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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博浪沙
1
公元前218年仲春的一个正午,雄浑悠长的号角响彻了函谷关。(
超级兵王)
湛蓝天穹下,沐浴在万丈金光中的箭楼城垣分外高大雄峻,一个个黑甲士卒握紧手中长戈挺立城垣之上,脚下是两扇大敞的三丈高关门,一条足可并行四五辆战车的宽大官道从关内青翠连绵的山地峡谷中伸展开来,向东方的中原之地绵延而去。驰道的黄土路面上已预先洒过了清水,过车马时既不会尘土飞扬,也不致泥泞难行,不干不湿刚好。
天开函谷壮关中,万谷惊尘向北空。
这里便是函谷关,传统意义上秦国与山东六国的界关,在长达数百年的战国铁血大争中,它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关,函谷这个名字来源于它的外形——深藏在近千里山地中的这条大道,邃岸天高空谷幽深,号称涧道之峡车不方轨,正如漫漫峡谷中抽出了一支狭长的木函,实在是浑然天成的天险之所。
不过十一年前,秦国灭韩设立颍川郡从而在关外完全立定脚跟之后,这里便成了一座象征性关隘,两扇巨大关门从此也再没关闭过,目下秦国统一天下已有三年,天下之人都已成为秦人,函谷关更是对自己所有的过客敞开着胸怀。
号角响到第三遍时,黑甲士卒们已鱼贯下了关城,背对官道,面朝黔首,组成两排盔明甲亮的黑森森丛林;数十名黑衣吏员也分散开来,没入那些挤在松荫下、商社客栈门口的人群中,而那些大声谈笑着的黔首们见状也纷纷从怀中袖中腰间囊中掏出一方方形制相同的竹片递给他们。随着这些吏员挨个儿勘验照身,一个不胫而走的消息飞快传遍了整个人群——
皇帝要来了!
“你,照身?”
一名年轻吏员来到一个踮脚伸脖四处张望的中年人面前,抬眼道。
此人四十余岁,身着粗布长衫,头戴一顶竹皮冠,一脸疲民般的狡狯。尽管因赶路而大汗淋漓,神色间却很是兴奋,眉毛几乎要飞到头发里,闪烁的目光也不断四下游移着。
“这里这里!小兄请看!”中年人笑嘻嘻地从袖中掏出自己的照身,许是对那副近于疲民的神气略感不快,年轻吏员从他手中接过竹片之后,看得格外仔细。
“泗水郡,沛县,泗水亭,中阳里——亭长刘邦?”吏员皱着眉一字一顿地念着,抬起眼睛看看他,又低头望着手中照身帖上刻着的头像,如是反复了三四次,似乎不大相信照身上的头像和他是同一人。
“如何?不像么?”刘邦嘿嘿笑着。
“你还是亭长?有你这般的亭长么?”
“尔……俺便当不得么?兄弟且看那照身上的官府大印,盖得清清楚楚!”
“你却如何当上亭长的?”吏员总觉得此人来路不正,不由得分外上心。
刘邦的笑容中颇见羞赧:“惭愧!当年尔……咱在乡里游手好闲败尽家产,闹得家道中落。六国尽灭之后,秦法推行天下,容不得闲人懒人,俺便痛改前非,去县府做了大半年小吏,后又恰逢皇帝废分封、设郡县,新设了泗水亭,县令见咱做事还利落,便让俺做了亭长。”
“来此地做甚?”
“前日咱领了徭役去到骊山,而今交卸了差使正要回乡,刚好听说皇帝巡狩到此,便想凑个热闹——小兄可知,皇帝车马何时到?”
“快了!不然我等为何查照身?便是怕有刺客混迹其中!”
说话间,一阵马蹄声已由远及近迅速传来,二十名黑甲骑士五人一伍,排成四个小锥形阵,由官道远处飞奔而来,转眼便如一团乌云般飘然而去,穿过了函谷关门消失在远方。
“斥候游骑!第一队!”有人兴奋地大叫着,说话间又有同样排成四个锥形阵的先后四队骑士,风驰电掣地穿过了函谷关。
“皇帝历次出巡,都撒出斥候先行踏勘。我大秦以六为纪,这斥候也向来六队,目下已过五队,再过一队便该是皇帝卤簿了!”刘邦身后有人低声解释道。
仿佛为了验证这话一般,随着第六队斥候从众人眼前飞驰而过,函谷关的关城上再次响起了雄浑的号角。万千黔首们翘首等待了片刻,果然看到大批头戴狸头白首、手握凤形阖戟的卫卒缓缓而来。
“太尉!通武侯!”人群中有人亢声高喊,太尉万岁通武侯万岁的欢呼声随之接连响起,欢呼声中,一辆分外高大的驷马戎车辚辚驶来,车上挺立着一员全身戎装的大将,年岁与刘邦相当,身材极是魁梧。他身上的铠甲绘有极其繁复的纹路,腰间革带上挂着一枚垂有紫绶的灿灿金印,身后一名侍卫则手持金斧,斧身和金印一同在正午的日头下熠熠生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然而,最令人不敢与之直视的,还是那双鹰隼般的双目,那冷峻犀利的目光不时扫过官道两旁的黔首们。尽管欢呼声不绝于耳,那张粗犷中透着机警的面孔却不见一丝笑容,而他整个人也如一只栖息在林中的大鹰一般,仿佛随时准备振翅冲上苍穹。
“这便是……太尉王贲?”刘邦愣愣地望着那大将的铠甲,尽管目力极佳,他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纹路,更不必说从中辨认出爵位。
旁边一人似乎明白他心下想的是甚,悄声道:“太尉乃上将军王翦之子,山东六国皆为他父子二人灭掉。天下一统后,上将军受封武成侯,已南下去平百越,太尉则受封通武侯,留在庙堂,二十级军功爵到顶了!”
“厉害厉害!”刘邦倒吸口冷气,连连咂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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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黔首们交头接耳的同时,卫卒们已尽数开过,接下来便是一辆辆载有庙堂重臣的黑篷红身属车分左、中、右三列辚辚而来。黔首们从那各色旌旗中相继认出了左、右两位丞相隗状、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郎中令蒙毅,以及冯去疾、章邯等大臣,于是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这不仅是因对大臣们的爱戴,更因这些属车的出现,意味着皇帝很快便要出现在眼前,如何不让黔首们兴奋异常!
