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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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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滴水

    1

    在常动身回蜀郡的同一个清晨,远在关中的杜县校军场上,欢呼呐喊声闻于天。(护花保镖

    万千黔首拥挤在山塬梯田般的一层层木楼看台上,将这校军场的东、北、西三面围得水泄不通,只在正南面留下了一个宽百步的巨大缺口,人人都伸长脖颈、踮起脚尖,俯瞰着场中那些正在彼此厮杀的两队秦军锐骑。除却胸前佩戴的徽记、一座座小阵的旗号有别外,他们的兵刃、衣甲乃至阵形都完全相同,便连伫立在戎车上高高飘扬的两面黑色大纛上,也各是一个“蒙”字。黔首们都知道,这两面大纛来自庙堂上同为重臣的蒙氏兄弟:九原将军蒙恬、郎中令蒙毅;而正在交手的两支卒伍,自然便是分属二人统御的两支精兵——九原边军和禁中宿卫。

    各自孤零零伫立在后阵的戎车上,各色令旗先后竖起落下,伴随着时疾时徐的鼓声号角,将两位统帅的将令分别传递开来;烟尘滚滚人喊马嘶中,两军都以锥形阵入对方战阵,去掉了箭镞的弩矢纷纷射出,涂以朱漆的木剑彼此挥动着,在双方各自的臂膀、肩头、胸口留下点点道道殷红,不时有满身红斑的战马嘶鸣着直立起来,将自己的骑士抛下马背,落地者便悻悻向场外蹒跚退去。

    这是遴选禁中宿卫的校武,每年一次,今年这次因了蒙恬将军亲率九原飞骑回到关中,是故也显得格外隆重。而对于看台上的太尉王贲来说,儿子王离也在场上,演武的结果将直接决定他能否入选皇帝最精锐的郎中卫队,自然更是紧要。

    只是目下的太尉,心思却并不完全在演武之上。

    尽管常修五尺道之事已定,但这仍没使他和皇帝心下轻松半点儿。屠雎牺牲乃至西路军受挫,既标志着平定岭南的遥遥无期,也使他抽调岭南军回中原的计划大大推迟。接到父亲请求西路军北撤驻守的上书后,皇帝请他前来商议时提出,想将父亲接回咸阳辅政。王贲思忖了片刻,仍是谢绝了这一提议,他对父亲很是了解:毕竟岭南未定,西路军又刚受挫,正在吃紧之时,无论是出于大局考量还是自家颜面,父亲都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放弃平定岭南。皇帝听罢他的判断久久默然,最终还是赞同了他,又惋惜道,只是太尉负担却更重了。自己当时勉强一笑,心头却越发沉甸甸起来……

    “这一战,想是九原军胜吧。”看台上皇帝的声音将王贲的思绪拉了回来。

    “有皇长子在,必胜!”廷尉李斯满面笑容应道。

    王贲望向场内,看到一个时辰的厮杀下来,九原军还余近百骑士,禁中宿卫却只剩六十余人了,虽然如此他却还是摇头:“禁军都是铁鹰锐士,单兵技击当超九原军,蒙毅未必轻易落败。”

    “至少,太尉公子还在场上。”李斯又不失时机地插了句嘴。

    王贲瞥了李斯一眼,勉强挤出一丝算是客套的笑意。

    “廷尉长公子不也在么?”皇帝笑了。

    “惭愧!”李斯口上虽这般说,语气中却满是自豪。

    “哪个是皇长子?”御史大夫冯劫问。

    李斯忙指向场中:“骑白马那个!”冯劫顺着望去,果然见到一匹极为显眼的白马,马背上的黑甲骑士刚好与一名郎中擦肩而过,手中木剑猛然挥起,端端正正刺中了那郎中的咽喉。同为军旅出身的冯劫不禁可着嗓子喊了声“彩”。

    ——“伯秦万岁!”一阵女声和童音混杂在一起的清脆叫声,突然淹没了冯劫的喝彩。校军场中许多黔首好奇地扭过头去,却见一群皇子公主全数抛却了矜持,忘情地纷纷站起身来高喊道;其中一名身着大红阙翟的公主分外兴奋,尽管看不清长相,但显是位绝代佳人。

    皇帝向侍立在一旁的中车府令赵高说了句什么,赵高又忙向远处的宗正子婴连连摆手,还不待子婴发话,那些皇子公主都纷纷退了下去,叫声几乎瞬间便消失了。只有那位一身大红的公主仍扒住栏杆,兴奋不已地望着校军场,却也再未吭声。

    此时又一轮对攻刚刚结束,背向而驰的双方各自只剩了二三十人,显然下次交手便当分出最后的胜负。这时还在场中的郎中们听到远处自己统帅所在的戎车上响起了鼓声,扭头看时正见两面令旗交叠在一起,正是全军集结的军令,五位九原骑士组成的锥形阵正全力向那里冲去,显欲斩将夺旗。

    “李由,中军有险!”嘚嘚马蹄声中,一个清脆声音大喊道。

    “知晓!王离,回撤!”回答他的那个嗓音显然沉稳了许多。

    进行完这两句简短对答,两名骑士便同时拨马回撤,一同向着后阵戎车迅速赶去,他们都很年轻,一个是位壮实少年,一双眼睛虽不大却是黑白分明,脸上写满了焦急;第二个显然年长几岁,尽管心知败战在即,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前面的九原飞骑越来越近了,领头那名白马骑士听到身后马蹄声便扭过头,后面的李由看清了那位被称作伯秦的年轻人,他和自己年岁不相上下,有着一双细长却闪亮的眼睛,漆黑的剑眉,高挺的鼻梁,相貌极是俊朗。

    “不愧皇长子。”李由这样暗想着,在马背的颠簸中举起弓矢,正要瞄准伯秦后心,却不料间不容发的瞬间,那伯秦竟如脑后长眼一般猛然回身,抢在李由张弓前回射了一箭!猝不及防的李由急忙侧身欲躲,却还是肩膀中了一箭,当即跌落下马。

    “糟!”这是滚落在地的李由心下唯一的念头。

    下一个瞬间,他便看到那队九原飞骑冲垮了郎中们匆匆组成的圆阵,伯秦一马当先冲向戎车,木剑直指挺立车上的郎中令蒙毅。

    “郎中令,得罪了。”尽管剑指蒙毅,伯秦的声音却仍十分恭敬,目光中也带着一丝笑意。

    “哪里,皇长子了得。”蒙毅点头慨叹着,跳下了戎车。

    “王离,王离!你要做甚!”耳畔突然响起郎中们此起彼伏的喊声,伯秦和蒙毅惊讶地扭头望去,却是陡然愣住了——

    不知何时,王离已催动战马脱离战阵,绕到了九原军身后!

    “碎崽子,还真有鬼主意!”高台上的冯劫哈哈大笑。

    “嗵”的一声,王贲一拳擂到了护栏上,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当即便抓起令旗准备要发出将令,罚王离直接退场,却被皇帝拦下了:“太尉暂缓!过后补罚不迟,且看他要做甚。”

    王贲牙咬得咯咯直响,终是放下了令旗,死死盯住马背上儿子的身影,眼见他疾速插入了九原飞骑背后,向着远方孤零零伫立阵后的戎车狂奔而去,顿时明白了儿子的心思——

    他是想突袭蒙恬!

