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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通渠
1
苍老的咳嗽陡然打破了午后的寂静,昏昏沉沉的王翦睁开眼睛,无奈地长出一口气,轻轻擦去嘴角的口涎,睡意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美女的超级保镖)
“上将军!”一直守在外面的赵仲始听到干栏中的动静,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蹿上了竹梯,隔着布帘叫道。
“无事无事!”王翦疲惫地摇摇头,颇有些艰难地坐了起来。
赵仲始撩起布帘走了进来,正要端起一旁盛满清水的陶盆,王翦却摆手示意自己来,一边笨拙地下了床,接过赵仲始递过来的浸满冷水的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又抹去眼角的眼垢,这才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对赵仲始温淡地笑了笑:“人老了都这般,有点儿响动光亮便睡不着,老夫终究这把年纪了……”赵仲始没有答话。
自从屠雎牺牲、西路军北撤之后,他便随上将军来到了这离水岸边,一待就是两年。两年间,赵仲始明显感到上将军身体大不如前了:他的饭量已显著小了许多,觉也越来越短,尽管仍坚持每日亲自巡视营地,可这例行公事似乎越来越成了他的负担,好几次回到幕府都是脚步艰涩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几名都尉都劝他,说目下秦军驻地距西瓯人盘踞的密林终究还有几日行程,这两年来战事也少,上将军不必每日巡视;有一次驻守闽越地的蒙武将军过来,见了上将军的憔悴形貌更是大为震惊,硬要上书咸阳,请求皇帝允准他北归养老;不久前任嚣将军还派来军使,说目下南越地的治理已大有起色,南路军有意请上将军坐镇番禺指点军务。但这些上将军都坚执回绝了,说自己驻守这西越地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养老的,若想归乡,自己早就自行上书了,还用旁人代劳?目下西瓯、雒越两大部尚未平定,老夫何能心安理得做逃兵,若是那般,如何对得起屠雎将军与其他牺牲将士的在天之灵?再者任将军将南越地治理得好好的,自己又何必跑过去指手画脚给他徒增掣肘?众人听了都无言以对,就连蒙武将军也只嘟囔了句老匹夫当真犟驴一头,没再多说甚。
“仲始,有甚重要军务么?”王翦缓缓踱到干栏的窗前,喃喃问道。
“哦,辎重营一队人马到了要塞,欲求见上将军。方才我看上将军难得睡着,便未叫醒您……”
王翦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老夫不是早说过,但凡军务,不得半点儿延误么?”
“仲始知错。”赵仲始低声道,没有再为自己分辩。
王翦没再理会他,阴沉着脸披上战袍,大步撩起布帘下了干栏。
在充作幕府的岩洞中,他见到了四位不速之客。他们个个风尘仆仆,无一不黝黑精瘦如同一条条人干,脖颈背后都被晒脱了皮,从头到脚弥漫着浓浓的汗酸体臭,而那位显然是头领模样的吏员虽被其他人叫作监御史,却是一顶竹笠一根铁杖一身粗布短衣,分明是水工的打扮。
“几位远道而来,有何见教?”王翦惊讶地打量着这几人。
那水工模样的监御史拱了拱手,又递上一封木牍:“此乃太尉亲书,请上将军过目。”
“王贲书信?”王翦瞪圆了眼睛,接过木牍扫了一眼便抬起头,“先生欲凿运粮漕渠?”
眼前的这人,正是经王贲举荐来到岭南的监御史史禄,他身后三人则是三位精通水事的都尉。一个月前,史禄随秦军运粮船逆湘水而上赶到了零陵。此城位于苍梧郡西南端,也是平定西越的秦军重要后援城邑之一。靠岸后,史禄便赶到县府求见零陵县令信,提出希望县令指派向导引自己实地踏勘。县令信闻听史禄来意后大为振奋,先将此事上报苍梧郡守灶,又叫来了三名都尉,三人一个姓张,一个姓刘,一个姓李,从军前都是巴蜀水工,祖上还随蜀郡守李冰治过水,史禄与三人一见如故,次日便在他们的陪伴下,在湘离二水间的山地中开始了踏勘。一个多月的风餐露宿后,这才来向王翦报到。
“我等已将湘离二水踏勘完毕,目下想出了凿渠之法,这便讲与上将军……”史禄不紧不慢讲了起来,虽无地图写放沙盘等诸般物事,王翦却是听得极为用心,待到史禄一口气讲完,兴奋得重重拍了下石案:“以老夫观之,可行!只是兹事体大,须各路统帅一并商讨,更须知会咸阳庙堂,几位耐心等待!”
半个月后,仍是在这座岩洞中,征南秦军的各路主将团团围定了一副巨大的写放沙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蒙武伸出大手,好奇地捏着沙盘上的黏土;任嚣则同一旁的徒唯低声讨论着这座微缩工程;赵佗却是呆呆凝望着沙盘,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三条彼此通连、用来代表水流的细窄沟壑,大体成一个向左倾斜的“h”形。众人已认出,左面那一竖该当是南下的离水,右面那一竖则是北去的湘水,而中间那条曲曲折折的沟壑,无疑便是即将准备凿通的水渠。这条漕渠特殊之处在于,它与右面“湘水”的通连处,伫立着一个倒“人”字的水坝;倒“人”字水坝右面那一笔的末端,又有一条不大起眼儿的小小沟壑自“湘水”干流中分出,曲曲折折向北延伸了一段,这才重又汇入“湘水”。
此时王翦一声清咳,苍老却仍有力的嗓音在岩洞中飘荡开来:“各位,面前这副沙盘,便是运粮渠之草图,此渠之设想,出自这位监御史禄与辎重营三位都尉之手笔。目下便由他讲与诸位。”
说罢开场白,王翦向史禄点点头,闪身让到一旁,史禄则握起探水铁尺上前,将探水铁尺伸向沙盘:“各位当能看明,此三条沟壑,左沟离水,右沟湘水,中间横沟便是运粮漕渠;归总而论,凿渠只在一上一下两难:湘水水位低于山岭,无法翻越山岭汇入离水,此为一上之难;纵能设法凿成大渠、越过镡城岭,可过岭之后山势又开始陡降,水流必定一泻千里,运粮船只十有**将被打翻,此为一下之难。然史禄却有法解决,这便讲与诸位。”
幕府中一片寂静,众将聚精会神地听着。
史禄的铁尺打上了那座倒“人”字水坝:“依我等谋划,此渠共有三大要害。要害之一便在这湘水堤坝之上。各位请看,此坝并非寻常‘一’字,却是个‘人’字,两边各自接近东西两岸一端,分别与北、南渠口相连。如此设计,一是要将湘水一分为二,一半继续北淌,一半引入离水;二是将水流压入南渠,如此尽力减少落差,大大抬高水位;三是可视不同水势随时调整水量:枯水时可将全部湘水引入南渠,洪水泛滥时又可越过坝顶,泄入湘水,以保渠水始终衡平。正是因此,我等私下都将此坝呼为天平!”
“长堤可叫大天平,短堤为小天平!”王翦呵呵笑道。
“要害之二,则是这渠身数十道陡门船闸,可解湘水高流之难。”铁尺指向渠身时,众人才注意到这道“长渠”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道小小木片。
史禄拾起一只船形竹片,先后置入分别位于上下游的两道“陡门”之间,先将“船尾”后面、位于下游的那第一道“陡门”堵住“渠身”:“船只入渠,先闭合下游陡门,以此截断水流、抬高下游水位。如此,下游水位将渐渐上升,直至与上游平齐,船只也将随水流上浮,此时可逆流而上。”史禄说着便推动船形竹片自东向西“航行”,“及至船行一段,地势再度拔高,则在其身后闭合第二道陡门、打开第一道陡门放水,从而再度积水,使船只继续上行。如此反复,则船只可借水势,越岭而上!”
说话间,此刻位于船尾的上游第二道“陡门”已被闭合,先前下游的第一道陡门则被打开,“小船”在史禄的推动下继续西行,望着写放沙盘上的演示,众人想象着实地情景,不禁纷纷赞叹。
(注:据水利专家伍镇基先生考证,史禄的主要功绩只在建小天平坝、开凿南渠;《桂林风土记》、《灵渠记》等史料也载,北渠、铧嘴、大天平及陡门等其他工程实为东汉马援及唐人李渤、鱼孟威三人陆续增建,然为全面介绍灵渠,也为叙述方便,特将此等工程一并视为史禄修建。)
“然则船只下行之难,却又如何是好?”赵佗喃喃道。
“这便是要害之三,解此难题之要,尽在南北二渠。南渠正是此番凿渠之主体工程,此渠沟通湘离二水,自小天平堤尾部起,蜿蜒流入离水,共分四段,每段都可由周遭引一条天然水流分别涌入渠道,如此一可增高水势,二可节省人力缩短工期,三更使渠道依山势蜿蜒盘旋,缓其去势,减其流速,使舟行平稳,建瓴而下!”
“建瓴而下,好!”任嚣赞道。
史禄的铁尺又指向了“大天平”尾部,那里是一条更加曲折的沟壑:“再看北渠。此渠由大天平尾部起,向北迂回于平畴之间,再流回湘水。由分水塘到北渠渠口,径直长短只有三里,然我等若这般开凿,同样水流湍急;湘水更会径自沿北渠直泄而下,不断冲刷北渠河床,如此既可能冲毁堤岸,也会使大小天平尽皆失效,故而我等也着意将其掏得更加曲折,个中道理与南渠一样!”
“妙!”蒙武连连拍案。
“除大小两天平、南北二渠之外,我等还欲造其余几项附庸工程,然皆为细枝末节,不必赘言。各位将军以为,我等谋划如何?”史禄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围绕在沙盘旁的一干大将们。
“彩!”岩洞中的大将们,齐齐可着嗓子喊了一声。
“各位认可,我等欣慰。”史禄笑着点头,“只是如此工程,牵一发而动全身,岂能一次会商便草率决定?虽有各位首肯,上将军却还须询问咸阳庙堂!”
“不必再等了!”一直没有吭声的王翦笑了,“召集众将之前,军使已将皇帝回书送到,各位请看!”说着一招手,一旁赵仲始便展开了手中卷轴,绢帛上那幅水渠图示便展现开来,而更引人注目的则是图旁出自皇帝手笔的那三个秦篆:
诏曰:行!