“大秦万岁!皇帝万岁!……”
突然间,欢呼声变得格外响亮,被挤在后面的刘邦心知这定是皇帝车驾出现了,忙踮起脚尖伸长脖颈急切张望着。他果然没有猜错,眼前是郎中令蒙毅统领的铁鹰锐士卫队,他们簇拥着一辆金光闪闪的金根车,六匹披有金饰具装的雄壮骏马拉动着它,饰以金银玉石、绘有日月星辰山川水流的车身折射着日光,在迎风招展的黑旗皂旒的掩映下倍显华丽;驭手是秦人很熟悉的中车府令赵高,而车中无疑便是他们的皇帝!
看到这等浩大声势,看到这辆富丽堂皇的金根车,刚才还在忘乎所以高喊万岁的刘邦一下呆住了,他愣愣地伫立在原地,许久之后才发出了一句长长的感慨:
“嗟乎,大丈夫当如是也!……”
伴随着这句慨叹,皇帝的车队缓缓出了函谷关,向着关外的山东之地驶去。
2
夜幕降临之际,遥远的巨鹿郡一座叫宋子的城邑,迎来了一位奇特的客人。
门外的马蹄声和响鼻声打破了深夜的沉寂,也打破了宋子城这唯一一家小酒肆里那无拘无束的气氛。听到这声,刚还在粗声大气谈笑的酒客们同时闭上了嘴,正在诧异什么人会在这夜深人静时来访,酒肆的大门便“吱嘎”一声大开,带来了一阵銮铃的叮当声,一个女人般轻柔的嗓音也随之响起:
“店家,酒。”
酒客们不约而同地揉了揉各自蒙眬的醉眼,这才发现一个纤瘦身影伫立在客栈的大门口,面孔隐藏在斗篷阴影里,昏黄火光的照耀下直如幽灵一般;眼尖的酒客还注意到,那斗篷下还悬着一枚小小的銮铃,方才那清脆的叮当声响便是它发出的。
“先生……投宿么?”店东叫沈汭,是位面相和善而平庸的中年人,看到这个古怪身影不禁警惕起来。
“照身在此,店家休要疑我。”那人轻扬袍袖,一方竹片便“叮”的一声被他丢到了面前的案上。店东弯腰拾起竹片,轻声念了起来:
“泗水郡……韩,城,父?”
尽管手中这方照身上同样烙着官府大印,沈汭却仍摩挲个不停,总觉得它打磨得略有些粗糙,和寻常照身不大一样。
与此同时,那人抬起两只袍袖,露出苍白而瘦骨嶙峋的双手,褪下了斗篷的兜帽,于是一张女人般清秀的面孔便出现在众人眼前,看到那苍白到有些病态的肤色,那毫无血色的薄薄双唇,还有那双如同暗夜中两点寒星般闪闪发亮的眸子,沈汭和所有酒客都不由自主地一阵哆嗦,没来由地感到了一股寒意。
“在下疑心过重,先生莫怪!快请入座!”尽管沈汭的警惕没有减少半分,却还是毕恭毕敬地将照身还给了对方,随即稍稍抬高了嗓音,“老高,给客人上酒!”
一个庸保抱着一只瓦罐一只陶盏上前,将清亮的酒水注入陶盏,赵酒的香气也随即弥散开来。斟满陶盏后庸保毕恭毕敬说了句“先生慢用”,转身便要退下,却被对方一声“且慢”拦住了,扭过头惊讶地望着对方。
韩城父上下打量着这庸保。此人相貌平凡无奇,因竟日的操劳而满面倦容,年岁大约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他那一身粗布衣衫上打了三五个补丁却很是干净,袍袖和衣襟更不见任何酒渍油腻,这在寻常庸保身上几乎难以想象。
“你的手。”审视了这庸保片刻,韩城父重又开了口。
庸保踌躇地伸出右手。
“另一只。”韩城父仍不动声色道。
庸保似乎颇有些紧张,又迟疑了片刻,终是将怀中的酒罐转到右手抱着,将左手缓缓摊在了对方面前。
韩城父握住了这只手,庸保猛一个寒噤——对方的手寒彻入骨的冰凉,紧接着他便注意到,这只右手的小指断了一截。韩城父却显然不在意他的惊疑,而是细细审视起了庸保的左手。这只手手背粗糙,掌心布满老茧,显是长久做活计使然,然而那五根手指却无不修长纤细,这似乎隐隐昭示着,它的主人从前也经历过一段养尊处优的日子。
“寻常做粗活之人,都是指肚有老茧,足下为何指尖也有?”韩城父放开了他的右手,缓缓抬起头,盯住他的眼睛问道。
望着那暗夜寒星般的目光,老高缩回手没有吭声,只默默地站在他面前。韩城父却也没继续追问,只是小口呷着盏中的赵酒,片刻后轻轻放下了见底的陶盏:“我那随身包裹中有一架琴,劳烦足下帮我取来。”
老高转身要走,一直旁观的沈汭却作势止住了他,自己亲自出了酒肆大门,少顷抱着件黑布包裹的长长物事回了前厅,又在韩城父面前摆好,后者则一口饮尽盏中酒,袍袖轻轻一拂,一架古琴便赫然展现在众人眼前。
“此琴名为‘绕梁’,典出歌女韩娥那‘绕梁三日’。本为楚庄王珍宝,几经周折,方落我手。这琴,我已多年未动了……”
说话间,他用袍袖拂去琴身上的浮尘,白皙细长的手指轻按在了弦上,又望着愣怔的老高淡淡道:“在下抚琴一曲,请足下评点。”
幽远的琴声缓缓响起,韩城父十指轻轻拨动着,琴声便如流水般不疾不徐倾泻而出。正厅所有人,无论沈汭、庸保还是酒客们,听到这琴声无不愣住了;然而最惊讶的却是庸保老高,尽管这琴声并不激烈,反倒颇为沉郁忧愤,可老高却愣愣望着酒肆窗外的夜色,目光中若有所思,额头上也微渗出一层细小汗珠,同时嘴唇轻颤,用低得难以听清的嗓音,吐出了一连串模糊不清的字眼儿:
“止息……井里……顺物……干时……”
金铁铿鸣之声骤然从韩城父指尖炸响,在正厅中激荡起来,如同千军万马纵横驰骋,无尽的杀机骤然笼罩了整个酒肆,就连几盏原本黯淡的灯火也仿佛被这乐声中的杀机点燃,骤然大亮起来,随着琴声节奏摇晃不已。(
军权撩色)方才还醉眼蒙眬的酒客们更是人人惊悚,如同酷暑中被猛地迎头浇下一桶冷水,酒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众人之中,只有老高仍毫无反应默默呆立着,只是随抑扬顿挫的琴声不断念叨着一个个谁也听不懂的词,不断摇曳的灯火也分明照亮了他眼角的泪水,以及抖动得越来越厉害的嘴唇:
“取韩……亡身……烈妇……含光……沉名……投剑……”
一声极尽激烈的琴音伴随着琴弦断裂之声,在韩城父指尖一同炸开,猝不及防的酒客们纷纷离席跃起;只听混杂着酒水四溅的“当啷”一声,惊魂甫定的众人扭头看去,却见老高怀抱的瓦罐落到地上砸得粉碎!
