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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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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微行

    1

    始皇帝三十一年十月岁首的一个黄昏,一辆辎车由皇城东偏门辚辚驶出,来到了宵禁后的咸阳街市上。(武道丹尊

    片片黄叶在秋风中打着旋纷纷落下,给巷道的地面铺上一条金色毡毯,辎车的车轮碾压过去便发出窸窣声响,没有一名伫立街头巷尾的甲士试图阻拦它,那盏高悬车前、上纹一个怪异斑斓图案的风灯已昭示了车主身份——他来自兰池宫,有权不分昼夜随时出入咸阳乃至皇城。

    一路沿渭水东去,辎车抵达了六国贵胄们聚居的尚商坊。这片坊区位于咸阳东北郊,毗邻兰池宫,当年天下一统后,庙堂为防世族复辟,由太尉王贲出面,将六国贵胄富豪商贾的土地房舍田产一概收归国库,仆役也大多恢复了自由身,只保留了他们各自的财货,又将他们尽数徙于此地聚居,数目足有十二万户之巨。如此一来,这些贵胄们只有浮财却无田产,若想继续维持锦衣玉食的生活,除却经商便别无他法。可在当时的世人,尤其这些眼高于顶的贵胄们看来,要自己去操持这等卑贱末业无疑是不堪的侮辱,因此肯行商坐贾者终究不多,整日饮酒博戏聚赌狎妓的反倒比比皆是,如是几年下来坐吃山空,世族子弟们原本丰厚的积蓄渐渐告罄,由此出现大批家道中落者,这些破落贵胄们生计无门,便有不少沦为盗匪流散于关中,使得负责捕盗的司寇署大是头痛。

    也正因此,这片聚集了众多六国老世族的坊区,实在是一片是非之地。

    辎车驶进坊区,停在一座小小的药材店铺前,离开那里后继续向前,没入了灯火海洋;不久后一名肤色黝黑的胡商自店铺后门小心走出,看似漫无目的地转悠了小半个时辰,终是缓缓走进了一家不起眼儿的狗肉铺,被一名狗屠引入了一间没有点灯的狭小密室里。

    一声銮铃的清脆声响打破了寂静,借着月光,胡商望见一个瘦削阴影伫立在黑暗的角落中。

    张良。

    “先生辛苦了。”他轻轻开口道,嗓音如女人般轻柔。

    胡商疲惫地摇摇头,一声长叹。

    “高渐离事败后,其余后事如何?”

    “公子大可放心,当时只两名内侍知我私下见过高渐离,然则公子也知,这二人后来都被我借故调出皇城,公子又设计将他们灭了口……”

    “先生慎言,那二人不过是乘渡船时不慎溺水而死,与旁人何干?”

    “啊,是也!”胡商哑然失笑。

    “高渐离死因,庙堂如何说辞?”

    胡商的笑声带着无尽的自豪:“尸身无残毒遗留,廷尉府几名医官皆未查出蛛丝马迹,只道此人行刺时太过兴奋,终至猝死。”

    “如此说来,先生丹药,当真神异。”

    “我等行事,终须滴水不漏。此番在下逃过一劫,公子也不会暴露,不觉庆幸么?”

    “难得又一次刺杀良机,却是再度失手,有甚可庆幸?”

    胡商没有答话,只是面带揶揄的笑容,那副表情分明是在说:与我何干?

    片刻沉吟之后,张良终是轻叹口气:“罢,此次事败,再行谋划便是。然则,先生仍须助我。”

    “只是,博浪沙公子已失手了一次,而今又未能成功,你……”

    “此事却与先生无关,你只说,做不做?”

    “自然无妨,只是公子须先应我两事。”

    “两事先生不说,我也知晓:其一,莫逼先生亲自动手,更不能让先生身份暴露;其二,万一走漏风声,须保先生全身而退。”

    胡商笑了,是那种心照不宣的笑:“知我者,公子也!”

    “虽则唯利是图,却更胆小如鼠,先生果与后胜一路。”张良报以同样的冷笑。

    “谢公子夸奖。”胡商坦然应道,“只要应这两事,在下听凭调遣。”

    “先生不在意酬劳?”

    “公子出手豪阔,几曾让在下失望过?”胡商笑吟吟道,“发话便是。”

    张良却没笑,站起身缓缓来到窗前。

    对面三条街巷外便是兰池宫,宫门前一盏高悬旗杆上的巨大风灯,正在黑暗中轻轻晃动,火光映得纱罩上那个斑斓图案倍显诡异。

    “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他望着那只风灯,淡淡说道。

    两个月后。

    反复打量着手中那枚木牍,王贲的面容分外冷峻。这是廷尉府医师的上书,详述了对高渐离尸检的结果——死者浑身并无异常,唯心肺颅腔尽皆充血,显是行刺时兴奋过度所致。思忖有间,王贲终是放下了它,又拾起了另一卷竹简。这是廷尉李斯会同郎中令蒙毅联名所上的奏章,上面说,整个皇城已大索了数月,照料高渐离日常起居的那些内侍侍女,向高渐离学筑的华阳公主,廷尉府都已逐一勘问,然则仍没人能说出,高渐离究竟从谁手中得到的那方用来行凶的铅锭。由于查无对证,李斯和蒙毅商议后,拟依据连坐之法,将这些侍女内侍一体斩决。奏章的末尾,是皇帝亲自用朱砂写下的批语,全天下只有他才有权写这三个字:

    制曰:可。

    “又是查无可查。只可惜那些无辜之人了……”王贲暗想。

    高渐离的行刺,自然引起了一股轩然大波,也同样震惊了整个天下:那方铅锭上镌有白虹贯日图画,显是悬刀凶器,与博浪沙飞椎一样,这图画也显是向皇帝示威,要天下复辟势力都知晓他行刺壮举,以此鼓舞那些反秦之人。(婚宠诱妻成瘾)可更令人震惊的是,高渐离双目已盲又有内侍监视,整日寸步不离那座院落,绝无法私下出宫密会张良,既然如此,他拿到那方铅锭的唯一可能便是:宫中已混入了悬刀,或至少也是悬刀内应,趁人不备将凶器塞给了他!若真这般,刺客便是潜藏在皇帝身边,岂非大险?

