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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亡秦必楚
1
项燕不会知晓,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话居然一语成谶。(
网游之三国王者)他的对手王翦,此刻也几乎要被军中汹汹请战的浪潮淹没了。
秦军已在这淮北白白耗了近一年,始终没捞到大战可打,终日便是无休止投着石块,一开始还颇有趣味,时日一长便倍觉单调。前日楚军大举进攻,长久无战的将士们意外之余也大是惊喜,拼死搏杀了大半日,纵然没让楚军讨到半点儿便宜,自身却也阵亡了万余人,相较楚军伤亡固然小得多,然在将士们看来却是大大憋气:灭国大战以来,除却前次攻楚大败,秦军几乎还从未遇到过如此硬仗,又何曾战死过这多人?憋了大半年的求战**陡然爆发了,士卒们围着百将千长请命,百将千长围着军侯都尉请命,军侯都尉围着裨将主将请命。此种形势下,各营主将也终于忍不住了,蒙武拉上王贲辛胜羌?飞马赶到天中山,奋力拨开围定了中军幕府叫嚷着大破楚军的士卒军吏司马将尉们,如一道黑旋风般卷入了幕府,进了帐也不吭声,只是双臂叉腰,渊停岳峙般立在了王翦面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王贲等几员主将也跟了进来。
“逼宫不成?”王翦上下打量着蒙武,冷冷道。
“军中士卒投石,大半都已过二百步!”蒙武只说了这一句。
王翦没接口,打开奏案上那只铜函,双手从中捧起厚厚一摞叠起的绢帛:
“对峙以来,老夫每月向秦王上书一次,转述诸位请战之心。这些都是秦王回信,自家读读。”
蒙武默不作声地从王翦手中接过绢帛展开,一列列显然出自秦王政亲笔的秦篆,以及末尾那朱红的王印便一同展露出来,他一眼扫过却是一愣,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盯着王翦。
“念。”王翦的语气虽并不疾言厉色,但却有着一种别样的威力。
迟疑少顷,蒙武终于大声念了起来:
“灭楚之战,乃举国大决,非奉将令,不得轻战,违者军法从事!”
他停顿了一下,又小声补上一句:“……秦王政二十三年,二月。”
“其余十封大同小异,你等还需看么?”
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若仍想请战,老夫准你等回咸阳见秦王,何如?”
仍然一片沉默。大将们谁都明白,就算见到秦王,也多半会是同样的答复;而前几日刚与楚军大战了一场,接下来难保不会还有战,若因还都请命错过战事,实在大大不值。
看看众人都不再说话,王翦又转向身旁的李信:“取出来。”李信一拱手,领着两名军吏一同进了后帐,又人手一样金灿灿的物事回来了。当他们来到光亮处,所有人都看清那三样物事时,更没人再吭声了。
李信手中捧着的,是秦王亲赐王翦的那只充作上将军印的金斗;两名军吏各自握着的,同样是秦王亲赐的黄钺金斧。搬出这三样信物来,王翦的意思显而易见———再有鼓噪发兵者,立斩不赦!
眼见王翦动起真格的,蒙武牙咬得咯吱咯吱响,片刻后终于扭过头去,大步出了幕府;辛胜羌?几人迟疑了片刻,也默默一拱手跟着走掉了。转眼间,幕府中的请战大将只剩下王贲一人。
“如何?你还想再出战?”王翦盯住自己的儿子。
王贲从袖中抽出两枚竹简递给父亲:“战机已至。”
王翦端详着竹简,认出这是黑冰台密报,尽管那上面刻着杂乱无章的符号纹路,但他训练有素的双目已看出两封密报的内容———第一枚竹简说的是,项燕与楚国庙堂龃龉,项氏族人已回江东;第二枚则说,昌平君半月前便为王使,前往江东劝说项氏,却至今未归!
“常人观之,必以为项氏在同庙堂怄气,然实际上,项燕乃一箭双雕,示威施压只示形而已,本意是借机将族人撤出寿郢;此外,我部斥候也打探到,项梁之妻秘密潜回了震泽,也足可证实这点。”王贲语气很是自信,只是说到“项梁之妻”时稍迟疑了一下。
“只这两点,便是战机?”王翦抬眼看自己的儿子。
“斥候刺探与黑冰台密报均已确认,楚军粮草辎重已大大减少,项燕撑不得多久。”
“继续。”王翦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楚国庙堂一个月来已是乱象连连,负刍君臣三番五次催促项燕攻秦。”
“还有。”
“几日前楚军大举进攻,显是项燕为应付寿郢催促不得已发兵。然那一战中,江东子弟兵一人未动,显是为保全项氏实力。换言之,项燕已对寿郢催逼大为不满。”
“说下去。”
“半月之前,昌平君主动向楚王请命担任王使,云自己愿赴吴中,劝说项缠等人重返寿郢。可他赶赴震泽后,又回信说项缠等人仍不肯还都,自己还在劝说,回到军中尚须时日。”
“你意?”
“昌平君主管楚军辎重,不可一日离军;他为人也精明谨细,决不会办事拖沓,而今延宕到目下,显然颇有蹊跷;而项燕本与他交好,却对他长久离军听之任之,毫无催促之意,更是大违常理。”
“如此?”
“昌平君实为项燕一党。数月以来,项燕一直在将自己根基不着痕迹地慢
慢撤回江东!”
“为何?”
