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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五胜之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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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五胜之衣

    1

    明媚的日光下,滔滔碧波上,十余艘插有黑旗的舲舟自台岭缓缓驶出,很快将巍峨的五岭甩在了身后。(都市最强仙医

    各种五彩缤纷的鸟儿在两岸郁郁苍苍的林木间翻飞着,其中不时夹杂着一两个不住晃动的黑点黄点,那是一只只猿狖在枝杈间跳跃攀爬着,它们彼此间的呼喝混杂在各色鸟鸣之间,为这首杂乱无章却又异常热闹的合唱平添了几个响亮的音符。

    赵仲始紧紧把着舵立在船尾,沐浴着从林木枝叶的缝隙间洒落的日光,呼吸着潮湿的水汽,心底快活得只想大喊大叫。南下百越已有年余,他早习惯了那或是酷热或是阴雨的天气,早习惯了那遍布瘴气荆棘的危机四伏的山林,也早习惯了那些丑陋凶险的形形色色的蛇虫猛兽,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风景。

    不过在此之外,令他兴奋的还有对重新见到父亲的隐隐期待,他知道父亲目下是在中路军,南越地被平定后,被任嚣将军派到番禺东北一个叫龙川的地方任县令,此番极可能赶过来,也极可能与自己相见。赵仲始还记得几年前自己从军的那个晚上,父亲曾虎着脸对自己说,你既执意入巴蜀舟师,便须凭一己之力打拼,不得向外人提我;若不立军功,更休要来见我!那次以后,这三五年间,自己还当真没再见过他。

    说起来,若非上将军器重,自己还真没机会去见父亲。想到这里他向身后望去,正见身后几丈外的水面上,上将军王翦伫立在船头,看到自己扭过头来便笑着扬了扬手。

    船行了一整日。黄昏时分,王翦下令所有船只尽数歇息,待到岸边燃起渔火炊烟时,王翦遥望着倒映着夕阳余晖、如一匹灿烂锦缎般的金红色水面,认出这条与溱水相汇的大水当是湟水。任嚣对自己讲过,这湟水发源自萌渚岭,也是下岭南要道之一,中路秦军便是由此南下。横浦关开建不久,任嚣也开始谋划在湟水上骑田岭的阳山一带筑关,如此一来,便是东有横浦关,西有阳山关。心念及此不禁突兀一句:“两关似还不够,还当再加一关!”

    “再加一关?”旁边的赵仲始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等脚下,正是湟溱二水交汇之处,地势极是险要。”王翦拄着砍下来的一根竹竿,轻敲着脚下这片土地,“不如于此地再筑一关,如此便前有横浦、阳山二关,后有此关,三关刚好成一个大角,正可互为唇齿!只要守得三关,中原与岭南地便是畅通无阻;万一中原有变,只要尽数封闭三关,至少可保岭南安然无恙!”

    “中原有变?”赵仲始愕然了,“中原能有甚大变?”

    “……但愿老夫多心了。”王翦顿了一顿,又淡淡笑了笑,“统一不过数年,那些六国世族又大都健在,无不图谋复辟。此等形势下,庙堂但有不慎,中原便极易生乱,可我南北两路大军又不能轻动:北路九原军还须抗击匈奴;我等又战事未结,纵然平定岭南全境,无数十年之功,百越人也不会真正融入华夏,此时若骤然撤回,各部定会重新自立,岭南便是得而复失!”

    赵仲始瞪大了眼睛:“上将军之意,就算中原有变,我等南下秦军也不能回援,而只能扼守五岭以求自保?”

    “舍此之外,别无他法。正是因此,老夫才看重这五岭三关……”

    次日清晨,溱水水面上投下第一缕鱼肚白时,船队重新了。接下来的一日一夜再无大事,当行至第三日午后时,水面骤然开阔起来,极目望去但见滔滔碧波连绵不绝,更有一群群海鸟不时在浪峰波谷间倏忽起落,发出不绝于耳的清脆鸣叫,与丈许高的浪花拍打在礁石上激起的阵阵巨响不住应和着,南海到了。

    秦人们的欢呼声中,岸边一座座巨大的造船台随之映入眼帘,无不下垫枕木、上置木墩,一艘艘半完工的大海船安置其上,船匠们正在那上面忙碌着。他们先是将一块块带有榫头的船板拼接起来,再将它们与各色支撑构件相接,插入船身或舱壁,最后则挥舞着铁凿将一枚枚铁钉钉入船身,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造船台下面则是用一块块木板拼接而成的滑道,至少二百步长,一直延伸到海边,显是待到航船造好之后由此入海。

    “上将军!我等来迟了!”船队刚在造船场旁靠岸,任嚣便领着一队士卒快步迎来,在一片欢笑寒暄中将王翦引向了离船场不远处的那片山岭,边走边讲起了平南越的战事。

    任嚣说,自己领中路秦军越过五岭后,众将都认为南越地广袤,各部唯南越君马首是瞻,逐一降服进程未免太慢,一旦旷日持久,粮草后援也会大为艰难,若能先出奇兵迅速攻至番禺,一举擒获南越君,便极可能大大震慑南越地,甚或使众多部族不战而降。任嚣大为赞同,当即将全军一分为二,遣一支水师沿湟水而下,秘密行驶旬日后突兀出现在番禺以北。南越君得知后大吃一惊,根本不及召集各部抵御秦军,手忙脚乱之下忙弃城沿海路逃向西南,据说一直奔到了南海对面一座大岛上。他这一逃,留守番禺的南越人与其他部族顿时群龙无首,有人主战有人主降,更有人主张也一并南逃,此时领军奇袭的那员大将瞅准时机孤身前往番禺,竟是兵不血刃说服了南越人不战而降。此后这支秦军据守番禺之都,任嚣自己则稳扎稳打,边战边谈,终是先后降服了其他各小部族,南越地遂告彻底平定。

    “何人这等胆识?”王翦惊讶地扬起白眉。

    任嚣笑了:“此人名赵佗,常山真定人。”

    他刚说出这个名字,王翦身后的赵仲始便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眼见两位统帅都看自己,忙红着脸笑道:“没,没事……”

    一行人来到山坳中一处宽敞谷地,但见又是一片忙碌景象,到处是堆积如山的石料木材砖瓦,谷地正中则矗立着一座正在修筑的石头城邑,长宽四里有余,诸多抬石运木夯土砌墙的民夫穿梭其间,忙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任嚣指着东南那片山地说,那山叫番山,北面一里外则是禺山,番禺之名便是由此而来;又指着那座正在建的城邑道,这番禺城有一传说,云周夷王时有五位仙人各骑一羊聚集于此,将五谷赠与南越人,护佑此地永无饥荒,言毕便腾空而去,只留下五羊化作五块大石,是故此地又有五羊城之别称。此城据说是楚人留下,号为楚庭,然楚国开发终究有限,时日一长便多有损毁坍塌,自己平定南越地后眼见它这般荒废实在可惜,于是便率领秦人和百越人一同增筑此城。www.meike-shoes.com

    “万岁!出水了——!”

