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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延维
1
整个甘泉宫都沉入梦中时,丞相李斯独自登上了甘泉山巅的通天台,透过雾气和夜色,忽而望向北方的秦直道,忽而望向南方的大咸阳,不知该何去何从。(
超神建模师)
世上总有这样一种人,仿佛永远是在为另一个人活着,那另一个必然比他更强大有力,比他更富见识才具,比他更意志坚定,更关键的,比他地位更尊崇。那一个也许是这一个的君王、将官、主东、父亲、兄长,但无论何等身份,他都是他的主心骨,把握方向的船舵,指引他行路的太阳和北辰,他人生的全部意义所在。
李斯便是这一种人;而皇帝,便是那一种人。
三十余年来,他便是为皇帝活着的,他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承担骂名,有善归主,有恶自与。他心甘情愿追随着他,如同狈追随着狼,伥追随着虎,仆追随着主,甚至,妇追随着夫,这最后一个比喻看似不堪,却滥觞于诗人屈原,而孟子也同样对这般关系有一个极尽刻薄的形容:妾妇之道。只不过李斯追随的是不世出的雄强明主,无人能及的千古一帝,唯其如此,李斯甘居妾妇之道,却全无任何羞赧愧疚。
不期然间,皇帝逝去了,主心骨摧折了,船舵损毁了,太阳和北辰消弭了,李斯的人生顿时陷入了一团混沌迷茫。刚知晓皇帝之死的那一瞬间,李斯甚至巴望着追随皇帝而去,最终却还是硬撑着活了下来,这非因他意志如何坚定,而是因早在皇帝逝去之前,他已然感受到了更大痛苦——他被皇帝无情地抛弃了,哀莫大于心死,他已是死去一次的人,也就不再想死了。
李斯记得清清楚楚,此前数十年间,自己与皇帝的相处始终是琴瑟和谐的,不错,正是琴瑟和谐。他对自己察言观色的功夫是自信的,数十年来从未猜错过皇帝心思,自然,这也是因皇帝实在没多少心机,或者说不屑于去费那些心机。数十年间,不知多少政事是他在皇帝之前想到的,却又每每隐忍不发,只有皇帝主动提起才殷勤说出,而这些提议每次又都万无一失地合乎皇帝心意,使皇帝以为自己与他不谋而合,由是对自己愈加激赏。尽管夜深人静时扪心自问,李斯也会对自己的圆滑世故隐隐感到不齿,然而思来想去,他却仍认准自己没错:皇帝的英明超迈古今无人能及,尘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配得上能与他比肩而立,自己同样不能,自然也不想。若说皇帝是一棵参天大树,自己只需做一根逶迤绵延的藤条,只要牢牢攀定了大树,它便足可将自己带向那无穷功业无尽荣华的九天之上,这正是老师说过的那“苍蝇附骥尾而至千里”之理!
数十年来,李斯正是这般做的。
一边累积着自己的功勋,一边叠加着皇帝的赏识,他就这样一步步地走入了皇帝的视野,走入了皇帝的内心,最终达到了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一切荣华富贵和功名利禄他都享尽了。李斯相信,只要皇帝这千古一帝还在人世,自己便是无人能及的千古权臣,也正因此,正如皇帝孜孜不倦追求着长生不老一样,李斯也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着永远保住自己现有的地位……
然而庙堂议决坑儒之后,李斯却隐隐看到了自己命运可能的转折。那次大朝会上,皇长子铤而走险谏阻坑儒,当时李斯看出,皇帝分明是恼怒极了,却仍生生忍住了即将爆发的怒火,死死沉默着听皇长子说罢谏言,只憋出一句“散朝”,便袍袖一拂,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径自走了。眼见皇帝离去,大臣们也只能静默着走出大殿,没人再敢理会兀自愣怔着不知所措的皇长子。是自己,还是自己,倍显殷勤地邀皇长子回府上一叙。当时自己本意是想劝皇长子多为自身的将来考虑,不料皇长子极是激切地与自己争辩了起来,自己不能反驳,只能连声唯唯。皇长子一番慷慨陈词之后仍是意犹未尽,一拱手便告辞,接下来的几日又先后找了太尉王贲、右丞相冯去疾、御史大夫冯劫,竟将三公拜访了个遍,无奈之下自己只能将皇长子连日来作为禀报了皇帝,于是再次引发了皇帝的震怒,于是有了那道将皇长子贬黜九原的诏书,于是皇长子与皇帝,也可说与自己之间的政见分歧,终于闹得天下皆知;更要紧的是,那次之后,自己不仅得罪了皇长子,就连皇帝的信任也要眼睁睁一并失去了。
李斯发现这丝端倪,还是在这最后一次大巡狩进入尾声之时。依原本计划,到达齐地之后,此次出巡大事便已尽数完结,车队卤簿该当由燕齐驰道折返回关中,况且当时皇帝还发了次病,已遣最为枢要的郎中令蒙毅先行踏上归途,还祷山川去了,然而连同自己在内,所有人都没想到,皇帝却突然提出了要北上九原,理由是长城已快修完了,这般重大工程,自己理当前往巡视;自己此前又从未去过九原,此番大巡狩若还不过去,日后怕是再没机会了。
当时,其他大臣们听了都莫衷一是,李斯却迅速从中嗅出了一股特异气息:其一,皇帝历次巡狩都是严格按既定路线走,从未有过临时变更,今日如何突然提出要更改路线?其二,此番皇帝正在病中,由齐地前往九原却是路途遥远艰险,皇帝为何一定要抱病前去?其三,遣走蒙毅之后,原本由蒙毅掌管的印玺如何交到了中车府令赵高手上,而不是交给了长年执掌文事的自己?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皇帝的临机决策,如何不按数十年的默契,先与自己商议,而是骤然向所有大臣抛了出来,连自己这个首辅大臣也瞒得严严实实?李斯决然不信皇帝是一时失误一时昏乱,皇帝若还是颁行逐客令时的青年秦王,或可能犯下这般失误;皇帝若是病重高烧,或可能昏乱错断,然则目下却都不是。(
武炼巅峰)既如此,却为何这般?