    黑冰台的明察暗访已持续很久了,目下各方回馈的消息都表明,这内应很可能便在方士当中。原因有三:其一,皇帝特许这些方士随意进出皇城,他们完全可能借机与世族贵胄们私下往来;其二,这些方士居于兰池宫,却口称求仙炼丹都须隐秘,数月来始终不许任何外人入宫,便是把守兰池宫的卫卒进去也须预先得他许可,岂非大有蹊跷?其三,郎中令蒙毅曾说,这些方士前两月还曾向皇帝上书,言及微行之事,若皇帝应方士所言微行出访,刺客岂非更易行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使王贲不能不警惕。他曾听蒙毅讲过,高渐离行刺之前,宫中有两名内侍出了意外:他们奉命将方士所需药材运往兰池宫,孰料渡船过渭水时不慎翻了船,两人都不习水性,终是溺水而亡,当时咸阳令和断狱都尉踏勘后都认定此事是意外,因而并未上心;郎中令蒙毅虽也得了给事中上报,然咸阳宫中内侍足有千余,死两人终究不是甚大事,便只是下令好生抚恤两家家眷便是。不想事后却在查勘中发现,正是这两人在杜县校军那日负责照料高渐离!

    杜县校军之日,两人照看高渐离;三日之后便都溺水而死,还都是前往兰池宫给方士送药材途中;不久后便是高渐离行刺,此中当真是巧合么?……

    “太尉,陛下特诏!”

    气喘吁吁的中车府令赵高站在王贲眼前,饶是深冬时节,额头还是有汗珠不住滴落。尽管心下惊讶不已,王贲却还是接过他手中的铜函,三下五除二掣出绢帛,只扫了一眼便拍案而起,双目陡然闪过一道精光:“请中车府令转告陛下,王贲明日便同中尉彻查兰池宫。”

    “太尉,陛下还有一事告你。”

    赵高低声说着,目光却不住向书房外打量着。王贲心领神会,将他迎入屋中,又将房门紧闭,这才转过来望向赵高:“说吧。”

    赵高再次环顾左右,确认周遭不会有第二个人偷听,这才凑近王贲耳朵,用轻得仿佛吹气般的声音道:

    “明夜子时,陛下将微行前往兰池宫!”

    2

    供奉齐地八神的祠堂外挤满了黑压压一片的方士,被挺戈佩剑的甲士们拦在外面,他们不住窃窃私语,纷纷把目光投向殿中。不算太宽敞的祠堂里则是一片忙碌,士卒们进进出出,将那些翻箱倒柜四处搜查得来的成果堆积在一处;而他们的统领马兴,眼下则负手而立,冷冷环视着这座除皇帝本人外,此前从未有外人涉足过的祠堂。在马兴看来,那墙壁上镌刻着的各种神秘图画,那弥散在屋中的浓重药味,那祠堂正中供奉的八座神主灵位,还有那些堆积在大殿中的各色铜鼎、陶罐、葫芦、刀具、药石、丹砂、风干的花草、脱水的蛇虫……几乎处处都是疑点。

    不同于马兴的警觉,太尉王贲却静静跪坐在草席上,小口啜着陶盏中温热的蒒草药茶,方士首领徐福则一脸散淡的微笑,垂手立在他面前。

    蒒草药茶有股说不出的怪味,王贲每啜上一小口,都要艰难地让这汁液在舌尖打个转后才能咽下,他一边含着这难以下咽的饮品,一边望着对面的徐福若有所思。

    王贲以前虽见过徐福两三回,却还从未像目下这般与他面对面;而关于徐福的来历,他也只依稀记得,此人是在皇帝第二次巡狩前入宫的,没多久便随同皇帝出行。在芝罘岛祭祀完阳主后,他便奉皇帝之命出海求仙。不料数月后空手而归,说是此番人手不够、船只太少,在海上行不得多远,还请陛下许自己多招几名助手;皇帝又统统赞同了,还特意将兰池宫交给徐福和那些方士居住。此后几年间,卢生、侯生等大批方士便都先后入住于此,整日躲着庙堂神秘兮兮不知鼓捣个甚,直到今日,王贲才第一次见到了徐福以外的这些人。

    “太尉,甲士已将大小房舍逐一清查,并无可疑之处。”马兴望向王贲的目光中含义很清楚:下一步如何是好?

    王贲对此报以平静的目光。大搜查的一无所获,也是他早就料到的——即便果真与悬刀通连,从高渐离事发到目下,也足有好几个月,足够方士们藏匿或销毁一切罪证,自己奉皇帝之命突击彻查兰池宫,真正含义其实是消除皇帝微行来此的一切隐患。心念及此,他不动声色地一口吞下盏中剩余茶汁,尽管被那股怪异腥味熏得皱起眉,却还是起身离席,向着对面的徐福深深一躬:“此番多有叨扰,先生见谅了。”

    徐福也连忙还礼,一脸笑容可掬:“太尉职责所在,不必致歉。高渐离事后,我等方士也是人心惶惶,几月来太尉大索咸阳,唯独空出了兰池宫,此中固有皇帝恩宠,可如此一来,我等反倒说不清了;商议之后才主动上书皇帝,请求搜查兰池宫,只是不想这般突然。”

    无论徐福有何真实图谋,这番话却说得无懈可击,王贲自然也只能点头,下令士卒们将这些器皿药材放归原处,向马兴使了个眼色,又将徐福请出了祠堂。

    两人出了八神祠,沿一条曲折小径向上走了百余步,来到假山上一座孤零零伫立的茅亭中。远处烟波浩渺的兰池洪波涌起,那条石雕而成的巨鲸更是在浪花中栩栩如生,还当真有些沧海气象,而两人脚下的这座小岛,也颇有些像那传说中的蓬莱仙山。王贲早听说建这兰池宫乃徐福的主意,具体营造也是徐福操持,只不知投皇帝所好、慰他求仙之志之余,是否别有图谋?想到这里对徐福开了口:

    “先生,今夜子时,皇帝当微行来兰池宫。”

    出乎他意料的是,徐福却瞪大了眼睛:“今,今夜?”

    “你也不知?”王贲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却没发现半点儿作伪的迹象。(谋妃当道

    徐福苦笑着摇摇头:“也知,也不知。”

    “何意?”