“万岁——!”岩洞中顿时一片欢呼。
2
沉寂了两年的西路军营地,大大热闹了起来。
王翦站在宽阔的城垣上,望向西面那片长长的工地,这道长达三里有余的城垣是他亲自督建的,城垣之上甚至宽可纵马飞驰,城北便是那道正在开凿的南渠,与他所在的城垣斜向并行,伫立于此,整个工地便尽收眼底。
他看到湘离二水、镡城都庞二岭之间的这片广阔山地中,无数士卒、民夫和工匠从数十座营垒中络绎不绝开出。东起湘水西至离水,举目皆是一座座因陋就简的干栏竹寮,举目皆是旌旗漫卷烟尘弥漫。(
九星修魂诀)位于长龙最西端,也就是自己脚下的离水之畔的这片平整旷野上,四五座新建成的驻军要塞拔地而起,分散在流入离水的两条大水之间,后世将两水分别称作大小溶江,位于两江汇流的三角洲上的那座要塞便被称为小营;而小营西北,与其隔离水相对的那座更大的要塞则被称为大营。尽管论规模,这些要塞都不能与当年灭国大战时的营垒相提并论,但相较那些干栏竹寮已极是宏伟巍峨,在士卒们眼中不啻城邑一般,于是索性将它们统称为秦城。
王翦的目光没有向几座秦城投去,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数十里外,湘水西岸,那才是整个工程的轴心所在。
那日幕府会商之后,凿渠的几件大事都先后定了下来:其一,此次凿渠以史禄为渠令,张、刘、李三都尉任渠丞辅之,职司全部工程,上将军王翦亲自总揽其他一切后援事宜;其二,自西路军各营遴选四万精壮士卒民夫,负责修渠建城;其三,上书咸阳,请求适当增运粮草;其四,西路军其余各部、南路军、东路军皆按兵不动,提防变故发生。诸般事宜商定之后,蒙武、任嚣、赵佗等各自回了东越南越,王翦、史禄等人则开始了连轴忙碌。
方略刚公布,所有的营垒都沸腾了,所有的士卒民夫都捶胸顿足急不可耐地吵嚷着要去工地,**辣乱哄哄的诸般景致直如汹汹请战一般,说来也是因将士们压抑得太久了。原统帅屠雎牺牲后,西路军便与西瓯人展开了漫长的对峙,两年不解甲弛弩,而比起西瓯人的偷袭,这遥遥无期的等待更是使军心浮动,将士们人人心头压抑憋屈,口出怨言者心生愤懑者比比皆是。而在这紧要关头,建城凿渠的消息骤然传来,将士们如何不欢欣鼓舞?
而目下,由各营遴选出的四万余人被分为了三大块。最西端工地,即王翦目下所在,有万余士卒热火朝天地挖着壕沟垒砌着土墙,修筑秦城营垒;中段是南渠的施工段,也是主体工程所在,那里聚集了两万民夫,被分为四批,在南渠的四段渠道同时开工,刘、李两都尉一同负责这段工程;最东端便是整个工程的核心,大小天平和北渠都在这里建造,由史禄带领张都尉亲自坐镇,在这里劳作的也大都是有过凿渠经验的工匠。在此之外,更有川流不息的大队民夫将一袋袋粮谷肩挑背扛地运至整片工地上,另有几个千人队日夜在渠道各要害地段巡视,以防备西瓯人可能的偷袭,保护渠道不被破坏。目下两个月过去,最东端的几座秦城已全数建好,这里也由此成了警戒士卒们的驻地,王翦也将中军幕府移到了这里。
“上将军,我等收拾已毕!”赵仲始远远喊了一声。
“走,随老夫巡视漕渠!”
出得秦城两三里,刚入山谷,隆隆鼓声和震天号子便不绝于耳,灼人热浪伴随着滚滚烟尘扑面而来,工地上无数黑黝黝光亮亮的脊背晃动着,来来回回穿梭不停,热火朝天的景致使王翦想起当年修郑国渠之时,不由得感慨万千地长叹起来。他率领着一行人自西向东沿渠道工地缓缓而行,不时召来各段工头问询有无懈怠误工者。工头们便从袖中怀中纷纷掏出一枚枚沾满尘灰散发汗臭的潮乎乎竹简木牍递来,上面稀稀落落记载着受罚者的姓名爵位,拢共加起来也不到百人。王翦大为惊讶,沉着脸反复质问是否有隐匿不报,工头们无不大是委屈,说弟兄们昼夜苦干死战,白日顾不得咥饭夜晚顾不得上榻,谁下去歇歇都自觉颜面无光,中暑累倒者比比皆是,我等劝都劝不住,有甚隐匿不报的?上将军不信可自行暗访,但有隐瞒,我等甘当军法!王翦听了这才良久无言,沉思片刻后下了两道将令:其一,自今日起,修渠士卒民夫必须按时作息起居,不得随意抢工;其二,霍龙先生莫再留自己身边,也请他来工地坐镇,医治伤病众兄弟。一旁赵仲始嗫嚅着想说霍龙先生不在,上将军身体不适却如何是好,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一行人走向渠口,正好与刘、李二都尉会合,刘都尉神色间很是兴奋,李都尉更是孩童般雀跃不已,拉着王翦去看新建好的泄水天平。众人走上长长的堤岸,李都尉指着脚下说此堤被我等呼为秦堤,也是防南渠渠水泄走的,此处距湘水近在咫尺,地势又较湘水高,若无此堤,渠水都将白白流走,更难行船。说话间前面沟渠旁现出一条奇特长堰:顶端以巨石砌成,下面却开了一个个渠眼,再下则是根根直插的条石层层叠叠一直向下延伸。李都尉踏上长堰指着脚下渠眼说,方才秦堤是蓄水用,此处却是用作泄水,泄水天平之名由此得来。渠中水少时,便关闭这些渠眼;若遇洪水泛滥,便将其尽数打开,如此多余渠水可由渠眼泄回湘水,不致因水流太急而冲毁秦堤,而这些流水也同样可灌溉耕地。说着又指向渠眼外那些层层叠叠的条石说,上将军看这些条石像不像鱼鳞?我等都称其为鱼鳞石,如此叠法远较寻常直上直下垒砌经久耐用,前面大小天平坝也是如此,此乃刘都尉谋划!这句话顿时引起一片赞叹,寡言的刘都尉仍是一声不吭,脸却微红了。
到达渠口,王翦与两位都尉道了别,继续沿曲曲折折的秦堤东行,已可遥遥听得远处水声,转过弯时眼前便豁然开朗:湘水已被一道临时垒好的堤坝挡住而绕道北流,淌入了先行凿好的北渠;一片底部干涸、遍布着大小鹅卵石的广阔分水塘中立起了人字形大坝的雏形,两条大坝间散落着数百名奋力劳作的士卒,正两人一组将一根根粗长原木由岸边运至堤坝前,再分毫不差地将它们码放得整整齐齐;岸边则散落着一座座石坊,凿石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不时有一队队民夫穿梭其间,扛着一根根打磨好的条石运至一处空场,那里堆满了同样的条石;又毗邻几座铁坊,近百名民夫正在那里起劲儿拼装着它们,再分头运至那些铁坊之中。
史禄不在工地,留守的是张都尉,张都尉迎接了王翦,王翦问起这些条石原木乃至铁坊,张都尉大为自豪,引领着众人来到那些条石前,王翦这才看明白:这些条石并非寻常石头,而是两端各留有一个燕尾形(等边梯形)凹槽,每两根一拼,两边一对,中间便形成一个两边宽中间窄的凹槽,民夫再将这些对好的条石依次运至铁坊,工匠们则将铁水灌入条石槽中。张都尉解释说待铁水冷却变为铁码,两根条石间便被牢牢铐住结为一体,几无分开之可能,以这等条石垒砌内堤,远较寻常条石牢固。王翦又问那些原木怎么回事?若以它为坝基,整日浸水岂不都朽烂了?张都尉笑说上将军放心,这原木并非寻常木料,乃是我等就近砍伐的上好松木,木中含松脂,浸水不仅不烂,反会吸水鼓胀,越泡越结实,俗称水泡万年松是也,我等都说,这些松木纵然两千年也不会坏!说罢又道,这大小天平坝,坝基便以松木打成排桩,抓牢底层鹅卵石;内坝则以铁码铐起之条石垒砌,排成那鱼鳞状,用作外坝坝面。坝基、内坝、外坝之间,再以石灰、黏土、粗沙混合生桐油黏合衬砌,既牢固又防渗水,水势再大也不怕!
“监御史等人奇思妙想,虽李冰郑国复生,不过如此!”结束一整日的巡查时,王翦对史禄慨叹道,语气中满是钦佩。
史禄却笑着摆手:“谢上将军,然则设想再妙,终须落实方成;此等赞誉唯待渠成,我等方能坦然受之!”
“善,老夫坐待渠成便是!”王翦大笑道。
3
工程进行到第三个月时,秦人凿渠的消息终于传到了西越地的重重密林里。
阴霾的天空下是一片连绵起伏的青翠山麓,绿茵掩映中依稀可以看到依山势而建的一座座干栏、一块块坡田,一直延伸到山脚,灰白的薄雾和云气萦绕其间,使这些竹楼和田地显得影影绰绰,也让人难以看清这片广袤山地的本来面目。这是西越腹地最高峰,后世名字是大明山,百越人自己则称其为“博邪山”,即镆铘山,这个名字无疑与越王勾践相关,而此地也确乎铜矿遍布,适宜冶炼各种工具兵刃。雒越部之所以远较其他百越部文明开化,很大程度上是拜它所赐,而他们在此形成的村寨,便相当于安阳国的国都。
露水从枝头无声坠落,有几滴落到了项梁的头顶,将他披散在肩头的灰白长发打湿,他却毫不在意,仍然倚在一块遍布青苔的湿漉漉的山石上沉思着。
两年前,他在那场偷袭战中杀死了西路军统帅屠雎,虽未夺回五胜之衣,却也得到了西瓯人的拥戴。此后王翦接替屠雎领军北撤,项梁却阻止了西瓯人继续追击,他明白,此番秦军的撤退乍看上去与当年李信攻楚时的退兵一样,实际却大有不同:当年李信已陷入绝路,更兼战况紧急,是故撤退时毫无章法,士卒们也全无抵御楚人的战心,这才有了父亲那三日三夜不舍的追击;目下不然,屠雎固然阵亡,战局却依旧胶着,秦军的撤退毋宁说是积蓄力量,等待卷土重来的时机,而他们的统帅也不是当年年轻气盛的李信,却是老谋深算的王翦,如此一条老狐,退兵之际岂能全无防范?就这样,项梁放任了秦人安然北归,自己则力劝桀骏率领西瓯人南下归顺雒越,秦越双方从此开始了遥遥对峙。
虽未真正击退秦军,瓯雒两部却仍大为振奋,安阳王蜀泮便以为如此硬撑下去,秦军早晚要北归,可项梁心下却无任何轻松,他知晓秦军元气未伤,他们根基还在,实力还在,统帅王翦也还在。两年来,他每月都要派出斥候北上探察敌情,有几次还是亲自前往,虽说极少能探得王翦身影,却完全可以肯定他始终留在军中,若说这老狐两年来整日缩在营中一筹莫展,项梁是决然不信的,他知道以王翦的顽韧心志,绝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后退是为了前进,蛰伏是为了暴起,拳头收回来是为了更加凶狠地打出去,这便是王翦,这便是秦人。
而目下,秦人开始“挖土”——西瓯斥候如此称呼秦人那项工程——的消息遥遥传来,终于验证了项梁的猜想。他虽不明白凿渠的诸般细节,但完全可以猜到,那长渠必是用来运粮的,一旦挖成,秦人粮草必会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他们便必将批亢捣虚长驱直入,待到那时,自己便回天乏力了……
一滴露水忽然穿过长发的缝隙,滴到了后颈,项梁猛一哆嗦,转身向身后走去。
“毁渠?”
念叨完这两字,安阳王蜀泮久久无语,片刻思忖后才向身旁的皋通瞥去一眼:“蒲正意下如何?”
皋通轻捻着雪白的长须:“骆垌所言自然不差,可你能毁掉一次,他便不能重修么?至多延缓渠成时日,可我雒越郎兵又将死伤多少?”