尽管一时愣怔,但李斯毕竟见机极快,仍然不假思索地第一个赞同了,胡毋敬杨端和等人面面相觑,终是也先后赞同了,那时李斯已猜出了皇帝的心思——临机动议前往九原,显是要立储;前日遣走蒙毅,定是要他回咸阳安定朝局;而之所以宁可将印玺交与赵高,也不先找自己会商巡狩路线,最大的可能便是,皇帝欲甩开自己自行立储!
若果真那般,那便是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皇帝已对自己有了疑虑防范,已开始着手为新君即位扫清障碍,甚或有可能像历史上那些数不胜数的雄主们一样,将自己这个最大功臣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当年惠文王继位而商君被车裂、武王继位而张仪被罢黜,不都是如此么?便是皇帝自己初登王位,第一件事不也是罢黜了文信侯吕不韦么?皇帝纵然善待功臣,然在皇位传承这一点上,岂能含糊,岂会例外?
心念及此,李斯只觉一日比一日心灰意冷,从齐地动身到目下,不过两个多月,他却已有了隔世之感。自己该何去何从?这是一直萦绕在李斯心底的巨大疑问。相形而言,最稳妥的举措自是在皇帝明确立储之后,主动提出辞官归隐,如此可保全自己性命乃至一世英名,然则自己面对的不是寻常君王,而是千古一帝,这多年来皇帝没亏待过一个功臣,李斯不信以自己多年的功劳、才具和辛苦,皇帝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将自己罢黜甚或问罪?焉知皇帝对自己就一定没有更好安置?唯其如此,皇帝不开口之前,自己不能有任何轻举妄动,否则必将适得其反;唯其如此,自己只能等!
满心的失落、煎熬和痛苦中,李斯追随着皇帝,来到了皇帝生命的尽头,也是自己生命中最为紧要的转折点——沙丘宫。
2
夜深了,李斯已站得双腿麻木酸疼了,于是轻倚在一块山石上想歇息片刻,然而当他不由自主地将手按在了背后山石上时,却猛然一个寒战,只觉手上一片潮湿的冰凉,低头看去才发现,石面上是一片白蒙蒙的秋霜。
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他想起了中车府令赵高说过的那句话。以皇帝的英明神武,以皇帝的无所不能,也终究无法逃脱天地荣枯兴衰之道,而自己,也要步皇帝的后尘了么?……
李斯记得清清楚楚,自从巡狩车队由齐地突然折向西北后,自己便再没能睡过一个安稳觉,皇帝在平原津第二次发病后,自己更是夜夜守候在寝帐外随时等待召见,更和随侍皇帝身旁的赵高约好,由他每隔半个时辰向自己报告一次皇帝的病情,而那一夜也同样如此。当时自己死死守定了大陆泽畔的沙丘宫,焦灼不安地向寝宫内不断张望着,因了盛夏的暑热,因了仍在燃烧的篝火与艾草,更因了长久盘桓在心头的那一片浓重阴影,涔涔汗水不住从每一个毛孔流淌着,浑身上下又湿又黏,却始终不敢回自己的帐中冲个凉、换件干爽衣衫……
就在踌躇之时,他忽然感到周遭陡然黯淡了下来,抬头正见一团乌云挡住了方才还皎洁明朗的月亮,蓦然间一股不祥预感涌上心头,李斯再也顾不得其余,这便要闯进沙丘宫去。然而突然间一股狂风挟卷着沙石猛然刮来,他一下被迷住了眼睛,又觉两颊也湿热一片,不用摸也知,那定是被风沙割出的道道血痕,于是全力揉着双目没头没脑地向前冲去,可那狂风竟是惊人的猛烈,他不仅没法向前迈出半步,反倒被刮得陀螺般滴溜溜乱转,瞬间便迷失了方向……一片昏天黑地中,半空中蓦然掠过一道强光,紧接着耳畔响起沉沉雷鸣,他刚在泪眼蒙眬中看清远处的大陆泽,瓢泼般的雨水便哗哗降下,兜头盖脸将身上淋得透湿,然而他却也看清了去路,转过身便扑向了沙丘宫。
幽深的甬道不住在眼前摇晃着,向前方的黑暗中伸展得无穷无际,一簇簇庭燎在夜风里阵阵舞动,将整个行宫照得一片鬼影憧憧,一个又一个手持斧钺的郎中们分列甬道两旁,身姿如骊山墓中的陶俑般凝固,只有道道惊讶的目光迎面投来,似乎正在诧异,究竟何事能引得堂堂丞相这般张皇失措。然而李斯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死死盯住前方明灭不定的甬道尽头,那里该是皇帝寝宫的入口,那个瞬间,他听不到大作的风雨声,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粗重的喘息;那个瞬间,他忘却了一直念念于心的自己未来的命运,只记挂着皇帝的安危、帝国的安危;那个瞬间,他心底只剩下了唯一一个念头:必须见到皇帝!必须赶在皇帝撒手而去之前,搞清他对身后事的安排,搞清帝国未来的命运,无论他准备如何对待自己!
