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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坑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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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坑杀

    1

    “四月之内,臣领丞相府吏员,会同廷尉府、御史大夫府尽数勘问涉案嫌犯,诸般大要如左:此番嫌犯共计七百又六人,其中方士二百二十八人,儒生四百二十一人,其余学派士子五十七人。(我的上司是魔君)现已查明,七百又六名嫌犯,各涉罪行如左:其一,与六国在逃世族通连,有往来信函及知情士子口供为证,死罪也;其二,不经辞官擅自逃国,亵渎公职,有咸阳守军口供为证,死罪也;其三,裹挟族人离乡逃匿,实同民变,有当地郡县守口供为证,灭族也;其四,以古非今,鼓噪复辟,有知情士子口供为证,灭族也;其五,以诗书为据,攻讦秦政,有知情士子口供为证,弃市也;其六,私藏诗书,拒不上缴,有收缴查获诗书典籍为证,处黥刑,罚为城旦苦役也;其七,明知罪行,不举发报官,有知情士子口供为证,连坐其罪,与触法者同罪也……”

    李斯那冷静的嗓音久久回荡在大殿中,尽管这封鞫书(几类后世之判决书)极尽冗长,但大殿中所有大臣始终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宽敞的咸阳宫正殿内冠带如云,足足数百人之多,即使是每年岁首的大朝会上,这般庙堂众臣济济一堂的景致也不多见。

    “……七百余嫌犯之外,尚有方士卢敖、侯生、韩终、石生四人与世族通连,并谋划多桩要案,此四人中,卢敖已葬身海中巨鲛之口,侯生逃亡至即墨田横岛后为黑冰台所擒;韩终、石生逃亡至辽东一带,为辽东长城守军所擒,三人皆被押解回咸阳,与诸多嫌犯一同羁押。又有在逃世族项梁为黑冰台所擒,单独羁押于栎阳狱,因受伤过重,正在调养,当在儒案完结之后,另案审理。”

    听到项梁这个名字时,原本寂静无声的大殿内终于隐隐响起一阵骚动,这位大名鼎鼎的在逃世族可谓无人不知。

    李斯卷起手中长长的竹简,将它放在自己面前的书案上,动作虽轻,他却仍感到手中这竹简极是沉重。

    其实,他本不必参与这桩案件。依大秦法度,各地复杂重大的要案,当交由九卿之一的廷尉来审理,御史大夫府负责监督办案,案情审理清楚后交皇帝批准,整个办案过程中其他任何人都不得干涉,自己这个丞相固然是廷尉冯毋择名义上的上级,却也同样没有特权。然而此番儒案毕竟影响重大,皇帝便没有当场命廷尉府审理,李斯敏锐地觉察出了皇帝的谨慎,是故自告奋勇亲审此案,他当时心思和建议焚书时是一样的,觉得这桩儒案主要还是为了震慑威吓复辟势力,至多将这些士子尽数罚做苦役罢了。此种情况下若由自己来审此案,一则自己多年就任廷尉,秦法烂熟于心,自然得心应手;二则是向天下黔首与老世族彰显庙堂对此案的重视;三则自己也可如焚书时一样唱黑脸,替皇帝承担那汹汹骂名;四则冯毋择于公来说是自己属官,于私来说也与自己私交甚笃,也不会心怀不满……他想得很是周全,皇帝答应得也很是痛快,一切似乎都是焚书令的重演,然则真正接手这桩案件时他才发现,这桩儒案触案者竟会这般多。

    七百余条性命,纵有触法稍轻者,也不过寥寥一二百人,其余将近五百人都是逃无可逃的死刑,更要紧的是,它要处决的是儒生。李斯本就身兼儒法两长,对儒家底细极是清楚:春秋战国数百年,儒家那复古倒退的为政主张虽从未被哪个邦国真正采用过,然则这个学派终日挂在嘴边的忠孝仁义那些伦理道德却始终有着巨大影响,便是秦帝国建立后也同样不能抛却这些内容,而是将它们尽数吸纳进了秦政体系。更有一样,儒家虽从未真正建过任何大功业,却向以天道公理自居,最擅口诛笔伐,唯其如此,这个学派在黔首们心目中仍然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此番若将这四五百名儒生尽数处决,儒家自己,以及天下黔首,势必会认为咸阳庙堂是想灭绝儒家;推而广之,极可能认为是想灭绝百家;如此必会进一步加深那“皇帝是独夫民贼,秦政是虎狼苛政”的成见!

    一时间,李斯竟想起了当年渭水大刑一次斩决七百人的商君,每次想起他被处以车裂时那“秦人不怜”的情形,李斯都是心下一颤冷汗涔涔。落在自己手中的这桩儒案,会不会也使自己如商君一般成为众矢之的?有朝一日皇帝在自己前面去了,新继位的二世皇帝,会否旧账重翻,如惠文王处死商鞅般拿自己开刀祭旗,以平息天下之人的汹汹责难?

    这些,都是盘踞在李斯心头的重重疑问。

    隐隐之间,他有些后悔自己越俎代庖,亲自审理这桩重案了。

    讯狱(审讯嫌犯)、鞫狱(裁定罪行)等诸般流程下来之后,便该是最后的读鞫(宣读判决)了,可李斯心下却越发沉甸甸的,终是召集了廷尉、决曹掾以及内史郡众多法吏县丞会集咸阳,一并进行集议;集议结果出来后,又奏请皇帝举行了目下这场廷议。

    “项梁之事,儒案之后再议。先说目下此案如何处置。”皇座上的皇帝开了口。

    随着这句话,大殿中微微一阵骚动,廷议开始了。

    御史大夫冯劫、右丞相冯去疾、廷尉冯毋择这三位族兄弟意见一致,都以为此番儒生触法,纵然牵连甚多,案情却极是清楚,证物口供俱在,全无疑难之处,依律而行足可;况乎天下复辟暗潮汹汹,庙堂必须强硬以对,非如此不能以儆效尤,是故儒生自当尽数问斩。郎中令蒙毅也补充说,陛下这般善待儒家,甚或将孔子后人拜为君侯高爵,儒生却不知恩图报,反倒为复辟世族鼓噪声势,若连此等愚顽之人都能宽宥,秦法威严何在?天下黔首谁还肯敬畏秦法?一时间引起了大殿内齐声赞同。

    “谁不赞同?也说说。”皇帝平静一句,大殿内出现了短暂寂静。

    皇帝的目光扫过大殿,掠过武将席时,看到一双满怀期待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不由得心下一沉,面上却仍是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陛下,臣以为,儒生该惩治,却不当杀。”仆射周青臣踌躇许久终于开口了,说得字斟句酌:“臣之见,诸位大人就事论事,却忽略了此中内情。臣与儒生多有往来,对儒生心思知晓一二。以臣观之,儒生此番是受世族蛊惑,其本心却非颠覆秦政。儒家迂阔尽人皆知:只知死死咬定自家政见,全无大局洞察、是非评判,更不懂律法为何物,便说陛下寿诞那次争论,以我等观之,他是在为复辟鼓噪声势;可在他自家看来,却是忠心谋国之举,实是为陛下谋万世之功……”

    “秦法论行不论心!管他自家如何想,有违法之举,便当治罪!”冯劫不耐烦地插了句嘴。

    “仆射固与儒家多有来往,臣却同样与儒家相熟,看法偏与仆射大不一样。”一直沉默的李斯此刻踏实了许多,觉得该自家开口了。

    “丞相请讲。”周青臣心下颇见忐忑。

    “仆射说诸位大臣就事论事,忽略了儒家心思;李斯却以为,仆射只知揣测儒家心思,却也忽略了儒家为政主张。儒家自始至终便是复辟学派,最终目的是甚?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是要天下倒退回上古三代。核心主张是甚?是王道仁政,是诸侯分封,是井田奴隶,是周礼典籍。(欢喜记)仆射所言儒生是受世族蛊惑,李斯却以为,儒生与世族当是一拍即合。仆射虽心存善念,只怕也是迂阔了。”

