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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如鸷击雀
1
头曼单于并不知晓陇西战事的失利,即便知晓,这场败战也丝毫不会影响他的谋划,当诸胡联军已被全歼、冒顿和右贤王正在阮翁仲的追击下仓皇逃窜时,他已率领着真正的匈奴主力大举南下了。(
都市全能系统)
一片寂寥的大漠尽头隐隐显出了一线苍黄,很快便成了遮天蔽日的烟尘,如同海潮正在逼近,原本平静的大地也开始越来越剧烈地震颤起来。庞大的骑兵大军慢慢在烟尘笼罩中现身,雪白的旗帜,雪白的畜群,身着白色翻毛羊皮的骑士,漫无边际地覆盖了茫茫瀚海,最高那面大纛上绣着一匹双头马,宣告着匈奴人的到来。
这支史无前例的大军足有数十万之多,分为前后两军。前军是主战的二十余万骑兵,由左贤王、东胡王和那些形形色色的部族首领共同统帅,匈奴的年轻精壮和所有东胡人几乎尽数在此;后军中除却那些赶着一辆辆胡车和无尽牛羊的老弱、少年、女子之外,最显眼也最令人震撼的,便是头曼单于亲率的四方色马阵——那成千上万匹骏马,按毛色分为壁垒森严的四方大阵:最前端的南方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血红,那是万千骍马;左手东方是清一色的青駹马,一片密林般的郁郁葱葱;对面的正西方则是数千白马组成的一片雪原;而负责殿后的便是大群乌骊,直如无穷无尽的北溟一般……
望着自己的四方色马阵,望着那漫无边际的车队畜群,头曼单于心下踌躇满志——这次与其说是南下进军,不如说是匈奴举族南迁。他虽不喜欢那个叫张良的中原人,却也承认,他为自己勾勒出的前景的确诱人:河南地已被匈奴占了,这还不够,自己下一步还要击溃九原军,还要越过长城和河西高地,直捣关中!只要匈奴大军能杀入关中,便如同饿狼扑入羊群,那无数的畜群、财货、人口,都将是匈奴人囊中之物,自己也将正式在中原立国称王!……南下以来,这样的宏图伟业一直盘旋在头曼单于的心头,使他得意非凡,在他眼里,那未来的一连串胜利都是理所当然的。
“单于!单于!”一名匈奴骑士的高呼打断了他的思绪,“左贤王来报!前军发现秦人斥候行踪!我等可需再等,待陇西战报传来,再行进军?”
“不必!”头曼单于分外豪爽地大手一挥,“诸胡联军败不败,与我何干?数十万大军南下,秦人纵有图谋,还能将我等一口吞灭?多等一日,他便多一分准备,我等正要打他个出其不意!你且告诉左贤王:继续急行,到了上郡直接开打!”
“遵命!”
望着骑士策马绝尘而去,头曼单于得意地笑了:三日后方是满月之日,秦人只知我匈奴月满而战,定然以为我等那时才会进攻。他却不知,月圆之夜匈奴自要大举进攻,不过那时我等已越过长城,要攻的已变成关中了!
想到这里他放声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忽又觉不对,凝神细思了片刻,又扭头高喊了一句:“传令四方色马阵:先莫紧随前军,与他拉开百里路程!”
深秋的寒风掠过河西高地的重重山林,哗哗林涛随之响起,却衬得这片幽谷更加空旷寂寥。斜阳下,黑压压一片的九原飞骑已集结成一块块方阵,战马都是清一色的阴山胡马,每一匹自幼都以粟米喂养,号称粟马;马背上的骑士近三分之一都是铁鹰锐士,可以说整个九原军的精锐,都集中在了这支卒伍中。
没有旌旗的猎猎掣动声,也没有号角战鼓的轰鸣,更没有战马的响鼻、骑士的喊叫。非但如此,所有的战马都被包裹起了四蹄,马嘴也被罩上了一层麻布;而骑士们也各自口衔一根长枚,他们背后的弩机箭箙、腰间的长剑匕首、手中的革盾,也都已牢牢固定好,即使抓住它们猛然掣动,也不会发出丝毫响声。
“王离,准备好了么?”扶苏策动着胯下那匹名为追风的宝马,来到了王离面前,低声问道,目下这支一万五千人的骑兵中,只有他一个人还能开口。
望着扶苏关切的目光,丹骎背上的王离咬紧口中的长枚,使劲儿点头,目光分外坚定。
“千万莫把我等带迷路。”扶苏说着笑了。
王离也发出了强自压抑的轻笑,仍紧咬着长枚摇头,又拍拍丹骎的脖颈。
“也对,你纵迷路,还有丹骎。”扶苏笑着也摸了摸丹骎火红的鬃毛,“既如此,你便领千人队做前锋,一定小心!”说着也将手中的长枚横在嘴边咬住,对王离一挥手,王离则对他重重一点头,双腿轻轻一夹,丹骎便迈开小碎步,向着密林深处而去。一个又一个千人队紧随其后连成了一条长长的黑色洪流,悄无声息没入了河西高地的山林之中。
咸阳,太尉府。
刚接到信鹞带来的蒙恬军报,王贲便站起身,来到那幅北疆地图前久久凝视着,心下不知是第多少次推敲起九原军决战时的部署:一旦匈奴主力南下,各路九原军便分头行动,杨翁子五万步卒连同大型兵器依旧驻守上郡大营;杨端和辛胜等灭国旧将领军向西,分头埋伏在北地郡;蒙恬亲领十万大军插向云中郡,切断匈奴向东的退路,将匈奴主力向西驱赶;最后一路奇兵则插入匈奴背后,自北向南发动突袭,直取头曼单于!
王贲早已知晓,那最后一路奇兵,领军的是皇长子扶苏;引路的,则是自己的儿子王离。
尽管心下对即将第一次上阵杀敌的儿子也极是牵挂,但目下王贲最在意的,还是目前战局的变化——老奸巨猾的头曼单于偏多了个心眼儿,没有跟随匈奴主力一同进攻长城,而是将整支大军分为前后两部,自己缩在后面,看架势显然仍有狐疑。此种形势下,若欲抓住头曼,关键还在皇长子那一路,只不过那支飞骑是由儿子导引,这碎崽子入军以来虽未真正出过大纰漏,却也着实不能让人省心,此番能否完成这重任?
尽管王贲仍然紧盯地图,心却早已飞到了河南地战场之上,随之涌上心头的,是自己年轻时和李信的一番对答。陇西李氏向以骑射出名,李信箭术同样出类拔萃,自己曾问过他那神射之要究竟在何处,李信只简单给出了四个字:持满毋发——瞄准后拉弦,但轻易不要松手,只有万无一失时才一击必杀!这是箭术,却也是将道,这点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除却勇猛无畏,这还需要何等顽韧的心志、何等沉雄的定力、何等敏锐的眼光、何等精准的判断?放眼秦国,甚至放眼天下,能同时满足这几样的大将几乎没有,李信自己做不到;扪心自问王贲自己同样做不到。在他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人,绝无仅有的一个人,能真正做到这持满毋发。
那便是自己的父亲,上将军王翦。
而蒙恬,究竟能否做到?