    “王离,回来!不听将令者,罚出场外!”身后蒙毅大叫道。

    “不必!”伯秦拦下了正要挥动令旗的郎中令,扭头向着自己的骑士们大喊,“涉间、苏角,随我回撤追击!”说着挥动起木剑,率先拨马赶上。

    “回援!回援!”其余几名骑士齐声怒吼,本已完胜了对手,却不料还有条试图偷袭的漏网之鱼,这是对他们尊严的一个极大挑战。

    那辆戎车仍孤零零伫立在校军场尽头,四名骑士守护着它,人、马、车,始终纹丝不动,并无闪避或逃走的打算。(嫡女当嫁)马背上的王离扭过头去,却见九名骑士散开了一个大弧,由两翼向自己包抄过来,于是催动战马变换方向,向着右首的看台直插过去。

    “哪里跑!”伯秦大喊着一马当先,胯下那匹神骏无比的白马更加起劲儿地狂奔着,嘴角的白沫被迅速甩向后方,将其余骑士远远抛在后面,距王离不过数十步远了。

    “伯秦万岁!”看台上的皇子公主们眼见两人先后向自己脚下赶来,个个兴奋非常,那位一身大红的公主更是忘情大喊着。这是个身材高挑丰满的少女,皮肤白得耀眼,相貌极是俏丽,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此刻瞪得大大的,圆圆的脸庞也添上了兴奋的红晕,与那件大红阙翟交相辉映。

    “将闾、阿高、荣禄、阳滋,快跟阿姊一起喊,就喊阿兄万岁,皇长子万岁!”少女眉飞色舞喊道,声音甚是清脆。

    “阿兄万岁!”几个同样兴奋的少男少女一同大喊,“皇长子……”

    “如何又闹起来了?”一个略带些揶揄的声音淡淡响起,皇子公主们扭头看去,慌忙恭敬站了起来,都不敢吭声了。

    子婴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皇叔。”少女也不得不敛衽而立,可那剧烈起伏的胸口,那脸上仍未褪去的红晕,还有那已经有些蓬乱的云鬓,却与她那庄重的神情显得颇不协调。

    “说了多少遍,老是这般毛毛躁躁。”子婴皱眉叹道,“惟嬴,你既是长公主,便当在这多弟妹面前有个长姊样子,多学学你阿兄……”

    “呀,皇叔你快看!阿兄追上了!”惟嬴突然打断了子婴,多少有点儿故作惊讶地跳着脚指向台下。

    “这般快?”子婴顾不上教训惟嬴,只是盯着校军场中那两名骑士,喃喃道,“可这王离骑术也果然了得……”

    听到王离这个名字,惟嬴一愣,仿佛想起了什么,但随即便不屑地撇了撇嘴。

    伯秦距王离越来越近了。

    王离扭头望着如影随形跟在身后的白马,又拼命夹紧双腿,试图催动坐骑再快些,然而却是徒劳,这匹战马虽说也很是雄骏,可在伯秦那名驹面前却仍稍逊一筹,于是不禁深深怀念起自己留在频阳老家的丹骎来,胯下若是那匹汗血宝马,又怎会被追上?

    “伯秦,追上他!追上他!打他下马!”

    耳畔传来了声声尖叫,王离知道那是那些皇子公主们在为伯秦呐喊助威,策马狂奔的间隙,他向那个方向的看台飞快地瞥了一眼,只注意到那个一身大红的公主正在忘情地喊着,心下不由得颇有些气恼——偏生你们都为这九原飞骑鼓劲儿,俺非胜了他不可!

    恰在此时,耳畔突然响起了伯秦的吼声:“下马受降!”

    王离心下一颤,本能地扬起手中的木剑,只听当的一声,刚好架住了伯秦劈来的木剑。

    “就不降!死也不做俘虏!”尽管臂膀被震得微麻,王离却还是怒吼道。眼见伯秦第二剑劈来,本想全力格挡,却不料终是慢了一步,木剑端端正正斩在了自己右腕上,留下一道红痕,手中的木剑也应声落地;与此同时,伯秦已超过了他半个马身。

    “就不降……”王离双目通红,将下唇咬出了血,双腿骤然发力,整个身子陡然从马背上跃起,猛扑向近在咫尺的伯秦。

    巨大的烟尘陡然笼罩住了这两人二马,整个校军场看台上所有的黔首都疯狂地喝彩着,欢呼声响彻云霄。尽管烟尘大起,但所有人仍能看到,两人都滚落到了马下,正在黄土地上扭打成一团!

    “阿兄使劲儿!揍他揍他!”所有的皇子公主都兴奋地大喊,惟嬴的喊声尤其响亮。

    山呼海啸的呐喊声中,两人已在黄土地上连滚了三五圈,身上都满是黄土,稍稍稀薄的尘雾也因这厮打重又浓重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停止了各自手中的动作,一个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另一个则紧握兵刃抵住对方胸膛,显然已分出了胜负。但那四散飞扬的尘埃却使黔首们始终看不清,到底谁打败了谁?

    悠长的牛角号再度响起,整个校军场重又安静下来,黔首们纷纷望向王台,但见令旗晃动不已;紧接着便是太尉王贲那冰冷的嗓音:

    “九原飞骑,余二十二骑;禁中宿卫,全军覆没。九原飞骑胜!”

    沸腾的欢呼声中,王离沮丧地喘着粗气,望着抵在自己胸口的木剑,还有伯秦那平静的目光。

    “还要再战么,王离?”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却不是伯秦开的口,王离侧过头,正见一个硕大的车轮停在自己几步之外。

    不知何时,九原将军蒙恬已来到了自己面前。

    2

    阵阵夜风将酒肉香气送了过来,饥肠辘辘的王离抽了下鼻子,偷眼瞥向远处校军场上那一丛丛篝火,以及围住篝火的黑压压一片的人群。他知道那些都是白日里自己的同袍和对手,他们正围坐成一圈,开怀畅饮大快朵颐,只有自己站在这里。

    “偷看个甚!”王贲皱着眉头一声怒喝。

    王离没有搭话,只是重又站得笔直。

    “频阳王氏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我王氏历代从军者不下千人,何曾有过你这般不听号令之辈?”

    “俺脱队时,已是全军覆没了!”王离梗着脖子一脸不服,“若真在战场上,主将早就阵亡,听谁号令?”

    “闭嘴!”王贲一声断喝,王离虽未再吭声,却仍是毫无屈服之意。

    “俺气不过!不战到最后,俺绝不放手!”

    “闭嘴!”

    “杀了俺,可也;要俺投降……”

    “闭嘴!”王贲第三次吼道。

    王离不吭声了,王贲恨恨盯着儿子,背着手慢悠悠转了几圈。

    “这次若非皇帝力主,我决不会让你入这禁军。今日蒙恬蒙毅虽说都未对你说上一句,然你这不是撕我面皮么?你让我如何面对皇帝,如何面对蒙氏?若你大父、你阿媪知你这般不成器,又该何等伤心?”

    “……”

    “你且看那李由,年纪轻轻已是铁鹰锐士,又是文武双全,皇帝一直想让他做个县令,还想将长女嫁他;你再看你!何时能为我王氏争口气?”

    “我……”王离又想开口。

    “闭嘴!”