“依蒲正之见,我等又当如何?”项梁反问一句,雒越人分别把王、相、将称为召宏、蒲正、骆垌,他也入乡随俗了。
“老夫尚无定见,只觉不当如此仓促发兵。”
“……”项梁沉默了。他明白,若不继续与皋通争下去,自己便只能说上句“在下言尽于此,召宏自行掂量”,可若真让安阳王自行掂量,这一提议十有**便会石沉大海。(
总裁贪欢,轻一点)在他看来,这位安阳王心机确乎深沉,才干见识手腕也都算得上乘,可此人却独独少了大器局,只牢牢抱定保全自身实力、坐等对手衰落的念头,直如当年山东六国中的齐国一般,短期看这般想法自不算错,然则秦人也会和你一般无为么?邦国大争本就如逆水行舟般不进则退,那秦人力争上游,你却原地踏步,长此以往能不越来越落下风么?
虽说看得很是清楚,项梁却不能吭声,这不仅是非其人勿与语的道理,更因他时刻记得自己的外人身份,也相信安阳王与皋通这对君臣同样记得,他知道他们虽用自己,却又防着自己,反过来自己也一样。
蜀泮站了起来,贯头长袍轻轻摇曳着,缓步踱到了干栏的窗前:“蒲正之言在理,我安阳国不当贸然出兵。然则,却也不能坐视秦人凿成此渠。不是还有西瓯人么?”
听到这句,项梁心头一阵五味杂陈,说不上兴奋还是轻蔑——安阳王这番话,毕竟也算是赞同了自己的提议,无论如何终究是好事;可他却是本人缩在后面,派那些徒有蛮勇的西瓯人,跟着自己这个外人前去送死,当真好盘算!
虽然明了于此,他却还是向蜀泮深深一躬,“召宏明断!”
皋通也笑了:“老夫前日领工匠制成三百张竹弩,可助骆垌,此番必能重创秦军。”
“谢蒲正。”项梁点头向皋通致谢,又转向安阳王:“除这三百张竹弩之外,臣还想要一人一物。”
“一人一物?”安阳王扬了扬眉毛。
“这一人,便是雒越第一勇士,阮翁仲。”项梁盯着安阳王的双目,一字一顿道,“这一物,便是……”
再度攻秦的打算一公布,所有的西瓯人都兴奋了。
译吁宋死后,继任的桀骏便率领着族人主动归顺雒越,西越两大部族终是结成了同盟,合称瓯雒部。可虽说“瓯”在前“雒”在后,这同盟的君长却是安阳王,一干轴心元老也大都是雒越人,西瓯人只占少半,如此极不平等的状态其所以能维系下来,既是因雒越人的装聋作哑,也是因桀骏的有意忍让。若说一开始归顺雒越时,桀骏纯粹是因西瓯部的弱势而不得已忍气吞声,那么到了后来,这忍让却很大程度上是他自家心甘情愿了。不同于其他那些徒有蛮勇的族人,桀骏是当真佩服雒越部的强大,也当真佩服安阳王的才干谋略,他之所以对项梁信任备至,也不能不说是出于类似原因;而听到项梁讲出自己的打算时,他几乎想都不想便一口应承下来,同样是出于类似的原因。
“若非项将军,我西瓯部早挨秦人灭了;将军发话便是!弟兄们,可是如此?”说到最后一句,桀骏扭头望向其他族人,立即得到了一片不假思索的响亮应和。
“此番若能得手,项梁必当替将军说话,请召宏授你铜印青绶,执掌瓯雒全军!”项梁虽是面无表情,心下却隐隐闪过一丝愧疚,他很是清楚,以蜀泮的猜忌多疑,是不会真正相信桀骏的。
“项将军打仗最狠,桀骏配不到这将位,只愿随项将军打秦人!”桀骏大叫道,重重一顿手中的屈卢之矛。
“将秦人杀了吃肉!杀了吃肉!”西瓯人们纷纷嚷道。
随着西瓯人纷纷潜入密林,博邪山深处也传来了阵阵巨响,一个小山般魁梧的黑影迈着沉重步伐,走出山谷,追随着西瓯人的足迹而去;与此同时,另一个浮岛般的巨大身影也从博邪山一道水流中游出,激起了冲天的水花,月光下依稀可见一颗颗锋利牙齿,闪烁着森森光芒。
4
“立好了么?”望着遥遥立在大天平坝上的张都尉,史禄摇了摇手中令旗。
“好了!”对面的张都尉摇摆着令旗大吼道。
“小天平坝如何?”史禄又转向另一侧,再次摇动手中令旗喊道。
对面的刘都尉没吭声,只是同样挥舞着令旗,做出肯定答复。
一旁的王翦饶有兴味地望着几人的举动。目下他和史禄的位置,刚好处于已建成的大小天平坝的人字形交会处,史禄在这里立起了一根一人多高、外形很是奇特的石柱,这石柱以一块尖形料石为基座,尖端直指正北;基座上凿有环形凹槽,石柱嵌入槽中可自由转动;柱身正中凿有一个方形孔洞,一根木杠从孔洞中穿入,石柱顶部则是另一处凹槽。
“转柱!”史禄叫道,李都尉向赵仲始一招手,两人分别来到木杠的两端,一同逆向推动起了石柱,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随即响起。
“停!”史禄又喊道,吱嘎响声随之停了下来,史禄走到石柱前,眯起眼睛,目光越过石柱的顶端,落在大天平坝张都尉身边那根竹竿上。
“大天平坝,百二十步,与石柱等高!”
“万岁!”北岸一片欢呼雀跃。
石柱吱吱嘎嘎重又开始转动,片刻后随着史禄又一声号令,再度停了下来。
“小天平坝,百二十步,与石柱等高!”
“两坝等高,万岁!”这次,南北两岸一同响起了欢呼声。
“回上将军,我等选了多处数番测量,两坝高度都是一般,足可将湘水三七分开!”史禄转过身来面对着王翦,拱手昂然道。
“既如此,老夫放心了!”王翦笑着还礼,“此皆监御史与三都尉功劳!各位连日来甚是辛苦,老夫做主,自明日起歇息三日;今晚你等痛饮大吃!”
“上将军万岁!……”士卒、工匠和民夫们欢呼着纷纷丢下手中各色工具,欢笑着嬉闹着成群结队离开了渠口,沿着渠道纷纷向西面的秦城走去,人人心下都是难以抑制的兴奋,晚炊刚开始,许多人一碗秦酒下肚便已经醉了。
与士卒们不同,中军幕府之中,王翦、史禄和刘、李两都尉却并不那般放浪形骸,毕竟水渠尚未全数完工,张都尉又在渠口守夜,是故也算不得庆功酒,席间几人也始终是酒喝得少,话说得多。史禄说,对这水渠,目下自己尚有两样担心,一是百越人前来偷袭毁渠,二便是工程本身之忧,听到这里,王翦皱起了眉。
“前日斥候也报与老夫,说这几日工地以南,重又发现百越人踪迹,难保不是冲此渠而来,好在老夫已预做绸缪。可监御史所言第二忧,忧从何来?”
“我等反复思量,这大小天平人形堤坝,其余都好,唯有一样让我等放心不下:怕还不够牢固,若遇大暴雨,难保不会被冲垮。目下已渐入雨季,我等心下多有不安,只想早日防患于未然。”
“有眉目了么?”
“目下尚未有。”李都尉颇沮丧地摇摇头。
“有!”极少开口的刘都尉忽然冒出一句。
“有法解此难题?”李都尉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刘都尉却是连连摆手:“说,麻烦;图,取来你等看!”
“阿兄也!”李都尉一脸哭笑不得,“你便多说几句,又有何妨?”
“刘都尉寡言木讷,却闷头解了此难,了得也!”王翦大笑道,史禄李都尉也跟着笑了起来,刘都尉却只似笑非笑地嘴角扬了扬,出了中军幕府。王翦史禄李都尉三人则继续聊着,猜测刘都尉能以何法解此难题。史禄道,三都尉中刘都尉最不爱讲话,然则心思却最巧,凿渠这几个月,许多难题都是他闷头解决,想出法子也极少开口,往往递过一块木牍,要点与图画便全在上面了;李都尉也说,阿兄甚都好,就是不爱说话,有时我等整日都听不见他吭一声,做的活计却比谁都多!王翦笑道,光做不说者,总比只说不做者强上百倍,人无完人,便莫苛求了。史禄与李都尉连连点头称是。
几人正在说着话,帐外忽然闪过一道亮光,随即便传来了滚滚雷声。
“下雨了?”李都尉一愣,首先想到的是,外面的张、刘两都尉会不会淋雨?
“切莫是暴雨!”史禄脱口而出——刚建成的大小天平坝会否有事?
王翦没有吭声,心下却涌起一阵不祥预感,他想到的是两年前西瓯人偷袭、屠雎牺牲那一夜,当即离席而起来到窗边,一把拉开帐帘。
掀开帐帘的一刹那,墨黑的天穹中电光一闪,照亮了南面的连绵山峦和重重密林,令王翦惊讶的是,他似乎看到一个巨大的阴影,正在向秦城方向移动!
紧接着,密林中响起一阵沉闷吼声,瞬间淹没在了滚滚沉雷声中。
“听清了么,甚声音?”秦城望楼上,一名值夜士卒惊讶地问自己的同袍。
“不,不知!”另一名士卒又惊又疑地握紧了手中弩机,“莫不是……我等听错了?”
仿佛为了驳斥他一般,密林深处响起了第二声长号,比方才那声更加沉闷,更加悠长,更加令人不寒而栗;不仅如此,两名士卒这次还同时感到一阵震颤遥遥传来。
“看见了甚?”屯长的吼声从望楼下响起。
“甚也看不见!”望楼上的士卒大叫。
这话果然一语成谶,一阵疾风随即猛地卷入望楼,片刻间便将几只风灯撕成了碎片。
“快掌灯!快掌灯!”狂风的呼啸中,相邻的几座望楼也同样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喊声,方才那阵震颤不仅没有停息,反而越来越剧烈,越来越近了。
“到底甚事?”屯长口中吹响了骨笛,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了望楼。
守在望楼上的两名士卒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向着前方的夜色中指去,屯长顺着他们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前方的密林中,隐约现出了一个巨大的模糊黑影!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那个巨大黑影穿过丛林,来到了秦城前开辟的那片百余步宽的空地上。借着闪电带来的转瞬即逝的光芒,三人都已看清,那是个块头足有城垣一半高的巨人!
他那乱糟糟的头发沾满了由林中带来的枝叶、藤条、苔藓和泥土,下颌的硬须如一根根铜刺般大张着,一直垂到前胸,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如猛兽般闪烁着粼粼绿光。看到秦城就在眼前,他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匕首般锋利的两排牙齿,爆发出方才那阵震慑人心的咆哮;两只强有力的臂膀则肌肉虬结青筋暴起,高举起一根寻常人根本合抱不过来的粗大树干,将它重重掼在地上,当即便砸出一个一尺深的大坑!
整片秦军营垒,仿佛也随着这重重一掼而震颤了起来。
“愣怔个甚?快放箭啊!”屯长大喊道。(
苗疆道事)
两名士卒如梦初醒,连忙射出了两支弩矢,然而巨人眼见弩矢射来,既不躲闪也不格挡,反而张开了双臂,胸口门户大开!
嗖嗖两声,两支弩矢明明刺中了胸口,却是深深陷进了象甲之中,直如鸡卜时两根竹签插入胫骨一样!
