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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亡秦者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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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亡秦者胡

    1

    “太白出于西方酉位。(近身特工)命曰大嚣,刚,主用兵!”

    一片鸦雀无声中,奉常兼太史令胡毋敬的苍老嗓音陡然飘荡开来。

    浓烈日头的照耀下,咸阳宫皋门前一片金光灿烂,十二尊熠熠生辉的巨大金人正威风凛凛分列两旁,一同俯视着这皇帝巡狩前的大蒐礼。它们脚下的车马广场已变为一座小型校军场,一队队披挂齐整的甲士排成了黑压压的队列,方阵最后是鹤立鸡群的阮翁仲,直与那十二金人一般威风凛凛。

    “乐起——!”

    乐师们奏起了黄钟大吕,雄浑的秦风骤然笼罩了车马广场,协律都尉金石般的嗓音响遏行云,众士卒也随之高唱起了《无衣》。

    “秦王训示,将帅听命——”

    一身戎装的皇帝大步上前,环视一周后开了口,一个个咬字清晰的秦音随即飘荡开来。

    皇帝训示的同时,阅兵台上的王贲则望着阮翁仲身旁的王离。

    “竖子,总不让我省心,且看你此番能否出息……”

    王离却并未发觉父亲在看自己,他的目光不住地向咸阳宫前扫去,心下暗自盼着能再看到那个火红的影子。

    王离记得,还是随移民下岭南的途中,父亲便向自己问过惟嬴之事,刚一听到自己肯定的回答,脸色当即就变了;而听到自己已与她私订了终身,更是暴跳如雷。

    “公主当年与你大父那婚约,天下人尽知;你若娶了她,旁人如何说我王氏?不成**了么?我王氏的脸都要让你丢尽了!你这不是撕我面皮么?……”王离至今还记得父亲那一连串的咆哮。

    “那桩婚事根本就未成行!大父与惟嬴无名更无实!两人也都决然不认!”

    “皇帝早想将公主嫁与公子由,回咸阳后丞相便要正式提亲,这些你都知晓,却偏横插一杠,成心不是?”王贲额角青筋骤然暴起,大声怒吼,“你本就与李由相熟,如何做出这等事体?”

    “李由本就不稀罕公主,他早跟俺讲过,若不是丞相之意,自己还当真不愿娶她,他稀罕那百依百顺的……”王离咕哝着。

    “闭嘴!”

    “我若与他好好讲,他那般通情达理,定不会记恨俺……”

    “闭嘴!”

    父子俩同时沉默了下来,王贲咬紧牙关,负手转了几圈,重又开口:“李氏与我王氏同为望族,丞相与我更是庙堂文武两大重臣,你这事一出,两家日后如何相处?我与丞相本就关系冷淡,日后天下必是一片流言蜚语,言我二人将相失和!天下女子万万千千,你为何偏认准她一人?”

    “管他旁人如何指指戳戳,总归俺这辈子认定她了。你若不许,俺便与她私奔……”王离小声道。

    “闭嘴!”王贲的吼声震得舱中灰尘都窣窣落下了。

    ……

    王离记得,因了此事,父亲一路都没给自己好脸色,回咸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命自己收拾行装,准备随皇帝巡狩,还说到达北疆之后,自己便要入九原军,不奉军令不得回咸阳。王离知道,他也是想借机断了自己对惟嬴的念想,虽说自己早想入九原军,可明了于此心下还是难受了好久,担心再回咸阳见到公主时,她已成了郡守夫人。却不料几日之后,父亲又把自己叫去了太尉府,一脸铁青:“碎崽子,这回该知足了。”

    “甚,甚知足?”

    “皇帝终是答应将公主嫁与你了。”

    “真的?”王离兴奋得欢呼起来。

    “先莫得意!想娶公主,你须先在九原军中立下战功,挣得爵位!”

    “好说!俺奋勇杀敌便是!”王离陡然神气活现起来。

    “哪有那般容易!”王贲厉声喝道,“打匈奴可不是校军演武,那匈奴人远比高渐离狗屠之流狠得多!”

    王离这才冷静下来,不吭声了。

    王贲深深叹了口气:“就实说,这门婚事若非丞相自行退让、皇帝主动提起,我定不赞同。此番你若立不得战功,我更没脸见他二人!”

    “丞相……如何肯自行退让?”王离惊讶了。

    “丞相主动向皇帝提出,李氏已和皇族有过多重联姻,王氏却还未曾有过,只有当年上将军那次,也是半途而废;目下上将军坐镇南疆,不再回中原,皇帝本当对王氏多加抚慰;你与公主又是两情相悦,他更该成全此事。”

    “丞相大好人也!皇帝也赞同了?”

    “赞同了。还赞了丞相胸襟度量,让他回去好生抚慰李由,又说李由仍就任三川郡守,日后他的婚事包自己身上。”

    “彩!”眼见此事皆大欢喜,王离乐得一跃而起,看到父亲那冰冷的目光,忙又收敛了笑意。

    “随我来。”王贲向儿子丢下一句,径自转身去了。父子俩一前一后来到庭院中,王离一眼看去,更是欢呼雀跃:

    “丹骎——!”

    他大叫着一下扑了过去,而丹骎也同样认出了他,仰天发出一阵欢快嘶鸣,任由他死死搂住自己的脖颈,把脸庞埋在长长鬃毛中,这匹当年的小红马而今已真正成年,更壮实也更雄俊了。

    “阿翁,你真好!”与丹骎亲热够了,王离这才扭过头望着父亲,嘿嘿傻笑起来。

    王贲的目光柔软了些许,然而旋即重又变得冰冷了。

    “你可知,我为何将丹骎自频阳带来,交与你?”

    “明白!阿离必当奋勇杀敌!”

    “……主君苟屏詷马,驱其殃,去其不祥。……律律弗御自行,弗驱自出……主君勉饮勉食,吾岁不敢忘。”

    当时马禖的祝祷之声依旧回荡在王离心头,他望了望身旁的丹骎,又望向阅兵台,这才发现皇帝的训示已然结束了,父亲接过皇帝亲赐的定秦剑,高高伫立在戎车之上,正在朗声宣布军规和赏罚律令。

    “肄兵习阵,斩牲誓师——!”

    阅兵台上一只黄驹血溅三尺。王贲接过司马递过的鼓槌,重重擂响了号令三军的战鼓,王离心下一凛,知晓演武这便要开始,再也没了轻慢之心。

    鼓声开始从四面响起,司马们振动着金铎,军吏们依鼓号声分别举起手中令旗,千长们也开始指挥起各自的兵卒。刹那间,密密麻麻的步卒方阵或开或阖或动或静或起或落,半个时辰后才随着太尉的号令,恢复了先前的阵形。

    “出征——!”

    黑色的洪流开始向东面涌动起来,打头的便是阮翁仲那高大身影,随着咸阳街市上无数黔首们的夹道欢呼、啧啧称奇,皇帝的第四次大巡狩正式开始了。

    “惟嬴?真是惟嬴?”

    望着远处山塬上那个一团火焰般的影子,骑在丹骎背上的王离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又用余光瞥过几眼,这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心下只想大叫一句“惟嬴,等我回来”,只虑及自己身处军中才没有开口。

    望着皇帝车队渐渐远去,华阳公主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公主请回吧。”李由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残王毒宠,侧妃超大牌

    华阳公主转过身,轻轻颔首。

    “公子,此番,对不住了……”

    “公主能重新振作,还觅得可心夫婿,可喜可贺。”

    “谢公子玉成,若非你向丞相提起,此事当真结果难料……”

    “些许小事,公主莫放心上了。此乃你头回开口求我,自当效劳。”

    “……怨恨我么?”