    “我等确曾上书,请皇帝今夜微行来兰池宫;可目下方知,皇帝当真要来。”

    “为何如此?”

    “说来话长。”徐福苦笑着讲起了其中原委。

    依徐福所言,皇帝之所以礼遇方士,一是命他们求仙,二是为照料自己身体。这些年皇帝操劳过度,暗疾多有复发,又不耐太医静养歇息的嘱托,身体每况愈下,直到徐福等人每月定期入宫,服侍皇帝服用丹药之后,病情才开始好转。两个月前徐福等人又上书皇帝,说我等多年求仙不得,乃是因恶鬼妨害,皇帝唯有微行出巡,居所隐秘,方能避开恶鬼,求得仙药,建议他两个月之后,腊月“大寒之阴”时微行来兰池宫,如此便是一举两得:既能避开恶鬼,又可接受方士治疗。可皇帝一是忙于高渐离行刺等案,二也确实是心存疑虑,这卷上书也便石沉大海了,徐福等人本以为皇帝不肯照办,不料时隔两个月却突然旧话重提,实在不能不让他们惊讶。

    “‘……臣等求奇芝仙药者常弗遇,类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真人至。……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此乃当时在下与卢生、侯生、韩终、石生五人联名上书,太尉不信,可问郎中令,当能找出那卷上书。”

    “那倒不必。”王贲摇头道,虽不信这上书所言,却也知道徐福不会在这种小事上骗自己,“你等所言那‘大寒之阴’,又是甚?”

    “乃是旧齐节气之一。齐国节气不若中原列国,共三十个,这‘大寒之阴’便是冬季七节气中第五个,为至静之时,最利闭藏休养,算来正在今夜子时之后。”

    王贲沉默了。方士上书劝说皇帝微行之事,他此前听蒙毅提起过,也始终对此很是怀疑;而昨晚听赵高带来皇帝要微行的消息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方士和悬刀预先商议好的阴谋,一旦皇帝微行出巡,必会遭刺客中途截杀。可他实在没想到,皇帝此番微行,方士竟也事先毫不知情!

    既如此,莫非自己多虑了?

    虽是这般,王贲却也知道自己不能掉以轻心,毕竟皇帝微行时不可能带那多侍卫,果有刺客,极可能让他们行刺得手,是故自己必须预做绸缪,当即便转身要走:“既如此,我便叫卫尉、中尉调集人手,沿途防备。”

    “太尉不可!”徐福连忙拦住了他,“微行微行,自然不能如巡狩那般大张旗鼓,岂能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倒不如不来!”

    王贲嘴角一阵抽搐,对徐福这多名目的讲究很是不耐,然只片刻思忖后便拿定了主意,直视着徐福的双目:“纵然如此,却也不能无备。为免泄露皇帝行踪,自目下开始,王贲便留在兰池宫,先生等人也当一直待在我眼前,不得擅自离开半步,如何?”

    “……可也!悉听太尉安排。”思忖了片刻,徐福点了点头,显然心悦诚服地认同了。

    “恶鬼没甚可怕。真正可怕的,乃是内鬼。”一边和徐福重新走向八神祠,王贲一边这样暗想着。

    3

    细小雪花由幽暗天幕中无声落下,借着辉煌的灯火可以看出,咸阳城连绵的宫阙房舍屋脊都铺上了薄薄一层银装。

    金柝之声自远处遥遥传来,子时到了。

    “陛下……”

    书房门口响起了赵高恭谨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向这偏殿中望去,看到皇帝依然在忙碌着。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淮北民田兼并竟至如此,许民买卖田地之法令,竟也被世族贵胄钻了空子,借此机会搜刮盘剥民众……”

    望着面前的三五份上书,拧紧眉头的皇帝这样暗想着。

    不知思索了多久,他忽然觉出身边有人,抬眼望去,却见赵高侍立在几步之外,不由得很是不快地问了句:“甚事?”

    “陛下,该,该去兰池宫了。”赵高吭哧道。

    “啊,是也,忘了忘了。”皇帝以手加额,淡淡笑了笑,这才伸了个懒腰,将那卷《黔首自实田》的法令留在奏案上,缓步出了书房。

    “陛下,真,真微行么?”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赵高低声问道,“高渐离之事刚过去……”

    皇帝斜了赵高一眼:“有何不可?这咸阳城,比陇西戎狄之地如何?比湘水翻船、玉璧沉水如何?比阳武博浪沙如何?”

    “可陛下,那方士……”

    “你等私下议论,朕也知晓。方士中自然颇多贪财之辈,然只要丹药管用,又有何妨?若果能长生,朕便微行,又有何妨?”

    “可兰池宫距皇城,终究路途不短……”

    “微行之事,除太尉与方士,不是只你知晓么?若遇刺客,便是你走漏的风声!”皇帝装出了一副严厉的口吻。

    “陛下……”赵高惶急了起来。

    看着赵高脸色骤然发白,皇帝哈哈大笑:“谁不知你可靠?朕说笑而已,你这竖子还当真了?”

    “王言如丝,其出如纶。陛下虽是说笑,阿高不敢不当真。”赵高虽松了口气,却仍是嗫嚅道。

    “既是你亲自操办,朕自然放心!去请郎中令,走了走了!”

    “你二人各换便装,随我走。”

    “俺?”

    王离揉一揉惺忪的睡眼,惊讶地望着面前的蒙毅,令他吃惊的并非命令本身,而是郎中令那冷峻的表情、严厉的语气,记忆里只有高渐离行刺那几天,郎中令才会这副模样。

    又出大事了?

    “左右都不是好事。”一边和李由撒腿奔出郎中们的寝室,王离一边暗想着。(盛宠太子妃

    当两人收拾停当、随郎中令来到那扇不易察觉的小小偏门前时,王离看到一个身影伫立在灯火下,面孔隐藏在黑暗中,只能看到零星的雪片落在皮裘上,当蒙毅来到他面前,拱手一句“陛下”时,他不禁大吃一惊。

    那个影子向蒙毅点点头,又稍仰起脸:“李由,王离?”果然是皇帝的嗓音,两人忙拱手应了句“见过陛下”,皇帝又轻轻笑了:“好,你二人都可靠,我等这便动身——赵高!”