    远处一阵欢呼将众人目光吸引了过去,但见几名士卒一片欢呼着奔走相告。任嚣笑说,想是赵佗凿成了井,我等且去看看,领着一行人上了山。行至半山腰,正见一群士卒围成一圈,圈外的人向里递进只只空桶,提出来便盛满了清亮亮泉水,更外面的便用手中掏空的椰壳自桶中舀起泉水,捧到嘴边大喝起来。

    “赵佗,看谁来了!”任嚣叫道,人群中一员中年大将抬起脸,正见王翦满面笑容望着自己,不由得惊喜一句:“上将军!”

    “到处不见将军,原是在此凿井!”王翦笑道。

    “末将在龙川便凿过井,这几日助任将军筑城,见众人用水须从远处运送多有不便,便想试试再凿一口,而今总算成了!”

    “老夫也看看此井!”王翦说着凑上前,但见三十余尺深的井中正荡漾着一泓清泉,清晰映出自己的白发黑脸,赵佗递过盛满井水的椰壳,王翦只喝了一小口,顿觉一道冰线自喉咙直灌入肚肠,暑热已是无影无踪。众人见状一齐大笑,赵佗又亲自给随王翦来的士卒们人人倒上一椰壳井水,来到赵仲始面前时,却是愣在了原地。

    “将军……”赵仲始紧紧绷着嘴角,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便笑出声来。

    “你……你却如何来了?”赵佗惊讶道。

    “你等认识?”王翦很是意外,看看赵佗再看看赵仲始,这才注意到两人相貌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恍然大悟之余,顿时放声大笑起来。

    当晚,任嚣、赵佗设下酒饭招待了王翦一行。席间王翦问起赵佗身世,赵佗说自己本是赵人,后来徙至蜀郡入了巴蜀舟师,又随舟师南下百越,赵仲始也是如此。任嚣则说,我中路秦军中,赵佗堪称军政兼通第一人,南越平定后他便去了番禺东北的龙川任县令,在当地筑城凿井,南越人大为拥戴,还将此城呼为佗城。便连隐居当地的一位中原神医霍龙先生都大为赞赏,主动出山助他治理龙川,还治好了不少秦军和百越人。我等已与先生约好,此番他也随上将军去西越地,那里瘴气甚大,不少士卒都病倒了。上将军前去也须小心,王翦忙点头称是。任嚣说着忽然一拍额叫道自己如何忘了,匆匆离席而去,片刻后抱着一只竹匣回来了。

    “这是何物?”王翦好奇地问道。

    任嚣打开竹匣,双手掣出一件物事,王翦一下愣住了——匣中是一件颜色极其艳丽的战袍,上面缝缀着五彩缤纷的各色鸟羽,一排排列得极是齐整密集。

    “此乃五胜之衣,是当年越王勾践那四大重宝之一,后来辗转流落至南越部,又被我等缴获!此战袍由碧鸡、红雀、白雉、山鹕、鹲鵰这五色鸟羽缝缀而成,鸟羽缝上前都在草药汁里浸过,上将军穿在身上便是百毒不侵,此番西进大有用处!上将军披上此袍,让我等看看!”赵佗等将也随着纷纷起哄。

    王翦接过战袍,好奇地捻了捻战袍上的一根根鸟羽,再掂了掂这战袍,只觉甚是轻软,不由得啧啧称奇:“既如此,老夫谢过任将军。只是此袍实在太艳,老夫穿身上,岂不惹将士们笑话?”

    “岂有此理!”赵佗叫道,“上将军穿上它,年轻二十岁!”

    王翦被逗笑了,也没有坚执推辞,接过战袍披在身上转了一圈:“蛮夷大长老王翦,见过诸位将军!”一本正经的表情惹得众人又是一通大笑。两日之后,他便真披着这件五胜之衣,与那位神医霍龙,以及赵仲始率领的百人队重又上了船,一路西行了。

    2

    西越地,赤水北岸。

    弓弦颤动的声响自密林深处突兀传来,走在最前的秦军斥候刚发觉不妙,涂有毒药的箭镞已贯穿了他的喉咙。

    乌黑的血水喷涌而出,身后的同袍见状忙纷纷举起藤牌挡在身前;几乎与此同时,一根根竹制的箭矢梭镖已从四面八方射出,尽数扎在盾面上。

    “百越人——!”随着百将吹响骨笛,其余的秦军士卒忙三人一组分散开来,然而一声声惨号仍接连响起。百将藏身一丛箭竹之后,只向周遭扫了一眼便咬紧了牙关——在这支秦军百人队周围,突然现出了五六个陷阱,里面插满了竹木削成的长矛,跌进坑中的士卒无不被刺穿了肚腹与喉咙!

    这时,他听到背后传来了难以察觉的响动。

    百将一声暴喝半转过身,反手将秦剑猛地抡出一个圆弧。只听“当”的一声,剑锋陡然被一柄兵刃架住,一张纹满了虬结花纹的面孔近在咫尺。那西瓯人咧开嘴,露出狰狞的笑容和鲜红的舌头,不等对手抽出剑,两排被凿开几个黑洞的牙齿已然咬上了他的右臂。

    一阵钻心的痛陡然传来,百将吃痛一声大叫,猛然掣回臂膀,剑锋过处,西瓯人同样绘满了蛇纹的**胸膛已被划开,可百将未及收回手中血淋淋的秦剑,小腹又受了重重一击,原来是第二名西瓯人以同伴尸体为掩护给了他这一拳。百将刚挺直身子便觉身后又有甚物事落下,扭头看时却见第三个西瓯人自一根粗大藤条上滑落,手中那柄沉重石斧陡然向自己额头砸来!

    伴随着两声尖利呼啸,两根弩矢分别贯穿了这西瓯人的身躯和手腕,他坠落在地时已成了一具尸体,百将正要冲上前去补上一剑,后背却又是猛地一沉,原来是方才那给了自己一拳的西瓯人扑上身后,紧接着一只粗大胳膊便横上了脖颈,扼得他喘不过气来。

    又是一声呼啸,扼住他脖颈的胳膊松了下来,那名西瓯士卒也软软滑落在地,背上还插了一支震颤不止的羽箭。

    “百将!”十步之外,一名手捧弩机的少年士卒欣喜叫道。

    “身后!”百将却并无半点儿死里逃生的喜悦,厉声大叫道。

    少年士卒的笑容陡然凝固在了脸上,一根竹矛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身体,带着斑斑血迹由他的前胸透出。

    “狗日的西瓯人!”眼见连续两次救了自己性命的兄弟倒在偷袭下,百将急红了眼,弯下身子从死去的西瓯人手中随手捡起竹矛狠掷向那名暗下黑手的西瓯士卒。竹矛同样轻而易举地刺穿了偷袭者的身躯,然而与此同时,他却感到一股剧痛由脖颈传来,抬手按上只觉湿漉漉一片;再将手掌举到眼前时,分明看见满手都是乌紫色的血。

    “药箭……”他喃喃道,一股眩晕随之袭来。

    当百将的尸体也倒在血泊中时,一阵铜鼓的沉闷声响四下响起,更多的西瓯人呼喊着秦人们听不懂的越语,从密林深处赶来,从荆棘与草丛中闪现,从垂在秦人们头顶的藤萝上跳落,从四面八方纷纷扑来。后面的人举着木弓竹箭,前面的有人挺着竹矛,有人握着石斧,有人索性挥动着草草砍削成的沉重木梃或粗大的荆棘枝,甚至还不乏赤手空拳、仅靠着牙齿与指甲便想同秦人搏杀者。(暴力前锋)只有三五个百越人身上披着犀皮象皮制成的铠甲,手中兵器由青铜铸就,显然便是头领了。

