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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壮士十年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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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壮士十年归

    1

    旭日尚未全然升起,滔滔渭水倒映着朝霞支离破碎的金红色,那道宽长白石桥自咸阳南门伸出,横跨渭水,稀稀落落的车马行人正由城中流出,从这白石桥上越过渭水,分头赶往关中大地。(腹黑律师请签字

    回首望着咸阳仍然黑黢黢一片的高大城垣,王离百感交集地长吁一口气,自己从九原千里迢迢赶回来,只待了半个月便要回去了,阿翁实在不能让自己放心;还有惟嬴,此番回咸阳终日忙得团团转,也根本未及见她一面,听说这次皇帝本想让自己与她成婚,不想儒案一发,也泡汤了……

    想起华阳公主,王离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甜蜜笑意,然而他马上便收敛了笑容,向一旁的扶苏瞥去一眼,却发现皇长子也在扭头遥望着大咸阳,目光中罕见地满是惆怅。

    “皇长子,陛下只一时之怒,其实心底仍器重你,此番纵将你贬走,也总有回咸阳之时……”

    “不必说了,道理我都知晓。咸阳,你我终究不能久留。走吧,回九原,回九原……”

    扶苏低声念叨着,然后挥舞起了马鞭,追风一阵长长的嘶鸣,扬起四蹄狂奔起来。王离见状也忙策动丹骎飞奔而去,一白一红一前一后两道影子迅速掠过关中大地,如一片流云一团火焰般飘向了天边的那片朝霞。

    越来越明亮的天穹下,仍然回荡着扶苏的吼声:

    “回九原,回九原!……”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已过了前日刚埋葬儒生的骊山,不料正在官道上飞奔着,但见迎面赶来的一匹飞骑与自己擦肩而过,随即一声高喊:“王将军——!”扶苏和王离忙拉住各自缰绳,惊讶地转过身来,但见背后那名骑士也止住坐骑掉头赶来,神色极尽悲戚。王离一眼便认出,这是自己频阳老家的一名远房族弟。

    “王将军,我是要去咸阳报丧!武成侯……”

    “啊!”王离顿感晴空霹雳当头炸响,整个人颤抖得如一片风中的枯叶,指尖瞬间变得冰凉,身子已向后仰去。间不容发之际扶苏一把扯住他,又和那名骑士手忙脚乱地将他抬到路旁,死命掐上人中,如此匆忙施救了许久,王离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大父,如何这般突然……”

    “已故去半月了。岭南路途遥远,凶讯刚刚传到……”

    半个月前,庙堂决意坑杀儒生的诏书送到手上时,王翦和蒙武正在一片桂树林中聚酒。

    这片桂树林很是特异,八棵极尽枝繁叶茂的桂树便形成了一片林地,桂林郡名字便来源于此。其时已是初秋,不少桂花已先后开放,点点嫩黄点缀在碧绿桂叶间,似有若无的花香氤氲林中,闻起来使人心旷神怡,王翦已在此住了大半月了。

    这桂树林是任嚣无意间发现的。两个月前,上将军王翦自临尘出发,沿水路东进,例行巡视象郡与桂林郡,与他和蒙武一同在秦凿渠会合,刚折返回来便在离水上又病倒了,任嚣下令靠岸时发现了这片桂树林,便在此扎下营来,与蒙武一同照拂上将军养息。多日来王翦一直昏睡不醒,这一日刚有所好转,蒙武大是欣慰,这才拉他一同聚酒闲谈,不料接到咸阳坑儒诏书,半靠在竹榻上的王翦紧紧皱起了白眉,又沉思了起来。

    “事已至此,你便上书谏阻,也来不及了。”蒙武晃动着满头白发嘟囔着,“无论如何,这一下终究大杀世族威风,总归也是场胜仗!”

    王翦沉吟了片刻,轻叹口气:“此番坑儒虽属无奈,却也是饮鸩止渴;杜绝言路之先河,怕将就此开矣。目下庙堂所能做者,便是及早谋划补救之策,尽快修正秦政缺陷……”

    “这你却放心!皇帝还在,李斯丞相还在,你儿王贲还在,我儿蒙恬蒙毅也在,三公九卿都还在!你能想到之事,他们想不到么?”

    “未必能想那般周全。”王翦笑着摇头,“目下这岭南便有一样让老夫担忧,庙堂却未必想到:我等与九原军一南一北,关中之地又大大空虚,庙堂再不修整秦政,中原极可能出现乱局。”

    “果真那般,我等便北上救援!”任嚣陡然急切了。

    王翦却是一声沉重叹息:“果真那般,只怕是中原未及援救,岭南已然丢了。百越各部臣服大秦不过数年,远未与中原人同心同德,大军若骤然撤出,岂不重又纷纷自立?我等多年心血,岂不尽数白费了么?是故只能严守五岭三关,断绝扬越新道,方能防止乱军南侵,保得岭南不失。”

    任嚣和蒙武都沉默了。

    望着两人,王翦故作轻松地一笑:“老夫知你等心思。然你等也想想东周之时,若非早秦部族与戎狄数百年血战,守住了陇西,我中原岂能有西陲之地?当年先祖为华夏留住了西陲,而今我等也当为华夏留住岭南。”

    片刻沉默后,任嚣终于轻叹了一句:“除此之外,还真别无他法。果然那般,我等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蒙武虽未说话,也同样点了点头。

    “老夫这几日也正琢磨此事,终是觉得,须有皇帝诏书,方能给岭南将士们一个交代。老夫这便给庙堂写封上书,明日交军使送回中原!”

    “末将倒有提议,此番不如上将军亲自送……”任嚣笑着向蒙武使了个眼色,蒙武心领神会,接口一句:“送回咸阳后,你便留那边了!”

