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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户
1
红日方升,照亮了覆盖在秦川上的皑皑白雪,照亮了河滩旁刚抽出嫩芽的杨柳枝头。(
狐说魃道)如烟的晨雾尚未散去,一艘客船便驶离了码头,沿着滔滔渭水东去了。
而这艘客船一直紧闭的乌篷中,王贲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对面那人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
此人衣着华丽,长得高大白胖,一张大脸更是肥白如瓠,无论从哪儿看去,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富商。王贲记得一个月前,这位御史张苍由冯劫引领着来到面前时,自己颇为诧异,实在没法从这位白胖吏员身上看出半点儿精悍气象。冯劫却似乎明白他的心思,豪爽大笑道,太尉莫看张苍肥白如瓠,肚中可是学富五车,举凡理财经济商旅农耕等民生之事,无所不包,治粟内史也不过如此,有他相助太尉自可放心!王贲仍是将信将疑,直到和张苍聊起来后才对他刮目相看。张苍说,根除民田兼并之难,首在厘清民户田数,目下唯有自行暗访方能摸清,这一句顿时说中了王贲的心思:那淮北也恰是黑冰台重点监视之地,他本就有亲往彻查之意,于是将张苍提议上报皇帝,得到皇帝赞同后,两人便乔装打扮成富商,带着四名扮成船工的弋射,开始了东去的行程。
虽是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张苍那白白胖胖的脸庞却颇显憨态可掬,此时正对王贲详细拆解着秦国田制:
“……太尉当知,商君变法之后,国有私耕之井田制被正式废除,民田自此允许自由买卖;然此时秦国仍是地广人稀,相较可耕之田,农人远远不够,是故多余土地便被王室收归国有,规定不得随意私占。若想从王室获得田产,便有名田制、授田制两法,或累积农功军功,换得国府奖励田产;或在庙堂鼓励垦荒时获得田产,换言之秦国田制便是国有、私有并行。然到统一天下之后,形势又为之一变,此番大势之变,还与太尉大有关联。”
“与我有关?”
“当年由太尉出面,将天下富豪十二万户徙至咸阳,以防范六国复辟,而这些世族田产也多被收归国有,庙堂由此得了大批可授之地,此等形势之下,庙堂便推出自实田法令。实,充实、占有之意也,此法令便是许六国无地黔首去官府自行申报登录,领取豪强土地,几为授田制之变形。如此便是一举多得:其一,打击六国豪强贵胄,使其失去作乱最关键之资本;其二,鼓励农耕垦荒;其三,调整当年商君战时法治,给黔首自选田地之自由。以张苍之意,待到此法令推行天下数年后,庙堂还当推出新田法,进一步推进田地私有……”
“如此说来,这自实田法令颁行天下,本是好事,却又如何变了味道?”
“微妙正在于此。”张苍苦笑起来,“而今虽可自由买卖田地,然以常理观之,寻常黔首只要足够耕种,自然不必也无力大量购置田产,能大肆兼并者唯有六国世族。可这田地毕竟是立身之本,不会有黔首轻易卖出,复辟贵胄若想兼并,只能或欺诈或威逼,一旦有此等违法之举,只要黔首及时举报,官府必当追查到底,却不知为何竟无人告知?怪也……”
王贲沉思着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快步冲出船舱,向掌舵船工高喊了一句:“先入灞水,去骊山!”船工一声呼哨,手中舵一转,船头便调整了方向。
“去骊山?”眼见王贲坐回舱中,张苍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大人去皇帝陵做甚?”
“我等去皇帝陵,见一个人……”王贲压低声音说了几句,“……你意如何?”
“对也,该当如此!”张苍恍然大悟,连连称赞。
客船沿灞水向东南驶去,到达骊山正是夕阳西下之时。金色晚霞中,骊山逶迤的轮廓向远方绵延伸展,直如一匹奔腾的骏马一般壮美。骊者,青黑色马也,骊山之名便由此而来,而眼前这景致,便是关中八景之一的骊山晚照;而皇帝的陵寝,也正是选在这里。
运石甘泉口,
渭水不敢流。
千人一唱,
万人相钩!
……
震撼人心的歌声中,万千火把照亮了夜空,照亮了暮色中的骊山,也照亮了这片巨大的工地。一片赭红的刑徒人群齐齐喊着号子,拖动着一块形似巨龟的佷石艰难前行,他们个个身着赭衣,粗大绳索无不在肩头磨出深深血印,渗出来的鲜血与淋漓的汗水一同滴落到脚下的泥土中。
“阿戕、阿欬,陶俑涂料太淡,再浓些!”
“阿詟、阿魰,这戈援还不够平滑,返工!”
“阿婴,你这砖瓦都烧裂了!阿禹、阿苍小心!摔了砖瓦,唯你是问!”
……
诸如此类的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道路上满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或是担着各色土木砖石,或是在将白亮亮的水银、明晃晃的鲵鱼膏一罐罐一坛坛封好运走;两旁的无数窝棚作坊中,这边在忙着烧制陶俑部件再拼接到一起,那边在调制红绿蓝黄紫褐白黑等各色颜料,准备涂到那些陶俑身上;头顶的夜空被冶炼铜汁的冲天火光映得一片红彤彤,脚下的土地被堵塞渗水、下锢三泉的叮咚锤凿声震得微微颤动……这片亘古罕见的巨大工地直如一座巨大的迷宫般复杂,然而王贲却显是轻车熟路,带着张苍穿过万千忙碌身影来到陵园前,向守园士卒说了句甚,片刻后便有一名风尘仆仆的将军快步赶来。王贲向张苍介绍说这是少府章邯,职掌王室府库及各种工程,主持皇帝陵寝修建。三人草草寒暄几句,章邯便引着王贲张苍来到一处清静谷地,听王贲讲起了来意。(
重生之失落神座)
“……秦法历来视无田产者为疲民,一律罚为苦役刑徒。我等寻思,天下刑徒近半都在这骊山修陵,此间必有许多失田之民,是故想见见这些人,预先打探一番。”说罢来龙去脉,王贲最后讲道。
“太尉倒是找对路了,我手下这刑徒当中,失田之人还真不在少。”章邯叹息了一句,说着扭头叫石室外的军吏,“将黥布等人叫来!”
