将军与监军日夜期盼陛下早日康复,巡视北疆九原,扬我大秦国威!臣等并九原军将士恭迎陛下!”
“不,不必了……”
“甚,甚?”
皇帝的声音虽轻,王离却是大吃一惊,一时竟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直起身子,想向皇帝的病榻走近一步。赵高却急忙横在他面前,两名原本守在寝宫外的郎中闻讯也冲了进来。
“朕前日已书就诏书,正要发往九原,朕对扶苏蒙恬要说的,都在诏书中……”
“陛下!”尽管赵高挡在面前,两名郎中也扯着自己的肩膀向后拖,王离却还是伸长脖子,竭力向着沉沉帷幔中望去,然而依旧看不清皇帝的面容,只能这样被郎中们拖出了寝宫。
“将军何能这般失礼!”赵高一脸忧心地责怪道,“陛下本就病重,疑心远甚平日,你但有轻举妄动,定会触怒陛下,对你大加责罚犹在其次,若因此病情加重,将军却是如何担待?”
“太怪了,太怪了……”赵高的话王离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自言自语着——陛下何其看重皇长子与蒙公,如何竟不想亲见他二人?何等话自己不能代为转告,只能让他二人听诏书宣读?陛下行事一贯坦荡磊落,却何时变得这般诡异莫测了?……心念及此,他挣扎得也更起劲儿了:“不行!我还要再见陛下!”
“将军!”赵高一脸铁青地拦在了王离面前,“将军欲逼宫乎?”
“让开!”王离厉声喝道,话音未毕五六名郎中已呼啦围了过来,人人剑锋出鞘。
王离恨恨地盯住赵高和郎中们,他已认出,这些郎中里有两三人曾与自己共事过,从本心来说,他决然不愿与这些曾经的同袍交手,便是果真交手自己也打不过,然则能这样算了么?自己费了好大气力方才见得皇帝一面,不,也没真正见到,只模模糊糊瞥了几眼,得到的却是这般敷衍了事的几句,回去后却是如何向蒙将军与皇长子交代?不行,今日就算是被问了罪下了狱杀了头,自己也要硬闯进去!
“将军,肯否听老夫一言?”
正当王离准备向郎中们扑过去时,一个声音缓缓响起。
王离扭过头,看到丞相瘦削的身影伫立在身后,面目在夜色和雾气中模糊不清。
“老夫直言:将军为人虽是忠直骨鲠,此举却大大冒失。当年武成侯与通武侯皆为天下名将,从不因一时喜怒而进退失据,将军身为九原军大将,肩负守护国门之重托,如何这般意气用事?……”
听到丞相提起大父和父亲,想起父亲叮嘱过自己的话语,王离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
“将军方才觐见之时,当已听说陛下书就一封诏书,正要送至九原,何不待诏书真正宣读之后,再作计较?”
“可……”
“特使本欲明日动身,三日后便可到上郡,彼时自当宣读诏书,蒙将军皇长子连这几日都等不得么?”
“……”
“陛下连日昏睡,将军便是终日守候,又何能笃定等到陛下清醒?九原军务这般繁重,将军宁可搁置军务,也要在甘泉宫耗下去?”
听到这里,王离只得长吁一口气,语气中满是无可奈何:“丞相所言在理,王离知错了。”
李斯慢慢走上前来,语气也和缓了许多:“方才将军举动大是无礼,若依法度,本当责罚。然则毕竟关心则乱,情有可原,我等不再计较此事。目下天色已晚,将军连日奔波甚是辛劳,不如早些休息,明日或先回上郡报信,或随特使仪仗一同返程,何如?”
望着丞相那严峻中又不乏一丝关切的目光,王离终于软了下来,沉重地点了点头,被两名内侍领向一座山中馆舍,寝宫前便只剩下了丞相李斯和中车府令赵高两人。
两人相对无语了片刻,最后还是赵高率先打破了沉默。
“丞相,不能再拖了,不然,不知还会生出何等事端。”
李斯又是一阵沉默,终是缓缓点头:“老夫心意已决,今夜便写成诏书,明日发往上郡。”说罢没有理会赵高,径自踽踽去了。
看到李斯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赵高蹑手蹑脚地重新进了寝宫。
寝宫中依然是一片黯淡灯火,依然是沉沉帷幔,依然是若有若无的臭气,赵高环视四周,确信其他所有内侍都留在了寝室外后,这才缓步上前,走近了病榻,低声喊了句:“无事了!”
病榻猛然吱嘎了一声,紧接着,沉沉帷幔中悄悄探出一颗人头。
“老师,可是瞒过了么?”少子胡亥的语气中满是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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