    一旁的黑暗中,中车府令赵高手提风灯的身影闪现了出来。

    “你二人左右保护皇帝,半步不离,随时注意周遭。如有半点儿差池,灭族之罪!”蒙毅在耳畔低声道,王离听了狠狠一个寒战,李由虽不动声色,却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四人将皇帝围在中间,不疾不徐走在深夜的咸阳街头。转眼间来到咸阳东郊,又冒着纷飞的雪花,沿渭水北岸的官道一路向东北走去。每走上几百步,王离都能发现路旁的密林中,小丘背后,甚至布满积雪的衰草灌木丛里,都会有两三双眼睛注意着自己的举动,随之还会传来阵阵不规则的枭啼,但只要郎中令报以另一种节奏的枭啼,他们便沉默了。王离知晓这是父亲统领的黑冰台暗哨,想到这里,一直紧绷的心稍轻松了些许。

    皇帝倒似乎并不像王离那般如临大敌,而是闲庭信步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由说着闲话:

    “李由,那次之后,朕才知晓惟嬴的心思,难怪她这两年来百般寻借口推托……”

    李由笑了笑,却没有吭声。

    “那高渐离砸伤了惟嬴,她又大病了一场,目下只好转了些许,太医令说,怕是开春后方能痊愈了。如此看来,你与她的婚事仍须后延,我已同廷尉提过,你且莫要太过心急。”

    “谢陛下,这却无妨。然则,公主若是不愿……”

    “不愿也得愿。”皇帝的语气极是坚决,“朕此前便太过骄纵她,终是宠得她一身刁蛮习气,想做甚做甚。只怕她嫁入你家也是个悍妇,日后你还需多管教她。”

    李由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片刻沉默后终是冒出一句:“陛下……当多去探望公主。”

    皇帝疲惫地摇了摇头:“哪有那多闲暇,这几月来淮北各郡都有密报,言北楚之地兴起民田兼并之风,朕心思都放此处。这几月只看了她两次,她又每次见了朕都是哭,朕烦她这般。明年开春,她便再哭再闹再卧榻再装病,也必须嫁出去!”说到最后,语气已颇见严厉了。

    “……听凭陛下安排。”

    一旁的王离虽始终没吭声,却并未放过皇帝和李由的对话,不知为甚,听到皇帝的最后一句,他心绪一下黯淡了下来。

    冒着纷飞的雪花,踏着官道上薄薄的积雪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后,前方的黑暗中开始渐渐浮现出越来越多的灯火,甚至可以听到阵阵丝竹和喧闹声不时传来,尚商坊到了。

    “这不一路无事么?赵高也忒胆小了。”皇帝笑了起来,“尚商坊已到,兰池宫就在眼前,我等紧走几步!”

    “……方士者,本为周代掌四方讼狱之职官,然战国之世却演变为精通方技、炼求奇药之士……”

    “天下公认之方士始祖,便是阴阳家邹衍,他所创这阴阳五行之说,讲究‘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

    “……世人多将邹衍学说斥为怪迂之变,我等方士也多被骂为怪迂阿谀苟合之徒,然若依我看,我等炼制丹药至少无人能及……”

    尽管徐福一直在絮絮叨叨说着,但祠堂之中,气氛却仍极是沉重。

    王贲漫不经心地听着徐福的殷勤唠叨,鹰隼般的目光依次扫过坐在自己面前的四名方士,他们始终沉默着,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嘴,或彼此间难以察觉地交换一下眼神。从午后到目下,整整四个时辰内,王贲与他们始终端坐在祠堂内,除却在士卒的监视下去溷厕解手外,自始至终都没迈出这里半步,就连晚汤都是在屋内草草解决的;而其他方士想进这间祠堂或是想出兰池宫更不可能,王贲带来的甲士们早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外面不时传来兰池的阵阵涛声,甲士们静默肃立着,陶俑般的轮廓被一盏盏风灯照亮,肩甲都覆了一层薄薄积雪,剑锋与戈援一同闪闪发光。远处,正对尚商坊的兰池宫门前,那盏巨大的风灯仍在风雪中摇曳着。

    “太尉,子时已至,已是‘大寒之阴’了。”徐福笑道。

    王贲瞪着他,不明白这话的真实含义。

    “太尉不知,我等炼丹求仙讲究应时而动,是故最是看重时辰节气。”侯生解释道,“我等每夜都有人守在宫门前风灯下,每隔一个时辰都要换一次风灯,每次节气变换,更须如此。不知太尉允准否?”

    王贲皱起了眉:“非常之期,各位不宜轻动,士卒代劳便可。”

    “……也好。”徐福与其他四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终是勉强点了点头,卢生站起身来:“风灯存于府库,我等这便取出。”在两名甲士的监视下出了祠堂,片刻后带着一只巨大的风灯去而复返,将风灯递给王贲:“太尉请亲自检查。”

    王贲细细打量着这盏风灯,看到它用白纱围起的四面都是一个古怪人形,人身上弯弯曲曲伸出了多条蛇形曲线,说不出的神秘诡异,正是这些年来咸阳黔首很是熟悉的那个图案。

    “这是甚?鬼画符么?”

    “太尉,此乃海神禺强,我等方士长年奔波海上,自然对其尊崇有加。这人身上生出的曲线,便是他双耳两脚各悬的二青二赤四蛇。”徐福殷勤指点着,又从革囊中掏出一方小小铜印:“太尉请看,这便是禺强印,图画与这风灯上一样。(妻子的秘密总裁我要离婚)”

    王贲扫了一眼那方阴文铜印,果然如徐福所言,只是小了许多,于是哼了一声,将风灯塞给两名待命士卒,两人走后又来到窗棂前,片刻后便看到高悬兰池宫门前的红色风灯已被降下,取而代之的则是那盏白色风灯在夜色中徐徐升起,被风雪吹得不时摇曳。

    三条街巷外的客寓里,一个阴影正目不转睛注视着兰池宫正门的动向。

    “皇帝,果然来了……”看到那盏不时摇曳的白色风灯,凭栏远望的张良轻轻道。

    然后他侧过脸,望着身旁的狗屠:“我已将悬刀人手尽数调出,你我此番若仍不成功,怕是再无机会了。”

    “公子不必多言,此中轻重,自会掂量。”

    “你仍不需援手,仍要正面出战?”

