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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天下虽安
1
公元前222年,秦王政二十五年冬,代地。(
庶女妖娆:媚骨生春)
代城郊野遥遥对峙的黑红两方大阵中,万千骑士战马尽皆死寂,唯寒风拂过时可闻一片旌旗猎猎。
“公辅,怕么?”
“父王放心,赵人血性,何惧之有!”
望着对面黑森森一片的秦军骑阵,父子俩只有这简短的两句对话。
马背上的代王嘉面色凝重,尽管刚年过四旬,在寒风中飘拂着的几缕乱发却已是一片花白;而他身旁那位少年骑士也不过十余岁,套在瘦削身躯上的一身衣甲尚显宽大,稚气未脱的面庞上却是一脸狞厉。
“归队吧,过会儿多杀几个。”代王嘉的语气很是平淡。
马背上的赵公辅没有答话,只是向着自己的父亲深深一躬。
就在赵公辅策动着战马沓沓走入代军骑队的同时,一箭之地外,秦军统帅王贲也勒住缰绳,遥望着远处一片火红的敌阵。
对面的代军组成了一个开口向外的箕形阵,三方大阵每阵千人,由代王嘉居中领军,一位位代军骑士尽管身形瘦削面容菜色,可那一张张憔悴面孔上却写满了肃穆悲壮,显是一支因绝望而战力倍增的哀兵;另一面的秦军兵力总数虽也是三千,却是分成了三支锥形阵:王贲领两千锐骑居中,左右两翼则各有五百名精锐铁鹰锐士。双方都是清一色的骑兵,兵力总数也完全对等,休说灭国大战这多年,即便在整个战国之世,这等情势也极是罕见。
“代军虽只三千,却尽皆精锐,显见今日又是场恶战。”身边的李信沉声道。
“有把握么,李信?”
李信拨动了一下手中的弓弦,发出一声颤音:“李信,不会再失手了。”
“只是你身为裨将,此战却亲身杀敌,太过弄险。”
“若能擒得赵嘉,再险也值。”
王贲没再多说,当即抬起手,身旁的军令司马便挥动起颜色各异的两面鸟旗,长短不一的号角嘶鸣声随即响起。
“秦赵恩怨,一战了结———!”
对面的代王嘉抽出佩剑高呼着,头盔上的曼胡之缨与那面鲜红的“赵”字大纛一同猎猎飘拂。伴随着鼓号声的交相轰鸣,红色箕阵随即响起愤然的呼号应和,作为“箕壁”的左右两翼迅速张开,代王嘉亲领的“箕底”稍稍错后,也在向对手渐渐逼近。
“……代军唯一胜战希望,便在将我军围而聚歼,故而要在两壁;我军破敌之关键,却在直捣腹心,是故左右偏师不求歼敌,只需拖住代军两翼,便有七成胜算;正面破敌,擒获代王,自有我来!诸将放心,无论赵人阵形如何,真正决胜者,仍是战力高下!”
这是开战前王贲对裨将李信等人的交代。明了于此,一大两小三座黑色锥形阵随即各自分开,左右两翼率先发动,向着箕阵两壁猛攻过去;王贲亲领的两千主力则直向那面“赵”字大纛所在的“箕底”发起了正面冲锋。
“秦军两翼人少,先行击破!”赵嘉扭头一声大喝,令旗战鼓未及发出将令,左右两翼代军已同铁鹰锐士们厮杀在一起,红色潮水般汹涌扑向两枚黑色箭镞;而仅仅是片刻之后,秦人中军那枚最粗大的黑色箭镞也直刺向赵人中军,两军全面交手了。
不绝于耳的呼喝声中,战马的身影彼此交错,长剑的锋刃互相撞击,不断有鲜血在飞溅,不断有尸首从马背上坠落。两军形成了奇特的对比,今日这三千代军皆为昔年赵国边军余部,也是代王嘉战前反复遴选出来的,实在是苟延残喘的代国难得的一支精锐,更兼被这目下这场死战所激励,战心炽烈得无以复加,个个咆哮着呐喊着,近乎疯狂地策动着战马挥舞着剑锋,既不讲阵法也不讲协同,纯然是同归于尽的决死拼杀;秦军骑士则自始至终肃然静默,只偶尔交换着简短口令,胯下战马的闪转腾挪、手上剑盾的挥舞格挡却掐算得分毫不差,彼此配合更是天衣无缝,攻则如水银泻地,防则如铜墙铁壁,总能在局部形成兵力优势,往往代军一剑刺来,顿时便是三五柄秦剑同时挥出,对手若不肯回救,便必然要负伤落马。是故无论赵人如何舍生忘死奋不顾身,两翼代军始终无法击溃铁鹰锐士们,反倒是王贲中军正在渐渐蚕食代王嘉所部,一个时辰的拼杀下来,赵嘉的中军千人队已折损了将近三百人,渐渐开始撑持不住了。
“两军还剩几多?”立在中军后阵戎车上的王贲凝望着远处的战局,冷不防问了一句。
负责望的军吏本就是老练斥候,一眼扫去便大体算清了两军旗帜:“代军不到半数,我军约略两千!”
“……”王贲没有吭声,心下却暗自吃惊:代军战力果然惊人,目下纵落下风,却也使秦军折损了近三分之一,若将这三千代军全数歼灭,只怕秦军便要伤亡过半。不行,此番虽是对等拼杀,却也当尽力减轻两军伤亡!
“李信!”王贲大吼一声,自戎车飞身跃起,跨上一旁的战马,话音落点之际长剑已然出鞘;早有准备的李信同样一声应和吹响了号角,环绕戎车的护卫骑士们也随之催动起战马,结成又一个锥形阵,那面“王”字大纛旋即向着代军中军席卷而去。
浑身大汗的代王嘉抽回兵刃勒住缰绳,瞪着血红的双眼望着面前的战场,赵人的尸体层层叠叠布遍了原野,红色的鲜血红色的衣甲红色的旌旗混在一起,显然此等局势若持续下去,代军的全军覆没只是迟早之事。正在此时,中军前阵杀声大起,一面黑色的“王”字大纛在浓重尘雾中闪现,一队组成锥形阵的骑兵正将黑红纠缠的战团切割开,直冲自己而来。
“父王,杀王贲之机!”赵公辅嘶声吼道。
“没那般简单,王贲是要诱我等自投罗网!”这个念头从代王嘉心底一闪而过,然而下一个瞬间,他便笑了———
只是,正合我意!
想到这里他扭过头,一声声嘶力竭的咆哮:“随我冲,先取王贲———!”随即一马当先率先杀出,赵公辅忙与其他骑士们一片奋然应和,也紧跟其后冲杀而去。(
官路红颜)
“生擒赵嘉———!”