“蒙恬,看你的了;王离,莫让我失望……”望着那幅北疆地图,王贲心下暗想。
2
不知何时,原本明晃晃高悬天际的日头躲入了重重云层,天色开始晦暗起来,寒风掠过登时便是遮天蔽日的一片灰黄,沙粒纷纷扬扬打在铠甲头盔上,发出音色不同的清脆声响。骑士们都抬起手臂,尽可能挡住脸庞,尽管他们都以麻布蒙住了大半张脸,但仍有袒露在外的肌肤不时被细小沙粒打中,刀割一般疼,偶尔甚至会渗出一两道血丝。(
死神之无影刀)
不过,王离却并无丝毫抱怨,反倒颇有些庆幸:这不时卷起的沙暴,虽说使行军认路平添了不少艰难,却也刚好掩盖了此番奔袭战的所有形迹——大队人马的身影,战马驰骋时腾起的烟尘、发出的颤动,一并都消弭在这沙暴中了,此种形势下,即使有匈奴人的斥候往来游弋巡逻,发现这支飞骑的可能性也会大大降低,也算是老天护佑。
在王离的带领下,这支秦军三日前率先由上郡动身,走的便是王离刺探军情深入瀚海时的旧路,他们的计划是先一路北上,急行抵达大河南岸,然后折返回来,一面南行一面探察匈奴大军动向,确定头曼单于的所在后,便立即向单于庭发动雷霆一击。而目下,他们的任务已完成了相对容易的少半,一万五千飞骑风驰电掣了一整日抵达大河南岸,此后便一边寻觅着匈奴大军留下的那些踪迹,一边小心翼翼地藏匿着自己的行踪,如是度过了后两日,若依寻常脚程推断,匈奴大军应该就在前方不远处了。
远处遥遥传来了秋雁的唳叫,极有规律的三长一短,反复回荡在瀚海上空。王离听出这是自己千人队的斥候发来的军报,表示发现了情况,招呼同伴一起过去,于是招了招手,率领着一个骑士赶去。片刻后便望见了几名斥候的身影,再向这片沙地扫过去一眼,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方圆数十里的荒漠上,到处是散落成堆的畜粪、屠宰牲畜留下的斑斑血迹、被啃得光秃秃又随意丢弃的骨架、篝火燃烧后剩下的炭灰、穹庐破碎的布条……最关键的是,大片大片杂乱无章的脚印与牲畜蹄印,正向着前方绵延而去。
除此之外,这里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膻臊味,即使是不时刮起的沙暴,也无法将它们全然驱散。
“是匈奴主力,没错!”王离这样暗想着,心下涌起了紧张和兴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此地既还有膻臊余味,便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匈奴大军牲畜太多,膻气极重,直到目下还未能全部散去;其二,匈奴人刚过去不久,这膻气未及散去。自然,更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如此看来,匈奴大军该当不远!当即策马回撤去见皇长子,报上军情后又提出建议:那头曼老狼猾得很,若不能一刀捅中心窝,便绝难将他杀死,是故自己当再去探一次单于庭所在!扶苏思忖片刻点头应允,一边命王离前去,一片下令全军变为锥形阵,自目下起放缓马速徐徐前行,但闻号角,随时冲杀!
将令刚一下达,一万五千飞骑便开始变换队列,纷纷以百人队为单元,片刻间化作了一百五十个锥形阵,扶苏部居中,涉间部在西,苏角部在东,张开了一个东西走向的大弧,向着正南方向缓缓推进。
追风的脚步不紧不慢,扶苏挺直了身子端坐在马背上,左手紧握缰绳,右手则放在了腰间的牛角号上,向着王离远去的方向不住地眺望。
一个时辰后,前方瀚海中遥遥传来了一长两短的雁唳,扶苏心下猛然一阵惊喜,知晓这是在报告敌军出现,但他仍不愿轻易发动攻势,于是依旧缓缓前行。大军就这样又前行了片刻,王离和丹骎那一人一马终于出现在了前方,而扶苏等人也见到了王离手中不断挥舞的绛旗,听到了他的遥遥高呼:
“单于庭十里之外!万无一失——!”
“善!”扶苏攥紧了手中的号角,扭头一句,“涉间,派三名骑士折向东南报告蒙将军,其余人随我杀!”说着取下牛角号凑到嘴边,凄厉的嘶鸣随之响起;涉间、苏角也随即各自吹响了号角。当这声声号角响彻了大漠的同时,所有的战马都开始加速,它们先是不紧不慢地跑着,然后越来越快,转眼间便成了狂奔,带着各自的主人,一同向着不远处匈奴人的营地滚滚而去。
刚接到扶苏发来的军报,已率领大军插向云中郡的蒙恬也挥师西进了。
铁灰色的天幕越发阴沉,云层也堆积得极尽厚实,朔风由北方席卷而来,使整个河西高地如严冬般酷寒。然而这逼人的寒意却无法阻挡九原大军的铁蹄,举目皆是笼罩在烟尘中的战马剪影,举目皆是掩映在雾气中的战车轮廓,马匹的嘶叫、车驾的轰鸣、战士们的咆哮与声声号角阵阵鼓声交织在一起,混成了震撼人心的滚滚沉雷,同浓重的尘雾激荡在一起直冲云霄。极目望去,但见一座方圆十数里的黑色大阵正如澎湃的洪水一般,裹挟着连绵雷声阵阵烟尘向西汹涌而去。
一身戎装的蒙恬陶俑般高高挺立在戎车上,没有受车身颠簸的丝毫影响,冷峻的目光依旧直盯前方,乌黑的斗篷随身后的大纛一同在寒风中猎猎飘动着。当那片漫无边际的匈奴海洋已出现在天边时,他猛然举起了手中紧握的鼓槌。
“扫灭胡虏!护我华夏!”车轮滚滚、马蹄声声中,蒙恬的声音格外清晰,沉雷般的战鼓也随之响起。
“不得,无返——!”全力飞驰的万千九原飞骑齐声吼道,同时掣出长剑指向前方,万千道铁青色的光芒一同闪烁,结成一张天衣无缝的巨大罗网,向着白茫茫的匈奴海洋渐渐逼近。
3
“秦军主力?”正在继续南下的左贤王勒住马缰绳,倒吸了一口冷气。
此刻他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浓重的乌云正急速席卷而来,转瞬间便成了秦人大军,南北足足数里长,正中第一排那数百辆轻车排得极为齐整,直是一面铜墙铁壁一般,而两翼的飞骑同样整齐划一,战马的高度、彼此的间距、马蹄的步伐,更不用说毛色和马具,竟是完全一致!左贤王虽不知秦军战力的深浅,然和绝大多数匈奴人一样,鉴别战马却是一等一的行家,目下他只遥遥扫过一眼便足可断定,能有这般军容,这些飞骑定然都是九原军精锐,若当真交起手来,怕是连头曼单于那四方色马阵也要甘拜下风!
“杀啊!我等大军二十余万,兵力远超秦人,怕个甚?”眼见秦人大军杀到,一旁东胡王不仅不慌,反倒第一个咆哮起来,休屠王、浑邪王等一干小王也纷纷附和。眼见众王战心正炽,左贤王也顿时双目血红,一把抽出了战刀:“杀!将蒙恬大军开膛!”
随着这声咆哮,刚停下来的匈奴飞骑纷纷拨转马头,挥舞着手中的战刀短,口中呼喝着,争先恐后迎着迅速逼近的秦军车骑大阵冲去,人人都是杀气灌顶杀声震天。此番他们依旧延续着自己那虽简陋却也凶悍的一贯战法:所有骑士都催动坐骑全力冲锋,不讲阵法,也不讲彼此协作,准备待冲到一箭之地时万箭齐发泼洒出密集箭雨,如此战法,尚未真正交手便可先发制人,射杀大批敌军的同时更狠狠打击对方士气!
然而谁曾想到,面对着九原秦军,这一战法却完全失效了。冲到两箭之地,马背上的匈奴人刚举起长弓,箭矢未及搭弦,便听对面秦军车阵中同时响起“弩矢准备”的齐声高呼;匈奴人还在诧异,一片黑色蝗群已从那些战车马背上齐刷刷腾起,一瞬间便迎面猛扑了过来,冲在最前面的数百名匈奴骑士猝不及防,无不被连人带马射穿,纷纷倒栽翻滚在遍地血泊中;稍后不少人虽高举木盾阻挡箭雨,不料秦军弩矢居然威力惊人,便是厚厚木盾都能射个透明窟窿,竟连盾牌带臂膀一同穿透,直直刺入心窝!再后面的匈奴骑士恼怒不已,一边策动着战马继续全力突前,哇哇怪叫着终是射出了箭矢,可弓箭的射程却远不及秦军弩机,箭矢距秦军前锋尚有数十步便失去了力道纷纷坠落,丝毫无法构成威胁!