    “太尉,如何还在骂王离啊?”皇帝笑着踱了过来,身后竟跟着白日里那个伯秦。王贲见状虽恨恨喘了口气,却还是向两人一拱手:“陛下,皇长子。”

    “还是不听号令之事?算了算了,不是甚大事。”皇帝笑着直摆手,“若是战场搏杀,既已全军覆没,如何不战死前多杀几个,捞个够本?”眼见王贲不再吭声,皇帝又笑着向王离招手:“来来,王离过来,这是伯秦,真名扶苏。”

    王离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位伯秦的真实身份,忙拱手轻声叫了句“皇长子”。

    扶苏也笑着还礼:“叫伯秦便好,只莫与旁人提了。兄弟今日确令伯秦佩服。”

    “佩服?有甚可佩服的……”王离仍是满脸沮丧。

    “尚未加冠便能有这般骑术、这般急智,已极是罕见。更有甚者,那股牛劲更难得!”

    “牛劲?”

    “就不降!死也不做俘虏!”扶苏学着王离的口气答道,一语未落,便和皇帝齐声笑起来。(嫡宠四小姐

    “朕就是瞅准你身上这股牛劲,才特意叮嘱蒙毅,千万要将你招入禁军!”皇帝笑道,“太尉也莫再责罚王离了,走了走了,喝酒吃肉去!”

    “谢陛下!”王离这才重又兴奋起来,不顾父亲皱眉投向自己的目光,第一个飞奔向那片篝火。

    “臣公事在身,恕不奉陪,陛下见谅。”王贲语气仍极是冰冷。

    皇帝微微一怔,笑着点点头,和扶苏也一同去了。

    “九原军明日便回北疆,今夜一定尽兴!”回到篝火营地的中心时,皇帝在一片万岁的欢呼声中高喊道,“莫光闷头吃喝,谁会乐舞?”

    “蒙将军会秦筝!”九原骑士们一片异口同声地高喊。

    “弹筝自无不可,然若有歌舞,当能增色不少!谁来?”蒙恬高声笑道。

    皇帝的目光扫了一眼,最后落在了沉默着的李由身上:“李由会秦风否?”李由微微一笑:“尚可。”说着站了起来。

    “善!九原军有蒙将军,禁中宿卫有李由,乐师歌者俱备,唯缺舞者,既如此,朕再点一人!赵高,请长公主!”

    这个提议顿时使整个营地沸腾了,九原军和禁军人人兴奋不已,将士们固然大多没见过长公主惟嬴,却也听说华阳公主乃皇族第一美人,这位名声在外的长公主的芳名,自然对这些大都未婚配的士卒有着莫大吸引力。

    欢呼声中,中车府令赵高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片刻后便捧着一副长大秦筝重新归来,将秦筝毕恭毕敬地在蒙恬面前摆好;紧接着,围坐在篝火旁的王离感到一团红云从自己眼前飘过,欢呼和喝彩从四面八方一同爆发时他才看清,眼前正是白日里看台上那位喊得最为忘情的公主,仍是那件大红阙翟,熊熊火光映得那白皙的脸庞两颊飞红,一双闪亮的眸子竟使人不敢与之对视,尽管周遭无数道目光都集中在了身上,她却毫不理会任何人,径自来到了皇帝面前深深一拜,道了声父皇。

    “好美……”望着那高挑的身形、娇美的脸颊,王离心中猛然咯噔了一下。

    “此乃朕之长女,小名惟嬴,封号华阳公主!”皇帝呵呵笑道,“朕今晚叫她过来,便由她给将士们献上一舞!”

    华阳公主显然没想到,父皇叫自己过来是这等事,目光中隐隐闪过一丝惊奇,却并未吭声,而是转向蒙恬轻轻一躬:“蒙将军,请!”嗓音甚是清脆。

    蒙恬带着长辈那种宽厚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双手按在了秦筝之上:“公主,请!”

    “公主,请!”李由也沉声道。

    公主这才注意到李由也在场,脸色变了一变,目光却躲闪般地迅速移开投向了远处,嘴角也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意:“公子由,请!”

    “公子由定曲吧!”蒙恬显然也察觉到了此中微妙,呵呵笑道。

    “也好。”李由微一沉吟便重又开口,“既然如此,便是《秦风?小戎》如何,惟嬴?”

    人群中轻响起一阵窃笑,这《小戎》本是妻子思念从军丈夫的民歌,明白此中渊源的士卒都知道,李由点这一曲自是别有深意。

    “听说,皇帝想将公主嫁与李由,公主不愿!”王离听身旁一名郎中低声道。

    “好事啊!”另一位同袍同样压低了声音,“我等有望了!”

    “想得美!你先混个三公九卿再说!”

    正在此时,忽闻一声叮咚,秦筝的铿锵大响顿时弥散开来,李由那粗犷嘹亮的嗓音也划破了校军场的寂静: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

    游环胁驱,阴靷鋈续。

    文茵畅毂,驾我骐馵。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

    “彩——!”一曲终了,所有士卒们都忘情地吼了一嗓子,不料华阳公主却是静悄悄敛衽肃立,自始至终纹丝未动。

    “好个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皇帝轻轻颔首,一语双关道,“惟嬴,如何不舞?”

    华阳公主瞥了自己父亲一眼,轻咬下唇,向李由促狭地笑了笑:“公子歌声自然天籁,可惜此曲太过平和宽缓,惟嬴跳惯了快舞,耐不得你节拍。”

    “……”李由微微一怔,却也笑了起来,“公主见谅,却不知公主想挑哪一曲?”

    “目下,哪曲也不想挑。”华阳公主扬起头,仍是满脸嘲弄笑意,不顾皇帝倏忽沉下来的脸色便开口:“父皇见谅,惟嬴身体不适,舞不动了,敢请父皇准我告退歇息。”说罢不等皇帝再开口,已经一团火焰般飘去了,只给将士们留下了一个红艳艳的背影。

    望着公主的背影,皇帝眉头紧锁,踱到蒙恬身边耳语了几句,蒙恬便转向将士们朗声笑道:“公主累了,歇息去了,我等不必管她!来来来,谁来角抵?”

    随着这句话,方才凝固的气氛再度活泛了起来,士卒们精赤着上身,两两一组角抵了起来,欢声笑语重又不绝于耳。

    然而谁也没注意到,皇帝却向一旁的赵高使了个眼色,悄悄走了。片刻后,他果不其然在校军场入口处见到了被卫卒拦下的华阳公主。

    “父皇……”眼见皇帝的身影缓缓上前,华阳公主咬住下唇,勉强再次打了声招呼。皇帝则没有理会,向在场的几名卫卒侍女傅姆吩咐了句退下,直到只余自己与公主两个人时,这才望向女儿:“为何擅自告退?”

    “惟嬴不是舞姬。”华阳公主语气中全都是不满。

    “你与李由婚事在即,如何还这般任性?”

    “笄礼未行,谈何婚嫁?”

    皇帝刺耳地一笑,显然等待的便是这一句。

    “你皇叔已选定了时日,一月之后,便行笄礼。”

    冷冷丢下这句后,皇帝重又转身向远处的大片篝火走去,只留下华阳公主呆立在原地,脸色陡然变得惨白起来。

    3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

    驱马悠悠,言至于漕。

    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

    寥廓苍凉的歌声徐徐传来,连绵筑声也随之响起,犹如一汪清水倏忽淹没了这间小小的厅堂。那筑弦上迸出的一个个铿锵音符,分明幻化成了急促的马蹄声声,而那只枯瘦大手中挥动的也不是竹尺,却是飞扬的马鞭。骏马在筑弦上飞奔着,左首是无际桑林沙沙作响,右首是蜿蜒濮水潺潺流淌,一同向身后飞快地退却着,只不知是哪个女子伫立在轩车之上,久久望向这桑间濮上,望着自己那熟悉而陌生的故国。

    一曲终了,那个枯瘦的背影幽幽一声叹息。

    “六年了,老师仍是这般眷恋故土。”华阳公主低声道,面容沉静肃穆,全然不是数日前校军场上那般飞扬跳脱的模样了。

    “六年?”那个枯瘦的背影自嘲地笑了笑,“燕国灭亡不过六年,然则公主可知,我已多久未回濮阳?”

