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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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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国殇

    1

    攻陷楚都寿郢、俘获负刍君臣后,王翦等大将在寿郢郊野的芍陂岸边迎来了秦王车驾。(终须再见

    这已是淮北之战、项燕战死将近一年后了。这一年光景中,秦军蒙武、秦腾两部对寿郢围而不攻,只隔三岔五投掷连绵飞石以为骚扰;其余各部大军则对藏匿在淮北淮南各山地、河谷、城邑的楚军余部逐一扫荡清理,又先后设立了陈郡、九江、长沙等郡县,耗时虽久,却有效稳定了楚地民心,更给下一步进军江南、岭南这两大片楚地创造了坚实根基。及至整个淮水流域尽数落入股掌,王翦才下令对早已奄奄待毙的孤城寿郢发动进攻,只短短半日便告捷了,楚王负刍与各族元老无一脱逃,被一网打尽,顺利得让蒙武连呼不过瘾不过瘾。

    捷报发回咸阳第三日的黄昏,秦王车驾便抵达了攻楚秦军之中,秦王万岁秦国万岁的欢呼声随之响彻了寿郢郊野与芍陂水面。早已准备好的军宴随之开

    始,整个秦军营地一片热火朝天。一股股炊烟腾了起来,一团团篝火燃了起来,一只只尚且滴着血水的肥羊在火上翻滚着,一只只陶盏斟满了清亮的凤酒,倒映着跳动的火苗。一个个精壮后生,人人打着赤膊精着身子,有的左手一只羊腿右手一碗秦酒,大快朵颐开怀畅饮,更多的却是击着瓮扣着缶弹着筝拍着腿,唱着笑着吼着叫着跳着舞着……芍陂岸边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望着夜色中芍陂倒映出的一片灯火,听着耳畔震天响的喧闹欢笑声,秦王政感慨地长出口气。

    “陛下还好?未醉吧?”王翦呵呵笑着,大步走了上来。

    “无妨无妨!”秦王政摆手笑了,“今晚喝的乃热甘醪,甜水一般,甚事没有!”说罢又是悠悠一叹,“只待天下一统之后,寡人再开怀畅饮了!”

    “陛下所言不差,”王翦脸上虽仍挂着一丝温淡笑意,语气却已郑重了起来,“楚王虽俘,楚国未灭。目下,尚未到真正庆贺之时……”

    和目下尚在北疆苟延残喘的燕代两国一样,楚国尽管大势已去,却未完全灭亡;更要紧的是,楚军溃散的余部、尚未被俘的老世族们,以及岭南一些百越部族,纷纷向江南吴越之地汇集,使那里俨然成了又一处抗秦热土。之所以如此,只有一个原因:在江东项氏的拥戴下,昌平君熊启即位成了新楚王。

    非但如此,项梁也还活着;甚至据黑冰台密报,悬刀首领张良也在江东。

    淮北大决之际,王翦刚逼杀项燕,项超张良便匆匆赶到。其时两军兵力相差无几,大泽乡一带又遍地泥泞,根本无法全力冲杀,若当时开战实在胜负难料,王翦又虑及昌平君与项氏族人大都在江东,秦军终归要南下震泽,彼时重兵压境胜算更大,是故终是撤出大泽乡,放走了江东子弟兵,项梁也因此而得救。却不想倏忽一年间,项氏竟重又开始恢复实力了……

    “老将军,平定江东之事,心下可有成算?”秦王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已有七八分。此战,将与我军以往征战都不相同。”

    “何意?”

    “这一战,将是水战……”王翦的目光,紧盯着黑暗中倒映出点点灯火的芍陂。

    送走秦王之后,王翦再度开始了新一轮战事谋划。

    与楚军对峙的整整一年,以及那场淮北大决战中,秦国尽管取得了旷古大胜,六十万大军却也前前后后足足损失了七八万。这剩余大军中,原先的九原军、驻扎在燕赵旧地的大军,两部共计十万人马,以李信为将先行北上,提防近来又开始蠢蠢欲动的齐国和燕代残部,淮北淮南两地也共留了十余万兵马,由杨端和统领,从而彻底解决了秦军后顾之忧。此后,王翦便率领着剩余近三十万大军继续一路南下,在暮春时节抵达了大江以北的昭关,一则等待巴蜀舟师顺江而下,与自己会合,二则为此次进兵江东做准备。依其进兵方略,三十万秦军分为一路主力两支偏师,两支偏师一南一北,辛胜率领南路七万余人,

    过大江后向东南进军,一直抵达浙水入海口,占据会稽山、若耶溪一带,从而卡住楚军向东越逃亡的南下道路,更是阻止百越人北上援楚;北路是同样兵力,由羌?率领,过大江后分别占据丹阳、金陵、朱方、云阳等城邑,断绝楚军北上逃亡之路;主力大军则由王翦亲领,以巴蜀舟师为前锋,沿大江支流中江向东驶入震泽,陆路大军则紧随其后,舟师与楚军决战于水上,陆路大军随即便登陆震泽东岸、强攻姑苏!

    “……诸将,统一大业尚未完成,万莫轻心。自古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者屡见不鲜,当年乐毅灭齐便是前车之鉴!而今这平定江东之战,既非统一天下之最后一战,也非平定楚国之最后一战,更非淮北大决那般旷古大战,然却是我等灭国以来关键一战,也是最难一战,更须上心!”这是当时王翦对大将们交代的原话。

    “说此战关键,原因有三:其一,昌平君已在姑苏继任新楚王,欲灭楚国乃至六国世族,必以斩此大纛为先;其二,昌平君乃江东项氏拥立,一年来项氏又招兵买马扩充实力,而今已是楚国反秦之轴心力量,铲除项氏乃铲除世族之关键,平定江东乃摧毁楚人战心之关键;其三,项氏本就与百越部族暗地里通连,我等若欲占据岭南、平定百越,必先拿下江东以为根基!”

    “明白———!”

    “与此相对,此战难处亦有三:其一,楚人血性,项氏更是如此,况乎此乃项氏保家卫国之最后一战,是故江东子弟兵势必顽抗到底,此番必是一场空前恶战;其二,江东地理与中原淮北皆大不相同,项氏所据守之姑苏,前有茫茫震泽,后有浩渺东海,更有无数溪流纵横交织其间,我等无法如灭国大战一般屯集重兵长围久困;其三,根除后患之难,正因此地多水多山,极易逃遁藏匿,我等纵能平定江东、攻破姑苏,也难保不会走脱漏网之鱼,即便当真统一天下,此地仍会有世族流窜潜伏,图谋复辟,仍会是反秦热土!”

    “那却如何打?水路或陆路奇袭姑苏?”王贲皱眉问。

    “一则不可,二则不必。不可者,楚人行舟长于秦人,我等与其水战周旋并无胜算;姑苏周遭又是山峦连绵,地势险峻,战车及攻城兵器都无法运至城外,是故无法奇袭。不必者,此战不仅是为全歼项氏,更要震慑楚国人心,我等主动放弃陆战优势,与楚人水战,既要诱使项氏聚集兵力决死一战,更要明告楚人,无论何等战法,你都不是秦军对手!”

    “上将军明断———!”

    驻守昭关半个月之后,大江上游开始渐渐出现了片片白帆根根樯桅,大大小小的船只越来越多,绵延数百里———巴蜀舟师开到了。此后在两位水军主将屠雎、任嚣的指挥下,秦人开始了水军操演。初春到盛夏这两个月里,茫茫大江上始终回荡着震天的金鼓声、喊杀声、桨手划桨的号子声,形形色色的各式战船在江面上穿梭如织,步卒们或是跳入江中苦练水性,或是在楼船上协同演练拍杆、大炮、弩机等大型兵器,或是在先登、赤马上操演阵形,以尽可能熟悉水上厮杀。尽管江南天气湿热,大江之上更是酷热非常,明晃晃日头一晒,体格稍差者只怕片刻便顶不住,呕吐中暑者更是比比皆是,可纵然如此,众多士卒却也没几个肯叫苦喊累,水上操演竟比陆上练兵还要卖力。如是操演了两个月,秦军将士们人人都被晒得树干般黝黑精瘦,却是倍显精悍,再也没有船舷上摇摇晃晃站不稳者,再也没有因舰船颠簸而眩晕呕吐者,再也没有不慎掉入江中便胡乱打着水求救者……秦军舟师的战力,已是极为可观了。

    下江东那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一望无际的江面上碧波万顷波光粼粼,湿润清新的江风拂过,江面便荡漾起微微波涛,如林的樯桅如云的白帆也随之轻轻颠簸着,一片激昂的号角战鼓声中,同样变得黝黑精瘦的王翦登上楼船的重楼,江面上也随之回荡起了他那苍老的吼声:

    “水军已成,我等发兵江东!”

    “不得,无返———!”

    将士们的吼声响彻了大江上下,一艘艘楼船艨艟斗舰逐一开出,秦军舟师浩浩荡荡地沿江而下了。

    2

    “阿翁,你睁眼,你睁眼看看阿超!”那个粗重的嗓音不住颤抖着。

    “公子节哀顺变,大司马,想是没救了……”另一个女人般轻柔的嗓音轻声道。

    “阿翁!”第一个声音似乎咬紧了牙关,受伤的野兽般发出一声极尽痛苦的压抑呜咽,“我等,终是慢了一步……”

    “长公子,当务之急,一是小心秦军去而复返;二是……”

    “去他娘的!”粗重的嗓音爆发出一声怒吼,“来啊!王翦王贲,有种来啊!

    398

    我等还有两万江东子弟兵,谁怕了?……”

    轻柔嗓音轻叹口气,抬高了声音:“三十名斥候向西探察秦军动向,一个百人队,拖出大司马等人尸身!”