与此同时,一阵狂风从敞开的酒肆门口猛地涌入厅中,所有的灯火瞬间被扑灭了。正厅陷入了一片黑暗和沉寂,其间浓浓氤氲着酒水的气息,沈汭和酒客们的耳畔只剩下了老高的痛哭失声:
“《聂政刺韩王》!《聂政刺韩王》!……”
这支曲子,讲的是聂政行刺;而它在后世的名字,叫《广陵散》。
“足下,究竟何人?”沈汭擦去额角的冷汗,骤然警惕起来。
轻柔的笑声在黑暗中响起。借着窗外的月光,众人依稀看到韩城父缓缓起身,几步来到庸保老高面前,又轻声问道:
“高渐离,你还要隐姓埋名到何时?”
一阵惊讶的窃窃私语顿时响起,酒客们纷纷交头接耳。谁也没想到,当年名动四方的天下第一乐师,刺客荆轲的生死之交,竟躲在这宋子城的小酒肆里做庸保!
“这位客人!那高渐离乃官署通缉的重犯,老高在我这酒肆中做了多年庸保,人最是踏实可靠,你且休要栽赃陷害!”沈汭愤愤叫道。
“诸位不信,可自问他。”韩城父淡淡道。
所有大惊失色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老高身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哽咽抽泣着:
“足下琴声,怫郁慷慨,如雷霆风雨,似戈矛纵横,声调绝伦于天下……然则,此琴声愤怒躁急,有以臣凌君之象,足下琴声如此,显见绝非善类!”
韩城父低低笑了起来,一片黑暗中,那仍旧轻柔的嗓音却令人不寒而栗:“真我知音,当年荆轲刺秦,想必也如聂政一般?”
老高不住抽泣着,却始终没有明白答话,片刻后才仿佛下定了决心,转过身去大步走向后堂。转眼间后堂便亮起了灯火,一阵叮咚作响的筑声陡然飘荡开来,所有酒客纷纷跃起,一窝蜂地追逐筑声而去,不想刚撩起门帘,众人便齐声惊叹起来:大亮的灯火下,高渐离已换上一身锦衣华服,案前端端正正摆着一张筑,他左手按在筑弦上,右手则挥动着竹尺急速敲击着,暴雨惊雷般的筑声夹杂着他那苍凉激越的歌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探虎穴兮入蛟宫,
仰天嘘兮成白虹!
……
高渐离忘情地唱着,田光伏剑、樊於期自刎、易水送别、咸阳行刺的一幕幕,逐一在他眼前闪过。九年了,荆轲已死去九年了,九年间,他没有一日不在缅怀着故去的好友;然而这多年来,他隐姓埋名做庸保,再没摸过自己的筑,再没穿上过这件唯一的锦衣,也再没有放声高歌。目下,他再也不想忍了。
一曲歌罢,高渐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锦衣衽领,然后随着一声轰然大响扑倒在筑上,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已是泪流满面。沈汭和酒客们早知道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又刚得知他便是高渐离,无不悚然动容,都围在他身边默然无语。
“高渐离,想报仇么?”
一片寂静中,韩城父那轻柔的嗓音不期然响起。
“想。”高渐离勉强支撑起了身子,仍然在大口喘着粗气,却终究还是低声吐出了这个字眼儿。
“为荆轲?”
“为荆轲。”
“向皇帝?”
“向皇帝。”
“既如此,随我走。”
高渐离稍稍侧过头,望着灯火照耀下韩城父的那双冰冷的眸子。
“随我见一个人。”
“何人?”
“故人。”
高渐离摇了摇头:“我没有故人。”
“当年那狗屠,也不是你故人?”
这个回答使高渐离猛地一怔,双目中也陡然腾起了火焰;然而仅仅是一瞬间,那火焰便重又黯淡了下来。
“我没有故人……”
“高渐离,随我走。”韩城父再次重复道。
“我不是高渐离。我是老高,宋子城酒肆的庸保老高……”
“你是高渐离,你要为荆轲报仇,你必须随我走。”韩城父反反复复道,语气越来越坚定。
“我不是高渐离!我不是高渐离!”高渐离突然连声大吼起来,一把将那张筑推到了地上,又掀翻了身前的长案,沈汭和酒客们无不大吃一惊,忙一拥而上将他按倒,高渐离却仍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着,忘乎所以地连声大吼着:
“我不是高渐离!不是高渐离!你等为甚逼我!为甚逼我!……”
不大的厅堂里乱成了一团,然而在这混乱中,韩城父却仍静静伫立着,默默望着被按倒在地却兀自挣扎着大喊着的高渐离,目光中也隐隐带着一丝怜悯。(
恶少的甜心娇妻)
不知过了多久,高渐离的挣扎终于渐渐弱了下来,整个厅堂也随之安静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了沈汭和酒客们的粗重喘息,还有高渐离夹杂着啜泣的喃喃低语:
“我不是高渐离,我不是高渐离……”
沈汭和酒客们不敢松手,仍然将他按在地上。韩城父则望着高渐离那散乱的头发,还有那件刚上身便沾满了污泥的锦衣,轻踱到他面前蹲下身子,静静地望着他,用只有他能听得到的声音小声道:
“你是高渐离,你要为荆轲报仇……”
说罢,他直起身子扭过头,在一片诧异的目光中回到前厅,随手抄起那张绕梁琴,又在叮当銮铃声中一步步走向酒肆的大门口。
一阵嘈杂声响自远处遥遥传来,夹杂着模糊不清的高声喊叫,沈汭心下一惊,忙快步赶到窗前望去,但见街巷尽头已然亮起了大片的火把,照亮了只有县卒才允许配备的根根长矛!