李斯记得,自己一生中从未有过那般坚持,此后也再未有过,然而命运,吊诡的、反复无常的命运,却恰恰残酷地捉弄了自己——自己仍然晚了一步。
没人阻拦,唯一有权阻拦的中车府令也并未出现在面前,李斯畅通无阻地冲入寝宫,却马上惊疑地收住了脚步,只觉浑身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就在他迈入宫中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一片黑暗中,疾风席卷着骤雨从大开的窗棂和宫门中一同扑入室内,长长的帷幔也因此不住掣动着,在窗外忽明忽暗的电光中变幻出各种诡异的形状。
望着赵高胡亥久久伏在皇帝身上大放悲声,望着两名老太医徒劳地救治着皇帝,望着其他三四名内侍手足无措地跪伏在遍地血痕中瑟瑟发抖,李斯只觉自己早已湿透的身躯,似乎正在渐渐沉入一池千年不化的寒冰之中。可怪异的是,那丝丝寒意并不是由肌肤渗入骨髓的,却是由心底向四肢百骸渐渐发散,不期然间,他只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溅出来,丝丝缕缕地滴在了衣襟上,滴在了脚下的青石地上,与皇帝的血混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皇帝去了,未及交代后事,未及交代帝国的未来,未及交代自己今后的命运,便匆匆去了。(
斩天成圣)
天塌了。
巨大的悲恸中,李斯却仍奇迹般地撑住了,并没有昏倒在皇帝面前,之所以如此,是因看到皇帝尸体的那一瞬间,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同涌上了心头。除了悲伤,李斯先是痛恨,痛恨赵高为何不在皇帝支撑不住之际叫自己进来;其次是紧张,头一次感到整个帝国的未来如泰山般猛然压在了自己肩头;再次则是疑虑:皇帝临终前未叫自己最后一面,究竟是有意避开自己,还是未及召见?此事怕只有赵高知晓,然则目下却不能径自开口问他;最后从心头丝丝缕缕泛起的,居然是一种绝不能对外人道的诡秘欣喜:皇帝死了,天下最有权势的,便是自己这个领政丞相了……
这个念头刚一闪现,连李斯自己都吓了一跳,慌忙转开心思,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他猛然揪起赵高,声色俱厉地问皇帝可有诏书、诏书何在?赵高尽管面露惊恐却并未慌张,指了指胡亥怀中死死抱住的一只黑沉沉的木函,李斯这才稍踏实了些许,可心头疑云反而越来越浓了:皇帝对身后事,尤其是对自己,究竟是何等安排?
他没有强迫赵高开启遗诏,他知道自己毕竟不是皇帝明确认可的顾命大臣,赵高不会听从自己;若想用强,那便是私启遗诏的大罪。心念及此,李斯终是强自压抑了一睹遗诏的迫切渴望,只是命赵高请杨端和、胡毋敬等大臣们一同前来寝宫,自然,必须严守皇帝故去的机密,泄密者斩!这些赵高都一丝不苟地照办了,只片刻间便将其他几位九卿大臣尽数引来了寝宫,自然又是一片巨大的惊恐、慌乱和悲痛,又是一片被强自压抑下来的泪水和号啕。
李斯此刻却反而平静了下来,一边命赵高带领几名知情内侍守住寝宫门口,封锁消息,再在自己眼皮底下将遗诏封存于金匮之中;一边命两位太医救治昏厥过去的几位大臣,当在场大臣们终于先后恢复过来时,才在李斯主持下开始了对后事的商讨。大臣们异口同声地认定,为免大局动荡,目下须秘不发丧,尽速折返回咸阳。接下来的整个后半夜,所有商讨都是围绕着这一共识展开的,最终做出了几大决议:其一,遗诏仍封存金匮之中,由赵高与少子胡亥一同保管,回到咸阳、三公九卿齐聚之后再行开启;其二,还都路线定为九原直道,如此虽则荒僻偏远,然远比走中原驰道隐秘得多;其三,由卫尉杨端和为前导,先期同沿途郡守县令会商,以避免一切觐见事由;其四,皇帝尸身仍须置于辒辌车中,由胡亥看护,内侍每日进饭食如故,大臣们也奏事如故,所有异常情形都由赵高胡亥设法掩饰;其五,为避免并掩盖皇帝尸身在炎炎夏日极可能散发出的尸臭,须在沿途郡县大量搜求冰块和鲍鱼……当时所有事由会商得都很顺畅,大臣们之间唯一的分歧,只在是否将戍守九原的扶苏蒙恬一并召来。杨端和、胡毋敬以及另外几名大臣不假思索地主张,应当尽快密信告知皇长子蒙将军,当时是自己劝住了他们,说辞是,皇长子蒙将军猝然接到噩耗,难保不会悲怆迷乱大失方寸;皇帝病逝的消息万一走漏风声,也难保匈奴不会重新集结大举南下,那时内忧外患一并发作,大秦社稷必当岌岌可危!再者,由沙丘宫走秦直道回咸阳,最慢不过月余,到时再将他二人召回咸阳也不迟,且更加稳妥。
李斯当时察觉到,大臣们当中也有几人流露出不信服的神情,然而到底没一个人真正开口反对。听到大臣们最终都赞同了暂不密报九原时,他悄悄在心底松了口气:秘不发丧只是为防中原生乱,却不该对扶苏蒙恬隐瞒,可偏偏这个其实最为紧要的环节,果真就这样被所有大臣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也许是因他们对自己的敬重和信服,也许是因他们乱了手脚不及细想,也许是因他们的确觉得或早或晚告知蒙恬扶苏,其实并无真正区别……而今回想起来,李斯只能将此归结为天意,若当时没那多鬼使神差的机缘一同出现,那么一切都会步入常轨:扶苏蒙恬由九原匆匆赶来,开启遗诏后主持国葬,那时无论自己是否愿意,大臣们都会议立扶苏为二世皇帝,而日后等待自己的,只能是茫然未知的命运,也许是被扶苏罢黜,由蒙恬接替相位;即使好些的结局,也不过是自己瞅准时机主动辞官,如此固能全身而退,固能在朝中留下一个完满名声,可那样一来,终究不过是个颇有名望的功臣而已,自己所求的却是做周公那般的不朽权臣啊。足足三十年间,皇帝的光芒淹没了一切臣子,自己躲在他的阴影中自是无怨无悔,可如今皇帝已去了,放眼天下,还有谁能和自己一样拥有巨大的权势?