    “丞相此言,似对儒家多有误解……”博士叔孙通小心翼翼开了口,“我儒家并非只复辟理念,尚有纲常伦理、诗书礼乐等诸般精华……”

    李斯笑容中带上了浓浓的嘲讽:“凡此种种,皆是围绕施政理念生发。那纲常伦理、诗书礼乐为的是甚?为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的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为的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为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为的是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归总而论,为的仍是自家复辟主张。不提儒家政见,单说此等细枝末节,终究言不及义。”

    “老臣也以为,儒生向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便是果真追随世族贵胄,危害也极有限,纵然终日鼓噪唇舌,又能骗得几多黔首?骂倒我等哪个庙堂重臣?留他性命又有何妨?”奉常胡毋敬皱眉道。

    “奉常差矣!”李斯目光炯炯盯着胡毋敬,“儒生自不能主事成事,却可生事壮势!奉常身兼太史令,淹通经史,当知华夏三千年那诸般革命暴乱叛逆,若无书生参与,无一次能成!譬如那悬刀张良,以李斯观之,其人真正威胁,不在多年来诸般大案,却在谋划之能、鼓噪之力。李斯敢断言,设若老世族真有实力起兵反秦,有张良出谋划策,则此人危害远甚于目下!”

    一席话说罢,大臣们听得人人心惊肉跳,殿内气氛顿见肃杀。

    “列位臣工可还有话?”皇帝扫视了一圈大殿,胡毋敬和周青臣同时张了张口,却又同时闭上了,大殿内再度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武将席终于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陛下,儿臣……”

    一阵匆匆脚步声突然打断了这个声音,然后便是谒者的高喊:

    “太尉求见——!”

    2

    听到这个声音,所有人都心下一惊,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集中到了大殿门口,然而除了谒者之外,那里看不到任何人。

    一片死寂中,只能听到木杖点地的笃笃声响,许久之后,太尉王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自田横岛一战后,这还是他数月来第一次重新站在庙堂上。

    他原本魁梧结实的身躯已瘦得如一根竹竿,黝黑浑圆的脸庞变得苍白瘦长,两颊也深深凹陷了下去,黑白相间的头发更是添了大片霜雪,仿佛骤然之间便衰老了。虽则如此,他的双目依旧闪烁着鹰隼般的光芒,腰身也依旧挺得笔直。即使是刚从生死线上走了一遭,但太尉王贲仍然拼尽全力维护着自己作为军旅大将的尊严。

    “王贲……”眼见这位庙堂重臣这般形销骨立,皇帝心下大是不忍。

    “谢陛下。”王贲显然明白皇帝对自己的关切,却只轻一点头,“今日朝会,臣迟来一步,陛下见谅。”

    皇帝没有说话。数月来王贲一直在静养,连下床都很是艰难,因而这次大朝会其实并没要他参加,只是皇帝却也没与他多说这等琐细。

    “今日儒案之歧见,王贲也大体知晓,目下也欲直陈自家主张,尚请列位臣工听臣一言。”王贲这样说着,扭头叫了一声:“抬上来!”

    两名仆役抬着一只木笈出现在大殿中,又利落地将它打开,从中抽出一卷卷竹简,又在大殿的丹墀上逐一铺开。众多大臣们的惊讶目光中,王贲沉郁的嗓音回荡在了寂静的大殿中:

    “此乃尉缭子任断令之初,黑冰台全体弋射之名录。灭六国前,黑冰台共计八百六十八人;灭国大战十年,折损二百一十四人;天下一统后十年间,又先后折损四百一十六人,或死于世族之暗杀,或死于对世族之追捕,因天下劳役纷繁,各地人手极为有限,故而死者一直未及补入;数月前田横岛一战,黑冰台更是死伤甚众,二百三十八名弋射仅余二十二人生还,几乎个个负伤,十二殿戈连臣在内也唯余三人尚在人世。黑冰台,已是名存实亡。”

    此时,那些竹简已被尽数铺开,君臣们望去无不心下猛然一颤,但见那些竹简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只有寥寥无几的名字是用黑墨写下的,其他绝大多数都被朱砂盖过,显然都是死难者,一眼望去红殷殷一片,分外触目惊心!

    “……黑冰台皆为秦墨,慷慨赴死本是我等应有之义。王贲向各位备细讲述这些,非为博得怜悯,却是要各位明白复辟势力之猖獗,我等面临形势之严峻。田横岛一战,项梁已被我等擒获,张良却仍逍遥法外,齐墨巨子陈横依然脱逃;除去这二人,还有魏国张耳陈余、齐国田氏兄弟等老世族未及缉捕。我等面对世族复辟势力,绝不能掉以轻心!”

    “太尉之意,此番儒案,也当铁腕?”皇帝问道。

    “臣也知,列位臣工之中,也有多人不赞同杀儒生,若只就事说事,此等看法自然无错;只看儒生言行,也确乎罪不至死。然则若与天下大局联系,却绝不能轻视儒案。而今天下一片风雨如晦,暗潮涌动,此等形势之下,严惩儒生正是杀鸡儆猴之意。若还宽宥,天下黔首必当以为庙堂在示弱;张良等世族必当更加气焰嚣张!当此之时便是两军阵前,我等与儒生,只能一生一死;秦政与复辟贵胄,只能一存一亡,舍此之外别无他途!”

    王贲顿了顿,重又开口,低沉的语气中多了一丝隐隐的恨意:“再者,对那些主张宽宥儒生者,王贲也问一句:你等怜悯儒生,天下又有多少人需你等怜悯?天下一统之前,秦国已征战了近百年,其中死伤的那成千上万将士,你等怜悯得过来么?统一天下之后,多少黔首死于那些大工程,你等怜悯得过来么?为捍卫新政,南定百越、北击匈奴又死伤了多少将士民夫,你等怜悯得过来么?为震慑复辟,黑冰台秦墨几近全军覆没,便是王贲自己也险些丧命,你等怜悯得过来么?人都已死,纵然怜悯又有何用?自家有死难有牺牲,我等便不做事了么?战场要杀人,我等就当被骂作屠夫么?震慑复辟要杀儒生,我等就当被骂为毁灭文明么?谁不服?与王贲当庭争辩!”

    王贲的话语久久回荡在大殿之中,如同雷声在沉沉滚动,撞击着每位大臣的胸膛。

    “老臣迂阔了,老臣不再反对杀儒生。”良久之后,胡毋敬向王贲遥遥一拱手,嗓音极尽低沉。

    皇帝的目光再度掠过大殿,当他又一次触碰到儿子的目光时,面色突然沉了下来。

    武将席中的扶苏如坐针毡,几次想开口,却都生生忍了下来。父皇目光中的深意,他完全明白——别的大臣可以反对,独独你不能。从九原回咸阳前,蒙恬将军曾反复告诫过自己,看目下廷议的形势,都让蒙将军一一言中了。

    数日前,蒙恬将军召集众将例行会商,尚未开口,扶苏便从他那铁青的脸色上察觉出了气氛的异样,自上次接到焚书令直至目下,已过去将近一年,一年来咸阳每次传来的消息都让人放心不下——先是焚书,又是抓捕儒生方士,又有追捕文通君、掘孔子墓,再后来便是黑冰台与悬刀的决战。而当蒙恬将军告诉众将,儒生案审理完结,皇帝欲举行廷议商讨处置方略时,扶苏心头更加沉重了。(一代天骄

    幕府会商结束之后,蒙恬将军将自己单独留了下来,把父皇写给九原军的诏书递给自己看,那诏书上要九原军陈述自家主张,还点名要自己替蒙恬将军参与廷议。当时自己惊讶地沉默了片刻,这才明白了父皇的真正心思——这是要自己陈述对儒案主张,借此考察自己的才具识见!而听到将军推测庙堂极有可能从重处置儒生时,扶苏更是惊诧莫名,忙问将军对此案如何评判,将军却是重重一声叹息:从本心论,老夫也不赞同杀儒生,然则时也势也,如之奈何?

