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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明火·暗潮
1
蒙恬接到焚书令时,整个大咸阳已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之中。(
腹黑嫡女:绝色小医妃)
一队黑森森甲士自太尉府大开的正门中川流涌出,手中的兵刃身上的甲胄一同闪烁着凛凛寒光,后面则是一队文吏,而走在最后的便是太尉王贲本人。
他大步来到车马广场,跃上自己那辆高大戎车。戎车刚发出一声沉重呻吟,驭手便挥起手中的皮鞭,驾马一声嘶鸣小步前行,后面的甲士文吏们也齐齐迈步跟在后面,人人步伐如夯石般沉重肃杀,而戎车之上的王贲,面容和目光也同样阴沉。
此刻的太尉装束与平时大不一样,不仅全身戎装,腰间佩上了那枚系有紫绶的太尉金印,身后侍卫还高擎着一柄灿灿金斧,更令街市上的黔首们倍感惊奇的是,他还头一次佩上了皇帝亲赐的那柄定秦剑。须知这几样都是标志着赫赫权势的信物,今日太尉竟把它们全数亮出,却不知将是何等大事?一时间不少好事者都纷纷撂下手中的活计,远远尾随着一路来到了咸阳宫外的车马广场。一眼望去更是吃惊,但见卫尉杨端和、中尉马兴也同样各领十数辆战车数百名甲士抵达广场,咸阳庙堂三位执掌军权的重臣,竟同时集中在了这里!
惊讶不已的黔首们正在窃窃私语,王贲却是默不作声一招手,一名文吏手捧一卷竹简大步上前高声念诵起来,他只念了第一句,整个车马广场便“轰”的一声炸开了锅——
《大秦皇帝焚书令》!
片刻的惊讶之后,死一般的沉默便笼罩了车马广场,唯余文吏的声音反复回荡着。黔首们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吭声。谁都知晓皇帝正月才过完四十八岁寿辰,此后九原军第二次大捷的消息又传至咸阳,更添了不少喜庆,黔首们私下里都在议论,两次大胜匈奴,该当破解那“亡秦者胡也”的谶语了,皇帝也该让天下黔首歇歇了。然而谁都没想到,今年皇帝发出的第一道诏令,竟然是要焚书!
太尉王贲鹰隼般的犀利目光不断在人海上空逡巡着,而他本人也正如一只蓄势待发的大鹰,随时准备向什么地方扑去。
焚书令在黔首中间引起的震动,是他早就料到了的,然而这也恰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谁也没想到,这场席卷了整个秦帝国的风暴,这一深远影响了中国历史两千年的事件,竟是在皇帝的寿筵中初现端倪的;更没有人想到,引发这一事件的人物,竟是一直被皇帝奉为上宾的儒生博士们。目下回想起来,王贲才明白儒生们与秦帝国的政见终究是冰炭不能相容,这政见分歧早在多年前新政初立之际便有了苗头,然而因了皇帝对博士们的包容,因了儒生博士们的妥协退让,也因了国事繁剧头绪众多,这分歧没有继续扩大,可王贲知道,它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这多年来一直被掩盖了起来。
儒生进入咸阳庙堂,儒生与咸阳庙堂的政见分歧,由儒生引发的这道焚书令,都得从秦国与儒家的关系说起。
天下一统前,由于秦国以商鞅学说治国,时人乃至后人便多以为法家乃秦国唯一治国主张,其他学派都被尽数排挤禁绝,其实大大不然。在当时百家争鸣氛围下,各学派主张都有彼此融合相通之处,任何学派想不受其他学派影响,都是不可想象的;而任何一个国家试图以单一学说治国,同样是不可想象的。同样的,秦国以法家为主导的同时,也包容了道家、墨家、阴阳家等其他学派,即便是人们普遍认为与法家主张最势不两立的儒家,也同样在秦国占有一席之地:当年秦穆公便得到了孔子的赞赏,儒法并举的荀子也曾应秦相范雎之邀访秦,更不用说吕不韦兼收并蓄了诸子百家思想,编纂了大体因袭儒家王道学说的《吕氏春秋》一书;秦法中甚至专有一篇《为吏之道》,主张“君怀臣忠,父慈子孝”,显然也是吸收了儒家主张。根本而论,秦国与儒家只是彼此轻视而已——秦国看不起儒家复古倒退的为政主张,也看不起儒家的书生空谈和不切实际;而儒家同样将秦政视为虎狼苛政,举凡提到必是连篇累牍的口诛笔伐。但归总而论,二者彼此间还是大体相安无事的。
不过,当秦国统一天下之后,情势开始有所变化了。天下统一之后,皇帝创设新政之时,也开始考虑起大兴文华之事。于是开始面向天下招收士子,数月下来足足搜罗了数百人,儒墨道法等各派饱学名士也足有七十余人,被皇帝尽数拜为“通古今、典职教、辨然否”的博士。其中有一人最为特殊,便是孔夫子的后人孔鲋,皇帝因他身份特殊,破了秦法无功不封爵的成例,径直将他封为文通君,与武成侯王翦、通武侯王贲等庙堂股肱并列,可说是破天荒地将儒家推到了各学派的领袖位置。之所以如此,也是有深意在里面的:儒家诸般治国主张自与秦政多有牴牾,而且也被数百年来铁血大争的现实证明了完全走不通,然则这学派终究在天下有着深远影响,秦帝国若果能与儒生化解宿怨,岂非自己海纳百川的最好明证?而儒家弟子之中也毕竟不乏真才实干者,若果能改弦更张,抛却或修正自家那些不合时宜的主张,真正融入帝国新政,岂不也能一展胸中所长?
然而不久之后的大朝会上,儒生们的表现却使皇帝、使整个庙堂失望了。
那次大朝会,是天下统一之后的第一次大朝会,要会商的是关于秦政的根本大事:究竟当在天下推行何种治式?须知在当时,中国乃至人类历史上一直实行到现今、在今人看来已是顺理成章的郡县制,不过是区区百余年前才出现的新生事物,天下仍大行其道的,还是自周代延续下来的封建制——国君将土地封与有功之臣与王室子弟,封主在封地内享有自治,可自行决定赋税、自行营造城邑、自行成军,只在名义上效忠国君,国君不能直接干预封主,遇有国家大事须将他们一同召集会商后决定;而封地的民众隶农也只对封主效忠,二者之间实为人身依附与被依附关系。
这一制度乃周初创设,自西周时代一直到春秋时代,始终是天下主流;然而到了春秋末期,分封制效率低下、不利国家号令统一等诸般缺陷也逐步变得明显,诸侯们裂土分疆彼此苦斗也越来越频繁,此种形势下,几大战国都开始不同程度地实行起了郡县制——取消或限制封主治权,使封地隶农获得人身自由,将封地收归国有,设立郡、县、乡、里四级行政区划,由国君亲自任命的官吏治理,官吏只对国君负责,任期满后不得继续留任。郡县制的出现无疑是当时一大创举,但各国世族力量仍旧盘根错节,国君轻易无法触动,很大程度上也仍需倚重他们,是故各国仍是郡县制与封建制并存,国君对于本国世族只是尽力削弱,无力或不愿完全取缔,即便是变法最为彻底的秦国,也一定程度上保留着虚封制,天下黔首也大多认为此种混合并存之制是理所应当的。(
灵域)
而这种看法,又以那次大朝会上王绾丞相的发言最具代表性——今诸侯初破,燕、齐、楚等地偏远,若不分封则无以镇守边陲,请立诸皇子为王!王绾刚说完,庙堂上儒家博士们便异口同声地附和起来。皇帝当时没有做出决断,而是下令群臣商讨此事,最后还是李斯以周武王分封后便有管侯蔡侯叛乱的例子说服了众人,建议皇帝可赏赐皇子功臣以财货爵位,却不当再行封建,如此方能使天下无异心。皇帝最终采纳了李斯的意见,王贲还记得他当时的原话:天下共苦战斗不休,方有侯王;今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若求宁息,岂不难哉!这才最终决定了彻底放弃分封制,将整个天下真正划为三十六郡。
目下回想起来,王贲已经明白,那场争论表面上是分封郡县之争,其实却是复古与前行之争——儒家主张倒退回上古三代,主张礼治,主张分封,主张井田,主张回归那所谓的王道仁政,而现实却是皇帝和咸阳庙堂仍然在走霸道之路,继续推行法治,推行郡县……一个时刻梦想着向后退却,一个却在大步向前高歌猛进,二者本就是南辕北辙,能不背道而驰么?