王贲的吼声飘荡开来时,两支百人马队已纠缠在了一起,几乎是刚一交手便倒下了一片尸体,代军骑士们连声怒吼着与秦人厮杀的同时,秦军百人队阵形已变为十骑一什,七什仍与代军厮杀,两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左右张开切入代军,将代王嘉与周遭骑士猝然分割开来,王贲亲领的最后一个什则直取孤立无援的赵嘉!
“来得好!”赵嘉却是一声咆哮,挺剑直扑黑森森一片的秦军骑士,心下已涌起必死之志。
眼见赵嘉汹汹冲来,马背上的王贲吹响了预先含在口中的骨笛,尖锐刺耳的哨音响起之际,他背后却忽然闪现出一名骑士的身影,手中一张满满张开的大弓。
“不好!”这是那一瞬间,赵嘉心下唯一的念头。
接连三下箭矢呼啸,一声战马的长长悲嘶。他的坐骑猛然抬起两只前蹄人立而起,三道血泉同时从左眼、脖颈和前胸激射而出,然后带着自己的主人重重砸倒在地。
左腿一阵剧痛猝然传来,代王嘉一声极尽痛苦的大叫,心知它已被沉重的马身压断,眼前随即便晃动起了四五柄长剑。
他试图推开马尸爬起来,然而只要稍稍一动,左腿便是钻心的痛;心知已无力再有作为后,他终是将尚能活动的左手艰难地探入怀中,想要拔出那柄预先藏好的匕首。
“小心绑了,回营救治。”尽管战场上依旧杀声震天,但耳畔这声简短低吼赵嘉却听得清清楚楚,他刚来得及握住匕首的铜柄,几只粗壮有力的大手便攥住了他的臂膀。
“代王已俘!大纛在此!代军降秦!……”仍是那个粗重的嗓音,已被绑得结结实实的赵嘉拼命扭头,正见那名马背上的黑甲秦将奋力挥舞着那面污浊不堪的红色大纛,连声高喊着;失去统一号令的代军骑士们尽管还在各自抵抗,却已再难挽回败局。眼见如此,他不忍卒睹地闭上了眼睛———
赵氏列祖列宗,子孙赵嘉不肖,终致断送我大赵社稷,自家也为秦人所虏。
但能脱身,赵嘉定当自裁于列祖灵位之前……
“阿翁———!”
听到这声远远传来的大叫,赵嘉猛然睁眼,一眼便看到儿子的身影。赵公辅方才被突然插入的秦军锐骑挤到了一旁,目下正拼命杀来想要搭救父王,而方才那名射死自己坐骑的骑士已然策马迎上前去。
“公辅,莫管我,快逃,快逃!”赵嘉情急之下大叫道。
兵刃撞击声盖住了赵嘉的连声嘶吼,那名秦军骑士已横马拦住了赵公辅去路,马背上的两人各自挥动兵刃劈砍着,转眼间连过三招,然而第四招时赵公辅终是慢了一步,赵嘉眼睁睁看着儿子肩头被对手一剑劈中,一声大叫跌落马下。
“公辅———!”
赵公辅没有听到父亲的这一声大喊,他只躺倒在地,死死盯住这名将自己打落下马的骑士,目光中满怀恨意。
“起来吧。”李信的目光却很平静,“这等年岁身手若此,也数难得;日后你愿入秦军,可来找我。”说着转身上了马。
躺倒在地的赵公辅愣愣望着他的背影,这才注意到对方手中握着的,是一个黑黝黝的剑鞘。
秦军开入代城的当晚,赵嘉父子被押解到了一座临时充作囹圄的仓廪中,沉重的石门刚吱嘎着打开,那盏幽微的灯光下便有一团物事动了一动,一声哼唧随之颤抖着响起:
“莫,莫杀我!”
“进去。”领队的屯长没有理会那个声音,却对赵嘉喝了一声。父子俩没有
吭气,拖着沉重的脚步向仓廪中缓缓走去。
“代,代王?”那个声音中满是惊奇,“你也被俘了?代国也灭了?”
赵嘉收住了脚步,向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瑟缩成一团的身影爬了起来,从那动作中可以看出,他两手正使劲儿揉着双目。
“你是何人?”赵嘉身心俱疲地低声问了句。
“我,我乃燕王……上月王贲李信拿下襄平,寡人便做了俘虏,一直被囚到目下……”那个声音嘟嘟囔囔道,语气中满是沮丧。
2
将代王嘉与燕王喜一并囚禁之后,王贲李信连夜开始了下一步的方略谋划。
秦军攻克姑苏、平定江东后,六大战国便只剩了齐国和燕代。尽管如此,咸阳庙堂仍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慎重议定了整体方略,以求以最小代价拿下齐国这最后一个大战国,以最稳妥的方式扫清燕代残部这盘踞北地多年的后患。
议兵结束后,王贲领灭楚主力中的轻车锐骑秘密北上,在蓟城与坐镇燕地的李信会合,转述了这即将开始的一系列战事的方略:先平燕,次灭代,最后攻齐,并着意强调:平定燕代之关键,一在隐秘,二在快捷,一旦泄露消息或稍有蹉跎,都有可能打草惊蛇,使燕代齐任意一方及时做好防御准备甚或逃亡,若果然那般,必将后患无穷。李信听罢极是赞同,三日准备后,两人便率领着五万轻装秦军日夜兼程深入辽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攻克了全无防备的襄平,一举擒获了正在谋划北逃匈奴的燕王喜,重演了当年李信千里追击太子丹那一幕;此后又马不停蹄地挥师代城,与不久前灭燕的隐秘不同,这次却是大张旗鼓一路西进,行至代城郊野还向城中射去写给代王嘉的战书,云秦赵多年恩怨,今日灭代当一战了结,秦人愿出三千兵马与赵人对等厮杀,统帅王贲也愿亲自上阵,此战若败,秦人就此退兵,放过代国;然赵人若败,便须开城降秦,从此成为大秦子民!