    “悬刀人手本就有限,我一人足够;再者,我要让他知晓,自己是为荆轲、高渐离复仇。”

    “若是不成,却又如何?”

    “成与不成,我都不会偷生。”

    张良没再答话,而是转过身,面对着黑暗中那一双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听我号令,悬刀出动!”

    剑锋出鞘声此起彼伏地响起,黑暗中闪烁起了道道寒光,其间还夹杂着一阵锁链的哗啷声响、銮铃的叮当声;少顷,一个又一个黑影便从这座位于尚商坊边缘、毗邻狗肉铺的小小客寓中纷纷拥出,无声地踏过薄薄一层积雪,先后消融在了夜色中。

    4

    夜空中的雪片越来越多,乱糟糟卷成一团,仿佛一副密密匝匝的银白色大网罩下来,脚下的积雪不时发出错落有致的咯吱声响。王离举着风灯,紧跟皇帝身旁,警惕地望着前面的黑暗。

    他们这一行五人,此刻正走在一条位于尚商坊边缘的街巷中,这是蒙毅选定的路线,虽略偏僻却很宽敞,更要紧的是,这附近还有一处黑冰台的暗哨,三名弋射该当潜伏于此;而不到一里之外便是兰池宫正门,有杨端和马兴统领的卫卒守候;兰池宫中还有太尉王贲坐镇,若一切正常,这一带该当无事。

    “停!”身后忽然响起了蒙毅警觉的声音,几人心下一惊,几乎同时停住了脚步。蒙毅没有解释,而是将右手搭在嘴边,发出了三长两短的枭啼。

    这是黑冰台弋射们彼此识别的暗语,一路走来,那些暗哨都是如此询问着他们的身份,一旦蒙毅答错,得到的回应便很可能是一支弩矢或一柄匕首。然而蹊跷的是,皇帝这一行已在这条巷中走了百余步,设置于此的暗哨却静悄悄毫无声息,除了远处尚商坊的丝竹喧闹之声,便是一阵令人心悸的静谧。

    王离和李由彼此对视了一眼,心底同时腾起一股没来由的寒气。

    “陛下不妙!我等掉头!”蒙毅压低声音道。

    还不待几人有所动作,远方无尽的墨色中猛然腾起了一丝火光,很快这火光便越来越亮,霎时间竟映红了天际,而方才那从兰池宫方向隐隐传来的丝竹喧闹声,也迅速变成了一阵紧急的叫嚷呼救!

    ——尚商坊失火了!

    “陛下快走!”蒙毅大叫着,第一个转过身来,却愣住了。

    背后百余步外的街巷里,同样亮起一点火光,映照出一个瘦削的身影,静默伫立在夜色与风雪中。

    “皇帝?”

    銮铃的清脆响动声中,那个阴影轻声问道,声音如女人般轻柔。

    尽管不远处就是一片混乱呼喊,这里却仍静谧异常,这句低声问询也就格外清晰,仿佛还有一丝余韵在回荡。

    王离心头猛地一颤,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了。

    蒙毅掏出了藏在怀中的骨笛,尖厉的啸声随即响起,若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这求救的声音足可传至一里之外,然而目下它却转瞬间淹没在了那片嘈杂声中。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了对方谋划——附近这处黑冰台暗哨已被解决掉,外面守军又忙于灭火,没人会在意他们,便是求救也不会有人听见。

    “陛下,我等前冲!”赵高急迫叫道,“巷子不长,冲出去还有……”

    最后一个“救”字未及出口,前方的黑暗中便响起一阵哗啷声响,赵高一声痛苦哀号,应声躬下了身子,手中的风灯也坠落在地,火苗点燃了外罩的纱布。借着火光可以看清,他左肩深深插入了一只铜钩,鲜血正从创口中不住向外淌着;铜钩的末尾则连着一根粗长的锁链,一直通向前方十余步外的黑暗中。

    “阿高?”身旁的皇帝又惊又怒地大叫。李由却挡在了皇帝身前,语气仍很是沉静:“前后都有强敌,陛下不当轻动。”

    “李由王离随我迎敌!”剑锋出鞘的仓啷声响中,蒙毅的吼声在王离耳畔炸裂,与此同时他已闪身挡在了皇帝面前,同样拔剑出鞘的王离也与他和李由一同结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锥,将皇帝围在正中。

    前面的哗啷声响重又响起,赵高一声大叫。王离扭头看去,但见粗重的锁链陡然绷直,插入赵高肩头的铜钩已被掣动着拔出,扭曲如一条毒蛇般缩回了前方的黑暗中。

    然后,锁链哗啷声和脚步踏雪的咯吱声中,一个高大身影缓缓走来。借着火光可以看清,此人是个狗屠装束的虬髯大汉,尽管风雪交加,他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手中的武器则是根粗重的锁链,锁链末端是那只反射着火光的铜钩,丝丝鲜血正从钩尖滴落,将他脚下的白雪溅上点点殷红。

    “赵高退下,保护皇帝!”蒙毅沉声道。

    尽管受了重伤,赵高却仍勉力挺直了身子,缓缓向皇帝退去。皇帝则眼疾手快地猛拉了一把赵高,两人一同藏身大树背后,又按住他肩头示意待好,自己则从那棵藏身的大树后站了出来。

    他不是为自己藏身,却是为了安置受伤的赵高。(苍云山捉鬼师

    “悬刀?”望向那个瘦削的身影,皇帝的嗓音仍然镇定自若。

    “不错,我便是张良。此人便是博浪沙那飞椎力士。”銮铃声中,身后的阴影柔声道。

    “荆轲、高渐离,生前也是我好友,当年本该我与荆轲同行。”狗屠也开了口,嗓音雄浑厚重,手中的锁链不住发出哗啷声响。

    皇帝四人谁也没有吭声,他们都心下雪亮,这狗屠胆敢光明正大站出来独对四名武士,显是有了足够把握,身手只怕远胜荆轲。

    “王离,我与李由拖住这狗屠,你攻向张良!”蒙毅低声一句,张良却仍听到了,颇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不等王离行动便将手中火把抛向身前,一人多高的熊熊火焰立即猛蹿起来连成了一片,彻底封堵了退路。王离这才注意到,张良身前的雪地上有一大片黑黝黝的水洼,倒映着跳动的火光,这些漆一般黏稠的黑水正在缓缓向他们面前蔓延流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腥气。

    “猛火油!”王离不由得暗暗惊讶。

    目下这一带处处起火,忙于救火的士卒黔首们自不会注意到这条暗巷中的刺杀;更有甚者,在这街巷中无论搏斗还是求救,发出的任何响动都会淹没在混乱之中,况且目下这熊熊烈火又阻隔了退路,他们既无法冲出去,也指望不上任何援手冲进来救驾。看眼前形势,若想活命,除却杀死对面的狗屠外,别无他法。

    然而,他们当真敌得过此人么?