“抛开庙堂,独自抗秦!”王贲斩钉截铁地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仅此而已?”王翦毫无表情。
“还不够么?”王贲反问道。
王翦没有马上答话,负手在幕府中转了几圈,忽然扭头向一旁的李信发令:“李信,今夜丑时,在王贲幕府聚将,切莫鸣钟,只遣军吏逐个知会。”
仅仅三个时辰后,各路统帅重又齐聚了,一个个目光中的惊讶和期待显而易见。白日里上将军刚拒绝了他们的请命,不料夜深时又紧急召他们议事,而且还换到了王贲的大帐,这其中种种异常之处不禁使所有人都嗅到了大战将至的气息,所有目光也都集中在了面前衣甲齐全精神抖擞的上将军王翦身上。
“楚军,或将有变。”这是王翦的开场白,只简简单单的一句,然而火光照耀下,大将们分明看到他双目中跳动着胜利的光芒。
“项燕何时撤军、撤向何方,目下一概不明,然老夫不会放过这一战机,预先召来各位,便是提前定好掩杀方略,以防楚人隐秘撤军。”
仍没有人吭声,但好几员大将都不禁激动得颤抖了起来。
王翦第一个转向了自己的儿子:“王贲,你先将一万精锐派往蕲城郊野秘密驻扎;再严密监视楚军,项燕一旦撤军,立即示警!果真开战,那一万精锐便迅速开出,驻守要道构筑壁垒,堵截楚军东向退路!”
“诺!”王贲明白自己任务最为艰巨,深深一点头。
“蒙武,你莫去理会楚军,领矫健轻兵强渡淮水,抢在所有楚军南撤前,直取寿郢!”
“没大型兵器,围得住么?”蒙武大是兴奋之余,更是疑虑重重。
“不求你即刻下城,只消围住寿郢,使楚王君臣无路脱逃,便是大功一件!
再者,老夫命你等日日练投石,为的是甚?”
“明白也!”蒙武大喜过望,“放心,负刍那帮撮鸟,一个也跑不了!”
“秦腾,你部八万辎重兵作为援军,随时准备投入战场!辛胜,你袭杀寝城楚军!羌?,你袭杀江东子弟兵!杨端和,陈地后备大军你只留两万,剩余兵马秘密南下,屯于我大军营垒后方,一旦出兵,羌?为前军,你便为后军!”
“诺!”
“马兴,今日之后,老夫不再居于天中山,而是居于此处,你当率铁鹰锐士千人队与死士营来此护卫,及至开战,与老夫一同咬定项燕;各将也当严守机密,不得泄露老夫在此!”
“诺!”
“李信,今日之后,你不再任中军司马。”
“……”李信愣怔不知所措了,所有大将也都面面相觑,极为惊讶———李信虽有上次大败,然已是诚心悔过,此次任中军司马以来也算得尽职尽责,上将军如何骤然将他贬黜了?
“……你是西路军统帅,天中山十余万大军归你统领!大举攻楚时,你负责掩杀平舆楚军!”王翦这后半句使大将们又吃了一惊。(
盛世女皇商)
“上将军!李信请与马兴对调,随上将军追杀项燕!”李信陡然面红耳赤起来。
“……统领这等大军,乃你戴罪立功之难得良机,你不愿么?”王翦沉吟片刻后问道。
李信紧咬牙关,大步出列,向着王翦深深一拜:“李信攻楚大败,致使万千将士平白抛尸异乡,每念及此痛彻心扉!请上将军允准李信统领死士,追杀项燕,一雪前耻!”
“也好!”王翦叹了口气,“老夫已将前次败军将士归为一营,组成死士营,如今便交你统领!”
“谢上将军!”李信深深一拜,已是痛哭失声。
“然上将军……”一旁的马兴欲言又止。
王翦将目光投向马兴:“老夫知晓。马兴你虽多年为老夫护军都尉,然论将才足以独当一面;既如此,天中山大军交你统领!”
“上将军!稳妥起见,还当几将分领!”马兴尽管兴奋得声音都颤抖起来,却还是高声叫道。
“也好!章邯,你与马兴同领,人各六万!”
“诺!”马兴章邯齐声应道,能在这场生死大决中独立领兵,均感无上荣耀。
王翦炯炯的目光最后扫视了一圈,语气也极为罕见地隐隐一丝激动:“诸将,我等已与楚军对峙了整整一年,能否毕其功于一役,只在此战!”
“不得,无返!”众将齐齐起立,又齐齐拱手。
2
金柝的声音遥遥传来,半睡半醒中的项燕眼皮猛地一跳,恍惚中,心下涌起了一股不祥预感。
这些天来,他本就无一夜熟睡过,睡梦中想的全是自己与昌平君的起事,按说一切都已谋划妥当了:项氏族人已回到江东,开始积极准备抗秦;昌平君借口劝说项氏回寿郢,也来到了吴中,只待自己杀回寿郢、清除元老大臣之后再回来即位;另一方面,几个月前的惨败,终于使楚王君臣无可奈何地同意了自己兵撤淮南的请求,尽管他们同样提出了限制,要求项燕大军驻扎在寿郢郊野抗秦,绝不能放弃楚国都城,但这对项燕来说已无关紧要———只要能名正言顺退兵,大军如何行动便由不得他们了,这才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目下,只要能找到一个秘密撤军的良机,只要能安然无恙地撤入淮南,项燕便有足够把握,将整个局势牢牢控制在自己掌握中!
虽则如此,可自己心底却如何这般惴惴不安?
“大司马,营外有一老者自称故人,请求见大司马一面!”幕府帐外响起了侍从忐忑不安的声音。
项燕猛地坐了起来:“故人?何人?”
“自称楚南公!”
“快请进来!”项燕的声音陡然间急迫起来,连忙翻身下床,片刻之间便穿戴完毕,冲出了幕府。
“大司马,别来无恙!”一声苍老却又矍铄的声音不期然响起,一位须眉皆白的白衣老者,沐浴着满天星光,面带微笑站在项燕面前。
望着这位久违的好友,项燕却并无对方那般轻松,沉默着向他郑重其事地深施一礼。
楚南公则默默望着项燕沟壑纵横的面孔,轻声一句慨叹:“一别经年,君老矣!”
项燕不无苦涩地笑了:“整日殚精竭虑操心劳碌,焉能不老?何如你这般仙风道骨?”
“何不效陶朱公范蠡,泛舟五湖?”