即便是最终要失去,哪怕在手中多攥片刻也好。若用最简单的话语勾勒李斯的心思,这样的短短一句便足够了。
李斯后来才知晓,那一路和自己抱有同样心思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中车府令赵高。
李斯是听赵高亲口说起自家心思的,自然,那是在两人已真正达成共谋之后。李斯从未对赵高掉以轻心,赵高对自己想来也如是,然而那次他却仿佛卸下了些许伪装。赵高当时说得很是诚恳:皇帝没能写完遗诏便故去,而丞相又没有命自己立即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开启遗诏,从那一刻起,自己便冒出那个念头了:更改遗诏,立自己的学生、少子胡亥为二世皇帝。之所以如此,既是为自家谋划出路,也是为少子谋划出路。当年若不是皇帝为自己坏法,自己早被郎中令蒙毅处死了,这多年来郎中令也始终对自己冷面不齿。(
巨星之名器炉鼎)而今皇帝故去,一旦扶苏即位为二世、蒙恬为相,则郎中令蒙毅极可能就任廷尉,纵然不旧账重翻,自己也极难再在皇城中立足;而少子胡亥本就不被朝野器重,长兄即位之后,他便更不可能再有作为,身上虽同是淌着皇族的血,却是一辈子都要浑浑噩噩做个白身黔首。自己与胡亥这一对师徒,如何这般苦命……
赵高虽是说得这般诚恳,但李斯不信。
李斯并不信,赵高冒着灭族的风险和自己一同篡改遗诏,竟是为自己的学生苦心孤诣;李斯更不信,赵高想拥立胡亥为二世皇帝,仅仅是为了保全自己一个小小的中车府令的职位。
他之所以能做出这般判断,是因那一晚的密谈,自己已领教过赵高的手段了。
3
很讽刺,那次密谈并不是赵高送到眼前,而是李斯自己找上门去的。
由沙丘宫再度启程后,一车车鲍鱼便被先后运来,在炎炎夏日里散出浓郁的腥臭,整支车队由此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活动的鲍鱼之肆。如是走了两日,辒辌车中皇帝的尸身也开始散发出尸臭,与那鲍鱼臭气混在一起,所有人闻到都恶心得呕吐了,就连那些拉车的驾马都不住哀鸣着,任你用皮鞭将马臀抽打得鲜血淋漓,也始终不肯向那些装满臭鱼的车驾近前一步,这种境况直到李斯与太医们熬制出药剂、巡狩车队所有人尽数服下后方有好转。然而比起这可怕的恶臭,更使李斯难以忍受的,便是对皇帝那封遗诏的惦念,或者不如说,对自己未来的担忧。皇帝已经去了,即使生前贵为千古一帝,即使那般孜孜追求着长生不老,死后也终究和旁人毫无不同,尸首同样会散发出恶臭,同样会招来众多蝇虫,同样会渐渐**,同样会只余一副枯骨,而自己,难道也同样无法避免失势的命运么?……
巡狩车队穿越井陉关那夜,李斯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焦灼了。他命自己一名亲信书吏去请中车府令,只说是有要事相商,然后自己登上了井陉关,命官仆在此备下了酒水。
这里,便是当年上将军王翦与武安君李牧的对峙之处,因了远离巡狩行营,夜风中那股恶臭很难闻到,李斯这才深深一个吐纳,望着未及修缮的高高关墙上那举目可见的裂痕凹坑,以及月光下太行山那壮阔逶迤的山脊,多日来头回感到了一丝清爽。他刚做出了决定,决意向赵高打探一下口风,自然,李斯不会那般随意暴露出真实意图,不会那般轻率地授人以柄,这仅是自己对赵高的一次试探,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即便赵高果然对自己不利,自己也同样可以全身而退,然则这第一步试探,却是无论如何也必须迈出来的。
明月当头,夜色阑珊;谷风习习,万籁俱寂。便是在这一夜,他与赵高那次关键的密商开始了。
“中车府令,只要一路无事,回咸阳后,我等便当发丧,使陛下安息;更当会同大臣元老,一同开启遗诏。”这是两人寒暄已毕之后,李斯的第一句话。
“丞相若能如此,显见公心为上。然则小臣斗胆进言,丞相千万莫要问罪,小臣也是虑及大秦将来。”赵高的神情极尽恳切。
李斯记得,听到这句话时,自己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膛,心知对方终是要说到点子上了,微一思忖后他轻轻一句“说便是”,有意使语气显得淡漠。
“丞相也知,沙丘宫那夜,陛下书就遗诏之时,唯有小臣在场,唯有小臣亲眼目睹了陛下遗诏。然小臣直言:陛下未及写完便撒手而去,那道诏书也因此语焉不详。”
“那遗诏所言?”李斯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却终于开始了小心翼翼的试探。
“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赵高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显然自己也在害怕将这句话说出来。
“……”
尽管刚听到这一句,李斯便立刻猜出了皇帝的真正心思,却依旧久久沉默着,这不仅是因他需在赵高面前恰如其分地摆出这个姿态,也是因他正在反复咀嚼着由心底瞬间涌起的巨大失落,无暇顾及其余——
陛下,你果将老臣丢下了,老臣为你驱驰二十余年,为陛下,为我大秦社稷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你自家不是说得清清楚楚,此生不会亏待一个功臣么?却如何在最后几步生生将老臣一脚踢开了?老臣何负于你,何负于我大秦?如何却落得这般恓惶惨景?……
尽管始终没有吭声,李斯心下却是止不住地连连哀叹着,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神,这才重又开口:“至少,遗诏是要发给皇长子扶苏,此决然无差。”
“以小臣之见,此诏却不宜发出。须知它既未涉大政人事铺排,也未用印玺,却是如何公布朝野?”
李斯对此只报以冰冷的目光。
“你意?”
“赵高以为,储君人选,只定于丞相与赵高之口,何如?”