发出战书前,李信还心存踌躇:赵嘉若不理会,我等硬攻代城只怕急切难下;若果真开战,我军万一无法胜过赵人,难道要就此放弃灭代了么?王贲却很是自信:赵嘉会应战,黑冰台报说,此人生性刚烈,苟延残喘多年,眼见复国无望,早有殉赵之心。而今有此杀敌良机,他焉能闭城不出?必要与我等拼死一战。只怕我等要担心者,并非能否胜代,却是防他战场自裁!李信听罢重重拍案:此事虽难却不必担心,我来擒他!正是因此,才有了前面代城郊野的那场对等兵力的正面厮杀。
目前为止,燕代两国顺利平定,王贲李信顿时放心了一半,大体安定代城、上书秦王报捷后,又开始为接下来的灭齐做准备了。(
百炼成仙)又一次的灭国大功并未使两人得意忘形,恰恰相反,面对着最后的齐国,两员大将格外上心。
之所以如此,原因只有一个:灭燕代期间,多年来悄无声息的齐国突然起兵,尽发五都之兵二十万,全数屯集于目下的秦齐边境———巨野泽东岸;非但如此,齐国还向常驻临淄的三位秦使顿弱、陈弛、荆苏下达了措辞严厉的王命,要他们限期离齐。
守西界、绝秦使,两大举动自然使秦国庙堂大为惊讶,尤其是后一样。须知多年来,齐国始终是秦国最着力分化的邦国,大批黑冰台弋射经年潜伏齐国几座大城,田氏庙堂一举一动都难逃秦人耳目;更有齐相后胜收受了黑冰台大笔贿赂,但有重大决策,黑冰台甚或得知得比齐人还早。谁承想在这灭齐当口,多年疲软的齐国竟一反常态强硬了起来!莫非秦军灭燕代之举,使齐人意识到自己将大难临头,欲与秦军决死一战?
李信提出这一疑问时,王贲轻叩着奏案上的竹简,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国尉军报说,齐国庙堂格局未变,显见近来变故并非齐王主张,仍出自后胜之手。此人巨商出身,向来油滑世故,当不敢与秦国真正闹翻。目下上卿顿弱还在设法与他会面,欲当面质询,一切都须回信传来再说了……”
临淄南郊,牛山。
五道温暖甘洌的清泉自牛山涌出,在山脚汇成一片南北长三百步、宽十步的狭长大泽,水面蒸腾的热气使整座山岭即便在这深冬时节也依然郁郁青青,这便是齐都临淄最负盛名的形胜之所———天齐渊。
袅袅的水汽使浴室中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浸泡在温泉水中的后胜深深一个吐纳,只觉心力交瘁。没人能看清那张面目模糊的脸上究竟是何等表情,正如没人能看清这位数十年来恭谨事秦的太平丞相如今突然对秦翻脸,究竟是出于何等居心。
回顾自己多年秉政的经历,后胜只觉恍若梦中。数十年前,一度如日中天的齐国遭到了燕国为首的五国联军的猛攻,长达六年的燕齐之战由此爆发,齐国也由盛转衰一蹶不振,虽经艰难复国,却也只是堪堪自保。倏忽数十年过去,齐国国政几经辗转,最终落到了自己手上,有齐王建这具傀儡在前,自己抱定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打算,对内无为而治,一切政事能推就推能拖就拖;对外则恭谨事秦,不仅对五国的多次求援置之不理,反倒是秦人每灭一国,都遣使赴咸阳祝贺一回。也正因此,秦军灭国大战这多年,天下一片天翻地覆,唯有齐国始终静悄悄全无声息,齐王建与自己这一干君臣充耳不闻天下事,只一心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倒也自觉其乐无穷。
可谁也没想到,十余年后,太平日子眼瞅着要到头了。
楚国灭亡后,五国世族如潮水般纷纷涌入齐地,汹汹之势直逼五十余年前燕军破齐之时。更有甚者,这些世族贵胄入齐之后,或是大肆散播秦军如何残暴的诸般流言,或是在各地官府门前向县令城守请命,要求成军抗秦,或是索性直接拼凑成一支支乌合之众般的“义军”,整日吵嚷着要与秦人死战到底,搅得齐国鸡犬不宁。在他们的带动下,以田儋、田荣兄弟为首的齐国世族们也纷纷打出抗秦旗号,争先恐后开始招兵买马,其中更不乏趁机打家劫舍的浑水摸鱼之辈,数十年来康乐太平的齐国,几乎一夜之间便成了一团乱麻。
此种情形下,一向气定神闲的后胜也开始心惊肉跳了。他担心的不是齐国可能的灭亡,而是自己的出路,既担心“宽缓阔达,贪粗好勇”的国人会把亡国的愤怒发泄到自己头上;也担心降秦之后,秦人会杀掉自己以平民愤———那赵国上卿郭开不就是前车之鉴么?骑墙摇摆了不知多久,这位丞相终于谋划出了一个自认为万全的对策,于是有了不久前绝秦使、发兵守西界的举动,如此一则可防国人闹事;二则可向朝野表露抗秦决心,顺应那些求战呼声;三则是向秦人彻底摊牌———你若不肯应我,便先与二十万大军过招!
……
“丞相,秦使求见。”潺潺水声中,仆役的恭顺声音遥遥传来。
“让他稍候。”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后胜,缓缓睁开了双眼。
换好一身崭新衣冠,后胜慢条斯理地缓步踱出房舍,来到一处幽静雅致的庭院。冬日的寒冷仿佛与此地无缘,遍地青草依旧翠嫩欲滴,满庭竹木也依旧蓊蓊郁郁,更有各色奇花异卉点缀其间,在素淡中平添了一抹绚烂。
所有这一切生机,都来自庭院正中的一池温泉,这是自天齐泉引入庄园的。
一个黑衣人正伫立在温泉旁,背对着后胜。
“上卿以为,此地如何?”尽管心下忐忑,后胜却仍是满面春风,笑吟吟问道。
“四季如春,确乎难得。然若无这池温泉,只怕满庭草木,早尽数亡于风刀霜剑之下。”那个背影没有转身,冷冰冰道。
后胜自然听出了此中弦外之音,只是干笑了一声。
“丞相近来举动,却做何说?”那个身影转过身来,犀利目光几乎要在后胜身上戳出一双透明窟窿。
秦国上卿,黑冰台殿戈,顿弱。
后胜早已料到对方会如此发问,忙装出一脸茫然:“此乃齐国君臣共商之结果,老夫无力扭转庙堂决策,上卿如何将此事算在老夫头上?”
“齐王何时自家亲政了?丞相又何时失势了?而今齐国庙堂,竟非你说了算?”
“……”后胜心知不必在这等事由上辩解,是故只是淡然一笑,“上卿究竟欲老夫如何,直言便是。”
“齐人举国降秦。”顿弱毫无遮掩地直奔主题。
听到这简单的一句,后胜的目光中掠过一丝自信的笑意:依照从商市道,对方既然开价,交易便总有做成的可能。想到这里面色坦然地开了口:“老夫可从中尽力斡旋,然秦人必须存留田氏社稷,必须为齐国留下临淄周边五百里封地,日后齐王仍是齐王,老夫仍是齐相,我等君臣仍如当年周王室一般自治。”
“丞相不愧商人出身,如此漫天要价!”顿弱的笑容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刺。
“毕竟,齐国尚有二十万大军。”虽被揶揄了一句,后胜面色却依旧坦然。
“足下以为,秦国会忌惮齐军?秦国所图,无非两国少流鲜血而已,绝非不敢开战。(
嫡宠四小姐)就实说,我秦人闻战则喜,齐人若能与秦军痛快大战,怕是王贲蒙恬二位将军正求之不得。”
后胜轻轻垂下眼帘,以掩饰自己心头的忐忑:“上卿之意?”