“如你这般了无牵挂之人,天下终究少有。”
“若说全然了无牵挂,却也未必。老夫终究还有一女嫁与你项氏。”
“欲见女萝,却是晚了一步,她已回了江东。”
“人生聚合无定,岂能强求?老夫只可惜,将来怕是见不到外孙了。”
“何意?”项燕目光陡然闪烁起来。
“楚国败亡在即,大司马心下无数么?”楚南公语气分外镇静。
项燕没有答话,心头却扑扑大跳起来。
中军幕府里,两只小巧的白玉盏冒着袅袅热气,棋子一下下落在纹枰上的清脆声音不时响起,燎炉的火焰照着盏中清亮的米酒,也映照着静默对坐着的两位老者。这是两人之间的默契:每次重逢,都要来上一局棋。
布局阶段波澜不惊,双方都没试图轻易打入对方阵营,而是各自经营着自家疆土:执白先行的项燕第一子落在了右下方的小目上,目下已借小目之子摆出“无忧角”的两翼张开阵形;楚南公则以左上角“星”位为根基,筑起了堂堂正正的“三连星”,一举将棋盘左侧收入囊中。双方显然都是先站稳脚跟,然后开始漫长的试探与对峙。
棋子一枚枚落下,项燕抱定了稳扎稳打之心,既不打入左方的黑子疆土,也不急于抢占右上角与顶端大场,却从无忧角两翼突入中央,终于占据了天元这一中枢要地,紧接着便由无忧角两侧的边星分别向中腹跳了一手。如此一来,右下四分之一个棋盘几乎就要完全成为自己的实地;楚南公则趁机抢占了右上角及其上的两处星位,之后单关加强了左上角。眼见这般,项燕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轻皱了起来:楚南公布局太快了,若再不抑制,三五步后必成滔天之势彼时即便自己实地占优,也绝难再挽回局面。心念及此,他拈起一粒白子,挂上了左下角星位,准备开始蚕食对手的疆土。
项燕没想到的是,楚南公却对这枚白子置之不理,反倒向右下角的白阵投入一子。
眼见黑子并未纠缠自己的侵入,项燕思虑再三,又是一手小飞挂在左下角,就此形成了“双飞燕”之局;而楚南公仍不理会,也在白阵右方又投入一子,显是欲弃左下角,转在自己阵中腾挪。
“岂能如你所愿!”项燕心下暗想,额角却开始冒出涔涔汗水,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从容行棋了。须知,他为经营右下方费了七手棋,而楚南公在左下方只有一手棋。若弃右下而换取左下,便是自行放弃了先前七子夯下的根基,相形之下得不偿失。心念及此,当即开始了对白阵中黑子的猛烈攻势。不想楚南公并不恋战,弃掉右边一颗黑子,又将下方黑子跳向中央,项燕则紧追不舍,心下已做好两手打算:或是全歼打入的黑子,或是借追击黑子构筑中腹外势,一举削弱黑子五连星阵势!
恰在此时,楚南公的黑子却突然停止了外逃,远远从上边星位三间大跳起一子,似要遥遥接应逃出的小股“兵马”。项燕见状不由心生狐疑:如此中途半端,弃又弃得不干净,逃又逃得不彻底,只怕楚南公孤棋难以做活,而上边阵势也会被自己一举击破,若果不能妥善处理这串孤棋,难免要落败势,楚南公棋力向来高深,只不知当如何应对?忙对黑子又堵了一手。
出乎他意料,楚南公仍在上边悠然地斜拆二,经营起了上边实地,项燕尽管心生狐疑,毕竟杀得兴起,虽见上边黑子加强,却也弃之不理,迎着黑子孤棋的出逃方向当头一个镇头,将黑子孤棋牢牢锁在了白阵之中,心下也稍踏实了些:若能顺利吞下这串黑子,即便上边损失实地较多,白子仍相对领先,况且全局并无明显孤弱之子,自己该当胜算颇大。
然则,就在他认为自己已占据优势之时,对面的楚南公却是诡秘一笑,转在右下角白棋无忧角内“啪”地落下一子,碰上了小目位的白子。项燕见状蓦然一愣,片刻思忖之后只觉心头咯噔一下,这才明白楚南公先前投两黑子入白阵的真正心思:两子从两边逼住无忧角,便使黑子在角部有了活棋可能;以此为伏笔,接下来的弃子、出逃、接应皆是掩人耳目,其真正目的却是一石三鸟:其一,巩固上方黑子实地;其二,寻机在右下角活棋生根,将孤棋变成活棋,搜刮白棋实地;其三,通过黑子的活出,自然将尾追黑子的一串白子变成形状不正的孤弱棋子,无中生有地为黑子创造了绝佳的攻击目标!
尽管大帐中远算不上闷热,项燕额头却渗出了涔涔汗水。他皱着眉头,撑着开始发昏的头脑,眼睁睁看黑子夺取了右下角的阵地,想反击却自顾不暇,
十余种可能的变化在心底纷至沓来,却仍无法将原来围攻黑子的白子全数活出;再加上上边已成黑子地盘,白子无论实地外势均不占优,草草应得几手、负隅顽抗一番,只得长叹一声,丢下了手中的白子。
“败了……”项燕一推纹枰,心力交瘁地长出一口气。
“大司马而今棋力,较当年大有长进,然则仍稍逊一筹,能与老夫相持这般久,也殊为不易了。(
恋上皇室双生花)”楚南公也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项燕没有答话,只是无力地苦笑了一下。
“这局棋,你与老夫相持不可谓不久,谋划不可谓不周全,攻势更不可谓不猛烈,然则终究还是被老夫瞬间翻盘,可知此中道理么?”
“愿闻其详。”
“无他,根基不稳耳。”
“怎讲?”
