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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偕亡
1
在海岛上最深也最宽阔的那座山洞里,两位方士见到了张良。(
铸神傲天)
“二位多有辛劳。”銮铃的叮当声中,张良的声音说不出的柔和悦耳,一双眸子暗夜中的寒星般闪闪发光。
卢生向张良深深一躬,尽管心下忐忑,面上却仍笑容可掬:“见过公子。悬刀果真神通广大,如此藏身之处,怕是神仙也找不到。”
“先生谬赞,此岛乃齐国贵胄出资,又有齐墨工师营建,虽只经营了数年,隐秘坚固却不输当年墨家总院。目下陈公子已领半数齐墨离岛南下,悬刀便暂居于此,鸠占鹊巢而已。”
“齐国世族,与墨家有往来?”两名方士大为惊讶。
“狄县田氏。”张良微微一笑,“田氏昆仲三人,便是田儋、田荣、田横,季公子田横早年与两位兄长不合,离家而入齐墨,又恢复祖上陈姓,目下便是齐墨巨子;这海岛本是他封地,却仍按他本名,唤作田横岛。”
“若有闲暇,我二人自当在此与公子多盘桓几日。只是此番我等克难克险逃亡至此,还望公子信守诺言,将我等尽早送至辽东,不然只怕夜长梦多。”
“二位想走自然也可,只怕你等走不多远。黑冰台目下定已向田横岛进发,二位海船再快,能轻易逃脱么?”
“黑冰台?”两名方士对望了一眼,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我等此行,极尽隐秘……”
张良无声地笑了起来。
“二位不知黑冰台神通。你等逃出咸阳再是隐秘,他也必会察觉,这多日来岂能毫无作为?以我估算,二位藏身孔墓那几日,他已然知晓;文通君带领族人藏书,真正图谋也瞒不过黑冰台。按兵不动,无非不愿打草惊蛇而已。”
“他是想尾随我等,钓出公子?”卢生满脸的不可思议。
“孺子可教也。”张良轻笑着赞许道,“只是想钓鱼者,又非只王贲一人,张良也是想等王贲上钩。我先用文通君将皇帝诱至孔里,再用你等将王贲诱至这田横岛。文通君与你等,都是我手中两枚饵食。”
“可公子此番谋划,能得手么?”
“纵然大险,也只能一试。要杀皇帝,必先除王贲,他统领的黑冰台乃庙堂秘器,多少六国贵胄被他缉捕擒获,他存活世间一日,我等便一日不能安枕!与其这般终日躲藏,不如瞅准战机,与他全力一战!”说话间张良双目已放出了凶光。
“那我等……”两位方士异口同声问道,嗓音也开始颤抖起来。
“张良既然答应保二位平安,便不会食言,只是你等须待黑冰台悬刀真正交手,方能趁机脱逃,彼时黑冰台心思都在战局,无暇注意你二人。”
两名悬刀带走了方士们,张良则缓步踱出岩洞,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海面,果然看到水天尽头浮现出了一艘大海船的轮廓。
“终是来了,王贲……”他眯起眼睛,默念了一句。
田横岛近在眼前了。
一艘巨大战船乘风破浪驶向海岛,船樯上一面黑色大纛迎风招展,即使远在岛上也当能看清,那上面是个白线绣成的粗大“王”字。
“王”字大纛之下,太尉王贲笔直伫立在甲板上,没有受到船身颠簸的任何影响。
“断令,此时出击,是否冒险?”已换成一身游侠装扮的顿弱低声道,“若再等等,当把握更大……”
王贲默默摇头:“等不及了。我也知兵力不足,然则,县子硕那边迟迟未到,目下方士已上岛一个时辰,我等不能继续耗下去了。”
“便是正面交战,悬刀也不是我等对手,怕个甚来!”胡非子笑道。
王贲面色却依旧冷峻:“无论如何,此番仍要小心。尤其胡非子,你负责背后奇袭,那张良又在岛上布了天罗地网,怕是防不胜防。”
“此中艰险,我等知晓。倒是断令亲身涉险,让我等放心不下。”
“今日乃黑冰台与悬刀第一次全面交手,怕也是最后一次,我不想错过此战。”
“无妨,断令有我等保护。”屈将子故作轻松地笑道。
起伏的浪潮中,一艘艘小艇被徐徐缒入水中,每艘小艇都有五六名黑冰台弋射,尽管都是便装常服,但短剑吴钩手戟匕首弩机盾牌一应俱全,坐船头者高举盾牌,提防着前方可能射出的冷箭,后面剩余几人则奋力划桨,向着那座怪石嶙峋的海岛驶去。
王贲刚坐进小艇,便看到对面的田横岛上也缓缓升起了一面黑色大纛,上面是他早已无比熟悉的白虹贯日图案,他不知张良是否也伫立在那里,但他知晓,对方升起这面大纛,无疑是在向自己示威。
终要交手了。
张良与项梁,两个时时盘旋在王贲心底的名字,将近二十年间,他曾无数次下过决心要将两人亲手擒获,而今眼见其中一人就近在咫尺,追捕了多年的猎物终于要落入罗网,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热血都开始翻涌;只是他也明白,张良固是自己眼中的猎物,可自己在他眼中,又何尝不是一样?而今猎人把自己当成了诱饵,亲自跳入罗网站在猎物面前,却难保二者地位不会颠倒过来,数年前的芝罘岛,不正是如此么?
然而这步棋尽管凶险,他却有足够把握笑到最后。
身后传来了连弩的尖利呼啸,压过了海浪的咆哮,一个粗长的黑影从海船中瞬间射出,越过正在奋力划桨的黑冰台弋射们,重重砸在了岸边礁石上,但见一片碎石纷飞中,粗大的弩矢已深深刺入了礁石中,矛杆般的箭身还在猛烈颤动着。看到这般景象,十数艘小艇上的弋射们齐齐发出了响亮的欢呼。
欢呼声突然被呼啸声截断了,三根弩矢分头由岛上射出,自不同方位同时射向驶在最前的三艘小艇,只有一声呼啸,却有三名正在划桨的弋射中箭。谁也不知这些弩矢自何处射出;同样没人知晓,它们是如何越过船头竖起的盾牌,杀伤了后面的桨手。
“悬刀人数虽少,战力却强。”眼见三具尸体先后跌倒在各自的小艇中,后面遥遥观战的王贲皱起了眉,心下暗自吃惊,他本以为这一战志在必得,然而看目下形势,胡非子的先锋攻上田横岛怕是没那般容易了。(
慢慢仙途)
第二声呼啸再度响起,又有两名弋射丧生。一个伤口仍在咽喉,另一个则是站起身试图还击时中了箭,一根弩矢正中额头,他未及喊出一声便跌入了大海。同船的袍泽也未及伸手拉一把,便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了波涛之中,一片殷红旋即在灰蒙蒙一片的水面上荡漾开来。
王贲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吭声。这时第二根连弩大箭自他身后战船射出,直取那面白虹贯日的大纛,当弩矢划过的呼啸声消弭在浪涛与风声中时,所有人都看到那面大纛已摇曳着徐徐跌落了。
眼见敌军大纛已倒,弋射们陡然士气大振,从四面八方爆发出阵阵吼声,也更加奋力划着手中的船桨。尽管面前的海岛上仍然不时射来神出鬼没的弩矢,但在背后战船上连弩大箭的掩护下,黑冰台的一艘艘小舟终于开始接近田横岛的浅滩了。
“便是此时!”后面掠阵的王贲掏出骨笛塞入口中,尖利的呼啸穿透了风浪,将他的将令传向田横岛——
前军下水!攻上浅滩!