“莫慌!短兵相接,秦人不是对手!”左贤王倒是毫无畏惧,依旧大吼道。
即使没他这句话,匈奴人也照样不会退缩,虽是遭了迎头痛击,却依旧冒着巨大伤亡继续冲锋,连珠般的短箭矢自疾驰的战马上依次投射而出,纷纷刺向越来越近的秦军,虽大都被车士骑兵的革盾阻挡,却也能不时造成杀伤,秦军眼看着要失去方才那片刻间的优势了。(
圣璃三殿下的公主们)
“车阵如前,骑阵散开!”就在两军即将相接的刹那,车阵后方传来了蒙恬的将令;也恰是那个瞬间,匈奴与秦人的两方大阵轰然相撞了。
黑白两股潮水先是相对涌动,然后迎头撞击,继而搅拌到一起,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轰鸣,双方都试图淹没和吞噬对方。平心而论,匈奴和秦军的单兵战力斗志实则不相上下,他们装备虽差,人数却多于对手,两军唯一差别正在于有无成型战法与彼此协作,然而正是这唯一的差别决定了他们的胜负乃至生死。匈奴人没有任何战术可言,仍是各族首领率本族骑士自行冲杀,各自为战;秦军却是无论战车骑兵,都以百乘百骑为搏杀单位,战车由正面冲撞匈奴大阵,骑兵自南北两翼包抄,然后斜向揳入分割,将对手一点点撕碎再一块块吞噬。当那一个个严密的锥形阵疾速冲锋时,便如一根根弩矢刺入匈奴人松散的骑阵,又如一柄柄锋锐的战刀劈开一条条血路,那整齐划一的狂奔战马是它们的箭羽和刀柄,那密密麻麻排列得无懈可击的甲胄盾牌是它们的箭杆与刀背,而那依次抡起再逐一劈斩的战刀,便是它们的箭镞与锋刃!
如风暴,如雷霆,如怒涛,如山崩。九原边军的飞骑们尽情释放着压抑了太久的嗜血**,每个百人骑队狂飙掠过后只留下残肢飞溅、尸横遍野,只留下声声哀号、片片血泊,然而他们没人有兴趣扭头瞥上一眼,除却必要号令,自始至终都默不作声地冲杀着,直到这一队队飞骑完全穿透了匈奴的骑阵、彻底从另一端杀出重围后,他们才会拉住坐骑、掉转马头,趁着马速稍稍放缓之际重新调整队列,彼此调换位置。在战马交错的短短一瞬,原本位于队尾或队中的骑士已换到队首,替换那些厮杀了一轮的袍泽,或者填补牺牲者的位置,随即百将便会重新发出冲锋的号令,这些骑士们便开始了第二轮涌动、撞击、搅拌,每两轮冲锋之间几乎没有明显的停顿,无论人和马都仿佛永远也不会疲惫。
在这般连番冲击下,连匈奴人都看呆了——他们没人能反击,没人能抵挡,甚至没人能逃开!若是队列稀疏,秦军骑士便可轻易突入自己的大阵、用那所向披靡的战法将他们杀得大败;若将队伍收拢,虽能勉强挡住秦人,可彼此却也相互阻碍掣肘,骑兵那剽悍灵动的最大优势顿时荡然无存,只能立定了战马与秦人硬碰硬搏杀,偏偏匈奴人装备又差,一对一硬拼根本拼不过,如此一来整支大军还是要被秦人一点点蚕食,无论怎样应对都是死!
也正因此,他们眼中的秦人,每一支骑队都可说是一副有着生命的杀人机括,一只有着人心的远古巨兽,他们的每一个动作分明是那般单调枯燥,然而手中的长剑你举我落此起彼伏之中,竟也带着一种韵律般的节奏。没有任何图画能勾勒出这幅景象,图画是静止的,那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的斩杀却是灵动的;同样没有任何语言能描绘出那些动作,语言是苍白的,那天衣无缝水银泻地的配合却是鲜活的。若能说那血淋淋的杀伐屠戮也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别样美丽,那么他们当真达到了美感的极致,这分明是径路神手中的战刀,只为杀戮毁灭而生,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片瓦无存!
一个时辰转眼过去,夜幕开始降临,两军都各自点起了火把,无数光亮混杂在一起,直如一只光怪陆离的怪兽翻滚涌动着,秦人依旧默不作声地策马扬刀,收割稷麦一样收割着死亡;而匈奴人尽管伤亡数倍于对手,却是越战越勇,到处是愤怒的呼喝与咆哮,到处是哀鸣与呻吟,与那呼啸的夜风争相轰鸣。
秦军战阵的后方,蒙恬高高伫立在金鼓戎车之上,明亮的眸子倒映着河西高地上大片晃动的灯火,尽管战局正在胶着,他的心思却并不在眼前,而是等待着扶苏王离不断发来的军报。
“全歼匈奴主力,只是一半胜果,还有头曼单于啊……”
冲天的火焰如云霞般染红了大漠的夜空,鲜血已汇成道道小溪,大批牛羊的尸首倒在血泊中,任凭无数铁蹄践踏着;其他幸存的牲畜则哞哞咩咩地惊恐嘶鸣,漫无目的地彼此冲撞拥挤,向着四面八方逃去,试图远离这片弥散着浓重血腥气息的屠场。好在已没有牧人再去理会这些牲畜,它们原本的主人早都尽数投入了搏杀,战死者绝不在少数。
炎炎红光中可以看清,黑甲的秦军骑士们狂吼着挥舞起战刀,战马们嘶鸣着撒开铁蹄狂奔,一拨又一拨匈奴人倒下,一拨又一拨秦军冲上来。他们冲锋、追击、劈砍,与敌人交错而过,然后留下一具具尸体,再继续重复这一切。不同于河西战场两军旗色战甲的泾渭分明,这片瀚海里却是一片斑斓驳杂,灰黄的沙土、殷红的血泊火光、雪白的羊群,还有头曼单于那已被彻底打乱的青红白黑四方色马阵,更有那些服色各异的匈奴男女老幼,通通混在了一起;同样不同于河西战事的胶着,这片斑斓驳杂的人畜海洋,正在全力向西汹涌滚动着。
早在蒙恬大军出击前,扶苏统领的这支骑兵便从背后向匈奴人发动了猛攻,顿时引起了一片震惊——须知匈奴盘踞河南地多年,从来都是由北向南大肆劫掠,中原各国即使正面迎击者都少之又少,绝大多数只背依长城勉强防御,何曾想而今竟能有大军由背后突然袭来,竟还穿越了茫茫瀚海!更有一样,匈奴后军单看人数几乎与前军等同,若看战力却是远远不如,除却护卫头曼单于的那四万骑士算得精锐,剩下的绝大部分都是女子、老人和孩童,以及一些伤病士卒,虽说匈奴人皆能战,面对突然杀到的敌军照样可以抵御一番,但扶苏这一万五千飞骑却都是九原军精锐中的精锐,战力比主力大军还稍胜一筹,匈奴人便是真正上阵的精壮男子尚且不敌九原军,况乎这些女子老弱?眼见秦军呼啸翻卷着隆隆压来,不知兵力究竟多少,统领四方色马阵的四名且渠当下都建议头曼单于全力南撤,与左贤王等前军会合。然而头曼单于到底老辣,虽也吃惊却未乱手脚,没有赞同这南撤提议,而是命四方色马阵尽数集结,轮番迎击北面秦军,同时又派出军使向左贤王询问战事进展。头曼单于的打算是,若匈奴主力攻势顺利,便留四方色马阵断后,自己全力撤退,只要四方色马阵能阻击一时,以秦军兵力断难一举突入自己正中大阵;而一旦与左贤王等人会合,自己便可派出大军,重新北上迎击这部秦军,到时便是以多打少,这秦军再是精锐,也必定撑持不住。
谁曾想到,半个时辰后军使仓皇而返,失魂落魄地带来了河西战报——左贤王尚在南下,秦军主力突然西向大举杀来,战事分外吃紧!头曼单于吃惊不小,这才明白自己声东击西的谋划已被秦人看穿,再看北面四方色马阵连番猛攻,却是不断折损,更焦灼起来,立刻下令尽数丢弃畜群车队以阻碍秦军,其他匈奴人全力南撤,与左贤王东胡王会合!