这,才是儒家与秦政疏离的根本原因。
从那时到目下,八年过去了,尽管庙堂与博士们的相处表面还算融洽,然则二者之间始终貌合神离,不久前皇帝寿筵上的那场争论,以及目下实行的焚书令,不过是矛盾的总爆发而已。
“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该来的,终是要来。”听着文吏念诵焚书令,望着黔首们那一片震惊的目光,王贲暗想道,目光中满是阴沉。
2
那一日的情形,王贲目下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本是一场喜气洋洋的盛筵,皇子公主们都去了,皇族元老们都去了,三公九卿都去了,博士们自然也都去了。尽管皇帝因连日操劳而疲态尽显,但那一日仍兴致很高,向大臣们频频举爵。闲聊中,他提到了九原军北击匈奴的大捷,提到了蒙恬与皇长子立下的战功,又顺理成章地提到了儿子王离,还对自己说若无意外,明年王离回咸阳探亲之际,便让他与华阳公主成婚。王贲还记得,听到这话时自己无言以对,无意间瞥去一眼,却见华阳公主脸上已是一片飞红……酒过三巡时,博士学宫的掌事周青臣举爵站了起来,其余七十余位博士也纷纷离席,一同来到大殿正中,这位向来恭谨的仆射显然也微带了一丝醉意,很是兴奋地说了一番颂词:
“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明圣,平定海内,驱逐匈奴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当传之万世。自上古以来,无人能及陛下威德!”
“善!朕当为驱除匈奴、九原大捷痛饮一爵!”皇帝大笑道,庙堂上随即响起了一片万岁之声。
这时,一个峨冠博带的身影从博士中间走了出来:“臣博士淳于越有话!”
“说!”皇帝笑着举起了爵。
王贲还记得,当时连同自己在内,所有人都以为淳于越要说的与周青臣大同小异;可未曾想,他这一席话却引发了连串惊变。
“臣闻之,昔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以为辅佐。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若有田常、六卿之臣却无辅拂,何以相救哉?……”淳于越环顾四周,声音虽不大却极为清晰。
整个大殿迅速安静了下来,所有眼睛也都一下集中到了淳于越身上,人人目光中充满了惊讶;而听到后一句,皇帝举到嘴边的铜爵也陡然停住了。谁都知道,齐田常、晋六卿都是春秋末期各自国家的权臣,也正是他们把持了大权,最终篡夺了王位。今日本是喜庆寿筵,这淳于越平时人也算伶俐,却如何说出这般不吉之言?
淳于越却仿佛浑然无觉,嗓音反而更大了:“……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周青臣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
话音落点,整个大殿更是一片愕然。大臣们一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周青臣也脸红到了脖子根,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我等恭请陛下重行诸侯封建制!”淳于越身旁的数十位博士仿佛等的便是这句话,竟然一同重复了起来,声音分外齐整。
王贲还记得,当时自己向皇帝瞥去了一眼,发现他脸色虽则沉郁,却并未任何恼怒的表示,只是片刻沉默后重新开了口:“淳于越与众博士之言,下群臣议之。”
更大的声浪笼罩了整座大殿,所有大臣都议论了起来。须知,淳于越指斥周青臣倒在其次;公然宣称秦帝国不能长久,虽则大大刺耳,也在其次;最紧要的是,分封郡县之争早在八年前便已尘埃落定,郡县制已推行了八年之久,岭南三郡才刚设立,皇帝尚在与丞相李斯商讨设立九原郡四十四县之事,一切都好好的,这淳于越如何又突然间翻出了旧账?而其他博士若非早有谋划,又岂能应得这般齐声?这般儒生如此众口一词,究竟意欲何为?而皇帝命“下群臣议之”,岂不是说郡县制也可再度更改么?一时间人人都觉不可思议。
在大臣们的议论声中,寿筵终止了,原本的喜庆气氛顿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大朝会。儒生博士们争相发言,或如淳于越鼓吹王道仁政,云秦国一统天下正如商代夏、周代商,三代王道复出,理当以诸侯封建为根基;或如浮丘伯抨击皇帝作为,云皇帝大兴土木乃殚天下、竭民力,偏骈自私,何堪与三皇五帝比德?若不改弦更张,便是行桀纣之道!博士伏胜还颤巍巍叫道,华夏文明,尽在上古三代;治国之道,更在王道德政;陛下既已将孔鲋先生拜为高爵,也便当使儒家统领天下文明,行礼乐仁政!……而在这一番论辩的最后,文通君孔鲋代表所有儒家博士,说出了他们的要求:
“……陛下与列位大臣当知,自周初至今已有数百年,诸侯分封之制源远流长,本就天经地义。战国之世礼崩乐坏,诸侯攻伐不断,郡县制只为应对战乱而设,尚可实行;天下刚一统之时,大局尚在动荡之中,仍行郡县亦不失一时权宜之计。然则当今已是太平盛世,是故臣昧死请求陛下,重回诸侯分封之正道!……”
就在孔鲋发言完毕、博士们一片应和声相继消弭后,左丞相李斯终于开口了。他缓步踱到了大殿正中,向来温淡谦和的面容此刻却前所未有的冷峻。见他这般模样,不仅博士们大为惊讶,便连王贲本人也极为意外。他与李斯往来不多,但也大体知晓,庙堂一干重臣中,除却老丞相王绾、奉常胡毋敬外,李斯是与这些博士走得最近的,他早年师从荀子,为政主张同样是儒法并举,更不必提博士浮丘伯还是李斯昔年同窗,是故无论出于政见还是私交,李斯与儒家博士们交好都很是自然。(
绝宠腹黑妃)今日大朝会之上,李斯始终一言不发,王贲一直以为他是顾及与博士们的交情而不便说话,可目下这形势却是刚好相反,李斯在这关键时刻站了出来,显是打算一锤定音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从李斯身上嗅出了决战的气息,所有的目光也都集中到了这位一脸严峻的帝国首辅身上。
李斯率先将目光投向了淳于越:“淳于越所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分封郡县之争,八年前大朝会争鸣之时早已议定,而今众博士旧话重提,甚为无谓。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有治国之道,并非着意相反,时势异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非愚儒所能知也!……”
听到最后一句,大臣们嘴角露出了笑容,博士们则人人面露愤然之色——当年荀子曾在《儒效》中耻笑那所谓的“俗儒”,而今这位同样亦儒亦法的丞相更进一步,公然将自己称为愚儒,何其有辱斯文也!