听到这骨笛声响,一位位弋射先后丢下手中船桨,纷纷跳入海中,丝毫不顾冰凉的海水和对面那神出鬼没的弩矢,只不时露出一颗颗头颅,向着近在咫尺的浅滩奋力泅渡着。
“八艘船,随我走!”胡非子挥起令旗,九艘小艇停止了前进,掉头向西而去。
2
随着王贲吹动骨笛,大批已登上沙洲的黑冰台弋射们随即分散开来,各自以三五人七八人为一组,结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战阵,在这片地势复杂的海滩上寻觅着藏身之处。位于每座战阵最前面的都是方才那些手持盾牌的弋射,后面的同袍则纷纷抽出弩机,以盾牌为掩护寻觅着对手行踪,一旦发现对面岩石背后闪现出剑锋或镞头的寒芒,便立即射出弩矢。悬刀却无人肯贸然出战,只是隐藏在礁石背后据守各处险要,瞅准时机才进行还击。这是这对多年来生死纠缠的对手间头一次正面交锋,双方一边是墨家,一边是刺客,同样长于秘事,习的也都是游侠剑法,战阵搏杀也并非各自所长,正是因此,双方还是互相试探者多,真正短兵相接者少。
而在这片战场上方,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正默默伫立在一处隐秘山塬上,目光如暗夜中的寒星般闪烁,只是这目光并未投向脚下的战局,却是注视着远方那艘漂荡在海上的秦人战船,又将目光向南方投去。
“该到了吧……”他轻声自言自语道。
他身后的卢生与侯生面面相觑。战事刚一开始,两人便随张良来到此处观战,虽暂无性命之虞,可眼见一片鲜血淋漓却还是战战兢兢,唯一念头便是早日脱身逃离此地,偏生张良始终不理二人,这更使他们心中七上八下。眼见黑冰台已杀上田横岛,两位方士更是自觉不能继续耗下去了,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卢生踌躇再三,终是开了口:
“公子,我等……”
这句话被一阵遥遥传来的螺号声打断了,方士们正在惊讶寻觅着这声音来源,张良的双眸却陡然闪烁出光芒,又快步向前走了几步,銮铃也随之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卢生、侯生随他目光望去,却见海天相接之处,分明显露出另一艘海船的轮廓,高高扬起的船帆被海风鼓荡着,推动着它迅速向北驶来。
——“点火!”张良远眺着海船高叫一声,又转向两位方士,“二位,见到那艘海船了么?你等便是要上那船。”
“那船上,却是何人?”
“见了便知。”
“可,可靠么?”
张良向两人淡淡瞥去了一眼,神色间分明没把他们的死活放在心上。
“齐墨……”
听着阵阵螺号声,遥望着那艘正向自己疾速驶来的海船,顿弱面色阴沉了起来,他听出那螺号是墨家内部的通用信号,而对面田横岛上陡然腾起的那团火光,显是悬刀的回应。心念电闪间,顿弱已明白了对手的谋划:必是那陈横与张良约好,悬刀将黑冰台诱至岛上,齐墨再尽数杀出,将自己一网打尽!
——只不知,此番被一网打尽的,究竟是谁?
这样想着,顿弱挥舞起手中令旗,一声大吼:“船碇收起!连弩掉头,准备迎敌!”
沉重的石碇被绞车绞起,黑冰台的战船开始缓缓掉头,船上所配的连弩也瞄向了正在快速逼近的齐墨海船。然而对方显然也猜出了他们的企图,原本张满的帆樯迅速开始倾斜,船身也走起了“之”字,奇的是船速竟丝毫不慢。连弩相继射出了几支弩矢,却每每被对手船身堪堪躲开,大箭只擦过船舷,留下一道道细长缺口。如此一路驶来,又兼海上风高浪急,黑冰台始终奈何不得对手,转眼间便被齐墨逼近到不过五个船身,船头粗大的冲角更是直指己船右舷。
“久闻齐墨多为渔人水手出身,驾船果然了得。”尽管目下大敌当前,顿弱却也不由得暗自赞叹。
“齐墨巨子在此!秦墨敢否一战——?”风浪声遥遥送来了齐墨们的齐声叫喊。
“齐墨人数,三百以上!”船樯顶端传来了瞭望弋射的吼声。
“怕他不成!”另外几名弋射纷纷叫道,“与他拼了!”
顿弱向几人投去了赞许目光,随即吼道:“放弃连弩!齐聚甲板!”
刺耳的骨笛混杂在脚步声中,所有的弋射都冲上了甲板,顿弱点了点,只有三十八人。顿弱没有吭声,这些秦墨也同样没有吭声,所有人都心下雪亮:目下援军未到,齐墨又突兀杀出,形势已然大险。战船吃水深不能近岛,岛上战事吃紧,更不能撤兵。是故他们目下唯余两路,其一,弃船而逃,泅渡上岛,然此时海上风浪正大,此举无异自寻死路,是故根本不必多想。其二,以目下人手,同齐墨死战到底!毕竟于公而言,齐墨乃悬刀及复辟贵胄最大援手,黑冰台今日纵然与其偕亡,也须将他根除,否则便是后患无穷;于私而言,齐墨秦墨生死纠缠将近百年,积下不知多少血仇,无不盼着有朝一日清算总账,今日齐墨巨子亲出,黑冰台不能堕了秦墨威风!
“齐墨巨子在此!秦墨敢否一战——?”齐墨的喊声越来越大了,两船之间的距离已经进入弩矢射程之内,而且仍在不断缩短。(
地下秘藏)秦墨们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和自己一样,对面的齐墨们也人手一支弩机,镞头和目光同样闪烁着寒芒。
顿弱没有吭声,却是猛一招手,弋射们随即默不作声地在船舷上散开,向着对面敌手射出了弩矢,他们彼此的配合衔接虽都不如真正的秦军弩阵那般天衣无缝,但威力仍不容小视,不时有一根根弩矢刺中对方的船舷,甚或对对手造成杀伤——
这便是秦墨的回答!