这次,头曼单于没有再命四方色马阵断后,其中原因很多:其一,看目前这形势,便是真正迎击也未必打得过;其二,既然匈奴前军已战事吃紧,自己也就更要珍惜这四万精骑,不能再贸然派他们前去送死;其三,他相信若将畜群车队尽数丢弃,足可阻隔那些追击的秦军;最后一个原因则不足为外人道:四方色马阵是他本部兵马,若尽数折损自己便元气大伤,怕是更难压制儿子冒顿和右贤王等人。明了于此,头曼单于尽管也对丢弃财货畜群大感痛心,却还是下令全力撤退。(
飞来横宠:凌少的彪悍妻)这道军令一下,已渐渐抵挡不住的匈奴后军无不撒开马蹄全力狂奔,真正成了满山遍野大逃亡。
然而匈奴人想不到的是,秦军等待的恰是这一时机。
刚看到那面双头马的大纛向南飘去,秦军阵中便齐齐响起了号角,骑士们杀声震天,一个个百人骑队开始迅速汇拢,那些无边无际的畜群和七零八落的胡车虽将他们阻碍了一时,但秦军骑术丝毫不逊于匈奴人,仍然很快便结成了上百个黑色箭头,直如一股铁流般汹涌淌向那面双头马大纛。
四方色马阵固然都是快马,然而其他匈奴人却瞬间被秦军追上了,落在最后的是一群不到十岁的孩子,骑术最差,坐骑又多是驽马,马队全速飞奔起来,很自然便沦为了队尾。眼见秦人就在身后,他们不由得惊恐地纷纷大叫起来,徒劳地举起短短的木弓,射出一根根只能杀伤野兔的短小箭矢。但一片哭号中,他们仍被秦人淹没了,当先那名千长扬起长剑,刺穿了其中一个孩子的身躯,那孩子随即从马上软软倒了下去。
王离向那具小小的尸体飞快瞥去了一眼,没有看到死者最后的表情,只看到潮水般的鲜血正迅速淹没脚下的黄沙,那红殷殷的颜色令他想起自己方才杀死的一位匈奴女子,那是个罕见的美人,显是头曼单于的一位阏氏,因为只有焉支山的红蓝花调制成的名贵胭脂,才能有她脸颊上的那种明艳红色,与眼前这鲜血如此相似。方才王离看到她的脸颊时曾微一愣怔,那颜色令他想到了惟嬴,然而她却恰恰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时机,一箭射中了他的左肩,力道准头居然丝毫不逊于寻常男子,若不是有厚厚的肩甲保护,倒头栽下马的便不是她而是他了。
王离没有第二次迟疑,他的手坚定有力,长剑刚一掣出,立即刺向了另一个孩子的后心。他已对他们没有怜悯了,扶苏早就告诉过他,战场上只有敌人和袍泽,没有男女老幼之别。
“他们都是狼崽子,长大了一样吃人。”扶苏的话语仍然回荡在耳边,罕见的阴郁低沉。
心念及此,王离的长剑如切入油脂般熟练劈进一具又一具躯干,纷飞的血花喷溅了一脸,温热中带着一种灼烧感,有几滴溅到了嘴唇,仍是那熟悉的腥味。这灼烧感,这腥味,仿佛也点燃了自己周身的热血,他感到自己胸中似乎灌满了马奶酒,正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着,于是也情不自禁地高声呐喊起来。
“杀,一个不留!”
他声嘶力竭地大吼着,涂满血污的面孔已完全扭曲。
4
“还有多远?”头曼单于纵马狂奔的同时,气急败坏地大叫着。
“就在眼前!”一名且渠抬起手指向前方,同样高声叫道,骤雨般的马蹄声、无穷无尽的喊杀声使他的回答时断时续。
一直低伏在马背上的头曼单于缓缓直起身子,抬眼望向远方,终于看到了久违的左贤王的大纛,心下猛然一阵狂喜;然而接下来看清整个河西高地的战局时,他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无数战马驰骋狂奔着,无数战士咆哮厮杀着,黄沙、烟尘、刀锋、箭矢、鲜血、尸体,统统混杂在一起,滚滚流淌过这片广袤战场,泼洒出斑斓而诡异的巨大地画。无论左贤王还是东胡王,都已无法掌控整个大军,所有的匈奴人东胡人都只能各自为战,连左贤王自己的马队都陷入了九原飞骑的重重包围分割中。一队又一队骑兵就这样被逐一击溃,只得向着西南方仓皇败逃,那是蒙恬遵循围师必阙的兵谚而有意留下的缺口。
“单于,只能逃了!再不走,便是全军覆没!”
当左贤王终于与头曼单于在乱军中会合时,他遥指着西南面的缺口大叫道。
“嘿——!”头曼单于狠狠一拳擂到自己胸口,终于惘惘不甘地扬起了马鞭。
“将军,头曼逃向西南方!”
当那面东倒西歪的双头马大纛也开始渐渐飘去时,扶苏派出的骑士已飞马赶到了立定掠阵的蒙恬面前,高声叫道。
“追!依计行事!”蒙恬的话语简短有力,每一个字都如射出的弩矢那般坚定。
“诺!”骑士这便要拨马而去。
“慢!大纛给王离!让他追杀时打起来!”说话间,一件乌黑物事已“呜”的一声飘拂着飞了过来,骑士伸手抄住便策马飞奔起来。
如潮的人流席卷着头曼单于的马队,匈奴飞骑的无数阴影接连消失在西面的茫茫暮色中,而他们的敌手并未放过这些漏网之鱼,仍旧紧追不舍。你可曾见过狂风暴雨席卷天地,一瞬间撕碎那漫天飘飞的云絮?你可曾见过红日由云层背后崭露头角,驱散世间的一切阴冷黑暗和魑魅魍魉?你可曾见过多日没能得食的饿狼骤然扑入羊群,将那些胆怯的牲畜赶得无边无际四散奔逃?你可曾见过苍穹中的鸷鸟伸展开宽大的羽翼,在地面投下一道不住盘旋的不祥阴影,又突然间风驰电掣一个猛子扎下来,顿时将群雀纷纷惊起,如一团乌云般弥散到整个天际?
——便是这般!
大半夜的狂奔之后,匈奴人的坐骑终于开始渐显疲态,不断有一匹匹狂奔中的战马口吐白沫甚至鲜血,然后筋疲力尽地突然倒下,将背上的骑士狠狠摔落在地。尽管如此,在匈奴人近乎疯狂的鞭打下,剩余的战马依旧拼尽全力跑着。
秦人仍在后面紧追不舍,还能奔跑的马匹越来越少,目下唯一希望便是向陇西方向一路逃去,与冒顿王子统领的诸胡联军会合,如此则还可能捡回一条命来。
不仅是头曼单于,所有的匈奴人都这般想着。
广袤平整的旷野开始渐渐高低起伏起来,这是开始进入山地的征兆,头曼单于知晓,自己正行进在北地郡,由此再向西南,还须至少赶上五六百里方能到达陇西,怕是在此之前所有的战马都要被累死,可纵然如此仍是别无他法,只能奋力一搏!
“但看天意了……”头曼单于咬紧牙关暗想,不经意间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冷笑:目下获救的唯一希望,竟落到了自己一心想置于死地的儿子身上,何其讽刺!
他们狂奔了整整一日,再度入夜时,前方的地势越来越起伏了,山塬墚峁也渐渐开始多了起来,暮色中如同怪兽起伏的脊背,到处是崎岖复杂的岔路,尽管匈奴人个个心急如焚,却还是不得不减缓了马速。看到这般地势,头曼单于本能地涌起了不祥预感。
“分开走!”他大喊道,“挤在一起太慢!出山地再会合!”