    “撤退,快撤退!”眼见百将已经牺牲,向自己拥来的百越人少说也有两百以上,一名屯长连忙下令回撤。

    “将弟兄们尸首背走,休要留给越人!”另一名屯长喊道。

    这话提醒了士卒们,想到同袍的尸体将成为这些百越人口中的食粮,人人都是一阵恶心一阵痛恨,不顾越来越逼近的西瓯人,纷纷跃下陷阱拖走了同袍们的尸身,屯长则背起了死去的百将,尽可能快地向后退去。

    这次还算幸运,尽管已经有几个身手矫健的西瓯人赶到近前,却很快便倒在了断后士卒们的弩机下,当大批的西瓯人扑向这片战场时,这支负责探路的秦人小队已经逃得足够远了。

    这场小规模的遭遇战,不过是几个月来秦人遭遇的无数次偷袭中最普通的一次。

    听着屯长的报告,屠雎面无表情地望着不远处那片危机四伏的密林,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屯长退下去后才沉重地叹了口气,抬起手轻轻按着额头。

    回想着这几个月来的战事,他已经心力交瘁了。

    其实,西路军本是三路秦军中兵力最强大、人数也最多的,分配兵力时,由于担心西瓯部会同身后的雒越部携手抗秦,上将军王翦有意给西路军划拨了近半兵力;而这支卒伍也并非一开始就这般不顺,刚好相反,三路大军刚动身南征时,西路军恰是进展最快的,那西瓯君译吁宋根本不知秦人深浅,尽起举族大军,还特意选了一处在岭南颇少见的旷野作为战场,想一战便将秦人一口吞掉,不料刚一交手便是兵败如山倒。屠雎记得,译吁宋当时惊慌失措地收拾残兵败将一路南逃,自己则亲率大军从水路尾随追击,很快在郁水上游追上了对手,再度将他们打得大败,又一并击毙了那位气焰嚣张的君长。而今回想起来,这无疑是平西瓯的一个重大转折,只不过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从此以后战事将越来越简单,可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实际进程却与预料的全然相反。

    屠雎还记得,译吁宋被杀的消息传开后,整个西路军上下一片欢欣鼓舞,士卒们都说,失去了君长的西瓯人再不足惧,平定西越地已是指日可待。基于此种判断,许多将尉都不约而同地建议派出多名信使,分头前往西瓯人村寨进行劝降,如此必定能更省力气,屠雎一开始认为风险太大,并未轻率答应。然而没过多久,中路军赵佗劝降了南越的消息遥遥传来,屠雎听后不觉心动,终觉值得一试,于是在军中遴选出了一批见识与胆略俱佳的百将屯长,派他们去劝降西瓯人。也正是在那之后发生了一件怪事,目下回想起来,屠雎还觉得那是个不祥之兆。

    他记得那一日,自己和一干将尉出了营垒,有说有笑地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信使,看着他们先后消失在密林深处,正转过身准备回营垒,密林深处却忽然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将军欲劝降百越人乎?”

    所有人都惊讶地转过身,打量着那片雾气缭绕的密林。他们都听得清楚,这声音说的是中原人通行的雅言,并非那鸟鸣般的越语,可除了秦军之外,还能有哪个中原人千里迢迢赶到这荒蛮的百越之地?

    “足下何人?可否露面?”屠雎皱起了眉,向着传出这个声音的密林走近了几步,身旁的几名侍卫也举起藤牌,护在自己统帅身前。

    枝叶震颤中,一阵如野兽嘶吼般的低沉笑声由远及近迅速传来,越来越清晰,很快,众人便看到一个灵猿般矫健的身影在那浓密树荫中骤然闪现,又如一片树叶般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刚好落在二十余步外。

    “你是中原人?”屠雎警惕地望着这个身影,尽管此人身着百越人才会穿的左衽葛衣,又打着赤脚,但发型却既非断发也非椎髻,而是仍如中原人那般盘起头发。他面色黝黑,须发蓬乱,一双眼睛闪烁着野兽般犀利的光芒,整个人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野性的气息。

    “我非中原人,乃是楚人!”他的话语中带着一股强烈敌意。

    “来我军中,究竟何事?”屠雎以同样冰冷的语气反问道。

    “只为警告将军两句。其一,莫要白费气力,西瓯人不会乖乖降秦;其二,秦人若不想死,趁早滚回关中!”

    “休得猖狂!”几名侍卫一同怒吼道,几乎同时放下手中的藤牌,从背后摘下弩机,弩矢齐刷刷地指向了那个身影。

    “我等怕死便不来这岭南,若想吓走我等,只怕足下也是白费气力!”屠雎止住了正要扣动弩机的士卒们,冷冷回敬道。

    那人低声笑了,没有再多言,重又手脚并用爬上了树,迅速消失在浓密树荫中,方才那阵枝叶震颤声重又响起,只是这回却越传越远了。

    伴随着这响动的,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仍然如野兽的咆哮般阴郁:

    “谓予不信,自可拭目以待!……”

    想起这句话,沉浸在回忆中的屠雎紧锁起了眉头,而今他不得不承认,警告已经应验了——那人消失后的次日清晨,他听到幕府外的士卒们一片愤怒惊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营垒外时,却是和士卒们一样又惊又怒!

    ——营垒外的那片树林中,不知何时已挂上了几名信使血淋淋的首级,还有他们那只剩白森森骨架的尸体!

    接下来的整整五日,士卒们每日都会在营垒周边的丛林中发现那些只剩骨架头颅的尸体,人人愤激不已,而屠雎也终于明白,面对这些蒙昧愚顽的西瓯人,还是只能用拳头说话,当即下达了进军将令。然而当一队队秦军冲向百越人村寨时,他们看到的只有熊熊火光和滚滚浓烟,西瓯人已全数逃入了深山密林中。