巨人雷鸣般地哈哈大笑,双手各拔出一根弩矢,只一握便将两根硬木削成的弩矢捏得粉碎,此后又弯下身子,双手举起那根深深掼入地面的粗大树干,隔着百余步便将它猛掷向望楼!
随着一声巨响,整座望楼都变成了一堆破碎木料。
沉闷的铜鼓声响、报告敌袭的骨笛接连响起,倾盆大雨也随之瓢泼而下了。
“百越人偷袭!”王翦雪白的须发飘舞着,如一头苍老却仍然强壮的雄狮那般怒吼道,“监御史守好渠口,李都尉分兵警戒渠道各段要害,快!”
“诺!”史禄和李都尉齐声叫道,又同时接过令箭冲出幕府,却刚好与闯进来的赵仲始撞了个满怀,两人顾不上与他多说什么,匆匆飞奔了出去。赵仲始则侧身让过他们,大叫了一声:“上将军!西瓯人杀过来了!”
“兵力几多?”
“一个!”
王翦愣住了。
5
登上城垣背后的司令云车时,刚好又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王翦借着亮光一眼便看清了脚下的形势。
营垒中所有的将士们都已集中到了城垣上,拼命向着营垒外那片百余步的空地,以及空地后面的密林中泼洒着弩矢。尽管他们不少人都颇有几分醉意,但毕竟训练有素,又早习惯了百越人的偷袭,是故并未慌乱;然而对面密林中那些蚂蚁般拥挤在一起的西瓯人,却与以往偷袭时大不相同,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贸然冲来,而是统统缩在密林中,向着数百步外的营垒不断射箭。按说如此战法该当正中秦人下怀——西瓯人弓箭射程很短,这般距离根本无法伤到自己;然而此番不然,他们射出的箭矢竟根根直取城垣,鹿砦背后、壕沟之中、城垣之上,不时有躲闪不及的秦军士卒中了箭,惨号着倒下来,一时间居然防守得大是吃力!
“这是何等箭矢,威力竟不下秦弩!”王翦雪白的眉头拧成了一团,心下暗想。
而比这箭雨更令王翦惊怖的,还要数那个巨大身影,那的确是人,却远比寻常人高大得太多太多。他的前胸和肚腹都有厚厚的象甲防护,头上也胡乱披了一块粗厚兽皮,四肢却仍袒露在外,已密密麻麻插上了十余支箭矢,淋漓的鲜血从这些创口中流淌出来,混合着雨水,在脚下汇成一道道溪流一汪汪水洼,可他却毫无畏惧。眼见对面的城垣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千百只弩矢划破雨幕向自己纷纷射来,他只是满怀嘲弄与不屑地哈哈大笑,冒着纷飞箭矢快步奔向城垣,厚厚脚掌每一下都要在泥泞的雨地中踩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赵仲始!”王翦叫了一声,仍然紧盯着那个离城垣越来越近的高大黑影,“你领三个百人队,依老夫谋划行事……”
一座又一座硬木的鹿寨和拒马,被巨人生生以双手拆毁,以双脚踩塌,那上面精铁打造、粗如长矛的巨大尖刺将他手脚刺得鲜血直流,可他毫不在乎,仍一刻不停地披荆斩棘。守在鹿寨背后的士卒们纷纷挺起长戈挥出长矛刺向巨人,他却全然无视,每拆毁一道工事,只需轻轻一挥臂一抬腿,那些试图进攻他的秦人们便在一阵阵哀号中变为了一团团血肉。他就这样转眼间来到城垣下,同样毫不在意头顶纷纷丢来的滚木礌石,却弯下腰重新抱起那根刚被丢去的大树猛然扫向城头,一下便将城垣上的几名士卒砸成了肉醢,右肩随即便向那夯土城垣狠狠撞去。
“轰隆——!”
巨大的震颤猛地传来,匆匆赶来、正要挥动长戈啄向巨人头顶的士卒们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在墙头的泥水中,他们刚要爬起来,第二下震颤重又将他们震倒在地。刚刚第五下震颤,便是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因浸满了雨水而变得湿软的夯土城垣,已被这血肉的撞城锤冲出了缺口。城垣上几名士卒惊恐大叫着,随着纷飞的泥浆雨水先后从高处跌落,巨人却已侧着身子冲进了城垣的缺口,待到他一只脚踏入秦人的营地时,这一段夯土的城垣已轰然坍塌成了一摊烂泥。
“击鼓!”王翦一声大吼,身旁的军吏在大雨中举起了风灯。
当阮翁仲闯入秦城的同时,一队队轻装秦军也伴随着隆隆鼓声,高举着盾牌挥舞着长戈,散成一个大弧鱼贯拥来,巨人又是一阵仰天大笑,双手紧抱那根粗大树干一个横扫,秦人见状急忙四散,巨人得意之余正要继续前冲,他们却重又围了上来。如是两三次反复,阮翁仲虽也不时能杀伤秦人,却也再难前行,恼怒之下只是全无目的地胡乱挥舞着树干,木屑、树叶、枝条连同血肉和残肢,一道被甩得四下纷飞。
“阮翁仲大是吃力,我等不如也冲出,助他杀敌!”眼见阮翁仲被缠住,密林中按兵不动的桀骏焦急道。
“不必,当前形势,我正求之不得。”黄金面具背后,项梁的声音和他的目光一样冰冷,“如此缠战,秦人便会全力对付阮翁仲,无暇顾及别处,正可便宜皋通行事。”
“可这般打杀下去,阮翁仲迟早会寡不敌众……”
“此人再是勇猛,不过奴隶而已,安阳王尚不在意他生死,我等又何必在意?换作将军自己,可愿牺牲西瓯人性命,救得此人么?”
听到这话,桀骏没来由地一阵战栗,他心下忽然涌起一丝怀疑,也许项梁出兵前,根本就没想到让阮翁仲活着回来。
“阮翁仲拖得一时是一时,我等不必出战,只以弩矢掩护,只要皋通那边得手,立即撤军!”
“赵仲始,能否对付这巨人,便看你了……”遥望着巨人凶性大发,不断有士卒死于那巨木之下,云车上的王翦咬牙喃喃道。
正在这时,一声号角突然自校军场方向悠悠响起,随即便是一点火光在雨幕中闪现。
“赵仲始准备好了!”王翦心下终于松了口气,连忙扭头一声大喊:“鸣金!”
清脆响亮的铎声穿透了雨幕,听到这个声音,还在与巨人纠缠的所有士卒都开始向后退去,巨人却格外兴奋,大步追击着他们,那一双大脚到处,木栅围墙干栏军帐无不像小木块垒起来般被轻易推倒,一眨眼就变成了一摊摊废墟。建筑此起彼伏的坍塌声和雷雨声、喊杀声掺杂在一起,却仍掩不住巨人那忘情的大笑,笑声竟充满了无尽快意,而他面对着这些狼奔豸突的秦人,也正如一个懵懂孩童面对着那些四散逃命的蝼蚁一般。
“不对!”正在密林中观望的项梁突然大叫,“阮翁仲,回来!回来!”
“有甚不对?”桀骏一头雾水,“阮翁仲攻进寨子,不正是因秦人抵挡不住么?”
“秦人便是退,也当四散开来,如此方能活命,岂有全数退向一处之理?目下分明有诈!阮翁仲,回撤!蠢材!”
尽管项梁察觉到了问题,但已晚了。
“猎物,入彀了么?”
遥望着那个巨大的身影,云车上的王翦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而此刻的巨人,也已狐疑地收住了脚步。
眼前是一片极尽空旷的校军场,透过细密的雨帘,他勉强可以看到空地对面是黑压压一片的人群,然而那些秦人似乎并无冲过来厮杀之意。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雨更大了,那个瞬间,阮翁仲分明看到了秦军阵中一片闪烁的寒芒,他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怪异的大型兵器。
“百人队,各校望山!”赵仲始的声音回荡在雷雨中,严阵以待的士卒们静默着绞动起辘轳,一根根粗大如长矛的弩矢纷纷瞄准了远处那个小山般的影子。
尽管心下本能地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但巨人自出生以来便不知何为退缩,他依然爆发出一声震慑人心的怒吼,大步向着那些秦人冲去,两只大脚交错砸落在空地的泥水中,溅起了半人高的泥浆,整个人直如一座山岳般压来,那巨大的压迫感竟使赵仲始一时喘不过气来!
三百步……二百五十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
赵仲始默默数着,眼眶的肌肉急速收缩。巨人其实已进入射程,但目下大雨滂沱,贸然射出弩矢极易失去准头,他希望等到把握更大时再射出。
百步!
“射!”赵仲始突然劈下手中的令旗。
巨大的呼啸声中,十余根粗大的弩矢如同一道道黑色闪电般相继由秦军阵中刺出,划破雨幕后错落有致地直扑向阮翁仲,刹那间便深深刺穿了他的身躯,道道血泉接连喷涌,立即便在巨人脚下汇成了一池血水!
剧烈的疼痛使巨人连声大叫,刚被三根弩矢射中时,他还奋力抬起脚步试图继续向前扑去,然而后面的弩矢接连不断,有增无减,根根都贯穿了他的身躯,周身的力量迅速随着流淌的鲜血而消逝,他立即发现自己无法再向前挺进,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终于攫住了他,他顾不上拔去那些仍插在身上摇摇晃晃的长矛,转身便向着营垒那被自己撞出的缺口逃去。
“那夸父败逃了!我等追!”赵仲始一把掣出短剑,剑指那个飞速远去的庞大阴影叫道,兴奋的吼声随即在秦军阵中炸裂,士卒们如同围捕一头巨象的猎手们那般散开,纷纷向着落荒而逃的巨人冲去。
“骆垌,救俺!”冲出秦军营垒后,巨人气喘吁吁大吼着,只觉自己的步伐一步比一步沉重,身后秦人们却距自己越来越近了。
“竹弩,射!”隐身林中的项梁眼看秦人尾随着巨人冲出营垒,即将追上巨人,当机立断下令道。
“可阮翁仲……”桀骏还有些迟疑。
“此人没用了!”项梁厉声道,“杀了他!”
出乎项梁的意料,西瓯人没有照办,而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一道凶光掠过项梁的眼睛,他猛然跃出密林,黄金面具反射着烁烁电光。
“骆垌!俺……”眼见项梁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预感到自己快支撑不住的巨人心下顿时一阵狂喜。
笑容忽然凝固在了脸上,他看到项梁面对着自己,平举起一只竹弩,弩矢的尖端闪烁着白亮的油光。
“骆垌!你……”
后半句话还没有出口,他便感到腹部的伤口传来一阵轻轻的刺痒,如同被蚊蚋叮咬过那般;然后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仿佛有什么物事在那伤口中炸裂开来。(
我的校花老婆)他惊讶莫名地低下头,看到一根白色的弩矢刺入了方才秦人给自己留下的伤口中,镞头已裂成了片片碎块,将伤口切割得更加血肉模糊。
一阵麻木感从伤口周遭迅速扩散开来,巨人抬起头,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骆垌,可他只看到那副毫无表情的黄金面具,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身后,则是秦人越来越近的呐喊与脚步声。
他缓缓倒下,溅起了一人高的泥浆和血水。
项梁收起弩机,转身,不等那些秦人看到自己,已没入了密林中。
“撤军!”他大喊道。
6
“总算逃过一劫,若无这几架连弩,后果不堪设想!”