    “……十年?”

    “二十五年。(琥珀之剑)”

    “……”

    “二十五年前,我也与你一般大。”枯瘦背影的语调低沉舒缓,如同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二十五年前,我第一次认识荆轲,还有那狗屠,我等三人一见如故,当即结为刎颈之交,每日在那桑间濮上聚酒高歌……然则那年,你父皇硬逼卫人让出濮阳,还想将卫人尽数迁往野王,我等也就此分道扬镳。荆轲去了楚地,成了楚墨;狗屠去了魏国,师从朱亥;我最无用,便流落燕国击筑为生,如此过了十四年。十四年之后……”

    他停了下来,而华阳公主也没有催问,她已猜到了那十四年之后——

    秦王政二十年,燕太子丹患秦兵至国,使荆轲刺秦王。

    “老师,一直恨父皇,是么?”静静沉默了片刻,华阳公主迟疑道。

    “皇帝杀了荆轲,又矐我双目,换作公主是我,却待怎想?”高渐离轻轻转过身来。尽管心下早有准备,然而看到他面对着自己时,华阳公主心下仍不由自主揪紧了。

    这依然是两年前宋子城酒肆中的高渐离,面容依然憔悴,身形依然枯瘦,不同的是,双目已全然失去了神采。

    “老师,惟嬴也知,父皇此举确是对不住你;既如此,惟嬴,惟嬴愿替父皇,补偿你……”

    高渐离没有答话。

    “老师,旬日之后我便年满二十,该行笄礼了。”

    “我知此事,皇帝命我为乐者。”

    “然则,笄礼之后,我便须嫁李由了。”

    “恭喜公主。”高渐离的声音平静呆板。

    华阳公主轻轻咬着下唇:“公子由自然好,样样挑无可挑。他还是廷尉长子,父皇器重廷尉,我皇族也与李氏有好几次婚嫁……目下王绾丞相意欲辞官,父皇还有意擢升廷尉为左相。我若嫁与李由,父皇与廷尉自然更是开心……”

    高渐离一声不吭,呆滞的双目直愣愣盯着远方。

    华阳公主深深叹了口气:“然则,我不想嫁。十三岁时,父皇便想将我嫁与上将军王翦,幸而亲迎时被老将军推拒了;十五岁时,父皇又问我蒙氏长公子、冯氏仲公子哪个好,我说两位公子都从文,我只嫁习武之人,总算又推掉了;而今我那**个妹子都已嫁与了朝中重臣之子,只余我一人了,此番只怕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了。只是,父皇却不知,其实我,我心里有人了……”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抬起袍袖,轻拭了下眼角。

    高渐离仍是没有吭声,于是屋子里一时间很静,只有漏刻的滴答声遥遥传来。少顷,他听到她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勉力平静自己的心绪。

    “老师,我……我稀罕你。”

    高渐离身子轻轻一颤。

    “老师,我是说心里话。父皇本该杀你,却又爱惜你乐艺,这才对你施了矐刑;虽是无奈,可终究弄得你这副模样,惟嬴看了心痛。惟嬴想,想替父皇补偿你……”

    “公主不过可怜我而已。”高渐离嗓音冰冷。

    “老师,你如何不信?”华阳公主的语气急迫了起来,“两年前,惟嬴一听你击筑,便被你的筑声迷住了,过后方知你身世凄苦,这才求父皇准我向你习筑,这两年来……你,你不知我心思么?为何总对我这般冷淡?”

    她低声说着,高渐离听她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那股熟悉的体香也越来越浓郁,当即站起身来又背过去,轻轻仰起脸,呆滞的双目仿佛在望向远方。

    “高渐离,谢公主错爱。然则,公主当听你父皇安排。”

    “我不愿,我不愿!”华阳公主突然忘乎所以地大叫着,猛地从背后抱住了高渐离,嗓音也哽咽了起来,“老师,旁人见我贵为公主,又最得父皇宠爱,都道我整日无忧无虑,却不知我也有伤心之事,我心伤者便是与你没有将来。然则我仍想一试,我这便去找父皇,对他说我要嫁你,我要服侍你一辈子;他若不许,我便死给他看!”

    “莫再逼我!”高渐离猛地转身挣脱了华阳公主的双臂,用尽全力将她一把推到了榻上,语气中也陡然带了怒意,“高渐离此生都恨你皇族,公主休再白费气力!”

    华阳公主一动不动地伏在榻上,愣怔怔地望着高渐离,片刻后终于轻声饮泣起来。

    高渐离仍是默默伫立着,当公主的抽泣声渐渐小下来之后,这才重又开口:“公主,你终究不明我心思。两年前目盲之时,高渐离便已心死,你眼前之人,不过徒有皮囊而已,不值你多费半点功夫。你走吧,过几日笄礼后我便上书皇帝,请求另换一人教你击筑。”

    华阳公主没再吭声,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咬着下唇,擦拭着眼角重又涌出的泪水,默默走了出去。

    当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方时,如一根石柱般伫立的高渐离这才缓缓走到窗前,呆滞的双目仍直直望向远方,由窗棂中透出的日光照亮了他的脸庞,那上面挂着两行清泪。

    漏刻的滴水声轻轻传来,他的心底重又回荡起了那个夜晚,宋子城的酒肆中,那个女人般的嗓音同自己的对答:

    “高渐离,想报仇么?”

    “想。”

    “为荆轲?”

    “为荆轲。”

    “向皇帝?”

    “向皇帝。”

    “既如此,随我走。”

    “我不是高渐离。我是老高,宋子城酒肆的庸保老高……”

    “你是高渐离,你要为荆轲报仇,你必须随我走。”

    ……

    你是高渐离,你要为荆轲报仇……

    高渐离双手紧抱住头颅,发出一声压抑了许久的呜咽,两年前的回忆闪电般苏醒了。

    那个女人般的嗓音消失之后,他记得自己旋即被闻讯赶来的县卒们捉住了,好几双强有力的大手将自己按在酒肆冰冷的青石地上,又用粗大的绳索将自己捆得结结实实,一直押送到宋子城的官署羁押,然后便是不分昼夜的审讯和囚禁。那些日子里他的头脑始终昏昏沉沉的,面对着御史提出的所有问题,他唯一的回答便是我不是高渐离。后来他隐约听狱卒说起过,御史似乎对自己一筹莫展,又似乎深感案情重大,于是一路上报到了咸阳的廷尉府,而廷尉李斯又报与了皇帝,皇帝早听过自己的名字,有意亲见自己……而在那之后,便是栎阳狱中,那个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夜晚。

    当时,自己手脚都戴上了沉重粗大的桎梏,坐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席上,隔着一座铁栅面对着三个模糊身影,因为光线黯淡,他看不清他们的容貌,而那夜之后也再没机会看清了,他只记得那三人的声音。他们向自己反复问了足有十余个问题,自己一律沉默以对,问到最后,中间那个身影终于失却了耐心,向左边那人说了句廷尉依法处置吧,对方便应道明日当可定罪;又问了句当处何罪,答说依谋逆罪论,当处腰斩。不想听到这句后,中间那个身影沉默了。