    “这西瓯人宁与野兽为伍,重回茹毛饮血之时,也不愿要我中原文明?”站在冒着缕缕白烟的遍地废墟前,屠雎脸色阴沉极了。

    从那以后,西路秦军便开始陷入了苦战。和另两路秦军一样,这十余万大军也同样被西越地的崇山峻岭、莽莽山林和纵横交错的溪流分割成一个个千人队甚或百人队;也正因此,面对着西瓯人神出鬼没的偷袭,秦人始终防不胜防。这些百越人能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出现,用任何手段杀死你——在密林里,你可能被树梢上抛下的一根竹矛刺穿了身子;在山岭中,你可能被岩洞深处突然投出的一柄石斧砸碎头颅;驾着小船在溪流中行进,你不知何时会被一支毒箭射中胸口;就连夜间在营垒干栏中酣睡,你也有可能被一把匕首割断了喉咙。www.tangkx.com更有甚者,在这些百越人手中,山林中的一切物事,都可成为置人于死地的利器——你头顶随时会落下一根沉重的木桩,你脚下随时可能出现陷阱,你划着的木筏随时可能散架,你要喝的溪水也随时可能被含有剧毒的胡蔓草浸过。你缩在自己的营垒闭门不出,干栏竹寮的窗口不知何时会被丢进一条毒蛇几只蜈蚣;你恼火不已地准备将铠甲披挂上身,却又可能被不知何时藏在衣甲中的一只毒蝎蜇伤了手;你和同袍们全力杀出冲进密林,也许便会有一只蜂巢被丢到面前,冒出的毒蜂会瞬间将你蜇得体无完肤;你追着这些鬼鬼祟祟的百越人蹚过明明只有膝盖深浅的池塘,踝胫上也许立即便会附满了吸血的蚂蟥;你好不容易追着他们赶到了密林深处,发誓要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他们却又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更要命的是你总会惊恐地发现眼前弥漫着一片浓重瘴气,脚下是沾上便要手足溃烂的毒泉或陷进去就拔不出脚来的泥淖;纵然如此你也应当谢天谢地,这总比面对着几只怒火中烧的犀牛或一群饥肠辘辘的巨鳄要强得多。

    所有这些,都是几个月来令西路军谈虎色变的遭遇。

    满腔郁闷的屠雎负手在幕府中转悠着,无意间拾起了石案上的一枚竹简,只扫了一眼便又多少有些烦躁地将它重新丢下。那是上将军发给自己的军报,说东路军已经平定了扬越部,自己不日将赶往南越地巡视,此后再来西路军中检视军情。这军报是一个多月前送来的,上将军便再是磨蹭,这几日也该到了。

    “只能听上将军之见了……”屠雎深深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

    3

    到达赤水一带的西路军驻地时,正是瘴气最重的清晨。

    眼见无比熟悉的秦军营垒已隐约掩映在林木深处,百人队同时发出了欢呼,赵仲始第一个蹿上了岸,其余士卒们也纷纷弃舟登陆。然而王翦刚踏上湿滑的泥地,身后便突兀传来了老霍龙的大喊:

    “且慢前行!小心瘴气!”

    所有人都止住了脚步,与此同时,走在最前的赵仲始惊讶地发现,离自己不过十余步远的那几株木棉背后,陡然腾起了一道柱状黄雾。这黄雾一开始不过弹丸粗细,很快便如飞蓬般盘旋着飘散开,几乎是瞬间便向自己面前扑来。

    “趴下!憋气!”霍龙的吼声再度从身后传来。

    这关键的一句救了赵仲始,眼见那黄雾已近在眼前,他不及伏身,情急之下便仰面倒下,然后一个骨碌翻滚到三五步外,双臂随即猛然抱紧头闭上眼,口鼻也压到了胳膊上,就此屏住了呼吸。片刻后,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只大手拍上了脊背,上将军那苍老的声音也在耳畔响起:“没事了,起来吧,仲始。”

    赵仲始从胳膊的缝隙间瞥了一眼,正见王翦那关切的目光,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满身泥水地爬了起来,见霍龙也站在王翦身旁,忙又向他深深一躬:“有赖先生指点,终是捡回命来,谢先生!”

    “小兄弟好身手,再迟片刻,怕便要吸入瘴气了。”霍龙笑着还礼,又转向王翦,“不想这西越地瘴气这般浓,我等先在此歇息饱餐,饮几杯热酒,再吃几粒这薏苡仁——上将军不必吃了,你那五胜之衣能辟百毒!”说着取下背负的药囊,掏出一把白亮亮海珠般的薏苡仁分给士卒们,众人便散坐开,就着酒水吃喝起来。霍龙也讲起了这瘴气,说它是鸟兽尸体腐烂后,久受日晒雨淋湿热蒸郁而成,中瘴轻者寒热交替往复,重者纯热无寒,更重者昼夜发热昏昏沉沉,最重者甚或可能一病而失音,此谓痖瘴。不同瘴毒治法也不同,有宜散寒邪者,有宜下热毒者,然归总而论大体药石针刺二法。霍龙最后说,但凡病症,向来治不如防,此番自己也带了不少药材,见了屠雎将军,请他在西路军中广为种植便是。

    众人聚精会神地听他讲着,然而谁也不知道,前方那片密林深处,威胁着他们的并不只有瘴气。

    难以察觉的沙沙响动从枝叶间传来,两名藏身枝叶间的西瓯人正注视着秦人们的一举一动,而当身披五胜之衣的王翦出现在视野中时,他们的目光便再也没有离开那件艳丽战袍了。

    密林深处,隐隐传来了阵阵鸟鸣般的越语:

    “五胜之衣?不是南越部圣物么?如何到了秦人身上?”

    “君长活着时早想要此物,我等若能将它弄到手,献与桀骏将军,必得重赏!”

    “好!我等寻机杀了那秦人!”

    “你个哈仔!杀他容易,可他身边满是秦人,如何从他身上剥下战袍再逃走?还是先报将军,再做计较!”

    ……

    枝叶震颤的沙沙响动远去了,密林中重又恢复了寂静。

    借着茫茫林莽的掩护,这个负责报信的西瓯人极其敏捷地越过山岭密林草丛溪流,第三日黄昏之时抵达了侵离水畔一片遍布鹅卵石的广阔河滩。河滩上点起了一团团的篝火,震天的铜鼓声中,一群群西瓯人正在那些篝火间忘情地跳着族中特有的蛙舞。

    很难用合适笔调来描绘这幅景致。这些西瓯人排成或横或纵或圆圈等各式队列,舞姿却是整齐划一,同样是双手曲肘上举、两脚叉开半蹲,双手忽而举起忽而收回,双腿忽而挺直忽而蜷曲,这个跃起来那个蹲下去,那个站直了这个又弯下身,动作简单却又极尽豪放,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仿佛来自远古的神秘蛮荒之气。

    摇曳的火苗映照着这些舞者不断扭动的身躯,将这些变幻莫测的身影投射到他们身后。那是一片极尽广阔的崖壁,凹凸不平缝隙横生的石面上,不知是谁用赭红颜料密密麻麻绘满了千余个大小人形,动作无不与这些正在狂欢的舞者们类似,在忽明忽暗的火光照耀下,简直让人难以分清哪些是真人,哪些是画像。

    而在这片广阔河滩的最中心,是一名身材最高大、装束也最奇特的巫师:他披头散发,脸戴一副熠熠生辉的黄金面具,手中兵刃则是一柄闪烁着碧光、镌刻着蛇纹的短剑。他的舞姿忽而上冲忽而下飞,忽而纵跳忽而扑击,那短剑也如一条青蛇般盘旋舞动,晃动着绿芒。这是来自当年越国早已失传的剑舞,据说首创者便是越王勾践。

    “君长——!”随着一声长长的尖利呼啸,所有的乐声歌声都止住了,舞者们都停了下来,给匆匆赶来的斥候让开一条路。

    “今日一队秦人去了赤水!五胜之衣在那领头秦人身上!”

    斥候的消息引起了一阵惊喜的赞叹,一时间四面八方都在叫喊:“五胜之衣!夺回五胜之衣!”