眼见西瓯人重新没入林中,王翦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心下暗想。这连弩是王翦为防百越人偷袭,命一干工匠在两年间断断续续打造成的,凿渠这几个月刚将部件拼装起来,本欲将它分头安置在渠首渠道要害地段,不想今夜已提前用上,这西瓯人还真神速……
“上将军,我等清理战场方知,那巨人尚有气息!”又一名匆匆奔来的军吏大喊道。
“如何还活着?”赵仲始听得目瞪口呆,“你等留他做甚,还不杀他以绝后患!”
“莫杀他!”王翦却抬手止住了军吏,“仲始,你去请霍龙先生带医师赶去,尽力保他性命!”
“为甚?”赵仲始大为惊讶。
“我等与百越人长久无战,目下难得擒到活口,或可从他口中探得一二虚实,目下他重伤无法为害,不必担心,快去!”
“诺!”赵仲始带着军吏匆匆跑掉了。
“上将军,监御史急报!渠口已被冲垮;张、刘都尉也已牺牲!”赵仲始前脚刚走,一名浑身透湿的军吏便在云车下大喊,一把抹去眼泪。
“啊!”王翦只觉胸口一闷眼前一黑,当即便要向后倒去,几名军吏和司马忙一拥而上扶住了他。王翦艰难地喘息了片刻,终是轻轻冒出一句:“去,渠口……”
“上将军先歇息片刻……”
——“去渠口!抬也要把老夫抬过去!”
被担架抬到渠口时,眼前的景象令王翦欲哭无泪。
围在岸边的士卒们踩在遍地鲜血中,或震惊或愤怒或悲痛或茫然的目光全数集中在已被淹没的渠口。原本干涸的分水塘重又填满了水,大小天平两条堤坝都已垮塌过半;中间那人字形交会处,更是被不知什么物事拱开了一个巨大缺口,澎湃的湘水从两堤那参差不齐的茬口中汹涌喷出,断裂的一根根松木在急流中打着旋儿流向北方,渐渐汇入了北面的茫茫暮色和细密雨帘……只这一晚,秦军数月的辛劳便随着那滔滔北去的急流,尽数打了水漂。
王翦双目陡然间变得通红,他死死咬着下唇,雪白的须髯不住颤抖着,喉头上下蠕动着,却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两都尉尸身,何在?”许久之后,他才重又开口,声音嘶哑低沉。
身旁的史禄挥了挥手,不住拭泪的士卒民夫们便向两旁分开,三十来具草席掩盖、躺在遍地血泊泥泞中的尸身赫然在目,李都尉单膝跪在其中一具旁,跪射俑般一动不动。
在几名军吏的搀扶下,王翦挣扎着下了担架,蹒跚着来到李都尉面前,蹲下身轻掀开草席,看到了刘都尉那鬓角还在滴着水的死灰色面孔。
“张都尉呢?”王翦嘴角抽搐着。
李都尉木然指了指另一具尸身,王翦正要掀开,他却是如梦初醒般紧握住王翦手腕,摇了摇头。身后的史禄轻声一句:“尸身已是残缺不堪、惨不忍睹,上将军年事已高,看了伤心更伤身,莫看了。”王翦这才无力地点了点头,想要扶起李都尉,手却被他轻轻推开了,死死盯着王翦:“上将军放心。无论死伤多少,这渠,我等都要修成!”
王翦扭头转向围在一旁的其他士卒们:“你等,也都这般想?”
“重修水渠!重修水渠!”响亮的吼声骤然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幕府中,王翦听史禄和李都尉讲了昨夜渠口被毁的全部经过,越听越是心惊肉跳,若非昨夜诸多士卒亲眼所见,被毁的渠口就生生摆在眼前,他几乎要把两人讲的故事当作海客奇谈了。
史禄说,昨夜西瓯人刚开始偷袭秦城,他便按上将军将令赶往渠口。当他冒着大雨刚与值夜的张都尉会合,眼前便现出了令人惊怖的一幕——瓢泼的夜雨中,借着尚未熄灭的火把光亮,所有人都看到湘水的尽头闪现出一个庞大无比的黑影,如一艘艨艟般匪夷所思地飞速顺流而下,直取渠口而来;只听一声巨响,大小天平前截流湘水的拦水堰顿时被它撞开了缺口,水流开始迅速涌入干涸的分水塘。两人正在大急,却见远处刘都尉已一马当先跃下了分水塘,显是要堵住拦水堰的缺口,却不料奔到拦水堰前时,那缺口竟骤然扩大,一道汹涌大水猛地从中漫卷而来,当即便将刘都尉和其余五六名士卒尽数卷走,众人最后是在北渠中发现了他们的尸身……
“我等找到他尸身时,他手中还攥着这物事。”史禄叹息着伸出手,手中是一方捆扎起来的湿漉漉的木牍。
“干透再打开,不然只怕坏了字迹。”王翦也叹了口气,“那怪物,到底是甚?”
“风高浪急,谁也看不清,只知必定是庞然大物;张都尉尸身又留有巨大齿痕,看来是甚水中猛兽。”
“张都尉又如何死的?”
“他,本不必死……”
刘都尉等人被洪水卷走之后,史禄与岸边其他士卒自然又惊又怒,可那怪物意犹未尽,冲垮拦水堰后钻出缺口,又向大小天平坝扑了过来,士卒们忙操起弩机射去,可当时正值深夜,又是大雨滂沱,水中更是白浪滔天,弩矢根本射不中;纵然放小舟入水,却是划不了几下便被风浪打翻,人人都湿漉漉地爬上了岸。张都尉情急之下向着大天平飞奔而去,史禄拉他不及,眼睁睁看着他也跃下了大天平坝。
巨大的轰鸣和震颤随之响起,几乎是在张都尉跳下水的同时,大小天平坝已被冲垮了,闪电掠过夜空时所有人都看到,红色的浪花不断冲天而起,如同时刻变幻着形状的血色花朵一般,随之荡漾开来的血腥气息连岸边都能闻见,然而谁也看不清那水中究竟是何等的搏杀。此时众人就是想冲上堤坝去援助,也已没有办法,两条堤坝都被冲出缺口,而且这缺口还在随着剧烈的水下搏斗而不断扩大,每一下颤动都意味着堤坝又被撞垮了一段,心念至此,士卒们人人痛惜,却只能一筹莫展地观战。
这场水中恶斗持续得并不长,大小天平传来的震颤很快开始逐渐变弱,被激起的水花也没有方才那么高了,所有人都明白,生死就快要分出来了。而这时,他们看到水面上卷起了一个巨大漩涡,那庞然大物猛然转过身掉头便走,待到被激起的两排丈许高水墙重又跌落回湘水时,士卒们看到怪物的影子正在向湘水上游而去,很快变成了一个黑点,只在湘水中留下大片大片的鲜红,被激流冲刷着,不断淌向已经垮塌的渠口……
“那怪物,被张都尉伤了?”听到这里,王翦长吁一声,轻擦去额角的冷汗。
史禄点头:“伤势必定不轻。否则不会轻易逃走。”
“张都尉……最后如何了?”
“怪物逃后,李都尉立即下水打捞尸身,终是在小天平下的水底找到了。他先是被那怪物生生拦腰咬断身子,又重重撞在小天平坝基上,尸身被找到时,已是血肉模糊,谁也认不出了……”
一旁的李都尉落下大滴泪水,片刻沉默后却终是哑声开了口:“请上将军召集将尉,重新修渠!”
王翦默默望着他:“你等不歇息几日么?”
“不必了,修渠要紧……”
这次会商的地点设在了湘水渠口,断裂的大天平坝旁。众将席地而坐,围成了一个大弧,王翦史禄则坐在大弧正中,他们人人干瘦黝黑、衣衫褴褛,然而却无不神色肃然,甚或连一声粗重喘气都听不到。
望着一个个直如流民乞丐般的将尉们,王翦不禁心下恻然,却仍没对众人有一句抚慰,而是开门见山提出了自己拟定的多道将令:其一,将此番死难的士卒民夫尽数安葬,上报庙堂以抚恤他们远在中原的家人;其二,派出十余艘配备了精兵硬弩的舲舟逆湘水而上,搜寻那撞毁堤坝的怪物;其三,将十余架连弩分头部署于渠口各要害处,以防西瓯人再次偷袭;最后,重新调整各段工程的人力,尽快开始重修被毁坏的渠口。
“渠口被毁,老夫心下同样痛惜,然则死者已逝,纵然悲痛也于事无补,我等终不能整日怨天尤人,还当尽快振作,早日修成水渠告慰死者;再者渠道已近完工,纵然重修,工程也终比推倒重来小得多。此乃老夫之意,各位意下如何?”
“没甚异议!这便开工!”将尉们早对渠口被毁之事憋了一肚子火,顿时杀气贯顶吼成一片。
史禄神色却很是凝重:“各位士气未堕,在下自然欣慰,然目下还有一大难题,必须解决。”说着站起身来,抬起手中的探水铁尺,指向远处残余的大天平坝:“我等所谋划这水渠,并非尽善尽美,人字堤垮塌,自有西瓯人破坏之故,可其间也有自身痼疾!在下已对上将军讲过,此堤还嫌单薄,骤遇暴雨便易崩塌,此番如何?那怪物纵然凶狠,可堤坝若足够牢固,岂能这般轻易得手?正是因此,我等当引以为戒,先解此难题!”
一席话说罢,将尉们已是鸦雀无声,人人眉头紧锁。
“对也,阿兄不是有草图么?”李都尉突然一句。
“莫不是他手中那木牍?”史禄也如梦方醒,连日来他忙得连轴转,根本就把这事置之脑后了,想到这里忙从腰间革囊中抽出那方已干的木牍,小心翼翼地解开麻绳,打开后只看得一眼便是一声惊呼:“我等无忧矣!”说着举起木牍,让所有人看清。
“如何又一条堤坝?”将尉们惊讶不已。
展现在众人面前的,仍是渠口平面图,尽管墨迹因浸水而略有些模糊,但大体轮廓依然可以看清。和原先不同的是,倒人字的大小天平坝交会处,又有一条堤坝向南探出,逆流直插入湘水之中,与大小天平连在一起,同样组成了一个人字,只是这人字头部比以前伸得更长;更奇的是,这条堤坝前锐后钝、头尖身厚,直如耕田的农具犁铧一般!
“这铧嘴形堤坝,便是用来保护大小天平?”李都尉的目光陡然明亮了起来。(
超时空犯罪集团)
“不错!”史禄语气中也添了一丝激动,“你等且看,此堤坝三面有石堤,背面紧接大小天平,迎流而上深入湘水,如此一可将迎面扑来之激流一劈两半、逆分为二,化正压为侧压,保护大小天平不致被冲垮;二可引水分流,将水流一路向西引入南渠,合于离水,另一路继续流入北渠,仍归于湘水;三更可激起水势,使船只更易循岩而上,与大小天平作用一般!”
“阿兄好一番苦心!”李都尉点头叹息道。
“有此铧嘴,堤坝便不会再被冲垮!”王翦也兴奋地接过木牍,又抬眼望向将尉们,“既如此,我等重新开工!”