    “高渐离击筑天下闻名,堪称乐圣;此人虽参与刺秦,却远非骨干,就此处死,可惜了些……”

    “陛下不当坏法。”右面那个始终没吭声的影子开口道,嗓音极为粗重。

    “朕……自然不愿,只是爱惜此人才干。”

    “陛下若当真欲赦免高渐离,臣倒有一法。(重生之过招御姐情敌)”左面的影子沉吟道,“改谋逆为连坐,改腰斩为矐刑。臣可设法与宋子城御史疏通,不再公开高渐离刺秦罪证,仍将他视为酒肆庸保,那酒肆店东和几名庸保未将张良行踪及时报官,已被连坐罚为刑徒,我等也可如法炮制……”

    “廷尉!”右面的阴影愤然一声低吼。

    “太尉,此案……毕竟不甚严重。”左面的阴影略带些歉意地笑了笑。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右面阴影的吼声似乎震得整座狱室都摇晃了一下。

    “……陛下明断。”左面的阴影没有辩驳,只是沉声道。

    “太尉,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何如?”中间的影子沉默了片刻道。

    没有回答。

    “高渐离,听清了么?”见右面的阴影不再坚持,中间那个影子又面向高渐离问道,“你击筑天下无双,刺秦之案又牵涉不深,是故朕欲赦免你,知否?”

    高渐离一声不吭。

    “朕不强你领情,只给你两条路自行挑选:其一,你承认与荆轲合谋刺秦,御史判你谋逆,处你腰斩;其二,荆轲刺秦之事你并不知晓,然张良路过宋子城时,你等也未报官,御史据此判你连坐,处你矐刑,日后你便久居咸阳宫中,任乐府令丞,为少府属官,朕从此对你既往不咎,何如?”

    “……”

    “朕给你一夜,容你仔细考虑,天明之时你若仍不吭声,廷尉便依法行事,朕也不必再顶着群臣直谏、朝野非议,硬留你性命,知否?”

    这是那三个阴影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说完便都起身消失在了那片黑暗中,当最后一丝回声也听不见时,狱室重又寂静了下来,只能听到答答的滴水之声。

    “滴答,滴答……”

    4

    答答的滴水声依然不时传来,那是时光流逝的声音,高渐离记得,当时自己始终静静坐在黑暗中,一语不发。

    铁栅对面那三个阴影早已远去,高渐离愣愣望着他们依次消失于其中的那片黑暗,目光中一片漠然。他知道方才坐在中间的便是皇帝,他给了自己一线生机,代价却是以后只能永远生活在黑暗中,既如此,何如一刀杀了自己痛快?这种近于侮辱的怜悯,他既不想要,也不稀罕。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心底重又回荡起了那几句对答:

    “高渐离,想报仇么?”

    “想。”

    “为荆轲?”

    “为荆轲。”

    “向皇帝?”

    “向皇帝。”

    ……

    报仇,为荆轲,向皇帝……

    只要能报仇,我愿忍受苦楚,我愿忍受屈辱;我愿付出一切,我愿放弃一切;我愿毁掉自己,我愿毁掉天下,只要能报仇……

    只要能报仇……

    “滴答,滴答……”

    高渐离暗自数着滴水的声音,水滴得很慢,中间间隔很长,但他那双训练有素的耳朵仍能听出,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这漫漫长夜,何时方能到头?

    “吱嘎……”

    一点细微的响动,从铁栅对面的黑暗中遥遥传来,打破了这单调的滴水之声,若是换作常人,也许会以为那不过是老鼠在磨牙,但高渐离因黑暗和绝望而倍加灵敏的耳朵却分明听出,那是钥匙在锁眼中轻轻转动的声音,开锁者正在小心翼翼地藏匿自己的行踪。

    然后,一阵几乎察觉不到的脚步声,混杂着同样轻微的呼吸,在黑暗中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缓缓传来。一个比周遭黑暗更加浓重的阴影,慢慢出现在铁栅对面。

    “高渐离,想报仇么?”那个阴影说道。

    滴水的声音依然不疾不徐地传来,陶俑一般枯坐着的高渐离,身子终于颤抖了一下。

    他已听出,这是那个经常回荡在自己心底的声音。

    “你要救我?”多日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

    阴影笑了,笑声和他的嗓音一样,仍是女人般柔和:“我能救你,却不会救你。我在这栎阳狱中只安插了一名耳目,救了人便会暴露,必定脱不了干系。是故就算要救人,我也只能救一次,却不是你。”

    “你是想等自己万一落到这里,才动用此人。”

    “不愧是高渐离,一点就透。”

    “既不救我出去,你又来见我做甚?”

    “我只问你一句,高渐离,想报仇么?”

    “想。”

    “为荆轲?”

    “为荆轲。”

    “向皇帝?”

    “向皇帝。”

    “若是这般,你便须活下来,活人才能报仇。”

    “纵然活下来,我也成了瞎子,如何报仇?”

    “皇帝不会疑心瞎子,更不会提防瞎子。”

    “如此,我便能如荆轲一般接近他?”

    “那时,你便可了却荆轲与自己的心愿,也可为天下除去这暴君。”

    “可我双目已盲,又不会武功,更手无寸铁……”

    “这些我都会设法,只要你肯报仇,只要你肯活下来,我会派人找你。”

    “我如何知晓那是你派的人?如何知晓那不是皇帝来试探我?”

    对方笑了:“还记得么?”

    一声銮铃的清脆声响,打破了狱室的沉寂。

    “銮铃声响,便是我派来的人。”

    说罢,他没有再等高渐离吭声,便悄无声息站起了身,向着那片黑暗中走去。銮铃声混杂在答答的滴水声中,说不出的清脆悦耳。

    高渐离仍旧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默默数着滴水声,当清晨的第一缕晨曦投入狱室中时,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大喊了一声:“来人!”

    一名狱吏的身影,出现在了那片已开始稀薄的黑暗的尽头。

    “矐刑,留我手么?”高渐离遥望着他,喃喃道。

    ……

    漏刻的滴水之声答答传来,高渐离默默听着,这声音使他想起了狱室中滴下的露水,在生死关头的那几日,是它激励了自己活下去。

    仍是黑白莫辨的日日夜夜,仍是冰冷的铁栅、潮湿的岩壁,然则相较前些日子,每日还多了一个时辰的矐刑。他被强按着脖颈,伏在一只盛满了马粪、底部架有炉火的木桶上,蒸腾的马粪热气熏得他涕泗横流大声号啕,每一次都痛得死去活来,每一次受刑后都能感到自己眼前的天地黯淡了许多。这刑罚持续了整整五日;五日之后,他终于甚也看不见了。

    高渐离记得,那时自己瞪大了眼睛躺在黑暗中,不堪忍受的痛楚使他心头涌起了深深悔意。他摸索着砸碎了盛着粗劣饭食的陶碗想把自己饿死,然而这时听到了狱室中的滴水声,也回忆起了自己五岁第一次习筑时的情景。那是个雨后的清晨,当时他静静闭上眼睛,聆听着雨滴从屋檐上坠落在面前的筑弦上,发出幽微的颤音,也仿佛滴落在自己的心底。(超级兵痞)于是他平静了下来,摸索着抓起散落在地的糙米,不顾那上面沾染的尘灰,将它塞进了口中。

    一边嚼着,心底重又回荡起了那个声音:

    “高渐离,想报仇么?”