    一根闪烁着银色寒芒的长矛晃动着,一个面色阴沉的头领缓步上前,平举起手止住了乱纷纷的喊叫:“五胜之衣自当夺回,然此事重大,我等还须商议一番。(巅峰极品公子)”说着向一旁那位脸戴黄金面具的巫师恭敬行礼,又做了个邀请手势,随即拄着那根银色长矛率先穿过人群走向密林深处,而那名巫师则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手中的蛇形短剑在黑暗中闪烁着点点碧光。

    “我等欲出兵夜袭秦人,夺回五胜之衣,项将军意下如何?”两人来到密林深处的一处洞窟中后,头领开门见山问道。

    “我等多次夜袭,秦人近来戒备森严,贸然出动极难得手。”黄金面具背后,那名巫师的嗓音嘶哑低沉。

    “可那五胜之衣,绝不能落入秦人之手!”

    “一件战袍,能胜过诸多西瓯人性命?”

    “并非寻常战袍,乃我百越人圣物!百越人传言,谁能集齐越王四宝,谁便可一统百越!安阳王若知此事,也必会拼命夺回!”

    “你百越人当真古怪。”

    “楚人不也信奉神巫么?将军当明白我等心思,桀骏请将军同往!”

    “同往?你等此番是去盗宝,非与秦人搏杀,我去了何用?”

    “几月来将军诸般主张,哪样未曾奏效?”桀骏的脸上浮现出歆慕之色,“弃寨入林、夜袭骚扰、劫毁粮船,三法都是将军提出,打得秦人晕头转向!此番有将军谋划必能成功,将军肯去,日后西瓯部尽听将军调遣!”

    听到桀骏的表态,项梁先是微微一怔,一丝隐秘的欣喜从眼中闪过,却仍装出一副不大情愿的神态:“既如此,我便助你。”

    望着桀骏远去的身影,项梁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双目在黄金面具下闪烁着亮光。他对那件五胜之衣并无多大兴趣,但能借这个机会轻易得到西瓯人的拥戴,从而拥有一支听命于自己的队伍,这却是他真正在乎的。

    罗浮山百越君长大会之后,安阳王蜀泮遣丞相皋通来访,曾力邀项梁来雒越部,项梁当时没有答应,皋通却也并未就此放弃,表示随时欢迎他来雒越。秦军突破台岭之后,项梁虽及时逃走,吴芮却已决意降秦,项梁反复劝说无效,终是愤然离开了扬越部,想起皋通承诺后又来到了雒越,被安阳王蜀泮奉为上宾。此时西瓯人大败于屠雎的消息传来,安阳王心知秦军一旦全歼西瓯部,接下来的目标便必是自己,但出于保存实力的考虑,也是因对西瓯人长久以来的蔑视,并不愿直接出兵助西瓯抗秦。项梁得知后便自告奋勇前往西瓯部,代表安阳王向接替译吁宋继任部族头领的桀骏开出了条件——雒越可助西瓯抗秦,然西瓯人须归顺雒越,两部共同组成瓯雒部。这一提议尽管也遭到不少西瓯人的强烈反对,但桀骏心知若不如此,西瓯人只能是全军覆没,终是力排众议答应了。

    两部联手后,名义上的统帅仍是桀骏,但项梁很快便成了联军的真正核心。他先是亲往秦军营垒,向屠雎发出警告,又派人尽数杀死信使送回尸骨,以此示威于秦人。此后还为桀骏拟定了三条抗秦方略——其一,尽数焚毁西瓯人剩余村寨,所有人逃入山林,渔猎为生;其二,利用西越地密布的山林溪流同秦人长久相持,分成数十人百余人的小股队伍,昼夜骚扰秦军;其三,针对秦军粮道曲折、运粮艰难的情况,专一偷袭秦军粮船,或劫走整船,或将粮船纵火凿沉。三大方略果然立竿见影,西越地战局很快便颠倒了过来,西瓯人虽仍不能反败为胜,但已完全止住了秦军的步步紧逼,双方渐渐进入了胶着状态。项梁看得清楚,如此僵持下去,秦军的撤退便是早晚的事,而目下这次夜袭,只要谋划得当,完全有可能再次给予秦军沉重打击,大大加快他们的败退。

    短短片刻间,他心下已经盘算好了这次行动的诸多方略。

    “鸡卜——!”桀骏挥手向黑压压一片的西瓯人喊道。

    一阵咯咯鸡鸣响起,一只尚未长出尾巴的小公鸡扑打着翅膀,被一名巫师倒提到篝火前,另一名巫师则将几块沉香木丢入篝火中,浓郁的香气随之弥散。第一名巫师双手各握小公鸡的双爪,在香气的氤氲中高声祷祝后拔出匕首杀死了它,割下双爪。他将这两根空心胫骨洗净,又用麻线将它们束在一起,再以竹签由麻线捆绑处先后插入中空骨中,接下来举起这根两端各插胫骨的竹签第二次祷祝,又捏起一根根寸许长的小竹签,先后插入两根胫骨侧面所有的小细窍中。对着这些竹签仔细看罢,便高喊了一句:“娅浦佑我!大吉——!”说着两手各捏一根胫骨,将它们高举过顶。这时所有西瓯人都看清了,绝大部分小竹签都直直插进了两根胫骨,如两根微缩了不知多少倍的细短棘枝一般!

    “将军,我等听凭调遣!”桀骏将手中那柄被称为屈卢之矛的银色长矛重重一顿,扭头望向项梁,神色中既有欣喜也有敬重。

    项梁扫了这位西瓯头领一眼,目光中有些轻蔑,也有些感慨。尽管楚人本身便被中原人视为蛮夷,但在楚人心目中,这些百越人更是蛮夷,项梁南下之前本也做此想。然而当真正与这些百越人相处之后,他才慢慢觉察出他们看似野蛮的外表下那难得的质朴单纯。便说这些最是蒙昧愚顽的西瓯人,他们若将你视作仇敌,自然会日夜想着将你杀了吃肉;可你若真成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他们也必会毫无保留地对你奉若神明。说来也怪,项梁与他们相处了数月,竟有了些回到自家封地、面对那些江东父老的错觉。想到这里,他举起了步光之剑一声大喊:“随我出战!”