7
幕府会商的次日,所有死者尽数下葬了。
两都尉尸身被合葬到了渠口西南,李都尉每日无论多忙多累,都要独自来这坟冢前,对着墓碑低声说上一阵话。史禄看了心下不解,向王翦提起此事,王翦却是淡淡一笑:监御史怕是无从知晓此中况味,说着把目光投向了北方,清楚记得,在那万里之遥的关中故地,也有那样一座坟冢,埋葬着一个自己曾无比敬仰过的人。
葬仪结束后,王翦放下了其他堆积如山需要处理的军务,匆匆赶去看那位特殊的俘虏。
赶到校军场时,他看到巨人赤身躺在黄土地上,身中的几根粗大弩矢已被拔出,手脚则被安上了几根粗大镣铐,一个百人队昼夜不眠地守在旁边,望楼上的四架连弩齐指他胸口,不过仅就目前来看,种种防范还是多此一举。这巨人还在昏睡着,发出阵阵风声般的鼻息,一任霍龙指挥着几名战战兢兢的助手,给自己的创口换药。
眼见上将军前来,老医师苍老的脸上绽放出了笑意,将医刀递给身旁另一名医师,又将血糊糊的双手在陶盆中洗净,向王翦讲起巨人的伤势:他非独受伤失血,更兼身中剧毒,稍迟便性命不保,好在此人极是强壮,经我等两日抢救,已脱离险境。王翦问究竟何毒,霍龙便小心翼翼地用一支竹钳夹起一片小小的白色木屑。
“此为箭毒,无论人畜,中此毒者都将心跳停止、鲜血凝固,一刻之内倒地而亡,我等医家皆呼其为‘见血封喉’,好在老夫已预先搜得一批解药,便是这红背竹竿草。”说着从药囊中拣出一株风干了的药草,外形很是奇异:叶片是红色的,草身如竹木般细长。
“西瓯人,下手这般毒……”
霍龙又捡起一枚完好弩矢,长不过五寸,没有尾羽,状如茨菰叶:“还有,这箭矢乃桄榔木削成,一旦沾血便裂开破碎,扎入血肉,使人受伤更重。”
“我等打扫战场,还捡到了此物。”赵仲始说着递上一只构造精巧的竹弩。王翦看了更加惊讶——削竹为弓矢自然常见,然以竹为弩却是闻所未闻,毕竟弩机构造太复杂,做起来极为费力,远非弓矢可比,然而眼前这竹弩几乎不逊于秦弩。虽说竹木不如铜铁能长久保存,却也轻便得多,在这潮湿多雨的岭南,也必不会像寻常弩机那般易锈蚀;更有一样,此地竹木几乎举目可见,随时能就地取材,这种竹弩完全可大批量制造!
——百越人何时有这等精良兵器了?
“上将军,依我等之见,此物颇似我蜀地射虎竹弩!”赵仲始道。
王翦心下一跳,他也听说过这射虎竹弩。相传三位蜀人英雄廖仲药、何射虎、秦精曾刈竹为弩,射杀了一只长久为患的凶猛白虎,从而为民除害。这射虎竹弩也由此名声大噪,可后来制弩之法却不知不觉亡佚了,而今如何竟出现在这百越之地?
恰在此时,一直昏睡的巨人忽然发出一声闷雷般的呻吟,所有士卒如临大敌,纷纷抄起兵刃。霍龙却摆手笑说,此人刚恢复,还无力闹事。说话间巨人微睁开眼,目光中满是迷茫,喉头又咕哝了一下,王翦听出,那是在用越语说出“水”这个字。两名医师合力将一只陶罐搬到他脸旁倾倒下去,巨人忙贪婪地大张开嘴,长鲸饮川般将清水一气咽下。
“好,此人会说话,并非愚顽之辈。”望着医师们一罐罐地接连喂着水,王翦心下踏实多了,“我等过几日再来,看他恢复得如何。”
五日之后,王翦派去搜捕怪物的船队回来了,却是一无所获。领军的千长报说,他们逆湘水行了百里,又仔细搜索了湘水两岸,休说不见怪物踪迹,便连百越人都没见到半个,船队毕竟是小艇,载不得许多粮草,只能回撤。王翦早预感此次会无功而返,是故没有责怪千长,只是传令下去,在渠口以南、湘水上游增设了哨卡,每日都派出船队往来巡视,以防怪物重现,将令下达之后便重又去往了校军场。
这次,巨人已可自由转动脖颈了,听到王翦的脚步声,他缓缓扭过头,一双铜铃般的牛眼直盯着王翦,却看不出喜怒。老霍龙笑说,此人体内毒性已解,再养息月余,定然重又生龙活虎。王翦听了更是放心,走上前去低头望着巨人那张大脸,用清晰的越语问道:“你叫甚?”
“阮翁仲。”巨人声音虽轻,却仍如同沉雷一般。
(注:我国民间传说中,阮翁仲为陇西临洮人,秦始皇依其形貌铸十二金人。然越南也有传说云,此人本为安阳王时期交趾人,名李身,使秦时留在中原,具体可参见《大越史记全书》《岭南摭怪》等典籍;《大清一统志》等方志也记载其为南海人,从此说。)
“阮翁仲,老夫有话问你,你若老实作答,便放你走。”
“你问。”
“毁我渠口者,何物?”
“不知。俺只奉命行事,其余一概不知。”
“谁命你来的?命你做甚?”
巨人闭上眼睛,眼角渗出了大滴泪水,声音直如呓语一般:“骆垌,带俺来此地……”
“命你攻我营垒、杀我秦人?”
“他还说,他若下令撤军,俺便须撤回林中,随他回博邪山。俺没听,骆垌,便要杀俺……”巨人忽然嘴一咧,发出一阵古怪的哭号。
“你那骆垌,是雒越大将?”
“并非百越人,是楚人。”
“楚人?”王翦惊讶了。
“上将军,当年屠雎将军临终前也说过,百越军中确有个楚人!”赵仲始叫道。
“叫甚?”
“……不知,俺只叫他骆垌。”
“长得甚样?”
“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口……”
“……”
王翦满腹狐疑,继续反复盘问,巨人却说不出甚,只说骆垌作战好生了得,极得我等崇敬,召宏同样信任此人,却不知他为甚要杀自己;再问起雒越西瓯两部诸多情形,巨人有时答得很是痛快,有时一问三不知,有时又颠三倒四前后矛盾,翻来覆去问了半天,始终没说出甚真正有用内容,王翦只能失望地一声长叹。
“上将军,此人怕是有意隐瞒,且待我等用刑!”赵仲始愤然道。
霍龙皱起了眉:“千长,你却不知。此人没甚心机,他若说不知,便是当真不知,绝不致隐瞒欺诈。”
巨人向老霍龙感激地瞥去了一眼,又转向赵仲始,脸上艰难绽出一丝苦笑:“你便杀了俺,俺也不怕。俺早该死骆垌手下,你便留俺活命,俺又能去何处?回去仍是死……”
王翦与赵仲始对视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正准备转身离开,霍龙却拦住了他:“上将军,老夫试试。”说罢转向巨人:“阮翁仲,老夫几夜没合眼,终是救你一条性命,你该当知晓。”
阮翁仲铜铃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霍龙:“先生救俺,日后必当报答。”
霍龙笑了:“可你若死了,却是如何报答老夫?”
“……”阮翁仲无言以对。
“你那骆垌要杀你,你便让他杀;老夫要你活,你却不肯活。你且说,这般做,对么?”
阮翁仲的目光中顿时充满了迷惘。
“俺,俺不知……俺只知自己是奴隶,命是召宏的,召宏让俺听骆垌,俺便听他……”
“你百越人不是最讲恩仇必报么?可骆垌有负于你,你却如何不去报仇?老夫于你有恩,你却也不报恩?”
“俺,俺不知……俺是奴隶,骆垌让俺做甚便做甚,俺对他忠心,却不知他为甚要杀俺……俺不知,当真不知!……”阮翁仲反复说着这几句,忽然又号啕痛哭了起来,众人眼见这凶神恶煞的巨人大张着嘴涕泗横流,一时无不悚然动容。
阮翁仲哭声渐止,老霍龙掏出汗巾,擦去他眼角和脸颊的泪水:“阮翁仲,你如何看待骆垌,老夫无权过问,也不指你报恩,却想你允诺老夫一事:待你康健之后,不若留在此地,助我等凿渠,何如?”
王翦心下一惊。
“先生……”赵仲始大急。
“……”阮翁仲也沉默了。
霍龙望着王翦笑了:“老夫也是突发奇想,这才擅作主张,上将军见谅。老夫照拂阮翁仲这几日,看他是虽混沌愚顽,却是心地纯善,又这般神力无穷,目下我等凿渠正在紧要关头,他若肯助我等,岂非大大好事?”
看王翦沉思不语,霍龙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其实百越人也大多这般恩怨分明。你对他坏,他便加倍对你坏;你对他好,也加倍对你好。”
“也好!那便听先生,我等试试!”王翦终是点头笑了,又转向巨人,“阮翁仲,你意如何?”
阮翁仲默不作声,许久之后,终是轻轻点头。
一个月后,阮翁仲终于站了起来。
当赵仲始率领着一干士卒,亲手解开束缚着巨人手脚的那些粗大镣铐时,手心当真捏了把汗。他看得出,在场所有秦人个个都忐忑不安,只有老霍龙的目光仍旧安详。
最后一根镣铐落地了,巨人终于摆脱了所有的桎梏,他双肘撑地,艰难而笨拙地坐了起来,活动活动酸麻的四肢,迷惘地望着如临大敌的秦人们,并未像他们担心的那样忽然发作起来,挥舞着双臂将他们尽数砸成肉醢。
“好了么,阮翁仲?”老霍龙赞许地望着他那魁梧的**上身,又在那满是虬结筋肉的粗壮臂膀上用力捏了捏,满意地点了点头。巨人则目光柔和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待他放手后便将左拳擂向了脚下,单膝跪倒在老医师面前,直如小山一般:“阮翁仲做了俘虏,又为先生所救,此后便是先生奴隶!俺这条命,日后便是先生的!”
霍龙却将他扶了起来:“百越人将战俘用作奴隶,甚或将他们杀了吃肉,我秦人却没这等习俗,你非奴隶,我等谁也不将你看作奴隶。”
“阮翁仲,日后你便是秦军士卒,与我等一般,绝不低人一等!”一旁的王翦也正色道。
“……诺!”阮翁仲黑黝黝的大脸陡然变得通红,突然间冒出了这个刚学会不久的词;两只毛茸茸的大手,也第一次如秦人那般拱在了一起。
巨人来到渠口,顿时引起了轰动。
所有的士卒、民夫和工匠,统统停住了手头的活计,惊讶地仰头望着那高大身躯,以及被他拖动的那些条石。这些条石堆得足有两人多高,完完全全是一座小山,寻常至少要四五十名精壮劳力方能勉强拉动,可这巨人竟轻轻松松便将它们拖了起来。
“监御史,老夫给你找的这民夫,还算能干吧?”遥望着阮翁仲高大的背影,王翦呵呵笑道。
史禄一脸不可思议:“如何是民夫?直是头巨象,一人足可当百人用!”
“虽说如此,却也忒能吃了,每餐都吃得一石粮谷,一只整羊……”李都尉小声嘀咕着。
“能吃方能做!”王翦浑厚的笑声陡然飘荡开来,“老夫不怕多吃,只怕少做!”一语既出,几人都笑了。
“而今渠口工程,已无难处了。”史禄感慨叹了一句,“有了这夸父,我等人力大大增强,更有刘都尉设计那铧嘴,大小天平便是坚不可摧,任他何等大水也冲不垮!”