    一阵夹杂着悲痛哭泣愤怒唾骂的混乱嘈杂,天地慢慢旋转了起来,他感到两腿一紧,仿佛被什么物事咬住了一般,然后自己的整个身子又被一股力量拖向什么地方。(王朝教父)渐渐地,先前一直缠绕着自己全身的那种滞涩之感正在褪去,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却慢慢袭来……

    “阿梁,阿梁!”又是那个分外急切的粗重嗓音,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在猛烈晃动着。

    “仲公子,在下于医道略知一二,请在下一试。”又是那个轻柔的嗓音。

    “公子,定要救活阿梁!便是我死了,他也不能死!”

    “张良,尽力而为……”

    他感到一只冰冷却又纤细的手,轻轻抹去了自己脸上的泥水,人中又猝不及防一点刺痛,然后便是一滴水落在了嘴唇上,缓缓渗进了口中,淌进了喉咙,接着又第二滴,第三滴……浓烈的草药味随之弥散开来。

    “好,还有救。”叮当的銮铃声中,那个轻柔嗓音也微微颤抖起来。

    记忆渐渐混乱了,模糊了,支离破碎的回忆碎片纷至沓来,他只记得到处是弥漫的风雪,震天的杀声,纷飞的鲜血,密集的箭雨,他只记得天空是灰色的,脚下的泥潭是黑色的,天地之间一片雪白血红中,唯余一抹赭黄色;而在那杂乱无章的各种声音中,只有一个苍老的声音无比清晰: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

    项梁猛地睁眼,已是满身满头的大汗,他大口喘着粗气,又惊又疑地环顾四周,却只见一片黑暗。

    片刻后,他轻轻下榻踱到窗前,月光下的震泽仍旧静谧,然而他明白,这种平静不会持续多久了。

    “又梦见阿翁了?”

    柔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项梁扭过头去,望见妻子坐了起来。借着朦胧月光可以看清,大被之下她的小腹已高高隆起了。

    项梁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重又踱回榻边,将女萝拥在怀中。

    “秦人快来了。”长久的沉默后,他只说了这一句,面容极是冷峻。

    “你不能走么?”女萝低声道。

    “你能走,我不能走。秦人已打到家门口,岂能不战而逃?我江东项氏,绝无忍辱偷生之理。”

    “当年你去找武安君时,不也劝过他东山再起么?”

    “此一时,彼一时。”项梁重重叹了口气,“那时李牧将军若能入楚,仍可继续抗秦,总算有救;而今我等却已退无可退,只能决死一战了……”

    “你若死,我便不走。”

    “听话,我已让曹咎办妥,一旦开战,你与阿籍便南下百越,去见鄱君。”

    “我不走,我与你同死。”

    项梁的笑容凄苦中带着一丝甜蜜:“若在从前,我不拦你,目下不然,你须把孩子生下,将他抚养大,让他日后为我项氏报仇。”

    说着,他轻轻伸手按在了自己妻子的小腹上,阵阵胎动告诉他,生命的迹象已越来越强烈了。

    女萝没有回答,只是低声轻唱了起来,震泽的阵阵涛声中,歌声分外柔婉温存:

    秋兰兮蘪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

    宫室中一片鸦雀无声,只有项梁低沉沙哑的嗓音久久回荡着。

    “楚王、列位请看,此乃震泽山水全图!”项梁手中吴钩的剑鞘搭上了牛皮地图,“目下三路秦军进逼江东,北路取金陵、朱方一带,南路取会稽山、若耶溪,中路沿中江而下直取震泽西岸,显欲三路合围,目下整个震泽,只有东岸还在我楚国手中。”

    “如何布防?”昌平君问。

    项梁手中的剑鞘指点着:“震泽东岸,三处最为紧要,我等正当布防于此,互为犄角!姑苏自是秦人此战目标,而此城西门胥门面朝震泽尤其关键,自当留重兵把守;西北是姑苏山,乃方圆数十里之最高点,秦军若由震泽北岸登陆,此处更是必经之地,也当留一军驻守;胥门西南、震泽之中,又有半岛龙头渚、小岛夫椒山,彼此东西相隔只十里,当年吴越夫椒之战便在此地。这夫椒山山石嶙峋、洞穴错列,极易藏兵,又近震泽南岸,也当留一军在此。目下我等楚军共计五万,论兵力自然不及秦军,然舟师实力犹存,尚有近百艘舰船、万余名水军,足可与秦人抗衡,此战未必一定战败!项梁之意,舟师防御之关键,便是阻止秦军登陆三处要冲!”

    “兵力大将,如何分配?”

    “五万楚军,共分三路:项梁自领两万兵马亲守胥门居中策应,长兄项缠领三千精锐驻守王城、随侍楚王,共为第一路。西南夫椒山留一万人马,周文统领;龙头渚留一万五千兵马,令尹宋义统领,两军合为第二路。五千楚军扼守姑苏山,景驹公子驻守,是为第三路。仲兄项超领舟师在震泽中直面秦人!

    各位意下如何?”

    “善!”一片应和之声。

    “大司马虽不幸罹难,却还有季公子,实是项氏之幸,楚国之幸!”昌平君也一声感慨,“本王便以季公子继任大司马,为抗秦主将!本王也要亲自守城,激励楚军将士!”

    “臣,谢过陛下!”项梁郑重其事一拱手,向着昌平君深深一躬。

    “秦军来了么?”

    凝望着震泽水天相接之处,张良轻眯起眼睛。目力所及之处,已隐约浮现出了片片阴影。

    尽管随项氏撤到了江东,但张良并未留下来一同参与抗秦谋划,非因他贪生怕死,而是即便留在江东,他对楚国也无用处;再者他要忠的是韩国,要复兴的也是韩国,并非楚国,是故早早便向昌平君和项梁辞行,昌平君等人商议抗秦之际,张良已收拾停当,准备离开江东了。

    “公子,这便要走?”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张良诧异地转身,望见了女萝那原本纤瘦,目下却略显臃肿的身形。

    “项夫人有何指教?”张良颇有些意外,望着她步履蹒跚地向自己走来,却是一动未动。

    女萝缓缓走到他面前,这才面带微笑地轻声开口:

    “女萝有一事相求……”

    “公子,秦军舟师出动了!”

    听到几名士卒这般惶恐叫道,大惊失色的景驹快步狂奔到姑苏台上,向着西方的水面放眼望去,心下猛然揪紧了。

    他是景骐的族弟,在那些孑遗世族中出身最高贵,却从无战阵阅历,是故项梁交他的任务也最简单,只需守住姑苏山随时关注秦军动向,起狼烟示警即可,还安慰他说,此山地势险要,又有舟师在身前做屏障,秦军断不会主攻此地,足可安然无恙,他这才忐忑不安地在此守了三日。三日来震泽始终平静安详,水面如一泓明镜般倒映着含黛的远山奇绝的崖壁,然而目下他才知晓,震泽也有狰狞的一面,凶悍的一面———阴霾的天穹下,那一泓明镜彻底破碎,水面先前的平静已荡然无存,一浪高过一浪的汹涌波涛此起彼伏,远方的水面也随之变得灰蒙蒙一片模糊不清。可即便这般,景驹仍看得清楚,那水天相接之处,已渐渐浮起了大片的黑点!

    “烽火,点烽火!”看到这里,景驹心下一股恶寒,两股战战地大叫道。

    姑苏台上陡然闪现出一簇明亮火焰,在阴霾的天穹下,在灰蒙蒙的水面上,在黑黢黢的群山中,分外引人注目。这是敌军来袭的信号,其中含义自周幽王之时直到目下,始终没有变过。

    “阿梁,我等后事都安置好了么?”项超凝望着那点烽火,默默问道。

    “曹咎已备好车马,女萝与阿籍这便由小道走,秦人围困前走得脱。”黄金面具背后,项梁的声音极是低沉。

    “善,阿兄先走一步了。”项超神情冷漠地点点头,抽出吴钩大步走下城垣。

    “阿翁!我也要去!”

    项羽扒在姑苏胥门的城垣上,探出半个身子,冲着远方已成了一个小黑点的父亲,直着嗓子大喊。

    这时他感到肩膀一沉,扭头望去,正见到季父脸上的那副黄金面具。

    “阿籍,你阿翁听不见了,不用喊了。听季父话,回去找你婶娘,还有你曹叔,随他们走。”

    季父的嗓音熟悉而又陌生,其中夹杂着一股难以名状的阴沉冰冷,与那副黄金面具上的狰狞表情倒很是相配。即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项羽此刻也不禁哆嗦了一下,一双重瞳子骤然黯淡了下来,头一次没有任何折辩,默不作声地低着头乖乖走了。

    “阿兄!”黄金面具背后,项梁的目光中分明有亮光在闪烁着,望着那连绵船队迤逦而去,他很是明白,这很可能是自己见到阿兄的最后一眼了。

    与此同时,他的心头也回荡起了妻子的歌声:

    与汝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

    “城之气,色如死灰者可破,此战不妙啊……”夫椒山上,曾做过项燕手下视日(负责望气占候的军官)的周文仰起头,望着阴霾的天穹喃喃道。

    3

    风浪越来越大了。(无限道武者路

    尽管仍是盛夏,然而此时的震泽水面却有如深秋一般寒冷,剧烈的颠簸中,不时有一人高的浪头呼啸着腾起又重重拍打在船舷上,浓浓的腥味随之弥散开来。无数水沫从那密密麻麻的掣棹孔中溅入船舱,溅在一队队头裹黄布的桨手大汗淋漓的赤膊上,分不清哪里是汗哪里是水。纵然如此,桨手们却毫不在意,仍然大喊着号子,虬结的肌肉壮实的臂膀奋力划动着,各自手中的长桨也齐齐伸入水中,劈开道道白浪,一艘艘舰船随之冲开波浪一往无前。凄厉的牛角号、沉重的牛皮鼓与桨手们喊着的号子混杂在一起,甚或压过了风浪之声。

    “盼了这多年,终是等来了一战!”尽管天色极是阴沉,舟师统帅屠雎心下却分外畅快,“任嚣,我等今日非打出威风不可!”