“虽是多年死敌,慷慨赴死之心却与我等如出一辙。”望着对面寥寥无几的敌手,齐墨巨子陈横轻声赞叹了一句。
“肯将生死置之度外者,非独你墨家。”陈横身后的阴影中,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
“这我却信。”陈横没有回头,只是淡然一笑,“我等寻得公子时,你也是半死之人了。”
“王贲在船上否?”
“不在,只有顿弱。公子想出手否?”
“不想,我只要王贲一人性命,余皆留给你与张良。”
陈横仍没有回头,嘴角再度浮现出一丝凶险笑意。
“正合我意。顿弱这条命,我要了。”
齐墨的海船终于逼近了,粗大的冲角如同一柄巨矛迅速刺来,威力强大却又无从逃避,船头已挤满了齐墨弟子,人人手中都是一柄出鞘的短剑、一面木盾,显然准备两船相接之际便开始厮杀。
“各寻掩护!预备迎敌!”顿弱大吼着抽出长剑,做好了亲自搏杀的准备。
弋射们还不及有所行动,巨大的震颤与轰鸣便一同传来,甲板上所有人都未能站稳脚跟,一时间纷纷跌倒;冲角终于深深揳入了船身。迅速涌入的海水使船体开始出现倾斜,尽管如此,当齐墨纷纷跃上甲板时,所有弋射也先后跳起,与对手短兵相接。狭窄倾斜的甲板上容不下齐整战阵,双方只能捉对厮杀,数十对短剑互相劈砍着,大片的血花四下里泼洒,愤怒的呼号响彻半空,继数年前船上那次之后,秦墨与齐墨的第二次交锋开始了。
“顿弱何在?墨家叛逆,不敢露头么?”震天的喊杀声中,一个响亮的嗓音遥遥传来。
“陈横!秦墨齐墨多年恩怨,今日一并了结!”顿弱报以同样的高叫。
“善,此番你我对等厮杀!只是你已老迈,休怪我占你便宜!”
“齐墨巨子肯亲自出战,我正求之不得,岂会锱铢必较?”
“既如此,你且等死便是!”
那个声音尚未落点,顿弱便感到一团阴影笼罩在了头顶,仰头看去,正见陈横如一只振翅大鹰般跳上了黑冰台战船。
“当”的一声,两柄短剑绞在了一起,火星四溅。
3
此时的田横岛南岸,已渐渐平静了下来。
弋射们从战死同袍们手边拾起盾牌、弩机与各色兵刃,王贲则在遍地血泊尸体中艰难跋涉着,清点着双方折损的兵力,双目和脚下的鲜血一样通红。
黑冰台已攻克了最外围防线,大体占据了田横岛南岸的沙洲,剩余的悬刀已向腹心之地退去了;胡非子则绕道海岛背后准备包抄与奇袭。王贲刚派出四五队斥候,命他们分头探察对手遁逃方向,其余秦墨则在此休整片刻,准备待到斥候回报张良行踪,自己便亲领一队弋射抓捕张良。他也知如此铺排有些弄险,自己这一部主要任务是牵制悬刀,是故兵力有限,目下最稳妥的谋划当是原地守候,一边等真正负责主攻的胡非子发动攻势,一边等县子硕那迟迟未到的援军,三路一同会合、围定田横岛后再仔细搜查。然而王贲已等不及了,方才战船被刺穿那一幕他看得清清楚楚,也猜出留守船上的顿弱等人怕是再难生还,可自己却束手无策,只能在岸上白白看着同袍流血牺牲,却是情何以堪?目下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全力搜索海岛,抓捕张良!
除此之外,顿弱等人留守战船,最重要一项任务便是在海上堵截悬刀可能的逃亡,他们若全军覆没,齐墨战船便极可能过来接应张良逃脱,若果真那般,黑冰台岂不又是白忙活一场?
“目下,只能等了……”王贲把血红的双目投向密林深处,心下暗想。
“为何助那虎狼秦人?”伴随着这句厉声怒吼的,是陈横当头劈来的一剑。
“无他,尚贤、尚同!”顿弱艰难格挡住了这一剑,滴滴鲜血自他右腿伤口渗出,滴落在甲板上,与不住流淌的血水混在一起,淹没了一具具弋射的尸体。
甲板之上,他是唯一还伫立着的秦墨了。在他周围十步之外,数十名齐墨站在血泊与尸体之间,齐齐挺出手中出鞘的短剑,组成了一个环形棘阵,将这最后一名秦墨围在正中。
“尚贤尚同?如何不讲兼爱非攻?”陈横口中虽说得不紧不慢,动作却毫不迟疑,又是一剑直刺,顿弱见状急忙腰身一拧,身子如陀螺般转开,不料还是慢了一步,腰间又现一道伤口。
“兼爱非攻,终是空中楼阁。本心虽善,却无从实现……”顿弱额角冒出了涔涔冷汗,声音也开始嘶哑起来。
“纵然无从实现,也远比你等强得百倍!”陈横突然厉声咆哮,手上剑招陡然加快,“秦国暴政天下尽知,你等竟成庙堂鹰犬,助纣为虐,当真无耻之尤!”说话间五六剑接连刺出,顿弱格挡之间已是左支右绌,急急向后一个大滑步方才避开致命一击,背后却顿时感到了齐墨们手中剑锋的冰冷。
他大口喘着粗气,这才注意到自己右肩左臂又中了两剑;再抬起眼睛,看到对面的陈横神色如常,呼吸也依旧平缓。
“秦政,并非暴政;我等,也非自甘堕落……”顿弱将右手短剑刺入甲板,全身力气都集中在它上面,这才勉强不使自己倒下,鲜血从身上的五六处伤口中不断淌下,将他周身涂成了血人。
陈横并没有趁势攻来,他已看出,对手支撑不了多久了。
“还想狡辩?还需我将天下骂辞尽数复述么?远者不说,光是此番焚书,便是毁灭文明之大罪!诸子百家将就此消亡,我墨家岂能幸免?你秦墨更不能幸免!”
顿弱的嘴唇艰难翕动着,许久后才冒出一句:“焚书,乃震慑复辟之举,非要灭绝百家……”
陈横的目光中满是讥诮:“果不愧庙堂鹰犬。顿弱,你曾以反间计害死李牧,又与陈驰游说后胜齐王建不战而降,终成齐国最大国耻,而今你已落入我手,死到临头还为暴政狡辩,冥顽于斯,夫复何言!”