    “想。”

    “为荆轲?”

    “为荆轲。”

    “向皇帝?”

    “向皇帝。”

    ……

    漏刻的滴水之声仍然答答传来,高渐离枯瘦的大手拂过面前的筑弦,一阵杂乱无章的响动打破了沉寂,淹没了那滴水之声。

    目盲已有两年了,自己在咸阳宫这间小小斗室也已居住两年了,两年来除去必要的饮食起居,自己的生活便简化为两件事:要么专心致志地在屋中击着筑,要么静静坐在院落中,一动不动聆听着天地万物的声音:花开,云卷,叶落,雪飘……庄子说过,那叫天籁。两年间他还听到过各式各样的嗓音,它们声色各异,每三五日一轮换,却是同样的麻木呆板,那是那些侍女和内侍的嗓音。

    这其中,只有两个嗓音令他刻骨铭心。那第一个便是华阳公主,她向皇帝请求跟着他学筑,但他始终说不清,自己和她究竟谁从对方身上得到的更多。她曾让他摸过她的脸庞,他也由此发现她是个绝色女子,然而相较相貌,他更喜欢她的声音:那声音有时像清晨的鸟儿一般婉转,有时又像叮咚的山泉一般清澈。它是自己两年来唯一的慰藉,是自己黑暗的天地中唯一的光亮,他有时竟会迷惑,筑声和她的嗓音,自己究竟更偏爱哪个;若硬让自己在二者间做出取舍,自己又会挑哪个?

    而直到今日他才知晓,自己选择了前者。原因无它,自己和她之间看似只隔着一根细细的筑弦,然而这根筑弦下面,却是一道永远也无法逾越的深沟。她先是她父皇的,其次才是他的,而她的父皇,又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位不共戴天的仇人,也是这间斗室的第二位常客,自己熟悉的另一个声音。大约每隔上一段日子,他总会放下手头那无穷无尽的国事,缓步踱入这间屋中,旁听自己如何教他的女儿击筑;有时只有自己一个人击筑,他便会止步立在门口,静静听自己奏完一曲后才进来或离去,尽管常常默不作声,但自己知道那是他。他不止一次涌起过一个念头,想趁他坐在自己面前、听筑声听得入迷之时,猛然抄起手中这件乐器将他砸得脑浆迸裂,然而他也知道这不过是痴心妄想:当年武功高强的荆轲尚且未能得手,况乎手无缚鸡之力又双目已盲的自己?况乎自己手中,不过是一架木制中空、根本伤不了人的乐器?

    况且他还记得那个女人般的嗓音,那个声音许诺过要来找自己。因此他就这样日日夜夜等待着,对那个声音的期待,远远淹没了对华阳公主的爱,甚至对皇帝的恨,只因他知道,等到那个声音时,离自己解脱之日也就不远了。

    半个月前,他终于等到了。

    那一日,他从周遭的混乱嘈杂中得知,咸阳宫中似乎出了甚大事,后来才知晓,皇帝带着皇子公主和三公九卿们去了杜县,说是要遴选郎中,那一日留在这个小院中服侍和监视自己的,也只剩下了两名内侍。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他仍像以往那般坐在院中击着筑,这时他听出筑声中混杂了什么响动,那是从院落门口传来的、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于是忙平展手掌按住筑弦,乐声戛然而止。

    “不愧天下第一乐师,这点儿动静都能听出。”那个声音笑道,然后便是一声清脆的銮铃打破了沉寂,脚步声随之由远及近传来。

    高渐离至今还记得,听到銮铃声时,他心中猛然一跳,然而旋即告诉自己,这不是那人——这是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嗓音,该是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中年男人,嗓音很纤细,袍袖的沙沙摩挲声证明他似乎是个文士,却与宋子城和栎阳狱中那个柔和嗓音截然不同,绝不会是同一人。

    “不必多心,你这院中目下只两名内侍,那两人也被我支开了,一时半会儿绝回不来,此地并无旁人。”那声音不紧不慢道。

    “足下何人?”

    “便是你等待之人。”

    “你也是宫中之人?”

    “足下何其多疑也。我非宫中之人,却可随意出入宫中,我知晓你,你却未曾见过我。”

    “你要助我杀皇帝?”

    “我受人之托,特来助你。”

    “如何助我?”

    “筑给我。”

    高渐离不仅没有照做,反而本能地将筑从石案上一把抄起,死死抱在怀里。

    “罢,你既不肯给我,我便给你两样物事。”

    他走上前来,似乎在高渐离面前的石案上摆了什么,然后又退了回去。

    “你摸摸看。”

    高渐离伸出手摸索着,结果摸到一样粗大沉重的冰凉物事,上面似乎有甚纹路,又摸到一个小到足可攥在手心的陶瓶。

    “此为何物?”

    “大者便是铅锭。你自行将它藏入筑中,以筑砸皇帝。”

    “……皇帝戒备森严,能行么?”

    “那便看你造化了。”

    “小者呢?”

    “我自行配制的神药,药性极烈却蕴有剧毒。吞下它后,半个时辰内你便浑身燥热、气力倍增,然药效一过便会力竭而亡。动手之前,你可先服此药,切记,只有半个时辰。”

    “你是方士?”

    那人又是一声轻笑,脚步声重又响起,这回却是渐渐远了,显然正在向院门走去。

    “还有一事。”当脚步声传到院门口时,他听到那人停了下来,扭过头对自己说道,“莫向内侍打听我是谁,不然你便再也无法行刺皇帝。你只这一次可乘之机,是否动手,自行掂量。”

    脚步声继续远去了,这次是真的一去不返了。

    那最后一句其实完全多余。他的脚步声刚消失,高渐离便将那只小陶瓶藏入了袖中,又用颤抖的手指松开筑身上的弦,将它一把塞入中空的筑身中,再将筑弦重新按原样紧上,尽管双目已盲,但他的动作仍如庖丁解牛般熟练。做完这一切后,他轻掂着那陡然沉重了许多的筑,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心头却如塞了只兔子般狂跳起来。

    目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5

    旬日之后,小寝之中。

    脂粉的香气萦绕在鼻端,耳畔一片轻微的嘈杂,脚步声,说笑声,揖让声,佩玉叮当声,丝竹调弦时的颤音,酒器被不慎碰响时发出的清亮响动,宾客们洗手时的哗哗水声,一同充斥在这间不算大的小寝之中,使这里显得喜气洋洋。高渐离从中听出了皇帝的声音,还从周遭的对话中听出了其他那些人的身份——那温和的声音来自宗正子婴,那总在一起吵吵闹闹的两个少年是公子将闾和公子高,那跑来跑去大喊大叫没一刻安静的是少子胡亥,其中自然还有众多莺啼般的女声,那是妃嫔和公主们的声音。然而这一切却都与他无关,他只是默默抚摸着怀中沉甸甸的筑,如同战士出征前擦拭着手中的利剑。

    十一年前的荆轲,可曾这般擦拭过那柄徐夫人匕首?