    “将军岂能只顾揣摩父皇心思,却放弃自家主张?”扶苏当时陡然急切了。

    直到目下他还记得,听到自己这句话,蒙恬愣怔怔地望了自己许久,又是一声长叹:皇帝既命公子亲往,此中深意公子自当明白。老夫要劝公子,朝会廷议之时,若庙堂决议果真如蒙恬预料那般,公子切莫开口反对,其一,你无力扭转此番决策;其二,还极可能危及自身。毕竟公子多年屡立战功,朝野瞩目;陛下近年身体又屡现暗疾,这一两年间便可能立公子为太子,此时公子若与陛下有政事歧见,必定大损资望……

    “蒙公差矣!”听到这里,扶苏不假思索地回绝了,“父皇与三公九卿何等公心,但有国事争执,无不就事论事,从不顾及其余;扶苏也自当如此,岂能心有主见却怀自保之意,眼睁睁看父皇错断?退一步讲,若父皇果真如蒙公所言,有意立扶苏为储,可扶苏若对国政毫无评判,又岂堪做这个储君?”

    当时一席话说完,蒙恬将军再度沉默了,许久后才长出一口气:“罢,公子心意已决,老夫不当再多言,只劝公子切莫意气用事……”

    ……

    “兹事体大,朕也同样思量了许久,目下便说与诸位。”眼见再无人开口,皇帝终于说话了,“秦政当以海纳包容为本,朕先前也做此想。天下一统之初,朕本欲将儒家纳入秦政,方才将孔鲋拜为文通君高爵,方才封诸多儒家大师为博士,朕与列位想的一样:儒家终日念叨那仁政王道,不过是书生空谈、本性难移,若仅止政事歧见,我等可求同存异,秦政也自然容得儒家。不期然几年下来,诸多儒生不仅未曾收敛,反倒更进一步,与世族串通勾连,先在朝堂之上鼓噪分封、攻讦秦政,又私相聚集、以古非今,再纷纷不经辞别逃官远遁,诸般实际作为,何曾将秦法放在眼里?”

    皇帝的语气并不如何激烈,每个字却都极是清楚,大臣们都屏息静气,静静听着,只有扶苏充耳不闻,听着自己的心跳,转着自己的念头。

    “……扪心自问,朕自觉对儒家已是仁至义尽,自觉已是尽可能包容,然则包容终究不能无穷无尽。秦国一统天下,容不得六国苟延残喘;秦法森严,容不得诸般罪行横行其道;秦政创设文明,容不得复辟倒退;太尉黑冰台,也容不得老世族与悬刀,反之亦然。便是儒家自己,终日将包容挂在嘴边,也照样容不得万事万物:孔夫子杀少正卯,老孟子一言不合骂遍天下,可曾有过包容?孔鲋等逃亡博士,对我等君臣可曾有过包容?何也?孔夫子自家便有云,道不同,不相为谋;韩非子更有云,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太尉方才所言,句句命中要害——如何处置儒案,不能只就事说事,必须看天下大势。以目下形势,便是我等君臣有心容得儒家,儒家却也不容秦政,儒家背后的复辟贵胄更不容秦政!朕若只为彰显胸襟度量,任由复辟言行大行其道,那才是自毁文明,那才是误国误民!……”

    扶苏又张了张口,却还是没能真正打断皇帝,双手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只觉得手心汗津津一片。

    皇帝喘了口气,顿了一顿,重新开了口。

    “朕也心知,前次焚书,虽为震慑复辟,却使学宫博士人人自危,更遭天下非议,以为此举防民众口、焚百家言,开杜绝言路之滥觞;此番若将这数百儒生尽数处决,朕更将坐实灭绝文明之大罪,儒家向来执掌修史之笔,朕也必当因此而被史笔涂抹成千古暴君。然则事已至此,朕不能再罔顾邦国存亡,再汲汲于一己虚名。朕意已决:为剪除世族羽翼、斩断复辟大纛,七百儒生当依法论罪,一人不容!”

    话音落地,大殿内一时鸦雀无声。片刻之后,李斯第一个开口:“臣赞同!”

    “臣赞同!”冯去疾叫道。

    “臣赞同!”冯劫也高叫道。

    宽阔大殿内随即先后响起了一片又一片喊声,此起彼伏:

    “廷尉府赞同——!”

    “郎中令三署赞同——!”

    “宗正府赞同——!”

    “奉常府赞同——!”

    “典客府赞同——!”

    “少府赞同——!”

    ……

    听着一声又一声应和响彻了大殿,扶苏心下更加焦急,他本以为还会有大臣反对皇帝,那时自己便可相机说出心中所想,可目下观之,这场廷议显然已接近尾声了。既然如此,自己究竟说不说?

    ——必须说!方才廷议之时,自己几次想开口,都被父皇无声制止了;目下再不说,再没机会了!

    ——必须说!自己若违心缄默,何堪做热血硬骨之秦人?何堪为我嬴姓皇族之皇长子?何堪为我大秦储君、未来的二世皇帝?

    ——必须说!扶苏是为父皇好,是为大秦社稷好,是要全力扭转庙堂错断!哪怕是因此触怒父皇,哪怕是因此失却储君之位,扶苏也要骨鲠直言!

    ……

    当所有声音都渐渐沉寂下来时,大殿内重又响起了王贲的声音。

    “陛下,若欲震慑复辟,儒生不能用常刑。”尽管面色惨白声音低缓,王贲语气中的坚定却没有丝毫更改,“此案并非寻常罪案,却是复辟之案;我庙堂与复辟世族之争斗,亦是定国之战,是故王贲奏请陛下,对儒生行战场之刑!”

    “战场之刑?”皇帝轻皱起了眉头。

    同为大将出身的马兴杨端和面面相觑,已经明白了太尉要说什么。当即不约而同一问:“仿长平之战?”

    这简简单单的一问,却使举殿大臣一片哗然,扶苏更是猛然挺直了身子——谁都知道当年长平之战赵军降卒的结局;谁都知道那一战之后数十年的恶果。

    王贲果然点头,说出了两个字,尽管声音很轻,但这两字却仿佛有着千钧之重:

    ——“坑杀!”

    “不可——!”扶苏突然忘乎所以地大叫了一声。

    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死一般的寂静迅速笼罩了整座大殿。大臣们惊讶地望着这位心目中理所当然的储君,未来的二世皇帝,没有一个人吭声;而皇帝和王贲的目光中,也同时暴射出了精光。

    扶苏深吸一口气,终于霍然起身,大步来到丹墀正中,清亮的嗓音陡然在大殿内飘荡开来:

    “陛下、太尉,请听臣一言。”扶苏明亮的目光中透着不可更改的决心,“今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陛下却皆处以重刑,臣恐天下不安……”

    3

    如水的月光静静倾泻在平坦大道上,急促的马蹄声中,一匹通体火红的骏马旋风般刮过,直向咸阳方向而去,只在大道上洒下斑斑点点如同鲜血的红色汗水。(嫡宠四小姐

    尽管丹骎已是全力飞奔,马背上的王离却仍然不住挥舞着皮鞭,狠狠抽打在坐骑的后臀上。望着前方那无尽伸展的平舒道,他心急如焚,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即飞到咸阳见到皇长子扶苏,作速带他回到九原。