    李由微微一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三川郡虽距关中不远,却也政事纷繁,你我日后怕也难见面,公子多保重。”

    “谢公主,你也一样。”

    两人互相深施一礼,背向而行,华阳公主转身迈上车驾,李由则转身骑上自己的坐骑。随着车轮的辚辚转动、战马的咴咴嘶鸣,他们终于分道扬镳。华阳公主向西回咸阳,李由东去前往三川郡上任;而王离则追随着皇帝和父亲,跟着巡狩的车驾仪仗一路北上。

    三个人,就这样各自踏上了人生的新一段旅途。

    2

    第四次巡狩即将结束之际,浩浩荡荡的卤簿车队由雁门郡向西,进入了上郡。

    数月来,巡狩车队离开关中,先北上辽东,皇帝在碣石山送方士卢生、韩终等人出海求仙,寻访那两位传说中的仙人羡门、高誓;太尉王贲则继续搜捕在这滨海一带藏匿逃亡的复辟世族,明察暗访世族兼并民田,拆毁那些林立的要塞城邑,此外还将战国时期列国阻塞水流、淹没别国土地的堤坝尽数拆毁,疏浚了多条壅塞的漕渠,几样大事逐一了结之后,车队开始掉头西行,前往上郡。

    抵达治所肤施时,已是黄昏时分。漫天云霞将天际涂抹得一片血红。数千里荒莽山地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旷,举目皆是林莽荒地深沟长壑,呼啸的山风送来了林涛阵阵,却反给此地更添一丝寥廓。

    这便是河西高地了。

    整片高地,只有南部少半伸入内史郡,其余四分之三都在上郡。这是一片呈南北走向、以山塬为主的狭长土地,它是整个中原地带的制高点,占据这里便可居高临下威慑四方;另一方面,这里毗邻帝国疆域的西北角——北地郡,它们的正南便是帝都咸阳所在的内史郡,两郡一东一西,恰如两扇紧闭的门扉守住了关中沃野,守住这里便是守住了关中的北面门户。多年之后的汉文帝时期,匈奴老上稽粥单于正是突破了此地一路南下,一直杀到长安以北的甘泉才撤军,一时震惊了整个西汉帝国。

    正是因此,列国铁血大争数百年,无论中原战局如何惨烈,秦国始终都在这里雷打不动地保留着一支精锐;而秦灭六国的那十年征战中,九原将军蒙恬同样常年驻守于此,只在最后的灭齐之战中担任了一路偏师。之所以如此,也正是因他身上肩负着整个秦国甚至中原的安危。

    漫步在秦长城上,一脸沟壑纵横的九原将军蒙恬回忆着多年来的秦胡战局。多年前赵国衰微之际,匈奴人自赵国手中夺取了上郡以北的河南地,此后很快便如滚雪球般逐渐壮大,然而所谓的“九原边军”,自己这位所谓的“九原将军”,却是常年驻扎在九原以南的上郡,至多只能大体控制河南地的最南端,对攻无不克的秦军将士们来说,这不啻一个巨大嘲讽。从灭六国起直到目下,足足十余年间,无论皇帝、太尉王贲还是蒙恬本人,都没有淡漠对匈奴的提防,更没有放弃反击匈奴、收复九原的谋划,然而终究也都没有轻举妄动。之所以如此,原因只有一个——难以捕捉匈奴主力。若不能将其一举歼灭,不久之后他还会卷土重来;而若主动出击,他们却又能轻易逃入大漠深处,根本无从捕捉行踪。无论哪种结果,对匈奴的战事都会将本就积累不甚丰厚的国力尽数耗尽,把帝国拖向崩溃的边缘。有鉴于此,蒙恬王贲提出的对匈奴的长久方略便是,秦军长年累月与匈奴对峙,尽可能多地积累丰厚的粮草,待到匈奴主力全数南下之际,以万钧之势对其做雷霆一击!

    而目下,斥候们传来的消息显示,头曼单于终于要率领匈奴大军来了。尽管蒙恬已为这一战苦心孤诣筹备了多年,但此刻他感到的不是建功立业的渴望,却是肩头沉甸甸的重负,对这一战的分量,他再清楚不过。

    凛冽的山风带来了悠扬号角声,皇帝的卤簿车队已出现在远方了。

    宽阔的幕府石室中只留下了六个人,皇帝、太尉王贲,以及四位北疆将军:九原将军蒙恬、陇西将军李信、北地将军秦腾、云中将军杨翁子。李信秦腾都是灭国大战时的统帅,驻守北疆多年,尽管脸上都写满了风霜,却也更添稳健沉雄;老将杨翁子则是卫尉杨端和的族兄,自孝文王时起便多年驻守北疆,后又做蒙恬裨将多年。四人先后向皇帝和太尉简短问候了一声,便默不作声肃立一旁了。

    “闲话以后再说,先说正事。”皇帝大手一挥,尽管与几人都是多年未见,却一句寒暄也顾不上讲,径自来到羊皮地图前,五位将军也同时迈上一步,团团围在他身旁。

    这是秦国与匈奴等周边游牧部族对峙的全图,很明显地被分为东南、西北两部,东南便是秦帝国的上郡、北地、陇西三郡,西北则是各游牧部族地盘,二者大体以大河中段为分界。众所周知,整条大河由西向东流淌,成一个“几”字,“几”字那左面一撇,西面盘踞着羌人、月氏人,东面便是陇西、北地二郡,由南向北并列。“几”字右面的一竖,将上郡、云中两地同雁门郡东西分隔开来。而那“几”字顶端的一横,则贯穿了目下匈奴盘踞的河南地。这片土地,大河以南是一片瀚海大漠,毗邻上郡的河西高地,也阻隔了秦军北上、匈奴南下的步伐;大河以北则可大体分为西东两段,西段由河水分出一段支流,蜿蜒流淌一段后重新汇入河水,这条支流被叫作北河,北河以北是阳山、高阙、北假一带,东段没有明显大支流,却有一条西南东北走向的大山,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阴山,这一带草原依山傍水,土地极尽肥沃,匈奴单于庭便坐落于此。

    由东端的云中郡起,还有一条代表着长城的蜿蜒巨龙向西伸展,经过阴山南麓,一直伸展到高阙塞,这是当年赵武灵王主持修建的赵长城西段,目下却已全然沦陷于匈奴人铁蹄之下。

    幕府中一片寂静,只有九原将军蒙恬的声音不住回荡着,讲述着匈奴人来袭的计划,以及自己预备的应对。

    蒙恬说,头曼单于此番联结了东胡、月氏、羌三部,欲三面开打:东面因燕赵长城阻隔,东胡部无法逾越长城,是故尽数西来,意图攻我云中郡;匈奴主力在北,意图直取上郡、分头穿越秦长城损毁地段;羌人、月氏在西,意图跨过大河,先取陇西西大门枹罕,再东向攻占治所狄道,占据渭水源头后顺水而下,直取关中西部门户陈仓。

    而蒙恬对此等局势的判断是:边地四郡中,云中郡西邻上郡、东邻雁门,直面东胡;自从被燕将秦开大败之后,东胡已孱弱多年,必不敢率先攻秦。上郡位于河西高地,易守难攻,前面横亘着茫茫瀚海,北地郡则是山地荒漠驳杂,这两地又有九原军背靠长城严阵以待,只要将大型器械分头部署要害地段严防死守,匈奴便无法继续南侵。唯有陇西郡值得警惕。此地为山地草原驳杂,利于隐秘行军偷袭,李信虽有五万兵马,然此番羌人、月氏人却是头回联手,匈奴右贤王部也号称要一同出兵,如此则兵力极可能不够,蒙恬之意,九原军当分出一部人马支援。具体说来便是:九原军主力调拨六成,携重型器械西进增援,上郡大营留四成驻守。李信陇西军务求大破西路诸胡联军,断匈奴右臂;陇西败战消息传来,头曼单于必定撤军,此时上郡驻军立即北上追击,纵不能擒杀头曼,也要狠狠大破匈奴本部,此后便是一鼓作气收复河南地!

    一席话说完,皇帝和王贲都沉思起来。www.yzyouth.com许久之后,王贲才开了口:“王贲之意,蒙将军通盘部署无懈可击,所需调整者只是各部兵力!”说着也指上地图,“依蒙将军原本谋划,陇西乃大军集结之主战场,上郡次之;我意二者两相颠倒——重兵仍屯集上郡,虽也增兵陇西,但只需数万人马,携带过半大型连弩,足可抵御诸胡联军。只是,增援陇西之兵力当虚张声势!”