然而,顿弱嘴角也浮现出一丝嘲讽笑意:“足下真正痛恨者,只是这条吧。(
飞来横宠:凌少的彪悍妻)你虽为齐墨巨子,又与田氏分道,却终未忘自己贵胄之身,时刻梦想恢复故国。若大势有变,怕是会率齐墨,与老世族合流……”
“那又如何?反秦乃我等共同目标!”
顿弱拼尽了全身最后力气,终是勉强挺直身躯,惨白的脸色极尽平静:“陈横,你对秦政的指责,我尽皆知晓。然我还是要说,秦政绝非暴政;秦灭六国,也绝非你等以为的那般,只靠残暴杀戮方收一时之效。你我若同在稷下学宫,我必将与你争论清楚,惜乎目下,已时日无多了……”
陈横却是满脸漠然地望着他,一声不吭。
“我也知你听不进去,然则还要再说最后几句。”顿弱的声音缓慢而低沉,“秦政确有诸多瑕疵,可再是不济,也决然要比腐朽六国强得多;天下一统,也终究好过诸侯攻伐。你不赞同秦政自然无妨,然切莫与世族合流,秦墨齐墨纵然多年为敌,我却也不愿见你将齐墨与老世族捆在一起,那才是真正堕坏我墨家英名……”
“齐墨既与我等同道,便不会轻易退却,足下莫要白费唇舌了。”
一个嘶哑的声音由陈横背后遥遥传来,此时顿弱的视野已模糊起来,他极目望去,眼前却是一片灰蒙蒙,只能勉强看到一个影子由陈横背后走上前来,却是无法辨认那人的相貌。
“罢,我言尽于此;陈横,你自行掂量。”顿弱的嘴角绽放出一丝艰难笑意,然后他再次弯腰,将刺入甲板的短剑拔出,又缓缓举起来,剑尖直指对面的陈横。
“还想再打么?”陈横冷冷问了一句。
顿弱无声地摇摇头,剑尖陡然反转,猛然向着自己喉咙刺去。血花飞溅中,他的尸体颓然倒地。
望着那具汩汩流淌着鲜血的尸身,陈横却并无如释重负之感,心头反而更加沉重,只是默默回想着顿弱的那句最后遗言。
“公子动摇了?”身后那个嘶哑的声音问道。
陈横摇摇头,目光重又变得犀利起来。
“回船,掣出冲角,支援悬刀!”他高喊道。
“公子,黑冰台战船已沉;齐墨正赶向海岛支援;顿弱已死,那人也在船上。”
“胡非子那路如何?”
“胡非子亲领近百人赶向此地,途中已遇多处陷阱机关,死伤甚众。”
“……”
空旷的岩洞中反复回荡着悬刀带来的消息,张良伫立在高台之上,静静沉思着,片刻之后重又开口:
“既是前来送死,自当好生招待……”
“援军为何还不到!”王贲一拳擂到了身旁一棵大树上,恨声道。
他们目力所及的海面上,战船已开始倾斜,逐渐没入了滚滚波涛之中;齐墨战船却向着田横岛快速驶来。
“顿弱!”屈将子痛心疾首地大吼,其余黑冰台弋射也是一片哭吼。
“目下不是哭号之时!”王贲霍然抽出短剑,“当务之急,是擒得张良!”
凄厉的哨音自远方响起。片刻后,一名随胡非子奇袭的弋射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冲出密林,勉强吐出一句话,王贲与屈将子更是震惊了——
——胡非子也战死了!
寥寥几语间,弋射已将胡非子这一路的行踪交代清楚:他们一路损兵折将,终于杀入悬刀巢穴,不想偌大山洞中空无一人,此时岩洞四壁那些孔洞中万弩齐发,弋射们纵然迅速散开却也倒下一大片,身后头顶又传来一阵巨石滑动的沉重声响,却是洞口头顶一块巨石如大闸般飞速落下,眼看要截断退路,千钧一发之际胡非子飞身跃起抵住巨石,命部属全数撤出。就在最后几名弋射即将滚出洞口之际,洞中弩矢全数射向动弹不得的胡非子,待到所有人撤出山洞,胡非子已被射成了一副血肉筛子……
“胡非子……”弋射们一片拭泪唏嘘,王贲却将目光投向背后的海面,看到齐墨战船已越来越近,“不能再轻动了。目下我等只能将剩余兵力聚拢,等候县子硕援军!”
“县子硕,他到底磨蹭个鸟!”屈将子大骂了一句。
王贲没有理会,再度吹响了骨笛,黑冰台弋射们都开始聚拢并列好队形,他扫去一眼,发现他们还剩八十六人。此番开战之初,整个黑冰台二百余名弋射尽数集中于此,目下却只剩了三成。
“列位同袍,”王贲的目光逐一扫过这些幸存者,语气却依旧沉静,“不知何故,县子硕援军目下未到,悬刀与齐墨却近在眼前。我等黑冰台已损失惨重,又身处孤岛逃无可逃。然则,我等仍当决一死战,如此,方能无愧与死难兄弟泉下见面,方能对得起墨家慷慨赴死之大义!王贲执掌黑冰台断令,因公职在身不能入墨家,殊以为憾;然则,心却与墨家一般!而今,王贲愿与你等同死偕亡!”
“我等心下早将太尉视为墨家!”屈将子大步上前,双目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太尉但与我等同呼一句墨家老誓,便是墨者!”
“善,你我同喊!”
所有的幸存者都褪去了左袖,将黝黑结实的左臂高举向阴霾的天穹,巨大的声浪在波涛中回荡着:
“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王贲环视周遭,选定一片地势高且险峻的山塬,一招手便快步飞奔过去,大步来到一块突起的岩石前,一跃而上一声大喝:“听我号令,坐姿圆阵!”