尽管在听到遗诏真正内容之际,这个念头已隐约从心底浮现,然而当赵高真正将自己的心思一语道破时,李斯却还是陡然变色了。
“赵高,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他厉声喝道,猛然起身离席。
赵高却没有动,依旧跪坐在竹席上,仰头迎着李斯的满面怒容,全无惧色,却是一脸痛心疾首:“丞相迂阔也!丞相既为栋梁,当此危难之际,首当思忖者便是如何撑持大局,而非恪守成规!赵高本以为陛下之后,天下唯丞相能继承法治大道,能安定大秦社稷,能做周公那般千古不朽之摄政名臣,方才冒险告知遗诏内文,既为丞相谋划将来,又为自家谋求后路。(
超时空犯罪集团)不料丞相一不思邦国存亡,二不思自身安危,反倒苛责于我,赵高当真有眼无珠所托非人!丞相若欲问罪但请自便,赵高自请汤镬斧锧!只是赵高死不足惜,丞相却怕是要失却相位,我大秦社稷怕是将岌岌可危!……”一席话说罢竟是痛哭流涕,倒头拜在李斯脚下。
李斯面色依旧严峻,一颗心却止不住地狂跳着,赵高那句“做周公那般千古不朽之摄政名臣”,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心坎上。方才将赵高提议怒斥为“亡国之言”,只是自己猝不及防之下的本能反应,与其说是果真痛恨赵高的提议,倒不如说是用来掩饰心下的慌乱。为防万一,李斯其实早在井陉关下布了甲士,只要自己将手中铜爵丢下关城,他们马上便能赶上关头,一举擒获赵高,然则若是那般,自己连日来的诸般思忖,岂不也一并成空了么?
两人沉默地对峙了片刻,只有习习谷风吹动李斯衣袂的声响,以及赵高跪伏在地时没能止住的抽泣。片刻之后,李斯才重新开口,嗓音虽阴冷依旧,却不再声色俱厉了:
“赵高危言耸听乎?谁云老夫将失却相位?”
赵高猛然直起腰,依旧一脸急切:“丞相如何口不应心?请丞相自料,功高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才能孰与蒙恬?得皇长子之信孰与蒙恬?”
“……”李斯没有马上答话,将赵高这连番发问逐一想来,心下居然猛一激灵!别的不说,单说功劳,若在常人看来,自己位居丞相高位、受封通侯,自是庙堂第一功臣,诸如设郡县推秦法齐货币文字度量衡等种种举措,也确乎尽为自己操持;然只要稍加细想便可发现并非如此,这些其实都是皇帝动议,说到底,自己不过是将皇帝的长策落到了实处,功劳仍归于皇帝;世人论秦政也只会提皇帝,而不会提自己这个奉诏行事的丞相!蒙恬却不然,尽管官职仅是戍守一方的九原将军,可他驻守北疆十余年,却匈奴七百余里,此等扫平边患之大功,岂是自己能比得的?若非蒙恬为人谦和平易,不愿与人争功,只怕而今天下所传诵的便该是蒙公大名,而不是自己!……
“此五者,皆不及也……”心念及此,李斯悠悠一声长叹,转念一想,又对赵高很有些恼怒,不期然换了一副愤懑口吻:“足下责之何深也!”
赵高一拱手:“丞相明断:皇长子若果然即位,必以蒙恬为相,以郎中令继任廷尉,九原军将权则必定交于王离之手,果真如此,便是蒙、王两家分头把持朝政军权,却如何还有丞相等老臣势位?丞相终不能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岂不明矣?况且赵高担心不仅于此,丞相只怕还有杀身之祸!”
“一派胡言!”李斯重又愤怒了,只是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竟微微有些发颤。
“丞相扪心自问,自己果真看不出此中玄妙么?赵高以刀笔吏身入庙堂,管事二十余年,未尝见历任功臣能得两代君王宠信,最终皆以诛亡。以当年商君那赫赫权势、煌煌功业,尚为新君车裂,丞相自忖较商君如何?”
听到赵高提起商鞅,李斯心中猛然一凛,竟对面前这个自己一向蔑视的中车府令生出了些许畏惧。连日来,自己心下想得最多的便是当年商君被车裂之事,便在方才,车裂刑场那血淋淋的惨景还在自己眼前一闪而逝,这赵高居然能洞彻人心幽微,自己心下所想他竟尽皆知晓,何其深不可测也?
“丞相方才也亲口承认,论无怨于天下,自己不及蒙恬。以赵高观之,确乎如此:主政二十余年,丞相废分封、行郡县,皇族子弟怨丞相者甚矣;丞相大兴土木、征发徭役,黔首百姓怨丞相者甚矣;丞相主持焚书坑儒,儒生士子、复辟贵胄怨丞相者同样甚矣。放眼庙堂众臣,何人能如丞相这般开罪于天下?扶苏本就主张宽待儒生,一旦主政,必定会为焚书坑儒之事翻案;若果真那般,丞相岂非最好牺牲?一则替陛下与庙堂承担罪责,二则可扫清即位障碍,一举两得!”
李斯没有吭声,心头却飘上了老子的一句话: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只觉心头鹿撞,片刻后才勉力平静地问了一句:“以足下之见,老夫却当如何?”
他后来才知道,赵高等的就是自己这句话。
赵高挺直了身子,面容中带了一丝近于谄媚的殷切,殷殷开口:“赵高受陛下之托,教习少子胡亥多年……”
“赵高!”李斯见事极快,胡亥的名字刚从赵高口中蹦出,他已然明白了对方心思,当即忘乎所以地吼了起来。
只是这吼声中,惊愕已经远远多于愤怒了。
“赵高心知丞相鄙夷少子,然恕在下直言,丞相对少皇子终究知之不深,此中误会何其深重也!少子随赵高修习法事多年,未尝见过失。为人更是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陛下诸子,未有及此者。胡亥,可以为嗣,可以继位为二世。恳请丞相定之,以安天下!”说着再度向李斯跪伏下来。
“赵高,你敢反位拥立?李斯奉君之诏,听天之命,何可自定二世皇帝?”李斯额头已经渗出了涔涔汗水。
“安可危也,危可安也。丞相安危不定,何以贵为圣人?”
“贵为圣人?”李斯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苦笑,“李斯不过上蔡一介闾巷布衣,幸被陛下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尽至尊位重禄,陛下这才将社稷存亡安危交于臣之手,岂可负哉!忠臣不避死者而庶几,孝子不勤劳则见危,你我人臣,不过各守其职而已。(
勉传)赵高其勿复言,不然,李斯怕是将得罪了!”
“丞相,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此天地万物荣枯兴衰必然之效也,丞相何见之晚?”