“抓捕悬刀张良!休叫他跑掉!”有人大喊道。
“果然是他!”沈汭额头猛地渗出涔涔冷汗,随着呼啦一下散开的酒客们拥出了酒肆,然而却只听到一阵清脆的銮铃声响,一声长长的马嘶,随即张良的身影便融入了夜色倏忽不见。
与此同时,高渐离仍伏在后堂中,大汗淋漓地喘息着,口中兀自喃喃自语:
“我不是高渐离,我不是高渐离……”
3
阴霾的天穹乱云飞渡,肆虐狂风呼啸着掠过灰黄一片的原野,将沙砾席卷起来扬得铺天盖地。正是仲春时节,前几日天气本已开始回暖,目下却又分明倒退回了深冬之时。
这里是三川郡治下的阳武县西南,遍地可见的灰黄沙土、嶙峋山石与整个富饶的三川郡土地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秀发浓密的头顶突然现出一块斑秃,显得极不协调。不知是否由于风沙大的缘故,这里被叫作博浪沙。
(注:博浪沙地貌之描述,来自马非百先生《博浪沙考察记》一文。)
尽管目下这一带空无一人,然而透过那漫天飞舞的黄沙可以看见,官道尽头出现了一个小小黑点,又慢慢变成了一人一马。那匹低垂着脖颈的骏马通体乌黑,而骑士也同样身披一件黑色斗篷,将兜帽拉得不能再低。这一人一马在那肆虐的风沙中时隐时现,影影绰绰几乎显得颇有些不真实。
这已是张良离开宋子城后的第三日了。
聆听着狂风的呼啸,张良回忆着自己这几年来的经历。
从秦军平定江东到目下,已有五年了。当年正式宣告楚国灭亡的那场震泽水战之后,张良同项梁兄弟等人一同由地河中逃跑,终于捡了条命,就此分道扬镳。张良扮作游学士子潜入了淮阳城,亦即楚国旧都陈城,表面上是学儒家六艺,私下里却是四处联络六国世族和自己流散四海的悬刀旧部,如此几年下来,终是重又召集了一批人马,而今眼见悬刀元气有所复苏,他心下便又开始谋划起一桩惊天大案。
风沙小了些,距驰道数百步外的一座沙丘背后,一间不起眼儿的小小店铺闪现在眼前。张良径自来到店铺门前,将坐骑留在外面,将木门推开一道狭窄缝隙,闪进了屋内。这是间仅容得下五六个人的狭小店铺,乍看上去与所有肉屠店铺都无区别:阴暗、逼仄,仅有的几件家具也显得黑乎乎油腻腻,地面随处可见因时日太久而变为黑色的斑斑点点的血污,梁柱上则用铜钩悬挂着几张不算大的毛皮、几条粗长干肉,一同挡住了本就不算亮堂的光线,整间屋内还萦绕着一股难以驱散的腥气。
而这间店铺的主人,目下则静静伫立在张良面前。这是个相貌粗犷的虬髯大汉,粗厚的头发随意披散着,与乱蓬蓬的胡须混杂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尽管目下仍是春寒料峭,他却只胡乱披着一件油腻腻的单衣,露出了胸口那石头般结实的肌肉,以及一大片寸许长的胸毛。
“酒,肉,三日没吃喝了。”张良没与他寒暄,径自脱下斗篷,抖落上面的沙砾。
虬髯大汉先递过一只斟满清水的陶盏:“那高渐离,果真不肯与我等同道?”声音低沉浑厚。
张良细长的指甲轻轻弹去了漂在水面的几点尘埃,将清水一口气咽下,又举起陶盏示意再来一碗,然后小口呷着,若有所思:“日后若有机会,此人或能振作,目下却无可能。”
虬髯大汉目光中掩盖不住的失望,提起瓦罐,咕嘟嘟将陶盏重新斟满,又顺手放下一条干肉,转身打开木门,踽踽转到马厩去喂马了。
干肉肉质很硬,颇有些粗糙,但在饥饿的驱使下,张良也顾不得许多,只是狼吞虎咽着。这是狗肉,当时的主要肉食之一;而那虬髯大汉是狗屠,当时市井中常见的行当之一。或许是因每日目睹的都是鲜血与死亡,这一行当也成了许多风尘奇侠藏身其中的渊薮,许多刺客侠士都做过狗屠,或至少也是屠户出身,这个名单可以开出长长一列:聂政、专诸、朱亥、樊哙,更不必说甚或被奉为屠户祖师的张飞……而张良面前的这位狗屠,也同样如是。
两人是通过一位被称作沧海君的老贵胄相识的。潜伏淮阳那几年,张良也曾在周边郡县多有游荡,每日混迹于一个个城邑乡村,打探各种消息,结识各色人等。(
万古至尊)也正是其中一次游荡,他在东海郡结识了沧海君,对方早闻张良大名,自然与他一见如故。得知张良反秦之心后便向他推荐了一个人,正是当年荆轲两位好友之一的狗屠……
“公子探清了?”狗屠的声音打断了张良的回忆。
“万无一失,明日必经此地。”
“那便好,我这里也藏好了,随我来。”
狗屠起身,大步来到高悬屋顶的一只铜钩前,举手奋力一拉,一阵锁链的哗啷声响中,张良身旁的石板便裂开了一道缝隙;狗屠弯身掀起石板,露出一个黑森森的井口,纵身跃入了井中。而张良警惕地关紧了店铺的木门,又仔细听了听窗外风沙的呼啸,确信在此等恶劣天气里不会有客人光顾,这才也轻轻跳了下去。
这是口废弃的枯井,不过丈许深而已,张良跳下来时,狗屠已打开了井壁上隐蔽起来的暗门,消失在那暗门背后的狭小地道里。而目下张良也如法炮制,他弯下腰循着狗屠的足印,在地道中走了三百余步,终于看到前方现出一点火光,照亮了狗屠那蜷曲的身影,待到张良弯腰快步上前后,狗屠便侧身让出一点儿狭窄空隙,张良伸手向前摸去,顿时感到那种金铁特有的冰冷坚硬的触感。他没有吭声,只满意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然后两人便一先一后原路返回,重新回到店铺中。
“能挖得这等深长地道,也实在难得了。”张良慨叹了一句。
“凿穴乃我墨家攻城十二法之一,自不足为奇,公子放心了么?”