    “将秦人杀了吃肉!杀了吃肉!杀了吃肉!……”所有的西瓯人高喊道,踏着铜鼓的咚咚响声,一队队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4

    “西路军,进展不顺啊……”王翦裹紧了那件五胜之衣,凝望着营垒城垣外那片雾气缭绕的密林,半是自语道。

    “末将无能,愧对上将军。”身旁屠雎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辎重补给本就艰难,粮船又屡被西瓯人偷袭,不仅难以继续深入,只怕继续相持都大为不易。”

    王翦没有吭声。他已听屠雎讲述了西路军的遭遇,心下也极为沉重。

    尽管秦军可以靠着渔猎,甚或学百越人火耕水耨而多少收获些吃食,但他们最主要的依靠还是军粮。刚越过五岭时,西路军大体集结于离水流域,军粮自湘水运来,在镡城岭北麓卸下,由人力扛挑过山,再经离水、郁水的诸多支流运至秦军各营垒,如此虽大费周章,总算还能支撑战事。可随着秦军深入西越地的密林、一步步远离湘水甚至离水,辎重的运输也就越发艰难了。(剑道独尊)军粮由淮北运至这赤水一带本就路途遥远,郁水支流又大多是道道小溪,水流甚浅,于是只能在岸边换成一艘艘小船运粮,每船十余名士卒押送,可如此一来不仅加快了军粮消耗,更给了西瓯人可乘之机。这些百越人似乎瞅准了秦军软肋,常常藏身于溪水两岸的密林中,借着夜色掩护偷偷摸上运粮船,或是杀死船上的士卒、夺取整船,或是索性将船只凿沉,纵然自己得不到军粮,也断不让它落入秦人口中。正是因了这种种艰险,十成军粮往往只能有两三成运至营中,只能勉强保证将士们不挨饿,百般无奈之下,屠雎只得下令全军停止继续进军,各自留守现有营垒中。

    “上将军,我总觉得此中有蹊跷。”屠雎皱着眉道。

    “蹊跷?如何蹊跷?”王翦目光一闪。

    屠雎摇摇头:“我等想不通,西瓯人有勇无谋,个个只知往刀口上直撞,若非如此,我等也不会那般轻易杀了译吁宋。可如今不知怎的,竟想到截我粮道之法,莫不是无师自通?怪也……”

    “想不明白,莫瞎想了。还是说说,如何应对?”

    屠雎咬了咬下唇,脸色很难看:“上将军,我等早都商议过:目下若不能保证粮道通畅,西路军只能弃营北撤,退至镡城岭以南!”

    “……”王翦沉默了。

    “放弃西越地北撤,我等也深感羞耻。可将军不知,西路军已快断粮了,目下营中得疫病、中瘴毒者又不少。再这般耗下去,平定西越便是痴人说梦,士卒也都是白送性命!我等绝非耐不得苦战,更非贪生怕死,只要军粮跟得上,再难再险也不会退缩,可目下……唉!”

    王翦眉头紧锁,轻捻着雪白长髯:“兹事体大,容我想想。”说着裹紧了身上的五胜之衣,沉思着凝望着远处那片潜伏着无尽凶险的密林,许久之后终是点了点头:“撤军吧。将军说得在理,我等虽不惧牺牲,然终须死得其所,这般耗下去实在不值。若庙堂怪罪,自有老夫去说。皇帝虽向来不恤民力,却也非听不得劝谏,老夫讲清此间难处,当能体谅将士们。”

    “那便好,谢上将军!”

    就在两人进行这番对话的同时,在他们正对的那片密林中,两道满怀仇恨和兴奋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王翦身上。

    “果是五胜之衣!”

    “竟是王翦?”

    同时发出这两句截然不同的感叹后,桀骏和项梁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又一同闭上了嘴,直到对面的两人一同消失在城垣背后,这才如释重负地各喘了口气。

    “桀骏将军,多谢你力邀我前来……”项梁紧咬着牙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双目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面孔也因兴奋而完全扭曲。

    “此番我等,来得好?”桀骏不明所以,满脸疑惑。

    “来得好,来得太好了……”

    他一边这样回答,一边轻抚腰间的步光之剑,那短剑也随之闪烁着不祥的绿芒。

    “在附近林中搜集苍术,洗净晒干与雄黄捣碎成粉,每座干栏各分一两,置于干蕉叶上,以炭火熏烤!青蒿、石膏、附子、丹砂这几样,也一并收来!还有槟榔子、红花茶、黄花根、高良姜、楮叶、菖蒲、艾草……越多越好!记下了么?”

    “记下了!”几名军中医士手捧木牍飞快记着,记好后纷纷拥出干栏。老霍龙则伸出左手,轻卷起面前这名昏迷士卒的上唇,右手一根细亮铜针便端正刺入了上唇正中。拔出铜针后,他左手轻拂去渗出的血丝,又顺手掰开了士卒的嘴,右手放下铜针,捡起身旁一片楮叶,分外仔细地擦起了他的舌头。片刻后士卒一声呻吟,终是缓缓睁开了眼。霍龙扶他起身,让他双足并拢站在床前,又手捏铜针躬下身子,瞅准他双脚后踝上两条隐约可见的青脉刺去,随着士卒一声大叫,但见两股细细的红线陡然喷出。

    “可矣!血止之后,好生调养两日便复原了。”霍龙站起身来,一旁的赵仲始递上盛满清水的竹筒,士卒连声感激,接过竹筒便咕嘟嘟一气喝下,很快便舒服多了。

    “此为热瘴,上下唇乃阳明胃脉所经;后踝乃膀胱脉所经,刺此二处可疗太阳受寒,若冷瘴或杂病,却不可如此。”霍龙向王翦屠雎解释道。

    “先生果然神医!若早日来我营中,我等士卒便不会伤亡这多了……”屠雎叹息了一句。

    霍龙笑了笑没有搭话,又去检视另一名士卒了。

    “营中如何这多病患?”王翦皱起了眉。

    “这个月雾气大,营中闹了疫病,两三成士卒都中了瘴毒。末将前日也病了一回,幸无大碍。”

    王翦沉默有间,解下了身披的五胜之衣,递给屠雎:“将军披此战袍,可辟百毒。”

    “不可不可!”屠雎忙摆手拒绝,“如此贵重之物,末将岂能收下?再者上将军年事已高,更需此袍!”

    王翦笑着硬是将战袍塞入屠雎之手:“将军莫推辞了,老夫巡视一番便走,你等若想北撤却还需时日,焉知归途风险几多?此袍穿将军身上,也算物尽其用了。”

    “既如此,谢过将军!”屠雎没有再拒绝,双手举着五胜之衣上下打量着,“只是这战袍……也忒艳了些!”话音未落,便和王翦霍龙赵仲始一同笑了起来。

    数日之后,西路军做好了撤军的全数准备。

    浓重的雾气雨丝笼罩在整个西越地,也笼罩了整个秦军营垒,百步之外便难辨人影。干栏竹寮的地板墙壁上触手便是湿冷水滴,仓廪中的粮草多有霉烂,浸湿的衣甲战袍贴在身上也是黏糊糊极不舒服,潮湿的空气使人胸口憋闷,呼吸都显艰难起来。而正是在这南天的大雾中,西路军开始了分批撤军。

    迷雾中的秦军营垒影影绰绰,借着依旧闪亮的大片火把,隐约能从一片朦胧中看到城垣军帐的诸般轮廓;还有那些仍然高悬的旗帜,甚至还可看到诸多人影伫立在城垣上,金鼓号角也声音照常。按理说,百越人是无法看出秦人已撤军的。

    “上将军,营垒距渡口不过三十余里,即便西瓯人偷袭,大军也可及时赶回。放心便是!”屠雎笑道。

    王翦却没有笑,面色反而分外严峻。

    幕府会商时,屠雎要求亲自断后,他本不赞同,毕竟此间风险太大。然而屠雎却因战事不利心下有愧,是故分外坚执,王翦拗他不过,这才勉强答应。心下却隐隐涌起一阵不祥预感——许多年前,在那淮北战场上,项燕也是这样撤军的,还是亲自负责断后,而结果自不必多言。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跳,连忙拱手:“将军莫掉以轻心。老夫先行一步,安顿好主力大军便回来接应你。”