    赵高仍在勉强压抑住呻吟,蒙毅虽没有吭声,牙却咬得咯咯响。王离和李由面面相觑,尽管这是个寒彻入骨的雪夜,然而此时他们的额头都渗出了滴滴冷汗。

    方才那片混乱的求救声再度响起,只是这次不是在远处,而是在一墙之隔的大道上,因而也就愈加清晰。火焰的舞动中,面前张良的身影开始扭曲飘摇,渐渐诡异起来。

    “狗屠,动手吧。”张良的语气仍是那般淡漠,却蕴含着无尽杀意,说罢便转过身去。当那个鬼魅的身影消失在熊熊烈火的背后时,狗屠举起右手,开始在头顶抡动起锁链,那动作一开始既轻且慢,但三五圈之后便迅速加快,转眼间锁链便幻化为一团疾速盘旋的黑色云雾,仍在纷纷坠落的雪花也被这云雾改变了轨迹,近于狂乱地甩向四面八方,王离无法看清他的动作,只能紧紧握住手中短剑,将它竖在胸前,防住自己从额头到胸口这一线,以防那突如其来的一击刺入自己的咽喉或胸膛。

    “来了!当心!”蒙毅的吼声突兀响起;几乎是同一时刻,那锁链也直取王离而来。

    5

    锁链直取王离而来,从那哗啷声响的来路中可以听出,显是贴地而行。

    尽管刚听到蒙毅警告,王离便立即向外侧跃去,手中短剑也迅速劈下准备护住双腿,不料动作还是慢得太多,但闻一声箭矢钉入骨肉般的闷响,一股剧痛便从右踝传来,王离一声大叫歪倒一旁,汩汩鲜血不住从右脚的伤口向外喷涌开来。

    “休得猖狂!”蒙毅一声大喝,已同李由一左一右扑了上去。

    又是一阵锁链的哗啷声响,王离发出了第二声极尽痛苦的哀号,铜钩已刮下他右脚一块皮肉,又疾速向后缩去。他在雪地中打挺般翻了个身,伸手想攥住这锁链,咫尺间却还是慢了半拍,蒙毅李由一左一右两侧抢攻到狗屠身前时,铜钩已缩回他手上。然而此时,两柄短剑也已从两个方向一同刺向了狗屠的左右两肋;两人彼此的配合极是默契,两柄剑一先一后,刺去的方向高低也不相同,巧妙汇成了一个可随时变换后着的夹角,封堵住狗屠所有可能的退路,无论他如何应对都会顾此失彼,总会有其中一柄剑刺中他。这是郎中们日常演练的剑法,搏斗时只要有两人以上,都会以此配合呼应。

    “成了!”王离心下暗暗喝彩——狗屠技击之术再是高明,也不可能毫发无损!

    王离的判断的确很准,狗屠确是躲无可躲,然而他的应对却大大出人意料。两柄短剑一同刺来,他眼见自己无法完全躲过,当即腰身一拧转向左边,完全将后背让给了右面的李由,李由短剑刺来之际,他却已扬起手中的锁链与铜钩,猛然砸向左面的蒙毅。而令人大为意外的是,李由的剑锋堪堪刺入狗屠空门大开的身后,却不可思议地滑向了一旁,只喷溅出丝丝缕缕的鲜血,染红了飘飞的雪花,显然狗屠那件看似单薄的衣衫中还穿着护甲;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锁链也完全缠住了另一边蒙毅握剑的右手,铜钩锋刃直啄向他的胸膛。

    “郎中令退后!”情急之下,王离大喊了一句。

    不必他提醒,蒙毅也已开始向后退去,然而狗屠的动作竟是惊人的快捷凶猛,仍是向着蒙毅全力猛扑,手中的铜钩也随即抡出,对准蒙毅的咽喉横扫而去!

    间不容发之际,蒙毅堪堪闪身躲过了铜钩,但缠住手臂的锁链却使他无法行动自如,仍没能躲过铜钩之后砸来的锁链。但闻一声闷哼,胸口已被重重砸中,剧烈的疼痛使他当即喷出一口鲜血,随即软倒在了遍地雪白血红中。

    狗屠大手猛地向后一掣,锁链便如长蛇般从蒙毅的手臂和胸口灵巧滑落,缩了回来,此时李由再次冲上前,短剑第二次刺向狗屠背后。这一下刺得远较第一剑深,终是刺穿了护甲,鲜血喷溅出来,染红了飘飞的雪花,也一并染红了李由持剑的右臂;狗屠却是一声大叫,全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抡起铜钩猛然冲向了一直在观战的皇帝,还有因负伤而卧在皇帝身前几步的王离。

    “来了!”尽管也曾无数次经历过拼杀,甚至几个月前还同高渐离有过一次殊死搏斗,但望着狗屠猛扑过来,王离心下却仍是阵阵胆寒,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的短剑,左手撑着冰凉的雪地,终于勉强立了起来,准备再度迎击狗屠手中那致命的利器。

    转眼间,狗屠已冲到自己面前十余步,手中的铜钩仍在不住挥舞盘旋。

    “哪里跑!”身后的李由踩着遍地淋漓鲜血,紧追不舍大吼道。

    “哪里跑!”王离大喝着一跃而起,尽管右脚刚落地便是一阵剧痛,但他仍咬紧牙关,一瘸一拐地挺剑扑向狗屠。

    几乎与此同时,狗屠手中的铜钩也高高挥起。

    面对着那只凶险的铜钩,王离的眼睛已陡然变得血红,他不知它会啄向自己身体何处,许是面门,许是胸口,许是两肩,许是下腹,但这些他都顾不上了,郎中令已经倒下,生死不明;中车府令虽在身后,同样受伤不轻,狗屠一旦越过自己,便是直面皇帝本人,自己便是皇帝面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那个瞬间,王离的身体也同狗屠手中的锁链一样拧转,短剑在黑暗中掠过一道扭曲的寒光,直取对手右肩,纵然狗屠的铁钩能抢先取自己性命,但只要这一剑能刺中,王离便有足够把握卸下对手的整只右臂!