李斯却毫不在意别人的反应,平静语气依旧透着肃杀:“今陛下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之士却仍教与非法之学。但有政令颁行,士子便各以所学大加批驳,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耀自家学说以为名声,宣扬异端以为高明,伙同同门以造势诽谤。如此风气不禁,则国之威势衰微于上,私人朋党结成于下。是故,臣奏请陛下一并禁之!”
“方略如何?”皇帝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
“六国灭亡已有八年,秦法颁行天下已有八年,不意诸侯封建仍旧根深蒂固;更兼八年来刺客行事、田地兼并、流言散播、世族逃亡等种种事端生发不止,目下庙堂又突兀冒出王道仁政之说,若任由此等说辞在天下大行其道,便等同于为复辟暗潮推波助澜,必当流毒无穷。有鉴于此,臣请陛下效法当年商君,颁行焚书令!”
“焚书?”听到这个字眼儿,大臣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博士们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了。他们都知商君焚书之事,那是当年商鞅变法时发布的法令,也因此引起了天下哗然,然而那法令只实行过极短一段时日,很快便没人提及了,可以说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此后百余年间,秦国更是放开心胸吸纳诸子百家学说,焚书令早在天下人记忆中渐趋淡漠,大部分黔首甚至都不知商鞅变法时还曾有过这样一道法令。而今,丞相李斯旧话重提,而且显是准备来真的了!
(注:商鞅焚书之说,历来遭后世猛烈抨击,然查其出处,只《韩非子》有载,其余典籍皆无,是为孤证,疑为虚构之事。)
“灭绝文明,灭绝文明……”不知何时,文通君孔鲋已是脸色惨白,如同风中秋叶一般颤抖着。
“灭绝文明!灭绝文明!”博士们纷纷喊成了一片,愤激的愤激哀号的哀号哭喊的哭喊咆哮的咆哮,以头抢地捶胸顿足跳脚痛骂,不一而足,整个大殿顿时乱成了一团。
“都给我闭嘴!”
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响彻了大殿,所有博士都不敢吭声了。
太尉王贲霍然起身,大步离席,每一下脚步都发出了回响,反复激荡在大殿内。博士们惊惧的目光无不集中到了他身上,这位以冷血铁腕著称的百战名将,尽管目下只是身着官服,既未顶盔贯甲也无佩剑,身上却仍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甚至不必开口,单是这股气势便足以使胆小者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了。
“灭绝文明?”王贲一字一顿道,语气中带着无尽的轻蔑与鄙夷,“一堆腐朽竹简霉烂木牍,一派大而无当陈词滥调,一群四体不勤只知高谈阔论的书生蠹虫,一个往不可谏去不可追的清秋大梦,也配叫文明正道?中原复辟暗潮这般猖獗,你等儒家对天下大势不闻不问,只知死死咬定自家说辞自言自语,只知对秦政瑕疵、皇帝错失喋喋不休指摘不停,一个可行主意也拿不出,反倒鼓噪唇舌为复辟世族摇旗呐喊,偏还有脸自居文明正道?天下文明只你儒家一家?天下大道只复古倒退这一条?这等复辟的文明、乱政的大道,我等要了鸟用!”
“你——!”孔鲋愤愤戟指王贲。
“臣启奏陛下!”王贲口中虽高叫陛下,双目却是死死盯住了文通君,“震慑复辟既为社稷生死存亡之事,自当视为定国之战,以军制治之!丞相既已提出完整方略,臣自请为将,操持此事!”
“我等愿随太尉焚书!”杨端和、马兴也猛然站了起来,一左一右站在王贲的两侧。
“可有异议?”听到庙堂文武两大重臣都已表态,皇帝的冰冷嗓音终于缓缓响起。
除了袍袖瑟缩抖动声之外,大殿内一片死寂,皇帝的目光环视了一圈,看到博士们人人战栗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在三名将军出身的大臣们目光的威慑下,却是没一个人说得出口;孔鲋也只是哆哆嗦嗦指着王贲,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于是皇帝终于点头一句:“制曰:可。”
这三个字如同一把斩首钺般森然落下,文通君孔鲋一声闷哼,一头栽倒在地了。
3
沉重杂乱的脚步接连踩过一枚枚散落在地的竹简木牍,一个又一个士子默然无语低着头,从怀中袖中抽出一卷卷竹简,递到一个个文吏面前,文吏们同样默不作声地伸出手,多少有些粗鲁地将那些竹简夺过来拆成一枚枚细长竹片,又很是随意地丢在身前。当这些战利品累积成一座座小山时,他们便提起一只只陶罐,将油脂泼洒到那些竹木小山上,然后便是一个掌事模样的文吏走上前来,将手中火把丢了过去。火光与烟雾一同冲天而起时,竹材燃烧的噼啪声也响彻了四方。听到这些响动,那些士子们便有人转过头来,恋恋不舍地向那些正在燃烧的竹简望去,但立即便碰触到执戈甲士们森冷的目光,于是只能一边拭着泪水一边匆匆离去。
尽管是初春,天气却冷得如同寒秋一般,大街小巷四处腾起的火焰没有给大咸阳带来丝毫温暖,反倒在这些甲士的脸上添了一丝狰狞神色。
而他们身后的那辆戎车上,全身戎装的太尉王贲如同一根黑黝黝铁柱般挺立在阴霾天穹下,冰冷的目光远远投向那些士子,仿佛要从他们当中揪出一两个居心叵测的复辟老世族一般。
突然,他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兀鹰发现猎物一样死死盯住了人群中的一个。
他发现了文通君孔鲋。
几日不见,文通君已憔悴得让人认不出来,他整整瘦了一圈,那件原本合身的布衫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显得空荡荡的,头戴的竹冠似也有些歪斜,总是梳理得一丝不乱的长髯此刻更是虬结成了一团……尽管和孔鲋此前见面次数也不多,但王贲记得他一向衣着考究精心修饰,举手投足都是一板一眼,还从未见过这般颓唐模样。(
谋妃当道)
他注意到孔鲋也在盯着自己,却没有理会。庙堂尽管下令焚书,但针对的仅是民间藏书,博士藏书并不在焚毁之列,皇帝更没有解散博士学宫,对博士们来说,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是故王贲这几日尽管也感到了博士们对自己那再明显不过的敌意,却毫不在意。在他心中,这些博士甚至做自己敌手都不够格——一群书虫,成得了鸟事!