    ——“此后再多方示伪,使匈奴以为我等防御重心仍在陇西!”蒙恬双目陡然明亮起来,朗声叫道。

    王贲没有说话,却是点点头。

    “如此,头曼单于必然以为上郡空虚,定会以主力南下进攻上郡,我等可一边正面迎击,一边分兵包抄匈奴后路!”蒙恬一拳擂到了地图上。

    “九原军可三面围困,只留出西面,如此一来头曼必定西逃,与诸胡败军合兵!”李信同样脱口而出。

    “蒙将军自东北向西南,李将军自西南向东北,两边一同夹击,必当在我北地郡围歼匈奴!”秦腾也笑道。

    “如此,老夫云中守军却是做甚,干看着么?”杨翁子轻捻着雪白的须髯皱眉问道,引起了大将们一片哄笑。

    眼见几员大将竟然这般默契,皇帝也大为振奋,呵呵笑道:“来,我等详细谋划一番,如何将那头曼老狼诱入罗网!”却不想正要继续部署战事,中车府令赵高的声音突兀从帐外响起:“陛下!几位方士,都回来了!

    上郡大营里,皇帝和随同出行的王贲、李斯等庙堂重臣重又见到了那些久违的方士。

    除徐福前往旧齐地外,其余几名方士领袖都在,一张张因风吹日晒而黑里泛红的脸上沟壑纵横,人人风尘仆仆,目光却无不机警明亮,一见皇帝太尉便纷纷起身,各自离席长施一礼,显得极是殷勤。皇帝笑着还礼,王贲却毫无反应,只是冷淡点头,自从当年皇帝兰池逢盗之后,他始终对他们极为警惕。

    方士中地位仅次于徐福的卢生,向皇帝讲述了此次出海经过,云虽未能访到仙人、求得仙药,却也觅得了一条谶语,不敢耽搁立即返程,此后得知陛下已赶往上郡大营,这才日夜兼程赶来。说着命仆役搬进一方奇异的嶙峋大石,这大石通体呈青黑色,由上到下带着一块块拳头大小的斑纹,总共五块,每块都仿佛一幅方正图画,又仿佛一个笔画繁复的远古文字。卢生说,这方神异大石是他们在一处无名海岛上发现的,这些斑纹都是上古鸟篆,连起来是一句谶语:亡秦者胡也!

    这方石头和这句谶语,自然引起了皇帝君臣们的警觉,却并未太过在意,亡秦者胡,这“胡”自然指的是北疆匈奴,然即便没有这谶语,秦军也必要与匈奴展开决战。是故皇帝只是下令将这大石摆到角落里,又请方士们下去歇息,卢生等人则请皇帝准许他们再次出海,既是求仙,也是再行探察此谶语真正含义,皇帝一并允诺后他们便恭敬地退出了幕府石室。

    不过,太尉王贲却是死死盯着方士们远去的身影,目光中满是警惕。及至议兵结束、其余大臣们都先后退出幕府后,他留了下来,向皇帝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陛下,臣对几名方士有疑:我等在辽西郡待了数月他都未归,可我等刚到上郡大营,他便立即跟来,直是尾随一般。还有那谶语也透着古怪,臣敢断言,这句‘亡秦者胡’,必会被那些复辟老世族利用,撒播于天下,搅得黔首人心惶惶!”

    “我等若一举击溃匈奴,这流言岂不不攻自破?王贲,你多年执掌黑冰台,也变得这般疑神疑鬼了。”皇帝笑了,显是对此不以为意。

    王贲却没有笑:“目下九原秦军即将北击匈奴,这干方士留在军中甚为不便。臣之意,当将他们尽快遣走为宜,若仍留于军中,难保不会夜长梦多。”

    皇帝的眉头陡然紧锁起来:“你意,方士可能刺探军情?”

    “陛下莫忘了当年兰池逢盗之事。若无内鬼,张良何能确切知晓陛下行踪?还当……”

    王贲只把话说了一半,这对向来快言快语的他来说,已是极为罕见了。

    皇帝沉默了片刻,这才颇不情愿地开口:“既然如此,太尉之意如何?”

    “大战在即,臣倒有一箭双雕之法,既可试探方士虚实,也可迷惑匈奴。”

    “你且讲!”

    “便是这般……”王贲压低了声音。

    “先生,先生!”中车府令的声音忽在帐外响起,正在收拾行装的几名方士纷纷一跃而起。

    “皇帝又发病了?”卢生盯住满脸惶恐的赵高,手上已开始将各色丹药逐一塞入自己的药囊。

    赵高喘着粗气,重重点头,一把揪住卢生将他扯到屋外,侯生、韩终、石生三人也慌忙收拾好丹药,跟着匆匆赶了出来。赵高边走边说,皇帝正在忙碌北击匈奴之事,却是突然发病昏厥,郎中令便遣自己来请几位先生,自家则守定幕府,严令其他人等不得进密室一步!

    听到赵高的讲述,几名方士彼此对视了一眼,目光中很是意味深长。

    幕府的石门虚掩着,门缝中透出了一缕亮光,门口则挤满了众多惶恐不安的内侍,眼见赵高前来,忙自发地让到一旁。赵高匆匆推开了房门,迎面便是脸色冷峻的郎中令蒙毅。再看幕府之中,昏黄灯火下,那方他们寻觅回来的神秘大石还在那里孤零零地摆放着,一缕黯淡光芒照亮了那几块被解释成“亡秦者胡也”的斑纹。一方长案上则堆满了竹简绢帛,一卷半摊开的牛皮地图甚是显眼,上面还以丹砂曾青绘出了颜色粗细不一的各色线条箭头。长案背后便是寝室,只有一张大床,皇帝昏倒其上,脸色死灰牙关紧闭身体僵直,直如死尸一般。

    眼前景象虽触目惊心,几名方士却都训练有素,一声不吭便各自开始了忙碌:石生捧出药臼,韩终取出丹药,三两下便将丹药在臼中捣碎,一旁侯生已捧着一个药葫芦,将里面红亮的汁液向臼中滴了几滴,卢生则举起一只细薄竹勺伸了过去,石生将臼中调和好的药汁涓滴不剩地倒入竹勺,卢生转过身时韩终将一只长流(长嘴)银匜塞入皇帝一直紧闭的大口,又将竹勺中的药汁灌入,眼见皇帝咕咚一声咽下,几位方士这才如释重负地纷纷长出了一口气。

    皇帝死灰的脸庞终于渐渐恢复了血色,又慢慢睁开眼睛,他艰难地喘着粗气,向着方士们点了点头,虽未开口说话,目光中的感激却是显而易见。

    “幕府重地,几位先生不宜久留。”一直在旁边默默关注他们举动的郎中令蒙毅开口道。

    卢生却摇摇头:“郎中令见谅。陛下此番发病突兀,我等虽施以急救,然难保不会反复,我意,我等须轮值守护于此,若一夜无事,方能放心。”

    “不能将陛下抬到寝宫么?这幕府中多少机密简册,无一不关军国大事,若你等……”

    “蒙毅……”病榻上的皇帝梦呓般轻轻开了口,“总归只这一夜,莫再费周折了……”

    沉思片刻,蒙毅终是勉为其难地说了句“诺”,背过身去卷起那幅北疆地图,又向一旁的赵高递了个眼色,赵高便抱起那大捆大捆的竹简,将它们尽数锁进角落里一只巨大的木笈。做完这一切之后,蒙毅向几位方士交代说,几位今夜只留一人在这幕府前厅守候,一个时辰一换,只要皇帝无事,不得随意迈入寝室。卢生等人唯唯连声,此后蒙毅便留下两名内侍守在皇帝的寝室,方士们则只留下了第一位值夜的韩终,其余人等便一同退出了幕府。

    夜深了,摇曳不定的昏黄灯火在那方“亡秦者胡也”的石头上,以及昏睡中的皇帝的脸庞上投下种种古怪的影子,眼看寝室中两名内侍昏昏欲睡,守在幕府前厅的那名方士终于开始了行动。(重生之小小农家女