“这局棋,你先是试图与老夫长久相持,可毕竟棋力不济,开局布防便不如我得心应手,已然失了先机;此后,你自己也心知如此遥遥无期对峙下去,必是自家先撑持不住露出破绽,这便开始大举进攻想扭转颓势,然老夫根基已然扎实,边角之地纵有受挫,大局却仍在股掌之中,反倒是大司马自己求胜心切,孤注一掷企图险中取胜,或诱使老夫也同你大打对攻,却不知如此却破绽更多更大,又被老夫反过来抓住,老夫之所以不马上反攻,不外乎继续积蓄力量,等待更大胜算而已。”
“如此说来,你最终反攻……?”
“老夫瞬间翻盘,看似偶然,实则经营已久,此刻不过水到渠成而已。其实,胜负输赢早在中盘对峙之时便已然分出,只是大司马自己浑然不觉而已。”
金柝之声遥遥传来,整个中军幕府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胜负,已然分出……自己,浑然不觉……”项燕喃喃念着楚南公这两句话,心思却已飘到了另一场更大也更关键的战局上———同样是漫长的对峙,同样是自己百般进攻对手却岿然不动,接下来会是如何?想到这里,只觉心下一阵冰凉。
“如此说来,老夫此战必然败亡?”项燕半是自言自语道。
“败必然是败,亡却未必亡。大司马若欲活命,终究有办法。”
项燕嘴角浮现出一丝不屑的冷笑:“公竟不知我楚人覆军杀将之俗么?”
“老夫自然知晓。我与大司马数十年交情,知你绝非急流勇退明哲保身之辈。”
“既如此,你却为何千里迢迢来老夫军中,说这些你我早已明了之道理?”
楚南公沉默了片刻,终是笑了,举起始终没有动的白玉盏,小口啜饮着盏中已变得冰凉的米酒,直到将白玉盏轻轻放下,这才开口:“老夫,不过是为见你最后一面。”
项燕也陡然沉默了。
“除此之外,老夫还欲送你一言。”
“你说便是。”项燕淡然答道,将手伸向了自己那只白玉盏。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南公静静吐出了这八个字。
“亡秦,必楚……”项燕愕然转向楚南公,伸向玉盏的手也陡然停住了。
3
楚南公走后的半月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句谶语传遍了整个楚国。
楚南公本就是名满天下的大阴阳家,曾著有《南子》三十一篇,绝不会轻易泄露天机,而今既做预言,自然引起楚人密切关注,更有大批巫觋、卜官、阴阳家、方士等纷纷拆解,众人精力大都集中在这“三户”究竟何指上,有的说应该是指东楚、西楚、南楚这三楚;也有人说应该是指昭、屈、景这三大世族;还有认为它指的是那遥远赵地临漳一带的三户水……种种说法当真众说纷纭。
然而多年之后,最后一种说法又慢慢冒出头来———这“三户”真正所指的,其实是秦末崭露头角的三位楚人:陈胜、刘邦和项羽。
尽管说法不一而足,整个广袤的楚国却仍到处流传着这句话,楚人们陡然兴奋了,楚军低落已久的士气陡然高昂了,楚王负刍和世族元老们也陡然看到了转机———上天终是眷顾楚国,在楚军谋划退兵之际借楚南公之口道出了天机,既然“亡秦必楚”,此时撤军不正是以退为进么?欣喜之下竟开始主动催促项燕撤军了。
与负刍君臣的急切刚好相反,项燕却分外冷静。
坦白说,对于楚南公的预言,项燕并没当一回事,然则在张良的建议下,他却还是派了士卒们在军中大肆宣扬。张良的理由相当充分:项燕自己不信,可其他楚人信,楚军信,楚王和元老们信,将这预言传遍楚国,至少可鼓舞起低落已久的士气,还可大大减轻撤军阻力。而今从寿郢庙堂的反应看,这手棋显然是奏效了,只是项燕心下却颇觉讽刺———明明是正确方略,却非要借这虚妄之言方能实施,可喜乎?可悲乎?
纵然如此,他却也顾不上计较这些了,只是全力谋划着楚军南撤:依项燕打算,楚军各部当留下空营旗帜虚张声势,择日逐次撤军。撤军次序是,项超张良领半数江东子弟兵最先向东撤退,既是为大军先行开路,也可说是对秦军进行试探,若秦军未察觉,便由汝阴背后向东面的蕲城进发,南下过淮水后驻于寿郢以东三百里外,此后便是项梁、屈定、景骐各部依次动身;项燕的汝阴大军,以及另外半数子弟兵一同负责殿后,待各路兵马都安然撤至淮南后再行撤退。
“妙!大司马谋划周详!”
“安然撤入淮南,秦人能奈得我何!”
“秦人天明睁眼,我等早不见了!”
“王翦欲寻我等,只能泛舟淮水了,哈哈!”