少顷,石室外面传来一阵锁链的哗哗声响,还有一个个粗重嗓门的骂声。王贲张苍随章邯出了石室,果然看到一队赭衣刑徒被押送到此,有的被剃光头,有的脸上刺字,有的颈带铁圈,正在吵嚷叫骂着,见到章邯出来,这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你等听好,这是咸阳来的太尉,有话问你等!若是好好答话,今夜你等便不必再做活!”章邯说着踱过刑徒们面前,最后在一名脸上烙有“囚”字的虬髯大汉前停了下来,“黥布,给太尉讲你如何失田!”
“还不都是他娘的官府害的!”黥布愤愤骂了一句。
“官府害的?何意?你是何人?”王贲上下打量着他。
“俺本不姓黥,姓英,有人给俺算过命,当先受黥刑而后称王,俺便故意受了刑……”黥布的回答引起了一片笑声。
“不许胡说八道,说正事!”章邯怒斥道。
“……俺本扬越人,鄱君降秦后,俺便随扬越人北上,定居九江郡六县,后来县令让我等自占县中田地,俺便也占了二百亩,又报了官府登录。不想未及耕种,治所寿春便来人说,要在郡中征发民力去拆城墙……”
“拆城墙?”乍一听,王贲没回过味来。
“你这鸟太尉如何不知?黔首都说,此事还是你主管呢!”
“原来如此!”王贲这才明白,黥布口中的“拆城墙”,必是那“堕坏城郭”,也是自己近年来负责的主要工程之一:征发民力,拆除六国旧地残留的宫殿王城、关隘城垣,以及属于旧贵胄的那些私家城邑。故楚地世族封地本就多,九江郡也须从郡中大量征发民力去拆除城邑,黥布自然逃不掉。
“拆城墙之后呢?”
“俺不想去,自家刚占了田,这般丢掉又可惜,恰好一家楚国富商来六县买地,俺便将田地卖了百十个秦半两,自家逃了。不想没逃多久便被郡卒抓回,说啥秦法有定,私自逃亡者都须罚做刑徒,便把俺押到这鬼地方,可不都是官府害的么!”
“明明是你躲避徭役私自逃亡,如何怨在官府头上?”
“你这鸟太尉好没道理!”黥布梗着脖子大叫道,“你等先是分俺田地,分好却又开征徭役,俺想耕田都没法耕,明摆着骗俺!没法耕种俺便卖田逃跑,你等又抓俺回来,还将俺押到此地做苦役,俺落到这步田地,能说与你官府无关?”
“你当时为何卖田?”
“左右也耕不得田,留着何用?可不要卖么?有人肯买,自然便卖,袋里有了钱才是真,哪恁多‘为何’?”
“何不再等等,服完徭役再回来耕种?”
黥布颇有些鄙夷地望着王贲:“回来再耕?谁知这一去何时能归?这几年天下大工程数不胜数,哪一项完结了?便是完结了,还不又有新活铺排下来?”
“即便如此,这些工程大多利国利民,你等如何这般抵触?”
“利国利民又如何?这些俺都不懂,也不想懂!便是秦国富强了,俺自家还不是身无分文囊中空空?这几个——”黥布说着指向身后其他刑徒,“都是安分守己的黔首,好几个还都有爵位!这个叫牙,兰陵人,不更爵;那边几个是东武人,这个叫瞗,也是不更爵;那个叫庆忌,上造爵,他们都和俺一样,都是不愿服徭役卖了田!有田不能耕,与失田有甚分别?”
“是也,有田不能耕,不如卖掉!”刑徒们乱纷纷叫道。
“换言之,你等卖田都是自愿,不是被逼的?”王贲很是意外。
“要说逼,也是被官府逼的!”黥布大叫道。
“对,官府逼的!官府逼的!……”刑徒们又纷纷叫道。
王贲与张苍对视了一眼,都不吭声了。
2
两个多月后。
一艘快船沿泗水而下,在沛县的码头靠上岸边,一位吏员模样的冷面中年人从舱中探出头来,警惕地向外面扫了一眼,没发现任何异样,这才颇矫健地跳上岸,显然身手相当不坏。
紧接着,另一个同样打扮的白胖高大者也一个大步迈上了岸。不料落脚处刚好是一摊烂泥,白胖者脚下一滑一声惊叫,双手乱舞着眼见要跌落下水,冷面中年人正要揪他衣襟,一名早就守候在岸上的船工却已抢先伸手拉住了他。白胖者边擦汗边连声道谢,船工却只轻轻点头,跳上旁边一艘小船悠悠荡入了泗水。白胖者眼见他已消失不见,又见左右无人注意自己,这才轻轻张开了一直紧攥着的拳头,但见掌心中是一小团打成结的布疙瘩。
白胖者没有打开,而是将它递给了那中年人。后者熟练地几下拨弄,一小方麻布便在掌心舒展开来,中年人一眼扫过便将它藏入袖中,白胖者则叫来一辆垂帘辎车,两人一同上车后便辚辚驶上了驿道。一个时辰后,远处驿道旁一方巨大青石上赫然显出了“泗水亭”三个篆字,辎车便在青石后面的亭舍大门前停了下来。
老亭父将两人引入亭舍,又叫来一名年轻吏员摆上陶壶陶盏斟上凉茶,说俺这便差县卒去找亭长,待他回来再上饭食;亭长素来好客,知有吏员投宿,定会与你等好生喝几杯。(
婚宠诱妻成瘾)白胖吏员笑道无妨无妨,我等倒也不饿,只不知亭长去了何处?老亭父一脸苦笑:休说你等不知,便是我等也不知,刘亭长一日倒有半日不在亭里,也不知又去哪儿游荡了。说罢摇头叹气径自走了。
眼见老亭父出了门,白胖吏员便从里面轻闩上房门,扭头望向那始终没有吭声的冷面中年人:“大人,密报说的甚?”
“让我等去下相。”对方低声道。
“有眉目了?”