“为大局计,也为丞相计,顿弱倒有一更好主张,丞相可自家斟酌。”
“需老夫做甚?”
“恰恰相反,甚事不做,只称病躲于丞相府中。”
后胜没有吭声,目光中却充满了惊讶。
“齐国庙堂正在微妙之时,上下各方明争暗斗,丞相此时若直接跳出力主
降秦,必成众矢之的,非但易招杀身之祸,更可能引发齐国大乱。”
“齐国大乱,秦人灭齐岂不更易?”
“齐国早晚都是囊中之物,我等何不谋求稳妥灭国?”
“然则,没有老夫,何谈稳妥?”
顿弱的嘴角浮现起了一丝嘲讽笑意:“这多年来,丞相为秦齐修好多有操劳,已为亡齐夯实根基;目下火候既到,一切便看我等手段。”
“秦国竟不在意二十万齐军?”后胜惊讶了。
“不在意。”
“不在意齐国绝秦使?”
“不在意。”
“也不在意世族抗秦暗潮?”
“不在意!”
“若齐国陡然振作、一心抗秦,也不在意?”
“不在意!”顿弱大笑起来,“若真那般,齐王必先杀丞相以壮士气!丞相尚不在意,我等又何必在意?”
后胜嘴角抽搐着,无话可说了。
“然则,不需老夫插手,日后给老夫何等回报?”片刻踌躇后,他终于提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保你一条性命,也可保你衣食无忧,甚或锦衣玉食。”
“仅此而已?”后胜的语气中掩饰不住的失望。
“以目下大局,丞相能保得自家平安,便是万幸了。”顿弱的语气极是轻蔑。
后胜沉默了片刻,终于一声长叹:“罢!既然无功,自不得受禄。老夫不能助秦内灭齐国,也只好袖手旁观了……”
“丞相放心,若能顺利灭齐,我便奏请秦王,将秦宫重宝分你三成。”
“当真?”后胜的目光陡然亮了起来。
“只是你须忠心耿耿,为我秦人踏实做事!”
“好,好,一言为定!”
……
就这样,这场决定了齐国命运的密谈,终于在皆大欢喜中结束了。
3
巨野泽东岸,一片漫漫紫色旌旗营帐在方圆数十里尽数铺开,战鼓号角终
日响彻原野。尽管齐军长期不修战备,然如此大军也确乎多年罕见,更有齐国
世族乃至五国流亡贵胄拼凑的数万私卒掺杂其间,终日吵吵嚷嚷汹汹求战,使
这一带再无宁日。
“声势虽大,不知战力几许?”
“外强中干,怕是布虎一只!”
遥望着对面的齐军营地,王贲蒙恬一同大笑起来。
接到顿弱自齐地发来的阴书后,仍然据守燕地的王贲得知了齐国近来局势:尽管名义上齐秦断交,顿弱、陈驰、荆苏也不再通过邦交渠道与齐王君臣往来,然局势仍在掌握之中。那次密谈结束后,后胜便托病闭门不出,没了他勉强维持着庙堂的日常运转,整个齐国很快乱了起来,所有的国政军务都堆积纠缠到了一起,谁也不知如何处置;大臣们个个成了没头苍蝇急得团团转,就连一向对国事不闻不问的齐王建都从幽居的深宫中踱出来几次,探头探脑望着大臣们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茫茫然不知所措。眼见这等形势,王贲彻底放下心来,留李信驻守蓟城,自己则亲领一个百人队赶往巨野泽西岸,准备与蒙恬商议对齐之战的最后筹备。
蒙恬是半月前自上郡南下的,这还是十年灭国大战以来,他第一次离开北疆。和当年灭燕之战王贲佯攻代城一样,南下的九原军虽只五万兵马,却号称大军十万,一路开到巨野泽西岸与齐军遥遥对峙,多竖旌旗广布军帐,论声势竟不比对手逊色。蒙恬之所以如此作势,正是要拖住齐军主力,使齐人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自家身上,从而为王贲南下创造战机。而目下无论是临淄形势抑或巨野泽齐军动向都表明,这一声东击西的方略奏效了:齐国庙堂混乱依旧,巨野泽齐军更不用说,士卒们队列散漫,军帐驻扎得毫无章法,鼓号凌乱金声混浊旌旗驳杂,只要是稍有经验的斥候向那片营地望去,都可迅速对这支貌似强大的军旅做出评判———乌合之众而已。
与蒙恬的议兵很简短也很顺畅:蒙恬继续多方示伪,如有必要还可向巨野泽齐军发动几次骚扰进攻;王贲则从燕地闪电般南下,尽快攻克临淄,此后再从容不迫地挥师西进,与蒙恬东西夹击齐军主力。之所以如此部署,概因王贲李信蒙恬三人都不约而同地认准,只要临淄陷落、齐王被俘,失去号令的巨野泽大军便是一盘散沙,该当一鼓而定;此后齐国境内即使还有老世族的零星抵抗,也肯定不足为虑!商议已定后王贲重新北归,三日之后,燕地秦军动身南下,正式开始灭齐之战了。
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王贲秦军的南下,顿时在巨野泽大军中引起了一片恐慌。与秦军对峙这多时日以来,齐军无论国府大军还是世族私卒,人人都坐立不安如坐针毡,既提防着秦军偷袭,害怕会猝不及防间贸然开战;又担心着临淄方面的动向,不知究竟是战是降。只不过,他们担心的都是巨野泽对岸的蒙恬秦军,毕竟多年以来,谁都清楚秦军的一贯战法———先长期固守,再瞅准时机一举出动,击溃敌军主力。所有齐人都以为,毕竟齐军粮草还算雄厚,粮道也还算顺畅,只要自家阵脚不乱,同秦军拖得一年半载当非难事,却不想目下秦军竟会一反惯例,兵行诡道,绕过主力直取都城!