    王翦微一愣怔,却笑着摇头:“老夫知你等心意,然则老夫早向岭南军民说过,自家不再回中原了,岂能自食其言?再者,老夫也留恋这岭南。(灭世武修)关中有关中的好,岭南却也有岭南的好。老夫看关中,如看自家频阳老宅般亲切;然则看这岭南之地,却如看自家种的稷稻抽穗般欣慰。”

    “罢,那便听你这老匹夫了。”蒙武叹息道,一口气喝光了螺杯中剩下的酒,“只是你不回……”

    “都这般年岁了,回不回没甚打紧了。日后老夫若撒手去了,只将尸身运回关中,葬在频阳便可。”

    蒙武皱起眉:“呸呸呸,你今日怎了?如何说得这般不吉?”

    王翦淡然一笑:“死生有命,寿数在天。我等终不能如皇帝那般,整日孜孜以求长生仙药。你我早晚有走的那日,前后脚而已,倒不如先立一约:你我谁若先去,另一人便将他送回关中,何如?”

    王翦的神情分外认真,蒙武任嚣对视了一眼,均大觉诧异。

    “应你自然无妨,只是这约,也忒晦气……”

    三人又说了番闲话,眼看红日西沉,任嚣蒙武便都说该回去歇息了,王翦却说你等先走,老夫先将上书写完,蒙武嘟囔道明日再写不行么?天晚了只怕受风。王翦笑道目下还未那般凉,老夫加件衣衫便是,蒙武便没再坚持,任嚣则命军吏撤走食器,取来笔墨木牍与油灯一同放在案上,又为上将军披上件战袍,然后所有人都轻轻离开了这片桂树林,只将他们的上将军留在林中。

    四周都静了下来,王翦凝神细思了片刻,提笔在一条条木牍上写下了一个个严整的小篆;写完后又摸索着掏出印绶重重盖了上去,这才满意地叹口气。眼见天色已暗,本想叫军吏将自己抬回去睡,不觉间忽感一阵困意袭来,于是裹紧了战袍,靠在竹榻上轻眯起眼睛,想稍打个盹再回去。

    朦胧恍惚中,他似乎看到自己身处的这片桂树林,慢慢幻化成了频阳老家的田野,明媚的晨曦洒在田垄之上,那田间分明伫立着两个身影,正是自己的儿子和孙儿。他惊讶地揉了揉眼睛再看,自己已渐渐飘荡到了两人面前。

    “阿翁,终是要走了么?”儿子的声音仍是那般粗重,却很是平静。

    “走了,该走了。”自己轻轻点头。

    “还有甚未了心愿么?”

    “天下在老夫手中归于一统,岭南在老夫手中化入中原,老夫自家更是拜将封侯、子孙满堂,全数心愿尽皆达成,已是了无牵挂、来去清明了。”

    “大父,可你尚未回频阳看一眼,我等尚未见你最后一面……”王离轻声哽咽道。

    “阿离,如何这般儿女情长?天下多少将士黔首客死异乡,比大父如何?那项燕、李牧等六国将士,比大父如何?大父曾与你讲过武安君、司马靳等人,他们又比大父如何?生于战乱,死于一统,大父得其所哉,该为大父高兴!”

    “阿翁对孩儿还有甚嘱托?”王贲低沉的声音徐徐响起。

    “阿贲,这多年来,你做得好,不愧为老夫之子,不愧我频阳王氏,不愧我大秦将军。老夫对你最后一样叮嘱:劝陛下早日善后,及早调整国策。如此,秦政将为我华夏族群造福千秋,天下也必当长治久安。”

    “阿翁放心,阿贲早想对陛下说这番话了。”

    “既如此,老夫放心了……”

    恍惚中,王翦似乎感到身体渐渐离开了脚下土地,正在向天穹中慢慢飞升,飘向天际那一轮旭日。

    “阿翁,你果真去了么?”脚下遥遥传来了儿子的呐喊。

    万道金光包裹住了王翦,他的全身都融入了那无尽日光中,然后整个消失不见了,只有那苍老的声音,还在天地间最后回荡着: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老夫去了,去那一方崭新天地了。武安君、司马靳、蒙骜将军、樊於期,都在那边等老夫多年了,蒙武也早晚将随老夫而去。我等若泉下重逢,若还有来生,仍当同为袍泽,仍将并肩而战,为一统华夏,为创设新政,一同追逐我等心中那一轮红日……”

    夜幕降临了,油灯的火光黯淡了,幽微了,最终熄灭了。王翦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停下了心跳,止住了呼吸,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2

    “上将军王翦归来兮——”

    高高的栏杆之上,一名身着玄衣裳、头戴面具的巫师面向北方高喊着,嘶哑的声音分外凄厉,连喊三次之后松开双手,艳丽的五胜之衣徐徐飘落,站在房檐下的任嚣用衣箱接住了这件战袍,捧着它走入栏杆。

    栏杆中已用麻布围成了简易的灵堂,王翦的尸身头朝正南摆放着,口中已经入了一枚骨匙,双足也已被并拢扶正,用麻绳捆缚固定,并以燕几(矮几)压住。蒙武蜷曲着小山一样的身躯跪坐着他身旁,将一杯秦酒轻轻放在了他的右手边,瑟瑟摇晃着满头白发,一脸痛惜:“老匹夫,你走,俺拦不住,却如何不先说上一句?俺,俺许你这般去了么?……”

    任嚣缓步上前,将五胜之衣轻轻盖住了王翦冰冷的尸身,向他的脸庞瞥去了一眼,看到死者的神情极尽安详,仿佛睡熟了一般,不由得红着眼睛哽咽道:“蒙将军,事已至此,还是及早为上将军办后事吧。”

    蒙武没有答话,只是喘着粗气点了点头。

    在任嚣蒙武的率领下,岭南军船队护送着王翦尸身,回到了他阔别近十年的关中。(一吻成灾:拒嫁天王老公)即将抵达咸阳时,皇帝亲自带着王离和三公九卿们出城迎接,刚看到连绵的白帆出现在渭水尽头,所有人都痛哭失声了,无尽的悲恸瞬间笼罩了整个关中大地。