在他的命令下,匈奴马队很快分散为一支支小队,纷纷流入那些山路。头曼自己则领着三千余名亲信骑士从其中一条逃亡,他也试图寻觅一条开阔些的大道,然而浓重的夜色、纷繁芜杂的山路,以及背后穷追不舍的秦人,根本容不得他仔细踏勘,于是只能这般慌不择路逃下去。万一这前方有埋伏……
仿佛是在验证他刚冒出的这个念头,前方山塬突然杀声大起战鼓雷鸣,明明不算狭窄的谷口,转眼间便涌出了一队队重甲步卒;大片大片的火光照亮了两侧的山塬,也照亮了一架架重型弩机的轮廓。
“头曼!我等已在此等候多日,终是等到你这头狼撞入罗网,该是老夫尽地主之谊了!”山塬之上遥遥传来了秦腾苍老的笑声,与此同时,远方的各处山坳中也纷纷飘来各色喊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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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伏兵?”头曼单于大吃一惊。
他没有想到,开战伊始,秦腾等灭国大将们原本随着李信大军一同西进,然而并没有真正前往陇西,却是途经北地郡时秘密留了下来,各路大将各领两三千人不等,预先备好大批连弩和滚木礌石,分头埋伏在往来必经的数十条山道中,单等头曼单于败逃至此再全力杀出。而今,猎物终于落网了。
“给我杀!全力突围!”头曼单于战刀一挥,大喊道。
“匈奴人果然只认打认杀,既不肯降,便莫怪老夫下手狠了!——给我狠狠地打!”秦腾狞厉一笑,又声色俱厉一声怒吼。山谷中飞石弩矢火箭随即纷纷降下,匈奴骑士们登时一片哀号。
眼见身边一个个骑士纷纷倒下,向来心志顽韧的头曼单于终于万念俱灰了,他气急败坏地从身旁骑士手中一把抢过那面双头马大纛,将它远远丢去;然后便从腰间拔出那柄金留犁,将锋刃倒转过来对准胸口:
“谁想我一世雄杰,竟落到这般地步……”
突然间,正面谷口的秦军步卒方阵背后遥遥传来了一声怪异破空声响,头曼单于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鸣镝!
几乎是与那破空声响的同时,马蹄声由远及近迅速传来,另一队突然出现的匈奴飞骑,如潮水般扑向了谷口步卒方阵的背后。这些重甲步卒正在向着谷中的匈奴人全力压去,未及提防,陡然被冲开了一个缺口,头曼单于惊喜望去,却见当先一骑正是冒顿!
“单于快走!”冒顿只简单撂下一句,便拨转马头,重向谷口冲去。
“好,快走!”绝处逢生的狂喜笼罩了头曼,就连他的坐骑也陡然抖擞起来,立即在冒顿马队的掩护下向着谷口冲去。
“合围!合围!”眼见变故突起,头曼单于即将脱逃,秦腾愤怒不已,连声大吼起来。
“合围!合围!”猝不及防下被冲开队列的重甲步卒们,重又纷纷扑了上来,迅速将阵形合拢。可他们终究慢了一步,头曼父子还是赶在缺口闭拢前逃了出去,马队迅速拐过前方的山塬,几乎是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狗日的!”秦腾咬牙切齿痛骂了一句。自己的谋划原本算得周密——各路大将分头埋伏在这片山地,无论冒顿东来还是头曼西去,都可将他们先围歼一部再应对另一部,可偏偏事有奇正,这两队匈奴人竟同时赶到又从容脱逃,自己登时便是腹背受敌!目下谷中埋伏的秦军全是重甲步卒,匈奴人纵然人困马乏却也万难追上,却是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只得悻悻吼了一嗓子:“传令各部,先剿灭剩余匈奴人!待皇长子赶到,再做计较!”
“诸胡联军,败了?”嘚嘚马蹄声中,头曼单于喘着粗气问道。
冒顿点点头,阴郁的目光仍然紧盯着前方。
“谷中其余各部,也都遇伏被歼了?”
冒顿又点了点头。
“你来时,有追兵么?”
“有,便是那巨人阮翁仲引领。”
“目下赶到了何处?”
“他们都不熟悉山路,已被我甩脱了。”
“你等,还余多少人?”
“族人一路逃散,还剩四万余人。”
“好,总算未输个干净。”头曼单于疲惫地点点头,“我这里还有……”
他突然住了口,警惕地向着儿子瞥去一眼。
冒顿却没有吭声,沉默地策动着战马。
“冒顿,此番败战,乃我调遣之失,你能扭转危局,很好……”头曼单于口气也软下来了。
“单于不必多言。”冒顿很不客气地打断了父亲。
黑暗的天穹中隐隐泛起一丝幽蓝,匈奴人的最后一队骑兵,此刻已全数隐没在了北地郡连绵的山地中。头曼单于的计划是先继续向西南方向逃,然后借着这一带的复杂地形,渐渐迂回绕道折向西北,逃入月氏盘踞的大漠,此后再折向东北,逃回北河一带。目下看来,他们似乎暂时摆脱了秦人的追赶,却仍然不敢大意,继续压榨着自己坐骑仅存的体力,打算直到出了这片山地之后才稍稍喘息片刻。
前方地势终于重新平缓了起来,一片还算开阔的山谷满满展现在眼前,只要越过前面的三五处谷口,便是北地郡西陲的草原了。秦腾等大将没有在那里设下埋伏,因为他原本自信在方才的山地就足可将匈奴人全歼,也正因此,只要头曼单于越过那处谷口,纵然仍无法摆脱追击,却也可以很轻易地逃走了。
然而恰在此时,一声极尽痛苦的嘶鸣突然响起,头曼单于的坐骑口中猛地喷涌出汩汩鲜血,双膝一跪跌倒在地,将自己的主人狠狠摔了下来,然后便一动不动了。
马队刚一停下,便接连有马匹不住倒下。被甩出几步外的头曼单于恨恨爬了起来,向着自己躺倒在地的坐骑蹒跚走去,冲着它的肚腹凶狠地踢了几脚,却仍是毫无反应,越来越多的鲜血不断地从战马的口鼻中流淌出来,它已被活活累死了。
这已是头曼的第三匹坐骑了。
“再来一匹!”头曼单于沮丧地吼道。
没有回答,他们已没有多余的战马了。
与此同时,所有的匈奴骑士早都和坐骑一样跌倒在地,或躺或坐分散在这片山塬之间,大口大口喘息着,不少人刚一趴下便昏死过去,不知是谁第一个啜泣起来,立刻引起了一片号啕,整个山塬登时便是哀鸿遍野。
“不许哭!”冒顿陡然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叫道,“想把秦人招来么?”
然而话音刚落,他脸色一下就变了。
他听到又一阵震颤,正在由远及近渐渐传来。
5
这震颤分明是马蹄声,可冒顿心下却是猛然一跳,他听出马蹄声中还混杂着一个巨大的脚步声,一路撤军以来,这声响他已很熟悉了。于是连忙愤然一声大吼:“准备迎敌!”
此时,大批秦军飞骑如一股股潮水涌来,分头堵住了这片谷地的四五个出口,而当先最开阔平缓的那处谷口,也赫然闪现出了阮翁仲那两丈有余的高大身影。
“匈奴人!我等虽被你一时甩掉,终是重又追上了!”黑暗的半空中传来了阮翁仲兴奋的大吼,雷鸣般轰隆隆回荡在谷中。
数日前奉李信之命,阮翁仲率领着五千轻骑追击冒顿和右贤王,先头几日一直死死咬在匈奴人身后,不断将他们向东北方驱赶,又不时截杀那些落单的士卒。冒顿和右贤王一则不清楚阮翁仲真实兵力到底几多;二则担心若与他缠战,李信大军会迅速赶上;三则也是想尽快与头曼单于会合,因而顾不上真正拼杀,只是全力逃亡,进入北地郡后因地势复杂,冒顿又着意多方示伪、迂回穿插,终是在救出头曼单于前甩掉了秦军。阮翁仲本就不识路,这支秦军也是自上郡调去的,同样对这带地势不熟,是故被匈奴人越落越远。眼见敌军没了踪影,几名千长都主张原地驻守,等李信大军赶来后再重新追赶,阮翁仲却是大急,力主先不要告诉陇西将军,不然我等都得挨罚。众人跟丢了匈奴人,本就大感颜面无光,听了这话都觉有理,于是没再报告李信,而是绕到了这片山地的西北边缘,他们都相信,如果冒顿还活着,必将从此突围。(
陛下,洗洗睡吧)结果阴差阳错间,阮翁仲的这支秦军居然成了围堵匈奴人的最后一道防线。
“祭天金人,祭天金人!”眼见远处巨人的庞大阴影,匈奴人纷纷低声道,颤抖的嗓音中满是敬畏。
冒顿却没在意其他人的惊叹,而是向秦军扫去了一眼,恶狠狠道:“秦人不过数千,接连猛攻,当能突围!”