李斯转过身,佯装踱步思虑,其实是为就势避开赵高目光,他只觉得那个长久徘徊在心底,却始终被自己深深压抑的念头,此刻正如一株疯长的幼苗般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心田中破土探头,一时间拼尽了全身气力,最后一次将这念头重又压了下来:
“当年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此三者尽皆逆天,宗庙不血食。李斯岂能效法,此等主张安足为谋!”
说这番话时,李斯始终背对着赵高,他不敢看他。
“丞相,你我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只要胡亥为二世,必听丞相之策,如此,丞相即可长有封侯,世世称孤,享乔、松之寿,拥孔、墨之智!今舍此不从,岂不祸及子孙,赵高为之寒心哉!人云善者因祸为福,丞相何以处焉?……”赵高那循循善诱的殷切声音,仍然在身后不断回响着,如魍魉那充满了诱惑的低语,又如滴滴清泉般一点点渗入心田。
李斯轻闭上眼睛,眼角终于渗出泪水,仰天一声长叹:
“独遭乱世,既不能死,老夫岂能认命!……”
“丞相明断!……”赵高哽咽着叫道,第三次扑拜于地,连连叩首,额角已渗出了丝丝鲜血。
……
萌芽,就这样破土了。
4
李斯记得,到达甘泉宫后,他眼睁睁望着那封存有皇帝遗诏的金匮,被中车府令赵高带领着两名郎中,小心运到了一处山谷之中;而就在那一晚,自己终于随着赵高进入了那座山洞。
当时,自己在赵高的引领下来到戒备森严的洞口,守在这里的八名郎中看到自己时无不面露惊讶,领头郎中拦住了自己和赵高。赵高解释说,遗诏金匮虽被安置在符玺事所,然则丞相依旧不放心,故而特来巡视。眼见对方目光中仍满是狐疑,赵高补充了一句:丞相本该会同卫尉、奉常等其他大臣同来,然几位大人俱各自忙碌,故而只丞相一人前来。李斯至今还记得,听到赵高说这番话时,自己一颗心都快要蹦出胸膛,杨端和胡毋敬都是自己设法支开的,更遑论对他们提起自己要来这符玺事所。一旦这几名郎中多事,非要询问他们各自的属官,则事情必然败露,自己也必然说不清楚了……
好在,领头郎中只说了句洞中不宜久处,丞相当快去快返,这便让开去路,幽深的洞窟也展现在了自己面前。
长长的洞穴中一片漆黑,只有远方的尽头闪烁着星点光亮,赵高举着火把在前面引路,李斯则小心翼翼跟在身后,两人谁都默不作声,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四下里不住回响着。越向前走,那点光亮便越是耀眼,原本潮湿寒冷的洞窟也开始变得温暖干燥起来,大约二百步之后,他们来到了符玺事所,一眼便望见正中央的一只巨大燎炉,跳跃着的熊熊炉火照亮了岩洞四壁一座座铜架,一方方精巧却又坚固的金匮分门别类地齐整摆放在铜架之上,无不折射着灿灿金光。李斯本人也曾执掌过皇帝符玺,对这些金匮相当熟稔,只扫过一眼便能从那些大小不一的金匮中辨认出,哪些藏着皇帝的印玺,哪些是兵符,哪些是皇帝特殊密令所需的令牌,哪些则是机密诏令的副本。
逐一分辨之后,他的目光最终落到了角落中一只看似不起眼的金匮上,和其他金匮一样,那上面也镌刻着华美的螭虎纹,也缠着两条互相叠加的白绢,白绢交叉之处也糊有盖着皇帝印玺的封泥。然而李斯却注意到白绢缠得略略歪斜,绢身上难以察觉地沾着斑斑点点的殷红和泥水痕迹,封泥上的皇帝印玺也盖得不甚清晰。显然,这只金匮是在仓促中封存起来的。
“丞相好眼力,确是此匮。”赵高恭敬道,说话间已将火把插在岩壁上一个预先凿好的孔洞中,然后快步上前,不声不响地将金匮从铜架上搬到了燎炉旁的石案前,再从腰间革囊中取出了两件小小的物事,弯着腰低着头,将它双手捧到了李斯面前。这时李斯可以看出,那是一柄小刀和一把钥匙,二者都很细巧,一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丞相,请。”赵高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李斯没有动。
赵高也没有动,仍然低着头,只是悄悄抬起眼睛,望着对面的丞相,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迟疑犹豫。
这是最后一次退缩的机会,李斯不敢不,也不能不最后一次掂量一番。
若自己一把推开赵高的手,连日来的一切就都从未发生过,一切野心和憧憬都会烟消云散,一切都将恢复原样,等待自己的仍然是茫然未知的命运;可自己若果真接过这枚钥匙,等待自己的将是更加茫然未知的命运,摆在面前的第一个风险便是私启遗诏之罪,一旦让自己、赵高、胡亥之外的第四个人知道,自己立即便会由赫赫功臣变为阶下囚,整个家族也都要被灭门;即便无人知晓,从此以后自己也必须和赵高胡亥这两个自己一向不齿的佞臣昏君紧紧绑在一起,这将是何等难以忍受的屈辱?
然则,若一切都没事呢?若一切都顺利呢?若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呢?