“只是,却还有一样隐患。”王翦叹息了一句,“便是上次那毁堤怪物啊……”
他的担心果然不是杞人忧天。两个月后,当渠口的大小天平连同铧嘴都已重新修得有模有样时,他们最担心的事再次发生了。
8
又是一个暴风雨的前夜。墨黑的天穹中,血红色的弯月没入了涌动的乌云背后,一阵急似一阵的夜风卷起湘水的飞沫,卷起潮湿的水汽,刮向秦人聚居的这片山地。当澎湃的湘水腾起丈许高的大浪,接连拍打在拦水堰上时,幽深的山谷随即回荡起了草木的连绵应和。
这时,远方的天边缓缓响起了沉雷的滚动,雨水哗哗降下了。
“你等且听!”渠口以南,一里之外的湘水上游,舲舟上把舵的士卒突然大叫了一声。
他的两名同袍竖起了耳朵,竭力从水声和风雨声中捕捉蛛丝马迹,另一名士卒则将不怕水的猛火油火把插到了船头,隐隐照亮了湘水上游,一阵近似沉雷般的声响正从那里传来,很快,黑暗的尽头开始出现了一点小小的白浪。
“落碇迎敌!”百将强压下心底腾起的恐惧,嘶声咆哮道。
几艘舲舟的船身剧烈颠簸着,士卒们伏在船舷上随之不住起伏着,十分勉强地各自握住弩机瞄向前方,“准备迎敌”。只是他们并不清楚这“敌”究竟是何种面目;对于自己能否应付,更是心里没底。
白浪越来越大,转眼间已成了两堵一人高的长长白墙,水墙之间则是一条礁石般嶙峋的粗长黑影,浪花飞溅中,士卒们依稀可以看到一张同样嶙峋长大的上颚浮在水面,更有一对金黄色光斑,闪烁着凛凛凶光!
那是怪物的眼睛,直如两面铜鉴一般。
不等百将下令,士卒们已纷纷射出弩矢,两面水墙却忽然降了下来,浪花变成了泡沫,那个黑影连同那对金黄色光斑也瞬间消失了,怪物陡然不知了去向。尽管依旧风浪大作,秦人们却感到水面一下安静了许多,如同刚从梦魇中惊醒一般,怪兽方才带来的那种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威压,竟瞬间烟消云散了。他们不由得面面相觑:难道那怪物突兀掉头折返了?还是它绕过了自己?或者……
——“不好!它潜过来了,快……”看到船舷旁的水下忽然现出一个巨大黑影,一名仍然艰难高举火把的屯长大叫道。
他只来得及喊出前半句,后面的话都被淹没在了巨响中。伍长所在的这艘舲舟已被撞得粉碎,破碎木片和残肢血水伴随着浪花四面飞溅,腥臭的气息迅速弥散开来,水幕里一个巨大黑影猛然扑起,直冲向横亘前面的第二艘小艇,顿时引起一片惊恐尖叫和痛恨咒骂。当浪头重新被激起丈许高时,相邻舲舟上的其他秦人只能听到同袍们的惨叫,还有随之而来的木料碎裂声,怪物那既长且宽的上下颚凶狠开闭的瞬间,已生生咬断了第二艘舲舟,如同咬碎一段小木棍那般轻易而干脆。而它那高高甩起的巴蛇般的长尾重重落下,打翻了第三艘舲舟,再次激起冲天水花的同时,后面的百将终于看到了那上面反射着火把光亮的一块块巨大鳞片。
“巨鳄——!”百将大吼了一声。
渠口刚响起凄厉的骨笛声,赵仲始已向着小天平坝一路狂奔而去。
“畜生!今夜你不死,我死!”他双目通红,心下发狠道。
两个月来,他始终以猎人的耐心在这渠口等待着,此刻终于要与这猎物正面交手了,一颗心跳得简直快要蹦出了胸膛。尽管自认为布下了天罗地网,可要说能一劳永逸除掉这怪物,他还当真没有足够把握。
赵仲始刚奔上小天平坝,水面上便开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围猎。
急雨般的乱箭中,那只仿佛来自远古洪荒时代的巨兽在汹涌澎湃的湘水里翻滚扭动着。岸边点起了无数明晃晃的火把,将这片广阔的分水塘照得直如白昼一般,目下已可看清,这是条奇大无比的巨鳄,可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般强大而恐怖的生灵。它的躯体直如一座小浮岛,暗青色的巨大鳞片在浪花中泛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泽,两片铜鉴般的金黄色光斑则在风浪中忽隐忽现,游移闪动着凶残而狡诈的光芒。
数百名士卒聚集到了岸边,许多人高举弩机向它射去;停泊在分水塘岸边的所有舲舟也都尽数下水,围绕着艨艟般的巨兽游弋,和岸边的同袍们一样泼洒着箭雨;这其中甚或还有一位位铤而走险的死士握着长矛短剑径直跳下水,试图寻出它身上薄弱之处再予以重创。然而看目下形势,秦人们唯一能做的也仅仅是阻止它靠近防水堰,夜色、雨水、浪花和巨大的颠簸使他们无论身处岸边还是船上都难以瞄准,纵有几根弩矢射中了鳞甲,却也都堪堪滑开,根本无法威胁到它,反倒是接连有四五艘舲舟因太过靠近巨鳄,或被巨口咬断,或被长尾打碎,或被身躯撞翻;那些死士们更不必说,根本无法靠近那怪兽。
“尽数散开,连弩准备!”赵仲始大吼道。
清脆的铎声穿破雨幕遥遥传来,水面的舲舟、水中的士卒们放弃了与巨鳄的周旋,开始向岸边散去;赵仲始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铧嘴,这里安放着一架重型连弩,守候在这里的数十名士卒也都是他从护渠千人队中亲自遴选出的精锐。
“千长,我随你同去!”李都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赵仲始顾不得多说,只点了点头,两人便一同发足狂奔而去。
——“上弩矢!”赵仲始隔得老远连声大喊着。
士卒们的忙碌中,一根粗如长矛的弩矢被安置在弩车既深且长的凹槽中,随着绞车的转动,又被粗大的绳索向后拉去,蓄势待发。
——“校望山!”
一阵轮辐旋转的吱嘎作响,一阵铰链拉动的哗啷声,几番调整之后,弩矢的尖端瞄准了分水塘中的巨鳄。此时拦水堰已被它撞垮,湘水如千万匹脱缰骏马哗哗涌入分水塘,巨鳄也随着这洪流向面前的铧嘴浅滩冲去,片刻间长吻便出现在铧嘴前的水面上。雨幕中,它示威般张开狭长洞穴似的血盆大口,颗颗斧钺般的锋锐牙齿不住滴着淋漓的血涎,闪烁着凛凛寒芒。
——“射!”
几乎与弩矢呼啸声掠过的同时,一道巨大血泉陡然从巨鳄张开的大嘴中激出,直直喷溅到了拱卫弩机的士卒们的盾面上,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笼罩了所有人,巨鳄应声发出一阵地动山摇般的怒号,跌落入水中,溅起了一阵高高的浪花,终于受伤了。
“后撤!”巨鳄没入水中、水面泛起大片殷红的同时,赵仲始又吼了一句。想将弩矢重新绞上弩机,终究要有一段不短间隔,巨鳄完全可以抢在第二根弩矢发射之前冲上铧嘴,把他们连人带弩机一同咬得粉碎,目下能够重创它一次已极为难得了,不必继续恋战。
然而他担心的情况并未发生,巨鳄许是被剧痛吓阻,没有再试图正面登陆上岸,而是在水中发狂似的兜着圈子,愤怒地闭合着上下颚,只两三下,便将那根深深刺入口中的弩矢咬得粉碎;紧接着便仍大张着嘴绕过铧嘴浅滩,扑向了一旁的大天平,守在坝上的士卒们纷纷逃散开时,它已再度大张开嘴,连撞带啃,生生把坝身咬出了一个不小的缺口。
分布在岸边的几架连弩相继呼啸着射出五六支弩矢,每一根都准确无误地射中了巨鳄,然而有两三支却在它厚厚的鳞甲上滑开,落入了水中;另外几支虽刺入那鳞甲的缝隙,却也未能使它再受致命创伤,只是插它身上不住晃动着,这巨兽依然凶狠地在大天平坝上咬出一个个缺口。眼见连弩机都无法威胁到它,秦人们顿时愣住了。
“狗日的,我宰了它!”李都尉一把抄起脚下一根粗长弩矢,这便要与巨鳄拼个你死我活。
“都尉,休要莽撞!”赵仲始急忙拉住他。
“放手!我被它吞了,刚好与两位阿兄会合!”李都尉拼命挣扎着。
又一阵滚滚沉雷声从远处响起,听声音该是来自身后,湘水下游。还在争执的两人一下都呆住了,他们都能从这沉闷响动,以及随之而来的剧烈震颤中感到,又一个和那巨鳄不相上下的庞然大物,正在向渠口飞速赶来!
李都尉愣在了原地,赵仲始则喉头动了一下,咽了咽口水,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再说话,雨水依然在倾泻着,水花依然在飞溅着,巨鳄依然在肆虐着,死一般的寂静却陡然笼罩了铧嘴之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有这一只怪物已够受了,如何又来一只?
响声越来越近,震颤也越来越剧烈,可所有人都没心思再有任何举动,只是这样静默伫立在雨中,手足无措。
便在此时,众人背后大天平坝的北面,再度激起了两排高高的水墙;一个庞大阴影随即冲天而起,带起一股股巨浪,直扑大天平坝而来!
“完了!”那一瞬间,李都尉手中的长长弩矢跌落在了脚下的泥泞中,心下很清楚,大天平坝这回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想到这里,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间,他耳畔响起了赵仲始和士卒们充满惊喜的叫声,紧接着一阵长号便淹没了这些叫声。这绝不是任何猛兽所能发出的声音,李都尉只觉得它极是耳熟,睁开眼睛时,他再一次愣住了——
阮翁仲!