    若能成功,自己纵然送命,狗屠却也无法再挥动锁链,自然也就无法行刺皇帝了。

    然而王离没想到的是,狗屠的应对再度出乎他的意料。面对着自己孤注一掷的一剑,他既没有抢先抡出锁链进攻,却也没有任何回防,而是猛然一个大转身,将手中铜钩突兀挥向了身后——

    他真正要对付的,是正在背后追击的李由!

    这一下太过隐蔽更太过突然,全力追击的李由没有防备狗屠这一手,眼见他转身挥出的锁链直取自己下腹,几乎不及反应,只是本能地一个侧身闪向一旁,肚腹却还是被划出了一道既深且长的伤口,同样是一声痛苦的大叫中,李由的身子如陀螺般旋转了几圈,拼尽全力才勉强没有倒下,尽管左手捂住了伤处,鲜血却还是赤泉般喷涌而出。

    “李由!”尽管短剑已从身后刺中了狗屠的右肩,王离却没有半点儿轻松,情急之下仍大喊一声。

    心念电闪间,他已明白了此前连番打斗中狗屠的图谋。众所周知,再强的技击高手,只要独自面对两个以上对手都会左支右绌,更遑论狗屠是要孤身一人与四名武士对战。狗屠本人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是故选择了将四人各个击破——四人之中赵高身手最弱,他便在他们毫无防备时先行偷袭,将他打成重伤,率先解决掉一个;接下来他又试图以同样方式干掉自己,可自己身手终究高强得多,是故只是负伤,尽管如此,战力也已大打折扣;当蒙毅李由两人同时出击时,狗屠早看出蒙毅是四人中真正发号施令的轴心,身手又弱于李由,于是抢先向他发起猛攻;而自己和李由一前一后夹击之际,他又是宁可受伤,以示形之法一举击倒战力最强的李由。如此一来,其余三人都已全无战力,只剩下受伤的自己,却也大大落了下风,若说与这狗屠一对一,决然没有战胜的把握。

    “果然高手。”王离咬着牙恨声道,手中刺入狗屠右肩的短剑猛然掣出又就势向外一撩,只听咔嚓一声,狗屠那只挥着锁链的右臂终于应声落地。

    鲜血再度喷涌之际,狗屠猛然转过身来,剩余的那只左手紧握成拳,直捣王离胸前,被王离左掌接下;狗屠动作却是快得惊人,手腕瞬间翻转,已然反过来擒住了王离左臂,但闻一声闷响一声惨号,王离左臂已然脱臼!

    突如其来的剧痛使王离的脸色陡然变得扭曲惨白,大滴汗珠不住落下,纵然如此,却还是用尽全力挥动短剑向狗屠脖颈急斩,狗屠松开左手猛一侧头,却未能完全躲过,被王离短剑劈中了头顶的发簪,蓬乱粗硬的长发随之披散下来;然而下一刻,他原本空着的左手却突然多了一柄细短匕首,在金铁铿鸣声中猛地架住了短剑。直到此时王离才看清,狗屠手中握着的,是他头顶的发簪。

    两位搏斗者用各自剩下的那只手死死握住了兵刃,又将全身力量都压在了上面,他们彼此面孔相距不过几寸,可以清楚听到对方的呼吸与心跳、看清对方通红的眸子。经过这番两败俱伤的生死格斗,两人都是强弩之末,谁能坚持到最后,谁便能决定皇帝的生死。在王离看来,狗屠伤势远重于自己,目下该是自己略占上风,然而很快他便发现自己错了。

    鲜血一刻不停地从伤口中流淌着,将狗屠从头到脚染成了血人,可他的气力却仍未衰竭,那支充作匕首的发簪竟仿佛磁石般将王离的短剑牢牢吸住,而且还在慢慢前压,竟推得王离双脚开始向后退去,在洒满鲜血的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血痕。此等情形之下,王离终于开始惊惶起来,此前他从未见过如此强悍、斗志更如此顽强的对手。眼见自己的短剑已被压到了离胸前不过一寸之处,马上便要割破衣衫,他深吸口气一声暴喝,本想后跃到几步外再做计较,不料脚下一滑,已仰面朝天跌到了雪地上。

    “完了!”后背感到雪地冰冷的那一刻,王离索性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狗屠的匕首向自己的喉咙刺下。

    一瞬间很静,他能感到雪花落在脸庞上的点点冰冷,预料中的剧痛却始终没有来到;非但如此,他还能感到,除却雪花的冰冷,还有一些温热的水滴滴在自己的脸上、身上。

    王离缓缓睁眼,看到一柄短剑悬在自己脸庞上空,刺入了狗屠的肚腹。

    这一剑,来自方才一直默默观战的皇帝。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看到无尽黑暗的天穹被火光映照着,如同笼上了一层红黄色的帷幄,两侧堆满积雪、夹起这狭长夜空的高墙之上,也各自伫立着两排黑影,手中的弩机闪闪发光。

    “咚”的一声闷响,其中一个黑影跳落到巷中,溅起了雪花;然后,那个令王离无比熟悉的粗重嗓音随之响起:

    “王贲护驾来迟,陛下恕罪!”

    6

    “忍住,莫乱动。”

    “阿翁,轻,轻点儿……啊!”

    一阵剧痛猛然传来,王离大叫了一声。

    “行了!接上了。”王贲松开了手,抹去额头的汗水。

    “疼,还是疼……”王离龇牙咧嘴道。

    “疼也不许哼!”

    王离不敢吭声了,只是右手轻抚着肿胀的左臂,片刻后才缓过劲儿来,喘息着一句:“阿翁,陛下没事?”