    “阿离,你,你阿翁呢?”与王离和儿子蒙毅狠狠抱头痛哭了一番后,蒙武哭号着问。

    “已病倒了……”王离哽咽答道。

    “太尉本就伤重未愈,目下又骤逢上将军死讯,已卧床不起了。”一旁的皇帝走上前来,拭去了眼角泪水,“王离,王老将军丧事有朕亲自照拂,诸般丧葬用度也皆由少府支付,你却放心……”

    “谢,谢陛下!”王离刚拜倒在地,又情不自禁“哇”的一声哭开了。

    启殡那日,绵绵秋雨从清晨开始便潇潇落下,为整个关中大地笼上了一层薄幕轻纱。震天哭声中,有司连喊三声“噫兴”,又连喊三次“启殡”,棺柩便随各色明器一道被装上了柩车,祭罢路神、行完大遣奠后,缓缓驶出了临时充作殡宫的太尉府,一路穿过雨幕驶向了咸阳北门。大队甲士护卫着柩车,人人身着缞绖,头戴白色陌额,手举无数飘拂白幡,在头顶结成了一片茫茫云海;紧随其后的是四名散发持剑、不住高呼“魂兮归来”的巫师;他们身后便是王翦的柩车,一人在前牵引柩车绳索,柩车左右两侧各伸出四条被系在棺柩上、用来防止倾斜翻倒的黑色帛带,由八名铁鹰锐士两人一组地执着;柩车后面则是王离、蒙武等亲友,咸阳庙堂的三公九卿们,以及诸多随岭南军船队北上的百越部族君长们。这些人中独独少了太尉王贲,他因伤病在身,又兼悲痛过度,只能卧榻静养,无法参加这次启殡,自然也无法按惯例在父亲的柩车前执绋引车;然而令黔首们诧异的是,取代他做这件事的,竟是皇帝本人。

    这场声势浩大的丧礼,以及死者生前的巨大功勋与名望,一同吸引了无数黔首们。尽管天色尚未大亮,关中大地却已是人头攒动,阴霾的天穹下,瑟瑟秋风、潇潇雨幕中,城中的街巷,城外的山野,滔滔渭水,莽莽北阪,绵延百余里的青山绿水间,到处是临时搭起的草棚、一字排开的祭案,所有的山塬墚峁都覆盖了汪洋恣肆的人潮,数不胜数的白色麻衣汇成了弥天霜雪,万千黔首们扶老携幼伫立在秋雨中,高唱着那曲悲怆的《黄鸟》,吹奏着激越的埙篪,捶胸顿足涕泗横流,争相目睹着岭南军统帅魂归故里;也有众多黔首恋恋不舍地随着那送葬车队走着,漫无边际的人潮,从四面八方涌向了上将军的故乡频阳……

    葬礼结束后,皇帝亲自去探视卧病的王贲了。

    刚走进寝室,皇帝心头便是猛然一颤:半躺半卧在病榻上的王贲散衣乱发脸色蜡黄骨瘦如柴,只有半个月未见,竟然头发全白了,看那憔悴的面容,不过五十余岁的王贲已完完全全是个老人了。

    皇帝将带来的两样物事交给了太尉。一样是闪烁着幽幽碧光的步光之剑,另一样则是一方木牍。王贲伸出枯瘦的大手接过它,一眼便认出了父亲的绝笔:

    “臣王翦启禀陛下:今岭南虽定,大局仍在动荡。为保岭南永固于华夏、百越真正融入中原,臣请陛下为岭南军立定密策:若中原有变,当以南海郡尉任嚣为将,统领军民五十万,断绝扬越新道,固守五岭三关,以抗中原乱军,保岭南安宁……”

    看到这里,王贲粗重地喘了口气,蒲扇般的手掌遮住了双目,两滴泪水自指间滑过,轻轻滴落在军床的被单上。

    皇帝点点头:“王贲,此乃上将军最后牵挂之事,于公于私都当应此请,是故朕已给任嚣下了密诏,又另添一条:任嚣若体魄不支,可自行指派其他将尉接替自己,不必通过庙堂允准。”

    “那便好……”

    “王贲,目下你病情如何?能走路否?”

    “虽是艰难,却还能走。”

    “若这般,随朕去太庙吧。朕有一物,想让你看……”

    香烟缭绕的松柏林中一片静谧安详,只有脚步声和笃笃木杖声回荡着,皇帝和王贲在松柏林深处一前一后缓步走着。片刻后,皇帝在前面收住脚步,喊了一句:“王贲,看这是甚。”

    王贲慢慢走上前去,看到眼前仍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森森松柏,中间却留出了一方开阔空地,竖着一面一人高、数丈宽的石碑,直如一面长长影壁一般。尽管光线黯淡又站得远,王贲却仍能一眼认出,足足过半的石面上都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和他那箱黑冰台名册一样,所有的名字都被涂上了朱砂,殷红一片。

    “王贲,看看都是谁。”皇帝久久凝望着这面影壁,背对王贲喃喃道。

    王贲挪动木杖,缓步上前,向石碑最右端那第一个名字只瞥去一眼,瞳孔便收紧了——

    秦故大良造,商君公孙鞅!

    他将目光向左侧瞥去,心下又是一惊——

    秦故丞相,武信君张仪!

    周身的热血都开始沸腾起来,王贲的目光急速向左扫去,一个又一个名字,如同一块块硬石般夯上了心头,分外触目惊心:

    秦故丞相严君樗里疾

    秦故丞相伦侯公孙衍

    秦故上将军伦侯司马错

    秦故上将军武安君白起

    秦故丞相穰侯魏冄

    秦故丞相应侯范雎

    秦故上将军伦侯蒙骜

    秦故丞相文信侯吕不韦

    秦故上将军关内侯桓齮

    ……

    ——这些,竟都是商鞅变法后秦国的历代文臣武将!