得知王贲南下的消息,领军齐将忙派出特使飞马赶回临淄,向丞相并齐王请示该如何应对,特使不顾阻拦硬闯进丞相府,却见后胜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吭哧半天也憋不出一句囫囵话;再闯入宫中,齐王建更是拿不出一个主意,只是没完没了嘟哝着不当如此如何是好,待到特使无奈之下赶回巨野泽大营时,北路秦军已进逼到济水北岸,离临淄近在咫尺了。(
毒妻不好当)
一边是迫在眉睫的敌军,一边是六神无主的庙堂,一切都如当年秦军灭赵时的翻版。如此形势使巨野泽齐军也乱成了一锅粥,几员领军齐将担心远在临淄的家室,又认定巨野泽秦军只是在虚张声势,进攻临淄的才是秦军主力,因此力主撤军回援国都;田氏兄弟等世族却认定,齐王建后胜本就是一对暗弱君臣,齐国抗秦轴心不在都城而在巨野泽大军,北路秦军纵然拿下临淄,齐军和老世族仍可各自为战,因此不仅反对回援临淄,更主张围魏救赵,率先向西路秦军发动攻势。两派争执不休,足足吵了三日都莫衷一是,始终没能商议出个结果。
偏偏此时,西路秦军反倒率先打过来了。
之所以发起这次突袭,是因斥候急报云巨野泽齐军躁动不安,极可能分兵回援临淄。蒙恬得知后心下一沉:若果真那般,则王贲必然大大麻烦,目下必须兵行险着!当机立断决定向巨野泽东岸实施突袭,以此拖住齐军主力,为王贲攻下临淄争得战机。换言之,西路秦军向齐军发起的并非全面进攻,而仅是一场有意张扬声势的偷袭战;此战目的也非与齐军决战,而纯是缠住对方。就这样,蒙恬率领着区区五万人马,充作十万大军,在连弩大箭的掩护下如决堤洪水一般呐喊着咆哮着,势不可当地向着齐军营垒汹涌袭来。
没想到的是,齐军的孱弱大大出乎意料,胜负几乎片刻见了分晓。数十年无战的齐军哪见识过如此阵势,尚未迎敌便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待到秦军杀至眼前更是一触即溃,不等截杀便逃得干干净净,片刻间便作鸟兽散。大半日的冲杀之后蒙恬清点人马,秦军自身伤亡微乎其微;再看战死的齐军,尸体足足铺遍了整个巨野泽东岸,最令人惊讶的是,这些死者大都是自相践踏而死,秦军真正杀伤的反倒只占少半。
“打了这多年仗,从未见过如此鱼腩之旅,连燕军韩军都不如!”那一战之后,王贲听蒙恬摇头叹气这般说道,满脸的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不仅蒙恬这般看,王贲自家也是感同身受。蒙恬击溃齐军自是虎入羊群,王贲拿下临淄同样摧枯拉朽。蒙恬刚开始突袭主力齐军,王贲便按预先约定的那样领大军迅速抢渡济水;几乎是蒙恬大破齐军的同时,王贲大军也抵达了临淄城下,在临淄郊野浩浩荡荡铺开。没有任何抵抗,没有任何戒备,摆在他面前的只有洞开的城门,只有高悬在城垣上的那面巨大白旗,只有无数脸上写满了惶恐、麻木和恭顺的齐人,陶俑般伫立在道路两旁,没一个人流露出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反抗之意。
山东六国之首强,曾经的东帝,繁荣富庶文华风流均冠绝天下的赫赫大邦,尚武之风不下任何族群的齐国,就这样举国降秦了。
一片梦魇般的死寂中,秦国大军浩浩荡荡开进了临淄,王贲顾不得其余,亲领五千精兵径自赶往临淄王城,去见顿弱、荆苏二人。
“两位上卿,齐国,这便完了?”尽管已经占领了整座临淄城,王贲却还是大觉不可思议。
“少将军猝入临淄,齐民莫敢格者,还有假么?”顿弱笑着反问了一句。
“齐王何在?”
“正在宫中恭候,上卿陈驰也在齐王身旁,少将军这边请。”
一个充满了殷勤的苍老声音遥遥响起,王贲望向顿弱身后,正见一位高冠老者满面笑容地走上前来,深深一躬:“后胜见过少将军。”
“齐王君臣本当出城请降,如何还要我等入宫?是否别有图谋?”
“惭愧惭愧!”后胜满脸歉意地笑道,“贵使陈驰已与陛下约定,齐国开城迎秦国兵马,秦国当以五百里之地封于齐王,是故陛下还在宫中,等候封赏王命!”
“真好盘算!”王贲如同看一只怪物般地望着后胜。
“丞相之意,齐国降秦非你一己主张,乃齐王自家决断,可是如此?”荆苏一旁插嘴道,看似询问后胜,实则是向王贲解释。
“那是自然!老夫已卧病月余,秦齐之战、庙堂降秦,都是半点不知!”后胜忙不迭道,还装模作样地连声咳嗽起来,“老夫这便带少将军入宫去见齐王,这边请,这边请!”
在后胜的带领下,王贲来到了齐王宫大殿前,正要绕过大殿进入后宫,却注意到大殿门口竖着一方石刻,这石刻很是宏阔气派,由上自下刻着八个朱红的齐字:绥靖万邦,天下太平。一旁的后胜殷勤道,这两句八字各有讲究,前一句是《诗经·桓》中的“绥万邦,屡丰年”,自己加了个‘靖’字;后一句却是语出《吕氏春秋·大乐》。这石刻乃自己请高明石匠凿刻而成,前一句讲秦齐亲善,后一句却是祈求祥瑞……听着后胜沾沾自喜的解释,王贲却是一脸不耐,扭头对身旁一名司马下了令:“凿掉八字,石刻沉海。”
“少将军,这是……?”后胜颇有些不知所措。
“天下太平,靠的是以战止战,不是媚外屈膝。”王贲丢下这句,径自大步
迈向了连绵的宫殿群落。
4
饶是阅人无数见多识广,王贲也着实被眼前的末代齐王田建深深震撼了。
尽管王贲就站在眼前,齐王建的目光却仿佛越过了这位秦军统帅,也越过了高高的宫墙,直直望向一望无尽的天边。若非他怀中铜函里确是王印,王贲真要怀疑这齐王是否天生痴呆,又或者后胜是否找了个假齐王来哄骗自己。一旁的后胜显然看出了王贲的怀疑,殷殷笑说,陛下已服过神医丹药,正在冥思之中,这才稍稍缓解了王贲的疑心。
“上卿陈驰曾许齐王以五百里封地,可是如此?”王贲向齐王建问道。
“哼……”齐王建不置可否般轻哼了一声,细如游丝,似有若无。
“本上卿不过从中斡旋而已,商议之时并未报与庙堂,与齐王也只有口头商定,绝无书面之约。”陈驰的口气极是淡漠。
“……”齐王建沉默以对,表情也同样淡漠。
看到齐王这等反应,王贲心下极为惊讶。陈驰当面否认自己许出的封地,虽然确无凭据,也不能算违约,可若以“一诺千金”的私德论之,也实在算得上反复无常,直如当年张仪诈楚一般,然这齐王竟完全不放心上,当真奇怪!不及细想便不耐地丢下一句:“口说无凭,自不算数。(
护花状元在现代)”又向身旁手捧铜函的顿弱使个眼色,顿弱便打开函盖抽出里面的绢帛,右手一抖,将它展在了齐王建面前。
“此乃秦王王命,足下请看。”王贲连“齐王”都懒得叫了。
王命极是简洁,只简简单单一句话:灭齐之日,迁齐王于共城。秦王政二十六年春。
齐王建抬起眼睛扫了一眼,仍是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足下这便收拾行装,一个时辰后由我秦军护送出临淄,动身前往共城!”