望着石雕一样久久弯腰低头凝固不动的赵高,李斯终于伸出了手。
赵高长出一口气,忙直起腰闪到了一旁。李斯则握着小刀,将它插入白帛上的封泥中,轻轻一起,利落地剥去了封泥,粘连在一起的白帛也随之被悄无声息地完整揭开;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钥匙缓缓插入了金匮的锁孔。
一声清脆的响动,随之响彻了符玺事所。
尽管早有准备,然而听到这一声响时,李斯却仍然汗毛倒竖,那个瞬间他已心生幻觉,觉得守候在岩洞外的郎中们会听到这个声响,匆匆闯入符玺事所,他甚至确信自己已经听到了他们铿锵的脚步正在从身后遥遥传来;自己一旦回头便会迎面遇上他们森冷的目光。
虽然这般,李斯却还是轻轻别过脸。
只有赵高伫立在身后的黑暗中,面孔模糊不清。
李斯狠狠咬住下唇,双手搭上金匮两侧,各自按住了一小块常人决然难以察觉的斑纹,以特殊的手劲稍一用力,金匮终于无声地打开,沙丘宫之夜自己曾在少子胡亥手上看到过的那方黑沉沉木函,赫然映入了眼帘。
他探出双手取出那方木函,再缓缓打开了函盖,目下再也没有任何物事阻挡在自己与遗诏之间了,那一条折叠好的白绢已被轻轻展开,一个又一个鲜红的秦篆,先后落入眼帘:
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尽管早已知晓遗诏的内容,但看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泪水仍然由李斯的眼眶中泛起,再一滴滴落下,滴在那些鲜红的秦篆上;但李斯已不再犹豫,而是迅速抽出这条白绢紧攥在手心,另一只手已从袖中掣出另一条折叠好的遗诏放回了函中,紧接着便逃避一样地迅速合上函盖转过身大步来到那巨大的燎炉前,一把将已被揉搓成一团的白帛丢向了熊熊火焰。
赵高在身后忙碌着,极尽利落地将金匮按原样重新锁好,李斯自己却是呆呆地伫立在燎炉前,眼睁睁地望着那条白帛被火焰一点点吞噬,由雪白变为焦黑,最终融化得了无形迹。
而今,已无法回头了。
5
李斯发现,自己已重新坐在了书房中。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从通天台上下来的,也不知是如何坐到这书房中的,更不知自己面前何时摆放了一杆狼毫大笔。他只认出,那杆笔是蒙恬亲手制成又亲手送给自己的,他只制成了两杆,另一杆送与了皇帝。
在恍惚中回忆了许久,他终于记起,自己是要模仿皇帝的笔迹写一封诏书,明日便要将这诏书交与特使,送往上郡。
若想确保自己的谋划顺利实现,自己和赵高至少要完成两项任务:其一,更换遗诏,立胡亥为二世皇帝;其二,除掉另一个可能即位的皇子扶苏,以及铁心拥护扶苏又握有重兵的大将蒙恬。这两项任务互为牵制:胡亥不为二世,则扶苏必不肯死;扶苏不死,则遗诏纵立胡亥,大臣们也必当群起反对。这一点,在赵高剖析局势前,李斯已经想到了;赵高甚至还没开口,他便同样想到了除掉扶苏蒙恬的方法:模仿皇帝的笔迹,再写一封诏书。这封诏书,自然当由同时精于文事书法的李斯亲自动笔。
然而直到今日,九原军特使王离已找上门来,奋不顾身想要见皇帝一面时,李斯却还是没有写成这封诏书。
诏书如何写,对他来说毫不困难;模仿皇帝笔迹而不露出破绽,李斯也同样做得到;唯一使他迟迟无法落笔的,其实是自己的良心。对扶苏,对蒙恬,李斯其实都是由衷激赏的,扶苏那信人奋士刚毅武勇的口碑早已传遍天下,确是最合适的新君人选;蒙恬更不必说,连自己都亲口对赵高承认,自己比不上蒙恬。于公来说,若两人果然秉政,必将为秦帝国建立更大功绩;于私来说,两人与李斯纵无过深交情,彼此却也很是相得,蒙恬送给自己的狼毫大笔便是明证,而扶苏更娶了自己的长女,实际上是自己的女婿。他二人,皆有功于大秦,皆无愧于李斯……对此等二人,李斯但有一丝良知尚存,何忍下手?
漏刻的水滴答答淌着,李斯依旧枯坐在那条白帛前,不知愣怔了多久,终是轻轻伸手,打开了摆放在书案前的一个小小木函,从里面倒出了一把蓍草。
他想到了卜筮。
和其他大部分庙堂重臣一样,李斯并不迷信卜筮,他心下清楚,想要建功立业,便不能瞻前顾后,不能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天命或者神灵,这便是正道不问吉凶的至理;然而另一方面,李斯却也并未全然拒绝这些常人眼中的虚妄之说。出生于巫风浓厚的楚地,自幼耳濡目染各种神秘玄学,李斯不可能完全摆脱天命鬼神之说在自己心底投下的印记,只不过对待天命,他有自己一套独有的方略:一帆风顺之时,他从不去想天命,只毅然决然地一心走下去;然而若遇挫折失败,若遇困惑迷茫,若遇颓唐萎靡,他便往往要为自己占上一卦了。
“假尔泰龟有常;假尔泰筮有常。昊天在上,李斯伏唯以求明示……”
窗棂之外的天穹一片幽蓝,东方已经隐隐泛白了。沐浴更衣完毕的李斯端坐在几案之前,在心底默念着筮辞,手中紧握着这五十五根蓍草,仿佛紧握着自己未来的命运。
他先从中抽出了六根放在几案上方,这代表着太极;又将手中剩下的四十九根蓍草分为两半,这一半代表天,那一半代表地;接下来从左面取出一根夹在手中,将左右两侧其余蓍草分别四四分组,取走最后剩下的蓍草;尽数分好后,再将两次剩下的蓍草一并放在定好的太极之下。如此循环三次,最终记下了最后剩余的蓍草组数,并在竹简上刻下了第一道“少阳”的卦象。这般往复了总共六次,卦象终于渐渐形成,李斯由下向上看去,但见六爻分别为少阳少阴交替三次,原来是上水而下火的卦象。
这是六十四卦中的倒数第二卦,水火既济之卦。
“亨小,利贞。初吉,终乱。”李斯记起了这一卦的卦辞,默默想着它为自己昭示的可能的未来:“济”者,渡也;“既”者,尽也。万事皆济,故曰“既济”,此卦坎水离火相交为用,水火虽相克却也相成,相成则相济,有阴阳交会之意;然离火居下仅为初吉,坎水则在上,却是终乱。换言之,这卦象说自己大事能成,只是必须防止一切不测,方可保“初吉”不变,而最大风险只在那坎水,坎水当为何人?自然便是扶苏蒙恬……