……
项燕部署完毕,幕府里便喊成了一片,楚军大将们人人兴奋不已。只是谁也没注意到,他们的大司马目光中却闪过一丝落寞。
夜深了,绵延数百里的楚军大营都陷入了一片沉寂,各军帐内都是鼾声如雷,与遥遥传来的金柝之声相映成趣。雾气开始氤氲在各个角落,渐渐湮没了楚军的旗帜、营帐、鹿砦、壕沟甚至灯火,一片迷茫混沌的沉沉黑暗中,唯有点点风灯点缀其间,却也被蒙上了一层模模糊糊的淡淡光晕。
王贲守在山洞口,警觉的目光望向远方,试图穿透那茫茫雾气,寻觅着什么。
他在等待,等待着麾下斥候报告楚军开始撤退的消息。
自那次幕府秘密会商之后,王翦便进驻了儿子帐中,而王贲本人则率领着麾下所有的斥候,分散在楚军营地周围一切要害之处,不分昼夜监视着楚军的一举一动。连日来他们已发现了众多蛛丝马迹:运自后方的辎重车辆大幅减少了,楚军大营和寿郢之间往来的信使却大大多了;冷清已久的营垒中重新热闹喧腾了起来,士卒们在各营地间进进出出,行伍散乱衣甲不整,相互之间议论纷纷,语气神色皆大为焦躁,却丝毫不见再度攻秦的任何迹象……将这种种反常之处与自己所掌握的军报结合起来,王贲很容易便得出结论———楚军退兵,就在这几日间。
淮北秋末冬初之际正是多雾时节,半个月来已断断续续起了三四次雾,却大多稀薄,目下这场大雾却极是浓重,甚也看不清,王贲尽管距楚军大营很近,却也极难听到任何动静,也正因此,他才格外小心。
这时,耳朵凑在地听(埋于地下、口蒙皮革的陶瓮)旁的斥候神色间突然大是兴奋,忙向王贲打起手势,王贲刚一接替他的位置,便感到一阵轻微却齐整的震颤由远处遥遥传来,不禁心下一跳:只有行进中竭力隐藏自己行踪的大军,才会发出这种震颤,旌旗可以不打,鼓号可以不响,然而这行进中的脚步,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掩饰的。
震颤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了,王贲仍伏在地上,耳朵贴着地听那蒙在瓮口的皮革,屏住呼吸,足有半个时辰一动不动,仔细分辨着它们的方向与节奏。
他终于听出来了,这支大军正在由西向东进发,根据那短促又极有规律的颤动,他判断这是一支以骑兵为主的轻装楚军;而根据这震颤持续的长短,这支楚军当在两万人以上。
“楚军撤退,是否报知中军幕府?”身旁的斥候打着手势问。
王贲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这支楚军显然只是先头部队,大军尚未全数撤出营垒,若目下便开始大举掩杀,难保不会打草惊蛇;而如果让楚军因此缩回头去,则相当于白白错过了这次战机,对手下次撤军不知又待何时。毕竟自己也在楚军各处营垒外安插了斥候,不如等各路都发来军报后,再向父亲发出总攻的信号。
震颤声渐渐远去了,微弱了,直至消失了,楚军那支先头部队已走远了。
王贲并不知道,自己处心积虑要抓的张良正在那支楚军中,就这样与自己擦肩而过。他只是死死盯着夜幕中的迷雾,等待着其他斥候们的消息,然而大雾中却始终一如既往的静谧,于是心下渐渐焦灼起来:自己放过了楚军的前锋,始终没有发出进攻号令,如此果真对么?若此时各部楚军都已开始撤退,自己岂非贻误战机?若因此而使楚军安然撤走,自己更是秦军乃至秦国的罪人!
身后的洞穴深处不疾不徐地传来阵阵“滴答”声,这是他们特意安置在洞中,充作漏刻以计算时辰的陶罐,王贲一边等待着其他斥候的回音,一边默默数着水滴声。(
战妃狂帝)
一刻过去了,两刻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洞中其余几位斥候虽一语不发,目光中的急切却是显而易见。王贲的额头不禁渗出了一层冷汗,他知晓自己必须做出决断———是立刻向父亲的中军幕府发出信号,还是继续等待,等待其余各部斥候的信号?
反复思量下,王贲轻轻举起了右手。
身边的斥候如释重负,忙将双手搭上两腮,准备向中军幕府发出总攻的暗号。
然而,当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出声时,却感到肩膀陡然一沉。
王贲举起的手,落在了他的肩上。
“再等!”他低声道。
时光如陶罐中的滴水般一点一滴的流逝,斥候们用来彼此呼应的枭声依旧稀稀落落回荡在雾气中,楚军营地一切如常,王贲确信自己的部署没有任何意外,目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等。等,天下多少事的成败,尽在这个字眼儿中。
无数庶民们为华夏一统而等了数百年,秦人为大出天下而等了百余年,远在咸阳的秦王为灭六国等了将近十年,而自己的父亲,以及举国六十万秦军,为眼前这场胜利也等了一年有余……与他们相比,这片刻的等待又算得了甚?
突然间,一阵长短不一的枭啼遥遥传来。王贲心下一动,暗暗伴随节奏打着拍子,很快便听出了这枭声传出的含义———
楚军南进!人数难查!
紧接着,迷雾中开始不断传来一阵阵枭啼。同样的节奏,同样的内容,各路斥候的军报终于先后传来了。
王贲知道,只有敌军人数达到三万以上,才会“人数难查”,而目下各路斥候的军报都是如此,显然楚军已开始全面撤军!
“将军!”洞中的斥候们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
王贲点点头,大步来到洞口,深吸一口气,双手搭上两腮,亲自向远方的父亲发出了总攻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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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暮色与茫茫大雾中,一声长长的虎啸遥遥响起。
“号角战鼓!全军杀出!”刚听到这个声音,睡梦中的王翦便从军床上一骨碌翻身而起,胡乱披上贴身衣衫猛扑出帐,声嘶力竭地大吼着。
绵延数百里的秦军营地迅速从沉睡中苏醒了。晃动的火光勾勒出了奔波往返的一个个人影那模糊的轮廓,纷乱的步伐、嘈杂的喊声中,第一声号角的呜咽划破了夜空,向四面八方激荡开来,紧接着,同样的声响也在茫茫大雾中逐传来,一浪高过一浪。
———“全军杀出!”甲胄已穿戴齐全的蒙武,将手中的马鞭挥向了南方。
———“全军杀出!”远在天中山的马兴和章邯,各自吹响了号角。
———“全军杀出!”几乎在同一时刻,杨端和、辛胜、羌?、秦腾都在各自营垒中高喊道。
“全军杀出……”急促的马蹄声中,向蕲城飞驰而去的王贲心下默念着。
仿佛在回应方才那声号角,秦军的战鼓很快渐次响起,无尽的混沌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迷茫灯火,这些亮光都被雾气蒙上了一圈光晕,轮廓都显得模糊不清,然而却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转眼便连成了一片;紧接着,震天的杀声穿透了重重大雾,影影绰绰的大片黑影犹如夜雾笼罩下的大海,天崩地裂般倾泻奔涌而来。
“秦军出动了?”遥望着远方雾气中骤然腾起的那大片淡淡光晕,屈定大吃一惊,不禁两股战战起来。
“快!南向急行!向项梁求援!”另一边,景骐声嘶力竭喊道。
撤军之时,两人都以为空营足以骗过秦军,楚军又是向来善于轻装疾进,一夜急行即使不能赶到淮水,至少也足可将秦军远远甩在身后,因此退兵全然散乱无章,根本没想到要提防追击,却没料到刚离开营垒敌军便掩杀了过来,如此形势下再想缩回去已然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赶。两人不约而同下达了急行军令后都在心底默念着,但愿能把秦军远远甩下,安然无恙渡过淮水!