    那次幕府会商中,尽管得知庙堂要就儒案征求九原军意见,王离本人却对这桩案子没太在意,一则他不觉得一群书生能做出何等惊天罪行,此案多少有些小题大做;二则他一颗心都挂念着父亲。直到那次会商,王离才知阿翁在与悬刀的一战中身负重伤,一度生命垂危,偏生当时九原郡内重又发现了匈奴异动的踪迹,全军都在警戒,蒙恬将军怕自己分心,是故有意隐瞒到了目下。王离记得清清楚楚,刚听到这个消息,自己惊得一跃而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直到将军说出太尉已被救过来时才稍稍放心,当晚便又来私下求见他,请他允准自己择日回咸阳探望,不料蒙公沉默了半晌,叹气道皇长子前脚刚走,你又要去,我九原军岂能一下少两名大将?其他将军却又如何看你?太尉伤势我也知一二,目下虽仍是虚弱,却已无大碍,稍缓几日,待皇长子回来再走不行么?王离心下虽大觉沮丧,却也勉强点头应承了。就这样一直延宕到了目下。

    不料三日之前,蒙将军反倒催促自己快去咸阳了。

    那次又是蒙公幕府聚将,聚得极是匆忙,当王离快步赶入幕府时,一眼便见到了久违的郎中令蒙毅,正在惊喜,不料郎中令面色极为难看,根本没理会自己。众将聚齐后,郎中令径自宣读了皇帝诏书,王离记得,刚听到咸阳庙堂决定将涉案儒生一体坑杀时,自己连同整个幕府都愕然了,而众将散去、蒙公郎中令将自己单独留下时,这愕然便翻了倍:蒙公劈头一句便是你马上收拾行装动身,火速赶回咸阳,用尽一切办法将皇长子带回九原!自己忙问皇长子如何了?郎中令这才皱着眉讲述了这几日的原委。

    原来朝会廷议之时,咸阳庙堂已议决要坑杀儒生,皇长子却当廷反对,皇帝极为震怒,却生生克制住了,没有理会,只勉强喊了句散朝。不料此后多日,皇长子又数次上书皇帝,请求对儒生从宽处置,所有上书都被郎中令扣下了;皇长子眼见皇帝不理会自己,又先后拜访四位三公,反复陈述自家主张。郎中令劝他莫再执拗,速回九原,他却始终不听;目下唯有以蒙公将令召他回来,否则极可能触怒皇帝,对他严惩!郎中令最后对自己说,皇长子在咸阳多留一时,皇帝怒气便多增一分,我公务在身,还须在此滞留几日,你必须尽快带他回来!听到这里,自己二话不说便答了句诺,稍事收拾飞马南下了……

    “皇长子,何必如此……”狂奔中,王离咬着牙暗想。

    他的思绪突然被丹骎的鸣叫打断了,心惊之余抬眼望去,却见正前方空旷的大道正中,静静伫立着一个阴影。他身披一件黑色斗篷,身形消瘦,左手举着一根火把,借着火光可以看到那只左手无比苍白枯瘦,却看不出相貌,他整张面孔都隐藏在厚厚的面纱后面,只有一双明亮的眸子,暗夜中的寒星般闪烁着寒芒。

    “可是去往咸阳之人?”他轻声开口,嗓音如女人般柔和。

    “足下何人?”王离暗暗握住了弩机。

    “不必提防,在下并无恶意。”对方轻柔一笑,笑声中却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诡秘,“只是有样物事,想请足下转交一人。”说着走上几步,每一步都伴随着銮铃的清脆声响,然后将手探入怀中,摸出一样物事放在地上,然后在銮铃的响动中直起身来向后退去,说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为我遗滈池君。”

    眼见那人已退得足够远,王离这才警惕地催动丹骎上前,翻身下马拾起了那样物事——原来是一轮玉璧,正在摩挲间,阴影那轻柔的嗓音又遥遥传来:“还有一句,也请一并替我转告。”

    王离抬起头时,却见那阴影已开始渐渐消融在夜色之中。一阵微微拂过的晚风带来了他的最后一句话,王离虽不明白此中含义,心下却也不由得一颤:

    “今年祖龙死……”

    次日清晨,王离赶到了咸阳,按程式先去太尉府见自己的父亲。

    眼见父亲的憔悴模样,王离鼻子一酸,连忙扭过头去,拼命压抑住了即将涌上来的泪水——阿翁最讨厌看人落泪,幼时自己因捣蛋挨打,常是哭得越凶,阿翁便揍自己越狠,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决不在他面前掉泪,与其说是要强,倒不如说是怕惹他生气。

    不过还好,目下父亲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仔细端详着那轮玉璧。

    王贲已认出,这玉璧居然是皇帝随身之物,当年皇帝第二次巡狩至湘水,遇大风浪险些沉船,随身一枚玉璧也沉入了水中,不料此刻竟在关中现身,实在蹊跷;再想想滈池君、祖龙这两个词,王贲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心下猜出了**分:滈池君乃关中水神,大秦既奉水德,水神自然便是皇帝;龙者为人君,祖龙乃龙之始祖,自然也是皇帝。那今年祖龙死,只怕又是老世族炮制的谶语,以此诅咒皇帝……

    “此事,委实诡异……”听父亲说罢自己的推断,王离想起平舒道上的那一幕,只觉脊背发凉。

    王贲也脸色一沉:“你且在此守候,我去向皇帝禀报此事。”

    “太尉,莫忘皇长子之事!”王离连忙提醒父亲。

    “要你说,这玉璧,由皇长子转交皇帝便是。”

    这句话说完,王贲径自拄起木杖蹒跚地走了。一名军仆请王离在后堂稍事休息,他却毫无心思,独自去到太尉府后庭那片广阔的写放山川之间转悠开来。一个时辰后,王贲面色沉郁地回来了,令王离意外的是,父亲身后还跟着多日未见的皇长子。王离大是惊喜快步迎上,却陡然收住了脚步——皇长子脸色极为苍白,神色却一片木然,只有双目隐隐泛红似是哭过,目光中居然一片茫然。

    “皇长子,你……”王离愕然了。

    扶苏抬起眼睛,死死咬住下唇,向王离伸出了右手,王离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握着一条写满朱砂字迹的白帛,显是皇帝诏书;白帛下却是那轮没能交给皇帝的玉璧。王离双手接过白帛一眼看去,心下顿时揪紧了:

    “将军扶苏固执己见搅扰国政,今授其监军之职,坑儒次日九原就任,不奉诏不得归还。皇帝三十五年秋。”

    一股前所未有的沮丧涌上了王离的心头——自己终是慢了一步,皇长子终是惹怒了皇帝,皇帝终是下了这一道诏书,名义上虽授了他监军一职,比先前还高,可关键还在那“不奉诏不得归还”一句,这不明摆着流徙贬黜么?

    “皇长子,随我后庭说话;王离,你也跟来,一旁听着。”王贲语气很是平静。

    三人一前两后缓步走着,跨过了那片写放山川,伫立在了“淮北”的平地上。王贲转过身,手中木杖重重顿在了脚下的“陈城”,一声粗重叹息后开了口:“皇长子,可知皇帝因何震怒?”