张良笑了:“目下只余最后一疑了。足下身手,较荆轲如何?”
“荆轲本欲让我行刺秦王。”
“然则,那次是以匕首近身行刺,此番却大不相同。”
“公子可知聂政朱亥?”
“两大侠士,天下谁人不知?”
“聂政乃我先人,朱亥乃我授业恩师。”
“……”张良没有吭声,目光中透出无尽的惊讶。他与狗屠相识虽有年余,却从不彼此谈及过往,而今头回得知此人身世,自然大大震惊。
“我本聂政后人,自幼居轵深井里,后拜在朱亥门下习武,朱亥故去又投入墨家,结识了荆轲、高渐离。荆轲邀我一道刺杀秦王,我本与他约定,回乡后事料理完毕便随他同赴咸阳,不料赶回燕国才知,太子丹等候不及,已催荆轲动身,副使也换成了秦舞阳……”
“而今,你不想再错过刺秦之机了?”
“不想错过了。”
“善,自会遂你心愿。”
狗屠却没有回答张良,只是将目光投向风沙弥漫的窗外,低声哼唱了起来:
东连三晋兮构强胡,
齐楚蜂起兮策可图。
旷日持久兮不能竣,
四海缟素兮倚锟铻!
……
4
天色仍阴霾晦暗,但当皇帝的车驾进入博浪沙地界时,风沙已小了不少。
尽管按寻常看法,这一带本不该有甚潜在危险,但三川郡守还是特意调来了大批郡卒,密密麻麻驻守在驰道两旁。在郡卒们面前则同样拥挤着黑压压一片的黔首们,他们大多因长期风沙吹打而面色黝黑粗犷,衣襟上也沾满了沙土,人人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人人却又都翘首以盼,大声议论着等候着皇帝车驾的到来。对黔首们来说,皇帝出巡实在是毕生难得一见的盛景,无论多辛苦也值得冒着风沙远道赶来,亲眼目睹一番。
雄浑的号角盖过了风沙的隐隐呼啸,急促的马蹄声由前方传来,一队队骑士自黔首们眼前箭矢般掠过,下驰道后呈扇面状分散开来,消失在连绵沙丘之间;不久后,驰道远方的尘雾中也浮现出了大片阴影,皇帝的车队如同一条巨大的长龙,穿过漫漫黄沙,沿着驰道的轨迹迤逦而来。
辚辚车轮声与风沙呼啸声此起彼伏地唱和着,单调而枯燥。伫立在戎车上的王贲已颇有些疲惫,却仍不敢怠慢,鹰隼般犀利的双目仍然不时扫向驰道两旁。
按理说,他本不必这般警惕。此次巡狩主要是为向天下宣示大秦新政的成效,更是为督导途经郡县的实际政务,本该比前两次安全得多;皇帝不必像此前两次巡狩那般,冒着遭遇匈奴的风险奔波跋涉,或者如过湘水时遇大风浪险些翻船,连随身玉璧都沉入水中。整个巡狩途中,唯一可能的危险便是遭遇暗杀,然而对任何刺客来说,想在此地动手都是难上加难——这一带深山大泽茂林曲涧一概欠奉,只有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便是把一群牛羊散落道旁,也足可数得一清二楚,刺客却是如何藏身?纵能混迹于道旁黔首当中,可这驰道宽广足有数十步,这等距离休说短兵,便是弓弩都难以近前。昨日,三川郡守还特意派出大批郡卒在此踏勘,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常理推断,这一带无论如何都该是安全的。
然而,王贲仍没能放下心来。
他之所以这般如临大敌,原因只有一个:昨日黑冰台密报送到手上,报告了两条消息,第一条消息是,当年刺客荆轲的同党高渐离已在巨鹿郡宋子城被捕,现正被解送向咸阳;第二条消息则更令人吃惊:销声匿迹已久的悬刀头领张良,同样出现在了宋子城,且逃脱了县卒追捕,一路南下潜入了中原!
看到这两条消息,王贲的吃惊当真非同小可。高渐离被擒犹在其次,张良的重新出现才真正让他惊讶。灭楚之时,他也确曾费尽心机寻觅张良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不料三年之后竟又有了他的音讯。这张良诡计多端且行踪诡秘,悬刀更精于行刺,当年荆轲刺秦王便有其参与,而今此人又偏在皇帝巡狩之际重现中原,谁能说他此番不会再次策划暗杀?
如此看来,这一路还当真不能掉以轻心。(
误入贼船)
皇帝的车驾已出现在黔首们面前了,一声声万岁的热烈欢呼连绵响起,人人都对这威武雄壮的仪仗车驾赞不绝口,那一张张木讷朴实的面孔也写满了兴奋,眼前的一切都与往常没甚不同,然而王贲却从这看似寻常的场合中察觉出了些许异样——不知是否是错觉,他似乎听到路旁那一声声欢呼中,不知何时渗入了一丝异样的动静。
是銮铃声,一缕若有若无的銮铃声,隐藏在那欢腾的浪潮中,不易察觉地响动着。
王贲心下猛地一沉,尽管仍旧挺立在戎车上,他却已暗暗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起来,不料此时那銮铃声却又倏忽不见了。他再次诧异地把目光投向驰道两旁,试图从黔首们那一张张面孔中分辨出些许异样神色,却似乎看到人群中站着一个极为眼熟的身影。
那个身影披着一袭黑色斗篷,相貌如女人般清秀,肤色苍白到近乎病态。王贲惊讶地望着那个身影,如同望着一个重返阳世的孤魂,他看到他抿起那毫无血色的薄薄双唇,向自己抱以一丝讥诮而挑衅的微笑,一双眸子如同暗夜中两点寒星般闪闪发亮——
悬刀张良!