中年人没有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离开骊山陵后,王贲张苍都极为意外,他们本以为兼并田产都是老世族巧取豪夺所为,黔首都是被世族威逼着卖地,却没想到双方竟是你情我愿,更没想到黔首们卖地的最主要原因,竟是因徭役的沉重。而接下来两个月的明察暗访,更加深了王贲的惊讶。两人一路走访了沿途二十余县,每到一地都向郡守县令询问当地民情,查询黔首们自行上报的占田数,王贲本以为如此便可轻易查明多少黔首失田、失了多少田,又有多少是在老世族逼迫之下无奈贱卖。不想单看这数目却是看不出任何破绽,买卖田地者少之又少,一时郁闷不已,与张苍商讨后终是决定换了办法,将此次彻查分成几步逐一实行:其一,表面仍继续要各地黔首自行上报占有田地数目;其二,命潜伏在旧楚地各处的黑冰台弋射分头暗访,探查真正占有的田亩数;其三,有了大体眉目之后,再将一明一暗两种不同途径得来的田亩数两相对照,相差多者必是兼并严重之地;其四,将黑冰台人力集中于此,全力彻查幕后买家到底何人,只要能得到世族贵胄威逼黔首卖田的证物,便可向他们径自问罪。自然,依张苍之见,此番暗访只是治标,田地兼并之事绝无可能只靠一两次暗访便就此消亡,是故还须从根上铲断。王贲早已做好打算,回咸阳后便当会同廷尉,密商根除兼并之新田法。
虽已部署稳妥,王贲心下却不见任何轻松,这一切都来自两个月来与黔首们打交道的经历,尤其是那个叫陈胜的佣耕。
他是在颍川郡的鄢陵(注:《史记》云陈胜籍贯为阳城,后世多认定此阳城为今日之河南登封,然此地毗邻新郑,当属韩国,与其楚人身份相悖,故取鄢陵阳城之说。)见到陈胜的。当时他和张苍装扮成富商四处暗访,在田间遇到一群歇晌的农人,将随身带的米酒干肉糇粮与他们分享,很快便赢得了他们的好感。这时王贲注意到,一个黑瘦后生却并未与他们一同歇息,而是拄着铁耒立在田垄间,久久遥望着远处原野,同伴们叫他过来喝酒吃肉,他却没有理会,反倒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日后我若能富贵,不会忘了你等。一句话引得大家哄笑不已,纷纷笑说你一介佣耕,何来富贵?陈胜却也不反驳,只冷笑着又冒出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说罢也不歇息,继续奋力耕作起来。一名老者便对王贲叹道,这陈胜卖了田、做了佣耕后性子便乖僻起来,人倒是好人,也最有主意。王贲忙问他为何卖田?老丈你等也是失田佣耕?老者慌忙摆手:大人莫问,说不得。说着便招呼其他农人纷纷下田了。
听了老者的描述,王贲心下顿觉蹊跷,终是耗到日落收工时叫住了陈胜,将他请到一间小酒肆攀谈起来。陈胜初始很是警惕,几杯酒下肚才放松了些,讲起自己身世:他本是旧楚士卒,当年秦军灭楚还在大司马项燕麾下,楚国灭亡后便成了农人,还从官府手中占得百亩田地,可恨被故楚贵胄项氏逼着卖掉,自己衣食无着,只能做了佣耕。王贲问他何不上报官府?陈胜却是满脸不屑地冷笑:官府也能信?我等目下虽是佣耕,总算还能勉强果腹艰难度日,若当真报官言自家无田,若那官府又与老世族一鼻孔出气,岂不要将我等罚为苦役刑徒,去那骊山修皇帝陵?……
与陈胜道别后,王贲心头久久不能释怀。须知自商君变法起,秦国庙堂制定国策时所遵循的最根本、也最不容动摇的一条铁则便是“法以爱民”,王贲很是清楚,无论山东六国如何大肆攻讦秦政,如何炮制出秦人生活悲惨的种种流言,都无法回避一个最基本的事实——秦政若果真是虎狼苛政,秦国若果真穷兵黩武,只可能是两种原因导致的两种结局:其一,因连绵无穷的战争或劳役迅速激化国中矛盾,很快便被民众暴动所推翻,如此则秦国可能会强大一时,却绝不会长久;其二,无声无息地苟延残喘下去,纵能勉力撑持个数十年上百年,却绝无可能在天下有任何伸展,最终只能是被外敌所灭。或是强大却速亡,或是持久却孱弱,古往今来,任何一个邦国、王朝的最终结局,舍此两种外再无其他可能。然而事实却偏是,秦国一以贯之地强大了近百年之久,既没有被民众暴动所推翻,更没有因国力孱弱而亡于外敌,反倒以雷霆之势摧枯拉朽,短短十年间便统一了天下。如此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那些谎言再花样百出,不还是不攻自破么?秦国与秦政,若无黔首们真正发自内心的拥戴与推崇,何能做到这一点?
自然,秦政确有缺陷,最大缺陷便是过于死板严苛,秦国民风也因此远不如六国那般自由奔放,然则在那刀兵连绵朝不保夕的战国之世,民众最关心的首要问题是填饱肚肠,是故秦国必须全力农耕;次要问题则是保全自己性命,不能死在敌军剑下,是故秦国也必须全力征战。当年商君定下的一耕一战两大国策,正是为满足民众这两大首要生存需求而定下的,若不能满足这两点,你再是文华绚烂,再是民风奔放,甚或国家再是强大,又有甚用?当真会变成《商君书》所云的舍本逐末。而秦国也正是以放弃这“末”为代价,保证了“本”的牢固,由此得到了民众拥护。
然而,王贲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当六国灭亡、天下一统之后,黔首们对于秦政的态度却会出现如此大的变化。自己所见的黥布等刑徒,陈胜等佣耕,他们口中对官府的怨言,他们心中对官府的误解,尽管只是几十人的牢骚,然则谁能说这些话语不代表万千黔首的心声?既然已出现如此端倪,自己和皇帝,还有整个咸阳庙堂,又如何能不把它放在心上?