王贲一句话说罢,两名秦军步卒便大步上前,与其说是搀起齐王建,倒不如说将他拖了出去,而田建本人即使受到了这般对待,仍是一声不吭,乖顺如绵羊般地被拖走了。王贲简直怀疑,自己就是拔出剑来,他也会顺从地跪在地上,毫无怨言地引颈就戮。
……
三日后,姗姗来迟的蒙恬也到达临淄,与王贲一同领兵追剿溃散的主力齐军与各路私卒,逐一占据即墨、莒城、琅琊、阿城等其他齐地重镇,并采取诸多举措以求尽快安顿大局:遣重兵分头把守城门官署仓廪等各处要地;收缴各
官署的印玺符节;将属官吏员们尽数登录造册,严加看管;清点统计各城庶民国人的户籍,全力搜捕在逃世族;严禁士卒砍伐林木、拆毁房屋、掠夺粮草、宰杀牲畜等等。在极善政事的蒙恬的协助下,诸多政务处置得很是顺畅便捷。
一个月下来,齐地已大体稳定,只是顿弱带来了新一则流言,云齐王建被迁至共城松柏林后,秦王下令断绝他饮食,终是将他活活饿死。齐人还做了一首《松柏歌》来哀悼,此歌只有两句: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如何又是这等流言?”看到顿弱书信,王贲皱起了眉。
蒙恬也不屑地笑了:“齐王明明是郁郁寡欢自家绝食而死,在齐人口中却成这般,可秦王何必将他饿杀?若论私仇,秦王幼年曾在赵国受过欺凌,险些死于荆轲之手,头回伐楚还被打得大败,赵燕楚三王,谁不比齐王更招秦王仇恨?然则三王都安然无恙,秦王又如何偏容不下一个最恭顺的齐王?再说,当真要杀,鸩酒匕首哪样不利索,何必非要将他饿死,还闹得天下尽人皆知?”
“传谣之人何曾想过这些?唯图口快而已!当年我拿下大梁,不也有传言说我屠城么?”王贲很是随意地将顿弱书信丢到了一旁,又自嘲地笑了笑,“说来这灭齐也与灭魏相仿,都是兵不血刃。”
“这齐国,也确乎异类……”蒙恬同样叹息道。
幕府之中,两人聊着此番灭齐之战,心下都大觉感慨。想当年战国之世,齐国曾长期雄踞山东六国首强,在天下人眼中更是近于完美的强国:论历史,早期的姜齐乃灭商功臣太公望封国,后世虽为田氏取代,却仍传承百余年;论国力,自管仲兴商以来,齐国始终是天下首富,便是曾经的霸主魏国也难望其项背;论吏治,齐威王整肃吏治虽仍是人治手段,却也算得上成效卓著,除却目下的后胜,极少有郭开李园子之一般的巨奸大恶;论文华,稷下学宫海纳百川,容纳了多少士子游学修习,堪称天下文明渊薮;便是论军力,齐人也多有尚武之辈,那著名的“余勇可贾”典故便是说齐人,技击之士也是天下难得的精锐,还曾有过桂陵、马陵等煌煌大胜,更不必提诸多兵书皆出自齐人之手……然则,便是如此一个全面兴盛之大邦,整个战国之世却始终无法如秦国一般横扫天下,齐盡王时期刚吞灭宋国便引来了乐毅率领的五国联军,连续两败便一蹶不振;更有甚者,目下面对着亡国之危,居然未曾有过像样抵抗便举国请降,一贯留给世人的印象与实际的表现反差竟至如此强烈,实在令人咂舌。
“齐秦同称强国,然仔细观之却大不相同:秦国务实,齐国务虚。齐国之强盛,虚势多于实地,是故根基远不及秦国扎实,一旦硬碰硬,便往往被打回原形。”聊到这里时,蒙恬拆解道。
“此话怎讲?”王贲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等论断,不觉大感新奇。
“蒙恬祖上乃齐人,对齐也算略知一二,这便逐一比较秦齐不同。”蒙恬一声叹息,扳着手指算了起来,“论政道,秦国以商君之法为治国理念,讲求国事一决于法;齐国却是势治为先,吏治虽几经整顿,却仍有田氏王族雄踞邦国利益之上。论经济民生,秦国固有重农抑商之举,然粮帛盐铁等诸般实用物资却向来充盈,决然可撑持连绵大战;齐国虽是商道繁荣财货齐全,却只追求活金而不在意紧要财货之积累。论文华,秦国固不能与六国相比,然于水事、农桑、工程等实用领域却是独步天下;而齐国虽开创稷下学宫汇集天下学派士人,却是纯为治学,于邦国大政并无直接裨益,也罕有士子大家入朝秉政。最后论兵事,我秦军自不必多言,商君变法后早成虎狼之师;而齐人虽也悍勇,却无严明法度统御,有功吝赏败逃不罚,战力自然落了下乘,荀子云技击之士乃亡国之兵,此之谓也。”
“原来如此……”
“正是因此,齐国当年不敌联军,险被灭国,也在情理之中。田单复国后虽是难得的中兴之机,惜乎齐襄王、君王后、齐王建尽皆目光短浅,只图自保不求振作,整整五十年皆无对外战事,终致军备废弛。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废武,终致灭国,显见任何邦国都须内修文德,外治武备。”
“邦国大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岂有偏安而能长久者?”王贲也叹息起来,说罢忽又笑道,“我倒想起《司马法》中两句兵谚,刚好暗合盡王之后的齐国:第一句便是‘国虽大,好战必亡。’那齐盡王便是刚愎自用,到处轻启战端,终于落得一朝败亡。”
“说得好,”蒙恬连连点头,“然则那齐王建、后胜君臣,却是走了另一极端,以兵谚论之,便是———”
“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王贲与蒙恬齐声开口,又不约而同笑起来。
笑够了,蒙恬重又严肃了起来:“话说回来,大争之世你死我活,齐国行偏安之道可谓自寻死路。然若天下安定,则齐国这等全面兴盛之治国之道,将比商君战时法治更适合未来秦国,堪为我等君臣效法之榜样。”
“……”王贲从未听过这等评判,听到这里陡然惊讶了。
“而今六国尽灭,天下该当安定,日后你我若能辅政,还当改弦更张,修正秦法啊……”蒙恬悠悠一声叹息。
5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
君子至止,锦衣狐裘。
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