“战马,怕是跑不动了……”右贤王喘着粗气道。
“下马,步战!”
“也只能如此了!”头曼单于把牙咬得咯咯响。下马步战,匈奴人固然大落下风,却可使战马稍事歇息,战死者空出的坐骑还可用来轮换骑乘;再者他也大体看出,这几队秦军加起来也不过区区数千,又无秦腾伏兵那般的大型兵器,匈奴人目下虽士气低落又疲惫不堪,兵力却至少还有数万之多,便是步战,照旧打得过!
“秦军主力打不过,连这小小偏师也吃不掉么?”想到这里,他恨声一句。
尽管疲惫已极,匈奴人对秦人的仇恨仍被这句话挑动起来了。他们果然纷纷下马,拉着弓箭挥动着战刀短,分头向着秦人把守的几处谷口袭来,纵不能一雪前耻,至少也要狠狠出口恶气!
不想,匈奴人还是失算了。
“来得好!俺正要杀个痛快!”阮翁仲放声大笑,低下头冲着脚下的袍泽叫道,“长矛!全数递来!”
“一个百人队递矛!其余人掩护!”一旁的千长深知阮翁仲神力,大喊了一句。
“去找陇西将军,领主力过来!”另一名千长也叫道,一名骑士绝尘而去之际,其他秦人也迅速下马改做了步卒,最前三排士卒摆起矛阵,其余人则纷纷将长矛堆到了阮翁仲脚下。巨人见状大喜,两条粗长臂膀一伸一弯便抄起了一捆长矛,雷鸣般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孩童得到了蜜饯饴糖般开心。
“欺我太甚!”眼见阮翁仲喜笑颜开,头曼单于更是恼怒,吼了一声杀,所有的匈奴人已徒步飞奔了过去。
惊雷般的怒吼划破了山谷上空,冲在最前的匈奴人立即惊恐地发现,巨人举起握住长矛的右手,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道长长黑影,猛然从幽蓝的半空中画过弧线。
凄厉的哀号声中,一片血雨四溅开来,那一根长矛居然同时贯穿了四个人的身躯;其他匈奴人刚一愣怔,脚步只是稍稍放缓,第二根长矛再度呼啸着飞来,又是三个匈奴人被同时戳穿!
“散开,快散开!”冒顿气急败坏大吼道,他已看出,巨人丢出长矛看似随意,实则准头力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单拣人群最密集之处丢去,绝非胡乱投掷。目下天色虽暗,可巨人偏偏夜能视物,当真古怪!
“一起上啊!我等人多,怕他一个不成?”头曼单于呼喝着。
就在父子俩大喊的同时,阮翁仲连续投出三支长矛,相继戳穿了十几个匈奴人的身躯;身后秦军也射出了弩矢组成的箭雨。尽管如此,匈奴人却还是前赴后继向巨人冲去,试图从那黑压压一片的战阵中冲出一个缺口,支撑他们的已不再是仇恨,而是远甚于仇恨的恐惧——毕竟后面秦人随时可能追上,若到那时便再无法脱身,目下纵然损失惨重,也只能全力冲杀,不能再耽搁了!
半个时辰一晃而过,天色微亮起来,谷中已布满了层层叠叠的匈奴人尸体,浸泡在蛛网般四处流淌漫延的红色溪流中,然而匈奴人依旧一拨拨冲上来送死,面前那巨人背后便是生路,只要越过他便能捡回一条命来,求生的渴望使他们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
“来得好!”巨人大笑道,说话间又是两根长矛嗖嗖掷出。半个时辰的厮杀中,他已投出了不知多少根长矛,周身虽是大汗淋漓,动作却毫不见滞涩,反倒越战越勇。
“矛呢?再来!”巨人看也不看脚下士卒们,只是遥望着匈奴人潮,大手一摊高声叫道。
“……没了!”
“啊!”阮翁仲一惊,这才低下头,果然看到脚下那原本高高垒起的长矛,此时已经荡然无存了。
“弩矢也快用完了!”士卒们纷纷叫道。
“快冲!秦人没箭了!”眼见方才一直没有间断的箭雨陡然停了下来,冒顿已猜出了一二,高喊起来。匈奴人陡然士气大振,近乎疯狂地呐喊着向前蜂拥而来。
“你等堵住谷口,一切有俺!”阮翁仲一声怒吼,大手猛然从背后掣出了巨大的铁杖,一个箭步跨了出去,嗵嗵嗵十几步便冲到了匈奴人面前,右手铁杖斜斜砸下,人群中当即绽开了一片血光;与此同时左手大大张开,如一把大钳般抓住了一名匈奴人的肩头,那士卒举起战刀只稍一愣怔,阮翁仲已将他整个人一把提起,猛然抛向远方。
那疯狂挥舞的铁杖之下,尸体成片成片地倒在血泊中,又不时有一个个躲闪不及的匈奴人被巨人随意抓起,又被更随意地抛向不知何方,在空中划过一阵惊恐尖叫后便永远沉默了下来;远处的匈奴人躲避着夸父的冲杀,不住泼洒出箭雨,却不能伤他分毫,而是全数插在了那一身重铠上颤动着,使他远远看去如同一只直立起来庞大无比的刺猬,说不出的怪异。这等身姿,直如传言中那中山国的力士吾丘鸠一般——所击无不碎,所冲无不陷,以车投车,以人投人!
“杀战马!先杀战马!”背后传来了同袍们齐齐的高呼。
“好!便杀战马!”阮翁仲哈哈大笑,铁杖直劈横扫杀开一条血路,快步杀入人群之中,直取那些留在后阵的战马而去。
“不好,拦住他!”头曼单于大惊失色——若战马被尽数杀死,自己便能突围而出,同样逃不得多远,早晚仍要被秦人擒获!必须拦住那巨人!
虽是心知如此,他却也无能为力了,高声大叫的同时,阮翁仲已杀入了马群,又是一片血肉横飞,那些方才一直在休憩、刚恢复了些许气力的战马惊恐地连声嘶鸣,纷纷起立撒开四蹄躲避着阮翁仲的劈砸,漫无目的地在谷中狂奔起来,匈奴人虽人人都是驯马好手,不致被战马撞伤踢翻,可一边要围攻阮翁仲,一边还要躲避受惊的战马,立刻大见混乱。
“我这多匈奴人,竟奈何不得一个怪物么?”冒顿双目血红切齿骂道,抽出自己的弓箭,小心避开战马,在乱军中迂回前行着,避免巨人注意到自己。可他的谨慎完全多余,阮翁仲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他已杀得狂性大发,再也不讲究甚技击之术,只胡乱挥动着铁杖,劈头盖脸连排劈下去,杀到最后索性将铁杖一把丢向乱军之中,又摘下头盔同样劈头盖脸砸去,随即赤手空拳扑向了人海,双手一探,已从面前抄起了一匹狂奔中的战马的四蹄;再向两旁一扯,将那战马活活撕开!
“痛快!杀得痛快!”夸父满手满脸满身的鲜血,却是哈哈大笑。
笑声忽然被一声奇异凄厉的呼啸截断了,一股剧痛从脖颈传来,然后便是汩汩流水从那痛处喷涌而出,阮翁仲惊讶地丢下两片马尸,抬起大手捂上脖颈,摸到了一支箭矢,将它拔出来举到眼前,看到那箭矢镞头镂空,尾羽是漆黑的鹫羽,这是匈奴人中最精锐的射雕手的标志;而与此同时,自己的大手已沾上了满把鲜血。
然后他抬眼望去,看到百余步外,冒顿左手握着一根长弓,右手已经空了。
“能伤到俺,你有种!”尽管脖颈不住传来剧痛,阮翁仲仍然放声大笑着,丝毫不顾脖颈的伤口,甚至连包扎也不肯包扎一下,重又扑了上去,这次竟一手抓住一匹战马的两蹄,将它们同时倒提了起来,向着纷纷逃开的匈奴人排山倒海般打去!