可纵然如此,却又如何应对?尽数停工么?这多工程都已大肆铺开,岂能就此半途而废?更有甚者,除却阿房宫、骊山陵这有数几样外,剩余那些工程绝大多数都利国利民,那些旧城郭能不拆除么?那些淤塞的漕渠能不清理疏通么?那些驰道能不修筑么?中原通向岭南的扬越新道能不建么?皇帝和蒙恬还在谋划,准备通连秦、赵、燕三国长城以抵御匈奴,如此至关重要的工程,能不做么?
……
“也只能从长计议了。(
思美人)”想到这里,王贲深深一声叹息。
3
天色完全黑下来时,都已饥肠辘辘的王贲张苍终于等到了那位刘亭长。
“大人见谅,见谅!”
门外刚响起一个略带些痞气的声音,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便快步进了客房,一连串的拱手赔礼:“沛县刘邦,见过二位,见过二位!”
这仍是当年的刘邦,头上仍是一顶锃光发亮的竹皮冠,身上仍是一件邋里邋遢的布衫,身形却已微微发胖,满面都是红光,开口便是扑鼻的酒气,嘴角的笑容却是越发玩世不恭。与两人打过招呼便命老亭父端上酒肉饭食,还明言这是自家掏囊,与官府无关。王贲张苍早就饥肠辘辘,与刘邦干罢一碗米酒,便绰起竹筷大吃起来,一转眼便将各自案前饭食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连两碟调味佐料都星点不剩。刘邦见状不禁哈哈大笑:二位几日没动碗筷,如何这般猛士吃法?张苍笑答:我等从陈郡来,路途遥远,路上也顾不得打尖,亭长见笑!
“陈郡?闻听陈郡正在彻查黔首自实田数,可有此事?”
“亭长耳目好生灵便,前几日刚下令,你这边便知了?”
“咱刘邦虽说一无所长,交游却广,俺兄弟张……俺刚好有兄弟在陈城做门监,听他说的。”
王贲与张苍对视了一眼,略一沉吟,终是明白说道:“实不相瞒,我等正为此事而来。”
“沛县也要查了?”
王贲点点头。
“查吧,查吧。”刘邦漫不经心应道,“左右不过一阵风……”
“此言何意?”王贲警觉起来。
刘邦诡秘笑了:“二位都是小吏,也不是甚庙堂大员,我便直言了。若依我说,庙堂查也白查。须知秦法纵能推行天下,却也难在我楚地深彻推行,为何?秦灭六国,楚最无辜,我楚人也自然深恨秦人。你若委派秦人官吏,楚人自然不服管,是故楚地官吏多为当地楚人担任。皇帝多半以为如此一来,天下之人该念他好了吧?嘿嘿,偏只是一厢情愿!”说到这里他半是嘲讽半是可惜地摇头笑道,“单说这楚地,你用楚官治楚民,楚民倒是服了楚官楚吏了,可这楚人官吏却未必肯服秦人庙堂,能给你尽心么?我便听说,楚地各郡县吏治大多松懈,那些郡守县令对当地黔首大多刻意回护,执法远不及关中那般森严,若遇触法,多是睁一眼闭一眼。”
“此话不假!”进来添酒的老亭父不禁笑呵呵地插了句嘴,“不说旁人,单说刘亭长,最是贪杯好色,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又是整日山吹海侃,萧功曹便说他多大言少成事,这般人物竟也能做亭长,岂非天大怪事?”
“你个老儿忒煞多嘴,去去去,困觉去!”刘邦不耐烦地起身离席连挥衣袖,硬是将老亭父推推搡搡轰出门外,这才重又回来坐下,“这老儿总看我不上,整日唠叨个鸟秦法,说甚秦法禁官吏妄言,言行不足为人师者不得为吏,聒噪!”
“亭长这般随心所欲,县令怕是不知吧?”眼见王贲脸色铁青,张苍连忙向他使个眼色,笑呵呵问道。
“如何不知?装聋作哑而已!”刘邦一脸坏笑道,“县令也是楚人,乡里乡亲总不好撕破脸皮,毕竟咱刘邦虽说不拘小节,却也未误过大事,更有萧功曹等一干兄弟帮衬,还算个能吏,罢黜了俺再换个亭长,怕是还不如!二位不知,我楚人向来散漫难约束,最耐不得秦法繁剧,各地官吏人手又有限,根本管不过来,既然本就无能为力,何不入乡随俗?便是换作你二位为郡守县令,也只得如此!一则不愿严管,二则严管不得。如此一来,庙堂政令到了我楚地,自然变了味道。你便当真命官府彻查民田兼并之事,终究还将沦为官样文章。”
“官府如此,可黔首为何也不愿明言失田?”王贲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刘邦哈哈笑了:“老兄不懂楚人心思!这些年来秦政虽推行天下,却还未深彻执行,六国旧地仍是民心未附,其中尤以我楚地为甚,众多黔首还留恋故国,纵不敌视官府,却也观望摇摆,此等人自然既不肯兜底报上自己所占田产,也不会轻易将买地旧贵胄报官,此其一也。”
“其二呢?”
“这二嘛,你等想破头也猜不到。老实同二位兜底,那些世族贵胄,都有黔首护着!”
“啊!”一听此言,王贲张苍当真惊讶了。
眼见两人一脸难以置信,刘邦打了个哈哈:“人心思旧者,又不只老世族。春秋战国数百年,分封制大行其道,早成天下人心中定势。休说世族自觉天经地义,那些依附贵胄的门客仆役,那些采邑庄园的隶农乡民,也多以为追随主东乃顺理成章之事。秦国统一之后打压豪强,将这些人尽数恢复自由身,他倒未必习惯!此种情形之下,你秦政再有些许瑕疵,譬如徭役繁多,譬如吏治松弛,黔首们自会不满秦政、怀念旧主,只怕是甘愿受老世族盘剥,也不肯要秦政!”