弋射们一片脚步错落身形晃动,片刻间结成了一个圆阵:最外层三十余人左手盾牌,右手手戟吴钩;第二层均手持长剑,最里层则手持弩机,围住位于阵中、背靠背的王贲与屈将子,特殊的是,所有人都立盾于地,以跪坐之姿,矮身于盾牌与外圈同袍之后。这坐阵是军阵中极为特殊的一种,只用于骤遇强敌、卒伍慌乱时,既可防止军阵被冲开缺口、士卒随意后退,还可使士卒全身掩藏盾牌之后,从而大大降低伤亡,较圆阵防御力更强;然全军只能原地固守,一旦试图移动便会使军阵出现缺口,是故实为绝境之中负隅顽抗的无奈之举。
黑冰台阵形刚摆好,齐墨战船便出现在了田横岛不远处的海面,一艘又一艘小舟先后被放下水;而另一边,悬刀的身影也自密林中逐一闪现,手中的弩矢闪烁着点点寒芒。(
帝凰:神医弃妃)
“断令,来了。”王贲背后传来了屈将子的低语。
“准备迎敌!”王贲简简单单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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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光闪烁的短剑重重刺下,砸到了对面伤痕累累的盾牌上,挥剑的齐墨未及收剑,已被一柄从盾牌背后鬼魅般冒出的匕首刺穿了喉咙,他捂住正在喷溅血花的喉咙,踉跄着倒退几步后颓然倒下。另一名同袍已飞身而上顶替了他的位置,手中长剑全力挺出,巨大的力道竟然刺穿了盾牌,戳穿了藏身盾牌后面的弋射,这名齐墨还不及欣喜,一柄短剑却又从圆阵中陡然刺出。
齐墨微微一愣,猛然掣回长剑,顺带将对手那面破损盾牌也一并带脱了手,正要举剑格挡,不料一声弩矢的呼啸却穿透了周遭重重的喊杀声和海浪声,骤然向自己袭来。齐墨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正欲全力向后退去,那柄短剑却已自他胸口端正刺进。当他的尸首也软倒在血泊中时,那面刚夺下的破损盾牌已被其他弋射重新抢回,好不容易打开的缺口重又合拢了。
激战持续了近一个时辰,面对着兵力远少于自己的对手,数百名齐墨和悬刀始终无可奈何。此处原是悬刀盘踞的一处要冲,黑冰台拿下它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而今攻守双方互换,他们的敌人竟然付出了更大的代价。一具又一具尸体铺满了从沙洲通向山塬的每一条小径、每一处沟坎、每一道罅隙,杀到最后,齐墨们连下脚前行都很是困难,不得不冒着头顶对手们射来的弩矢、掷下的石块,将战死同袍的尸体拖到平坦的沙洲上,而来自死者身上的那汩汩鲜血,也很快将这片沙洲染得殷红一片,甚至汇成了道道小溪,向着不断起落的浪花淌去。
天色暗下来了,正是涨潮时分,海水正向着那片生死搏杀的战场渐渐逼近,一个又一个浪头慢慢吞噬着沙洲,巨大的波涛声与无数喊杀声交相轰鸣。
一艘小舟被汹涌浪花推上了岸,一双赤脚跳上一片殷红的沙洲,溅起赤色的血花,在几名齐墨的簇拥下,巨子陈横最后一个上了岸,向那处战场只投去一眼,便皱起了眉:“这般久了,还拿不下?”
“只要调遣得当,这坐阵一旦铺开便是山岳落地,万难撼动。”他身后那个嘶哑阴沉的嗓音答道。
“公子之意?”
“别无他法,只能兵力三分,轮换进攻,慢慢磨他。”
“若是这般,只怕夜长梦多。”
“巨子若想就此撤军,也未尝不可。”
陈横阴郁的目光向战场凝视了片刻,重又开口:“若公子亲自指挥,能否迅速击溃黑冰台?”
“不能。”对方毫不犹豫答道。
“公子将才不输王贲,也不行?”
“非关将才,时势使然。若我在阵中,王贲在阵外,他一样奈何我不得。此时此地,便是孙吴再世,也只能这般硬战,巨子不必心急。”
陈横微一思忖,轻轻笑了:“也对。公子与王氏十年血仇,齐墨与秦墨也是数十年恩怨,你我都已等候多年,不在这片刻。”
“再者以我估算,黑冰台也撑不得多久了,至多,半个时辰……”
“断令,我等还能撑得多久?”屈将子握住刚揳入肩头的弩矢,将它艰难拔了出来,疼得口中嘶嘶直抽冷气。
“半个时辰,至多。”背后传来了王贲低沉的声音。
屈将子没有再理会他,仍然急迫地连声吼叫着,指挥着弋射们迅速填补一个个缺口,黑冰台只剩四十余人了,圆阵已缩小了一圈,只剩内外两层,更是人人带伤,而他们的对手尽管蒙受了同样惨重的损失,却仍然前赴后继地一批批拥来,目下已有人开始登上山塬了。
齐墨的短剑迎面刺来,面前的弋射举起盾牌防御,不料却被另外两柄剑分头刺中了跪坐的双腿,他一声大叫跌倒在地,齐墨短剑顿时变刺为砍,正要高举剑锋当头劈下,一柄长剑却突兀从那名受伤弋射身后刺出,逼退了对手。脚下跪倒的弋射又突然暴起,将匕首深深刺入了那名齐墨的下腹。当他筋疲力尽倒地的同时,另一强有力的大手却接过他的盾牌,再度填补了缺口。左右两名齐墨看清那人时微一愣怔,那人却将盾牌砸向左面,右手长剑则闪电般贯穿了右面那名齐墨的身躯;此后间不容发之际长剑盾牌左右交换,左手挺剑,再度刺穿了另一名齐墨的喉咙!
“断令!”身后响起了屈将子的喊声。
“屈将子,你执掌号令,我来杀敌!”他大吼道。
王贲亲自加入战局了。
眼见黑冰台的首领亲自上阵,无论秦墨还是齐墨都发出了一声响亮欢呼,双方拼杀也由此变得分外惨烈,更有大批齐墨纷纷拥向王贲,试图擒贼擒王,然而却无一成功。尽管年过五旬,王贲身手却不比年轻时逊色多少,身处的绝境反倒完全激发出他的斗志,那柄沾血长剑如一条火蛇般忽进忽退,忽而横扫忽而直刺,忽而盘旋忽而搅动,将一个个攻来的齐墨干净利落地刺穿砍翻,每一剑都给对手造成致命伤,倒在他剑下的竟无一幸存!
“秦墨山穷水尽了。”遥望着王贲奋力挥舞着长剑的身影,陈横喃喃道,也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巨子也想出战?”那个嘶哑嗓音问道。
“王贲身为庙堂重臣,尚且亲身杀敌,我又岂能袖手旁观同袍送死?”
“其中有一大分别:王贲乃困兽犹斗,巨子却胜券在握,胜局已定却还亲出,岂非徒逞血勇?”
“公子所言,自是将道;然我墨家终究与真正军旅不同。军旅进退唯视利害,我墨家却只讲慷慨赴死,劲敌当前绝无回避之理。”这样回答着,陈横开始向着那处山塬缓缓走去。
“巨子留步!”
陈横收住了脚步,却并未回头:“若还想劝我,却是不必了。”
“非要劝你,是要与你一同出战。”
“公子天下名将,也逞这般血勇?”