遥望着远处浩浩荡荡的卤簿车队,端坐沙丘之上的张良伸出细长的五指,拨动起了琴弦,铮铮琴声响起时,那女人般轻柔的嗓音也随之轻声吟唱:
“壮士怒兮入秦关……”
眼角的余光忽然察觉到有什么闪亮物事,王贲急急扭头,果然见到黑压压的人群中突然闪现出一点寒芒。
“……匕首镝兮惊龙颜……”
张良的歌声依旧不紧不慢,一双闪亮的眸子却没有一刻离开驰道中的车队。
呼啸声从驰道两旁接连响起,人群兴高采烈的欢呼瞬间变成了乱纷纷的惊恐尖叫,车队中四名卫卒猝然倒地,被弩矢刺穿的喉咙冒出了汩汩鲜血,染红了他们头戴的狸头白首。
“……铍交胸兮袖何绝……”眼看皇帝的卤簿队形已乱,张良嘴角微微荡漾起一丝笑意。
——“刺客!”
王贲一声大喊,没有理会已经牺牲的部属,猛地跃下戎车,随着一声清亮龙吟,腰间长剑锵然出鞘。身旁的卫卒和铁鹰锐士们簇拥在陡然停下的金根车四周,四辆轻车也马上驶来,围定了金根车的四个角。
“……白虹雌兮仇未雪……”张良细长有力的十指微微颤抖起来,目光中也闪烁起杀机。
驰道两旁的郡卒们迅速撒开,围住了因惊恐而试图逃散的黔首们,惊声尖叫此起彼伏。
“……谁报太子兮徵声竭!”
最后一声颤音消弭之际,张良已站起身来,吹动了含在口中的骨笛。
凄厉的骨笛声响彻了博浪沙阴霾的天穹,王贲还未及寻觅那声响的来源,却突然听到左手前方五十步外,人群中响起又一阵尖叫。他循声望去,正见一个高大身影猛然将身旁一株枯树推倒,弯下腰一把从沙土中掣出一截粗长锁链,哗啷声响与沙土滑落的窸窣声混在一起,分外惊心动魄。方才还拥挤在一起的黔首们都大为惊恐,如潮水般向四周拥挤着退去,给他周围让出了一片不小的空地。
同一个时刻,远处的张良也在紧盯着狗屠的动作,尽管没有吭声,那灼灼的目光已经表露出了他的心思——
在此一举!
狗屠手中的粗大锁链随之绷紧,脚下的沙土也迅速向四周开裂,如同怪兽浮出水面一般,一样球形的巨大物事开始破土而出,在绽开碎裂的一片灰黄中显露出自己铁青色的外壳。沙土飞溅中,他脚下陡然现出一个黑洞洞的地穴,手中却多了一只明晃晃的巨大铁椎——
这才是真正的刺客!方才的弩矢不过是幌子!
想到这里,王贲不假思索地大喊了一句:“射杀刺客!”话音未落,足有十数名卫卒都从背后取下弩机;同样数目的铁鹰锐士则策动着坐骑猛扑向狗屠。
“晚了!”狗屠嘴角现出一丝凶险笑意,目光越过了卫卒们头戴的一片白茫茫狸首,紧盯着远处那辆金灿灿的金根车——
荆轲,当年未成心愿,我替你了结!
一声暴喝,狗屠裸露的粗壮臂膀上青筋暴起,筋肉虬结,他全力掣动手中的锁链,急速挥动起那只巨大铁椎。
“陛下小心!”那一瞬间,王贲陡然扭头,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
他的声音迅速消失在突然传来的风沙中,一阵狂风猛然平地而起,将滚滚黄沙卷成了一条灰黄色的巨龙,呼啸着湮没了狗屠的身影、拥挤的黔首、卫卒和铁鹰锐士们,以及皇帝的车驾。白昼在短短一瞬间变成了黑夜,一切都陷入了蒙蒙混沌中,人们即便近在咫尺也无法看清彼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眯起眼睛,四下里乱成了一团。
“赵高,快走!”王贲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刚别过脸,扑面而来的沙尘便一下涌入了双目,针扎般的刺痛迫使他不得已重新闭上眼,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连忙又用手背遮在面前。
尽管如此,他却仍听得清楚,漫天风沙声和周遭的一片嘈杂里,一声重物破空的声响正由方才狗屠所在的方位遥遥传来。他勉强半张开蒙眬的双眼透过指缝望去,却见一个巨大阴影如同大炮抛出的巨石般穿越了风沙,挟着巨大的呼啸掠过自己头顶,径直向着金根车飞来!
那间不容发的一瞬间,风沙中传来一阵长长的马嘶,一阵车驾骤然启动的辚辚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天崩地坼的巨响,其中夹杂着木料铁皮的破碎声、血肉模糊的沉闷声响、人喊马嘶的哀号,本已猝然受惊的车驾陷入了更大的混乱。
“陛下!陛下!”王贲听出这是郎中令蒙毅的声音,充满了急迫。
“陛下如何了?”风沙中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片叫喊,人人焦躁不安。
“陛下大安,陛下无事——!”中车府令赵高的声音在前方遥遥响起。
“陛下万岁——!”听到赵高的答复,震天的欢呼甚至盖过了风沙声,无论锐士、卫卒、郡卒还是道旁始终惶惶不知所以的黔首们,都一同高喊起来,已开始有人向着赵高声音的方向摸索着走去。
“不得妄动!”王贲一声大叫,重又跳上戎车,奋力敲击起金铎,清亮的铎声回荡在漫漫风沙中,所有侍卫们都收住了脚步。
风沙稍小了些,王贲终于可以勉强看清周遭情景,他发现不知何时,皇帝乘坐的金根车已停在了前方数十步外,正在尘雾中隐约浮现出轮廓,金根车旁则立着一个自己无比熟悉的高大身影。
“王贲,朕没事!”那个身影遥遥喊道。
听到这一句,王贲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跳下戎车,三步并作两步抢到金根车旁的皇帝面前,四只大手紧握到了一起。
“陛下……”王贲大喘着粗气,只挤出了这两个字。
“亏你喊了一声,赵高才将车赶了出去,还好无事。”皇帝的话语断断续续,胸口也剧烈起伏着,显然也是心有余悸,“莫管我了,先看有无伤亡!”