    王贲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剧烈,长长的名单已接近尾声了,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也接连映入了眼帘:

    秦故泾水渠令左庶长郑国

    秦故丞相关内侯隗状

    秦故国尉兼黑冰台断令伦侯尉缭

    秦故丞相伦侯王绾

    ……

    秦故岭南郡尉左更屠雎

    ……

    秦故秦凿渠丞五大夫张灵

    秦故秦凿渠丞五大夫刘渠

    秦故秦凿渠丞五大夫李成

    ……

    秦故九原军千长公乘阮翁仲

    ……

    秦故上卿兼黑冰台殿戈顿弱

    秦故上卿兼黑冰台殿戈胡非子

    秦故上卿兼黑冰台殿戈屈将子

    秦故上卿兼黑冰台殿戈高何

    ……

    王贲惊愕地凝望着那一个个名字,那些曾让自己感动,曾让自己振奋,曾让自己痛惜,曾让自己悲怆,甚或就曾在自己身边、与自己一同并肩而战过的名字,只觉巨大的悲怆与欣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起,反反复复在心中搅动激荡着,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胸口撕裂。(无限道武者路

    此时,皇帝的声音也在他的耳畔缓缓响起:

    “这块石碑,乃是朕二十余年前亲政之际所立。当时朕痛惜于昔年商君、武安君两起冤案,故而在这太庙之中勒石,铭记历代功臣。二十余年来,庙堂每位重臣故去,朕都要在这影壁上亲手凿下他们的名字。这些人当中,有的背负冤屈、背负君王嫉恨死去;有的则去国还乡,不再为我大秦效命;也有的终生默默无闻,只隐身于暗处不为天下知;更不乏生前为政留下诸多瑕疵,甚或毁誉参半之人。然则在朕心中,只要为我大秦统一大业,为我大秦创设新政建下过不世功勋的,便都是功臣,纵然天下不知晓他们、忘却了他们,还有朕在这太庙深处,为他们留一个位置……”

    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如同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与此同时,密林深处也遥遥传来了幽远深沉的回声,仿佛有人在窃窃低语。四周松柏林似乎开始旋转,百年岁月如渭水般奔腾流淌呼啸而来,彻底淹没了王贲,裹挟着他滔滔而去,一路逆流溯源而上。王贲一边在这道岁月的长河里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一边看到那些被皇帝提到的名字,那些早该离散飘荡于天际的魂灵,一个个都回到了这里,回应着皇帝的召唤,尽数环绕在自己身边,使自己艰于视听呼吸。他张了张嘴,却是欲语无言;闭上眼睛,却是欲哭无泪,于是只能这般久久沉默着。

    在那些数不胜数的魂灵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百越人装束,纵然须发雪白却仍精神矍铄,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笑意,默默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中满怀着期冀与鼓励。

    “阿翁……”王贲低声喃喃着,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皇帝却是缓步绕到影壁背面,也不知触动了何等机关,一阵石槽滑动声便遥遥传来,重新来到王贲面前时,手中已多了一只铁锤和一根铁锥。

    “将上将军名字,也刻上面吧。”

    王贲丢下木杖接过两样物事,缓步来到影壁前,立在那长长一串名字的最后,左手的锥尖刺上了石面,右手的铁锤随即狠狠砸了上去。

    “当——!”石屑纷飞。

    “当!当!当!”一下又一下的凿石声,响彻了整个松柏林。

    王贲的胸口如橐籥般剧烈起伏着,枯瘦的双臂双手青筋暴起,满头霜雪也在不住地瑟瑟抖动。额头已渗出涔涔汗水,眼角也落下了大滴泪水,他却一刻不停,仍在一下下挥动着手中的铁锤,只觉自己正在将父亲的魂灵一锤一锤地凿进这方石碑,只要没有凿完,自己便不能停下来,而父亲也不能得到真正安息。

    不知过了多久,王贲终于完工了。望着石碑上那行新凿成的秦篆,他深深叹了口气,丢下铁锤,铁锥换到右手,沾满石屑的锋锐锥尖在左掌掌心划出一道长长伤口,一任渗出来的鲜血将左掌涂得殷红一片,然后猛然抵上了石碑,血、汗、泪混合在一起,缓缓淌过了那行新凿成的粗犷大字,将一个个秦篆涂得红亮一片——

    秦故上将军,武成侯王翦!

    3

    王贲被皇帝亲自送回了频阳。

    越过陵园入口的石坊,穿过长长甬道,王贲望见了父亲的坟冢,高高的封土坐东面西,百余步外另设有六座小冢,南北各三座,据说那里各自埋有六国图书,象征着父亲生前先后灭掉的六国。此时距下葬已过了半个月,围在封土前哭踊祭奠的人群稀疏了不少,然而王贲一眼望去,却看到了蒙武老叔的高大背影,震天的哭号分外响亮。

    离着还有十几步远,迎面便是一股浓浓酒气袭来;来到老将军身边时,王贲看到他箕踞在地,身前竟是一字排开七八只酒桶,有三只已空了,他却还是一盏接一盏地喝着,还不时将酒水洒到自己面前的地上,淋得泥泞一片,就这样边喝边洒又喃喃自语:

    “……老不死,这是猿酒,桀骏知你去了,在博邪山找了五日五夜,费尽千辛万苦给你觅来,你尝尝,尝尝!”

    “……这是蜂蛹酒,安阳王派赵仲始送来!还有蛇酒,无诸驺摇献的!那帮撮鸟人不咋样,酒倒不错!”

    “……还有椰酒!任嚣赵佗那南海郡,将士都以椰代酒,甜的!”