远处遥遥响起一阵骚动,还在围观焚书的黔首们躲避瘟神般忙不迭闪开,但见一名士子被几名甲士押了过来,那是个高大肥白的中年男子,看衣着显然也是官署吏员,他怀中紧抱着一捆竹简,被推搡得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打头那名甲士想从他手中将竹简夺走,他却拼死也不肯松手,愤愤叫嚷道三十日后藏书不烧者才被罚为城旦,目下时日未到,你等无权逼我烧书!
望着那张满是汗水肥白如瓠的大脸,王贲皱起了眉。
他已认出,那是冯劫的属官,曾和自己一同彻查田产兼并的御史张苍。
“带那人过来。”王贲简单一句,身旁一名文吏便快步跑去,领来了张苍。
“太,太尉……”望着王贲那铁青的脸色,张苍嘴角也抽搐起来,一脸强自压抑的惊恐神色再配上那满头的汗水,显得既可怜又可笑。
王贲跳下戎车,瞥了张苍一眼,丢下句“随我来”便转身进了太尉府。押送张苍的几名甲士也想跟上,王贲却远远比画了个手势,他们便都知趣地远远站定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太尉府宽阔的前庭,王贲这才转过身来:“甚书?”
张苍展开竹简,打头第一枚竹简上是“春秋左氏传”五个秦篆。
王贲眯起了眼睛:“你也习儒学?”
“实不相瞒,太尉,我当年也师从荀子,与丞相、韩子、浮丘伯等人同窗,只没他们那般大成……”
“此前何不提师承门派?”
“我等同门都说,皇帝看不起儒家,知我乃儒生,怕是不得重用。”
“一派胡言!皇帝对诸子百家一视同仁,何来厚此薄彼?”
“若不欲灭儒学,焚书作甚?”张苍没好气道。
“这书,你不想交?私自藏书,不怕受刑?”
“书烧得光么?口堵得住么?庙堂若真逼得万千黔首道路以目,秦人江山便长久不了!”张苍两眼望天,语气里满是气恼。
王贲一声冷笑:“好你个张苍,这等狂夫之言也说得出口?再问一遍,你这《左传》,不交是不是?”
“不交!”张苍将竹简抱得更紧,已注意到太尉背后,远远伫立的那几名甲士正望着自己,显然只要王贲一发话,他们就会大步上前夺走竹简。
“不交就藏好,三十日后若真被我搜出,小心罚做城旦。”
“……”张苍不知所措了,他本已做好了下狱受刑的准备,正要等甲士过来时大吵大闹跳脚痛骂一番,如此纵然被抓,也不枉英雄一回,却不料王贲竟冒出了如此一句。谁都知晓这位太尉的狠辣手段,目下他却如何放过自己了?不由得期期艾艾问道:“太尉,你……是念我有过功劳么?”
“商君名言不知么?你便立过功,若触犯秦法,我也照样不会放过你。”王贲的语气和目光一样森冷,“我且问你,那焚书令,皇帝批的是甚?”
“制曰,可……”张苍喃喃道,双目忽然明亮了起来,“啊,我知晓也!难不成……”
他忽然不吭声了,王贲用目光止住了他:“知晓便可,莫与旁人说。”
张苍连连点头,心下猛然涌起一股落水之人骤然得救的狂喜。他已明白过来,王贲之所以放过自己,便在皇帝批的那三个字。须知皇帝政令分为两种,一为“制”,一为“诏”,以“制曰可”发布的,便是“可以如此”;以“诏曰行”发布的,其含义则是“必须这般”。虽是一字之差,含义却大不相同——一个大有回旋余地,一个则是无可动摇。寻常人等不了解此中微妙,可张苍身为御史对政令极为熟稔,马上回过神来,被皇帝批为“制曰可”的这道焚书令,实为可松可紧可急可缓的弹性政令,虽则雷声大,却未必落得多少雨,怕是也同当年收缴私兵一般,光是唬人而已!想到这里不禁面露喜色,向王贲眨眨眼,忙将《左传》塞入袖中,王贲向太尉府前庭一条小道指了指,他便顺着那条巷子溜之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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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张苍被抓进太尉府,文通君孔鲋便没有继续逗留,而是迅速抄小路回了博士学宫中属于自己的那座六进宅院,一头扎进书房,按住狂跳不已的胸口,只觉久久一阵眩晕,忙从袖中摸出一个小陶瓶,倒出一粒药丸塞入口中生生咽下,小半个时辰后才缓了过来,发出了一阵疲惫的长吁。
自那次大朝会到目下,仅仅过了三个月,孔鲋却有了恍若隔世之感。想当年天下一统之后,他被皇帝恭敬请到咸阳辅政,还被拜以文通君的高爵,当时自己满心都是先祖那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雄心大志。然而谁曾想到,接下来的八年间,自己纵然享受着无上尊贵与荣耀,却离心中真正志向越来越远;那出仕之初的勃勃雄心,也随着自己那些主张一次次被弃用而逐渐消弭了。他已慢慢明白过来,皇帝其实根本不想用儒家来治国,和当年那魏王假一样,他供奉自己与一干博士,也不过是如四公子豢养门客一般,沽名钓誉而已!
心念及此,孔鲋再度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回乡归隐的念头又开始如幽灵一般从心头泛起,若无后面之事,他本是要向皇帝辞去爵位,重回故乡继续收徒讲学的,是自己一位故交的来访,改变了这一切。
那位故交,便是销声匿迹已久的陈余。
孔鲋记得,当这位多年未见的老友神奇地出现在面前时,自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半是兴奋半是警惕——陈余当年曾暗助过张良,在黑冰台追捕的世族榜单上名列前茅,自己与他往来难保不会引来麻烦;可他毕竟也算得同门,自己仍当为亲者隐,不能向太尉举发,做不义之人!当即向陈余慷慨表态:君若有难,我来助你!陈余却是笑着摇头:文通君不必担心,今日见君非为自保,却欲邀文通君与各位儒家同门共谋大事!孔鲋惊讶地问何等大事,陈余道,我等也知文通君多年来意图复我儒家王道复古大梦,惜乎皇帝刚愎自用,文通君诸般心血尽数付诸流水,何其可惜也!为君计之,不如与我等世族合流,逼迫庙堂改弦更张,以此伸张我儒家学说!说着进一步拆解:儒家向来主张恢复王道封建;世族要复辟,也须恢复王道封建。(
重生之幸福一生)六国贵胄整日被黑冰台追捕,绝无可能抛头露面,偏偏儒家却是天下显学,万千黔首纵不认世族,却认得儒家!贵胄说不得之言辞,儒家可为代言!君不如与我等六国世族携手,待到天下重回封建之时,定能一展胸中所长,成为货真价实之文通君!一席话说得孔鲋怦然心动,忙问既然如此,需我如何行事?陈余低声一番面授机宜,孔鲋听得连连点头,目光也越发明亮了。
直到目下,孔鲋仍能记得自己回到府邸之后,如何按陈余的谋划分头去见那些儒家博士们,逐一讲述了世族们的心思,儒家博士们始终唯他马首是瞻,自然无不响应。接下来的几个月内,几乎每隔几日便私下相聚一回,商议如何为世族复辟鼓噪声势,最终议决在皇帝寿诞这日打响第一战,大张旗鼓地鼓噪恢复封建制!