面对着夸父那近乎疯狂的屠戮,匈奴人终于绝望了,再也没有人敢直撄其锋,所有人都在张皇失措地逃避着他的追打,而秦人又封堵住了谷口,试图逃命的人或马都纷纷撞在了那密集的盾面上,于是只能在这谷地中被巨人追打着来回逃窜,直如被一只鸷鸟驱赶的雀群一般。偏偏此时,又有阵阵马蹄声自远处逐渐传来,没有人能听出方向,因为四面八方都是这般声响。
头曼单于抬眼望去,但见封堵住谷口的秦人背后,大群大群的陇西飞骑已出现在了黎明前的旷野之上;他再扭过头,同样是黑压压一片的上郡骑兵战车,一面面大纛次第闪现,在晨风中纷纷飘扬。
“大秦陇西将军李信在此——!”对面的陇西飞骑齐声高喊着。
“大秦北地将军秦腾在此——!”背后的秦军中一片呐喊。
这两声之后,一片又一片声色各异的嗓音,逐一飘荡开来:
“大秦云中将军杨翁子在此——!”
“大秦辽西将军辛胜在此——!”
“大秦雁门将军羌瘣在此——!”
“大秦代郡将军杨樛在此——!”
“大秦上谷将军赵婴在此——!”
“大秦右北平将军王戊在此——!”
“大秦渔阳将军赵亥在此——!”
“大秦卫尉杨端和在此——!”
“大秦中尉马兴在此——!”
……
一个又一个名号,如同连番惊雷在匈奴人心头炸裂,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灭国大战时几乎所有的秦军大将,竟然悉数在此亮相!
当这些声音尽数消弭之际,匈奴人背后那滚滚铁蹄声也逐渐近了,最后几声高呼遥遥传来,它们一开始离得甚远难以听清,然而很快便越来越响亮了:
“大秦九原将军蒙恬在此——!”
“大秦皇长子秦扶苏在此——!”
“大秦太尉王贲在此——!”
暴风骤雨的马蹄声急速传来,借着无数火把可以看清,当先是三面黑色大纛,三个斗大白字清晰可辨,正中央是“蒙”字,下面的战车上高高挺立的正是九原将军蒙恬;左面那面大纛上是一个“秦”字,正是皇长子扶苏那嬴姓秦氏的秦;而右面那“王”字大纛下,挺立着的并不是太尉王贲,却是千长王离,那面大纛上的“王”字,是他的父亲,大秦太尉通武侯王贲的王;也是他的大父,大秦上将军武成侯王翦的王!
——十面埋伏,十面埋伏!
所有的匈奴人都慌作一团,眼见秦军重兵已尽数开到,面前又是这祭天金人一般高大的阮翁仲,他们再也支撑不住了,纷纷丢下了手中兵刃,人人瘫倒在地,哇哇大哭了起来。
阮翁仲却是放声大笑,那脖颈的伤口已淌下了越来越多的血,在脚下汇集成了一大片鲜红的水泽,可他却毫不在意,仍然面向东方,威风凛凛挺立在越来越亮的天穹中,高声叫道:
“蒙公!都尉!王离!我等胜了么?”
“胜了!大获全胜!”蒙恬遥遥答道。
“那便好!”巨人又低头望着脚下的匈奴人,如同俯视万千蝼蚁一般:
“匈奴人,可怕我秦人了么?”
“怕了,怕了!”匈奴人顿时呼啦啦跪倒了一片,大声哭喊道。
“还敢再来侵我中原么?”
“不敢了,不敢了!”
“可肯降秦?”
“降了!降了!”
巨人又是一阵雷鸣般的大笑,扭过头去,望向自己身后那些堵住谷口的士卒们:“你等,将匈奴人擒了!”
一片响亮的应和,密集的方阵变为了松散的疏阵,士卒们开始向着这些束手就擒的匈奴人三三两两走来。
然而谁也没想到,此时原本已开始明亮的天穹骤然间阴云四合、朔风四起,纷纷扬扬的大雪随之白茫茫连天泼下,秦军士卒微一愣怔之际,但闻两声马嘶接连响起,一阵马蹄声穿越了正在向匈奴人杀来的秦军,向着西北方向的荒漠中急速冲去!
“重封谷口!重封谷口!”士卒们乱纷纷喊道,连忙重新向后退却。
“头曼冒顿逃了!快追!”有人叫道。
尽管士卒已经重新堵住了谷口,逃出去的匈奴人寥寥无几,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终究拦住了秦人追击的步伐。极目望去,天地间白茫茫灰蒙蒙一片,却是如何觅得头曼父子的行踪?
风雪肆虐了近一个时辰才慢慢止住,天色终于大亮了起来,一轮红日高高升起,驱散了满天的浓云,照耀在了远处纵横阑干的瀚海之上。所有的秦军将士勉强睁开眼睛,向面前这白茫茫一片的谷地望去,不由得一片惊叫。那些匈奴战俘们依旧战战兢兢跪伏在地,而他们面前的阮翁仲已全身冰冷僵直了,满头满身的雪白血红也都结成了冰。纵然如此,他却依旧威风凛凛地挺立着,面朝东方迎着那轮初升的红日,嘴角残留着一丝最后的笑意,双目也折射着晨曦的光芒。
“阮翁仲!”王离声嘶力竭地大吼着。
“阮翁仲!”扶苏同样大叫道。
九原将军蒙恬默默下了战车,缓步穿过匈奴战俘们,来到阮翁仲的遗体面前,向他缓缓拜倒;随后,整个山谷中所有的秦军也学着匈奴人和他们的将军那般,同样拜倒在这祭天金人一般的巨人面前,黑压压一片的人群,久久覆盖在了白皑皑的谷地中……
“阮翁仲……”
太尉王贲放下蒙恬发来的战报,深叹了口气,缓缓走出了咸阳宫外。
尽管已是深秋,头顶却正是艳阳高照,碧蓝的苍穹下,皋门外的那十二金人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王贲遥望着这些与阮翁仲一般高大的金人,久久沉思着。
忽然间,他心下一愣,猛然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了那一张张金灿灿的面目,紧接着大步冲到它们脚下,高高仰起头望去,不由得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连声慨叹起来:“此前,如何从未注意过……”
——那十二金人,面目竟与阮翁仲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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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绵春雨自清晨下起,午后时分开始慢慢稀疏,一直灰沉沉的天穹也随之逐渐明亮,及至雨水止歇,日光便透过稀薄云层投下万丈光芒,给碧油油草原罩上一层金边;清澈晴空也随之重新崭露头角,映出两道五光十色的长长虹霓,在它们下面,巍峨阴山直插云霄,山麓上尚未消融的残雪反衬着点点银光。
微凉的清风迎面而来,九原城垣上的王离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远眺着阴山和山脚下的这片草原,头一次感到天地如此壮阔。浩瀚草海如春水般无穷无尽地恣肆汪洋着,而他也觉得翻滚在胸中的那股豪气,即使是这广阔草原也无法完全容纳。
目下王离已是都尉了,他的公乘爵是这几个月来刚挣得的。去岁深秋的那场大战中,三十万秦军一举歼灭了近二十万匈奴人,虽然最终走脱了头曼、冒顿父子,但仍使对手承受了前所未有的惨重失败;此后蒙恬领大军继续北上,一鼓作气收复了整个河南地。以阴山为根基休整了一冬,及至天气刚开始回暖,便继续开始了北击匈奴的第二战。由于匈奴主力损失殆尽,这一战打得很是轻松,轻易便将匈奴人尽数赶到了漠北,而王离便是那一战中追随着皇长子扶苏,一直打到阳山脚下,又向匈奴人盘踞在河南地的最后一个据点——北河北岸的高阙塞发动了奇袭,从而彻底收复了赵武灵王时期旧赵的全部故土;他也凭着这几个月间的奋勇杀敌,与扶苏、涉间、苏角等人并列为九原军中的新秀将领。
聚将钟声遥遥响起,王离向着眼前的草原恋恋不舍地瞥去一眼,快步奔向了中军幕府,尽管他的位置是整个幕府所有将领的最末席位,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参加九原军的幕府会商了。
“各位将军。”眼见王离最后一个赶到,蒙恬这才开了口,“北击匈奴两场胜战,我等却匈奴七百余里,匈奴人元气大伤,已远遁漠北。以目下形势观之,只要大局无变,至少十年之期,匈奴人断无实力重新南下,九原边患已大大减轻!民谚有云,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此之谓也!”