    “……巴蜀竹叶青!知晓么?司马错将军当年最爱喝!常頞千里迢迢从蜀地给你带的!”

    ……

    “老叔。(抗日之兵魂传说)”王贲站在他身后,轻轻叫了一声。

    蒙武缓缓扭过头。几日不见,老将军也瘦成了一条人干,通红的脸颊上满是泪痕,同样通红的鼻头上生满了酒糟,他直愣愣地望着王贲,片刻后才认出他是谁,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喉头却是猛然大动,呕出一股秽物,喷溅在王贲脚边,刺鼻的酒气和酸臭也陡然鼓荡开来。王贲皱起了眉,招呼远处遥遥侍立的两名仆役过来搀扶蒙武,蒙武却大叫说俺不走!俺要和老匹夫接着喝!王贲无奈,只得指使仆役把地上的秽物打扫干净,给老人的衣襟也擦拭一番,蒙武一任仆役们侍弄着自己,又举起了陶盏。王贲看他已是神志恍惚,情知说甚他也听不进去,只得一声长叹,拄着木杖转过身又笃笃走了。

    “老匹夫,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身后又传来蒙武那古怪的哭号。

    “王贲,随朕说说话。”皇帝在身后说道。

    两人伫立在广阔陵园的一角,皇帝断断续续地说着闲话,王贲答得很少,更多时候只是默默听着,间或点点头。

    “王贲,王老将军骤然病故,朕心下和你一样难受,目下几样铺排,想先讲给你听。其一,你受重伤后身体虚弱,怕是经不起操劳;目下又逢王老将军过世,是故朕准你暂且离职,在这频阳美原服丧休养,再派太医令夏无且照拂你。”

    “谢陛下,陛下也莫太过操劳。王贲病好些,定会重回庙堂。”王贲憔悴的面容无比平静,甚或可以说木然。

    “其二,朕欲使王离继承武成侯爵位。”

    “……”王贲惊诧地望着皇帝,久久没有答话。

    皇帝也目光炯炯地盯住了王贲:“王老将军与你两代名将,都为我大秦立下不世功勋,老将军未及享一日清福便这般去了,朕才想让王离替他承袭爵位,也算告慰老将军在天之灵。如此,你频阳王氏便是一门三侯,我大秦立国以来数百年,从未有第二家功臣享过这般荣耀,山东六国一样没有!此后待服丧期满,朕再将惟嬴嫁与王离,如何?”

    沉吟了少顷,王贲摇摇头:“此子虽立过战功,然则远不够封侯。陛下若法外行赏,既坏法度,也害了此子,必会使他骄矜大长,却是不可,陛下莫再提此事。”

    皇帝皱起了眉头,心下隐隐一阵不快,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想把华阳公主嫁给王翦时,老将军也同样说了这么一句,心头一颤,只得长叹一声:“若是这般,此事便暂缓,且待王离与惟嬴大婚之际再说。”

    王贲点点头,没有吭声。

    “还有一事,朕欲着手重建黑冰台。你为断令之时,黑冰台只能缉捕世族,却无权处置。此番却不一样,朕欲使黑冰台成为悬刀那般刺客门派,不必经过审讯,便可直接暗杀那些复辟贵胄!如何?”

    王贲没有回答,目光中却透出无尽的惊疑,片刻之后才重又开了口:“陛下若当真行此举,确能收一时功效。然则从此以后,秦政便不再是秦政,秦法也不再是秦法,秦国更不再是秦国,而是与山东六国别无二致。”

    “何出此言?”皇帝心下一颤。

    “一旦将黑冰台这般秘密力量用于国中,必将流毒无穷。若不经审讯、不依律法便能擅自杀人,黑冰台必将沦为当年赵国黑衣那般黑恶势力,使天下黔首人人自危!”

    “王贲,你所言道理,朕也明白。”皇帝的嗓音不由自主打着战,王贲知道他在极力压抑着心头怒火,“然则你以为,朕便愿意坏法么?被逼无奈耳!两害相权取其轻,朕决意密杀世族,也经了反复衡量。你当年领军之时便以武安君为榜样,甚或自己也曾决水灌大梁城,更有不久前坑杀儒生之举,自当懂得形势所迫之无奈。朕若重启黑冰台、暗杀老世族,固会引起一时动荡,固会使天下人心惶惶,然则只要能将复辟者尽数除掉,便可一劳永逸根除后患,更可震慑其余心怀不满之鼠辈,不值么?未雨绸缪终究好过亡羊补牢!”

    “此一时,彼一时!”王贲的语气也开始咄咄逼人了起来,“武安君坑杀降卒,臣水攻大梁,都是在两军阵前,面对的都是敌军,既是两军对垒,自然无所不用其极;坑儒之事也同是因儒生触法在先。而今面对的却是我大秦黔首,是要绕开秦法肆意密杀!陛下这不是未雨绸缪,是要铸大错!”

    “王贲!”皇帝一声暴喝,死死盯住了太尉。

    王贲的语气先前还颇为冷静,说到后面却渐渐激动起来:“陛下,自商君变法以来,我秦国向来唯法是从。而今陛下欲不经法度肆意捕杀,便不啻六国那般人治,将彻底动摇秦政秦法之根基,危害远比世族复辟更甚!陛下忘了么?灭赵之际,陛下密杀自己当年仇人,上将军如何规劝?”

    皇帝不说话了,心头猛然回想起王翦那苍老的声音:

    “法之不行,自上乱之……”

    长久沉默后,他终于一声长长叹息:“王贲,你,对……”

    “尉缭子有云:武者,所以凌敌分死生也;文者,所以视利害、观安危也。兵之用文武,如响之应声,如影之随身也。天下一统后,臣武事之外也多掌文事,十余年来对秦政更颇多反思。对陛下这十余年来诸般作为,臣有几句肺腑之言相告。(俗人回档凤皇)”

    “说。”

    “陛下统一天下,开万世新政,必当于青史之上留下煌煌一笔。其间虽也有过失,终究瑕不掩瑜;虽也有仇视秦政之复辟势力,也终究不成气候。臣敢断言,陛下无愧千古一帝。然则人无完人,陛下仍有几样缺失,若能尽数补正,则陛下便是无懈可击,秦政便是无懈可击。”

    “哪几样?”