“若对手是王贲,便值得逞一回……”
说着他缓步上前,脸上的黄金面具熠熠生辉。
奇特的呼哨声从沙洲方向响起,方才还死命拼杀的齐墨骤然一愣,心念电闪间却齐齐虚晃手中长剑,又鬼魅般迅速撤下了这片自己刚开始占领的山塬。(
最强剑神系统)眼见对手暂时退却,幸存的黑冰台弋射们再难支撑这小小的圆阵,纷纷跌到了遍地的泥泞血污中。
王贲却没有放松警惕,尽管同样脚步虚浮、冷汗涔涔,但他依旧努力挺直身子,握紧了手中的盾牌长剑。
四下里静了下来,除却一片喘息呻吟,便是海风的呼啸与浪潮的澎湃,一个沙哑的声音混杂于其间,从远方遥遥飘来:
“王贲,久违了。”
王贲的瞳孔收紧了起来,这个声音熟悉却又陌生,他一时无法分辨究竟是谁。
随后,他看到,一个瘦长身影从山塬下齐墨的队伍中缓步上前,一旁的火把照亮了他披散着的花白头发,以及脸上那副黄金面具,王贲低头俯瞰着他的身影,颇多感慨地长出了一口气。
“公子梁,你我竟在此重逢,天意也。”
“这多年来,我一直身处岭南与你父为敌。百越被平定后,我便逃往九江郡潜伏。齐墨巨子寻得我行踪,又带我来此地,为的便是全歼黑冰台。”
“既如此,你等为何撤退?”
项梁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如同野兽的低沉咆哮:“当年淮北大决之时,你父曾成全了我父最后尊严,我一直铭记在心;而今时势相异,换作你走投无路,我也欲投桃报李,再给你一次战机:你既亲出,肯否与我决一死战?”
“与你决斗,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无论胜败,我等都要将黑冰台剿灭。”
“既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
“你与我决斗,固无法左右战局结果,却能在死前要我性命,与我落个同归于尽,不值么?”
“若还不够,再加我一条性命。”
一声清脆的銮铃响动,一个女人般轻柔的嗓音,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纤瘦身影也缓缓走上前来,一双眸子反射着旁边火把的光亮,如同暗夜中的寒星一般闪亮。
张良。
“王贲,你我较量多年回回平手。而今张良就站在你面前,当着悬刀、齐墨乃至黑冰台之面,立誓于此:此番我一不逃亡,二不暗算,只在此旁观你二人决斗,你若能杀得项梁,我一条命便交与你。天下在逃世族之中,我与项梁分列前两位,我等两条性命,换不得你一条么?”
遥望着张良那张女人般清秀苍白的面孔,王贲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冷笑:“好一番慷慨陈词。悬刀张良心机何等深沉,岂会热血上涌拿自家性命冒险?你无非算准项梁必能杀我;纵然失手,至少也与我两败俱伤,那时你仍能全身而退!如此说法,无非想激我出战,鼓舞天下世族斗志而已!”
然而,张良却是报以同样的冷笑:
“纵然如此,却又如何?太尉身为黑冰台断令,又自诩墨家,骤遇强敌挑战,岂有畏缩自保之理?”
“我何曾说过不战?”王贲的嗓音极尽冰冷,“闲话休提,项梁,拔剑!”
“太尉脚下那山塬太过崎岖,若欲一战,来这沙洲便是。”项梁一动不动道。
海岸一片殷红的沙滩上,齐墨们颇有默契地向两侧散开,聚集在了狭长沙洲的两端,如此围成了一片空场:两面是齐墨堵住了去路,正面是茫茫大海,背面便是黑冰台聚集的山塬。只有三个人留在了这片沙洲正中:王贲、项梁,以及张良。
王贲一步步向项梁走去,在那已被鲜血浸透的沙地上踩下深浅不一的脚印,目光则死死盯住对面越来越近的项梁。在这最后的生死关头,他心下既无波澜也无杂念,死去的顿弱与胡非子,还活着的屈将子与其他弋射们,他已不再去想了;父亲、妻儿,也同样不再去想了;至于自己是否会死于这场决斗,他更是从未在意过。此刻的他,心下只剩了唯一一个念头:
杀了他。
杀了他。
项梁心下转着同样心思。若不能毁灭整个秦帝国,若不能复兴楚国,若不能让死去的亲人复活,那他力所能及的至少还有一样——杀死他,用他的鲜血来祭奠自己失去的一切。
杀了他。
张良的目光永远冰冷镇静,他看王贲的目光和看项梁的目光没有任何不同,一个是自己的猎物,一个是手中的棋子,他苦心编织这张罗网已有多年,而今终是迎来了猎物落网,这个庙堂鹰犬,这个天下老世族最忌惮的敌人,今天必须要死在这里。
杀了他。
几乎是同一瞬间,王贲、项梁和张良的心底,共同涌起了这个念头。
5
夜已深,潮已涨,天空大海已融为一体,头顶是越来越浓重的暮色,正在缓缓向下压来;脚下是越来越逼近的海水,正在缓缓吞噬这片沙洲,不久之后,所有人便都要站在没膝海水中了。
銮铃的响动中,张良向一旁缓缓走去,既是避开海水,也是给决斗的两人让出足够的空地。
王贲双手紧握剑柄,缓缓举起长剑,护住自眉心到胸口这一线,他死死盯住对面五步之外的项梁,时刻注意着对方手中那柄细薄弯曲的吴钩。
吴钩果然动了,动作却是出人意料,项梁并未如对手那般将它高举,却是反手握剑、掉转剑尖,直指腰间剑鞘,使整个剑身都滑入鞘中;然后他踏上一步,身体半侧,右手五指张开,轻落剑柄之上。显然,方才的吴钩入鞘决非罢战,而是在为后面更凌厉的进攻而蓄势。
接下来,他整个人就这样静止不动了,仿佛自鸿蒙初开之时起,便一直这样伫立着,只有那喷射出灼灼火焰的双目才能显示出,这并非是一具陶俑,却是一只即将扑向猎物的豹子。
王贲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项梁摆出的这种奇特姿势,应该是某种剑法的起手势,他只隐约听部属说起过,这是齐墨特有的一种剑法,没有任何示形掩饰,没有任何变化后招,甚至没有任何退路,只要剑锋挥出,便必会饱饮喷溅而出的鲜血,无论自己的还是对手的。也正因此,即使是在齐墨中,会此种秘剑者也少之又少,而真正使出它的机会则更少,毕竟它只能用于一对一的决斗时,乱军之中你不会有足够闲暇来蓄势拔剑。
对面的项梁依然没动,意思却很是明确,即使此时开口,他也只会说出一个字——
请!