然而晚了。茫茫大雾中,秦人的千军万马已夺占了被楚军废弃的营垒,在沉沉暮霭中渐渐逼近全速撤军的楚人。转眼间,马兴辛胜两部的前锋已紧紧咬住了景骐屈定的身后,正准备如那咬住猎物的大蟒一般,将对手缓慢却毫不停顿地一点点吞进自己的肚子里。在一声急似一声的号角呜咽中,在一声沉似一声的战鼓轰鸣中,士卒们声震寰宇的喊杀,战马的铁蹄与嘶鸣,战车的车轮碾
轧,旌旗的猎猎掣动,甲叶的铿锵撞击,箭矢的凄厉呼啸,一同滚滚而来,那是沉雷在苍穹中的炸裂,那是烈火在地缝中的喷涌,那是洪水在夜幕中的咆哮。
头盔、铠甲、盾牌、锋刃甚或马具与战靴上的铜钉,一同反射着火把的光芒,聚散离合倏忽不定,如同夜空中星海河汉般流淌着,盘旋着,涌动着,奔腾着,飘荡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当落在最后面的楚军士卒们惶恐不安地扭头回望时,百余步外那些战车并排着呼啸前行的轮廓,甚至可以隐隐看清了。
“快逃!快逃———!”屈定几乎喊破了喉咙,嗓子喊到最后已不似人声,不得不伏下身子咳嗽起来。
“后队列阵,迎敌———!”景骐尽管抽出佩剑指向身后,手中的剑尖却和他的声音一样剧烈颤抖着。
来不及了,无论是四散逃命还是列阵迎敌,都已来不及了。破空的箭雨已淹没了两支楚军的后阵,如同一把长长的镰刀当头劈下,只一击便收割了上千名楚人的性命;血雨在楚军身后此起彼伏地喷溅着,染红了脚下的泥土,染红了层层叠叠积压在一起的尸体,染红了还活着的士卒们的衣甲脸庞。有些幸存者尽管躲过了箭雨,却被脚下袍泽们的尸体绊倒,仰面朝天倒在鲜血汇集成的水泊溪流中,而他们刚在惊魂甫定中举起手中的藤牌,便被轰隆隆开过的秦军战车连人带盾牌甲胄碾成了一摊模糊血肉,或是被急驰而过的战马铁蹄踢碎了头颅踩折了肋骨,方才还此起彼伏的呻吟声转眼便被震天杀声淹没,迅速消弭在了无边无际的呐喊中。
重重迷雾中,到处是追击、逃命、冲锋、抵挡、碰撞、厮杀;到处是长矛弩矢的穿刺,短戈战戟的啄杀,剑刃的劈砍,盾牌的撞击,车轮的碾压,马蹄的蹴踏;步卒被骑兵冲散了队列,战马哀号着被战车撞倒,车驾被弓弩的箭雨钉翻在地,射士们还未及填充弩矢便被蜂拥而上的步卒们结果了性命……广袤无垠的淮北原野上,充塞氤氲于天地间的大雾中,秦楚两军正如两条修蛇般绞在了一起,不断地搅拌、翻滚、缠绕、盘旋,张开血盆大口各自咬住对方的七寸,将赤浪般的淋漓鲜血洒向雾中。两军都如海浪般时进时退:忽而被推到前方,忽而被拉回阵后,忽而被聚拢到一处,忽而又被抛洒到四方;同时又如礁石般或隐或显:这个瞬间明明看到双方还在周旋进退,下一个瞬间已消失在了夜色与雾霭中,而刚刚还是一片漆黑一片灰暗的雾气,也许不知何时又会突然被大片大片的火把映出奋勇厮杀的士卒们的身影,战局和这大雾一样令人捉摸不透。光与影,虚与实;剑与血,火与雾;攻与防,进与退;生与死,成与败———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场神秘莫测的大雾中,以不为人知令人目眩的速度
急速切换着,唯一不变的只有那金戈铁马、浴血搏杀,唯一不变的只有那性命相搏、死不旋踵。这是终结整个战国之世的最后一场大戏,这广袤的淮北原野是它一望无垠的舞台,这弥散氤氲于天地间的大雾是它气势恢宏的背景,而在其间厮杀拼搏的近百万士卒是它的主演,近百万的**,近百万的鲜血,近百万的心灵,近百万的魂魄,一同构成了这场大戏的全部。而主导这场大戏的则是深孚众望的秦国上将军王翦,他果然没有令天下人失望,百余年的期待、数十年的筹备、近十年的积累、一年多的演练之后,当天下无数翘首以盼的脖颈都已酸痛,当天下无数望穿秋水的眼睛都已疲惫时,他却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之际,轰然间全盘托出了这场自己苦心孤诣谋划多年的压轴大戏,它惨绝人寰却也震慑人心,它骇人听闻却也令人心潮澎湃,它以平凡无奇甚或枯燥乏味为开场,令无数观众昏昏沉沉了不知多久,却突然间奇峰突起,一下便达到了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最**,非绝世妙手而不能克臻至此。(
阳光大秦)
夜色依旧深沉,原本浓重的雾气却开始渐渐稀薄了,原本柔和的片片光晕渐渐耀眼了,无数火把已将淮北原野映照得如同明晃晃白昼一般,也映出了奋不顾身拥向汝阴壁垒的秦军身影,他们原本只是一片片模糊的轮廓,目下却随着雾气的散去而清晰起来。
“报上将军:平舆楚军已被马兴击溃,屈定阵亡!”