    “其一,屡有坏法之举,势治太过,使秦法松动。陛下明察:这些年来种种事端,哪次不是因陛下坏法招致?陛下本当杀了高渐离,却饶他性命,结果招来此人行刺;秦法禁用方士,陛下却用了,结果方士害得陛下险在兰池宫送命;陛下破了秦法无功不封爵之成例,将孔鲋拜为文通君,结果他反倒与复辟世族串通一气;方才陛下还说要使王离破格继承爵位,还说要重建黑冰台、暗杀老世族……凡此种种,皆为坏法之举。”

    “可朕当年赦了赵高死罪,也没灭项氏举族总未招致恶果……”皇帝喃喃道。

    “陛下当知,秦法也有真正死穴,便是难以限制君权。秦法看似森严整肃,然其根基只维系在君王那一根独木之上。君王若奉法严明,秦法自然坚如磐石;可君王若肆意妄为,则秦法必定轰然倒塌,甚或成为君王倒行逆施之工具。”

    皇帝沉思了片刻,却又摇摇头,重新侃侃而谈起来:“王贲,此话虽有道理,你却忽视了两事。其一,若依法度,你所言那般昏聩君王,极难真正登上皇位;其二,便是果真登上皇位,有其他忠心谋国之大臣辅政谏阻,也极难肆意妄为。我秦法历经六代七王打磨锤炼,已几近完善,为防昏君即位,自然也有王位传承之法度——只要不是内争夺权,历任秦王子嗣都须经庙堂大半臣工认同,方能真正被立为储君、即位为王。目下没有外人,朕可放开说话:以朕那最不成器的少子胡亥说事,便是他果真想自家登皇位,只要那些皇族元老、三公九卿恪守法度铁心反对,便决然无法成为二世皇帝;纵然成了皇帝,也决然无法随心所欲。”

    “然则,若佞臣昏君同时在朝,却又如之奈何?”王贲平静问道。

    “同时在朝?”皇帝皱眉反问了一句,又不解地笑了,“满朝三公九卿,谁非忠良,朝中何能有奸佞?……”

    他陡然住口,顿觉王贲话中有话,然而王贲却转移了话题:“陛下,人云法家乃法、术、势三派,然就实而论,术治、势治皆大有危害。奉行术治,则国中必然人人自危,形同内耗;奉行势治,则必然形成君王独断,长此以往法度将荡然无存,二者实质仍是人治之变形。为我秦政绵长恒久,陛下还须奉行法治,弃绝势术,慎之戒之。”

    “善,朕牢记于心,日后不会再有坏法之举了,你接着说。”

    “陛下第二样缺失,便是忽视民生。臣曾听文通君指责过秦政,其余诸般骂辞多为道听途说或一己臆断,然则唯独这条没有说错。陛下与庙堂带领天下黔首建成那般功业,然黔首自身并未真正体会到秦政诸般好处,以致臣暗访田产兼并之时辄闻怨声,何也?便在陛下只顾一味创设大政,忽视了这最寻常之黔首生计。历来大政根基在民,只要黔首拥护秦政,我大秦便不会灭亡,我华夏族群之文明便不会断绝;然则若有朝一日,天下黔首抛却了庙堂,则大势便万万无可扭转。为防微杜渐,陛下当修正秦法,行轻徭薄役之策。”

    “修正秦法?”

    “目下之焚书坑儒,恰如当年长平坑杀,虽收一时之效,却也贻害甚烈,大伤元气,臣担心秦国又将如当年一样走入低谷。然则长平之后有文信侯主政,开始编纂《吕氏春秋》,着手修正秦法,终使秦国重新挺了过来,目下也当这般。须知世间从无一成不变之国政,若只认定秦法万世不移,不肯因时因势而变,那便成了儒家那般食古不化、抱残守缺,早晚必当僵死。以当今大势论之,坑儒之后,秦政又当变更。这数十年来,陛下与庙堂够忙碌了,天下黔首也够苦了,既如此,该将战时法治转为常态法治,行轻徭薄役、休养生息之政。”

    “此事朕也应你,你接着说。”

    “第三样缺失:迟迟未立储君,给皇位传承埋下隐患。皇长子纵有缺失,然其才具见识功勋人望,无不远超其他皇子,仍是储君不二人选,陛下不当太过苛责。以臣之见,若皇长子果真继位为二世,以蒙恬辅政,继续行法治大道,再行轻徭薄役、休养生息之政,则秦政必将永固!”

    “朕,不是不想立扶苏为储。然扶苏与庙堂歧见尚在,朕又刚命他回九原,若没个由头,岂能随意再召他回来?”

    皇帝负手悠悠转了几圈,抬眼望着远方天际:“来年吧。来年,朕再出巡一次,最后一次巡狩。此番,朕欲去江东,挖挖世族老根,再沿途宣示大政,换换说辞,多说说德政,为修补秦法预先吹风;两事办妥,朕便北上九原去见蒙恬扶苏,正式立他为储。如此几桩大事做完,朕便回咸阳了,哪也不去了……”

    “惜乎臣却不能随行了……”

    “你莫想那般多,好好静养,养好病,朕等你重返庙堂!”皇帝的笑声很是爽朗。

    “谢陛下!”

    皇帝的卤簿车队渐渐远去了,望着那条车马长龙缓缓向南驶去,王贲久久无言。

    “断令。”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世间已无黑冰台,王贲也不再是断令了。”王贲没有回过头,自顾自地望着车马长龙消失在旷野尽头,“足下去意已决?”