    “诺!”屠雎也一拱手。

    王翦向身边的军吏点了点头,军吏无声地挥动起令旗,一片难以察觉的沙沙脚步声便迅速响起,绵延不绝地流向了营垒背后的那片密林中。

    走出百余步外,王翦扭过头,看到屠雎伫立在雨雾中,身上那件五胜之衣却仍极是鲜艳。

    望着面前这座萦绕在雨雾中的秦军营垒,项梁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凶险微笑。

    “将军,你如何知晓秦人撤军了?”桀骏低声问道。

    “你听。”项梁只简单答了一句。

    桀骏屏息静气了片刻。

    “只有鸟鸣,似是营垒方向。”

    “正是,若大军仍驻营中,则禽鸟必不敢在营垒之上盘旋。”

    “可那城头,还有那多士卒……”

    “这也是秦人伎俩。我中原人作战若欲隐秘撤军,都以草人插于营中,迷惑敌军。”

    “将军厉害!”桀骏的赞叹中满是崇敬。

    项梁没有答话,轻抽出了步光之剑,凛凛碧光在剑锋的蛇纹上游动着:“听我号令,动手!”

    “动手!”桀骏也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屈卢之矛高举向空中。

    5

    “甚声音?”已经走出十余里的王翦收住了脚步,警觉地转过身来。

    士卒们面面相觑,侧耳倾听了片刻,终于听到营垒方向隐约传来阵阵杀声。

    “有偷袭!”王翦扭头一声大叫,苍老的声音陡然焦急起来,“快回撤——!”匆匆丢下这句便一头扎进浓雾中,身形矫健得如一头豹子,根本不像个老者;后面赵仲始只一愣怔,也急忙快步跟了上去。

    “莫慌!都向我这里聚拢!”

    同一时刻,在十余名侍卫的簇拥下,屠雎一边向营垒中心的校军场后撤,一边大吼着,然而这吼声迅速便淹没在了震天喊杀声中。

    望着一片雾气中无数晃动的猿狖般的身影,屠雎咬紧了牙关。他原本自信自己的伪装足可骗过那些冥顽的百越人,却不料他们竟仿佛早有预料,轻而易举便抓住了战机!更令屠雎惊讶的还是西瓯人的战法,目下整片营地各个角落都拥入了西瓯人,粗略估算也足有数百,显然并非只从一两个方向而来。如此看来,他们必是预先分成十数队潜伏在周遭密林,趁着雾气变浓同时潜入营地,以偷袭之法杀死了望楼上负责警戒的士卒,又同时发动攻势!

    如此战法,除非训练有素的卒伍方能运用,这些尚未开化的西瓯人却是如何使出?

    屠雎顾不上细想,心下只是飞快闪过一连串的念头:最令自己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方才自己已派出士卒冲出营垒,去向正在撤退的主力大军求援,目下唯一出路便是集结起剩余兵力,一路且战且退,尽可能快地与赶来驰援的主力大军会合。只是不知,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西瓯人,自己还剩多少人?还能撑得多久?剩下这些人还能否全身而退?

    屠雎并未乱了手脚,或者说在拼尽全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他明白,古往今来不知多少次败仗,都不是真正败给了敌人,而是败给了自己的慌乱和恐惧,而这其中统帅的胆略又至关重要,只要自己没有慌乱,士卒们便不会慌乱,仍有可能将损失降至最低。想到这里不假思索地大喊了一声:“鸣金!”

    “军吏都冲上去了,没人守在将台!”身旁一名侍卫叫道。

    屠雎扭头望向百余步外的校军场,依稀望见那孤零零的将台上,一面大鼓一口金铎伫立在缭绕的雾气中,大军撤退时并未把这一金一鼓带走,为的便是以防万一,目下不幸果然要用上了。当即咬咬牙,裹了裹身上那件五胜之衣,发足狂奔了过去,几名侍卫一时未及反应,眼见自己统帅已跑出了十余步,这才连忙跟上。

    “快!再快!”尽管已是全力狂奔,屠雎心下却还是在不断催促着自己。

    “快!再快!”十数里之外,气喘吁吁的王翦不得不停了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上将军,我等,似是走错路了……”身后的赵仲始嗫嚅道。

    王翦诧异地抬起头,这才注意到雾气已浓重得辨不出周遭了,一时间额头不禁渗出了涔涔冷汗,然而他只是稍一迟疑,便听到那喊杀声从自己左手的方向遥遥传来,于是又是一声大吼:“循声回撤——!”

    将台就在眼前了,尽管大雾弥漫,但屠雎仍能依稀看到那金鼓的轮廓,顿时大为振奋,几乎是一下便跃上了三尺高的将台,劈手从金铎旁的木架上抢下了一根细长的铎槌,高高扬了起来。

    然而,正当他要将铎槌砸上金铎时,一道诡异的碧光却突兀从金铎后面闪现,直取前胸而来。

    猝不及防的刺痛猛地由胸口扩散开,右手的铎槌无力地落下,屠雎弯下腰,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口插着一柄翠绿色的短剑,汩汩鲜血正在往外冒;然后,金铎背后传来了一个颇耳熟的声音:

    “王翦,没想到吧?”

    他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一副黄金面具从金铎背后闪现出来,雾气中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是你?”捂住胸口的伤处,屠雎咬着牙喃喃道,他想了起来,这是那个曾警告过自己的楚人的声音。

    “是你?”黄金面具下,那楚人的目光和语气竟仿佛比屠雎还要意外。

    “五胜之衣如何到了你身上?如何不是王翦留在营中?”那楚人一把拔出了碧绿色的短剑,气急败坏地连声怒吼道,语气中充满了愤怒和不甘。

    “将军!将军!”迷雾中响起了侍卫们的吼声;与此同时,远处也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吼声,王翦亲领主力大军杀回来接应了。

    情知此番没有达到目的,项梁虽懊恼不已,却也没有任何迟疑,飞起一脚便将屠雎踹下将台。几名侍卫一拥而上围住自己的统帅时,他已转身消失在了迷雾中。

    “将军!将军!”侍卫们顾不上追击项梁,只是围住屠雎急迫地大喊,手忙脚乱地想给他包扎伤口。而屠雎尽管感到全身的力量都在渐渐流逝,却还是拼尽全力大叫道:“莫管我,快鸣金!”