    “巴蜀舟师多年无战,然看此番景象,战力仍是不差,老夫无忧矣!”望着渐渐远去的舟师船队,王翦心下暗想。

    阴沉的天穹越来越低矮阴暗,开始慢慢向水面直压下来;水面的浪潮却越来越急,越来越高,甚至拍打到了斗舰的甲板上。船队就这样乘风破浪前行了半个时辰,远方水面上终于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黄点,显是楚军舟师无疑了。

    “敌船出现!”最前方的斥候船打出了旗语。

    “楼船居中,抛碇立定;余船散开,分居两翼!”屠雎发出了将令。

    旌旗招展号角声声中,秦军船队开始了从容不迫的调度。先登赤马等原本突前的轻快小船分别驶向东北东南的斜前方,艨艟等中型舰船则紧随其后,共同张成了一个开口向东的“八”字,居中的几丈余高的巨大楼船则在大批斗舰的簇拥下,由正中开口处慢慢驶出,又与两翼舰船平齐成一个“一”字,但闻一阵锁链的哗啷啷声响,一只只粗大石碇垂入水中,随着一阵阵前后左右的摇摆,所有大船都在惊涛骇浪中稳稳立定了。

    “准备迎敌!”随着屠雎楼船发出的旗语,各船迅速忙碌开来。一架架弩机的绞车吱嘎转着,纷纷架好粗大弩矢;一块块巨石被推到大炮和拍杆之上;一张张防止敌军跳船的罟网被悬挂在两舷;一队队射士簇拥到了女墙战格后面,

    从弩窗中探出了无数弓弩;一队队藏身舱中的步卒则握紧了手中的长矛梭镖撩钩,等待着接舷战时一展身手。

    “敌船近前!”随着撒出的游艇纷纷回撤,位于整个舰阵最前端、离楚军船队最近的斥候船也打出了旗语,不待楼船有所回应便迅速向本阵撤去。

    “便是目下!”屠雎毫不犹豫,不等斥候船完全撤入船队中,猛然劈下了令旗。

    牛角号穿透了风浪声,在秦军船队的头顶回荡着,粗大的弩矢巨大的飞石接连自一艘艘楼船中射出抛出,纷纷扑向茫茫一片的楚军船队,震泽水战开始了。

    楚军射士们集中到了船首,最前排士卒竖起了一面面藤牌,挥舞着一块块布幔抵挡着箭矢,后面的则由空隙之中向着正在逼近的敌船回以箭雨。不过双方的对射更主要还是为威慑对手,真正杀伤敌军的反而不多,原因很简单,此时水面风浪颇大,两军舰船也不住颠簸,即使早已习惯了水战的士卒们,能稳稳立在甲板上也都很是不易,更不必说瞄准,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半伏在船舷上,不顾一切地胡乱射出箭矢,至于能有多少命中敌军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快,再快!准备接舷!”

    项超和屠雎几乎是同时下达了同样的将令。水战不同于陆战,大型的楼船虽装备了弩机拍杆之类大型兵器,却很难随心所欲快速移动,一旦遇上轻快灵动的小船,远程兵器的威力便大打折扣;而先登赤马等小船又只有弓弩,威力本身就稍逊一筹,遇上目下这般的风浪更是大受限制,于是无论对哪方来说,取胜的关键还在接舷战上。

    风浪中,两军舰船越来越近了,双方互射的箭矢已可不时杀伤对方的士卒,他们各自最前面的十余只舰船马上就要接舷了,秦楚两军统帅的脸上同时浮现出了胜利在握的笑容。

    “下水!”当双方的舰船相隔只有数十丈的距离时,项超一声惊雷般的暴喝,斗舰上的令旗忽然令人眼花缭乱地连续翻飞,各舰船上的士卒见状纷纷脱去兕甲与战袍,一片黑黝黝的脊背瞬间便由船舷没入了冰冷刺骨的震泽之中,又被惊涛骇浪瞬间淹没。秦军知晓楚人是要凿船,忙向水中纷纷射去弩矢,更有士卒拥到船舷上,手持撩钩向水底猛戳,虽然也带起了滚滚血水,甚或翻起几具尸体,然而更多的楚人已摸到了秦军舰底,只听秦人船上一阵“进水了进水了”的惊呼,最前面的几艘先登赤马船身已开始稍稍倾斜;而与此同时,楚军的一艘艘舰船却仍然支着盾牌喷射着箭雨,全力向秦军冲来,秦军的前锋处境立即艰危了起来。

    “快接舷!再不接舷,船要沉了!”秦军各舰的头领纷纷喊道。

    震天的号子声压过了震泽的风浪,尽管秦军的不少舰船都开始渐渐下沉,但大部分舰船终于侧过身逼近了敌舰。如蝗的箭雨中,无数长长的钩拒齐齐探出,钩住了楚舰的船舷,楚军士卒挥舞着短剑试图斩断它们精铁铸就的细长钩身,却没能得逞。随着一阵此起彼伏的沉闷碰撞声响,几丈高的水雾浪花被激到半空中,两军的舰船终于纷纷撞在了一起,不少楚舰被秦人突冒上的冲角刺穿,现出了一个个巨大的窟窿,折断了一支支长长的木桨,舱中桨手们即使没被冲角直接刺穿身子,也被瞬间涌进船舱的大水吞没,一时间哀号声此起彼伏。

    而这时,大批秦军士卒在隆隆鼓声中手持盾牌挥舞短剑,如同攻城或攻垒那样,吼叫着由自己船上纵身跃上敌船,展开了白刃战。绵延数里的各色大小战船上,喊杀声、兵刃撞击声、箭矢破空声和始终没有停息的风浪声交织在一起,浪花与汩汩鲜血混在一起,染红了每一艘舰船。原本颇为宽敞的甲板上陡然挤满了秦楚两军的士卒,彼此簇拥着,砍杀着,每一块立锥之地都要在刀光剑影鲜血飞溅中经过反复的拉锯争夺。秦人每向前逼近一步就要付出不知多少血的代价,而楚人的牺牲更是惊人,他们多是轻装,动作虽极是灵便,但在这寸土必争的接舷战中却完全施展不开,正面厮杀更是无论攻防都要远远落于下风,往往三四名楚军才能换回一名秦军的性命。所幸的是他们还占有一定地利优势,还有射士长矛手飞镖手们躲在后面半人高的女墙战格里,居高临下地从弩窗矛穴中向敌人射出弩矢刺出长矛掷下犁头镖。秦人纵然战力更强,在这接舷战中却大多都是使用短兵,很难向对手还击,于是双方一时间仍然势均力敌,战局很快陷入了胶着。

    这接舷战仿佛只过了片刻,却又仿佛过了几个时辰,虽然有着浪花不时的冲刷,甲板却还是被鲜血完全染红了,到处都堆积着两军士卒的尸体。仍然是震天的风浪声喊杀声兵刃撞击声鲜血喷溅声,然而渐渐的,已杀红了眼的两军士卒们分明听到一种奇特而熟悉的声响,穿透了各色杂声直抵耳畔,这声音清脆而短促,向来为懦夫们所盼望却又为勇士们所厌恶———

    铎声!秦军下令撤军了!

    “撤退!撤退!”秦军后阵纷纷响起了不甘的吼声。

    “掩杀!掩杀!”正杀得性起的楚军士卒眼看敌军要撤退,不由得士气大振,哄嗡一声纷纷拥上前来,几乎是要把秦军挤下自己的舰船。原先秦军是在步步紧逼,楚军在节节后退,而目下两军的形势却一下倒了过来。

    越来越清晰的鸣金声中,秦军井然有序地竖起手中的革盾,一边抵御着楚人突然变得猛烈的攻势,一边慢慢后退,后退中还得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以免被甲板上的尸首绊倒,退到船舷边上便纵身一跃,重新跳回自己的舰船,也有胆大性急者顾不上丢盔弃甲便直接跳入水中,能否重新浮上来便看自己的造化了。

    尽管撤退时颇有些狼狈,但大部分秦军终究还是撤回了自己的舰船上,又是一番互相纠缠的混战,秦楚两军的舰船已开始渐渐分开了。

    “出师不利?……”一直在后阵静静观望的王翦,轻皱了下眉。

    “首战告捷!”项超粗犷的脸上隐隐浮现出一丝笑容。

    然而,当他的目光投向秦军后阵时,这笑容便立即凝固了。

    殷红一片的震泽水面上,方才作为先头部队的先登赤马已开始快速撤退,然而大批的艨艟斗舰却渐渐逼近。这是方才一直按兵不动的中军,屠雎见战局不利,当即便下令中军一分为二,既是接应撤退同袍,也是趁着他们缠住楚军、诱使其聚拢在一起时大举进逼,只要能将楚军舟师围拢在一起,他们便失去了灵动快捷这一最大优势,唯一的出路便是与秦军硬碰硬,而无论秦人还是楚人都心里有数,这样硬拼下来,最先全军覆没的只能是楚军。

    “重新散开!”项超眼见形势危急,连忙下令道。

    尽管楚军舰船动作算得上快捷,但秦军的艨艟斗舰却还是排成纵队劈波斩浪地渐渐逼近了,当楚军战船已进入自己射程之内时,项超看到远处那灰蒙蒙的水面陡然现出了连绵不绝的大片火光———

    火箭!