    扶苏默默摇了摇头,紧紧攥住了手中的玉璧。(庶女为后

    “陛下对儒案之震怒,不在儒生反对秦政,却在他们与复辟贵胄勾连;同样,陛下对皇长子之震怒,不在你反对坑杀,却在你扰乱庙堂既定决策。”

    扶苏深深低下了头。

    “先说儒案。”王贲深吸口气,勉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焚书、坑儒两大案后,天下皆传言皇帝要灭绝儒家,独尊法术,此中误解何其深重!儒家也好,法家也罢,连同墨家、道家,乃至古往今来任何学说,都无一家是万世不移之绝对真理;古往今来之任何邦国,也绝不能只将一种学说奉为治国圭臬,排斥灭绝其他学说,否则便是自取灭亡!皇帝明白此理,我等也明白此理,焚书坑儒之前,庙堂从未打压过儒家;焚书坑儒之后,也同样不会灭绝儒家,你等不见叔孙通等博士仍留学宫么?纵然如此,此番为何仍要坑儒?还是那句话,时也势也。若大局已定,复辟势力尽皆灭绝,黔首无不安居乐业,秦政早已深入人心,咸阳庙堂自可容忍儒生们胡言乱语,只因天下再无人听信那套王道复古之陈词滥调,然则目下却是何等大势?复辟暗潮来势汹汹,黑冰台尽灭,便是老夫自己都险些丧命,我等还能孜孜念叨着要海纳百川、言者无忌么?此时便正如武安君长平坑赵:若放过数十万降卒,这场旷古胜仗便是白打,武安君还能孜孜念叨着生命可贵、该当心存仁善么?不施霹雳手段,无以显仁善心肠,大仁不仁,此之谓也!”

    这篇前所未有的长篇大论说完,王贲弯下腰重重一阵咳嗽,额头也渗出了涔涔冷汗,王离刚想伸出手去搀扶,眼见父亲投来的凌厉目光,忙又收回了手。

    “再说皇长子谏阻之事。”重新开口时,王贲的声音已轻了不少,“老夫能明白皇长子心思,二十年前,老夫年轻之时,也同皇长子一般气盛;便是你我脚下这片写放山川之中,老夫也曾与上将军起过争执。”

    听到这里,扶苏王离心头同时一颤,都已明白了王贲说的那桩往事——灭六国时,大朝会商议灭楚,当时所有大臣都赞同李信将军出兵二十万的主张,唯上将军王翦表示非六十万不可,可遭到反对后也没有坚持己见,但扶苏王离却都不知,此中竟还有这番内情。

    “老夫当时也想不通:上将军主张原本正确,为何却自甘放弃,默认了庙堂错断?听他拆解后方才明白,多年之后方才体察他苦心。当年与前日这两次朝会,事异势同——我等谁也不敢说皇帝一定错,自然也不敢说自己就一定对;正是因此,大臣反对者自然有,却都适可而止。独独皇长子,身为天下人心目中的储君,却在庙堂做出决策之际一再反对,天下人会如何想?复辟世族会如何想?庙堂三公九卿会如何想?……”

    王贲喘了口气,停顿了片刻,这才重又开口:“皇长子心存仁善,臣知晓,陛下也知晓,然皇长子从军多年,当知国政譬若军争,绝非只心存善念便能将事做对做好。心存善念是一回事,做出的事究竟如何又是另一回事,若不察大局、不讲方略,好心办坏事者同样数不胜数。宋襄公不击半渡之兵,乐毅围困六年却不下即墨,自家固然都是好意,然则能打胜仗么?便说此番要坑杀的这些儒生,你能说这多人全是想颠覆秦政,便无一人是真心为大秦社稷好么?可便是这些自以为忠心谋国之儒生,真正做出的事却偏偏危害邦国,皇帝能饶么?”

    “太尉之意,扶苏也同儒生一般?”扶苏梦呓般喃喃道。

    “臣实言相告:陛下此番点名要皇长子参与廷议,实则是最后一次考量锤炼。陛下原本之意,皇长子若就坑儒一案赞同庙堂,自己便择日立你为储,如此便是向天下昭告:你若继位,秦政便不会动摇,更不会姑息复辟势力,惜乎……”

    扶苏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出血,良久后向王贲深深一躬,没理会一旁不知所措的王离,转身大步走了。

    “皇长子,最后一事!”望着扶苏远去的背影,王贲又叫了一声:“皇帝说得明白,坑儒之时你也须到场亲见,然后再走!”

    扶苏停了下来,似乎迟疑了一瞬,然而很快便重又迈开脚步,消失在了写放山川的假山背后。

    “太尉,那玉璧……如何没给皇帝?”王离小心翼翼问。

    “皇长子本想将玉璧还给皇帝,不料皇帝根本不理会,直接一道诏书便下与了他。”

    “对那玉璧,还有那谶语,皇帝却做何说?”

    “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王贲冷冷一句,神色间很是不耐。

    沉默了片刻,他又对儿子补充了一句:“你这几日跟在皇长子身旁,多劝劝他,过几日我要去栎阳,顾不得照拂了。”

    “去栎阳?做甚?”王离一脸懵懂。

    “去栎阳,见个故人……”

    4

    这是一座完全由石料垒砌成的囹圄,日光没能穿透那厚厚的石墙,尽管每个角落都昼夜燃着熊熊火把,但那摇曳不定的火光却反而加深了监牢中的阴影,给这里隐隐添了一丝诡异气氛,直如那骊山正在修建的皇帝陵一般幽暗神秘。

    这便是栎阳狱,秦帝国统一天下后,专门用来看押复辟者的大狱,近十年来,这里给六国贵胄们留下了不知多少悲惨传说。

    脚步声和木杖笃笃声反复回荡在空旷的甬道中,偶有一两声模糊不清的哀号哭泣传来,王贲却似乎早已熟悉了这一切,毫不以为意,仍然跟在狱吏身后,缓缓向前挪动着脚步,最终来到了一扇狱门前。

    “大人千万小心,此人极是危险。”狱吏轻声一句。

    “知晓,是我将他投入狱中的。”

    一声机括相撞的清脆声响,整块石料凿成的狱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一道缝隙,一股潮湿霉味扑面而来。狱吏侧身进了囚室,王贲也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如同迈入了潜伏着无尽凶险的野兽巢穴。

    这里唯一的光亮来自靠近屋顶的狭小天窗,秋日的阳光被竖在天窗的根根铜条分割得支离破碎,那些透射下来的光斑也因此而显得光怪陆离。尽管如此,借着这难得的光明,王贲还是看清了那粗笨栅栏的对面——天窗正下方的木床上,一个瘦削的身影正箕踞在狼藉的稻草上。他身着一件囚徒赭衣,花白的头发披散着,乱糟糟垂在双肩和后背,背光的面孔模糊不清。听到狱门声响,他抬起了头,这一简单动作引起了一阵镣铐的哗啷声响。

    王贲从狱吏手中接过火把,靠近了自己的脸庞:“公子梁,看我是谁。”

    对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咆哮:“你竟还活着?”

    “你不必失望,此番我虽死里逃生,也只余小半条命了。”

    “我却又如何活着?”

    “你是庙堂重犯,将你救活,是为对你明正典刑。几个月来,庙堂一直审理儒案,顾不得其余;目下儒案已有眉目,此案过后,便该你了。”

    “你早已满身血债,岂又多我这一条?”项梁嘶声冷笑着,从牙缝中挤出这一句,“王贲,这些年你收缴了天下私兵,彻查了田产兼并,拆毁了封地城邑,迁徙了世族贵胄,又焚毁了典籍史料,坑杀了孔门儒生,连悬刀与齐墨都为你所灭,连老夫都为你所擒,老夫确是佩服。(我叫布里茨)然我只告诉你一句:莫以为六国世族将就此灭亡,莫以为天下将就此太平!老夫纵然死了,还有其他世族活着,我等终究要夺回属于六国的一切,终究要使天下重回战国!……”

    王贲平静地隔着铁栅,直视着项梁的双目:“而今已不再是战国之世,你等的时代早已一去不返,你等只是在顽抗,灭六国时是在顽抗,天下一统之后仍在顽抗。有用么?”