    一名士卒眼含泪水从屠雎手中接过铎槌,猛扑上将台,清脆的铎声当当响起,穿透了层层大雾,传到了幸存士卒们的耳中。听到这个声音,心下已开始慌乱的士卒们重又都恢复了镇静,或三人一组,或五人一组,自发地和身旁同袍们结成一个个小战阵,每个小战阵由爵位最高的士卒指挥,一边继续抵御着西瓯人近乎疯狂的猛扑,一边缓慢而有序地向着校军场的方向慢慢后撤。而这时,远方山林中那惊天动地的吼声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转眼间,主力大军已重新冲入了秦军营垒,大批援军怒吼着扑向前方的战场,要为牺牲的同袍们复仇。

    一阵急促尖利如鸟鸣的越语从西瓯人后阵响起,桀骏见秦军主力回援,发出了撤军的号令。于是更多的越语在大雾中此起彼伏,那些方才还步步进逼的西瓯人连忙向后撤去,一个个猿狖般的身影蹦跳着狂奔着,很快便没入了雾中。当他们尽数撤退后,一阵北风吹散了浓重的大雾,秦军营垒也终于逐渐露出了本来面目。

    王翦面色凝重地走向躺在血泊中的屠雎,尽管伤口的血已被止住,但他的脸庞仍浮现出了濒死者才会有的灰白色,喘息也越来越艰难,那件沾满了泥泞和血污的五胜之衣也已被脱下,随意地团成一团摆在了一旁。

    蹲在一旁的霍龙将手搭上了屠雎的脉搏,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盒,捏起一颗紫红色的药丸递入屠雎口中,始终紧闭双目的屠雎这才眼皮一跳,终于重又睁开了眼睛。

    “将军,老夫必设法将你灵柩运回巴蜀,你且安心。”王翦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屠雎却轻轻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谢上将军,不,不必了。回巴蜀,路远,又崎岖,还是,安葬于此吧……”

    “也好,然老夫代西路军将士对你发誓,有朝一日,我等定要重回此地!”

    “我,信上将军……”

    屠雎艰难地笑了笑,闭上眼睛喘息了一番,忽然重又睁开眼,显是想起了甚,语气也陡然急迫了起来,“上将军,有人,想杀你!”

    “百越人想杀老夫者,多的是,老夫定会留意,将军放心。”

    屠雎却急切地连连摇头:“并,并非,百越人,乃是楚,楚人……”

    “楚人?”王翦的眉头拧成了一团,“这西越地,如何会有楚人?”

    “黄,黄金,面……”屠雎喃喃念叨着这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儿,同时感到死亡即将降临到自己身上,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用近乎痉挛的右手抓起被丢在一旁的五胜之衣,将它死死按到王翦怀中。

    “上将军,当心……”

    王翦轻轻伸出苍老的大手,合上了屠雎的双目,将那件五胜之衣重新披在身上又裹紧,忽然觉得心下一股说不出的凉意。

    宽阔的离水如一条迤逦绵延的长长青罗带,一路向南汇入郁水。两岸一座座奇峰突起的青山,如一根根破土而出的春笋般直插入云。在这些山峦天然形成的诸多危岩绝壁上,不时可见风雨侵蚀生成的一道道狭长洞穴,其中一处便是西路军将士们为自己统帅选定的栖息之所。

    叮叮当当的声响不断由半空中传来,满身汗水的常率领着赵仲始等数十名巴蜀山民子弟躬身跪伏着挥动椎凿,尽可能将脚下的崎岖地面凿得平滑,以便屠雎的棺椁顺利滑入洞中。大体完工后,常一声令下,赵仲始等人便将数十条粗大麻绳垂到山脚下,片刻后,山下便遥遥传来了任嚣的吼声:

    “起——!”

    一根根粗大的麻绳陡然绷直,在常的指挥下,岩洞中的士卒们齐齐喊着号子,将手中的麻绳一寸寸扯向身后,巨大的棺椁便开始缓缓向上升去。当棺椁经过自己面前时,预先守候在山腰上的士卒们便纷纷挺直了手中的木杈顶住了棺椁,以防它撞上崖壁;与此同时,山脚下无数的陶埙竹篪一同响起,吹起了悲怆激越的秦风。

    这种葬仪叫崖葬,又名悬棺葬,尽管将棺椁运上绝壁高崖颇要费一番工夫,但死者的尸身却可以避开绝大多数野兽的侵扰,存放棺椁的岩洞又通风干燥,更利棺木保存,是故此等丧葬习俗在整个南中国都甚为普遍。也正因此,任嚣、赵佗等人商议之后,一致建议上将军以此法安葬屠雎。

    “我等,且向屠雎将军道个别吧。”常深深叹口气,带领着士卒们向着屠雎的棺木齐齐拜了四拜,然后便依次紧握着麻绳向山下攀去。待到赵仲始最后一个双脚落地,山下的蒙武拉开一张十二石的大弓,射断了那根维系着岩洞与山脚之间联系的麻绳,于是再也没人能打扰死者的长眠了。

    幕府竹寮中,各路南征秦军的大将们再度济济一堂,然而这次的重逢已不再完整。

    除西路军统帅屠雎外,中路军、东路军,包括更东面蒙武统领的东越军,都有多名将尉牺牲,更不必提那些军侯司马乃至寻常士卒。各路统帅分别报上了本部兵力,相较出征前大多折损了两三成左右。虽说目下东越、南越都已平定,但难免会再有反复,而剩下的西越地几乎占整个岭南的小半土地,更盘踞着西瓯、雒越这两大部族,秦军目下无论兵力还是粮草都颇有些吃紧,若贸然进兵,实无必胜把握。是故众将经商讨后最终决定暂缓进攻西越,先将主要精力放在东越、南越的治理上,待到彻底解决辎重补给之后,再行考虑重新平定西越地。此后王翦便根据这一方略,将目下几路秦军进行了部分整合:蒙武部仍驻守东越地,任嚣也仍驻守南越地,原先由王翦亲领、驻守扬越地的这路秦军则并入任嚣的中路军,这两路秦军的重心是在各自驻地修道筑关,加强对两地的治理;王翦本人则接替牺牲的屠雎,亲自统领西路军,只与西瓯人对峙,不主动出击。商议已定后,王翦便修书一封交与常頞,派他将这书信带回咸阳,上报皇帝。

    不过令众将意外的是,一个多月后,归来的常頞却带来了皇帝的诏书,云庙堂有意将常调往蜀郡开道,特意询问上将军之意。常解释说,岭南以西、蜀地以南,另盘踞着夜郎、滇、邛都等西南夷诸部,当年都曾臣服于楚国,然庄跻暴郢时占据那里自立为王,也就此断绝了与楚国乃至中原的联系。天下一统后,皇帝便同样想派出兵马收复西南夷,从而使这片土地也融入华夏文明。而自己本是蜀人,祖辈又都是修栈道的工匠,对这开道之法尚算通达,皇帝便有意将自己调离岭南军,派往蜀郡。

    “将军欲在何处修路?”听到这里,王翦问。

    “上将军与各位请看。”常摊开了地图,手指上了蜀郡最南端,“此为僰道,由僰城向南直通滇池,乃当年李冰任蜀郡守时,以火烧崖壁之法修凿而成,后因战乱断绝多年,末将此去,便是要将它重新打通。只是此道地处险厄,颇难开凿,估计纵然凿通,也不过道广五尺。”

    “若能开通这五尺道,将军也算大功一件了。”王翦赞道,“目下几条扬越新道进展顺利,暂无须将军长久坐镇,老夫无由阻拦,军务交接完毕,将军自可归蜀。”

    “谢上将军!”常拱手一躬。

    “将军是回了巴蜀,我等不知何时方能重归故土。”赵仲始的神色间却颇有些失落。

    “何时能归?老夫自己也不知……”

    站在离水旁的王翦淡然一笑,扭头望向远处屠雎长眠的那处崖壁,心下回荡起了自己对屠雎的许诺:

    “老夫对你发誓,有朝一日,我等定要重回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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