    “顿弱等人已死,多少与在下相关,县子硕心下有愧,此其一也;黑冰台已被遣散,我等继续为官也再无用处,此其二也;墨家不可能再见容于秦国,不可能再见容于庙堂,此其三也。”

    “你等担心,再有焚书坑儒?”

    “墨家自身安危尚在其次;首当其冲者,我等只奉本派学说,不听庙堂律令,极可能沦为以武犯禁之游侠,必有扰乱天下之隐患,齐墨不正是这般么?再者,数百年乱世间,我等秉持兼爱非攻之说周旋列国,天下一统后兵戈消弭,墨家非攻心愿既已达成,也便再无存世之必要。”

    “然则,若天下再有动荡,墨家是否还会利剑出鞘,为国锄奸?”

    县子硕笑了。

    “若是十数年、数十年后,在下不敢断言;若只数年之内,我等秦墨或可一试。果真那时,不必太尉召唤,我等自当挺身而出。”

    王贲转过身,向身后这数十名最后的秦墨深深一躬。

    天色已晚,看到他们的身影也消失在暮色中,王贲转过身走向父亲的坟冢,此时诸多围在坟冢前哭踊祭奠的人群已经散去,高高的封土远远望去一片寂寥萧疏。

    “太尉,太尉!”照拂蒙武的那两名仆役匆匆赶了过来,“太尉亲去劝劝吧,老将军从下午一直喝到方才,吐得到处都是,倒头要睡,我等想抬他走,他却大吵大闹不让碰,又不许我等近前……”

    说话间,借着刚升起的一弯新月,王贲果然看到蒙武四仰八叉躺在遍地狼藉中,那些堆积如山的酒桶散落在他周围,已经全都空了。不由得叹口气,强忍着刺鼻酒气走到蒙武身前:“老叔,醒醒,回屋睡。”

    蒙武一动不动。

    “老叔!”王贲拄着木杖弯下了身子,声音大了些。

    蒙武仍是毫无反应,王贲心头陡然涌起不祥预感,伸手探探鼻息,却是猛然一个激灵!

    “死了?”他惊愕地自言自语。

    死了!老将军信守诺言,送回了老友遗体,自己也随他去了!

    4

    明媚的晨曦从宗庙窗棂中透入,照亮了王离的身影,他身着缁布采衣,脚上一双采履,头上梳着幼童才有的双紒,用一根横插于发顶的骨笄固定好,由骨笄垂下的头发则被一条叫作的黑色布帛束好。

    王离一脸虔诚地垂着眼睛,正襟危坐在阼阶上,不知目下的自己该是何等模样,只觉一定很是可笑。

    大父丧事完结后,皇长子已先行赶回了九原,尽管假还未满,王离却已归心似箭了,他并非不想在频阳多待几日、多陪陪阿翁,而是蒙恬将军和皇长子更让他放心不下。蒙武爷爷也莫名其妙故去后,蒙恬将军并未回咸阳来参加葬礼,而是继续留在九原防御匈奴,丧事都交给了留在咸阳的郎中令操持。王离想象得出,蒙恬将军心下悲痛肯定不比自己少,既然如此,自己更要早日回九原军中,尽力替他多分担些辛劳。他正要向阿翁提这话头,不料阿翁却先来找自己,说大父已入土为安,家中无事了,你还当尽早回军中;只是这几年来你一直戍守北疆,虽年过二十却未及加冠,此番好不容易归乡,莫再拖了,加冠再走。王离本想再问自己和惟嬴的婚事何时办,可一见父亲那不苟言笑的面容,再想大父刚去世不久,只能生生把话咽回了肚里。就这样,筮日、筮宾、约期、戒宾、设洗等诸般流程逐一走过,终是轮到了正礼。

    ——“始加!”

    有司的喊声将王离的思绪拉了回来,头顶随之陡然一紧,王离可以感到那顶缁布冠被套在了发髻上,笄身随即从侧面插了进去。父亲粗重的嗓音也在宗庙中回荡开来: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弃尔幼字,顺尔成德。

    寿考唯祺,介尔景福。

    ……

    “再加——!”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

    敬尔威仪,淑慎尔德。

    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此时的王离,已戴上了白鹿皮缝制的皮弁,身上衣着也换成了一身白缁布织成的素积(白衣、白裳),腰间是同样颜色的素鞸与缁带,这标志着他已可从军了。望着白衣如雪的儿子,王贲一时竟颇有些恍惚:三十多年前,父亲也是在这里,为自己先后加上了三顶冠,此后自己便随他从军了;而今自己仍是在此,由加冠者变成了主宾,受冠者变成了儿子;自己已比当年的父亲还要苍老,父亲也不在了,所幸还有儿子,还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英气勃勃……他颇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

    ……

    “三加——!”

    王贲捧起第三顶也是最后一顶冠——外玄内红、坠有缁色纮带的爵弁,将它端正戴到了王离头上,第三次说出了祝词: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

    咸加尔服。兄弟具在,

    以成厥德,黄老无疆,

    受天之庆。

    然后他捧起一柄佩剑递给儿子,王离双手接过,父子俩就这样对视了。

    “碎崽子,大父看着你呢,莫让他与我失望。”太尉暗想着,看到儿子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的坚定,不禁嘴角轻扬,极为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无声笑意,他知道儿子已明白自己要对他说甚,也知道儿子对此的回答:

    “阿离明白,阿翁放心!”

    ……

    “阿离,随为父再去见见你大父。”

    冠礼结束后的次日清晨,当王离已整装待发、牵出丹骎时,王贲对儿子说道。

    王离丝毫不感意外,牵着丹骎跟在父亲身后,再度前往了陵园。

    “阿离,知晓为甚带你来看大父么?”