“寝城楚军全军覆没,辛胜正在搜寻主将景骐!”
“项梁部开始东向撤军,羌?正在掩杀!”
“杨端和已火速发兵,增援羌?!”
“蒙武部正兼程赶向淮水!”
“王贲部即将与蕲城秦军会合!”
“秦腾后军正向南赶来!”
……
一道又一道军报,绵延不绝地报到了王翦耳畔。
“马兴辛胜向东进发,与老夫合力攻杀汝阴楚军!”火光下,王翦的面色冷
峻而坚毅。
“诺!”
“羌?杨端和掩杀项梁,阻止其与项燕会合!”
“诺!”
“蒙武尽快渡淮水,围住寿郢!”
“诺!”
“秦腾紧随蒙武渡淮,支援围城!”
“诺!”
“王贲加快构筑蕲城营垒,更要提防项超回援!”
“诺!”
“李信传令全军,随时小心身后项梁!”
“诺!”
发布完这一系列将令,王翦大步登上了刚在楚军营垒前搭好的司令云车又放
眼望去,看到在秦军的猛烈攻势下,项燕亲自指挥的汝阴营垒已经岌岌可危了。
大批楚军仍在拼死抵抗着,从壕沟之中,从鹿砦之后,从营垒夯土的外墙
背后刺出一根根长矛、射出一支支弩矢、丢出一块块石,尽管如此,在重装
秦军面前,这些掩体终究还是太嫌简陋了。在头顶嗖嗖掠过的箭雨的掩护下,
秦军步卒们向着汝阴营垒发起了全面冲锋,那高举在手中密密匝匝并排在一起
的大盾,纵然承受了楚军一次又一次箭雨的洗刷也仍然势不可当,那数千支锋
利短铍从这一排排大盾组成的铜墙缝隙中透出,任你再骁勇善战也无法直撄其
锋,一座座步卒方阵如一只只巨大的铜铁刺猬,蠕动着逼近楚军营垒,步伐缓
慢却坚不可摧。有视死如归的楚人潜伏在壕沟里,见秦人欺到身前便探起身试
图偷袭他们的下盘,不料刚冒头便见对手将手中的大盾向脚下重重一顿,利如
锋刃的盾牌边缘立即便切断了他们的胳膊或脖颈,伴随着鲜血残肢甚至头颅的
飞起,一个个失去胳膊的伤兵一具具无头的尸体便重又滚落进壕沟,反倒为敌
人填平了障碍,而秦人却几乎对此不屑一顾,仍然踏过他们的身躯继续一往无
前,就这样缓缓越过了壕沟,跨过了鹿砦,一直进逼到营垒的土墙下,一次又
一次冲击着掩藏于土墙背后、胆敢抵抗或反击的敌军。一排排短铍刺出,不仅
带下一具具赭黄色衣甲的楚军尸体,带下一汪汪鲜血,更带下一坨坨土墙的碎
块,留下一道道裂痕甚或缺口。
“大司马,营垒已被冲出缺口,秦军杀进来了!”又一名浑身浴血的千长跌
跌撞撞跑了过来。
“堵住!”满脸铁青的项燕只回了这一个词。
“堵……拿什么堵?”
“拿人往上填!”项燕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
在秦军的连番冲击下,楚军营垒的外墙终于开始出现了缺口,先前只有三五处,然而迅速增加到七八处、十余处、二十余处,待到后来甚至有无它们都已没甚区别了,万千轻装秦军互相推挤着,支撑着,托举着,攀爬着,不乏身轻力健者索性脱下甲胄丢下盾牌,只猛然一跃便越过了墙头,踏出的缺口还在向下掉落着黄土,他们自己却已继续呐喊着咆哮着远去了。如是这般三番五次,夯土筑成的楚军营垒经不住这猛烈的踩踏,呻吟着崩塌出更多更大的缺口,后面的秦军步卒趁势汹涌鱼贯而入,黑色人潮刚席卷而过,大片楚军的营垒便如同被黑压压的蝗群光顾过的田畴一样,转眼间面目全非了。
营垒外墙已被攻破,尽管如此,营垒中的楚军却仍然奋力抵挡着,当真是按项燕的军令,拿人往上填。他们先前还试图堵住营垒外墙的缺口,然而随着秦军如潮水般涌入,也便顺理成章地放弃了这一打算,与敌军真刀真枪地性命
相搏起来。战事到了此等地步,一切谋略、阵法甚或技击技巧都已全然无用,左右战局的唯一要素只是双方的人数和战力。楚军心知肚明,这两点无论是哪一条自己都远处下风,他们只能靠高昂的士气和必死的斗志来勉强扳回些劣势,于是抵抗也分外凶狠,秦军与他们的厮杀也就格外惨烈。眼前是火焰晃动、血肉横飞、寒光闪烁,耳畔是震天的杀声、剑锋的铿鸣,头顶是破空的箭雨,脚下是汩汩的鲜血与遍地的尸体,这一个瞪着红彤彤的眼睛,那一个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这边面孔扭曲狰狞,那边口中喑呜叱咤,这里是血淋淋的伤口,那里是白花花的脑浆,不断有人哀鸣着倒下,或卧或躺或辗转反侧地承受着袍泽与敌人的践踏,很快便步了身旁那些死者们的后尘,而就连这些人也没有放弃拼杀,或是抱住还在厮杀的敌人的腿脚,或是与同样倒下的对手扭打在一起,剑锋、匕首、箭镞甚或石块、树枝、沙土,一切能抓在手里的都是杀敌的武器;拳头、手肘、膝盖、额头、指甲、牙齿,全身上下但凡有一处硬的地方,都被用来性命相搏,他们在浸泡了鲜血的滑腻枯草上或松软泥泞中翻滚着,揪着对方的头发,掐着对方的脖子,咬着对方身体的任何一处,撕扯着对方的伤口,将自己的血敌人的血一同四下里泼洒,就连已经开始坍塌的营垒和那满山遍野的草木也仿佛无法承受这惨烈,一同在这凶狠厮杀中悚然战栗着。
秦人已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楚军败局已定,唯一的疑问是还能撑持多久,然而恰恰是关于这点,答案迟迟无法揭晓。惨烈的搏杀延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楚人的鲜血不知流淌了多少,秦军却始终无法彻底击溃他们,而正当战局胶着之时,秦军后阵却又起了突变。
“上将军,一支楚军正向我身后袭来!”斥候隔着老远便大声吼道。
“何人领军?”王翦抬高了嗓门。
“没有旗号,然则,领军楚将戴一副黄金面具!”