“岂有此理!”王贲愤然道,刚要站起来,陡然注意到张苍的目光,这才勉强克制住自己,嗓音却仍不由自主地打战,“自天下一统,皇帝与咸阳庙堂创出多少新政?废分封、设郡县,建三公九卿,书同文、车同轨,齐钱币度量衡,又有决通川防、堕坏城邦、疏浚漕渠、修筑驰道等工程,更有南平百越、北防匈奴,这多举措,哪样不是利在千秋?从本心讲,骊山墓、阿房宫我也不赞同如此铺排,求仙炼丹我也以为徒然耗费财力,然则这些许瑕疵远不致动摇我秦政根基,天下黔首如何不看这多大政,却仍是怨声载道?”
“高论,高论!兄弟能有如此器局,日后必当大有作为!”刘邦大笑着拍案道,抄起案上陶盏,咕咚咽下一大口米酒,“实在说,俺刘邦也是眼高于顶,生平只服两人:少时最是仰慕信陵君,人到中年,最崇敬的便是皇帝,若依我看,皇帝作为纵不超三皇五帝,至少也可与之比肩,大丈夫当如是也!然则你却不知,天下几多人能有你我这般见识?那多碌碌之辈,终生所思所虑者无非自身温饱安危,你与他说个甚天下大政,又有几多人肯去细细思量?这秦政明明为我华夏族群夯实了文明根基,天下之人却不会想此等泽被万世之长远好处,只知念念不忘为此所付之牺牲,将皇帝骂作暴君,将秦政骂作苛政,反倒为那些拉倒车之老世族鞍前马后效力,世间乖谬无过于此!我楚地一句民谚天下闻名,二位该当也曾听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说的便是楚人反秦之心!”
“这不是当年楚南公所言么?如何仍未消亡?”王贲惊讶不已。(
天尊人皇)
“何曾消亡过,只怕越传越广了!”刘邦方才归来时本就酒意正浓,又陪王贲张苍饮了几杯,目下早已是酩酊大醉,自然也就根本没注意面前这两名吏员的阴沉脸色,仍是哈哈大笑,“庙堂若不及早休养生息、轻徭薄赋,仍如目下这般压榨民力甚或变本加厉,这秦政便是再好,天下黔首也不会买账!咱刘邦便是再赞同秦政,却也不会再为庙堂效力!无他,天下黔首虽未必明白甚是好,却定然明白甚不好。你虽高明,我等未必明白你;可你若果真混蛋,我等却也会断然将你推翻,绝不容忍昏君暴政!……”
尽管仍是在嬉笑怒骂,刘邦的声音却渐渐小了下来,他大张着嘴狠狠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口中喃喃说着绝不容忍昏君暴政,身子却已慢慢伏到了案上,不久便打起了鼾。
王贲与张苍却是毫无睡意,仍是相对枯坐着,良久无言。
4
“使劲儿使劲儿!”
“再加把力!”
“好!快了快了!”
“小心,步子莫乱!”
……
岸边一片此起彼伏的吼声中,几十个精赤着脊背的高大后生如骊山刑徒那般肩扛一根根绳索,拉纤般蹚过齐腰深的冷水,奋力向岸边一步步走去。那些足有儿臂粗的纤绳无不紧绷绷**,一直没入水中,随着他们的步伐一寸寸前移着,碎玉般奔涌的雪白水花间渐渐露出一样被多只铁钩钩住的黑黝黝物事,看那轮廓,却是一只奇大无比的鼎耳。
“万岁!出水了出水了!”眼见鼎耳渐渐露出水面,岸边呐喊助威的十余个后生兴奋得大喊道。
欢呼突然间变成了惊叫,只听“嘭嘭”声接连响起,但见五六根纤绳接连绷断,一个个赤膊后生猝不及防纷纷仰面跌入湍急的水中,其他人见状忙转身由背拖转为手拉纤绳,却还是收不住脚,不由得被那刚露出一耳的大鼎一点点拖向水中,眼看便要前功尽弃!
“莫慌!我来!”随着一个惊雷般的声音陡然炸响,一个巨大的黑影猛地扎入水中,激起丈许高的水花,岸边随即一片惊呼——澎湃的水面上渐渐浮起一只三足朝天一人多高的巨鼎,鼎身上缠满了水草覆满了泥沙,鼎口淌下的淋漓水流汇成一道小小的瀑布,淋在下面一个魁伟后生的头上肩上身上。这后生看年龄尚未加冠,却是一脸连鬓络腮大胡须,两只大手牢牢攥住了大鼎的两耳,一双粗如树干的胳膊挺得笔直,同样**的黑黝黝上身筋肉虬结,极尽威猛雄壮,而最特异的还是那双眸子,不仅闪烁着烨烨雷电般的精光,每只眼睛竟然都有两个瞳仁!
“力能扛鼎!项籍万岁!”所有后生都忘情地欢呼着。项羽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大笑,举着鼎**地大步踏上了岸边,双手将巨鼎一丢,泥水四溅中,半个鼎身已然没入了岸边泥泞里;他又伸出熊掌般肥厚结实的大手抹去了鼎身上的厚厚淤泥,随即露出了那上面青色的斑斑铜锈。
“没错!”项羽指点着鼎身大喊着。“看这纹路:这是泗水,这是睢水,这是淮水,这里该是下相!这便是九鼎之一的徐州鼎!当年暴秦灭周、兵入洛阳,这九鼎便不知所终,不想今日为我项籍所得!”
“九鼎重现,公子天命攸归!”后生们又是一片狂呼。
“好,好个天命攸归!”项羽得意地大笑着。突然间却变了脸色,双臂猛然抓住鼎耳奋力一挥,那珍贵无比的巨鼎便如飞石般砸向了十余步外的一座山石,一声沉闷巨响一阵剧烈震颤,顿时炸裂成万千碎石铜块,四下飞溅开来。后生们或是被砸伤,或是站立不稳倒在地上,登时便是一片叫苦连天。
“公子,如何砸了这九鼎?”头破血流的后生们纷纷大叫,人人痛心不已。
“你等懂个屁!”项羽一声大吼,“这九鼎是甚?是王权!那狗皇帝当年巡狩至彭城,曾征发上千民力打捞此鼎,不就是为昭示自家威势么?我要的就是打碎这王权!”
“可公子若九鼎在手,岂不更能引得天下归心?还能如皇帝般创一番功业!”其中一名后生仍不服气,忍痛叫道。
“哪恁多聒噪!项籍只管破,不管立;只管反秦,不管建政;只管打天下,不管治天下!”