    他先是装模作样地伸伸懒腰,在幕府前厅中悄无声息地来回踱了几圈,眼见那两名内侍并未被惊动,便悄悄来到燎炉前,从袖中取出两只小陶瓶,将其中一只陶瓶中的药粉轻轻洒入炉中,催眠的芬芳氤氲开来后,他已吞下了另一只中的解药。眼见两名内侍连同皇帝都响起了鼾声,他又取出一把细小的钥匙,无声地打开了角落里那只巨大的木笈,准确无误地抽出了北疆地图和另几份写有军令的竹简,匆匆济览一遍便将它们重新卷起放回,再将木笈原样锁好。做完这一切后,他小心翼翼地向寝室望去,看到两名内侍依旧在昏昏沉睡,顿时放下心来,迅速回到案前双手支颐,假寐了起来。

    清晨的曙光投入了幕府,昏睡一夜的皇帝缓缓睁开了眼,看到幕府中只有赵高站在面前。

    “阿高,方士呢?”皇帝轻声道。

    “陛下,方士已走,说陛下已无大碍,还留了瓶丹药。”

    “善,你且先出幕府,让朕养养神。”

    当赵高的身影消失、幕府石门轰隆隆关闭之后,皇帝重新紧闭了双目,似乎在积蓄着力量,片刻后才重又睁眼,轻声一句:“出来吧,太尉。”

    王贲的身影从一座暗门里闪现了出来。

    “陛下……”看到皇帝一脸憔悴,王贲心下大是不忍。

    “好了,好了。”皇帝轻轻摇头,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此番虽是做戏,朕这病痛却非作伪,若无方士神药,当真吉凶难料……”

    “陛下离不开方士,臣明白。”

    皇帝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又养息了片刻才开口:“此番,你看清了?”

    “臣一夜没睡,看清了。”

    “先莫说是谁。除非你有足够明证,朕才会听你的。”

    “臣知晓。若只这一事,臣不会贸然认定他与世族暗地勾结,黑冰台会继续暗访,北击匈奴之后,当能掌握明确证物。”

    “朕却是盼你多虑了……”

    “陛下好生歇息,臣告退了。”王贲没有接过皇帝的话头,拱了拱手退下了。

    他独自一人来到庭院外,不出所料地看到一名年轻方士伫立在角落中。看看左右无人,忙快步上前:“你等何时出海?”

    “便是午后。”

    “盯紧那人。”

    “断令放心,果有问题,此番定能抓住他把柄。”

    “善,你且去吧。”

    “诺。”方士的身影消失了。

    4

    就在皇帝的巡狩车队向西进发时,一支匈奴马队也由辽西郡的海滨秘密出发,一路辗转,终于抵达了阴山脚下的单于庭。

    “终是到了……”清脆的銮铃声响中,一个女人般柔和的嗓音轻声道。

    “先生自是到了,然对我而言,却是远远未到。”一个粗犷却又阴沉的嗓音答道。

    “王子何意?”

    “父王将单于庭自狼居胥山迁至这阴山,自是了不得的功绩;可若依我说,这单于庭该设在中原!”

    “冒顿王子壮志可嘉。”

    进行这番对话的两个人,此刻正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并辔而行。时候正是黎明,借着他们手中的火把可以看清,第一人似是中原人打扮,身材清瘦,着一件黑色斗篷,拉得很低的兜帽遮住了上半边脸,露在外面的肤色极是苍白,斗篷下还悬着一枚小小銮铃,正不住发出清脆的响声;另一个则是地道的匈奴人,尽管还是青年,脸上却写满了风霜,他身材矮壮两腿短粗,宽阔的脸庞上唇胡须浓密,下颌却只留一小撮硬须,左耳佩有一只正反射着火光的明晃晃大耳环,一顶皮风帽将披散的粗厚长发全然掩盖住了。

    寒风如刀,枯黄的茫茫牧草没过了马膝,中原人和匈奴人都默不作声地率领着马队,向着不远处那连绵起伏的山峦的轮廓走去。

    张良轻低着头,苍白而瘦骨嶙峋的双手紧握马缰。一路走来,尽管与身旁这位匈奴王子一同度过了众多艰险,两人却仍没有成为患难之交,依旧小心翼翼地彼此保持着距离。

    当年王贲在淮北缉拿项氏满门时,他已抢先一步自下相脱身,此后便逃亡到东海郡潜伏下来,几年来以下邳为根基,四处同陈横等齐墨、东海郡一带的旧楚旧齐世族们秘密往来。数月前,他先后得知了秦军平定岭南、皇帝准备前往北疆巡狩的消息,毫不迟疑便做出了两手准备,一方面请陈横等齐墨南下,寻访打探项梁下落,若能找到便接应他回淮北;自己则带领着十余名悬刀刺客前往旧燕地的滨海,准备伺机再次行刺皇帝。然而张良没料到,航船刚赶到渤海海滨,自己安插在皇帝身边的耳目便发来密报,说太尉王贲正在这一带大肆搜捕老世族,旧燕地已是风声鹤唳,此种形势下根本不可能接近皇帝。张良虽心下失望,却也不肯就此空手而归,他知皇帝下一步便是要前往上郡,而去九原军的最大可能,便是安排对匈奴的战事,于是炮制了那条“亡秦者胡也”的谶语,又密令自己的耳目多加留意与九原军相关的种种动向,这回他终于没有失算,果然了解到了蒙恬抵御匈奴的种种谋划。

    更使张良觉得时来运转的是,他本欲孤身前往茫茫草原,寻访那不知藏匿于何处的单于庭,不料竟在这旧燕地碰上了前来打探皇帝动向的匈奴王子冒顿,两人一拍即合,冒顿这便引着他向匈奴腹地赶来。

    “赫连!赫连!”身后传来了匈奴骑士们的叫声,冒顿收住缰绳下马转身,和同伴们一道高呼着“赫连”,不顾清晨的寒冷,向着那轮初升的日头崇敬地跪伏了下去。这是匈奴人特有的风俗,每日清晨黄昏,日月初升之际都要跪伏祭拜。

    张良却仍端坐马上一动未动,只是望着那洒满朝霞一片金黄的大草原;待到匈奴人纷纷起身重又上马时,他再转过身,看到了远处巍峨苍翠的阴山,以及阴山脚下那座头曼城。说是“城”,实则是连绵的雪白毡帐结成的一片营寨,其中最高大也最显眼的一座,便是单于庭所在的穹庐了。

    马队飞快掠过大小穹庐、帐篷间堆积着的一座座草堆、畜粪堆,一副副挂着成串风干牛羊肉的木架,来到单于穹庐前。一名奴隶手捧铜盆拦住张良,张良依匈奴礼节,伸出细长的手指从中掬起一捧炭灰,将苍白的面孔涂得黑漆漆一片,这才跟在冒顿身后走入穹庐。

    一张张被缝缀在一起的珍贵白狐皮围住了穹庐四壁,纯银三足灯台闪烁着点点火光,袅袅香烟自金光灿灿的铜炉中飘出,掩盖了帐中浓烈的腥膻味、马奶酪浆的酸气,也使这里显得影影绰绰。正中是一张巨大奏案,上面并排摆放着三样物事:被称为“径路刀”的一柄尺许长的短剑;被称为“金留犁”的一把匕首;以及一颗用作酒杯的人头,死者光秃秃的头盖骨已被挖去,尽管脸上已被蒙了一层皮,但那痛苦扭曲的神色仍旧依稀可辨。

    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正按在人头酒杯上面,它的主人嘴角挂着一丝狰狞笑意,冷冷望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和儿子一样,头曼单于个头不高却极为壮实,双腿很短,上身却很长,再加上胸膛宽阔、臂膀强壮,是故坐在案前仍颇显高大。他头戴单于金冠,一只头颈由绿松石雕成的金鹰展开两翼,立在冠顶俯瞰大地;张良听说过,这便是单于金冠,和那径路刀、金留犁一样,都代表着赫赫威势。

    而在他两旁,按地位高低分别坐着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等贵胄和部族首领,他们平时都散布在各地草原,麾下控弦之士从数千到上万乃至数万不等,这几日却都集中在了这里。(苗疆道事)所有人都紧盯着张良,目光中不无轻蔑与敌意。

    “冒顿,如何领来了一头病羊?”头曼单于用匈奴语开口道,上下打量着瘦削的张良,一双小眼睛泛着狡狯的光芒。

    “禀报单于,此乃屠耆。”匈奴王子沉声道。

    头曼单于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透着三分神秘诡异的中原人,不明白如此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瘦弱之人,为何竟被儿子称为贤者。

    “并非病羊,乃是狡狐。”张良用匈奴语答道,右手按在左胸深弯下腰,“韩人张良,参见撑犁孤涂单于虚连鞮头曼。”

    头曼单于眯起了眼睛,不禁对这熟悉匈奴语言风俗的中原人产生了兴趣。

    “屠耆可知,我这名号何意?”