王贲不必等项梁将这个字真正说出口,他周身热血都已沸腾,瞬间爆发出一声咆哮,如离弦之箭般猛扑向对手。
项梁仍旧岿然不动,只有散乱的发丝和衣袂在夜风中飘拂着。
王贲挺剑,粗重的秦剑刺出一条箭矢般的直线,没有迟疑,没有退缩,没有迂回,没有闪避,有的只是勇往直前,锋芒毕露,雷霆万钧,狂飙突进。这一剑和他本人一样直截了当。
而当他的剑锋已逼近到项梁胸口之际,后者的吴钩也终于出鞘了。
一声尖啸瞬间响起,龙吟般清亮,鬼泣般凄厉,紧随其后的便是那耀眼青光的瞬间绽放,如一泓秋水般汩汩流淌,无尽的杀机随之汹涌喷薄,一泻千里。它画出的轨迹如太极一般圆满,仿佛盘古开天辟地的那一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剑,永远只能活在人们的想象中,却从无人得缘亲见。
那一剑,凝聚了项梁心底的一切仇恨与怨毒,同归于尽的一剑——
时日曷丧,与汝偕亡!
电光石火的瞬间,两人的身形与剑锋一同交错,彼此擦肩而过,激起大片被染得殷红的水花;同一个瞬间,一样物事挟着尖锐哨音陡然射向远处观战的齐墨们,但闻一下剑锋碰撞的清脆龙吟,那物事又陡然变换了方向,“嗖”的一声刺入他们脚下沙洲中,兀自震颤不已,齐墨们定睛看时才发现那是一截断剑;而陈横也向手中短剑瞥了一眼,看到剑锋上现出一道缺口。
他又将目光投向沙洲的正中,刚好看到两人踉跄着冲出了五六步,这才艰难地收住脚,然后他们同时直起腰,背向而立。
“嗵”的一声,王贲手中秦剑落入了海水中,溅起过膝的浪花,他没有试图拾起它,而是与项梁同时转过身,互相望着彼此。
项梁仍然握紧了半截吴钩,左手则死死按住自己的右肩,滴滴答答的鲜血自指间冒出,将他的衣衫染得一片殷红。尽管如此,黄金面具背后他的嗓音中却满是嘲讽:
“还能打么?剑都握不住了。”
王贲没有答话,汩汩血水自他右臂那道既深且长的伤口中不住淌下,将他半边身子染成了血人。
“再来!”不等王贲弯腰拾剑,项梁已挺起半截吴钩直刺而来,身形如影似魅;王贲不及拾剑却也并未闪避,左拳打向了项梁的额角,拳头与剑锋错落的瞬间鲜血飞溅。
“这是我阿翁的!”项梁将手中断剑深深刺入王贲的胸口,声嘶力竭地吼道。
他的吼声骤然被一阵剧痛截断,王贲的拳头击中了他右太阳穴,于是身子猛然一晃,除了沉闷的剧痛,更感到眼前金星闪烁,半眩晕半清醒间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然而很快便再度扑了过来。
“我阿兄的!”项梁的声音如同野兽的咆哮,他侧过身来,用左肘向着王贲下腭狠狠砸去了第二下。
王贲一个趔趄,险些仰天倒下,随即感到下腹再度被项梁的拳头狠狠击中,当他身子猛然一弯时,项梁左肘又砸向了他的后背,将他打趴在了脚下的海水中。
“女萝的!”他继续吼道。
王贲陡然在海水中翻滚了几圈,滚到了一旁,哗哗水声中赶在项梁冲过来前**地踉跄站了起来,然后凝聚了全身的气力,挥起左拳,狠狠砸向了项梁右脸。
“我的!”拳头砸中了项梁那黄金面具的侧脸,留下一道凹坑,王贲也咆哮了一句。
项梁同样一个趔趄,左手扯下黄金面具一把丢开,再度扑向王贲,将他重新扑倒在海水中,双手死死扼住了他的脖颈。
“我孩儿的……”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跌倒在海水中的王贲同样伸出双臂,扼住了他的咽喉,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翻过身来,将他也推入水中。
两人在越来越深的海水中不断翻滚着,借着岸上的火把可以看清,被激起的白色浪花早已变得通红,这两个同样年过五旬的男人,此刻却如孩童厮打般缠斗在一起,既无技巧也无章法,纯纯粹粹是以性命相搏,任谁都可以看出,两人都抱定了必死之志。
陈横和张良默默望着这场惨烈决斗,没人吭声,也的确没人试图插手。于陈横来说,这是因他有言在先,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于张良来说,则是因他已确信,两人此番都不可能生还了。
尽管如此,他却仍为这场决斗迟迟未能分出胜负而感到焦灼,不经意间将目光越过海水中翻滚厮打的两人,投向了远方那一片黑暗的大海,却一下愣住了。
大片渔火同时燃起,照亮了一艘艘乘风破浪奋力划来的小舟,船头各插一面小旗,每艘船上都坐有**个人;而即使略略扫过一眼也可以看出,这一带的海面上,至少也有近百艘小舟!
接连三声响箭刺入了夜空,各自摇曳的火尾组成了三条金蛇,幸存弋射们无不认出,这是黑冰台自己的暗号。
“如何还有黑冰台?”陈横又惊又怒地叫道。
“并非黑冰台。”望着那些越来越近的小舟,张良的目光中也现出了惊奇,“你看那些小旗,唯有海商船队才插。天下所有海商里,能有这多船只的,怕是只有一家……”
弩矢的呼啸打断了他,一片猝不及防的哀号声陡然在齐墨中响起,足有十几人被那些小舟上射出的弩矢刺中,先后倒在潮水里。
“各寻掩护!”陈横一声令下猛扯张良,率先闪到一块礁石的背后。其他的齐墨与悬刀尽管骤遇强敌,却也并未手忙脚乱,而是分头掩藏于一块块礁石背后。他们刚各自藏身完毕,夜风便送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
“悬刀张良、齐墨陈横!我乃黑冰台县子硕!领卫卒围剿你等,作速投降!……”
那些小舟越来越近了,陈横从礁石背后望去,借着船上的支支火把,他看清了小舟上那些长戈剑盾弩机一应俱全的甲士们,也看清了一面面船头小旗上的图案,那是一只只正在振翅起舞、名为文翰的斑斓锦鸡,传言是当年蜀王鱼凫的祥瑞神兽,被清夫人当作自己商队的标志。
“当是清夫人出海船,将卫卒送来。此番我等,怕难脱身了……”张良轻声一句,白皙的额角隐隐渗出了汗水。
县子硕终是来了!屈将子尽管痛恨他的迟延,却还是将手中短剑直指沙洲:“随我杀!救出断令!”
当海滩上再度展开一片厮杀之际,王贲和项梁的体力也同时接近灯尽油枯了。
两人此刻已被潮水完全淹没,咸腥的海水从各自口鼻灌入胸腔,他们神智都开始恍惚,可纵然如此,却仍死死扼住对手喉咙,支撑着他们的已不再是斗志,只是最后残存的本能。
尽管眼前分明一片黑暗,项梁却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那个纤瘦的白色身影;耳畔分明是海水的咕嘟声响,他心头却荡漾起了那阵悠远的歌声:
若!