    “让阿离走之前,向大父道个别。”

    王贲轻摇着满头白发:“不止于此。而今大父故去,为父怕也时日无多,我频阳王氏的将来,实则落到了你肩头。目下你已加冠,已算真正成人,更须惕厉自省。此番回九原之前,为父尚有一段话告诫你,你且仔细听着,记在心里。”

    王离挺直了身子,静静等着父亲开口。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主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王贲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坟冢前,说不出的悠远。

    “这是……《孙子兵法》?”

    “也是武安君当年所言。武安君一生未尝一败,其不败之奥妙尽在于斯:为将领兵,当以大局评判为依据,绝不能只凭一时意气率性而为,否则必当覆军杀将。”

    “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王离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你大父一生戎马,已然做到合利而动;为父虽多有不及,却也时刻将这句话铭记心头,你也当如是。记住,你虽立了些许战功,然则若想成天下名将,若想如武安君、如你大父那般,路却还远,还须经百般锤炼。频阳王氏传至你这辈,已是三代为将,孟子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定慎之戒之。”

    王离默默低下头、撩开袍袖,将袒露的左臂举到面前狠狠咬下,重新抬起头时,嘴角已挂上了一缕血丝,然后他将自己血肉模糊的左臂举到了父亲面前:

    “阿离啮臂立誓于此,父亲教诲阿离永铭于心,定然不堕王氏威风!”

    “说到便要做到,为父等着看你实际作为。你且去吧,下次回来若能再立战功,为父便向皇帝提亲。”

    王离赧然一笑,飞身上了丹骎,汗血马扬起前蹄,发出一阵欢快嘶鸣,也带来了他的高声呼喊:

    “大父、阿翁,阿离去了!阿离也要和你等一样,做天下名将——!”

    丹骎的马蹄声和嘶鸣声回荡在天地间,王离大口呼吸着清新的晨风,看到视野中的山峦溪流田畴房舍都在急速向后退去,情不自禁地高呼了起来。

    远方的天边忽然现出一个小小红点,尽管根本看不清那是谁,王离心下却猛然涌起一阵狂喜。一眨眼工夫,丹骎便带他飞到了近前,他几乎没有勒住缰绳便飞身跃下了马背,快步狂奔了过去。

    “惟嬴……”王离气喘吁吁叫道。

    华阳公主静静看着他,眼睛亮亮的,脸颊两片绯红。

    “惟嬴,你,你如何来了?”王离只觉心头的欢快如泉涌一般汩汩冒出。

    华阳公主仍没有吭声,嘴角虽是紧紧抿着,却也是难以抑制的笑意,然后大出王离意料地猛扑了过来。王离猝不及防,也许是根本就不想提防,一下就被扑到了路旁浓密的草丛中。

    “惟嬴,你……”

    他的后半句已被公主温润的双唇堵住了,只能发出一阵呜呜声,温暖的芳香也随之淹没了他。突如其来的狂喜填满了整个心胸,若不是不能说话,他势必会放声大笑大叫;若不是被公主死死压在身下,他势必会一跃而起,发疯一样地在频阳的山野乡间狂奔不已。然而激烈的喘息和淋漓的汗水中,王离终于反败为胜了,衣甲不知何时都已被尽数褪下,他一骨碌便将公主压在自己**的身下,也就势扯开了她的衣衫,赫然映入眼帘的一片反射着浓烈日光的雪白,只刺得他头晕目眩,强烈的欲火猛然笼罩了周身,他如同酩酊大醉一般不能自已,忘情地扑了上去,立即便感到她丰满的身体包裹了自己。尽管这是王离的第一次,他却觉不出有任何生涩懵懂,此时的感觉和他无数次骑在丹骎背上冲向匈奴人时一模一样,他冲锋,他猛攻,他迂回,他包抄,他撤退,他反扑,一遍又一遍,如同海浪一样周而复始。

    ……

    正午的日光从头顶投下,浓密的金色草丛已恢复了寂静,只有丹骎默默伫立在远处,无声地嚼着枯黄的草叶。

    “黑了,瘦了。”草丛中的华阳公主轻咬住下唇,低声笑道。

    “虽是瘦了,却仍结实!不信再来!”王离喘着粗气道。

    “小声!不怕招人过来么?”

    “哪有人?只有丹骎……”

    两人低声说笑着收拾起来,华阳公主动作快,转眼间便重又整肃依旧,只是仍有些面带红潮云鬓散乱,她眼看王离还在穿铠甲,伸手帮他披挂起来,看到铠甲上的绳结顿时兴奋了。

    “公大夫爵!你已是裨将了?”

    “出息了么?能娶你了么?”王离一脸神采飞扬。

    华阳公主没有回答,却是粲然一笑,从怀中取出了那半块玉璧,王离也掏出了自己那半块,两人拼到一起,一块浑圆玉璧便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下次再回关中,我便让阿翁向皇帝提亲!”王离嘿嘿傻笑。

    公主望向他的目光中满是期盼:“娶我自是行了,然则,你日后还须再立战功。”

    “那是自然!冠礼之后,我已应了大父和阿翁,也要做他们那般名将!”

    “你也终是真正成人了……”公主慨叹着,“字是甚?”

    “明。王离,名离,字明。”

    “好啊,离离之火,煌煌之明,都是大阳之象!但愿你我一生,也如你名字般红红火火轰轰烈烈;也如这山野般遍洒阳光!”

    “一定,一定!”王离久久望着自己的未婚妻,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湛蓝的天穹中没有一丝云朵,明媚的阳光洒落在频阳的山野乡间,也洒落在渐渐远去的一人一马身上。马背上的王离扭过头去,但见华阳公主已重新化作了一个小小红点,转眼间便看不见了,于是深吸口气,像不久前皇长子那般高声叫道:

    “回九原,回九原——!”

    他的叫声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一人一马很快融入了清晨的满天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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