当时,陈余分析得极为透彻——只要此次论战之言辞传遍天下,顿时便能为分封制鼓荡起思潮,此后徐徐图之便容易得多。唯其如此,陈余的打算是,此番论战不求立竿见影,迫使庙堂真正废除郡县,唯求声势浩大,要让天下黔首知晓儒生博士们的政见!孔鲋又提出一个担心,如此作为会否激怒皇帝,为我等招来杀身之祸?陈余笑着摇头:政见不同,岂能一言不合便擅自杀人?皇帝纵不听你等说辞,也不敢对你等不利,不然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自行桀纣之道么?博士们这才恍然大悟,无不赞叹他见事透彻,于是便有了寿筵上的那次争论。
然而及至论战真正开始,博士们这才发现,皇帝竟真铁了心要走桀纣之道了。虽未向博士们问罪,可丞相李斯所提的那道焚书令,直如一声惊雷炸响在了当头,无论孔鲋自己还是儒家博士们,都愣怔不知所措了,他们心头不约而同涌起了同样念头:这是史无前例的文化浩劫,是空前绝后的灭绝文明的暴行!皇帝显然已成了独夫民贼,而那原本与自己交好的丞相李斯倏忽间竟翻脸无情,显然也是少正卯般心达而险的小人!再看近年来天下民生日渐凋敝,诸般大工程无休无止,秦政显然更是虎狼苛政,自己却如何是好?孔鲋向不赞同荀子那“从道不从君”的主张,更不觉孟子那“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有甚好学,只牢记着祖上“危邦不居”的祖训,既如此,自己更要走了,只不过皇帝这般暴戾,若当真直言去官,这桀纣怕是一言不合便要让自己去见关龙逢和比干,如此说来,还是效法微子去宋的好……
“文通君,故人相请。”家老的恭敬声音忽然在书房外响起。
“故人?相请?”孔鲋陡然一个哆嗦:这等风声鹤唳之际,能是何等故人?黑冰台么?能请自己做甚?下栎阳狱么?
“……是位尚商坊仆役带来的书信。”家老恭敬递上了一枚仔细捆扎好的精致竹简。
宏大祥和的编钟不疾不徐地奏着《鹿鸣》;宽阔的大堂正中,六十四名舞女挥动着袍袖缓缓起舞,环坐的宾客们则高举手中酒爵,一派谦和礼让地彼此赋诗酬答,只偶尔才小心夹起一片割好的正肉,放入口中缓缓咀嚼着,脸上也浮现出幸福的神色,仿佛世间一切美好尽在于斯。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与文通君孔鲋无关。
他正与陈余坐在酒肆二楼一个极不起眼儿的角落中,大堂内的动静尽收眼底,却很难有人注意到两人;更关键的是,悠扬乐声盖过了两人的话语,他们彼此能听得清对方,外人却绝难听清他们在说甚。
“礼崩乐坏矣!”听着那天子迎送诸侯时才用的《小雅》之乐,眼见八佾舞于庭,文通君很是伤感,觉得自己跪坐的席子仿佛也有些歪了,心里一直痒痒的,总想重新站起来将它摆正。
“我等谁也未曾料到,此番庙堂竟敢如此……唉!”对面的陈余忧心忡忡地一声长叹,“为分封制摇旗呐喊,非一时能奏效,我等从长计议便是。只是目下这焚书之难,却是迫在眉睫。陈余敢问文通君:秦将灭先王之籍,君却为书籍之主,岂不危哉?”
孔鲋紧锁起眉头没有答话,他还记得自己在老家曲阜收藏的那数千卷王道典籍,都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其中不少还是自己先祖韦编三绝的心血,依照咸阳庙堂的焚书令,三十日期满后若不交与薛郡郡守,便当处黥刑,罚为城旦苦役,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心痛,思忖之后终是一脸傲然答了句:“吾为无用之学,知吾者唯友。秦非吾友,吾何危哉!”
“话虽这般说,那太尉王贲一旦查出孔门,岂会放过先生?又岂会放过那数千卷典籍?若那成千上万竹简被尽数付之一炬,岂非华夏文明之浩劫哉?”
想起白日里御史张苍被擒拿的那一幕,孔鲋喉头动了动,举起铜爵咕咚一口,仿佛看到自己脸颊被刺上字,混在那些黔首中间修长城的凄惨景象。片刻后才打定了主意:“吾将藏之以待其求;求至,无患矣。”声音却不由自主打着战。
“这才对也!”陈余轻一拍案,神色间满是赞许之意,“这几日,王贲那庙堂鹰犬不知焚了多少王道圣典,怕是烧尽诗书之后,便该轮到人了。如此下去,诸子学说将毁于一旦,天下学派将从此凋零,春秋战国那百家争鸣之胜景,必不复见矣!如此危急存亡关头,文通君若能冒死藏书,为天下文明留这一缕火种,功莫大焉!……”
“公子之意,我等这便回乡藏书?”孔鲋忙问了一句。
“文通君自当如此。”陈余赞许地一笑,笑容中颇见诡秘,“只是,君还需带上两人……”
夜深了。
文通君孔鲋从酒肆后门悄悄溜出,藏身于一辆早已备好在那里的辎车中,然后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夜色。他自以为这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想行踪已全数落在了一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里。
小巷一旁的阁楼中,那双眼睛如同暗夜寒星一般闪烁着光芒,直到辎车向着博士学宫方向缓缓驶去,这才移开了视线。
“公子此计,确乎绝妙。”黑暗中响起了一个中年人的纤细嗓音。
回应他的,是一声銮铃的清脆响动。
“数年来,先生一直为张良出力,此番保你安然脱身,也是应有之意。”
“各取所需而已。”中年人呵呵笑了,“为公子做事,利市大风险也大,然则我等喜欢。只是几次下来都是功亏一篑,殊以为憾哪……”
“当年,先生若肯将丹药直接献与皇帝,我必保你如后胜那般富可敌国,惜乎你不肯。”
“说了多少次,公子莫再强人所难。公子想杀皇帝,请自动手便是,却是莫逼我亲自下毒。(
都市最强仙医)”
“难不成当年高渐离之死,并非先生手笔?”
“怪哉,高渐离自家服药自尽,与在下何干?”中年人极是认真地装出一副懵懂口吻。
“兰池宫那次,也不是你升起风灯,向我等发出暗号,助狗屠行刺皇帝?”
“公子不知,当时节气已是大寒之阴,我等升起风灯,乃是兰池宫素来规矩,如何成了暗助刺客?”
“若皇帝当夜并未微行呢?”
“兴许我等升起的风灯,便不是白色,却仍是红色了。”中年人笑吟吟道。
“王贲前往旧楚地暗访之时,也不是你暗地里告知于我,使我提前向项缠通风报信?”
“却又有谁人知晓,是我走漏的风声?”中年人打了个哈哈,笑声中却颇有些勉强。
“那方‘亡秦者胡也’的石刻,不也是侯生写出的鸟篆,又由你亲手凿的?你并非欲以此谶语,激发九原军与匈奴早日开战?并非欲使皇帝如修郑国渠那般修长城,从而耗尽国力?那夜不也是你看护皇帝时,以事先配好的钥匙打开书箱,看到了北疆地图?此后不也是你命韩终、石生出海找到我,将九原军兵力部署告与了我?”