    “那又如何?”项梁陡然一跃而起,猛扑向对面的王贲,却被镣铐和栅栏拦住了,“王贲,若你是我,可肯放弃复仇么?我父死于你秦人之手,我兄死于你秦人之手,我妻死于你秦人之手,我那未出世的孩儿仍死于你秦人之手!震泽水战之后,我便日夜盼着颠覆秦政、灭亡秦军,日夜盼着灭掉你王氏满门,将你等个个都食肉寝皮、挫骨扬灰,这才有南下百越抗秦之举!王贲,你这便杀了我!你杀了我,我便可泉下见我阿翁、见我阿兄、见女萝、见我孩儿;我便可召集那些死去的子弟兵,一同化作厉鬼,日夜来索你性命!……”

    项梁的双手死死攥住栅栏那粗大的铜条,拼尽全力摇晃撼动着,凄厉的咆哮也响彻了整座狱室,在四壁之间久久鼓荡撞击着。

    一旁的狱吏身子一颤,想挡在王贲身前,王贲却是摇摇头,缓步来到项梁面前,与他隔着栅栏对视。

    这一对多年的世仇,数十年来还是头回在咫尺之间对视着。两人都苍老了许多,王贲的面容更加憔悴,项梁的目光则喷射着近乎疯狂的恨意,他大张着嘴喘着粗气,泪水、汗水和口涎一同缓缓淌下,若无镣铐的束缚、栅栏的阻隔,他势必早如田横岛那次决斗一般扑向王贲了。

    然而,王贲的目光却始终冷冰。

    “若果真如此,我便等你索命。”他只平静地说出了这一句。

    项梁没有答话,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的宿敌。

    “此番我来见你,可知何事么?”

    “向我炫耀胜果。”项梁略略平静了些,喘着粗气道。

    王贲轻轻摇头:“错,是给你带一样物事。”说着将手探入怀中,掏出一样物事,毫不防备地将手伸入栅栏,举到了项梁面前。

    看到那样物事,项梁的瞳孔陡然收紧了。

    那是一片小小的白帛,上面还沾着星点的殷红,因时日太久,白帛已开始微微泛黄,那殷红也变成了绛紫色。

    “此乃你妻女萝之遗物。秦军攻破姑苏之际,她从城垣飞身跃下,我想拉住她,却仍是迟了一步,只从她衣衫上撕扯下这一角……”

    听着王贲的话语,项梁死死盯着那片白帛,眼前浮现出了自己永难忘记的那一幕——熊熊燃烧着烈火的城头,一个白色身影如折翼的白蝶般飘然坠落;随之回荡在耳畔的,则是那个缥缈歌声:

    若!

    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

    刹那间,他仰天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锋利的牙齿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随即狠狠咬向了王贲手臂。

    白帛缓缓飘落在地,鲜血混合着口涎和泪水一同汩汩流淌,滴在它上面。王贲却没有掣回自己的胳膊,任由项梁久久咬住它,将它咬得鲜血淋漓,目光中却隐隐带着一丝怜悯。

    三日之后,他接到了项梁的死讯。

    “触壁而死?”望着狱室中躺在遍地血泊中的那具尸体,王贲皱眉道。

    “是,是。”狱吏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地嗫嚅道,“今晨前来例行探视时,方才发现,却已迟了,在下,愿受责罚……”

    王贲没有吭声,示意狱吏打开栅栏,然后缓步走入了狱室,伸手轻轻拂过尸体的乱发,当那副血肉模糊的面容显露出来时,他顿时满腹狐疑,阴沉着脸站了起来,望向狱吏。

    “司马欣,可知囚徒自杀,狱吏当处何罪么?”

    司马欣深深低下了头:“罚为刑徒,修骊山墓……”

    “知晓便好。”王贲没有理会他,拄着木杖,缓步出了狱室。回想着自己这位多年宿敌的死亡,他心下颇有些五味杂陈,不知为何,感到的不是如释重负,却是疑窦顿生。

    “罢,虽未能明正典刑,这边却终究了结了;且看那边吧。”走出栎阳狱,王贲扭头回望那黑洞洞的狱门入口,这般暗想着。

    5

    立秋之时,整片关中大地雾气竟日不散。

    从大咸阳到骊山,所有的官道上都挤满了头裹黑巾的黔首,也挤满了辚辚车马,影影绰绰的人潮车流在氤氲雾气中拥挤着,一路向东涌动而来。黔首们是奉庙堂之命赶往骊山观刑的,而关于即将被处决的那些儒生,也有各色消息随他们的交头接耳不胫而走,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关于卢生、侯生的流言:有人说侯生被擒之后,皇帝在阿东之台上见他,欲将他车裂,侯生却是当场将皇帝痛斥了一番,说皇帝骄奢淫逸,比那桀纣更甚十倍,大秦便是十亡也不足平天下之怨!说得皇帝仰天长叹,放走了他。另一则关于卢生的传言则更离奇,竟说他没有死,而是一直游到了北海,经太阴、入玄阙,最后到达了蒙谷,竟随一位深目玄鬓的仙人成仙了!也有人诧异:自商鞅变法至今,秦国历次决刑无一例外都在渭水之畔,而今如何竟选在了骊山?竟然还是皇帝陵旁!皇帝不怕死后这些儒生冤魂终日缠着自家么?

    及至赶到那处即将决刑的山谷,所有人都大为意外:那些被迁入咸阳、在尚商坊定居的大批六国富商贵胄们,居然早已团团围定了山谷,各色华贵的衣着组成了斑斓驳杂的人海,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更离奇的是,这片汪洋的人海竟无一人出声,都是死死沉默着,在朦胧雾气的掩映下直如一群群鬼魂般诡异。眼见六国旧民们这般,秦人黔首也仿佛受了感染,纷纷静了下来,死一般的寂静迅速笼罩在了山谷之中。

    这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阵劳作声。

    六国旧民阻挡在了前面,秦人黔首们已无法靠近刑场,况乎雾气又浓,为看清谷中形势,便有人或爬树或攀岩,总归是在高处觅得一处落脚再放眼望去,透过雾气勉强可以看出,这刑场前所未有的怪异——没有木桩,没有刑架,有的却是甲士们环绕下的一个个巨大土坑,一队队士卒正挥动着铲䦆掘着土,一抔抔泥土被扬向半空,然后落在坑边堆积成一个个土堆。在这些土坑之上,雾气缭绕中,一副临时搭起的木架伫立在谷地之上,显然便是监刑台,那上面只孤零零伫立着一个全身戎装的身影,如同一根黑黝黝铁柱般挺立在大雾中。

    久久的寂静不知持续了多久,一声悠长号角刺穿了茫茫大雾,紧随其后回荡起来的便是隆隆战鼓,当这些声响尽皆消弭之后,一个粗重的嗓音自监刑台上响起,鼓荡在山谷之中:

    “大秦皇帝诏:查咸阳儒生方士四百六十七人,以古非今,攻讦秦政,诽谤皇帝,惑乱黔首,勾连世族,图谋复辟。为禁以文乱法之恶风,兹将儒犯处坑杀之刑!皇帝三十五年秋。”

    一片哀哭响彻了大雾,站在高处的黔首们翘首伸颈望去,发现那些哭声来自山谷中一条重兵把守的小道,一辆又一辆囚车正在从小道中辚辚驶出。

    “午时已至,验明正身——!”方才宣读皇帝诏书的那个身影喊道。

    雾气稀薄了些,依稀可以看到一辆又一辆囚车被打开了,行刑刽子手们两人一组快步上前,拖下一个个赭红色的影子,而那些赭红影子或是死死把住囚车的栅栏不肯下来,或是早已软倒在囚车中,或是在行刑刽子手的大手中拼命挣扎试图逃脱,有几个被拖下来后还跪倒在地一连声地求着饶,尽管如此,所有人犯都没有摆脱同样的命运。镣铐的哗啷声响中,他们哀哭着,咒骂着,呼喊着,尖叫着,在那些被翻起的新泥土上留下杂乱无章的脚印、斑斑点点的鲜血,甚或片片尿渍,却仍然被陆续拖到了一个个土坑前。

    少顷,雾气中响起了一声应和:“人犯验毕,无错无漏!”