项羽的语气中蕴含着无比的凶狠,所有人都不敢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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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鼎在你等心中珍贵无比,可在项籍眼里,不过一堆废铜!伯父一直收集铜料,这碎铜刚好给他,你等快搜集起来!”
“诺!”后生们应和着散开,奋力开始了忙碌,另有几人警觉地四下张望着,个个训练有素,颇有军旅之风。
就在后生们将铜块捡拾完毕,赶着牛车匆匆离开泗水岸边不久,从上游悠悠驶来了一艘客船,那苫盖得严严实实的舱中,面对面坐着三个人。
舱中的灯火照亮了一名御史打扮的中年人,正将一堆竹简轻推到对面的王贲和张苍面前:“断令,数月来我等四处明察暗访,已大体摸清了真相。这些都是田产密契,这一摞是陈郡的,那边是泗水郡的,其余几郡也有不少,单是这些密契有载的民田,便有万亩之多,不知整个楚地还有多少黔首失田,又有多少田地成了世族产业!”
“何人这般大肆购田?”
御史递上了一枚宽大竹简:“断令请看!”
接过竹简只扫了一眼,王贲的脸色便沉了下来,这竹简显是一副田契,上面刻着已被废止的楚地文字:
“阳夏黔首吴广,以郢爰三十之价,自卖田三百亩与故主项氏……”
“钱币一统以来,天下只余秦半两,楚国旧币也已被废,这老世族竟以此换得三百亩良田,与空手强夺何异?”张苍惊愕地倒吸了口冷气。
“项氏……”望着这枚竹简,王贲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个词。
“主事者,乃当年项燕长子项缠,淮北流失民田,近半都为他吞并,太尉手中这田契有头无尾,另一半便当在项氏庄中!”
“如此黑幕重重,为何无人报官?”
“项氏自家豢养了一批私卒,动辄便是利剑威吓,寻常黔首自不敢轻易报官;楚地又法度松弛,多与当地豪强往来甚密,报官也未必管用,如此一来,黔首宁可追随世族,也不再信任官府,便一直捂到目下。”
王贲没有说话,终于明白暗访时黔首为何防备自己了。
“可黔首却又如何信得过足下,连这般密契都给了你?”张苍颇有些惊讶地问。
御史笑了:“断令也知,为掩人耳目,我等黑冰台之人平日都有正当营生,在下正业便是监御史,目下负责在陈郡疏浚鸿沟漕运、统领民夫营,与黔首同吃住同劳作,自然得他们信任。譬如这阳夏吴广,先前不肯明言失田之事,与我相熟后心下憋屈,这才偷偷讲出来。”
“若非史禄,这道黑幕怕是难以揭开,足下此番大功一件!”张苍击节赞叹道。
(注:史书中此人被称为“监御史禄”,禄当为其名,监御史为其官职,本书为行文方便冠之以史姓,却未必是其人真正姓氏。)
史禄拱了拱手:“先生谬赞了,在下本分而已。只这旧楚地吏治混乱,咸阳又鞭长莫及无从上报,而今难得庙堂欲彻查此事,我等岂能毫无作为?”
“好!此番必不负你等企盼!”王贲一拳擂到了木案之上,震得灯火都晃了两晃,“目下既有了田契,足以证明老世族巧取豪夺兼并田产之罪行,我等便可真正开始整肃!我意,便以这下相项氏开刀!”
“伯父,阿籍回来了!”
一边兴奋吼着,项羽一边大步走向了书房,却突然间收住了脚步——迎面而来的是一双明亮冰冷的眸子,如同夜空中的星辰般闪烁着寒芒。
“数年不见,少公子这般高大了。”
说话的是个难以分辨年龄的男子,相貌如女人般白皙清秀,而他的嗓音也女人般轻柔悦耳。可不知为甚,在他面前,勇武过人的项羽竟没来由地觉出了一股寒意。
“阿籍,这是旧韩张氏长公子,公子良,你幼时见过。”项伯踱了过来。
项羽没有吭气,只是向张良勉强一点头,神色间颇有些冷淡,这位公子他确乎记得,可对他女人般的相貌没有任何好感。
不过,张良显然也没将项羽放在心上,而是重新转过脸来,细细端详着项伯。几年工夫,这位项氏长公子已是人到中年,尽管身材因多年的养尊处优而稍有些发福,但从那双孔武有力的手上却可看出,他并未荒废技击之术,身手未必比年轻时差。
“倒有当年大司马几分精明气象,只是若论见识胆略,怕仍不能同季公子并论……”想起早已销声匿迹的项梁,望着相貌相似、秉性却不同的项伯,张良心下颇有些感慨。
项伯自然不知张良心思,只负手在书房中踱了几步,犹豫片刻后终于转向项羽:“阿籍,听伯父说,你径自到厩中选一匹最快好马,出下相去蕲县找你曹叔,越快越好!”
“为何?”项羽大为惊讶,“伯父吃了官司?秦人要来抓伯父?我与他拼了!”
“低声!莫问!”项伯压低声音喝道,快步打开房门探头张望了一番,这才又扭过头,“此举只防万一,只要无事,伯父不出三日便亲往蕲县找你;记住,非我亲往,不能信任何找你之人!快走!”
项羽没动,只是将牙咬得咯咯响,却还是转过身大步出了书房。
“何不命少公子随我等一同走?如此,还多个帮手。”望着项羽的背影,张良低声道。
项伯深深叹了口气:“你却不知。我这侄儿最好逞血勇,带他随行,难保不会与人争斗厮杀,我又管不住他,如此,还是分头行事的好……”
张良略带嘲弄地笑了:“公子原是怕连累了自己。”
“岂有此理!”项伯愤愤道,却又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我这侄儿只怕他父,只服我幼弟。可他二人一个故去,一个失了音信,从此便无人能管他了,若指望他中兴项氏、灭亡暴秦,只怕是痴心妄想……”
“秦政至今仍无松动,公子当以自保为上,复仇复辟诸事,只能待大势有变再做计较。目下风声甚紧,各地都命黔首上报自占田亩数,显是要打压民田兼并,张良更得内应密报,言太尉王贲已亲来淮北。这多迹象,公子还拿不定主意么?”