“……总归,在下与老世族,与悬刀无关便是了。”中年人沉吟片刻笑道,“在下不似文通君那干儒生,整日做那王道复辟的清秋大梦。在下襄助公子,既不为天下大义,也不为复辟旧制。皇帝死活,与我何干?秦国存亡,与我何干?天下行郡县还是行分封,一统还是分裂,平安还是战乱,都与我何干?我所求者,不过钟鸣鼎食、食玉炊桂而已,只要出得起高价,只要不是杀人,公子需我做甚,我都可鼎力相助——自然,也须让我等全身而退。”
“既如此,目下我为你拟定之出路,可还稳妥?”
“随文通君逃亡,虽则招摇却反而稳妥,公子谋划果然周全!”
“那便这般。我先动身,去接应陈横;五日之后,你与侯生依计行事。”
“一言为定,卢敖,便与公子岛上相见了。”中年人淡淡一笑。
5
文通君孔鲋逃亡了。
发现此事的是卫尉杨端和。据兰池宫卫卒报说,三日前的夜晚,文通君前来兰池宫,云自己近来心中忧愤身体不适,来此拜访方士侯生,请他给自己调理;今日天色已晚便住宫中,明日再回博士学宫;卫卒们都知文通君与方士向来交好,自然没有阻拦,谁知整整三日,文通君进去后再未出来过;杨端和闻讯后不顾禁令硬闯入宫,兰池宫其他方士却说文通君早随卢生侯生出宫了。杨端和大为吃惊,忙请来仆射周青臣一同前往文通君府邸,果见那方金印紫绶端端正正摆在书房的长案正中。两人正要前往皇城,却刚好撞见同样匆匆赶来的中尉马兴,也带来了咸阳城门守军的报告:连日来不断有博士学宫的士子以各种借口出城,粗粗估算也有六七十人,却不见一人回咸阳!三人不约而同都觉事态重大,连忙一起上报了皇帝,却不料皇帝似乎并不以为意。
在殿堂中悠悠转了几圈后,皇帝不屑地笑了笑:若将文通君视为秦官,擅自逃亡自有违秦法,然他这博士终究只是个上卿般的闲职;这老儒定是因焚书之事对秦政不满,私自逃亡虽使我等面上无光,可此举也总算硬骨,战国士风,合则留不合则去,便是追回来又不能强他继续留任,算了算了。杨端和将信将疑问:既如此,是否当调集甲士包围学宫,以免再有人逃亡?皇帝摇头:这等书生整日鼓噪唇舌夸夸其谈,不做正事只知挑刺,留下来也无大用,反倒白耗府库粟米,由他们去便是了。杨端和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终是一拱手默默退下了。
他们都没想到,三日之后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访,却使皇帝陡然震怒了。
这位不速之客是由太尉王贲引来的,是位满头霜雪的蒙面老夫人,令君臣们惊讶的是,她一身白衣麻服,手中鸠杖与头上钗笄也都是白玉制成,从头到脚一身雪白,竟是寡妇装扮!经王贲绍介方知,这便是那位遐迩闻名的巴蜀巨商,寡妇清!
“诸位也知,老身以丹砂生意起家,多年来与齐地方士往来甚密,此番应太尉黑冰台之请,老身一路明察暗访,终是查出了徐福、卢生等人底细……”
清夫人的第一句话便引起了满朝重臣们的惊讶,而大臣们没想到的是,她的下一句更令人震惊:“只是,此事涉及陛下本人,不知陛下肯否允准老身公开讲出?”
皇帝依旧面沉似水,痉挛的双手却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袍袖,然而只是稍一迟疑便重新开口,语气斩钉截铁:“本王何能自外于秦法?讲!不必顾及朕颜面!”
清夫人微一点头,一双眸子透过面纱闪烁着明亮光芒,在大臣们的惊讶目光中,分外平静地开了口。
原来,徐福卢生这几名方士,都是当年齐相后胜的门客,也曾侍奉过齐王建。灭齐之后,皇帝已有暗疾,得知后胜门下有方士精于医药,便遣中车府令赵高私下里密会后胜,要他荐一名方士秘密入宫,照拂自己;作为回报,皇帝可保后胜身家财货。皇帝本以为,后胜其时已是穷途末路,能保得自身无恙便该谢天谢地;却未曾算准,后胜自保之余仍有伸展野心。他荐得徐福,一为向皇帝邀功,二则也使徐福成自己耳目,以便随时打探庙堂动向,向张良等世族通风报信。然而后胜同样未算准的是,徐福虽经他推荐得以入咸阳宫,却不愿为他卖命;然则也不敢轻易开罪于后胜,是故提出一样折中之法:自己再向皇帝推荐一名方士,日后便由此人与后胜、张良秘密往来,自己则替他隐瞒真实身份。
而这名方士,便是卢生。
卢生本名卢敖,乃旧燕人,张良谋划博浪沙行刺前曾一度在辽东藏匿,由此与他相识,得知徐福后胜之约,张良便在后胜牵线之下,将卢敖也安插到皇帝身边;此后徐福又自请修建兰池宫,并将侯生、韩终、石生等人先后接来,这兰池宫由此便成了方士居所,其实质则是方士与世族贵胄秘密往来之据点。徐福修得兰池宫后,担心自己受牵连,于是多次请求陛下允准自己出海,名为求仙实为避祸;卢敖则数年来始终在为张良效力,黑冰台之所以迟迟无法将张良缉拿归案,便在他及时通风报信。而与悬刀相关的几次事端,也都有此人的身影闪现:是他在杜县校军那日混入宫中,支开了看管高渐离的两名内侍,将行凶铅锭与丹药交与高渐离,后又将那两名知晓自己身份的内侍灭口;是他上书劝陛下微行,又是他升起白色风灯,向张良发出了暗号;还是他在王贲暗访淮北时率先将消息透露给张良;最后,又是他与几名方士携手炮制了那“亡秦者胡也”的谶语:侯生伪造石刻,卢敖趁夜晚守护皇帝时偷看北疆地图,得知了九原军兵力配置,韩终、石生则借口再次出海,向张良通风报信;若非清夫人从中斡旋,将一名黑冰台弋射以学徒身份安插进方士海船,这道沉沉帷幔,还不知何时方能揭开……
“……此外,臣另有一补。”清夫人说罢,王贲又接口道,“博士叔孙通举报,文通君已逃回鲁县老家;另有黑冰台急报:鲁县孔里,发现卢敖、侯生踪迹,以及,老世族陈余。”
“狗彘不食!”乍听到陈余这个名字,皇帝突然间暴怒了,“朕召这班文学方术之士,自然也要他服侍朕,可本意却是要兴太平之风!方士要炼求奇药,朕无一事不听!而今韩终、石生入海求仙一去不返,徐福费钱数万仍不得药,卢生、侯生朕尊赐之甚厚,冀望极深,他不思图报不说,竟还与老世族勾连!……”
皇帝的连番怒吼不住回荡在小小的偏殿中,大臣们人人面色铁青一语不发,听凭他尽情宣泄着心头的怒火。