    “散开,快散开!”项超忙声嘶力竭地大喊。

    楚军舰船的动作仍是迟了一步。万千支拖曳着金蛇的箭矢如同一个个巨浪

    被泼向铁灰色的天穹,又划过无数道令人眼花缭乱的赤色弧线迎头浇下,尽管

    大部分都坠入了震泽中,然而即使只有少半命中目标,也足以对楚军造成沉重

    打击和巨大杀伤。www.js518.net第一轮火箭射罢,动作最慢也落在最后的十余艘先登赤马几乎是立刻便笼罩在了火雨里,瞬间腾起了冲天火焰,舰船上的士卒们随之一片手忙脚乱。秦军这些箭矢浸透的都是猛火油,火势极旺又难以用水浇灭,是故尽管楚人们奋力从震泽中舀水救火,却始终收效甚微,转眼间,帆布、樯桅、船桨、船身便先后笼罩在了火海之中,更有不少甲胄沾火的士卒成为一团团火球,紧接着就在阵阵惨号和剧痛中变成了一截截焦炭跌入水中!种种惨象使其他士卒无不心惊肉跳,索性彻底放弃了灭火的努力,放弃了舰船纷纷跳入水中。

    于是一时间,整个楚军的船队中到处是冲天的火光,滚滚的浓烟,木料与肢体焚烧时的焦臭,以及几乎令人窒息的热浪。

    “撤军!撤向夫椒山!”眼见自己麾下的舰船折损近半,项超只得痛心大喊道。

    “趁势掩杀,追击!”屠雎令旗劈出,也吼道。

    秦楚两军的攻守之势,随之颠倒了过来。

    4

    夜幕降临了。

    汹涌的浪涛间不时浮沉着舰船的残骸、溺毙或战死士卒的尸身,偶有幸存者扒住破碎的木料大声呼救,却迅速淹没在那风浪声中,往往一个浪头拍过他们便被卷入了水中,再也没有冒出头来。

    不过,即使其他袍泽能听到这呼救,也肯定顾不上去理会,战况正在惨烈之时,谁都自身难保,根本不可能有心思去管别人。

    秦楚两军的水面战场,此时已由震泽中心一带的水域转到了东南一隅的夫椒山以北,已快接近姑苏胥门。数百年前的春秋后期,吴王夫差与越王勾践之间的夫椒之战便发生在这里,那一战,作为进攻者的越王勾践大败而归,吴军尾随他败退的路线迤逦追击,一举逆袭到了会稽山。而目下这场水战,同样占据主场地利的楚军,还能否重现当年的大胜?

    怕是难了。

    楚军的撤退很是狼狈,项超本来下令将所有着火的舰船尽数聚拢起来,以此阻隔秦军的追击,然而秦军舟师动作实在太快,数十艘先登赤马几乎是箭一般地穿过震泽水面的滚滚浓烟与熊熊烈火,直取断后的楚军战船,无奈之下,项超索性下令将最后面的十余艘战船也尽数点燃,船上士卒尽数跳水逃生,这才勉强挡住了秦军追击,给剩余楚军的撤退争得了片刻战机。此后剩余舰只尽皆撤向东南,近一个时辰的逃亡后,撤到了南面的夫椒山一带。项超清点了一下舰只和士卒,这才发现都已折损过半,又与身旁的几名司马简单商量了一下,都认为以剩下兵力已很难再同秦军舟师正面抗衡,目下只能是借助夫椒山和胥门的地形,水陆并举同秦军周旋。这两处之间水域很是狭窄,不容大批舰船展开,浅滩上又都是礁石密布,秦人舟师大多吃水较深,难以近前,只能以弩机、大炮等大型兵器遥遥抛射弩矢飞石。可夫椒山上嶙峋的山石却是最易闪避躲藏,而胥门距浅滩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弩矢飞石根本攻不到那么远,秦人引以为傲的大型兵器实则都很难发挥作用,他们还是只能依靠着接舷战,一刀一剑纯以血肉之躯同楚军拼命,而这恰恰是楚军最求之不得的。

    目下看来,秦人终是不得不遂了他们的心愿。楚军剩余的舟师归拢聚集到夫椒山以北之后,暂时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但一个时辰之后,秦军前锋又尾随而至,两军匆匆开始了第二轮拼杀。仍然是震天的喊杀,仍然是飞溅的鲜血,仍然是不时倒在甲板上或坠入水中的士卒尸体,仍然是到处熊熊燃烧的烈焰,与方才不同的是,目下夜色已开始降临,因此遍布水面的火光也就分外显眼。

    火,到处是火!滔滔巨浪中,一片片烈焰腾起,飘摇,弥漫,如同血色的花朵绽放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点燃了烟波浩渺的震泽,照亮了深沉苍茫的夜空,映红了远处壁立千仞的崖岸。一半是烈火,一半是冰水,暮色与火光,烈焰与惊涛,红与黑,明与暗,共同在此谱成一支气势磅礴的乐曲,久久回荡在江东的土地上,回荡在这个天下行将一统的前夜。

    远处,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近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尽管凭借着狭小水域,凭借着夫椒山的弓弩支援,楚军舟师还能继续与秦军相持,但项超明白,目下与自己鏖战的仅是先头部队,当秦军后援赶到时,便是楚军的末日降临。自己能撑持多久,只取决于敌人何时到达战场,这不啻于一个莫大的讽刺。

    仿佛正是要验证他的想法,当秦楚两军激战正酣时,透过遍布在震泽黑黝黝水面上的熊熊火焰,项超依稀看到远处的暮色中又浮现出了大片大片的火光,而那火光周遭的阴影也被映衬得格外浓重,这火光和阴影动作都颇为迟缓,然而确定无疑的是,它们正在向自己的方向缓缓前行!

    不用问也知道,这必定是秦人的后援。

    “终是来了!”项超长出一口气,心下反而涌起一股豪情———与秦军撑持了这么久才全军覆没,楚人也算虽败犹荣了!

    “终是到了!”楼船上的王翦喃喃自语道。

    方才的第一轮激战之后,眼见楚军逃向东南,屠雎毫不犹豫地下令全速追击,任嚣前军便如一支支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然而当屠雎自己乘坐的楼船已经起碇,正准备也开始向夫椒山方向追击时,却忽然看到身后王翦所乘的那艘“太白”向自己打出旗号,示意他稍等。一艘游艇又由后阵快速驶来,带来了

    王翦的军令———舰船继续追击楚军舟师,楼船全数留下;震泽岸边所有待命的运兵船尽数跟上,以楼船开道,直取姑苏胥门外的浅滩!

    看了王翦军令,屠雎当真心下一惊:这楼船最为笨重,虽备有各色大型兵器,看似威力巨大,但主要作用一是自保,二是用来威慑敌军,水战中很少用来直接攻敌,而目下上将军如此下令,好比说陆战中主帅亲自上阵搏杀,太危险了!不及细想便匆匆下了楼船登上小艇,迎着已开始向自己驶来的后阵船队而去,片刻之间便上了旗舰“太白”。

    “上将军!亲自攻城太过弄险!”刚一见到王翦,屠雎便迫不及待大叫道。

    “将军体恤之心,老夫心领;然则目下战局吃紧,老夫不能坐视将士浴血牺牲。”王翦语气平静道。

    “上将军不知,楼船吃水太深,若靠近浅滩,极易触礁!”

    “老夫本意也非直接进攻姑苏,而是为运兵船开路,以步卒攻城!”

    “那却不必!只要连续猛攻,最迟天明,楚军必定无法抵挡!”

    “如此一来,我等将士又要多死伤多少?况乎小船载兵少,前军分散不能聚合战力,难以冲破楚军防线!”

    “上将军却是全军统帅,不可轻易涉险!”

    “岂有此理!老夫性命便比士卒更金贵么?”王翦面色陡然沉了下来,“攻占姑苏涉及灭楚根本,目下当务之急,乃不惜代价正面破城,擒获昌平君,舍此之外别无他法,危险与否自也不必考虑!只要最终胜战,老夫生死又何足道哉!将军执掌舟师,水战老夫自然听凭调遣,然目下要打的却是陆战!”

    “那,末将与上将军同往!”

    “那却不可!将军还需指挥水战,老夫自家领兵便可!”

    “罢!”屠雎一声大喝深施一礼,“屠雎这便让出楼船,自己换乘斗舰便是!”

    “……既如此,将军指挥水战,压制夫椒山楚军;老夫负责陆战,强攻胥门浅滩!”

    就这样,屠雎换乘斗舰,继续率领战船杀奔夫椒山;而一直留在震泽西岸待命的秦军步卒们则纷纷拥上早已腾空的辎重船,在震泽水面上浩浩荡荡铺开,与王翦统领的几艘楼船会合后便一同向胥门驶去,目下已开到夫椒山战场以北的水域了。

    “秦人要直取姑苏,拦住他!拦住他!”项超遥遥望见那大片灯火并没有加入夫椒山战场,而是径自向东驶去,顿时明白了王翦的真实意图,急切大叫道。

    纵然明白,他却也无可奈何了。楚军舰船本就所剩不多,目下又被屠雎任嚣尽数封锁在夫椒山以北,自保尚且勉强,又如何去堵截那些运兵船?尽管总算有几艘运气奇佳的先登赤马冲破了秦军艨艟斗舰的密集箭雨,来到了楼船跟前,可几乎立即便悔不当初。楼船上抛射来的弩矢飞石自不必说,楚军战船总算还能凭自身的轻便腾挪躲闪,最要命的是那一艘艘浮岛般的巨船竟全然不怕楚军箭矢,劈波斩浪径直轰隆隆撞来,光是那泰山压顶般的气势便足以令楚军心惊胆寒!两股战战的楚人忙将船只划向两侧,这时只听一阵木料碎裂一片凄厉哀号,几艘躲避不及的小船几乎是整船都被撞得粉碎,好不容易逃开的另几艘船还没顾得上喘口气,却又仰头望见一根根粗大的拍杆由楼船船舷猛然伸出,紧接着便是一块块巨石自头顶轰隆隆拍下,又是一片凄厉哀号!