项伯哀叹了一声:“近来黑冰台暗访甚密,我当然也知,可若举族逃离,断然走不掉;若我孤身逃亡,却又放不下。项氏族人原本星散各地,这几年也都陆续来下相,若不告知他们,秦人岂不会将他们尽数下狱问斩?……”
“危急关头,竟欲鱼与熊掌兼得,公子可人也!”张良笑了,“兰池事败后,张良不畏凶险来此劝公子一同逃亡,只为给反秦大计多留一丝火种,不料公子竟还这多羁绊。罢,道不同不相为谋,张良去了……”说着站起身来,径自向门口走去,清脆的銮铃声也随即响起。
“子房,我若果真欲投你,却当去往何处?——我绝不泄露你行踪!”身后传来了项伯结结巴巴的问话。
张良原地沉默了片刻,终是悠悠一声叹息:“看在季公子分上,你若欲逃亡,可往东海郡下邳城寻我。”
“在下邳藏身何处?”
轻轻的笑声伴随着叮当銮铃声渐渐远去了,项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何等愚蠢,不由得脸红了。
5
项伯没有料到,张良离开的当晚,一场大祸便降临到自己庄中。
眼看天色已晚,他刚下定决心,决意按张良建议的那般悄悄逃亡,不想随身行囊才收拾一半便听到外面一阵喧闹,愤愤骂声混杂着凶狠犬吠混成了一片,紧接着一名仆役匆匆来报:一队人马将庄园包围得水泄不通,要入庄彻查!
“何人?”项伯心下颇为意外:数年来自己苦心经营,在这下相也算得一手遮天,若咸阳果有动静,县令便当先来告知,自己之所以不急于逃亡,多半也是因此,可今夜如何竟有人能绕过县府,径自拿人?当下不及细想快步冲了出去。
熊熊火把照耀下,庄中大群挥舞棍棒菜刀的精壮仆役们,正在与黑冰台弋射们对峙着,人人目露凶光大声呵斥:
“何方贼人,敢打项氏主意?”
“不知我项氏大名么?在这泗水郡,县令都须让我家主公三分!”
“今日撞到刀口上,刚好擒了你等,解送县府领赏!”
“何必费那般气力?尽数打杀了便是!县令问起,便说都是盗匪!”
……
“果然不愧当地豪强,一干仆役都这般猖狂。”王贲冷笑着大步上前,望着这些杀气腾腾的仆役,高叫了一声:“何人主事?我乃黑冰台,目下须彻查庄园!”
听到黑冰台这三个字,气焰嚣张的仆役们不禁面面相觑。在六国旧民心目中,这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各种各样关于它的恐怖传说都已广为流传。
“何人主事?”王贲第二次高声叫道。
“何人猖狂?”一个倨傲的声音随之响起,一个身披锦袍的中年富商缓步走了出来,正是项伯本人。
“黑冰台么?”十余步外,项伯颇有些轻蔑地上下打量着对面的王贲,“一群弋射,也敢来此地撒野?告知县令了么?县令许你来我庄中彻查了么?若无县令手书许可,我等便是尽数打杀了你等,也不为过!”
“对!杀了这干狂徒!”身旁的仆役们纷纷喝道。
王贲却是冷笑着望着这些仆役们,直到他们稍稍安静了下来,才重又开口:“足下便是项氏长公子?”
“你是何人?”项伯强自镇定问道,他并未见过王贲,但从他的语气中分明听出,此人当与自己打过交道。
“忘了么?当年我曾领军连下淮北十城,公子还是我手下败将。”
“你是……当今太尉,王贲?”项伯愕然后退了一步,脸色陡然变了。
“目下,也是黑冰台断令。”王贲说着举起右手,亮出了一样物事,“黑冰台奉皇帝之命,彻查世族兼并民田之事!”
灯火照亮了那枚玉牙,看到这样信物,听着王贲冷森森的话语,项伯陡然颤抖了起来。
“鸟个庙堂之命!主公,我等与这干秦人大战一番!”项伯身后的仆役私卒们纷纷叫道。
“项氏意图抗法么?”王贲的瞳孔陡然收紧了。
“莫要轻动,不然我等都要被连坐问斩!”项伯扭头大喊,“听我话,放下兵刃!”
仆役们迟疑了片刻,不知是谁第一个丢下了手中的棍棒,此后其他人也开始纷纷效法,一时间各式棍棒菜刀堆成了小山。
“公子总算识得大体。”王贲一双鹰眼上下打量着项伯,“然则单是这几把菜刀,便与庙堂收缴私兵之禁令相悖,我等若当真彻查,只怕还会查出更多罪证!”
项伯没有吭声,脸色却开始发白。
王贲也没再理会他,扭过头来面向弋射们:“听我号令!你等分为两队,第一队看管庄中一切人等,不得走脱一人;第二队三人一组,彻查庄园!”
整座庄园骤然陷入了混乱和恐慌之中。项氏的数百名族人、童仆都被驱赶到了院中,喊声骂声哭声登时混成了一片;弋射们则纷纷散入庄园之中翻箱倒柜四处搜查,只有王贲本人静静伫立在项伯面前,冰冷的目光望向怒火中烧的项伯。
“报断令,地窖中搜出百余把吴钩!”
“偏房查出十余箱私铸秦半两!”
“密室藏有大量铜块铁锭,至少千斤!”
“书房中有项氏与昭、屈、景等族往来书信数十封!”
……
“报断令,田契找到了!”
两名弋射合力搬着一个巨大的铜箱蹒跚而来,又将它掀翻在地,只听哗啦一声,箱中竹简立刻散落在地堆成了一座小山。王贲快步走去翻检着一枚枚竹简,突然间目光大亮拾起了其中一枚,又从袖中抽出另一枚外形一样的竹简,啪的一声将两者合在了一起,顿时凑成了一副完整田契:
“阳夏黔首吴广,以郢爰三十之价,自卖田三百亩与故主项氏,吴广以田主之名永为项氏佣耕,如有泄密,杀身灭族!”