若不是心知巨人已完全归顺了秦军,怕是所有人都要将他错当成另一只怪兽,而在夜色、雨水和浪花的烘托中,巨人也当真与那巨鳄没甚区别。他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从水中一跃而起,如同泰山压顶般猛砸下来,却并不是像秦人先前以为的那样扑向大天平,而是端端正正砸到了正啃啮着坝身的巨鳄身上。这一下去势极猛,巨鳄猝不及防,当即带着骑在自己背上的夸父滚落入水,激起冲天的浪花。但它却并没能摆脱巨人,阮翁仲已伸出两只强壮有力的胳膊,张开十根粗大的手指,死死抠住了巨鳄那铜鉴般的双目,血水不断从眼眶中淌下,巨鳄因这剧烈的疼痛而近乎发狂地翻腾着,将身躯扭动成各种形状,忽而一个猛子扎入水底,鼓荡起滚滚泥沙;忽而猛然跃出水面,再重重扎入水中,瞬间被浪头所吞没。
所有的秦人都聚集在了渠口,惊愕地望着阮翁仲与巨鳄在滚滚波涛中的厮打,他们望着这两个庞然大物的翻江倒海、劈波斩浪,深深为他和它之间的抗衡而惊叹。阮翁仲,这个仿佛来自远古、浑身散发着蛮荒气息的巨人,正为了守护这条浸满了人们鲜血与汗水的水渠,与那代表着造化神秘意志的巨兽对抗着。这般惊心动魄震慑人心的场景,只能出现在鸿蒙初开的上古时代,只能出现在人们口耳相传的神话之中,这人与兽之间,或者毋宁说人与造化之间的较量,已远远超过了人类想象的极限,于是他们个个默默无语,深为眼前的一切所折服。
雷声、雨声、水声、阮翁仲的咆哮声、巨鳄的嘶吼声夹杂在一起,响彻了整个分水塘,也响彻了整片山谷,即使是三五里外都能听见;而慢慢地,这巨响中渗入了阵阵铿锵鼓声,岸边观战的秦人大为惊讶,不少人暂时把目光移开了水中的激战,四下打量着,寻觅着鼓声的来源。
“是上将军!上将军亲自击鼓助威!”有人大喊道。
的确是王翦在擂鼓。老将军没有戴斗笠,也没有披上蓑衣,只身着一件单薄战袍,浸透着汗水和雨水,那雪白的须髯在夜色中飘拂着,也和战袍一样被雨水打湿,虽然这样他却还是奋力挥舞着鼓槌,一下下重重砸在鼓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猛士阮翁仲,护我秦凿渠——!”咚咚鼓声中,史禄的大吼穿透了雨幕,遥遥传来。
“猛士阮翁仲,护我秦凿渠——!”所有的士卒高高举起手中的兵刃,忘情地为阮翁仲呐喊助威,巨大的声浪盖过了风声雨声水声雷声,骤然激荡在渠口的水面上。
呐喊声突然变成了欢呼声,但见波涛汹涌的湘水中陡然出现了巨鳄那庞大的身躯,它的双目已被阮翁仲生生抠瞎,不住流淌着汩汩鲜血,大张着的嘴中也不住滴下淋漓的鲜血,四肢则拼命划着水,向着南渠渠道的方向落荒而逃,在秦人还没来得及围追堵截之前,怪兽已冲上了南渠的北岸。
“想逃么——!”
惊雷般的怒吼响起来的同时,阮翁仲高大的身躯也猛然浮出水面,丈许深的湘水只能没过巨人的腰间,他笔直伫立在湘水中,双手高高托举起一块从水底生生抠出的巨石,两只大手奋力一挥,那方一丈余高、十余丈长的巨石,便如同被一架大炮抛出一般猛然飞出,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巨大的影子,猛然砸向巨鳄!
一阵骨节断裂的巨大声响从南渠方向传来,大石端端正正砸中了巨鳄的脊背,那厚厚的鳞甲纵然可以抵御一切锋刃的穿刺,却仍无法承受住巨石的重量,怪兽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悲鸣,拼命挣扎着,动作却是越来越慢,越来越僵硬,终于一动不动了。
“飞来石!飞来石——!”
雷雨和浪花声掩盖不住秦军将士们的兴奋激吼,也同样掩盖不住阮翁仲的放声大笑,这是他被俘以来的头一次欢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快意与自豪。无论他还是他们,心下都很清楚,他已真正成为秦人中的一员。
(注:巨鳄毁堤、飞来石及后文三将军墓等情节,均来自灵渠当地传说,此处有改动,读者有兴趣可自行查阅。)
9
冬雪初降之际,秦凿渠终于尽数完工了。
每到冬季下雪,秦人驻守的这片山地便会出现一幕奇景:雪花只会降在南渠北岸的山地中,很少越过山峦,于是每到雪落之时,山地北麓便雪花纷飞,白茫茫一片;到了南麓却登时变成蒙蒙细雨,仍是漫山遍野的青翠碧绿。这片山地中有一处关隘极为狭窄,也是秦人驻军营地之一,被后人称为严关,后世有“北雪南风不过关”一说,指的便是朔雪至严关便不再南下的奇景。
不过水渠凿成的这个冬天,雪花终于翻过了严关,纷纷扬扬降到了已通航的南渠之上。也正是在这场初雪中,秦军开始了在秦凿渠的首航。
乱纷纷的雪花在湘水上飘扬,水面上蒸腾起阵阵雾气,悠扬的号角声由远及近传来,一艘艘插有秦军黑旗、可载百斛粮谷的小船劈开波浪,南向逆湘水而上。打头第一艘粮船的船头,赫然伫立着上将军王翦和渠令史禄,他们身边则是蒙武任嚣赵佗徒唯等将。尽管水面上雨雪交加,但没人愿进舱中取暖,仍伫立在甲板上,听史禄断断续续讲着近一年来修渠的种种艰险,众将也都没了粗声大气说笑的兴致,或是静静听着,或是轻轻点头慨叹,只偶尔见到两岸现出或秀美或险峻的山势时才彼此指点一番。而整个旅途中,负责号令整支船队的李都尉除却下达必要的军令外,始终默默无语若有所思。
船队从湘水进入弯弯曲曲的北渠,曲折蜿蜒行得数里后,已可遥遥听见涛声阵阵,片刻后分水塘便展现在众人眼前,但见铧嘴浅滩如一条狭长舰艇般竖躺水中,潜在水下的大小天平坝则在水面分成了“人”字,上面不时点缀着碧绿水草,也都覆盖着白雪;透过清可见底的水流,依稀能够望见水下摆列得极是齐整的一排排鱼鳞石。湘水的滚滚波涛先是被那铧嘴一分为二,又越过两座堤坝,被这大小天平三七分流,七分仍然继续北淌,三分则被引入了南渠渠口,溅起层层叠叠的雪白浪花。
船队经由北渠,过大天平坝绕过铧嘴,又沿着小天平坝折向西北,由此进入了主航道——南渠。
这南渠水面并不开阔,不过三五丈宽,两岸青山耸立绿树成荫,繁茂枝叶在头顶密密匝匝交织在一起,都被枝头的皑皑白雪压弯了腰,只露出一线狭长的灰色天穹,容得细小雪花从中渗下,渐渐没入碧绿的渠水雪白的浪花之中;渠道水势却颇为湍急,一艘艘粮船几乎是被滔滔浪花裹挟着向前,许多地段都要小心控制船速以免翻船。船队就这样先后驶过秦堤、泄水天平、飞来石,众人都从史禄口中听说了那方巨石的来历,而亲眼看到它巍巍然挺立在南渠北岸时,还是不由得大为震惊:不知那阮翁仲到底如何神力,竟能举起这样一方巨石,还能从渠口将它一下投到这里,砸死那巨鳄。
“那阮翁仲目下在何处?让俺也见见这等猛士!”蒙武满脸兴奋地向史禄问道。
“阮翁仲也在护渠之列,我等再行片刻,当能见到!”
船队又迤逦行得半个时辰,水势开始减小,水流逐渐平和,船速也因此迟缓起来,史禄解释道,这渠道所经地带以石质为主,多山塬多墚峁,许多地段既难深挖,也难拓宽;因而此渠虽有陡门控制水量,能大体通航,却仍大受天时制约,有些地段的渠道水浅无法行船,许多地段又是弯多、滩陡、水流急,不易航行。这些地段,我等只能趁水涨之际行船,或由纤夫挽舟直上,如登峻坂,将船只生生拉过去,面前这一段便驻守着第一批拉纤民夫。
说话间,前方已遥遥响起了一阵上将军万岁监御史万岁秦凿渠万岁的吼声,船队转过一个弯,众将一眼便看到两岸伫立着一队队士卒,其间最显眼的便是阮翁仲。看到巨人那小山般魁伟的身躯,蒙武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片惊叹,阮翁仲却只是憨憨地笑着。
船队上的将士们依次下船上岸,匆匆几句寒暄后便是合兵一处,赵仲始挥动着令旗喊了句“拉纤”,两边士卒便不顾严寒和飞雪纷纷脱去战袍,拖动着一根根粗长的绳索,将粮船一寸寸一尺尺拖过水浅之处。他们大多二三十人为一组,每组拖曳一艘粮船,唯有阮翁仲是一人拖着王翦等人的头船,毫不费力地大步流星向前。船队尽数被拖过水浅地段后,众将才向赵仲始阮翁仲等人道别,继续顺水而行。
在李都尉的号令下,一座座竹篱硬木制成的陡门在背后次第开合,水势也由此渐渐升高,使船队得以凭借水势由低向高前行,王翦等人均对这陡门赞叹不已,问这陡门可是监御史自家构想?史禄却笑说,将军猜错了,此是出自李都尉之手。王翦很自然地望向身后,却见李都尉始终默默望着前面的渠道,沉思着什么。
三日之后,渠道最西端的秦城赫然在目,船队终于驶完南渠,进入了离水。一路巡视下来,南北两条渠道全线坚实通畅,各渠段监察军吏将军报汇总至史禄手中,由他大声念出结果时,所有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欢呼声顿时在秦城脚下、离水上空炸裂开来。王翦当即命其余粮船继续沿离水南下,将军粮分头运至离水两岸的西路军各部营地,自己则与众将来到南渠、离水交汇处以南的那片秦军墓地,祭奠起了因凿渠而死难的士卒民夫们。
埙篪或幽怨或激越的乐声中,王翦带领着一干大将,祭奠了那长眠于此的百余名兄弟,又念诵了咸阳庙堂对修渠将士们的褒奖,史禄因修成这道水渠而被擢升将军,爵位连升五级;李都尉与牺牲的张、刘两都尉同样成为了将军,爵位各升三级;赵仲始由千长升为都尉,晋爵两级;阮翁仲则从白身士卒变成了簪袅爵,其余死者生者也都各有奖励。万千将士们肃然伫立在这些密密麻麻的坟冢前,静静听着王翦苍老的声音回荡着,没有哀号,没有啜泣,没有泪水,却是人人心潮澎湃。
这场祭礼持续了大半日,日暮黄昏之时才结束,而当人群散去、黑色的洪流开始向几座秦城流淌之际,李都尉来到了王翦与史禄面前:“上将军、史将军,末将想去祭奠张、刘两位将军。”
“老夫给你一整日,去吧。”王翦赞同了。
“我与李将军同往祭奠,如何?”史禄迟疑道。
李将军却笑着摇了摇头:“有些话,末将只想对两位阿兄说。”
“既如此,我等便不搅扰了。”史禄掩饰般地笑了笑,看着他向王翦和自己各施了一礼,身影踽踽消融在了夜色中,不知何故,心下隐隐涌起了一丝不安。
整整一夜,李将军始终没有归营;次日,士卒们在张、刘两将军的墓前发现了他已冰冷的尸体,怀中还有一枚竹简,刻着他的绝笔:今水渠大成,末将了无牵挂,不敢贪功独享,故随两兄而去。望上将军将我三人尸身合葬,使我等泉下相聚……
“李将军,何必如此……”念着竹简上这行字,史禄痛惜道。
王翦叹了口气:“三将军誓同生死,直如田开疆、公孙乾、古冶子三士一般,虽嫌褊狭,却也刚烈。而今死者已矣,夫复何言……”说着转向同样默然肃立的赵仲始:“你等,且将张、刘、李三位将军合葬,再为三人重立一块墓碑。”
“上将军,此三人合葬一穴,闻所未闻。碑上,却是写甚?”
“就写,三将军墓吧……”
众人的身影渐渐远去了,三将军墓前,依旧回荡着王翦的苍老嗓音:
“而今粮渠已成,辎重补给之难已解;我等这便回秦城,商议平西越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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