    “撑犁者,天也;孤涂者,子也;单于者,广大也;虚连鞮者,孝也;头曼者,万也!”

    “所言不差!”头曼单于对张良的兴趣更加浓厚了,“我便是那统领无边大地的天之骄子!屠耆此来,何以教我?”

    “闻听单于东约东胡,西约羌、月氏,意图射猎中原,特来献计,助单于真正占那无边大地。”

    “说!”

    “在下知晓冒顿此番谋划:东胡在东,匈奴在北,羌人月氏人在西,三路一齐开打,然则如此布置,却与往年南下大掠并无不同。单于乃不世出的英雄,心比那飞天的雄鹰还高,比那骏马跑过的草原还广,竟只甘心这般偷摸劫掠一番便撤去?便不想在那中原扎下根来?”

    大帐中陡然静了下来,头曼单于也顿时收敛了狂傲,仔细打量着张良那双深不可测的双目。片刻沉默后才冒出一句:“屠耆教我。”

    张良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知道自己说到头曼单于心坎上了。

    “在下在那秦人皇帝身旁安插了一名耳目,已预先探得了蒙恬兵力配置,这便讲与单于。”他说着缓步来到大帐中刚铺开的地图前,伸出细长白皙的手指指点着:“此为东胡即将前来的云中郡,此为目下匈奴秦军对峙的河南地与上郡,此为秦人北地郡,此为羌人月氏人开始尽数集结的陇西郡。蒙恬的谋划便是……”

    5

    在上郡停留旬日之后,皇帝动身南下回咸阳了,谁都不知皇帝在上郡究竟做了甚,但所有人都能从接下来的种种迹象中看出,北疆秦军分明已开始了备战。

    此次随同出巡的三位武将,太尉王贲、卫尉杨端和、中尉马兴,竟全都被留在了上郡,一同留下的还有大半士卒、近半车马。此后随着太尉王贲的一系列命令,整个北疆都忙碌起来:从辽东开始,一直到雁门、代郡,北疆东线所有郡县都开始进入警备,一座座烽燧接连升起狼烟,辽西郡守辛胜、雁门郡守羌瘣等一干灭国大战时期的老将也被纷纷调至上郡;北疆西线,云中、上郡、北地、陇西这直面胡患的四郡更是战云密布,各郡县官署纷纷征发精壮民力,调集各地战马,整修大型军械,检视修缮各段长城,由关中向四郡输送粮草,补充打造兵刃甲胄,散出一匹匹斥候飞骑不断北上西进探察敌情……任谁都能看出,沉寂多年的九原军,这回是当真要有大动作了。

    “千长,中原不同于岭南,也在情理,可你说中原这地方不同,相差如何也这般大?”

    这一日的操演结束后,望着黄昏中荒莽的河西高地,以及那些川流不息的士卒民夫队列,阮翁仲喃喃问道。

    “怎讲?”王离向坐在身旁、却还是与自己一般高大的巨人瞥了一眼。

    巨人满脸不可思议:“俺随你等一路北上,见那楚地风貌尚与我岭南相去不远,可到了关中,却见景致大不相同。此番随皇帝出行,俺又见了那东边大海,见了目下这山地,更觉大开眼界……”

    “稀罕这北疆么?”王离笑着问。

    巨人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稀罕。林子少,水流少,终日漫天黄土、风吹日晒,又冷又干,不如岭南。”

    “后悔来此地了?”

    “后悔来北疆,却不后悔去关中。那多青山绿树溪流大泽,那多高楼广厦,那多稀罕物事……”阮翁仲一边说着,目光中也满是神往。

    王离笑了:“关中形胜之地,谁不稀罕!这北疆自是荒凉,可若无人驻守,岂能保得关中富庶?实在说,俺刚到这上郡,心下也凉了半截,可再想想蒙恬将军和皇长子,都在这上郡戍守了多年,他二人吃得苦,我如何吃不得?既来之则安之便是。不日便与匈奴开打了,整日杀得昏天黑地,也便没心思念叨这等琐事了……”

    “我等此番,能大胜匈奴么?”阮翁仲一脸迷惑。

    “能,一定能!蒙恬将军何等名将,谋划了不知多少年,若无十足把握,敢轻易开打么?”

    “却不知那匈奴人,比我百越人如何?”

    王离笑了:“怕是更难对付!”

    “俺不信!俺百越人虽打不过秦军,却不输匈奴!”

    王离多少有些不屑地摇了摇头:“当年秦军受挫于岭南,只因粮草不够,秦凿渠一旦开通,百越各部便抵抗不得;这匈奴却厉害得多,逐水草迁徙,以放牧为生,无城郭、无房舍,不事耕种,大草原上来去如风,直如群狼一般!”

    “……”阮翁仲没有答话,沉默了。

    初来上郡,巨人自然如北上这一路遭遇的那样,再度引发了九原军的震动,蒙恬却是对王贲塞给自己的这位夸父大伤脑筋,不知该如何安置。阮翁仲单兵作战自然所向披靡,一个人便可抵得上一队重装步卒,若在岭南秦军那小股作战的卒伍中,自是锋锐无比的利器,可九原军向来延续秦军的大兵团传统,各部最讲的便是协同配合,阮翁仲初入秦军,短短几个月根本不可能练得那般如臂使指,也没有一队步卒能与他协同操练,如此一来要他何用?无奈之下,蒙恬想起了那传说中的中山国力士吾丘鸠,于是对他做出了几项特殊安排:其一,让军中工匠为他量身打造一套巨大铁甲、一柄重达四十斤的铁杖;其二,命他每日练习投掷长矛石块,务求精准;其三,自军中选出一名精于技击的千长,教他些基本的军中技击之术;其四,每日军中操演都命他在一旁仔细观看,多少也要熟知九原军基本战法;其五,命他暂归扶苏麾下,日后再另做安置。就这样,巨人在九原军中算是扎下根来,而每日教他技击的,便是同样归于扶苏麾下的王离。从岭南到咸阳到辽西再到目下的九原,两人虽只相处了短短数月,却还当真相得,彼此已成了亲密无间的袍泽,彼此吵闹更是常事,只是阮翁仲笨嘴拙舌,次次斗嘴都落下风,好在也不恼,嘿嘿一阵憨笑也就过去了。

    “你二人倒真有闲暇,还有空在此拌嘴。”身后一个声音淡淡道。

    两人同时扭头,看到扶苏正站在身后几步开外,忙同时叫了声“都尉”,巨人则很笨拙地站了起来。

    “随我走。”扶苏沉声一句转身而去。两人忙快步跟上,片刻后便来到了幕府大帐外的校军场上,王离一眼便望见那面大纛下伫立着九原将军蒙恬、陇西将军李信。

    “好个猛士!”李信仰头望着巨人,目光中充满了赞赏,“直如前些年我临洮传言中那长人一般高大!”

    “为你配的这夸父如何?够扎势吧?”蒙恬笑道,“到时只需阵前一站,气势上先压胡人一头!”

    “扎势,确是扎势!”李信朗声笑道,“便是他了!”

    蒙恬点头,仰望着巨人:“阮翁仲,你今晚收拾行装,明日一早随李信大军出发。(强占:总裁好凶猛)”

    “去,去做甚?”巨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去陇西,打匈奴!”李信笑道,“陇西多山谷,你这般威猛,只消往谷口一站,千军万马也冲不过去!”

    “好!甚好!”一听有仗可打,阮翁仲陡然兴奋起来,然而马上又迟疑了,“可俺若去了陇西,岂不是要与都尉、千长和丹骎分开了么?”