宏大祥和的歌声乐声响彻了咸阳大殿。已经是皇帝的秦王政,头戴通天冠,身着羫玄、腰佩四采黄赤?绶,端坐帝位之上,环视着肃穆庄重的大殿。
大臣们分列东西两侧,文臣以两位丞相隗状、王绾为首,列于大殿东侧,面西而立;武将则以九原将军蒙恬为首,列于东侧,面向西方。不同于文臣一列的是,蒙恬的右手,最接近自己王座的那两个位置却是空着的,皇帝知道,那是王翦、王贲父子的位置。
目下已是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齐国灭亡的半年之后。半年前,随着齐国这最后一个战国的灭亡,秦国历经十年的统一战争终于宣告圆满结束;而春秋战国数百年来的纷争,也终于随此战的结束落下了帷幕。此后数月间,秦王政与隗状、王绾等一干股肱重臣宵衣旰食夙夜忙碌,先后创设了新帝国的一系列架构,整个秦国庙堂这才稍喘了口气;秦王政第一次以始皇帝的名义下令天下大?,又在这咸阳宫正殿举行大朝会,准备对以王翦父子为首的灭国功臣们进行封赏。
《终南》的乐声中,皇帝看到两个身影,一个瘦削,一个魁梧,正在并肩踏上大殿外白玉阶,穿过殿前大鼎腾起的袅袅青烟、踏上大殿内的长长丹墀时,两人一同收住脚步,乐声也同时停了下来。
“受册者至———!”伫立在一旁的典仪高声宣道。
随着这声呼喝,他们在赞引的导引下,先后踏丹墀向前走去。两人都身着羫玄,头戴貌冠,双手各秉一件九寸命圭,腰间的丝质大带各系紫色组缨,下缀白玉双刀佩。皇帝望着他们越来越近的身影,慢慢看清了王翦那苍老的面容雪白的须发,也看清了后面王贲那粗犷的脸膛闪亮的眸子,于是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
来到大殿东北的受册之位后,王翦父子面向西肃然挺立,两名通事手捧册案,先后走到两人面前,立在了奉常胡毋敬身旁。
“上有制,上将军王翦受册,爵武成侯,食邑频阳十三县———!”
“谢陛下!”王翦接过通事手中的册书,伏身向王座上的皇帝拜谢道。
“武成侯受玺———!”
奉常胡毋敬上前一步,由通事手中接过那枚龟纽白玉印玺,将印玺结在王翦?绶的末端,王翦又是一拜,退到了一旁。
“上有制,将军王贲受册,爵通武侯———!”
“谢陛下!”王贲的嗓音更加浑厚,王座上的皇帝也不禁轻轻点头。
望着王贲也接过册书和印玺,大殿中的文臣武将们无不悚然动容。须知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的最高荣耀便是君侯之封,孝公、惠文王、武王及昭王的前期中期,能得封君侯者无不是赫赫功臣,必定都有大功于秦,如商君卫鞅、武信君张仪、武安君白起等;秦昭王后期及孝文王、庄襄王两代,秦法开始有所松动,君侯之封的尺度也随之放宽,以致并无显赫功绩的蔡泽甚至禣之流都得以跻身君侯之列,但这封君封侯仍然绝非易事;始皇帝亲政之后重又恢复了秦法的森严,十余年间除文信侯吕不韦、昌平君熊启等几位老臣是在先王时期受封外,再没有封过一人,而今王氏父子却同时封侯,这是何等荣耀?休说秦国,便是整个战国之世也绝无仅有!
“武成侯王翦万岁!通武侯王贲万岁!”当王贲也退到一旁,与父亲比肩而立时,大殿中的群臣们群情激昂,情不自禁地齐声喊道。
欢呼声尽数止息后,始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中飘荡开来:
“周室分封数百年来,天下动荡杀伐,苦斗不休,终致田畴异亩,律令异法,衣冠异制,文字异形,使我华夏族群几近分裂消亡。所幸此等数百年乱局,终在我等君臣这一代终结。十年征战,六国尽灭,疆域一统,天下大定,此中老将军父子居功至伟,无愧我大秦将军!”
震天的欢呼声中,始皇帝与王翦对视着,王翦温淡地笑了,眼前又浮现出那张离开自己已有数十年的面孔,耳畔也响起了那句曾不知多少次涌上心头的问话———
你等从军,所欲者何?
陶盏中汩汩流出了清亮的秦酒,淌到了苍黄的枯草之间,又缓缓渗进泥土中,浓郁的酒香随即弥散开来。
“司马靳,王翦已看过武安君,再来看你……”望着眼前的坟冢,王翦喃喃道。
“……华夏终是归于一统了,此中也有王翦一份功劳,兄弟无愧你当年言传身教,而今终可告慰你在天之灵了。然则天下仍未太平,摆在王翦面前,摆在皇帝面前,摆在我秦人面前的,还有太多太多重任难题。终息战乱、一统天下,只达成我等一半心愿,日后我等还当创建新政,还当盘整华夏,还当重铸文明。皇帝本想让我回频阳养老,想让我带着武成侯爵位,带着一身荣华富贵去享清福,可老死病榻却终非我所愿。王翦今年六十有五,身子骨却还硬朗,再操劳十年当能撑持,如今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正是我等奋发之际,老夫也当为创建新制攘一臂之力,为这万仞泰山添一?之土,岂能告老还乡全身而退?
前日我已上奏皇帝,欲尽数退还攻楚前所求那些房舍田产,只请他准我继续平定百越,以保岭南之地真正融入华夏,皇帝本不忍心,然终究还是通通应允了。
老夫再回频阳看一眼,不日便要南下百越,日后,你我兄弟怕是再也不能重
逢了……”
王翦一边说着,眼圈也微微红了,然而他几乎是立刻又笑了起来,像拍一个老友的肩膀那样,轻轻拍了拍司马靳的那块墓碑,直起了身子。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怪异的声响。
王翦转过身,看到蒙武手捧着一只陶埙,憋红了脸正在努力吹着。
“老夫早就说过,樊於期这埙,没人吹得动。”
“俺才不信……”蒙武嘟囔着,又拼命吹起来,然而发出的仍只是一串混乱不堪的杂音,其中还夹杂着几个格外刺耳的音符,王翦不禁大皱起眉头。
“还恨他么?”
“便是恨他,又能如何?人死终不能复生……”蒙武叹道,又反复试了几次,还是没能吹响,只得放弃了这一努力,将那陶埙还给了王翦。
“你这老卒,而今也多愁善感了?”
“谁他娘多愁善感!”蒙武不屑道,“俺只是想这樊於期,虽是叛臣,虽是害得俺阿翁送命,然唯有一样让俺不服不行。”
“甚?”