    而在这之后,秦军楼船几乎是毫发无损地继续向东驶去,只留下漂浮在殷红水面的一片片破碎木料与一具具尸体,后面大批大批的运兵船则紧随其后继续前行,很快,胥门城垣和浅滩上那正在闪烁的大片灯火遥遥可见了。

    “传令楼船:弩矢飞石掩护!运兵船抢滩登陆!”王翦厉声喝道。

    “太白”上的巨大红灯不断亮灭着,将他的将令传遍全军,很快七艘楼船便相隔数十丈一字排开,齐齐向胥门前的浅滩泼洒着箭雨,一艘又一艘运兵船则穿过楼船之间的水域,快速向那片浅滩驶去。(嘿嘿,有意思书院

    “告知景驹,放弃姑苏山,全军增援胥门浅滩!”

    “诺!”

    “城中驻守士卒,除却楚王卫队,余皆随我杀奔浅滩!”

    “诺!”

    “阿兄,保护好楚王,还有我项氏!”

    “诺!”项伯也大叫道。

    一直驻守在胥门城垣上的项梁连连大吼着,脸上的黄金面具倒映着火焰,

    闪烁着金光。

    “季公子,有劳了。”

    项梁转过头去,正望见昌平君那坚定的目光。

    项梁没有答话,此时说甚都显多余,他只是向他深深一躬,随即便转身匆匆下了城垣,冲向前方的浅滩。借着火光,城垣上的众人可看到项梁的背影在夜色中急奔向前,翻身上了自己的战马,手中的吴钩向前方的浅滩划出一道青光,身后的数千名江东子弟兵随即跟着席卷向了震泽东岸,那面赭黄色大纛在火光中招展着,即使是沉沉夜幕也不能使它显得丝毫黯淡。

    夜风拂面,王翦雪白的须发随着衣袂舞动着,锐利的双目直直望向震泽东岸,他看到幽暗的天穹下,如墨的水面上,无数火把在晃动着,不时照亮着那一艘艘运兵船的轮廓,呼啸的夜风和飞溅的浪花没能扑灭那些火把,浅滩上楚军的箭矢也无法阻碍这些几乎没有任何防护的舰船。在楼船抛射出的飞石弩矢的掩护下,运兵船已穿过层层波浪,绕过片片礁石,进逼到了浅滩前。借着那大片大片的火光,甲板上的王翦甚至可以看清,无数步卒的黑色衣甲蠕动着,离陆地还有上百步距离,便各自高举着盾牌从船舷上纷纷跳下,没入齐腰深的水中,缓慢却毫不停顿地向浅滩锳过去,一时间水面上尽是沉浮涌动的秦军,而他们一旦上了岸便势不可当地扑向浅滩上的守军,与对手厮杀在一起打得难分难解。

    正当秦军前锋已开始纷纷登陆时,北面山塬上却忽然闪现出了大片火把,震天的喊杀声也随即响起,王翦皱起了眉,他知道这是一直扼守在姑苏山的景驹的那支楚军,必是眼看秦军已开始登陆,知晓再守原地已无意义,这才南下赶来支援。心念及此断然下令:“楼船近前,堵截援军,绝不能使它与守军会合!”

    “上将军,再近可能触礁!”身旁的马兴急道。

    “触礁也好过楚军近前!”

    “诺!”马兴虽心下忐忑,却仍是发出了王翦的将令。

    “太白”上的巨大红灯急速明灭着,其余几艘楼船的将士们看到这信号,无不倒吸一口冷气,第一反应是莫非“太白”发错了军令?然而看到这艘巨船已开始尽可能快地向着东北方浅滩挺进,这才知晓他们的上将军没有神智混乱,于是纷纷硬着头皮跟在后面,驶向前方那片暗礁遍布的水域。

    王翦对战机的把握可谓恰到好处,景驹援军刚从山塬中杀出,即将与浅滩的守军会合时,密集的弩矢飞石便从夜色中呼啸而至,冲在最前面的数百名士卒顿时折损大半。景驹本就未经战阵历练,猝不及防遭此偷袭,顿时便乱了手脚,想也不想便下令全力突围,不想几艘楼船的攻势极是猛烈,纵然有个别士卒逃了过去,死伤者却要几倍于突围者,纵然如此,景驹却仍不甘心罢手,仍然一味下令前冲,如此一来,这支楚军虽然损失惨重,却终究还是有零星的小股部队逃过了秦军的猛攻,得以与浅滩上的守军顺利会合。

    “再向前!”王翦的瞳孔收紧了。

    “……”马兴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便要转身发出将令。

    “慢!”王翦又拦住了他,“只‘太白’向前便可,其余楼船莫要涉险!”

    风灯明灭,“太白”不顾那近在咫尺的暗礁的威胁,继续缓缓向前驶去,而在它那分外猛烈的箭雨的猛攻下,景驹的忍耐终于被逼到了极限,一声恐惧大叫便拨转马头,丢下自己所有士卒,失魂落魄地趁夜色向北疾驰而去。剩余士卒没料到主将竟丢下自己临阵脱逃,正在面面相觑愣怔懵懂,不知是谁一声“我等逃命吧”的号叫终于提醒了他们,人人拔腿就跑,纷纷逃向了山塬之中,于是这支楚军还未及同秦人真正一战,便在恐惧与惊惶中自行溃散了。

    “好,只剩正面楚军了!”王翦心下稍放松了些。

    然而他刚出一口气,便突然感到脚下猛地一颤,幸好眼疾手快扒住栏杆才没有跌倒,只是跪倒在甲板上,紧接着便听到耳畔一声沉闷巨响———

    不好!

    “上将军,‘太白’触礁了!”身后传来了马兴的大喊。

    5

    秦军越来越接近胥门了。

    尽管项梁迅速率军杀出,但借着楼船那密集弩矢飞石的掩护,秦人已在浅滩上站稳了脚跟。这片浅滩本就地势广阔,最利大军铺展,楚人纵在后面又构筑壁垒挖了壕沟,却已很难抵御秦军攻势,目下这里到处弥漫着震天的杀声,摇曳着无数的火把,上千秦军咆哮着呼喝着,挥舞着兵刃晃动着火把,迫不及待地与楚军厮杀在一起,胥门城垣近在咫尺,胜果唾手可得,将士们的战心自然加倍炽热,更是奋勇杀敌。

    尽管负责的是抢滩登陆,王贲却并没把太多心思放在阵前———目下战局已纯然是正面拼杀,谈不上什么调遣运筹,以秦军自身战力,以麾下那些都尉军侯的将才,完全不必自己操心,只要后面秦腾能顺利将攻城兵器尽数运上浅滩,这一战便胜了大半,接下来只有猛攻胥门了。

    在他身后,一艘艘运兵船仍在源源不断地驶向浅滩,但与方才不同的是,不少士卒跳下水后,并不急于冲上浅滩加入战局,而是锳着水将自己所乘的运兵船拉向岸边,同前面已靠岸的船只靠在一起,拼成一片水面上的浮桥,后面的士卒则踏着浮桥将大批攻城用的物事运上滩头———一筐筐用来投掷的石块、一桶桶油脂、一架架轻便云梯……当这些都已堆积在浅滩之上时,一阵阵齐整的号子又由远及近缓缓传来,数十名士卒合力扛着五六根**的粗长撞头,

    小心翼翼地踏过一艘艘随着波涛略略颠簸的运兵船,终是将它顺利运上了岸。

    这些撞头本是冲车的关键部件,沉重的冲车难由水路运至胥门下,是故负责攻城的王贲和秦腾商议之后变通了一下,只运来撞头,如此攻城威力固然逊色,但总算聊胜于无,可以说破城关键便在它们身上。

    “可也!”眼见撞头安然无恙运上了岸,王贲彻底放下心,转过身又看到楚军已无法抵挡秦军兵锋,正在缓缓后撤,更是难掩心下兴奋,呛啷一声抽剑前挥:“全力掩杀!”

    然而,正当鼓声大起,秦军呼啸着拥向败退的楚军时,他身后却远远传来了一声沉闷巨响。王贲扭头望去,心下猛然咯噔一下:但见远处一片苍茫的漆黑水面上,父亲所乘的那艘“太白”楼船已撞上一片巨大礁石,目下正在倾斜着身子,缓缓下沉!

    “阿翁!”王贲急急一声大叫,目眦欲裂,然而咬了咬牙仍是红着眼睛大吼一声,“继续前冲!”

    “将军……”将士们本以为王贲会下令救上将军,听到这里不禁都一愣。

    “兵力有限,不能再分了!目下当务之急,乃攻破胥门!”

    “少将军!”身后的水面上,陡然响起了急切的叫声,王贲借着火光看清,一艘游艇正在奋力划向岸边,一名士卒大喊道,“秦腾将军有话:他去救上将军,少将军安心攻城便是!”

    “诺!”王贲长出一口气,“替我谢他!上将军靠他了!”说着转过身来,重新将长剑向前一挥:“随我杀!”秦军的茫茫人潮便随之呼啸着涌向东面的胥门。

    “秦军兵临城下了!”

    脸色惨白的项伯扭过头来,向着身后大喊道。

    尽管可以说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刻,昌平君却还是心下一沉,大步向前走去,败退回城中的江东子弟兵此刻已尽数屯集在城垣之上,原本都是张弓搭箭藏身城牒之后,眼见楚王上前,都向一旁恭敬让开。来到近前后昌平君极目望去,看到胥门外的旷野上已挤满了黑压压一片的秦军。

    不同于抢滩登陆时的急不可待,目下这些秦人却是好整以暇地排成一个个齐整方阵,肃然伫立在城垣的一箭之地外,森森林立的戈矛与盾牌衣甲一同反射着火把光亮。他们没有一个人喧闹,没有一个人叫嚷,笼罩在胥门外的旷野上的,除却夜风的呼啸、震泽的涛声,便只有一片死寂。昌平君知道,秦人在等待,等待那些攻城器械准备齐全后尽数运到阵前,直到那时他们才会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呼吼,滚滚涌向自己脚下的城垣。

    “季公子,守城士卒,还余几多?”