想到这里,他终是自觉安心了许多,收起蓍草展开白帛,又将一旁的玉砚中注满了朱砂,再将手伸向那杆蒙恬亲手制成、又赠送给自己的狼毫大笔。可不知为甚,他的手刚碰到它的笔管,立即像被烫一般缩了回来。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蒙恬扶苏那一老一少却同样俊朗坚毅的面孔浮现在面前,蒙恬满怀疑惑地望着自己,扶苏的目光中却充满了惊讶和痛苦:
“李斯,蒙恬死去自然无妨,可你竟不顾邦国安危,宁可秦政一朝倾覆,宁可自己万劫不复,也要铤而走险?为一己私欲,你竟敢这般背信弃义?……”
“扶苏心中,丞相向来和父皇一般高大伟岸,扶苏不信,丞相竟不顾陛下信任重托,竟不顾自己一世英名,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
“李斯无错!”自己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蒙恬扶苏,休得大伪欺世!若执公器,必得冷血;但有迂善,身死国灭!你等若果真秉政,岂会放过李斯?李斯出此下下之策,都是你等逼迫所致!不错,李斯有私欲,李斯是恶人,可李斯敢直面内心恶欲,不似你等口说仁善遮遮掩掩!李斯师从荀子,荀子为李斯上的第一讲,便是人性本恶,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好利,李斯信哉斯言!既然人性本恶,李斯又何当受你等指责?更有甚者,李斯也要建功业,李斯要成摄政周公,李斯要与陛下比肩而立!一旦李斯果然成就了旷世伟业,便当与陛下一般千古不朽,待到那时,还有何人会计较这诸般劣迹?胜者只有脚踩败者尸身,手染败者鲜血,方能达到功业巅峰!……”
猛然一个激灵,李斯瞬间清醒了过来,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了那杆狼毫大笔,猛然将它戳入注满了朱砂的玉砚,鲜血般的殷红点点溅在砚身和书案时,大笔已经落在了雪白的丝帛上。笔杆不住抖动着,握住笔杆的右手冰凉得仿佛刚在冰水中浸过,然而一个个显是出自皇帝笔端的独特秦篆,还是接连在他面前逐一闪现,望着那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鲜红大字,李斯情不自禁地老泪纵横,写完最后一笔,他只觉自己再也握不住那越来越沉重的狼毫,当啷一声将它掷到地下,眼前一黑晕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度睁开眼,发现自己重又来到了符玺事所那幽深的山洞中,背后仍是熊熊燃烧的燎炉的火焰,面前仍是一排排码放整齐的金匮,而他低头望去,见到宽阔的石案上仍然摆放着那只黑沉沉的木函。
他颤抖着将那木函推到一旁,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去,想快步逃离这符玺事所,逃离这沉重得使自己透不过气来的梦魇,然而扭过头时才发现,燎炉不见了,铜架不见了,一只又一只金匮不见了,四下里一片黑暗,只有面前这只黑沉沉的木函,函盖和函身的缝隙中透着丝丝缕缕的光亮。
来时的路,已被堵死了。
终于,他无可奈何地再次打开了那只木函。
函盖开启的瞬间,一缕光芒吞噬了李斯,他惊愕地发现四下里顿时开阔起来,自己重又回到了通天台上,透过混沌迷离的重重雾霭可以看清,远方似乎矗立着一只人首蛇身的巨大怪物,它口中衔着烛火,缓缓睁开了金色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
烛龙,上古传说中的异兽烛龙!每当它睁开双目,天下便是一片大旱!
黄金之瞳慢慢张开,万丈金光使周遭逐渐变得明亮,雾气也开始渐次消弭。一阵怪异鸣叫从头顶传来,李斯仰头望去,看到千百只怪鸟盘旋在天穹,都是通体青色,只有一只脚,两翼和尾羽则拖曳着长长的火尾,鸟吻更是衔着团团烈焰。他认出这是毕方,传说为木精所化,一旦出现便预兆着火灾。
猛烈罡风突然刮起,一只奇大无比的大风鸟鼓动着两只垂天之翼,自青丘之泽遥遥飞来,每一下振翅都要带过一阵飓风;而那些毕方也纷纷张开鸟喙,一团又一团的火焰随之从天而降,又在风暴中纷纷飘摇着四散开来,当这些密集火雨坠落在地时,便在风势鼓动下熊熊燃烧,迅速连接成了一片赤红色的浪潮。李斯站在通天台上向四下俯瞰,但见整个关中一片火海!
巨大的热浪扑面而来,李斯慌忙抬起双臂遮住面孔,稍稍放下之后,却见那茫茫红焰中,一只又一只上古凶兽纷纷跳出,横行肆虐,叫嚣隳突:那是形如巨猿的朱厌,凄厉地唳叫着,召唤着连绵的兵灾;那是赤身马足的猰貐,一把把抓向四处逃散的人群,将他们一并塞入口中吞噬下去;那是虎形人面獠牙长尾的梼杌;那是肋生双翅浑身尖刺的穷奇;少华山下扑出了六足四翼的怪蛇肥遗;大泽之中相柳高高挺起粗壮的蛇身,扬起九颗头颅,喷出猩红的血水……而在这些纷纷总总的怪异身影上空,十颗金光闪耀的红日环绕天穹,正在交相辉映!
“这,都是我招来的么?……”通天台上的李斯,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着。
“李斯,这便是将来的天下;纵然如此,还要继续么?……”
威严的声音响彻了四方,李斯看到通天台上,自己的对面,伫立着另一只异兽,蛇形的身子穿着一件紫衫,左右分开的两颗人头各戴一顶旃冠,四只眼睛紧盯住自己,两只口也同时翕动着。
延维,人主得而飨食之,霸天下。
——要,必须要!李斯没有退路!
想到这里,他大张开嘴,伸出双手向着它猛扑了过去,牙齿深深嵌入了蛇身,血肉那香甜的滋味瞬间充塞了满口。
这时,他听到了它充满了嘲讽的笑声:
“既如此,你我成交……”
……
晨风送来了阵阵鸡鸣,沉睡中的李斯睁开眼睛,发现天已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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