“诺!”
“陛下,请上车!”一直驾着金根车的赵高遥遥喊道,声音和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着。
皇帝不耐烦地一挥手,撇下金根车,和王贲一同向着铁鹰锐士千人队大步流星匆匆赶去。郎中令蒙毅和刚赶到的三川郡守也迎上前来,呼啦一下将两人围在了中间。
“陛下,臣护驾不周,该当受罚!”蒙毅大喊,语气中满是懊恼。
“臣,万没想到,三川郡治下,竟有刺客……”三川郡守眼下却也多少有些手足无措了。
“方才那巨响咋回事?”王贲没有理会两人的自责,径自问道。
“请陛下太尉亲往观之。”蒙毅没有多说一句。
一行人转眼间便回到了金根车方才停留的地点,眼前的一切却是触目惊心——一片巨大的血泊浸染了滚滚黄沙,血泊中横躺着一辆战车的残骸,已辨认不出本来面目;旁边则是两名卫卒、三位黔首和两匹战马血肉模糊的尸体,死状均惨不忍睹。而更令人吃惊的是,在他们身旁,一只巨大的球状铁椎浸泡在血泊里,显然是刚从几位死者身上砸碾而过。
可想而知,方才若非阴差阳错,目下横躺在血泊中的便该是皇帝了。
所有人围成一圈望着这铁椎,他们看到它尾部挂着一条既粗且长的锁链,淋漓的鲜血涂抹在椎身的表面,隐隐勾勒出一个图案的轮廓——
白虹贯日。
“悬刀……”王贲面色铁青地向着那铁球轻踢了一脚,中空的声音随之回荡了起来。
“全军听令!”他猛转过身,鹰隼一般的目光迅速扫过所有士卒,“郎中令领锐士留下,守护皇帝;三川郡守领郡卒清理驰道,一应善后;其余卫卒,随我大索博浪沙!”
5
旬日后的黄昏时分,王贲率领着卫卒匆匆赶到琅琊,与驻跸在琅琊台下的皇帝车队会合了。
博浪沙遇刺后,大臣们都劝阻皇帝中止巡狩,折回咸阳,皇帝却笑着拒绝了,说刺客一击不中,必定全身而退,此行当再无危险;况且若只因刺客行事便缩回咸阳,岂非明告天下,我等君臣怕了老世族?王贲等人苦劝无效,只得兵分两路:皇帝车驾继续巡狩,王贲则领百余名精锐铁鹰锐士留下,会同三川郡守统领的卫卒开始在郡中大索刺客。
谁也没想到,这次大索却是一无所获。
刚确定皇帝安然无恙,王贲便展开了搜捕,先是在人群中发现了四具服毒而亡的黑衣尸首,从他们身上发现了白虹贯日的纹青;又从狗屠动手地点发现了一条长达数百步的地道,直通向一处偏僻的狗肉铺。显然张良等人是由店铺下面挖地道直通驰道旁,又将铁椎预先埋好,上以枯树做伪装。行刺之前,狗屠先是手无寸铁地混迹黔首当中,以此逃过郡卒们的检查,其他几名悬刀刺客听到张良发出号令便同时动手,虚张声势引人注意;此时狗屠便趁人不备掣出铁椎,将它砸向皇帝的车驾。不料人算不如天算,突如其来的一阵风沙,使狗屠因看不清楚而误中副车;也正是因了这场风沙,张良和狗屠才得以迅速逃亡,郡卒们的大索才毫无结果。
听王贲讲完连日大索的结果,皇帝久久无言。
望着皇帝那灯火下更显憔悴的面孔,王贲轻皱起了眉头。在他的记忆里,皇帝自幼便每日习武,身体绝不比自己差到哪儿去。当年荆轲暗杀之时,他竟能瞬间躲过那近在咫尺突如其来的淬毒匕首,甚至连一丝伤痕都没留下,还反过来砍翻了荆轲,换作寻常人等,谁又能做到?却不料倏忽几年过去,眼前的皇帝已瘦削了许多,而今的他面色灰暗,双目之下隐隐有了眼袋,一向伟岸的身影也佝偻了起来。王贲知道,这都是累的。这些年来,皇帝全身心地扑在了国事上,没日没夜操劳着,先是为灭国大战而操劳,统一天下后又为创建新政而操劳:废分封、设郡县,推行秦法,设立三公九卿,统一文字、钱币、度量衡乃至车轮间距,决通川防,堕坏城邦,疏浚漕渠,修筑驰道,还不包括三次大巡狩……哪一样重大举措都可称得上石破天惊,皇帝须有多忙碌操劳,才能将这些大事尽数做完?天下人都知晓,统一天下这些年来,皇帝每日批阅的竹简木牍重量达不到一石,便绝不会安寝休息,无怪乎体魄已不如从前。
只怕是博浪沙之后,皇帝要操心的更多了。
六国灭亡后,咸阳庙堂没有对那些世族贵胄太过触动,尽管也取消了他们的封地,恢复了那些隶农童仆们的自由身,又将大批老世族迁入咸阳或其他郡县,但仍保留了他们的财货;这些世族们除了受到严密监视,除了不再拥有先前的官职爵位,仍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咸阳庙堂之所以如此,是希望通过怀柔手段减弱老世族敌对之心,慢慢使他们接受秦政,慢慢融入整个秦帝国,毕竟贵胄中才干之士绝不在少数,若能真心拥戴秦法,不知能成就多少功业!