    “只余五千了。”黄金面具背后,项梁的嗓音颇为嘶哑,“方才浅滩激战,子弟兵已折损过半。”

    “好,还能再抵挡一番。”昌平君的嗓音仍是极为平静。

    “楚王,城垣上太过危险,不如先下去避避……”项伯嗫嚅道。

    “长公子径自下去可也,本王只在此督战,哪儿也不去。”

    “既如此,我等一同在此便是。”项伯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昌平君没再理会他,来到立在城垣上的那面犀皮战鼓前,亲自挥起了两只粗大鼓槌,隆隆鼓声随即响起。

    仿佛是在回应这鼓声,远处的秦军大阵中也传来了一阵极为规律的沉闷声响,前面的士卒们一同抬起手中的戈矛,再一同将长柄顿到地上,齐声低吼着,矛柄顿地之声与那吼声迅速汇成了一片,节奏虽极尽单调,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杀机。(大神求笼罩)便是在这单调的节奏中,便是在脚下大地的战栗中,便是在这随之腾起的微潮的烟尘中,原本紧密的秦军大阵渐渐稀疏了,一根根撞头、一架架云梯慢慢向前蠕动着,从后阵缓缓来到了阵前。当这些简单的攻城兵器尽数准备就绪后,一面黑色大纛也随即在夜风中招展开来,上面那个巨大的“王”字清晰可见。

    “王,贲……”城垣上的项梁,咬着牙喃喃道。

    “项梁,想为你父报仇,便与我决死一战!”王贲大喊道,尽管身处秦军阵中,但他仍能依稀辨清远处城垣上项梁的身影,还有脸上那副熠熠生辉的黄金面具。

    两人隔得太远,项梁自然没有听到王贲的喊声,但他心下所想的,也确是自己的父亲。

    “子弟兵,今日最后一战!”项梁猛抽出吴钩,直指一箭之地外的秦军。

    “攻城!”王贲的剑锋也直指城垣上的项梁。

    听到各自统帅的将令,城外郊野上的秦军、城垣上的楚军,同时爆发出一片响亮的应和,最后的决战就此打响了。

    尽管最先有所动作的是那些云梯和撞头,但秦军的第一轮攻势却来自后阵的射士们,一簇簇明亮的火焰在弩阵中燃起,迅速连成一片,与身后震泽水面的那片火海遥相呼应,随即便挟着呼啸声,摇曳着万道金光扑向胥门城垣;接下来是负责掷石的士卒们,他们都是王贲精心遴选出来的力士,个个极尽魁梧高大,跟着那些射出的火箭,将手中的石块也纷纷砸向城垣和城门。一时间,胥门的城垣上到处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石块砸在砖石上腾起的烟尘和碎石,还有躲闪不及的子弟兵们飞溅的鲜血。而与此同时,一个个方阵的步卒们也高举着革盾,掩护着一架架云梯一根根撞头,缓缓向着胥门下挺进。

    “各寻掩护!”城垣上的项梁大喊,一旁的军吏舞动着火把,将他的将令传遍全军。

    恰在此时,他突然望见一块飞石,正向着几步外的昌平君呼啸而来,忙大吼了一声“楚王当心”,一个箭步闪他身前,高举起手中的藤牌。一声闷响,藤牌被飞石击碎了,炸开的碎屑迸射得到处都是,两人同时被那巨大的冲力撞倒在地,又都被那腾起的烟尘呛得不住咳嗽,烟尘散去时才看清,彼此都已被方才那一下撞得头破血流。

    “陛下……”项梁艰难地撑起身子,手刚碰上胸口便是一阵剧痛,不由得大叫起来。

    “没事,你断骨了么?快下去!”昌平君挣扎着爬起来,额头嘴角满是鲜血,身上的雦瞉也被撕扯成了碎片。

    “并无大碍……”项梁嗫嚅着。

    “阿梁!”项伯急切大喊着飞奔过来,将自己的幼弟向后拖去,以免再被飞石火矢伤到,又扭头大喊,“陛下,还是下去避避吧!”

    “你等下去,本王守候在此,与社稷共存亡!”昌平君整了整已经破烂的衣冠,仍是从容不迫道。

    “楚王所言不差,你等走吧。”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项梁心下一惊,忙扭过头去,却见自己的妻子远远立在身后,隆起的小腹使原本纤细的身材显得臃肿了许多,面色更是极尽苍白。

    “女萝,你如何……回来了?”项梁挣脱项伯的双手,试图爬起来,然而刚撑起身子便喷出一口鲜血,重又倒地。

    女萝笑了,步履蹒跚地走到项梁面前轻轻蹲身:“我本就没走。阿梁,你忘了,我是项氏巫女,征战之时本当留在军中。”

    “早说过,你不能和我同死,如何不听?”项梁喘息道。

    “我不会和你同死。”

    “那却为何……”

    “阿梁,让我看看你。”女萝低声道,轻轻伸手取下了项梁脸上的黄金面具,于是那苍白憔悴的脸庞随即展露在她面前。

    “这是我看你最后一眼,也是你看我和孩子最后一眼。”她的声音虽极低,却在那震天的杀声中格外清晰,“阿翁死后,你便是项氏支柱。复兴项氏的该当是你,却非我,也非你我之子。”

    项梁没有吭声,目光中充满了惊诧。

    “阿梁,原是我私心过重。”女萝最后一次将自己的丈夫揽在怀中,辛夷的香气随之淹没了他,“你想让女萝替你肩负重托,女萝办不到,也不愿你我的孩子这般。我和他,都不愿为你的仇恨活着,若果真那般,我宁可他从未来过这世上。今日我等能做的,只有替你死,日后你也只能自家扛着这重担,连同我俩那份,活下去……”

    “你,你要做甚?”项梁陡然激切起来,伸出手紧紧抓住妻子的胳膊,再次挣扎着想要起来。

    “阿梁,好好活下去……”女萝却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轻轻伸手捂住了项梁的鼻端。

    猝不及防之间,项梁只觉一股浓郁香气猛地笼罩了自己,一阵天旋地转之感随之陡然袭来,他缓缓闭上眼睛软倒在地,抓住自己妻子的手也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女萝将他的身体放平,分外仔细却又麻利地将他胸口的伤处包扎好,又将那副布满了血污的黄金面具擦干净,塞进了他怀中,这时她注意到自己丈夫腰间插着一柄匕首,于是将它从鞘中抽出,藏入袖中。做完这一切,她额头已涌起一层汗水,这才站起身来,转向身旁一直手足无措的项伯。

    “女萝……”项伯还没缓过神来。

    “阿兄,带阿梁走吧,我留下来。淮北之战我便错过了,今日不能再错过这最后一战,倒是你等兄弟,只要能活下来,终能复兴项氏。”

    “可……”

    “姑苏城中有一道暗河直通震泽,阿兄该当知晓。”

    “是,是……”项伯期期艾艾道。

    “你等入震泽之后上龙头渚的东洞庭山,自然便有人接应,莫再耽搁了,快护楚王先走!”

    “秦军攻城,岂能无人抵御?本王也不走了。”昌平君方才一直在城头督战,此时也大步走来,他虽未受重伤,破碎的衣衫却已辨不出本色,脸上也变得黑一块花一块。

    “楚王……”女萝和项伯颇有些惊讶地望着昌平君。

    “我虽生长于秦,终是楚人。于楚而言,我既是末代楚王,自当殉国;于此战而言,我也是此战主将,该当覆军杀将。”

    “我项氏,也当如此……”

    “开战之前,寡人也做如是想,目下却改了主意。复兴楚国之希望,不在楚国王室,却在世族,在江东项氏!你等快走,此乃王命!”

    “既如此,楚王保重!女萝保重!我等……去了!”项伯终是一点头,哽咽着向两人各自深深一躬,扛起仍在昏迷中的项梁,蹒跚着去了。

    望着两人的背影,昌平君深吸了口气,扭头转向女萝:“项夫人,有劳了!”

    女萝轻轻点头,缓缓走上城垣,发丝与衣袂一同在夜风中飘摇。她最后一次望向自己丈夫的背影,然后转过身来张开口,悲怆苍凉的歌声最后一次破空而出。

    6

    “什么声音?”正在指挥攻城的王贲陡然愣住了。

    震耳欲聋的各色嘈杂中,他分明听到一阵歌声,时起时伏,若隐若现,氤氲在天地之间,于是一颗心也陡然狂跳起来。他不知这歌声来自哪里,却知这是谁在唱歌,这个声音他听过便不会忘却,他一直牢牢记得它,还有她。

    王贲的目光四处张望着,终于看到前方的城垣上伫立着一个白色身影,伫立在黑暗的天穹下,伫立在熊熊火光中,一队楚军士卒高举着盾牌组成一个大阵,保护她不被纷飞的矢石伤到;与此同时,他也终于听清了那遥遥传来的歌声: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

    “这,这是……”王贲的嘴角微微翕动着,目光中充满了惊讶———

    《九歌》最终章《国殇》。

    这是《九歌》中除《礼魂》外的最后一首,也是最特殊的一首,其余九首祭祀的都是天上地下的神,只有它祭祀的是那些战死沙场的寻常将士;这更是最荡气回肠的一首,不仅是哀悼那些为国捐躯的万千忠魂,更有着对生者的激励,是故在悲痛中更蕴含着无比的壮烈。