“以田主之名,永为项氏佣耕。”王贲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你等欲以此法吞尽淮北民田,使黔首重又变为自家隶农么?”
项伯仍没有吭声,只是咽了咽口水,额头却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滴。
“而今证物确凿,项公子还做何说?”
“能有何说?认栽而已!”项伯别过脸,愤愤道。
王贲一声冷笑,手一挥,两名弋射齐齐大步上前,擒住了项伯双臂。
“最后一问,太尉如实告我!”尽管被弋射们推搡着,项伯仍昂然叫道。
“说!”王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等……当真要将我项氏灭族么?”项伯将牙咬得咯咯直响。
“依秦法,私藏兵刃、私铸钱币、私吞民田,桩桩都是大罪,你项氏纵有不知情者,最轻也当处以连坐,罚为刑徒;公子本人既是主谋,更无生还可能。”
“然则,若我肯帮庙堂彻查兼并之事,能否饶我等性命?”项伯仍奋力挣扎着,声嘶力竭大喊道,“楚地世族兼并之事,我一清二楚,甘愿将其间内幕和盘托出!只要你饶我等性命,我也认了!何如?”
王贲颇有些意外地皱起了眉,沉思了片刻,忽然冷冷一笑:“你等案情,自有廷尉府处置,与我何干?”说着一挥手,两名弋射便拖走了连番大吼不断挣扎的项伯。
旬日之后,一场巨大的风暴骤然席卷了淮北各郡县。
被俘的项伯极是配合,几乎不等御史审讯,便主动将世族们兼并民田的诸多内情和盘托出。有了项伯的供认,又有黑冰台弋射们搜集的众多田契,王贲便开始彻查此事。他自己坐镇陈城,又从咸阳请来了廷尉李斯、御史大夫冯劫,三人商讨之后议定了各自的分工:王贲负责缉拿各郡县的世族,李斯负责勘问审讯,冯劫则负责监督那些办案的郡守县令以及吏员,以防有玩忽职守甚或徇私舞弊之事。分派已定,三人便分头行动。半月之内,王贲一举擒获了千余名旧楚世族后裔;而冯劫手下的御史们也开始了对淮北各郡县官吏的查勘考核,当场罢黜了百余名与六国世族过往甚密的官吏乃至县令郡守;有贪赃枉法的数十名官吏更是和那些世族一样,统统交付了李斯的廷尉府。一干吏员们没日没夜地勘问了月余,终是尽数审讯完毕;李斯会同吏员们拟定了奏书,决定尽数没收老世族侵吞的十数万亩农田,重新退还原先田主;而涉案的众多老世族则依各自罪行的轻重,或斩首或流刑或罚为城旦刑徒。
奏书上报咸阳后数日,王贲李斯冯劫三人接到了皇帝诏书,奏书的绝大多数内容都得到了皇帝的赞许,却唯独将涉案世族中的头号重犯项伯由斩首改作罚为刑徒。皇帝在回书中说道,项缠虽为田产兼并一案之首犯,却也有告奸之功,若无减刑,只怕日后若再有彻查之事,落网世族更无人肯痛快交代,故对其网开一面。王贲捧着回书沉默了半晌,终是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断令心下仍是不甘?”张苍笑道,“此番一举擒获了千余名老世族,民田也尽数退还了黔首,更大大整肃了淮北吏治,断令当真打了个大胜仗,该知足了!”
王贲摇摇头:“如此彻查,虽收一时成效,终是治标不治本,只怕过上三五年,老世族又会死灰复燃。我等终不能每日只紧盯此事……”
“太尉放心!张苍已想好新田法若干大要,归总而论一句话:不禁土地买卖,却严禁占田逾制,只要待时机成熟时推行天下,定能一劳永逸解决兼并之事!”
“那便好,明修法治、体恤民生,方为固本长策。只是目下大局未定,北有匈奴虎视眈眈,南有百越负隅顽抗,咸阳庙堂仍抽不出人手顾及此事。”
“百越未定,原因何在?”听到这里,史禄分外上心地问了一句。
王贲叹了口气:“无他,辎重后援不力。”当即将父亲这几年来的战事扼要讲述了一番。
“……屠雎牺牲、秦军北撤后,咸阳庙堂也就此事商讨过,都觉若想使粮道顺畅,最好的办法便是修一条长渠通连湘、离二水,可……”
“修渠?”史禄目光大亮,“在下曾为水工,修渠是老本行!”
“竟有这等事?”王贲陡然惊喜了。
三言两语,史禄便将自己的身世讲述了一番:他先祖本是越人,以赘婿之身来到咸阳,而他本人曾为郑国老令吏员,随他修过郑国渠,渠成后便离秦,游历中原各地。眼见六国各自拦水修坝危害别国,各地漕渠断裂淤塞者比比皆是,遭罪的却都是无辜庶民,心下极为痛惜。当年秦军灭魏之际,他曾试图劝魏王假早做预防,不料那昏君不仅不听,还险些要杀他,终致秦军水淹大梁……
“……当年终究是两国交战,王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监御史见谅。”王贲颇见难堪地拱手道,心下隐隐泛起一丝愧疚。
史禄点了点头:“大梁被水淹后,我曾一度痛恨秦军,然更立志要如李冰郑国两位前辈一般,有朝一日除尽天下水患。天下一统之后,庙堂短短一年便接连出台诸般举措,在下也都看在眼里,终是对秦国秦政刮目相看,这才主动以墨者之身入了陈郡官署,又被选为黑冰台弋射。然这些年心思一直在通川防、疏漕渠之上,于反复辟之事倒不甚上心。”
“这几年,你疏了几条漕渠?”
“除鸿沟外,还有会稽郡的通陵渠、长沙郡的汨罗流、陇西郡的秦渠、陈郡的琵琶沟……”
“监御史这般精通水事,我便荐你入岭南,为秦军再修一条运粮沟渠,何如?”王贲重重一拍案,陡然兴奋起来。
史禄毫不犹豫一拱手:“在下愿往!”
“那我这便修书,交你带给上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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