    “只这一战!”李信又好气又好笑,“战后你便回上郡——不对,该是九原了,仍归伯秦部!”

    “阮翁仲,军令如山,便是让你送死也不得迟疑,断无还价之理,日后牢记。”扶苏也沉声道。

    “日后还归都尉管,俺便去!”巨人马上爽快地应承了。

    “善,没你事了,去吧。明日等候军令便是。”蒙恬点点头,示意阮翁仲可以走了。待到巨人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校军场尽头后,蒙恬又冲着一直沉默的王离开了口:“王离,你前日请命,我允准了。事关重大务求成功,还要安全回营。能做到么?”说话间紧盯着他的双目,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

    “能!”王离毫不犹豫地应道。

    ……

    次日清晨,红日刚升上山头,整个上郡大营便沸腾了。

    号角四下响彻了河西高地,散落在山塬墚峁的一座座营垒全然大开,士卒们组成的一条黑压压长龙向西流淌而去。打头的便是那位顶盔贯甲、直如天神般威武高大的巨人阮翁仲,他高举一面秦军“李”字大纛,大步流星走在最前面开道;身后便是那些雄壮的战马,那些高大的战车,那些森严的重甲步卒,那些怪异威猛的连弩大炮,那些载满了粮草兵刃箭矢军帐的辎重车辆。他们行进途中带起的遮天蔽日的烟尘,使那一片林立密集的旗幡显得影影绰绰,又如漠漠阴云般连绵不绝,任何训练有素的斥候只消遥遥望上一眼,便足可断定这支大军至少也有二十万以上。

    伴随着那号角声声的,是万千九原军将士高唱的《小雅?出车》: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

    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

    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

    “李将军,此番你重任在肩,定要小心。”站在上郡大营那面大纛之下,王贲向面前的李信沉声叮嘱道。

    “太尉放心。”李信深深点头,“这一战,我等已期盼了多年,不能大胜,不算全功!”

    “谁云只你二人期盼多年?我等便不盼这一战么?”李信身旁的秦腾朗声笑道,“时隔多年,昔年灭国大将终是尽数齐聚,重又披挂上阵,岂能不好好打他一仗!”

    “正是如此!”杨端和、辛胜、羌瘣、马兴、章邯等大将齐声叫道,此后纷纷跃上各自战车,眼见他们先后随黑色洪流向西而去,王贲也扭过头来望向蒙恬:“蒙将军,大军既然开出,我也便回咸阳了,皇帝与我都信得过你,放手开打便是!”

    “太尉放心!”蒙恬拱手一躬,忽又想起什么,补上一句,“王离,我定会……”

    “莫要管他!”王贲却骤然打断了这句话,“他若是虎狼,便无须旁人照应;他若是羔羊,便更不必管他,我王氏不要那般孱弱子孙!”

    蒙恬笑了:“皇长子当年从军,皇帝也这般说。也好。”

    王贲默不作声向他拱了拱手,飞身跃上戎车,一路绝尘而去;几乎与此同时,一名骑士也孤零零伫立在上郡大营之外,牵着自己那匹通体火红的骏马,扭头望着太尉王贲远去的车队。

    “阿翁,此番俺绝不给你和大父丢脸……”

    他轻轻默念着,然后飞身上马,拍拍自己坐骑的侧脸:“丹骎,走了,随我会匈奴去!”

    火红的骏马仰天嘶鸣,如一团红云般向着北方飘去,一人一马很快便成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6

    九原军刚向陇西进发,秦军的动向便落入了头曼单于之手。

    穹庐之中,头曼单于轻抚着长案上的人头酒杯,听着斥候军报,细小的双目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斥候回报说,蒙恬只在上郡大营留下了五万兵马,其余大军均交与李信,尽数向陇西调集,兵力二十万,连弩大炮三百余架,辎重车马更是绵延不绝,少说也有万辆之多;更有甚者,秦军新来那怪物,直和祭天金人般高大的阮翁仲,这次也在军中,显是秦人为在陇西开战才将他调去。

    “蒙恬定是认准,五万兵马拒守长城足够,这才敢将大军西调……”如此暗想了许久,头曼单于嘴角终是露出一丝笑意,叫来了冒顿与左贤王,讲述秦人动向后又说出了自己的盘算:目下秦人大军集结于陇西,上郡必定空虚,是故我等可将计就计,在陇西虚张声势假意示形,真正主力仍然直取上郡!具体谋划是:冒顿领本部三万人马,假扮成十万大军支援陇西,辖制诸胡联军,作势拖住陇西秦军,此中关键在于,诸胡联军不能虚张声势,而必须与秦人全力拼杀且死伤不论,须知李信为人精细,诸胡联军若不肯硬攻,必被他察觉,如此则无法迷惑秦人;陇西一旦开打,头曼单于自己便领东胡匈奴联军进兵上郡;李信知匈奴意图自上郡南下后,定会重新调兵东进,此时冒顿便须拖住李信,只要匈奴主力能突破长城,杀入关中,便是大功一件!

    “……冒顿,我知你不想匈奴人伤亡,你可设法让那月氏、羌两部打头阵。那两部头领我都知晓,一不知秦人底细,二也是蛮勇无谋,便让他们留在阵后也不会答应,替我匈奴送死正好!这是径路刀,”头曼单于说着递过自己那柄随身短剑,“我与各部头领盟誓,曾用它搅酒,诸胡都知此乃我随身之物,此番交你做信物,他们必定认你!”

    冒顿恭敬地伸出双手,从父亲那里接过了这样信物,转身出了穹庐。他前脚刚出大帐,左贤王便蹑手蹑脚来到帐口,看到冒顿走远后忙快步赶回,一脸喜色:“单于妙计!你这一箭发出,必当连射两只大雕!”

    头曼单于不屑地哼了一声:“两只?”

    “不对,三只……四只!”左贤王扳着手指算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更是满脸钦佩,“既攻入中原,又破了秦人,还削弱了羌、月氏、呼衍氏……还杀了冒顿!”说到最后一句,猛然放低了嗓音。

    头曼单于粗犷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狞厉的笑意,却又轻叹口气:“冒顿若非我儿,我也不会对他动杀机。此子才干在我匈奴人中都是首屈一指,当真不愧我儿。可惜他非要力主我匈奴多与中原人往来,多学那些中原风俗……”

    “况且,单于还有阏氏那幼子,可是如此?”左贤王笑了。

    “不错,若不杀冒顿,我死后,他必会杀她母子俩……”

    “屠耆,明早我便动身去陇西了。”

    一声銮铃的清脆响动,张良轻抬起头,静静打量着面前的匈奴王子。

    “做甚?”

    “与秦人交手。”

    “秦人多少?”

    “二十五万。”

    “诸胡联军多少?”

    “连我本部援军,十三万。”

    “兵力相差这般悬殊,王子有把握不会落败?”

    “我有法保得匈奴本部。”

    “恕张良直言,单于遣王子前往陇西,只怕另有深意。”

    “单于的心思,我一清二楚。”冒顿笑容中的寒意极为慑人,“命我前往陇西,先是不许我参与攻河西之战,如此便立不得战功;此外,那右贤王向与单于不和,绝不肯听命于我,若诸胡联军再惨败给秦人,羌王、月氏王必同时向我发难,到时右贤王再从中煽动,极可能有兵变。单于命我前往陇西,明是重用我,实是想借刀杀人!我若不听单于之言,不与秦人真正交手,他更可借口攻秦不力将我斩杀!”

    “单于为何这般算计王子?”

    “还不是宠爱他那阏氏!”冒顿咬牙切齿道,“那阏氏已为单于新生了个狼崽,早想废我王子之位,也算准了我不会甘心,这才想先下手为强!然则我偏不上当。做统帅,我自然要做;攻秦,我也自然要攻;只是不会自投他罗网。”

    “王子果然人杰,张良没看走眼。”张良点点头,语气中充满了赞许,“在下愿为王子一谋:陇西秦军中,有张良一位故交,张良可说动他倒戈,到时里应外合,必能大破秦军。”

    沉默着思索了片刻,冒顿还是摇了摇头:“此法虽省力,却是太险,划不来。”

    张良没有再坚持,目光中却隐隐闪过一丝失落。

    冒顿站了起来,在穹庐中来回踱了几步:“屠耆,你若随我去陇西,战场上太过凶险;若留这头曼城,难保单于不会寻借口杀你。你且走吧,此番你通风报信,也算我匈奴功臣,想要财货牛马尽管开口,想去何处直说便是,我可遣亲信骑士送你。”

    “王子信不过我那故交,却信得过张良,肯放我走?”