    “滴答,滴答……”

    漏刻滴水声尽管湮没在一片嘈杂声中,但高渐离仍听得清楚,也始终一点一滴地计算着时辰。他刚吞下了那枚药丸,半个时辰内药效会慢慢发作,而今已不可能再回头了。

    他试图分辨出华阳公主的声音,但失败了,不过他也知晓,作为今日这场笄礼的主角,她该是坐在东房中等待着,直到乐声响起才会出现在宾客们面前。

    他又仔细倾听,发现皇帝坐东面西地坐在自己对面,十步之外。

    十步,自己若能有荆轲的身手,这个距离便不是障碍,然而自己不过是个文弱的乐师,更要紧的是,自己双目已盲,只能从声音判断出皇帝的位置。

    所以自己必须等待,等待皇帝自投罗网,只有在他真正开口时,自己才能动手。

    这时,他听到一个轻柔的,显是女子的脚步声,从自己面前经过,带过一阵脂粉的香气,一直走到了小寝正中央,宾客们的说笑声陡然安静了下来。按照前几日的预先排演,他知道这标志着笄礼即将开始,于是将怀中的筑摆放到了面前。

    身后吹笙的乐手发出一个商音,于是一片呜呜的调弦声响弥散开来,从参差不齐变为整齐划一,高渐离也抬起手,最后一次调试好了筑的音色。

    不知是否药效已开始起作用,他觉得手有些颤抖,嗓子也有些干。

    “行笄礼——”当小寝中重又安静下来后,女官清亮的嗓音飘荡开来。

    高渐离左手抚弦,右手挥动竹尺敲击在筑弦上,《摽有梅》的乐声立即笼罩了整座小寝:

    摽有梅,

    其实七兮。

    求我庶士,

    迨其吉兮。

    ……

    “入席——!”赞礼女官唱道。

    听到这一声,一直默默伫立小寝外的王离有些按捺不住了,他看看其他郎中,似乎没人注意自己,于是身子微向前倾了倾,终于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小寝中的景象。

    他看到一片背对自己的黑压压身影,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小寝正中肃立的几名女子身上。华阳公主身穿带有朱红锦边的缁布彩衣,梳着女童的双紒,站在西阶的一名中年妃嫔向她深深一揖,这便是此次笄礼的正宾,王离听说这是扶苏和华阳公主兄妹的生母,一名来自旧楚国的妃子。她施礼后便缓步下堂,两名各捧匜和盘的执事侍女为她倒水洗手,而华阳公主和跟在身后的赞礼女官也都即席坐下,后者为前者解开了双紒,并拾起象牙梳,分外仔细地梳着她那一头如瀑的黑发。

    “初加——”乐声中,赞礼女官唱道。

    洗罢手的楚妃重又上堂,来到了女儿面前,缓慢清晰地说出了初加祝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一边说着,她一边望着公主,等待她仰起脸来与自己对视,然而令她意外的是,女儿却始终低垂着眼睛,那向来红润的脸颊更透出了一股惨白。

    华阳公主的确不敢抬头,更不敢吭声,她只怕一抬头眼泪便会落下,一开口就会哭出声来。

    乐声再度响起,楚妃为自己的女儿插上了发笄,赞礼女官帮她正了正,引领她回到东房,准备换上初加礼服。这时所有宾客都注意到,公主的步伐似乎有些惶急。

    皇帝和身旁的子婴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下目光,颇有些疑惑。

    “初醮——!”

    换上襦裙的公主从东房中重新走出,面西坐好,女官举起置有醴酒和谷饭的醴席,将它搬到公主身旁,又端起酒樽,转身递给楚妃,楚妃手捧铜爵,说出了醮辞:

    酒醴和旨,笾豆静嘉。

    受尔元服,兄弟具来。

    与国同休,降福孔皆。

    乐声重新响起,华阳公主接过铜爵,两手却难以抑制地颤抖着,有几滴酒水甚至因此而泼洒出来,洇湿了她的襦裙和坐席。为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忙将酒爵送到嘴边,以袖掩面,仰头将酒水缓缓喝下,慌乱的目光却越过了面前的母亲,望向对面堂下神色木然的高渐离,他正专心致志地奏那曲《燕燕》,讲的是女子出嫁于归时对娘家的留恋和怀念。她知道他看不到,也不会想到,自己正在望着他。在所有人眼中,这场笄礼标志着自己已正式成人,从此以后真正步入了谈婚论嫁的年岁;然而在她心中,这是自己向他无声的最后道别,今日之后,自己便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而将迎接那每一个女子都要等待的婚嫁归宿,自己与他之间从此便是咫尺天涯。也正因此,她对他的最后一个心愿便是,他能亲眼目睹这个真正宣告自己成年的仪式;然而她也知道,他偏偏看不见。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

    高渐离的确看不见,即使看见,他也不会将半点儿心思放在公主身上。事先服下的丹药生效了,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几乎要冒烟,额角也涌出了大滴汗水,一颗心跳得越来越急,尽管各色丝竹之声淹没了整个小寝,但他仍能分辨出放置于角落的漏刻的滴水之声,那滴滴答答的声响告诉他,半个时辰已过去将近一半了。目下初加已结束,然后便是再加、再醮、三加、三醮、字笄者,直到最后的聆训时,皇帝才会来到华阳公主面前训诫,也只有那时自己才能动手。而在那之前,自己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露任何破绽?自己又能不能撑到动手之后才倒下?

    ……

    “那周公也忒煞可气,将周礼搞得这般烦琐,竟不能短些么?”望着华阳公主一次又一次消失在东房中,站在小寝外偷窥的王离憋不住要打哈欠了。

    已是三醮了,华阳公主也换上了最后一件褕翟礼服,三爵酒下肚,脸颊已飞起了两片酡红,目光也添了一丝迷离,当她即将起身返回东房时,一个趔趄,险些瘫在座席上。

    好几名宾客都欠起身想站起来,但楚妃动作比所有人都快,忙伸手托住了女儿,目光中满是疑问,然而公主只是愧疚地笑了笑,重新站起身来,总算安然无恙地回到了东房。

    “怪也,公主如何这般失态?”王离喃喃自语。

    不止是王离,小寝中也响起了一阵轻轻的窃窃私语,宾客们都大为惊讶。

    “阿姊酒量怎还不如我?”胡亥嘟嘟囔囔道。

    整个小寝中,唯独高渐离没有受到半点儿影响,整个天地似乎都已与他无关,他不再去默数那滴水之声,不再去想自己承担的使命,也不再去想自己对皇帝的恨、华阳公主对自己的爱。方士的丹药使他浑身充满了力量,心绪也前所未有的轻松,此刻的他完完全全沉浸在了乐声中,只觉自己今生都未曾奏过这般美妙的曲子。十一年前的荆轲,将藏有匕首的地图捧上咸阳殿时,会不会也是这般感受?自己和他,还有那已经不知去了何处的狗屠,其实都是一类人,宁可轰轰烈烈地焚毁自己,也不愿悄无声息地苟活于世间,只是自己没有荆轲和狗屠那般坚定,他们选择了坚持,而自己却一度选择了放弃。在宋子城做庸保的那几年,自己几乎已被怯懦浸泡得麻木了;在狱中的那段时日,自己又终日沉浸在绝望中不能自拔;在咸阳宫中这两年,双目失明的痛苦又始终是笼罩在心头的一片阴霾,而直到目下,人生的最后关头,自己才终于尽情享受到了生命的欢乐,即将轰轰烈烈地爆发出自己一生中的最强音,既然如此,夫复何求?

    想到这里,他忽然对那不知名又未谋面的方士萌生了一丝感激。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

    望着肃立小寝正中的华阳公主,王离觉得此刻的她还真有些像《硕人》中的那位美人。她始终侧对着王离,距他又太远,他看不出她神情中的慌乱和忧伤,但那娴静的侧影却使他觉得似曾相识,片刻回忆后,他终于记起了多年前大父那场半途而废的昏礼,也是后来才知,当年差点儿要嫁给大父的正是她,那个险些被丹骎冲撞了车驾、以为自己受了伤的阿姊——还好大父拒绝了那场荒唐婚事,不然自己该如何称呼这位只大自己四岁的公主?