一阵轻微骚动在幕府穹庐中响起,所有人目光中都是按捺不住的兴奋。王离更是喜形于色,向着涉间苏角左顾右盼,忽又向前探出身子,望向前面的扶苏;然而皇长子却并未注意到他,仍然聚精会神地听着蒙恬的话。
“然则,我等仍不能掉以轻心。”蒙恬的语气陡然一转,“毕竟,头曼父子仍在世间,匈奴也终未全灭。为保我华夏文明薪火相传,我等不光要却匈奴于千里之外,更要对这河南地通盘谋划,使其真正成为中原之巍巍屏障,使我华夏族群真正长治久安!”
“愿闻将军谋划!”举座一片响亮应和。
“当年赵国河南地之失,堪为我等前车之鉴!”蒙恬的话语罕见的沉重,“赵失河南地,固有国力衰颓、力不能逮之故,然更关键之处在于,夺得此地后,只将其视为拉锯战场,根基不稳。为免重蹈覆辙,我等谋出几法,现讲与诸位——杨将军。”
蒙恬向杨翁子点了点头,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将军站起身,身后两名军吏也大步上前,挂起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图,当所有人都看清那上面绘制的图画时,幕府中顿时响起了一片不期然的惊叹。
展现在将军们眼前的,便是整个秦国北疆的地图,东起辽东郡、西到陇西郡,大体在正中位置的便是目下的九原郡,九原郡以南是上郡,再南则是内史郡。在座大将们都是长期戍边,对这北疆郡县都很是熟悉,自然不觉奇怪;然而令他们惊讶的是,在这幅地图上,有一横一竖两条粗线贯穿了这些郡县,大体形成了一个“t”形,而那一横一竖的交会之处,便在九原阴山!
王离好奇地仰起头,尽管隔得老远,他却还是看清了那道竖线南起咸阳以北的林光宫,向北贯穿上郡的河西高地,一直延伸至目下所在的阴山,奇的是,它居然是一条笔直长线!须知河西高地山峦起伏,无论在此修建何等工程,都只能因地势而建,想要修得如图上那般笔直,几乎是无法想象的。而那道横线更是神异,自陇西郡的狄道开始逐渐向东北方伸展,先后与旧秦长城、旧赵长城、旧燕长城重合在一起,一直延伸到了最东端辽东郡的海边,粗粗估算,少说也要万里之长!
“这两条粗线,便是我等要修建的两大工程。”杨翁子几步来到地图旁,伸手指了上去,“一竖一横两条粗线,竖者便是要修的一条大道;横者便是我等欲通连的长城。有此两大工程为依托,再以我秦军战力,足可彻底根除匈奴胡患!”
一片鸦雀无声中,杨翁子先讲起了这条大道。此前,九原军多年守定上郡,坐视匈奴坐大而不轻易出击,之所以如此,难处正与岭南军平百越一样,粮草补给艰难。仅以地利而论,运送粮草最佳路线便是由关中径直北上运往上郡,然河西高地号为天险,山峦起伏林木密布,道路迂回崎岖处太多,只得由旧齐地琅琊、腄县等滨海郡县征发粮秣,辗转运至北河,每消耗三十钟方能运来一石粮草。正是因此,蒙恬杨翁子方才谋划修这条运粮大道,号为秦直道。
这条计划中的大道,大体分为两段:第一段南起云阳林光宫,经三百里驰道抵达秦长城,此段路已修完。真正要修的乃是第二段:自长城起,北至阴山九原,全长一千五百里,全部以黄土夯筑,沿线每隔一段都设有烽燧,近半路程修筑于子午岭山脊之上,其直如矢,不迂不绕,逢山开路,遇谷填埋,可谓直道通衢、堑山堙谷。依蒙恬估算,秦直道一旦竣工,自咸阳出发,快马疾行三日三夜即可赶到九原,如此,则关中粮草可迅速运至北疆,九原军足可与匈奴长久相持。
而至于那道长城,则更为紧要,工程也更加浩大。尽管目下北疆已有燕、赵、秦三段旧长城,却还不够。三段长城一则年久失修,二则多有破损断裂之处,以匈奴飞骑之神出鬼没,仍有可能突破防线,深入中原。也正因此,蒙恬才会想到要将三段长城尽数连接再延伸,使之真正成为永久屏障。依照谋划,这道长城由东向西大体分为三段:东段,本是燕国名将秦开所筑的旧燕长城,东起襄平西到造阳,扩建后将由辽东向西直抵代郡;北段,本是赵武灵王所筑赵长城,阴山南北各一条,由代郡向西延伸至阴山南北直达高阙塞;西北段,以秦昭王所筑秦长城为基础,东北起九原,西南至临洮。如此一来,这长城便要有万里之遥,当真亘古未闻!
不仅如此,这长城绝非一道单纯围墙,更有城、障、亭、燧等诸般建筑互为补充依托。城便相当于营垒,战时屯兵,平时驻民,还可囤积辎重粮草;障便相当于关隘堡垒,多扼守于山梁岭脊、大河深谷等险峻之地,只驻军不驻民;亭、燧二者相近,都是瞭望示警之岗哨,有狼烟烽火者为燧,无者为亭。四者结合便是浑然一体,如此九原军驻守长城进可攻、退可守,背后还有秦直道提供粮草辎重,任他匈奴何等强大,也万难如以前那般肆虐!
“万岁!”杨翁子一席话讲完,所有将军们都可着嗓子齐齐一声吼。
“然则,伯秦另有一问。”皇长子扶苏开了口,“两大工程,须耗民力时日几多?”
扶苏声音并不大,然而话音落点,整个幕府穹庐顿时便是静如幽谷,将军们齐齐噤声,所有目光都盯住了蒙恬。
“至少百万民力,五六年之期。”蒙恬不假思索答道。
扶苏拱了拱手:“伯秦直言,将军勿怪。秦直道、长城自然都是旷古工程,一旦修成,必当利在千秋。只是目下各地都是大工程,若再行征发民力,恐又将大大加重黔首负担。伯秦担心,国力能否支撑得起?”
蒙恬轻轻点头:“将军所言不差,然目下仍别无他法。匈奴残部虽远遁却未消亡,我等纵得休整之期,也仍须居安思危。抵御边患乃生死存亡之大事,纵然消耗民力,仍不得不如此。自然,两大工程竣工之后,我等也当上书咸阳庙堂,尽快遣散民力。”
沉思片刻,扶苏终是点头赞同了。
接下来会商再无波澜,杨翁子又提出了另外两样举措:其一,在这河南地设九原郡,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共设三十四县,以九原城为治所;其二,徙民实边,自内地迁徙中原黔首,来此戍边定居。这河南地自身宜牧宜耕,北面更有大河为天堑,足可阻挡匈奴南下,是故既有关中之丰饶,也有河西之险要,所缺者唯人力而已。只要人手充足,河南地便可由游牧草原变为农耕田地,成为膏壤植谷之地,也足可成抗击匈奴之牢固根基。众将都知徙民戍边也是这些年咸阳庙堂惯常举措,不久前更有征发中原移民定居岭南之举,自然全无异议,一力赞同了。
这次幕府议兵直到黄昏才完,众将腹中都已有些饥渴,蒙恬刚下令散去便纷纷起身离席,却不料恰在此时,一名军吏手捧一只黄澄澄的铜函快步冲入幕府,大将们见状顿时惊讶不已,他们都认出那支铜函是专门用来装诏书的,如此说来,又有新皇命下达?不由得一个个都收住了脚步。
一片诧异目光中,蒙恬展开了函中绢帛,一眼扫去也惊讶地沉默了,片刻后才皱着眉,轻轻重复了一句那上面的皇命:
“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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