    “行刑手就位——!”又是那个粗重嗓音。

    哀哭声更大了。刽子手们强按着儒生们的脖颈,迫使他们面朝土坑跪倒,一柄柄青铜斧钺被高高举起,在开始稀薄的雾气中闪烁着点点金光。

    “行刑——!”

    震天哭声迅速响起,然而立刻便被打断了,数十点金光同时落下,鲜血此起彼伏地喷溅着,浸染了雾气,浓浓的腥气陡然鼓荡开来。

    “行刑”的喊声在雾气中反复回荡着,每喊一声便是一片斧钺落下,鲜血喷溅、人头翻滚,一具具尸体被推下土坑;很快,哀哭声浪渐渐小了,终于慢慢喑哑下来,谷地重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人犯四百六十七人,一体斩决!”

    “填埋——!”

    翻动泥土的声音重又响起,一抔抔泥土开始被推下,渐渐覆盖了儒生们的尸体,又渐渐填满了一个个土坑,当雾气完全散尽时,这片开阔谷地中除却一座座高高垒起如同坟冢般的土堆外,已看不到任何尸体和鲜血,也看不到任何行刑的痕迹了。

    (注:坑杀之刑,后世多以为乃活埋,然《秦律》有“生埋”一词,显与此刑有别;况长平坑杀及多年后的新安坑杀,降卒皆为数十万众,尽数活埋显不现实,更与快捷处置尸体之本意相悖,合理推断,当为杀死后就地掩埋。)

    观刑的人潮默默散去了,行刑手们与甲士们也默默散去了,太尉王贲却依旧伫立在行刑台上,望着那一座座新堆起的坟冢若有所思。不知何故,他心下想到的,却是当年武安君白起的那句自白:

    “为我大秦,老夫认矣……”

    ——“暴秦!”

    一声充满悲愤的苍老声音陡然打断了遐思,王贲惊讶地抬眼望去,看到那片正在散去的人潮中,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正喷出一口鲜血,然后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太尉!”一旁的几名甲士皱眉叫道。

    王贲却轻轻摇头,就这样径自望着那老人被身边几名年轻士子七手八脚救起,迅速消失在了人群中。

    6

    月光下的悯儒谷,一个高冠大袖的身影跪伏在谷底那一座座新堆起的土丘之间,久久哭泣着,苍老的声音分外悲伤。

    木杖顿地的笃笃声响从身后遥遥传来,听到这个声音,高冠大袖的身影猛然一颤,止住了哭声,却没有回过身来。

    “文通君,可是要来投案么?”粗重的嗓音夹杂着笃笃声响,缓缓传了过来。

    文通君孔鲋肃然起立,正了正衣冠,掸了掸袍袖上的泥土,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太尉王贲。月光下,王贲看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目头一次腾起了熊熊火焰。

    “王贲!”孔鲋抬起手,直直指向对面的太尉,头一次失态地怒吼起来,“你不是要灭绝儒家么?来啊,让黑冰台杀了我啊!黑冰台死绝了对么?那你亲自来!你两手沾了多少鲜血,不多老夫一人!你杀了老夫,把老夫也埋在谷中,让老夫与我同门重逢!老夫为我儒学殉葬便是!然则,老夫死前必先一抒胸中块垒,必先历数你等罪孽,必先让你知晓何为天道,何为公理!必先让天下人知晓,你纵杀了我等埋了我等,也埋不了自家罪行!……”

    “罪行?”王贲眯起眼睛反问了一句,语气中满是嘲讽,“此番触犯秦法者,乃是儒生,不是我等君臣。文通君自己尚且戴罪之身,反倒说我等有罪?”

    “不是么?我等所触,还不是你那秦政恶法?你等所创之秦政血腥残暴古今罕见,桩桩罪行罄竹难书!而今还有颜面说我等触法?无耻之尤!”文通君须发戟张奋力振臂,愤怒的吼声响彻了整个空旷山谷。

    “好,你便将秦政罪行一桩桩说来!你我一样样辩!”王贲也昂然叫道,握紧手杖重重一顿,双脚与手杖都陷入了黄土之中。

    “秦政大罪,其罪有五!第一大罪便是禁绝诗书,毁灭文明!”孔鲋声嘶力竭地吼道,苍老的声音极尽愤怒,“秦人本就是戎狄部族、蛮夷之邦,不读诗书不慕王化,商鞅变法以来,秦国弃大道而施权谋,废王道而行强力,国中习俗薄恶,人民嚣顽,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仇;及至天下一统,又废先王之典,焚百家之言,缄天下之口,绝文学之路!今日这坑儒大罪,便是明证!老夫只痛惜自己如何未早日看穿你等面目,竟应了皇帝入博士学宫,以至与你等同流合污!”

    “秦人蛮夷?文通君身为儒家当也知史,是果真不知还是有意忘却?我等祖上乃追随大禹治水之伯益,因勤王有功被封至西陲、与戎狄杂居,却终是华夏族群,此事天下尽人皆知,到你口中如何便成了蛮夷?退一步讲,秦人果真蛮夷,却又如何?我华夏族群本就以文明为纽带联结,无论哪个邦国哪支族群,哪怕是百越匈奴,只要认同华夏文明,说雅言、写秦篆、衣华服,彼此便皆我族类。统一之后,那郡县制、那秦篆、那度量衡一同推行天下,无论秦人还是六国旧民,不都接受了么?中原人、百越人不都将变成同一族群么?若只以出身血胤说事,岂非荒诞?”

    王贲稍顿了顿,重又开口:“至于焚书坑儒两事,固有害处,然其实质乃反复辟之举,不得不为之。此事先前庙堂已有反复争论,我便与你辩,你也定然不听,仍是我说我的、你讲你的。既如此,此事暂且不论,你先往下说!”

    “好!王贲,你怕了,无言以对了,方才不敢与我争辩,可是如此?”眼见太尉没有理会自己,孔鲋陡然精神大振,“也罢,此事且放一边,再说第二罪:严刑峻法,残贼天下!你等律令烦僭,繁法严刑,弃灰者黥面,偶语者弃市,黔首动辄触法!又增凿颠、抽胁、镬烹诸般酷刑,创连坐之法、造三夷之诛,使骨肉相残,上下相杀!更用贪暴之吏,生杀随意,刑戮妄加,终至赭衣塞路,囹圄成市。劓鼻盈筐,人不觉无鼻之丑;断足盈车,竟至踊贵而履贱。这不都是你秦政暴虐之明证么?”

    “好一派大而无当之骂辞,我只说几句:其一,秦法乃战时之法,而非常态之法,若以军制视秦法,自然严苛非常!战国之世刀兵连绵,敌国不死我不能活,此等形势之下,商君为秦国创制,奖励耕战以激励民众,重刑惩疲以严防罪行,连坐相保使各什伍荣辱与共,举国民众尽皆成军,终使我秦国于铁血大争之中胜出,何错之有?难不成非要放任疲民私斗才算仁善?其二,秦法虽严,却清明公正,更绝非一味严刑酷法,你若说我空口无凭,便自家去翻《秦律》,看那上面都有何等规定!其三,秦法确有不足,最大缺陷便是无法限制君权,然在当今形势之下,已属难得!法以爱民比你儒家那君君臣臣如何?刑无等级比你儒家那刑不上大夫如何?你等只知将秦法与天下大势割裂开来,只知盯住秦法瑕疵喋喋不休,诚可笑也!”

    “满口胡言!”孔鲋陡然愤怒了,“老夫是没翻过《秦律》,也不屑去翻,然则天下民生疾苦,老夫尽皆看在眼里!你秦政第三大罪便在于斯:徭役繁重,横征暴敛!罢黔首之力,尽百姓之财;发闾左之戍,收泰半之赋;死者以沟量,头会以箕敛!力役三十倍于古,租赋二十倍于古!天下黔首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你且说,这是老夫凭空编造的么?”