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
——父亲,阿兄,女萝,还有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儿,项梁已然尽力了,项梁去见你等时,至少能带上王贲一条性命……
——阿翁,王贲怕是要走你前面了,你曾要王贲替你守护大秦新政,王贲怕是做不到了,然则王贲虽死,却也履行了自家职责;虽未马革裹尸,却也死在了反复辟战场上……
这是王贲最后的念头,当那震天的呐喊声由远及近时,他和项梁都同时松开了自己的双手,两人的最后一点儿意识同时消失了。
6
“这是丹药,快给断令服下!”县子硕大吼道。
“稍慢一步,我捅了你!”屈将子一把拔出匕首,抵在侯生腰间。
“知晓,知晓……”后腰骤然感到匕首锋刃的冰冷,侯生自然不敢怠慢,左手猛然掐住王贲人中,右手则从县子硕手中接过小陶瓶,拇指一抠,便将瓶中丹药尽数倒入王贲张开的大口中。
“断令若死,你也一样活不成!”屈将子的匕首已微微刺入了侯生皮肉。
“断令,当不致死……我认出这丹药,乃徐福亲手炼制,可于垂危之时起大用,只是,捡回性命,太尉也不能复原如初,只能终日静养……”
“项梁又如何?”
“公子梁虽也有伤,却好得多,只要好生养息,当能复原如初。”
“也好,待他生龙活虎之时,再将他明正典刑。”屈将子恶狠狠一句。
县子硕沉思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也罢,侯生,你若能将他二人救活,我等或可奏请皇帝,饶你一命。”
“然则,你须说出卢生藏身何处。”屈将子补充道。
侯生抬眼望了屈将子一下,苦笑着摇摇头:“我若知晓,还会瞒到目下?说了多少遍,我本欲与他同走,却被胡非子兵马堵住退路,不敢贸然露头,便在一处山洞熬了半夜,天明时卢生说出洞探察,不料一去便再未回来,自此不知去向了。”
两位殿戈彼此对视了一眼,没再吭声,屈将子一招手,两名弋射赶过来看管这位方士,然后他俩缓步走向了昨夜黑冰台据守的那处山塬,在这一带起伏的山岩中,这里可以算得一处制高点了。
天已大亮了,整整一夜的激战后,悬刀与齐墨都已全军覆没,尸体堆满了田横岛岸边的沙洲,浸泡在血红海水中,分外触目惊心,而脚下这片山塬还未及打扫,同样散落着弋射们的尸身,脚下的泥泞也浸满了鲜血。
“为甚这般久才赶到?”屈将子愤愤向县子硕质问了一句,“顿弱胡非子战死,断令也生死未卜!黑冰台都快死绝了!”
县子硕死命咬住下唇,直至嘴角渗出丝丝鲜血:“此番出战,原本一切顺当,谁曾想赶到田横岛之际,我等却在海上突遇一条巨鲛,直是海岛般大小。清夫人海船终究不是战船,船上并无连弩,我等奈何它不得,六艘战船被那巨鲛打翻了一艘,又打坏了一艘,好不容易才将它甩掉!”
“拿海客奇谈骗人么?”屈将子怒火中烧地叫道。
“你自己看!”县子硕伸手指向远方的大海,屈将子瞥去一眼便愣住了——水天相接之处的浩渺碧波中,分明是一个战船般巨大的黑影,脊背上还高高竖着一点形如帆樯的物事。
“真有这等巨鱼?”他倒吸一口凉气,满脸的难以置信。
“那露出水面的,便是巨鲛的背鳍。”县子硕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懊恼,“迟迟未能赶到,你以为我等心下便好受么?我等一样损失惨重!”
屈将子不说话了,只是死死望着那条巨鲛。突然间,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没有理会县子硕,飞身扑下了山塬。
“去往何处?”县子硕望着他的背影高叫道。
“卢生——!”远方遥遥传来了屈将子的喊声。
小舟在海水中不住打着旋,却始终未能再进一步,一个又一个巨浪迎头拍来,将卢生劈头盖脸地浇成了落汤鸡。
周身早湿透了,不知是海水还是汗水,尽管如此,卢生还是徒劳地划动着船桨,忽而哀号忽而咒骂,方才死里逃生的狂喜此刻已烟消云散,心中只剩下了身陷死地的绝望。
昨日他甩掉了同伴,很轻易便逃到了田横岛北岸,此时黑冰台弋射已近折损殆尽,齐墨悬刀又正与县子硕援军进行着最后的决战,自然无人发现他。天已大亮时,他又从一处隐秘港湾发现了胡非子那一队弋射留下的几艘小舟,于是慌忙上了其中一艘,将它划向深海。这一带他也曾数次往返,心知附近海面风浪不大,再加上自己水性船技俱佳,只要运气好,当不致轻易翻船。
卢生一向觉得自己运气很好,否则,何能在庙堂潜伏多年而不被发觉?
然而他没想到,奋力与巨浪搏斗了足足一个时辰,小舟却丝毫不能前进半分,他心下由此泛起疑惑:海上明明没有海风,这波涛却如何一浪高过一浪?不经意间将目光投向远方,却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攫住了自己的心——透过起伏的波浪,他看到一个战船般巨大的黑影正向自己迅速游来,脊背上还高高竖着一点形如帆樯的物事。
“海神禺强……”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只冒出了这一句。
愣怔了片刻,卢生突然醒悟过来,更加疯狂地划动着船桨,然而小舟却仍旧被巨浪推挤着忽上忽下,根本不可能向任何方向驶去,那片巨大阴影却越来越近了,卢生已能看清巨鲛那高高竖起的背鳍,那灰色的粗糙脊背,那雪白的肚腹,还有那洞窟般的血盆大口中一颗颗矛尖般的锋利牙齿。他极尽绝望和惊恐的一声尖叫,跳入了海中。
一声巨响,小舟被击得粉碎,随着一片殷红迅速泛起,他再也没能冒出头来。
遥遥望着巨鲛陡然自海中跃起,又重重砸下,将卢生的小舟砸得粉碎,屈将子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嘴角微微浮起一丝笑意。
然而紧接着,那丝笑意便凝固在了脸上,突如其来的剧痛从背后迅速传来,他只觉眼前的天地迅速旋转起来,然后缓缓扑倒在地上,身下开始积起一片血泊,而且正在不断地扩大蔓延。銮铃的清脆声响随即在身后响起,屈将子拼尽最后气力扭头望去,一眼便见到张良那双冰冷的眸子,以及他身旁陈横手中的弩机。
“此刻杀他,不怕泄露行踪么?”张良轻声问了句。
“我有办法脱身,随我来。”陈横报以同样的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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