    “火箭飞石暂停!”王贲不假思索地大吼。

    听到他的将令,后阵的射士和掷石的士卒们旋即停了下来,也正在此时,秦军进逼到了城垣脚下。一架架云梯搭上了残破不堪鲜血淋漓的城垣,一位位死士沿着云梯迅速向上攀缘,有那心急的士卒甚至先扒住云梯,再让同袍们将云梯连同自己一起搭上城头;转眼间,第一拨士卒已有数十人登上了城垣,与楚军厮杀在一起。

    “能否,将她生擒……”王贲双目紧盯着城垣上那个白色身影,心下暗想。

    城垣之上,秦楚两军开始短兵相接了。

    除却黑沉沉的夜空,血与火的映衬下,一切都被涂上了一层狰狞可怖的红色,还在燃着火苗的木料是红的,浸泡在血泊中的同袍尸首、遍地的碎石砖砾也是红的,溅上了鲜血、熊熊火光映衬的城垣自然更是红的,就连纠缠厮杀在一起的士卒们,从头到脚也都是红的。战况已极尽惨烈,两军士卒都纷纷脱掉了衣甲摘掉了头盔,赤膊散发地搏杀着,几乎分不出敌我。他们满身满脸都是血,人人露出血淋淋的牙齿,瞪着红彤彤的眼睛,挥舞着的兵刃上也沾满了自己的血敌人的血,袍泽的鲜血与敌人的鲜血交融在一起,死者的鲜血与生者的鲜血交融在一起,鲜血又与火光交融在一起。所有这些还在顽抗的楚军士卒们,已不是在为生而战,而是在为死而战。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粃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

    女萝的歌声似乎并不分外响亮,却有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别样力量,即使是那漫天的喊杀也无法掩盖,正如那城垣上的血与火无法将她的白衣染红,那弥漫在四处的血腥无法淹没那股辛夷的淡淡香气一般。

    而在她脚下,那扇高大的胥门,正在越来越剧烈地震颤着。

    这扇城门本由极尽坚硬的木料制成,外面又包裹着一层铜皮,为防火攻还涂上了厚厚的泥巴,几乎可说坚不可摧;然而目下泥巴已渐渐干涸,经过方才秦军连续不断的齐射,数十支火箭先后钉在了城门上,熊熊燃烧的火焰甚至将城门外面的铜皮都烤得有些熔化,还有那连绵不绝的飞石不断砸在城门上,给它的表面留下一片大小不一的凹坑。而目下,更有数十名士卒双手环抱着那些巨矛般的撞头,先齐齐后退两步,再一同喊着号子,将撞头猛地撞向城门,在他们身旁则簇拥着更多士卒,双手高举大盾防备着守军抛下的箭矢滚木石,为自己更为那推动撞头的士卒们掩护,一个倒下去,另一个接替上来。

    撞头一下下轰击在厚厚的铜皮上,尖利的撞角先是和那些飞石一样,在城门上留下了几个凹坑;反复几次撞击之后,凹坑便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四周的铜皮上也渐渐出现了道道龟裂,撞头慢慢刺进了裹着铜皮的城门中,而那面渐渐扭曲变形的城门也随之发出一声沉重似一声的喘息。尽管城门内的楚军士卒们纷纷运来木料大石等诸般重物,将它们堵在门背后,不少人甚至直接扑上去死死抵住,却还是不时被那些撞头的巨大冲力推开。

    终于,一声巨响骤然打断了女萝的歌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剧烈震颤,三四支撞头同时轰进了彻底扭曲的城门,一同撞开了一个巨大缺口,随着一下下捶击,这缺口还在继续扩大,熊熊燃烧的大门火星迸射,铜片木屑碎砖在弥散的烟尘中四处飞溅,门背后堆积起来的砖石木料彻底垮塌,试图用身子堵住城门的几名士卒也在这一下下轰击中断送了性命;很快,伴随着震天的哀鸣,胥门终于被攻破了,黑衣黑甲的秦军立即如潮水般涌入城门,与门背后的楚军厮杀在一起。

    随着城门破碎传来的剧烈震颤,负责守护女萝的士卒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在遍地废墟中,腾起的浓重烟尘使所有人都睁不开眼,一时间到处是喷嚏咳嗽。

    而当烟尘散去时,他们连忙望向他们的主母,人人大惊失色,他们看到她和自己一样跌倒在地,散乱的发丝已变得汗津津,惨白如纸的脸庞更是因剧痛而扭曲,最触目惊心的是,她双腿之间的白裙已被鲜血洇湿,陡然一片殷红。

    “夫人,夫人!”呼啦一声,所有的子弟兵都围了上来。

    女萝却是强忍着剧痛,勉强绽开一丝惨然的笑容,推开了所有试图将自己搀扶起来的臂膀,踉跄着重新站起来,几乎是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力量,重新唱了起来: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遥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

    “随我冲———!”

    王贲拼命挥舞着手中的长剑,汗水与血花一同飞溅,一个个试图拦住去路的楚军士卒都在他凶狠的劈砍中倒下,身后的侍卫们大惑不解地紧随其后。方才胥门被攻破时,王贲竟从司令云车上飞身而下,亲领卫队冲向城垣,与楚人厮杀在一起,而他们既拦不住自己的统帅,又无法冲到前面去替他开路,甚至连跟上他的步伐都很难,只能飞快跨过一具具倒下的尸体,跟在他身后猛冲向城垣,以免被落下。

    “诚既勇兮又以武……”那歌声越来越清晰了。

    近了,自己离她越来越近了。

    王贲大步迈过一级级通向城垣的石阶,低头闪过面前这名楚人的吴钩,尽管动作慢了一步,左臂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然而他手中的长剑却已刺穿了对手的喉咙,喷涌而出的血泉将他的脸庞染得殷红一片。

    “终刚强兮不可凌……”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

    长剑重重斩在又一个士卒的藤牌上,巨大的力道竟将对方连盾牌带胳膊一同砍断,与此同时那柄满是缺口的剑也折断了。王贲不等士卒呻吟着倒下,已经丢下断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越剑,一个大步跨上了城垣,一眼瞥见了数十步外的那个白色身影。

    “身既死兮神以灵……”那个身影背对着自己,面向着潮水般涌入胥门中的黑压压秦军,仍然旁若无人地唱着。

    再有一步!

    护卫女萝的最后十几名子弟兵一同拥上前来,王贲的侍卫们也呼啦一下散开,再也不讲究什么阵形,再也顾不上什么技击之法,纯然便是一片杂乱无章的混战。而在这混战之中,只有王贲的目标是清晰的,他的双目一片血红,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衣袂飘飘的白色身影,几名子弟兵大吼着扑上来,先后给他的肩膀双臂胸膛腰间各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口,可他竟看也不看便声声怒吼连连挥剑,将他们一一斩杀在血泊中,仍然继续向着那个白色身影大步走去———

    人挡杀人!拦我者,死!

    “……魂魄毅兮为鬼雄!”

    唱罢这最后一句,女萝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喑哑,她陡然喷出一口鲜血,然后便踉跄着跪倒在地,双手不住颤抖着,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口中不住喘着粗气,丝丝鲜血随着汗珠与泪水一滴滴淌下。

    这时,一双秦人才会穿的方口翘尖战靴,一柄秦剑的剑尖,一同出现在了视野中。她轻轻抬头,与王贲的目光对视了。

    “项夫人……”尽管剑指女萝,王贲却还是勉强压抑住心底的激动,手上的剑锋难以察觉地微微颤动着。

    女萝惨白的嘴唇上下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来,她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哑了。

    看到王贲那陡然变得惊疑的目光,尽管面孔已被疼痛和疲惫所扭曲,她却还是笑了,坐在地上缓缓向后退去,在砖石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王贲默默呆望着她的动作,当看到她慢慢爬到城垣的一处破碎缺口前时,他忽然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忙冲了上去。

    “项夫人!”王贲大叫道,一把抓住了女萝的左袖。

    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猝不及防之下,王贲不由得松开了手。他低下头,看到一柄匕首从自己铠甲的甲叶缝隙中刺入,鲜血正由伤口中不住地汩汩流淌着。

    他惊讶地捂住伤口再重新抬起头,却见女萝已经立在了城垣的那处缺口前。

    她面带微笑,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又最后一次擦去嘴角的血丝,理了理散乱的长发和那件已被血污弄脏的白衣,做完这一切之后,随即转身扑下了城垣。

    “女萝———!”

    王贲近乎疯狂地大喊着,顾不得自己胸口的伤,张开手猛扑了上去。

    他几乎已抓住了她的手臂,却还是慢了一步,它从他手中滑落,紧接着那散乱的发丝、那飘飞的衣袂,也先后从他的指间纷纷穿过,于是他只能扒在城垣上,眼睁睁望着她像一只断翅的白蝶般轻盈飘落,手中只留下来自她白衣上的一小片白帛,满是血迹。

    此时此刻,已身中数箭的昌平君缓缓扭头,正在向姑苏胥门投去自己的最后一瞥。

    此时此刻,荡入震泽的那叶小艇上,曹咎默默停住了船桨,项羽大声号啕着,泪流满面的项伯则拼尽全身力气从后面抱住已苏醒过来的项梁,阻止他跳入那黑黢黢一片的水中。

    此时此刻,退入夫椒山的项超一把抹去脸上的血污,扭头重又扑向杀至近前的秦军,几根长矛一同贯穿了他的身体。

    此时此刻,王翦刚被秦腾接上小艇,喘着粗气默默伫立着,须发衣甲不住向脚下滴着串串水珠。

    ……

    一阵眩晕之感随之袭来,耳畔的杀声慢慢喑哑了,眼前的血泊与火光也模糊了,王贲捂住仍在淌血的胸口,闭上眼睛,嗅着那仿佛仍萦绕在城头的辛夷的淡淡香气,心底回荡起了那个令他永难忘怀的歌声:

    若!