送走了清夫人,皇帝旋即连发多道皇命:命卫尉杨端和封锁兰池宫与博士学宫,不许一人走脱;中尉马兴封堵咸阳各城门,将全城士子尽数赶往博士学宫,同时缉拿逃亡方士士子,也一并押入学宫;御史大夫冯劫彻查兰池宫、博士学宫,将方士儒生与世族通连者尽数查清,并案处理;左丞相李斯接替太尉王贲继续焚书;右丞相冯去疾坐镇咸阳,暂摄国政;太尉王贲为前锋,先行动身赶往鲁县,严密监视孔里,并将黑冰台全数人马向齐地集中;郎中令蒙毅则调集禁中宿卫,三日后皇帝将亲往鲁县!……
随着这些皇命逐一下达,咸阳庙堂开始了旋风般的运转。
整个博士学宫已乱成了一团。
未及逃走的博士士子们缩在学宫中,人人心神不宁瑟瑟发抖,不时从窗口望着外面的景象——黑森森的战车堵住了每一个出口,一队队挺戈佩剑的甲士结成了铜墙铁壁,将这里包围得水泄不通;而对面的甲士方阵中也不时裂开一条条甬道,大批垂头丧气的士子被驱赶进来,很快便将学宫挤得满满当当。不过甲士们倒也不进去,只是守候在外原地待命,如此一来,这座学宫俨然成了一座围城,学宫中的士子出不去,外面的甲士也进不来,倒是形成了对峙局势。
而这般对峙,已持续整整一日了。
黄昏时分,御史大夫冯劫也押解着兰池宫方士们匆匆赶来,又率领着数十名文吏进入学宫,兵分两路,一批吏员负责逐一勘问这些惊恐万分的士子,另一批则在学宫中彻查。士子们个个如同惊弓之鸟,纷纷说出了自己所知的博士逃亡内情——伏胜逃往了济南,羊子避难去了泰山,东园公等四人去了商山,淳于越、黄疵等博士不知去向,只知桂贞改成了昋姓……御史们连轴转般忙碌了一整日,仍是全无头绪,眼看红日西沉,御史大夫冯劫喝了声全数下狱待决,儒生方士们顿时哭喊成了一片,却仍是被杨端和麾下的卫卒们尽数押走了。
望着叫苦连天号啕不止的儒生们东倒西歪的身影,冯劫向杨端和愤愤讲述了彻查兰池宫的收获:那些方士个个都是卢生、侯生的门生,跟着他们一同招摇撞骗。卢生与张良暗地往来,他们全知晓;侯生去博士学宫游说那些儒家士子,他们不仅知晓,还帮着一同隐瞒,不想几个主谋却都脱身而逃,只将这些门生丢下来顶缸:徐福与几桩大案无关,目下又远渡东海,无从追捕;韩终、石生上次出海便再不回来,乃是逃去了辽东一处秘密洞窟;卢生、侯生原本留在咸阳城中,为的是迷惑众人,使我等以为方士无逃亡之意,此番乃是随孔鲋出逃!听到这里杨端和大惑不解,冯劫却是一脸哭笑不得:这也是那张良的鬼主意,太尉早对那些方士极为疑心,在兰池宫附近布了众多暗哨,卢生、侯生纵然逃亡,也必使黑冰台早早惊觉;可若混在文通君等博士中出逃,虽则动静更大,却反而更是安全:皇帝蔑视儒生,又为表自家胸襟宽大,对博士逃亡不闻不问,他二人便与文通君串通一气,先自兰池宫一处暗道逃出宫,再打扮成儒家士子,混在博士们当中逃亡,待庙堂有所察觉时早逍遥海外了!
“那却如何是好?”听到这里,杨端和皱起了眉。
“我等能做的,也就是看好这班儒生方士了。”冯劫叹了口气,“皇帝太尉不日便要前往孔里,剩下的,看他们了!”
6
薛郡鲁县以北,泗水之畔,孔子的坟冢隐藏在一片树木驳杂的密林之中,倍显清幽。
它的主人,当时还没被加上那“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仲尼公”的纸糊高帽;而后世那些光怪陆离的祭孔大典,也还没有在此地出现。那时,孔子只是那满天繁星般的诸子大师中的一位,而他的这处最终归宿,也还是远离尘世喧嚣的一片寂静。
然而这个夜晚,寂静却被打破了。
夜深人静之时,密林中遥遥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时轻时重,时疾时徐。借着皎洁月光可以看清,一个高冠大袖、手提竹篮的阴影正弯着腰向那座高高的坟冢潜行而去。然而从那杂乱无章的步伐,那总是被袍袖缠住脚步的笨拙身姿都可看出,此人还不谙于掩藏自己的行踪。
片刻后,他终是来到了孔子墓前,正要拍打墓穴那巨大的石门,不料石门竟先轰隆隆开了一道缝隙,吓得他一声惊呼便跌坐在地:“夫子佑我!”
“文通君,噤声!”墓门中传来一声低吼。
“是,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文通君孔鲋自言自语着,哼哼唧唧地爬起来,勉强侧身挤进了墓道,墓门又轰隆一声闭合了。
长长的墓道中一片漆黑,只最前方有一丝光亮。孔鲋跟在侯生后面,脚下不住绊着蒜,高冠还不时磕碰着头顶砖石,百十步后总算来到了墓道尽头。这是间极尽宽敞的黄土大厅,迎面便是孔夫子双手交叠的佩剑陶俑,一支火把照亮了他平静的面容。
“夫子……”眼见先祖样貌栩栩如生,孔鲋大是感伤,忙将手中竹篮丢在一旁,拜倒在地后深深一个稽首大礼,呜呜抽泣起来;另一边卢生、侯生却不管他,只是手忙脚乱地揭开了他带来的竹篮,将几条干肉、几块饭团及两罐菜羹先后取出大嚼起来,不时还从一旁的木桶中舀起一勺酒浆,也不斟到甚酒器里,直接就着酒勺仰脖灌下,狼吞虎咽的吃相不由得使孔鲋大皱眉头。
“有辱先贤,唉!”孔鲋摇头叹气,重又踱到孔子陶俑前深深一躬,“夫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环顾了整个墓穴,看到两位方士已把这里搞得一片狼藉。地面上不时可见吃剩的残渣和泼洒的酒迹,那张备在墓穴中的长大木床上,棉被草席也都凌乱不堪,角落里还摆放着一只大大的溺桶,桶盖没有盖严,仍不时发出阵阵臊臭。孔鲋见状顿时皱起了眉,君子远庖厨一般赶紧避开了。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眼见这方儒家圣地被两位方士祸害得这般乌烟瘴气,他不由得哀叹道。
数日前,他依陈余安排,与两位方士接上了头,又一同逃出咸阳,回到故乡鲁县孔里,并将两名方士藏在孔子墓中。此后又按两名方士事先教的那样,召集起了数百名族人和弟子,带领他们凿石的凿石,和泥的和泥,搬书的搬书,砌墙的砌墙,准备将典籍尽数藏到孔府夹壁墙中。众弟子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然连轴忙活了几日,总算大功告成,孔鲋大感快慰,还亲自给那夹壁墙起了个名字,号为鲁壁,只望这次能瞒过了……
眼见两位方士仍在狼吞虎咽,对自己毫不理会,孔鲋不禁感到颜面无光,没话找话地问道:“老夫不明,你二人既要逃亡,为何定要藏身孔里?”