    “是,天下一统之后,诸般大工程纷纷上马,劳役赋税确实大大增加;王贲也几次劝过皇帝,劝他早日休养生息,待到诸多工程结束,庙堂定会改弦更张,使黔首安居乐业。文通君此番指责,确有道理,然你拿上古三代指责当世,仍是不察世事变迁,刻舟求剑!上古三代能有几多民夫、几多耕地?能收得几多粮谷?天下又有几多大事、几多大工程值得多征民力、多收赋税?战国之世铁器牛耕大大普及,民众人口与开垦荒田不知几十倍于上古,天下又是大战连绵,劳役赋税远甚从前本就是应有之义,非秦国独有!况乎秦国那些大工程绝大多数皆利国利民,赋税民力增加,也非大肆搜刮!”

    “还在狡辩?那六国宫殿,那阿房宫,你我脚下这骊山墓,也利国利民么?老夫与侯生出逃时,曾听他指责过皇帝,说他奢侈失本,淫逸趋末:宫室台阁,连绵不绝;珠玉重宝,堆积成山;锦绣文采,满府有余;妇女倡优,数以万计;自家享用之物,尽皆华贵奢靡,数不胜数!……”

    听到孔鲋这一席抑扬顿挫的指责,王贲这次却没有开口,只久久沉默着。眼见太尉没有反驳,文通君气势更盛,嗓音也大了数倍:

    “秦政第四大罪:穷兵黩武,涂炭生灵!你秦国数十年来兵革亟动,师旅数起: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追亡逐北,伏尸百万,血流漂杵!灭六国后又贪胡、越之地,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使万千将士客死异乡,老母垂泣,室妇悲恨。九泉之下添得多少冤魂?给天下留得多少孤儿寡母?你王氏祖孙三代为将,数十年来更是杀人无数,人人背万笔血债,个个负千载骂名!”

    “不错!我等确是杀人无数!”听到这句话,王贲却毫不犹豫一口应承下来,“然则,征战杀戮为的是天下一统,天下一统为的是止息兵戈,今日杀人为的才是日后不杀。况乎多年征战,我等从未有过滥杀,灭六国以来更是废止斩首计功,便是你等屡屡诟病的长平坑杀、水淹大梁,也皆为时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王贲想反问一句:换作文通君自己,可能一人不杀换得天下太平?但欲收获必有付出,但欲建功必有牺牲,此非但将道,更是世间一切成事之铁则,若仅以流血而否定一切征战之价值,若仅以牺牲而否定我等一切奋发拼争之价值,则世间又有何事能得你等肯定?此等说辞无论庙堂抑或山野,早已争了不知多少年,文通君如何还在喋喋不休老生常谈?”

    “暴秦,暴秦!”文通君死死指着王贲,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喘着粗气,“秦政第五大罪:开独裁先河,启**滥觞!春秋战国数百年固然礼崩乐坏,然天下诸侯林立、邦国万千,终究一派勃勃生机:士子可楚材晋用,官吏可择木而栖,隐者可独善其身,民众可游荡迁徙;国有政变内乱,权臣贵胄可往别国逃亡避难;国有昏君暴政,黎民百姓可随意诽谤抨击乃至聚而相抗。天下之人无分富贵贫贱、士农工商,尽皆特立独行于当世,不为豪门附庸,不向权贵俯首,不出违心之论,不为违心之行;国择士,士亦择国,合则留,不合则去……凡此种种,实为大自由之黄金之世!然待你秦国统一天下,秦王登基称帝,此等自由之世将就此绝矣!你等那皇帝自诩始皇帝,妄图传至千世万世,子孙受享无穷,为此以天下私一人,合刑赏大权于一身,不惜荼毒天下之肝脑,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自家之产业,如是观之,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帝王者,贼也;秦政者,盗也!若任由秦政行之天下千百年,必将使我千百年历史尽以脓血充塞,必将使我千万里土地为虎狼窟穴,必将使我千百万庶民向地狱过活!我华夏族群也必将堕入永世黑暗,万劫不复!……”

    “……文通君说了这多,总算冒出几句像样言辞。”待到孔鲋终于停下来时,王贲这才开口,嗓音缓慢而低沉,“不错,春秋战国确乎民风自由奔放,王贲同样心向往之;然你却何能断言,大一统之后,此等局面便必定消亡?何能以**独裁之说将秦政一语抹杀?又何能一叶障目,不见秦政与当今天下大势之契合?春秋战国数百年,无谓杀戮使多少庶民平白流血,我华夏族群历经数百年摸索探寻,才悟出天下一统方能消弭战乱、还苍生以太平,此非独我等君臣自家认定,更是天下万千黔首之共识!否则,夏商那万千部族,何以渐趋消融,化为周初数百封国?又何以化为七大战国,最终尽数终结于秦?还不都是彼此征伐融合所致?灭国者,非独我秦人一家!便是你儒家孟子,不也说天下定于一?自商君变法之后,我秦政已建制百余载,若果真如你所言是暴政,则必定早早速亡,却又何能屹立世间如此长久,甚或最终统一天下,乃至统一文明?自然,大势有变,秦政也当随之改变,然那诸般精髓却不会变:求变图存不会变,兼容并蓄不会变,唯法是从不会变,以战止战不会变,整合统一更不会变!或许千百年后,我华夏族群果将如你所言步入万古长夜,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庙堂残暴苛酷,视天下为一家一户之私产;官吏贪腐糜烂庸碌无能,士人软骨委顿全无操守,民众冥顽麻木怯弱凶狠,邦国对外卖国求荣屈膝献媚,对内横征暴敛剥削脂膏……然则,此乃独尊一家学说、摒弃百家争鸣之恶果;若说**,思想**方为最大**,方为恶政暴政之根源,此非秦政本身之罪!非但如此,秦政蕴含之文明根基,反能终结此等暗夜,使我华夏族群重见文明曙光!”

    “一派胡言!”孔鲋却是充耳不闻,仍然戟指王贲,“王贲,你当真丧心病狂,竟将这亘古暴政奉为圭臬,还为它百般辩护!丧心病狂,丧心病狂……”

    他反反复复地说了不知多少遍,终于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王贲望着他那颤抖的满头霜雪,一声冷笑重新开口,这回语气却缓和了不少:“文通君,你将秦政骂了这般久,也该听我说说你儒家了。是,儒家说辞,确是动听: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儒家本心,确是良善:要解民于倒悬,要定天下于一;儒家气节,也确是不输别派: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君子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然则你等嘴上说得动听,却又做出了何等实事?整日念叨着生命可贵、爱惜鲜血,可除却流泪叹息,你等又能做得甚事?邦国有难、族群危亡,你等又能拿得出何等主意?纵有殉难死节之辈以激励后人,却又何能扭转大局?千百年来,我华夏族群历经劫难屹立至今,靠的是求变图存克难克险;我大秦消弭内争扫平边患,靠的是奋勇杀敌浴血征战;我等君臣创建新政,靠的是兼容并蓄群策群力……凡此种种,都须我等真正流血流汗,而非满心悲悯、满眼泪水、满口高调却束手无策!王贲敢断言,儒家若不肯改弦更张,早晚必将为时代抛弃;若果真如我方才所言,被君王庙堂独尊于天下,也必将为我华夏族群之深重灾难,那才是贻害万年!我言尽于此,你且自家掂量!”

    说罢这最后一句,王贲没再理会孔鲋,转过身拄着木杖径自笃笃去了。

    孔鲋直起腰来,又怒又惊地望着王贲的背影,久久沉默着,直到那个身影已渐渐远去,方才想起了甚,遥遥高叫了一声:“你不杀我?”

    夜风徐徐拂过,带来了王贲略带嘲讽的最后一句话:

    “杀你?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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