    顺理成章地,他也想起自己当时对她喊的那句话:

    “阿姊,你真美!长大了俺要娶你做媳妇!……”

    “做媳妇倒也不错,长得这般美……”这个念头陡然闪过,王离不由得嘿嘿傻笑起来,脸也微微红了。

    他就这样自顾自地浮想联翩着,没有意识到笄礼已开始进入尾声:

    “字笄者——!”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

    昭告尔字,爰字孔嘉,

    淑女攸宜,宜之于嘏,

    永受保之……

    “——儿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这还是华阳公主在这场笄礼中第一次开口,她几乎用尽了全身力量,才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如常。

    所有的乐声都停止了,赞礼女官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

    “聆训——!”

    皇帝站起身来。

    6

    皇帝缓步拾级而上,走至小寝正中,面对着自己的女儿,背对着十余步外的乐手席。高渐离屏住了呼吸,和华阳公主一样,等待着他开口的那一刻。

    皇帝用充满慈爱却也不乏疑惑的目光望向长女,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慌乱;公主则仍然低着头,不敢与自己的父皇对视。

    “惟嬴,抬头看我。”皇帝轻轻说道。

    尽管他的声音轻得难以听到,但他身后五步之外,坐在乐手席首位的高渐离身子却是猛地一颤,这句轻得几乎没人听到的声音,虽无法使他觉察出皇帝究竟站在哪儿,但足以让他确定,这就是皇帝本人!

    华阳公主缓缓抬起了头,两行泪水从她的脸庞无声地滑落,她几乎立刻便逃避般地移开了目光,直直望向皇帝背后。

    女儿的反常表现使皇帝心下惊诧不已,但目下当务之急还是结束这场笄礼,于是他还是深吸口气,说出了训词:

    “事亲以孝,接下以慈。……”

    ——是时候了!

    高渐离轻轻伸出了双臂,他已听出,皇帝就站在自己面前五步之外,六级台阶之上!

    “……和柔正顺,恭俭谦仪。……”

    他握住了筑。

    “……不溢不骄,毋诐毋欺。……”

    他猛地站起身来。

    “……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说完最后一句,皇帝忽然看到面前的公主半张开嘴,目光中充满了惊惧,正直直望向自己身后,于是也扭过头来,却同样大吃一惊——

    不知何时,高渐离已扑到自己身后,双手高举一张长筑!

    “老师——!”

    华阳公主的尖叫声陡然响起,猛然将皇帝一把推开;与此同时,高渐离手中的长筑已全力抡下!

    一声沉重的咕咚声响,一阵佩玉发出的清脆叮当,褕翟如鲜花怒放般绽开。

    “渐离……”扑倒在地的华阳公主含着泪喃喃道,额角淌出的汩汩鲜血染红了白玉地砖。

    高渐离心下一惊,自己竟和荆轲一样,第一击同样落空了!

    巨大的慌乱陡然笼罩了整座小寝,高渐离听出了女宾们的哭喊,听出了皇子们的尖叫,听出了混乱的脚步声,听出了佩玉碰撞的叮当声,听出了乐器、礼器被碰倒时的嘈杂响动,然而所有这些他统统都不关心,他只寻觅着一个声音!

    “擒拿刺客!”皇帝愤怒的大叫淹没了所有声音,几乎使整座小寝为之一颤。

    这正是高渐离要捕捉的那个声音,他重新抡起筑冲了过去。

    “休得猖狂!”一阵飞快的脚步声正奔向自己,紧接着另一声怒吼陡然在耳畔炸裂,这是个年轻人的声音,显然是负责护卫的郎中冲了过来。

    高渐离没有任何迟疑,手中的筑当头劈下,一阵沉闷声响紧跟着一声哀号随即传来,几乎与此同时,他感到胸口挨了重重一击,可疼痛却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剧烈,片刻的胸闷之后,他再次挥起了筑,声嘶力竭大喊着:“皇帝!拿命来——!”

    王离左手按住被筑砸伤的右臂,钻心的疼痛使他不由得龇牙咧嘴。他又惊又惧地望着胡乱挥动着筑的高渐离,没想到这乐师竟能有这般大气力,更没想到他胸口承受了自己狠狠一下肘击,竟仿佛浑然无觉。怎么办?自己并无兵刃,只能与这疯子赤手空拳地搏斗,然则看他目下这样子,打得过么?

    “狗皇帝!来啊!我虽不如荆轲,却也不怕你!”高渐离哈哈大笑着,嗓音几乎不似人声,仍然挥舞着手中的筑,这沉重的兵器此刻在他手中竟如一块薄木板般轻飘飘。

    “高渐离!”他听到了皇帝的怒吼,“我便在……”

    不等皇帝说完,他毫不迟疑地向那个声音扑去,然而这次却上当了,刚迈出脚他便感到一只强劲的大手攥住了自己的脚踝,再一用力,他便被掀翻,筑也跌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然后一个沉重的身躯便压了上来。

    “莫动!”还是那个方才和自己搏斗的年轻郎中,“不然……”

    高渐离双手齐出将他猛推开来,紧接着一跃而起反过来压到他身上,左手死死掐住对方脖颈,右手则在身旁摸索着筑,心下主意已定:纵无法杀死皇帝,至少也要抓一个陪葬!

    片刻间,右手终于摸到了筑,他忙将它抓在手中,重新高举起来——

    “渐离——!”耳畔响起了华阳公主的哭喊。

    这一声喊叫使高渐离迟疑了起来,尽管掐住王离脖颈的左手没有任何放松,筑身却停在了半空。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所有的混乱声响都在那一刻止住,小寝之中只能听到两个搏斗者粗重的喘息,还有华阳公主的抽泣声。

    而在此之外,高渐离又听到了那滴答声响,那是漏刻的滴水声,却也似乎是某种水滴落下时溅起的水花:

    “滴答,滴答……”

    那是华阳公主额角淌下的血,混合着泪水一同滴落。

    随后,他听到公主艰难挣扎着,抽泣着,缓缓向自己膝行而来,那股他已很是熟悉的香气也随之越发浓郁;最后他感到一股暖意笼罩了全身,原来她从背后抱住了自己:

    “渐离,莫要这般……”

    温热的水滴滑过他的脸颊,滴落在地上。

    “滴答,滴答……”

    高渐离感到全身气力都开始涣散,双手也正在迅速绵软下来,他没有拼尽最后的力量挥下手中的筑,反倒缓缓垂下了右手。木制筑身摔到了白玉地砖上砸得粉碎,巨大轰鸣声中,他慢慢仰天倒下,倒在公主的怀抱中,吐出了最后一丝气息,嘴角却仍挂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容。

    王离大口喘着粗气爬了起来,想过去扶起公主。公主却茫然摇头,只将高渐离的尸身抱得更紧。从她额角淌下的血,继续混合着泪水一同滴落:

    “滴答,滴答……”

    皇帝也面色铁青地走上前来,目光却停在了那方砸得粉碎的筑上,一块黝黑沉重的铅锭横躺在散落的木料中,上面还镌刻着一个图案——

    ——白虹贯日。

    “来人,请太尉。”皇帝咬着牙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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