    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

    歌声越来越低,终于消失了,他也随之仰天倒了下来。

    7

    夫椒山上,混战仍在继续着。

    楚军舟师已被全歼,秦人已冲上夫椒山,与最后的楚军厮杀在了一起,因而夜色下仍然到处都是震天喊杀声,不住摇曳的大片火把,只有这龙头渚还是一片寂静一片黑暗。

    “长公子,真是此处么?”

    曹咎警惕地四处张望着,死死攥着项羽的胳膊,项羽尽管已擦干了眼泪,却仍不时冒出一两声没能压抑住的哭泣。

    “没错,东洞庭山……”项伯扛着自己重又昏过去的幼弟,小心翼翼打量着四周的黑暗。

    “长公子,你等终是到了。”銮铃声中,一个女人般柔和的嗓音不期然响起,项伯一个哆嗦,借着远处的火光,勉强分辨出远处黑暗中一个纤瘦的阴影轮廓。

    “子房?”

    “张良在此等候多日。”那个阴影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一步步走向他们,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等候与你等一同逃亡。”

    甬道中黑暗而寂静,一股潮气迎面扑来,借着摇曳的火光可以勉强看清,岩壁上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露水,前方显然通向地下,谁也没想到在这东洞庭山上,竟还有这等秘密石窟。

    “此道通往震泽之下,传言当年夫椒之战时,吴王夫差临战前梦到的那条青龙,便盘踞于此。然这地穴真正去处,却是通向一条暗河,由此可直往湘水。”銮铃声中,张良的声音使几人不禁一阵寒战。

    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了阵阵水声,始终氤氲在甬道中的潮气也越发浓重了,张良收住了脚步。前方黑暗中也突然亮起一点火把,照亮了茫茫一片的黑黢黢水面,与震泽不同的是,水面之上并不是寥廓的苍穹,却是逼仄的嶙峋石柱,水面中央荡漾着几艘小艇,那支火把便来自那里。

    “各位请上船。此番能否活命,便看我等造化了。”

    小艇晃晃悠悠荡入了那片无尽的黑暗。

    “子房,你却如何知晓这处地穴?”项伯忽然打破了沉默。

    “项夫人告诉我的。她说,当年她与仲公子都还是小童之时,曾在此嬉戏,无意间发现了此地穴,回去问自己父亲,由楚南公那里得知了其中奥妙。”

    “也是她托你在此等候?”

    “正是如此。”

    “那她……对阿梁没说甚?”

    “只让我转告仲公子一句。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望着平躺在小艇中仍然昏迷不醒的幼弟,项伯喃喃道。

    天终于大亮了。

    一日一夜的激战过后,震泽重又恢复了平静,然而那大片大片被鲜血染红的潮水,那漂浮在水面的各色战船残骸、破碎的木料和布条,那堆积岸边的小山般的尸堆,那不时可见的阵阵黑烟,那氤氲在空气中的腥气与焦臭,都分明昭示着昨夜那一场空前惨烈的恶战。

    在蒙武秦腾等人的陪伴下,王翦缓缓走在残破不堪的姑苏城垣上,他们身旁则是一队队忙碌不停的士卒,或是两两一组搬运着尸体,或是提来大桶从震泽汲来的清水,冲洗着城垣上的血污,或是将那些碎石砖砾扫归到一起,眼下秦军已是这座城邑的主人了,因此打扫得也分外上心。

    “昌平君有下落了么?”王翦问秦腾道。

    “找到了。攻城时身中流矢而死,死时手中仍紧握一面‘楚’字大纛,已验明正身无疑。我等将那大纛裹他身上,运回幕府,准备择日依楚俗下葬。”

    “也算对得起他了……”

    “项氏族人也大半死于这一战,项燕次子项超也找到尸首了。”蒙武插嘴道,说罢却又皱起眉,“然则项缠项梁却不知去向,那个张良也是;还有那景驹、宋义、周文几人,也下落不明!”

    王翦叹了口气:“余皆碌碌之辈,加紧搜捕便是。只是那项梁张良二人,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对也,还有件怪事!”蒙武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项氏一族有个巫女,便是那项梁的女人,你可听说过?”

    “听说过,还见过一面,江东都叫她女萝,可是如此?”

    “便是她!据士卒说,昨夜明明见她由十余丈高的城垣上跳下来,然则士卒们拥上前去,却硬是不见尸首!非但如此,更奇的还在后面:她坠地之处,只余一汪碧血!”

    “碧血?……”

    “俺听说,那女子死时,王贲侄儿也在?”蒙武不经意问道。

    “莫提那竖子。”王翦脸色陡然又沉下去了,“蠢!”

    “上将军说何人?”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在面前响起。

    几员大将同时抬头望去,却见王贲全身包裹着厚厚的布带,胡乱披着件战袍站在他们面前,左手攥得紧紧的。

    “身为统帅,攻城时竟第一个上去拼命,找死么?”王翦满脸怒气地瞪着自己儿子。

    “上将军不也将楼船开到岸边助战么?”尽管因身体虚弱还有些站不稳,王贲却仍是针锋相对。

    “老夫亲自出马,乃是虑及大势!谁像你那般只知逞匹夫之勇?那多年仗,白打了?受伤这般重,能活下来都算你命大!若非医士救援及时,怕是早从尸堆中寻你了,你何时能让老夫省心?……”

    王贲没有再吭声,默默听着父亲的连声咆哮,左手始终紧紧攥着。

    “行了行了!老匹夫!”蒙武在一旁打起了圆场,“若说鲁莽,你这一战尤甚世侄,便是俺也做不出这等事体!总归有惊无险,该当高兴!”

    王翦这才住了口,喘着粗气别过了脸去。而王贲也默不作声转过身,背对着父亲望向远处的震泽。

    在他始终紧攥的左手中,是一小片沾满血迹的白帛。

    “上将军!”一名军吏飞奔上城垣,气喘吁吁地喊道,“我等在震泽西北岸惠山一带掩埋尸首时,挖出一方怪异石头!”

    “石头?石头有甚怪异?”

    “那石头上刻着怪异文字图画,我等谁也认不出,想请上将军亲往观看!”

    “走,我等看看去!”王翦扭头对蒙武秦腾说道。

    “上将军去吧,我还需留此地,继续清理城垣。”秦腾笑道。

    “也好,那我等先走!”王翦说罢带着蒙武等一行人匆匆走了,王贲也默不作声跟着去了,城垣上只剩秦腾和一名随身吏员。

    眼看众人背影都已远去,秦腾招呼吏员随自己继续巡查这城垣,走了数十步,几名正在忙碌的士卒吸引住了他的视线,他看到他们正在将一枚枚沾了血污的竹简木牍擦拭干净,再细心地码成一排。秦腾本就是军政兼通,更好阅读典籍,看到他们的举动自然好奇,走上近前问了一句:“这是何物?”

    “将军,这些都是我等同袍遗物啊!”一名士卒抬头,看到是自己的将军,忙起身答道。

    “遗物?”

    “这些竹简木牍,或是遗书,或是未及寄出之家信,总归都是出自同袍手笔。这多人死在异乡,路途遥远自然无法运回尸身,我等也只能捡出这些遗物,尽力送回老家,让他们家人好歹有个念想……”

    秦腾点点头,蹲下身子,随手从那堆竹简木牍中拣起了一片,看清了那上面的字迹:

    “二月辛巳,黑夫、惊敢再拜问衷,母毋恙也?黑夫、惊毋恙也。……”

    “这,这是……”他惊讶不已,忙又拣起另一片,也看清了那上面的另一句话:

    “惊敢大心问衷,母得毋恙也?……”

    沉默了片刻,秦腾也缓缓起身,将两片木牍交与了身边那名吏员:

    “喜,待你归乡之时,且将这木牍交与他们家人吧。”

    “诺。”叫作喜的吏员接过这两片木牍,毕恭毕敬地将它们藏入袖中。

    “啥文么?谁他娘认得出!”望着这块石碑,蒙武皱着眉头道。

    “不是秦字,也不是楚字,更非金文,怕是仓颉也不认得。”王贲淡淡道。

    “好字,好字……”屠雎叹道。

    “好在哪里?”任嚣问。

    屠雎轻轻挠头:“说不出,总归是好字……”

    众人眼前的这块石头,形状颇为特异,上细下粗顶端微圆,上刻一个个极是陌生的文字,总共十二个,个个字体古朴遒劲,分明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雄浑韵味,却没人说得出它是什么文字,更遑论辨识出真正含义。

    “上将军,这似是石鼓文。”一名司马小心翼翼道,“俺是陈仓人,那边存留十块碣石,都是这般形状、这等字体,上刻秦君游猎的诗文,识字先生说,这字乃当年周王室一位名籀的太史创制出的,叫史籀文,俺家那边嫌拗口,又见这碣石圆滚滚,索性叫它石鼓文。”

    “你识得?”

    “俺不认识,一位同乡御史与俺相熟,兴许认识!俺这便叫他过来!”

    少顷,司马领着自己的乡党走上前来,那御史看了一眼,立刻“啊”了一声,转身向王翦一拱手:“上将军!这石上写的是:有锡兵,天下争;无锡宁,天下清!”

    “无锡?……”王翦扬起眉。

    “是也!”一名军吏插嘴道,“俺听说此山数百年来一直产锡,当年春申君便曾在此开采锡矿!”

    “我也听说,近年来此山产锡日渐减少,不知何故!”又一名都尉叫道。

    “原来如此。”王翦笑道,“此石出世,莫非是说天下该当安宁?”

    “若是这般,此地不如更名无锡!”王贲叫道。

    “无锡,无锡!……”士卒们兴奋的高喊,久久回荡在天穹下。

    王翦一声叹息:“无锡宁,天下清。虽是吉兆,虽是善愿,然则坐等却永远等不来安宁。天下尚未真正一统,我等还须继续奋战!”说罢望向众人:“我等回幕府,商议燕代齐之事!”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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