“自是以孔门为幌,掩护真实行踪。”卢生边咀嚼边答,“孔里异动,黑冰台必会探知,然见这几日景况,只会以为你等忙于藏书,不会想到我二人在此。”
“却又为何藏身孔墓?”
“孔墓看似招摇,实则安全。它乃儒家圣地,黑冰台便是疑心我等藏身孔里,也不会轻易疑到此处。皇帝若果真敢掘孔子墓,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纵想投鼠,却也忌器。”
“你二人却又如何脱身?”
“明日混在祭孔儒生中逃亡。彼时成百上千儒生一哄而散,去往何处都有,黑冰台纵然暗中监视,却又怎知我二人去向?”
“可他若缉拿我弟子……”
“黑冰台果有实力,早将整个孔门尽数擒获,岂待目下?”
孔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明日祭拜完孔子,我等便动身逃亡,文通君不必管我等,也不必在意其余弟子,只消逃至嵩阳河谷,便有陈余接应,不抛头露面便定然无事。你且放心,黑冰台要抓的是我二人,不是儒家。”
“既然如此,你等欲逃往何处?”
“这便不劳文通君操心了……”卢生将手中剩下的半个饭团囫囵吞下,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当皇帝的车驾风驰电掣到达孔里时,这里已是一片空荡荡了,孔府之外,只有太尉王贲领着十余名黑冰台弋射守候着。
王贲先向皇帝讲述了卢生、侯生连日来的动向:他二人已向即墨一带逃去,自己已调集黑冰台弋射,分头前往追捕,人数足有数百之多,此番不仅要擒获二人,更要擒获他们背后的张良!此外,还有与儒生相关的几事:其一,这几日孔鲋等人已将诸多儒家典籍埋藏于孔府墙中;其二,孔鲋本人已向嵩山一带逃亡,其余儒家士子也俱各星散,黑冰台因人手有限,并未全数追赶;其三,卢生、侯生在孔子墓中潜伏多日,出逃后又将墓穴原样封好,我等疑心墓中会有罪证遗留,然若掘开孔子墓,必遭天下非议,是故未敢擅动,当如何处置,请陛下明示!皇帝沉思片刻,给出了自家判断:目下当务之急,乃是缉捕世族;要抓孔鲋,随时手到擒来,是故不必管他。只是两名方士既曾潜伏墓中,我等自当掘开坟冢一探究竟。
“只是陛下,若世人攻讦……”
“掘!”皇帝毫不犹豫道,“朕在儒家口中,早已是独夫民贼;儒家为朕开列之罪状,早已罄竹难书,便多这掘圣贤墓一条,又有何妨?”
“既如此,王贲领命!”
在王贲、蒙毅的号令下,一队郎中肩扛锹耒,穿过那片驳杂的树林,开始了对孔子墓的发掘。消息传开,鲁县黔首们无不大惊失色,纷纷扶老携幼拥来围观,尽管孔夫子一生都未能实现自家政事主张,然在故乡这些旧鲁遗民心中却仍是圣贤,而今皇帝竟敢掘开圣贤坟冢,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时间人人面露愤然之色,然而面对着顶盔贯甲的郎中们却又不敢高声怒骂,只是面色阴沉地遥遥望着。
只转眼间,两扇沉重墓门便被打开了,一股烟熏的气息混杂着污浊的气流扑面而来。王贲皱着眉从郎中手里接过火把,第一个弯腰踏进了墓道;皇帝则与郎中令蒙毅紧随其后,也弯腰走了进去。片刻后,方士们藏身的大厅便映入了君臣眼帘,尽管一切都已收拾干净,但王贲训练有素的目光扫了一圈,还是看出了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皇帝则并无王贲那般警惕,却在墓穴中随意漫步着。先在木床上坐了片刻,又起身巡视到食案前,看到各色酒器食器一应俱全,竟还盛着各色酒浆饭食,一时大是好奇,顺手举起一只盛满酒的铜爵,王贲还未及提醒他小心,他已轻啜了一小口,脸上浮现出了赞赏神色。
“泰山酒!”他笑道,“鲁地名酒!”
蒙毅满腹狐疑地接过酒爵,又取出一根银针浸入酒中,眼见银针白亮如常,这才稍放下心来;皇帝却意犹未尽,又从一只簋中舀起一小勺稻饭放入口中,咽下去之后笑道怪哉怪哉,祭祀夫子这饭食,如何多年来也未腐坏?说着又来到弓箭架前,取下一张长弓举弓搭箭猛然开弦,顾不得细瞄便一箭射向了东墙,眼见箭矢嗖的一声刺入了墓壁黄土,郎中们齐齐喝了一声彩,再看皇帝,已是气喘吁吁了。
“竟能拉动这般硬弓,夫子神力!”皇帝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只觉右臂一阵酸麻,不由得笑了起来,又将长弓放归了原处,重又来到孔子陶俑前,向他深深一礼:
“夫子,此番政掘你墓,非是刻意与你为难,实在情非得已。夫子才学人品,政向来钦佩;焚书与缉捕儒生之举,也是震慑复辟之需,绝非要灭绝儒家,更非灭绝百家,天下之人纵然汹汹攻讦,我等君臣也顾不得这许多,此番只在你墓中巡查一番,事毕之后定当复你墓穴如初,你若在天有灵,还望莫与政计较……”
——“陛下!”
王贲的一声怒吼打断了皇帝,皇帝扭过头,正见太尉站在东墙下那根箭矢前,借着手中火把可以看出,他脸上满是惊讶与愤怒。
“何事?”皇帝几步赶了过去。
王贲没有说话,左手将火把凑近了东墙,皇帝一眼望去,也吃了一惊。但见那箭矢射中之处,竟是一片朱砂涂抹的鲜红大字——
秦始皇,何强梁,
开吾户,据吾床,
饮吾酒,唾吾浆,
飨吾饭,以为粮,
张吾弓,射东墙,
前至沙丘当灭亡!
“此必为卢生、侯生所为!”王贲愤怒的吼声回荡在陡然静下来的墓穴中,分外震慑人心,“陛下,王贲这便领黑冰台前去追捕!”
“方士写这谶语,显是向朕示威;猖狂于斯,必有逃亡之足够把握,太尉小心!”皇帝脸色铁青地叮咛了一句。
“陛下放心!”
走出墓穴时,他们看到那些鲁地黔首仍围在孔子墓外,人人梦魇一样默不作声。只有几个总角小童对这死一般的寂静浑然无觉,又不知深浅,在一旁玩儿了起来,他们将那些细沙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堆,正在拍着脏兮兮的小手快活地叫着,童稚的声音分外响亮:
“沙丘,沙丘!……”
几乎是同一时刻,鲁县以东数百里的东海之上一片雾气弥漫,水天尽头的一片海岛也因此显得影影绰绰,而恰是在这凄迷的雾气中,一艘小船正向那片海岛缓缓驶去。
小船之中,卢生和侯生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里,目光中满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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