    王贲重重一声叹息:“总算没事。倒是你等几人,个个受伤不轻,伤最重者便是李由,太医令说,伤口若再深上寸许,李由肚肠怕是要淌出来了。”

    “那狗屠,当真难对付……”王离嘴角抽搐着,仍是心有余悸。

    “狗屠虽死,张良却逃了。”王贲面色极是阴郁。

    昨夜火起之时,王贲的第一反应便是:这必是悬刀所为,也必是悬刀的障眼法;而悬刀的真正目标,也必是微行的皇帝!当即冲出八神祠,命一队甲士继续守住徐福等方士,自己则直奔兰池宫正门,率领着士卒一条街巷一条街巷地搜寻皇帝踪迹,这才及时赶到救得皇帝等几人。将皇帝护送进兰池宫后,王贲又忙下令封堵尚商坊一切出入要道,连夜在大街小巷中开始了大索,忙碌了一夜,虽在尚商坊中多处都发现了悬刀的尸体,或是在搏斗中被杀或是自我了断,却始终没能抓到一个活口,更要紧的是,仍没能发现张良行踪。

    “当真行踪鬼魅!”听罢父亲的叙述,王离喃喃道。

    王贲脸色也极其难看:“不仅如此。这次皇帝微行,事前知情者只有我、赵高,还有那几名方士,连蒙毅都是在皇帝动身前才被告知。却是谁、却是如何走漏的风声,招来了刺客?”

    听到这句话,王离大惊失色,张大了嘴巴。

    “难道是方士……”

    “我也怀疑如此,然从我告知徐福直到事发,那几人始终处在我眼皮底下,更有众多人证。纵然知晓皇帝行踪,他们又如何同刺客暗地里通连?”

    “……”王离张口结舌。

    “若不是方士,便只能是我与赵高。”

    “阿翁,你……”王离大是惊惶,挣扎着要坐起来。

    王贲盯住了儿子:“你信我是内鬼么?”

    “决然不信!”王离拼命摇头。

    “信赵高么?”

    “也不……”王离刚要再度摇头,却迟疑了起来。

    王贲叹了口气:“皇帝也不信。然则,赵高却一口应承了下来,说自己不慎泄露了皇帝行踪。”望着儿子吃惊的目光,又解释道:“赵高也是一片苦心。依照秦法,若查不出元凶,徐福等方士,我,赵高,人人都要连坐,上次高渐离行刺,那些内侍侍女不都是如此么?可我位列三公,那些方士又是多年照料皇帝身体,处置谁都如折了皇帝臂膀一般;赵高又自觉没能护好皇帝,心下大为愧疚,是故主动顶了罪。”

    “中车府令忠臣也!”王离这才稍松了口气,“如此,皇帝便要杀他?”

    “依郎中令之意,赵高当杀,不然无从给天下交代;然则皇帝感念他忠心,力争要赦免,廷尉也有意附和,这几日郎中令等人,正与皇帝争执不下。”

    “既如此,赦免了中车府令,倒也不错……”

    “竖子知道个甚!”王贲语气十分不满,“特赦令一下,便是法外施恩,如此先例一开,秦政岂不松动?我倒宁可连坐,也不愿见皇帝坏法。”

    “纵然如此,如之奈何?秦法纵然森严,可终究不能制约皇权,皇帝当真铁心要做,仍是无可阻拦……”

    王贲满是烦闷地一声长叹:“我也无计可施,却也不能全无举动。是故前日已自请贬黜,这两日便等回信了。”

    “太尉,辞官之事,暂缓如何?”

    望着王贲的上书,皇帝沉思道。

    “此番陛下遇刺,臣终究有失职之处,臣倍感自责。中车府令一介内侍尚有担待,况乎臣?”王贲语气虽并不如何激烈,却极是坚定。

    “朕明白你的心思,然朕也说过,反复辟乃定国之战,既是兵争,输赢自是常事,若因一时失利便要斩杀大将,朕又有几多大将可用?谁又能如武安君,如王老将军般一生不败?”

    王贲沉默了。

    “就实说,此番行刺,狗屠也死了,那些悬刀刺客也都死了,只剩了一个张良,以朕之意,不必再追查下去了。”

    “陛下?!……”

    皇帝无可奈何地摇头:“博浪沙那次,不也如此么?上次高渐离行刺,连坐问斩者足有三十余人,可杀了这多人,还是揪不出真凶;这次连日大索,关中更是人人自危,米价飞涨到一石一千六百钱,仍是一无所获。面前大事又是一件接一件,我等君臣,终不能整日死盯着这件未遂刺案没完……”

    “可陛下若再微行……”

    “这你却放心。”皇帝的笑容中也满是歉意,“此事之后,徐福、卢生等方士也上书于朕,请朕将咸阳宫殿均以复道、甬道相连,以此隐匿行踪。朕再微行,也只走这些复道甬道,刺客无法近前了。”

    “……”

    “再者,朕目下还有一件要紧之事,欲交与你。”

    “甚?”

    “旧楚地民田兼并之事。”

    皇帝说着从奏案前站起身,将几卷竹简递给王贲。王贲扫了一眼,发现这是泗水郡、陈郡等地郡守县令的上书,内容大同小异——自咸阳庙堂年初颁布《使黔首自实田》的法令、民田得以自由买卖后,六国诸多旧世族、富商大贾便开始借徙民、徭役征发等机会,以极低价格由黔首手中购得大量田产,此风尤以旧北楚地为甚,许多黔首失田之后又反过来沦为老世族的佣耕,几乎重又成了灭六国前的封地隶农。官署想管,可这民田买卖却正合法令,禁止兼并必与法令抵牾;可若不管,眼看众多黔首沦为佣耕,岂不又倒退回了封建之时?更有甚者,秦政向以耕战为两大支柱,而今已出现了民失其田的苗头,若听之任之,便是从根基上动摇秦政。正是因此,郡守县令们都不敢怠慢,赶紧上报咸阳庙堂。

    “太尉,你意下如何?”王贲读完这几卷上书后,皇帝问道。

    “民田兼并之事,的确不能放任。然以臣之见,此事只能徐徐图之。一则,目下大工程连绵,更不必提岭南北疆未定,我等并无精力人手全力彻查;二则,既要使民田继续得以买卖,又不能使黔首因此失田,其间如何衡平,尚须时日揣摩;更有甚者,臣对农事一知半解,心中尚无成算。”

    皇帝轻轻点头,显然早有准备了:“此事好说,朕已为你选定了一名干员,此人极富理财之能,有他襄助,太尉无忧!”

    “既如此,臣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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