    “便是屠耆果然心怀不轨,也决然算计不过冒顿。”冒顿森然丢下一句,“只是目下,你已对我无用而已。”

    张良沉默了片刻,终是轻轻点头:“既如此,张良告辞,但愿匈奴此番能大破秦军。”说着起身向穹庐帐外走去。

    “屠耆甚财货也不要么?”背后传来了冒顿的叫声。

    “此事,待你匈奴灭秦之后再说……”

    这句话夹在銮铃声响中,显得分外轻柔;话音未落,张良的身影已同夜色融为了一体。

    夜半时分,陇西长城前。

    北起狄道、南至临洮那绵延数百里的长城之外,漫山遍野散布着形形色色的戎狄部族,无边无际的畜群蠕动在连绵草地上,铺天盖地的穹庐林立在坡塬间,直如密密麻麻的蝗群覆压在广袤田畴中一般,分外触目惊心。

    尽管已是深夜,但长城外仍是那些牲畜形形色色的啼叫,仍是那些戎狄战士们操着各色口音的吆喝呼哨,仍是那些羌笛、琵琶、箜篌混在一起形成的各种杂乱无章的乐声。连日来的每个夜晚,诸胡联军的营地都是这般乱糟糟一片,吵得人根本无法入睡,对秦人来说,此间唯一好处便是,一旦对手试图夜袭,自己马上便能察觉。

    一座座烽火台上不断在夜风中摇曳的巨大火焰,与士卒们手中火把的光亮交相辉映。在士卒们的簇拥下,陇西将军李信漫步在长城上,巡视着城防。

    上郡议兵时,李信已明确了自己的任务:多方示形,一方面诱使西路的诸胡联军深入陇西腹地,另一方面则使头曼单于认定秦军主力在此,从而放心南下;待到蒙恬下达出击将令,则亲率陇西军大举杀出,全力攻破诸胡联军,将他们往东北方向驱赶,直至与蒙恬主力及时合围,将他们包抄后一举剿灭。

    按照这一谋划,回陇西的路上,李信一路多方示伪,将五万大军伪装成二十万,以此骗过了匈奴斥候;到达狄道后便将这支援军和那些大型兵器补充进陇西守军,使整支卒伍达到了十万,此后又连连调配兵力,刚刚做好准备,诸胡联军便开始大举西进,猛扑陇西郡西大门——枹罕要塞。此地向来是重兵把守,李信这回却只留下了三千死士和些许牲畜财货,又在由枹罕到狄道的近百里山地草原间选取险要地段,接连布下了十数座营垒,各留守了三五千不等的死士们,要求他们尽力将诸胡联军多拖住几日,以期使对手形成错觉——秦人虽也猛勇,但自己若硬拼下来,仍可将他们击败!目下已过去了旬日,战事进程一直按李信的预料进展着,诸胡联军用两日攻陷了枹罕要塞,又用了五日攻到狄道—临洮一线以西,不出所料地在长城脚下被阻隔,又不出所料地因轻敌而不甘撤退,仍旧在持续猛攻……

    目下,只待蒙恬那边了。

    同一个时刻,伫立在诸胡大阵后方一座山塬上的冒顿,也在打量着对面的陇西长城。

    旬日前,他来到诸胡联军中,向各部首领出示了径路刀,也传达了父王之命,羌王月氏王早盼着大举攻秦,一听自然毫无异议,右贤王却对冒顿的到来大为不满。他是匈奴最大的世族呼衍氏的族长,一直不服头曼单于,自然同样不服冒顿。而冒顿也明白他的心思,当夜便暗地里前去拜访,将父王连番谋划和盘托出,右贤王听得咬牙切齿连连拍案,这便要撤兵杀向河南地,去向头曼单于兴师问罪,却终究还是被冒顿说服了。冒顿说,单于命右贤王攻秦,你无凭无据撤军便是违抗号令,到时单于以此为借口,联结几家一同讨伐你,呼衍氏岂不是大险?而今你我便是一根绳上两只雁,是故冒顿愿为呼衍氏一谋:我等虽则进兵,却不与秦人当真开打,若战事不利,至少能保得匈奴本部无恙!说罢又是一阵低语,右贤王总算将信将疑答应了。

    次日大帐议兵,冒顿便对各族头领道,我匈奴向有月满而战之俗,此番进兵自然不得违背,目下距月满尚有时日,当驻扎几日再行进兵。羌王月氏王哪知冒顿真正心思,顿时嗷嗷大叫哪等得那般久,要打马上打!两王反应自然都在冒顿算计之中,假意折辩一番,又假意不得已屈服,最后同两王约定,羌人、月氏人若等不及,可先行攻秦,若能胜战,缴获的牲畜奴隶财货都归各自所有,匈奴部一概不要,只等杀入关中后再大肆劫掠。两王一听自然大是振奋,不及细想便调兵东进。冒顿当时还心下冷笑不已,觉得他们真是自寻死路,不料枹罕竟真被两部联手攻下了,两日激战,三千守军战死了大半,剩余七八百人仓皇败逃,羌人月氏人尽管死伤同样多,却终究旗开得胜;接下来几日的战事,进程更是顺利得出人意料,诸胡联军竟一路狂飙突进到了狄道—临洮一线!

    不过,当他们正式攻向长城脚下的秦军营垒时,形势有变化了,这回他们遭遇的秦军战力显然强了许多,激战一整日,诸胡联军伤亡数千,半步前进不得。羌王月氏王顿时大为光火:鸟个秦人,如何这般勇猛了?不信打不过他,给我杀!杀上长城,活人一个不留,全数屠尽!如是这般连续猛攻了三日,却仍是一筹莫展,攻势竟一下艰涩了起来……

    “莫不是有诈?”这个念头始终盘旋在冒顿心底。连日来的战事的确大为反常——按理讲,诸胡联军遭遇的是秦军主力,前几日战事本该分外艰难,不料连日来节节胜战,此中最大可能便是,李信是在诱使联军步入死地,然后几面合围。可又有一样说不通:这狄道一带不同于枹罕,尽是草原,根本无从设伏,既如此,李信究竟意欲何为?除非……

    ——除非,秦人已看穿父王谋划,知晓匈奴主力仍在上郡!

    心念及此,冒顿不由得心头一颤,冷汗涔涔渗了出来,连忙转身下了山塬,向着右贤王的大帐走去。

    7

    震天的杀声与战鼓号角声中,一股股粗大狼烟冲天而起,陇西长城脚下,诸胡联军的攻势已持续多日了。

    那些身披兽皮袒露着一边臂膀、披散的粗厚长发半遮住黑黝黝脸庞的羌人,那些褐发尖颏深眼窝、头戴毡帽身披皮裘的月氏人,共同组成了诸胡联军的前锋,他们不用缰绳鞍辔便在坐骑背上坐得安如磐石,挥舞着手中的棍棒、流星锤、管銎斧、鹤嘴斧,驱动着那些高大强壮长毛及脚的牦牛,那些背生双峰的橐驼(骆驼),那些毛色呈鳞状、前脚全白的驒……一同向着长城脚下的秦军大阵漫山遍野轰隆隆漫卷而来。骑士们面孔扭曲双目血红,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而那些异兽们也用各种音色吼叫着,鼻孔喷出的粗气汇成了片片白雾,一座座不断起伏的脊背几乎结成了一片斑斓的连绵山峦,单是那一往无前的气势便令人心惊。

    在秦军营垒那宽深壕沟和连绵城垣的阻隔下,在长城上居高临下接连泼洒的飞石弩矢的阻击下,诸胡联军的攻势仍是徒劳无功。不时可见那些中箭或被飞石砸中的异兽发出阵阵痛苦的嘶鸣,或是掉头回撤,或是发狂般地四下乱窜,自相碰撞践踏者数不胜数,而羌人月氏人的骑士只要跌落在地,立即便会被它们的铁蹄踢碎头颅踏破肚腹,成为一具具鲜血四溅肚肠流淌的尸体。可饶是如此,却仍无一人后撤,尤其是素来悍勇的羌人,号称得西方金行之气,最以战死为吉,依旧一拨拨向着秦军营垒猛冲不止。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位于后阵的匈奴骑士们,依旧一片鸦雀无声。马背上的冒顿和右贤王一同伫立在匈奴大阵的最前方,遥望着远处的厮杀,脸色都极为阴沉。

    “这才是秦人的真正实力,我等硬拼,根本拼不过。”望着远处胶着的战局,冒顿压低了声音。

    “冒顿你且说,我等何时撤兵?”右贤王以同样的低声问道。

    “目下羌人月氏人两部战力犹存,秦人还会用连弩飞石多耗一时,待到他们筋疲力尽才一举杀出,到时我等全力撤军,既名正言顺,两部也无暇顾及!”