然而这次的博浪沙事件,却如同深夜里的沉雷一般,骤然惊醒了咸阳庙堂。王贲这才明白,世族们对秦政的仇恨是无法化解的,他们对故国的眷恋是不会消弭的,庙堂纵然有心宽大,他们却也决然不会领情,只会将这宽大视为退让,只会越来越孜孜不倦地动摇秦政,若这般听之任之下去,长此以往,秦政当真可能就此倾覆!
既然这般,却该如何应对?
“太尉,如何看待此事?”皇帝的声音打断了王贲的思绪。
“单就此事,臣不主张继续追查,我等已大索十日,再行追查乃徒费人力而已;然却也绝不能掉以轻心。张良此番行刺,定会鼓舞众多对秦政不满之人,六国世族必当纷纷效法博浪沙,汹汹复辟大潮也必将就此到来,我等若听之任之,帝国根基必当因此动摇!”
皇帝点了点头:“太尉此言甚得我心。你大索天下这几日,朕也是终日思谋,目下你既回来了,便将镇压复辟之事交与你。上将军与太尉父子都是天下名将,都曾主持过灭国大战,而今,朕欲请你再打一场定国之战!”
“陛下可有成型方略?”
“两手应对,其一,自南北秦军主力中各抽一批兵马,将其调回中原;其二,重启黑冰台,交你统领,全力捕杀逃亡世族。如此你手中便是一明一暗两支兵马,明者关中军,暗者黑冰台!两军齐出,必能彻底根除复辟!”
王贲心下陡然一凛,片刻沉思后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谢陛下信任,然臣以为,撤回主力秦军,合法度却不可行;黑冰台剪除复辟,可行却不合法度。”
“何意?”
“先说撤军之事。臣总司南北两路秦军后援,知晓秦军概况。目下主力秦军约五十万,共分南北两路。北路归蒙恬将军统领,负责抵御匈奴,乃我华夏屏障,断不可轻动。而岭南大军一则远在南疆,山高水远难以赶回;二则兵力有限,又分散驻扎在各地要塞,几无多余兵力调回,否则战事更加吃紧。”
皇帝皱起了眉头,这几年来平百越的艰难他是清楚的。
“黑冰台呢?如何也不行?”
“我大秦以法立国,不经法度肆意杀人,乃秦法大忌!无论怎样严加防范,终有沦为暴君权臣手中利器之可能,几如赵国黑衣为郭开韩仓所用一般,早晚会流毒无穷,使天下人人自危!”
皇帝的额头隐隐渗出了一层冷汗,他一直对当年祸乱赵国的郭开恨之入骨,更对王贲提出的这种可能深有感触。这黑冰台本是当年惠文王时期的丞相张仪所创,草创之时张仪便明告朝野君臣,黑冰台只对敌,不对己;只对外,不对内;只对六国,不对秦人;只对邦交,不对内政。四条法度,黑冰台无论何人但有违反,一律都是灭族之罪!之所以如此,怕的便是这支秘兵参与内政,引发内乱阴谋。
然而,张仪去相之后,黑冰台却还是被惠文王收归王室直领,从而埋下了庙堂动荡的隐患。惠文王暮年因迷信鬼神而神志昏乱,借黑冰台之手杀害无辜,一时引发了朝野剧烈震荡;而接下来公子壮、蜀侯煇、成蛟、嫪毐等多场内乱,也都或多或少有黑冰台的影子闪现。如此看来,它确是秦国庙堂的巨大隐患。
话虽如此,可目下复辟势力这等猖獗,能放弃黑冰台,任凭世族贵胄蛀蚀秦政么?
“王贲,依朕本心,也不愿乱法。然则,黑冰台固有乱政隐忧,目下终究非常时期,妥善利用,也不啻为防范奸佞之神兵利器……”
尽管皇帝分明是商量的口吻,但王贲已明白他的本心了,沉默片刻后,终于分外平静地开了口:“陛下,臣愿执掌黑冰台,然陛下须应我两事。”
皇帝笑了:“人马随你调遣,财货任你挥洒!”
王贲一脸冷峻地摇头:“臣之所求不在于此,却在两点。一则,黑冰台只做暗探,绝不能做刺客,以防凌驾于秦法之上;二则,大局安定之后,黑冰台不能继续存留,必须解散。”
“前一样朕应你,宁可搜捕世族更慢更难,也不能动摇秦法根基;可这后一样,朕目下尚难决断,可否先暂缓时日?”
王贲本想再说些什么,看到皇帝那满脸疲惫的样子,终究还是忍住了。
连枝灯的火光摇曳着,王贲和蒙毅默默伫立在大帐中,望着长案前忙碌的皇帝,他们看到他正提着一杆粗大的铜管毛笔,在一张绢帛上写着一封密诏,王贲认出,那杆大笔是蒙毅的兄长、九原将军蒙恬亲手制成献与皇帝的;他同样也看清了绢帛上那一个个齐整森严的红色大字,那是经规范统一后推行天下的秦篆:
着太尉通武侯王贲兼任黑冰台断令一职,黑冰台各署吏员归其节制。始皇帝二十九年二月丙辰。
“蒙毅,用印。”皇帝放下了大笔。
蒙毅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来,将一直捧在手中的那方印玺稳稳盖在了绢帛上,抬起来时,八个朱红的大字便赫然印在了绢帛上: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三下五除二,他便将绢帛卷好放入一支铜函中,又利落地糊好封泥,双手将铜函捧到了王贲面前,王贲深深一躬,接过铜函收好。这时皇帝又打开了早已摆在案上的另一方铜函,一枚青白色的玉牙赫然在目,王贲一眼便认出,这是当年国尉尉缭的随身之物。
“黑冰台乃秘兵,并非官署,只名分上归典客署所辖,是故并无正规印玺符节,只有这样信物。黑冰台之人见此玉牙便会听你号令,收好。”
王贲答了声“诺”,将这玉牙藏进怀中,又向皇帝一拱手:“陛下,王贲这便去召集黑冰台。陛下保重。”
皇帝点头:“你也是,小心些。”
王贲转过身,大步出了帐,却仍能感到背后皇帝投来的目光,那一刻,两人心下几乎闪过了同样的念头——
又一场战事,打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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