“甘为认准之事抛却一切,搭上身家性命在所不惜。”蒙武罕见地沉思道,“单凭这股血性,此人终究是条汉子。”
“六国之人,大多如此。”王翦叹道,“项氏父子,昌平君,张良,李牧,荆轲,太子丹……可惜,这等人终究是逆天下大潮而动,其人可敬,其行却可哀,其志更不足效法。方今天下初定,这等一心复辟复仇之人绝不会少,日后仍不会太平……”
“这等事,有俺侄王贲管,他不是太尉么?”蒙武大手一摆,“你我只操心岭南之地便是!”
“老夫要回频阳看一眼,随我同去么?”
“你先去!俺那长子难得从北疆回来,俺也要与他盘桓几日,聊够再去找你!”
“善,等你父子便是!”
“频阳柿子好吃,去了你得管够!”
“你个老匹夫!上次一顿吃光了我家三日存粮,真个酒囊饭袋!”
……
与蒙武分手后,王翦回到了频阳。
正是深秋时节,仍然是湛蓝的苍穹,仍然是滔滔流淌的石川水,仍然是金光灿灿的金粟山。白发苍苍的王翦一袭布衣,在田间地头慢慢转悠着,任由已有些寒意的秋风拂面,打量着眼前这熟悉却又陌生的一切;王贲则走在自己父亲身旁,同样是布衣散发。这同时被封侯的父子二人,这名震天下的两代大秦将军,此时却与频阳的那些寻常农人并无不同。
除却与路上偶遇的乡党们打上两句招呼外,父子俩都是一声不吭。
五十年了,王翦一边走一边任由思绪飘飞着。从自己十五岁从军到目下,倏忽间已过去五十年了,那些一道从军的同袍们几乎一个不剩,只有自己还活着,仍然健旺如昔生龙活虎;只有自己功成名就,带着一身荣耀重归故里,比起冢中长眠的那些人,自己实在幸运得无以复加。既如此,自己更该好好活下去,替那些死者活下去,完成他们没能完成的心愿。这里,频阳,是自己人生的起点,也是自己疲惫倦怠时休憩的驿站,却不当成为自己的归宿。自己的归宿,在那万里之遥的岭南,在那水天茫茫的南海,自己这就要领大军南下,给那片充满了酷热瘴气毒蛇猛兽的蛮荒土地带去华夏文明的火种。而在此之前,让自己向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望去最后一眼;今后,这故乡怕是只能梦里相见了……
“阿翁,而今六国已灭,以战止战之心愿,阿翁已然达成,平定岭南果真那般紧要么?”一直走在他身旁的王贲,终于打破了沉默。
“以战止战,非将道全部,安国全军方为真正精髓。”王翦苍老的声音在频阳原野上徐徐飘散着,“单有强大军力,单能强力灭国,非长久之计。六**力不强么?楚赵魏齐,都曾有过精兵良将,便是燕韩也不容小觑,然却终究先后灭亡,何也?各有自家软肋死穴:韩国亡于术治阴谋,赵国亡于内乱兵变,燕国亡于迂腐守旧,魏国亡于轻视人才,楚国亡于分治乏力,齐国则亡于绥靖偏安。有此等前车之覆,我等焉能不引以为鉴?若只沉浸于目下胜果,以为从此以后太平无事,焉知今日之六国,不会变成明日之秦国?而今岭南百越、北疆匈奴、中原复辟贵胄,仍为我大秦腹心之疾。三大隐患一日不除,我华夏族群便一日不得真正康宁,又何谈安国全军?是故我等自当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只是你这一去,又不知艰险几多了。若非将才尚欠,我本当代你南下。”
“你这竖子,老夫没事。”王翦第一次冲着儿子笑了,“倒是你,肩头重任尤甚老夫。前日尉缭告老还乡,皇帝命你继任太尉,可见对你何等器重。而今六国方灭,人心思旧者绝不在少,图谋复辟者也不在少,日后有你忙的。”
“明白,镇压复辟虽不动大军,却也是另一类战事,阿翁放心。将者总文武、兼刚柔,乃国之辅,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王贲定会做好。”
“大父,阿翁!客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还有些稚嫩的喊声,一同遥遥传来。转眼间一股红色旋风便卷到了父子二人眼前,随着一声长长嘶鸣,一个英挺壮实的少年翻身下马,衣襟上溅着片片红斑,如同血迹一般。
“阿离,客呢?”王翦只见王离一个人,颇有些意外。
“客在后面!”王离大叫着指向身后,王翦王贲一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这才看到两匹骏马两名骑士飞奔过来。
“王翦!你这孙儿骑术了得,这宝马更是了得,竟把我等足足落下半里!”
蒙武大叫着赶到王氏父子面前,下马后一直紧盯着王离的那匹汗血宝马,目光中满是艳羡。
“世侄,骑术这般出众,日后随我打匈奴如何?”紧随其后的蒙恬也下了马,笑着摸着王离的脑袋。
“匈奴?匈奴在哪儿?”王离一脸懵懂。
“匈奴啊,在九原,在阴山草原!”
“阴山草原大么?有频阳大么?”
“大!几十个频阳加在一起也不如大草原大!你骑着这小红马,跑上十日十夜也跑不到头!”
“好啊好啊!俺要去阴山,俺要打匈奴!丹也要随俺去!”王离欢呼雀跃,一下把众人都逗笑了。
“这碎崽子,猴精猴精的!”王贲皱着眉瞪着自己儿子。
“实在说,王贲兄,过几年让阿离随我去九原吧!”蒙恬笑道,“皇长子已入了卒伍,让这后生也跟去吧!”
王贲也笑了笑:“从长计议吧。碎崽子山野乡间长大,我倒想让他先入禁军,在蒙毅麾下磨磨这猴性,有些历练了再去你那儿!”
“善,一言为定!”
“若是那般,日后我等祖孙三代,便是一在岭南,一在关中,一在北疆了……”王翦笑道。
“行了行了,莫再絮叨了!”蒙武大喊道,“俺跑了一路,肚肠都空了,快带我等回庄,俺要放量大一通!”
“你个大肚肠!知道日后南下便再无牛羊肉可,可是要在老夫这里先吃个够本?”王翦瞪着眼睛道。
“着啊!到底多年同袍,甚都瞒不过你!”
“今日若再把我庄上余粮吃光,老夫便不准你去岭南,给我留在频阳做隶农,何时种够粟米才许走!”
“你管得起俺饭么?……”
几人缓缓走向千口村,说笑声吵闹声逐渐远去了,消失了。而在他们头顶湛蓝的天穹,一队大雁排成整整齐齐的“人”字,齐声鸣叫着,拍打着翅膀,向着南方飞去。
这是它们的命运,也是他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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