    “也罢,那便再等……”

    “将军,匈奴人怕是察觉了。”

    长城之上,望着对面依旧岿然不动的匈奴大军,一名司马轻声道。

    李信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不怕,他能逃得一时,也逃不过一世。赵公辅尚未发来消息,莫要轻动。”说着目光越过脚下厮杀的战场,投向了远方。

    “赵公辅,只看你这一路了……”李信自语道。

    恰在此时,诸胡联军的右翼,也就是南方,突然传来了阵阵轰鸣,巨大的烟尘陡然弥漫开来,片刻之间变成了大队陇西飞骑,马背上的骑士们人手一柄投枪;最特殊的是,冲在最前面的竟是个两丈高的巨人,尽管浓重烟尘包裹着他,却仍能看到他身披全副秦军铠甲,身背一柄极粗大的铁杖,左臂则环抱一捆连弩大箭,迈步狂奔竟比战马冲得还快,正是那巨人阮翁仲!

    “来了!来了!”长城上的守军们兴奋地奔走相告,本就振奋的士气更加高涨起来。

    “阮翁仲赵公辅同时自南面临洮出动,一路侧击诸胡联军,一路包抄后路。阮翁仲既然杀到,赵公辅必定也快到了!等的便是此时!”想到这里,李信双目陡然泛起光彩,将手中令旗猛然一挥。

    无数号角的嘶鸣响彻了深秋的天穹,秦军戒备森严的营垒顿时接连洞开,一队队骑士纷纷杀出,又如道道利剑般刺向诸胡联军,瞬间便将羌人和月氏人的军阵切割成了万千碎片。与此同时,阮翁仲率领的那队陇西飞骑也迅速逼近,陇西飞骑阵中投矛连连掷出,每支投矛到处都是一片血花飞溅;巨人更是一声雷霆般的咆哮,右手从左臂那捆大箭中抽出一支,同样将它掷向了手忙脚乱的诸胡联军,立即便扎穿了一头牦牛三名羌人的身躯,竟比真正机发连弩的威力还大!

    “快撤!快撤!”羌王和月氏王几乎是同时喊道,他们眼看秦军飞骑已纷纷揳入各自战阵,砍瓜切菜般屠戮起来,这才见识了秦军战力是何等恐怖,不由得呼天抢地捶胸顿足,率先夺路西逃。眼见首领撤退,那些戎狄士卒们更是无心恋战,也紧随其后开始了乱糟糟轰隆隆的大溃败。

    “右贤王,便是此时,我等也逃!”冒顿大喊了一句,第一个掉转了马头。

    “好!全军向东北突围,杀回河南地!”眼见羌人、月氏人兵败如山倒,右贤王居然大是振奋,率领着早已随时候命的匈奴飞骑,如一片茫茫大浪般向着东北方卷去。

    “匈奴果然遁逃了!”李信心念一动,第一反应是自己亲领一军前去追击,但冷静下来又想了想,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冒顿与右贤王虽是向河南地撤退,但那里还有蒙恬重兵围剿,几乎可以肯定不会让他们逃脱;相形之下,还是赵公辅那路最为要紧,他手下一则兵力少,二则时辰紧,那一带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可若无大军支援,还真有可能被突破,如此看来,当务之急还是全力追杀羌人月氏人,支援赵公辅!

    不过,自己也不能就此放任冒顿与右贤王逃走,李信的心思转得飞快:这二人向与头曼单于不合,若无追兵紧追不舍,使他们时刻感到威胁,逃出陇西战场从容休整后,他们很可能不会与头曼单于的主力大军会合,而是径自向西北方逃窜,如此一来,仍可能走脱这条漏网之鱼!毕竟,这部匈奴人加起来仍有五六万之多,人数着实可观,李信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让他们轻易逃掉。心念既定大吼一句:“全军齐出,将羌人月氏人向西驱赶!阮翁仲来见我!”。

    “将军!”巨人很快出现在了李信面前,铠甲战袍不住向下滴着鲜血。

    “还跑得动否?”李信仰望着他。

    “再奔上一日也无事!”巨人一拳擂在自己胸口的铠甲上,发出轰隆声响,语气中满是自豪。

    “交你一样重任,看见那匈奴人否?将他们赶向东北!”

    巨人随着李信手指的方向遥遥望去,正看到那片白色浪潮迅速向东北方散去。

    “俺在百越赶过象群,好说!”巨人匆匆撂下这一句,便领着五千兵马追击而去;李信则亲率大军,开始了对溃逃的羌人月氏人的最后掩杀。

    此时的战场大势已开始有所变化:李信的主力骑兵、阮翁仲方才率领的那支偏师分自东、南两个方向攻来,很快便收拢合并成一路,结为半环,一同将羌人、月氏人向西渐渐挤压。这两部戎狄士卒本就从不讲究队列阵形,目下又是同病相怜,自然都混杂在一起,只是盲目追随着各自首领,互相践踏着,全力向西疯狂逃窜。不过,羌王和月氏王虽是各自逃命,倒也没完全慌了手脚,他们想法都一样:追杀的秦军以骑兵为主,这一带却是山峦起伏,不利于骑兵纵横驰骋,追击的脚步定会大大滞涩;可羌、月氏两部却是长年生活在山地,由此逃亡既顺当又便于藏匿,只要能稍稍喘息片刻,便足可重整旗鼓,总不致全军覆没!是故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原路返回,向着东进攻秦时的山道拼命逃去。

    却不料,正当戎狄大军五色驳杂的人潮向西席卷而去时,前方那片原本寂静的连绵山林骤然鼓号大作,无数原木飞石随之滚滚落下,正在全力前冲的人潮骤遇这一突变,立刻如浪头遇上水坝般卷了回去,倒是止住了溃退之势,重又立定了脚跟。胡人们定睛看时,漫山遍野已亮出了秦军的一面面黑旗,当先一面大纛上的白色“赵”字分外惹眼!

    随后,一个年轻嗓音由那面“赵”字大纛下响了起来,夯石般砸上了戎狄士卒的心头:

    “胡人听好!我乃秦军裨将赵公辅!奉陇西将军之命,已堵死你等退路,若欲活命,早早弃甲请降!”

    “岂有此理!”羌王咆哮起来,“骑兵打不过也倒罢了,这山地你秦人也这般猖狂么?给我杀!这一路秦人不多,全力突围,当能活命!”

    “李信大军在后,若不突围,我等都要死在这里!”月氏王也大叫道。

    “死到临头,还心存侥幸?”大纛下的赵公辅一声冷笑,劈下令旗,“火箭,射——!”

    一面红色令旗在山谷中招摇开来,霎时间,喊杀声、号啕声、箭矢破空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响动声登时混杂在一起,久久回荡在了谷地上空。

    ……

    一个黑衣人静静伫立在离这片战场不远处的山头,默然望着满谷的烈火,又遥望着那面“赵”字大纛,终是眯起眼睛,轻叹了一口气。

    “赵公辅,你竟忘了自己是何人么?如何为秦人卖起命来……”

    他这样自言自语着,转身缓步走了,銮铃的叮当声响混杂在脚步中,分外清脆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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