5
对项梁来说,直到秦军开始掩杀前,父亲的整个撤兵方略还是一帆风顺的。
几个时辰前,接到父亲派骑传侯发来命自己动身的军报后,项梁便借着夜色和雾气的掩护,统领着麾下大军从景骐驻守的寝城背后绕过,开始向汝阴壁垒进发,准备与父亲会合。不想大军刚走到一半,北面的大雾中便响起了秦军的战鼓号角与喊杀声;此后景骐军使接踵而至,报说秦军开始掩杀,次将请少将军迅速回援!说话间父亲的军使也匆匆赶到,带来了新的军令———立即进发汝阴与自己会合,不惜一切代价!景骐军使闻讯大惊,急急分辩说次将末将正在危急,还请少将军先援我等,不料话音未落,项梁已手起剑落,将他一剑刺落马下!
“少将军!”其他都尉军侯无不大吃一惊。
“若没他们拖后腿,楚军怎会如此!”透过黄金面具,项梁的声音无比阴沉凶狠,“死到临头才知求救,晚了!休管他们,全力赶往汝阴!”
相较景骐和屈定,项梁要幸运得多,终是赶在秦军合围之前杀出了重围,与父亲顺利会合时麾下还有近一半兵力,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王翦已将父亲的大军逼到中军幕府之外,羌?与杨端和两部也在身后紧追不舍,很快就会赶上来;稍远处更有马兴辛胜两路大军,无数的长矛和戈戟开始从四面八方渐渐合拢,楚军的全线溃败是早晚之事了。
“完了!”
望着前方逐渐逼近的黑色波涛与节节败退的黄色浪潮,项燕心下痛惜不已。
举国近六十万大军,竟在自己手上尽数葬送!庙堂昏庸也好,世族掣肘也好,种种原因都不是借口,是自己力主撤军给了秦人破绽,更何况自己还想抛开庙堂独自抗秦!自己是楚国的罪人,这场惨败的罪魁祸首!
“大司马,快顶不住了!秦军前锋离幕府只几百步了!”一员满脸血污的都尉慌慌张张跑来。(
蒙山军)
没有任何回答,只有一片静默,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分外突兀。
“大司马……”都尉又惊又疑地望着项燕,看到大司马的剑锋已横在了自己脖颈上。
“覆军,杀将……”项燕嘴角浮现起了一丝自嘲的冷笑。
覆军杀将,是楚军的一个久远传统———楚人但遇败战,主将绝计不会独生。
尽管列国间大都有这种习俗,但楚国却最为明显,覆军杀将者也最多,楚武王之子屈瑕,楚成王的令尹成得臣、司马子西,楚康王的令尹子囊,楚平王的司马鑅越……数百年间,楚国不知多少败军之将都是如此了结了自己,而目下,该轮到自己了。
“阿翁,不可!”项梁的急切声音陡然从背后响起,项燕扭头望去,正看到自己的儿子,面具倒映出的火光在脸颊的轮廓上流动着。
项燕没有吭声,保持着横剑的姿势一动不动。
“阿翁,只要回到江东,一切就都还有救。阿兄已先撤军,只要我等还能回到江东,仍可继续抗秦,楚国还没完!”
“楚国,还没完?”项燕凄然一声叹息,“此时,秦军怕是已开始攻打寿郢了吧……”
“上将军,蒙武将军来报,景骐已逃回寿郢!”
“我等,被追杀,大军,没了,全没了……”景骐跪在负刍和一干老世族面前,头发散乱满身血污,哆哆嗦嗦地嗫嚅着。
“如何?六,六十万大军……全没了?”负刍“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声声闷哼随即响起,几个年岁大的世族大臣纷纷倒地,整个大殿一下炸开了锅。
“非但如此,秦军,蒙武部……”景骐梦呓一般说道。
“蒙武部目下何处?”王翦转过身来,紧盯着军使,景骐的下落他完全不屑一顾,只关心蒙武的进展。
“已赶至寿郢郊野!”
“鸟个楚王!鸟个老世族!赶快献城投降!老子给你一个时辰,再不开城门,便硬攻了!”
蒙武的粗嗓门回荡在寿郢的郊野,回荡在芍陂的水面。在他身后,数万大军已大剌剌铺开,这是一支完全由轻兵组成的大军,除去数不清的弓弩,除去攀爬城头所必备的轻便云梯外,没有带任何攻城的大型兵器。
“秦腾如何?”王翦跟着问。
“将军紧随蒙武赶到,已分兵驻守所有水陆要道,寿郢已是一片孤城!”
“我等卡死了寿郢一切退路!别想逃了!”秦腾站在蒙武身旁,也向着不远处的城垣大喊,一脸意气风发。
“我等还,还能跑么?”楚王负刍满头大汗嗫嚅着。
“跑不掉了,陆路水路都跑不掉了,到处是秦军……”景骐跌坐在地上,沮丧道。
“难道……只能降秦了?”昭氏老令尹喃喃自语,偷偷看了负刍一眼。
“陛下,为免生灵涂炭,还是降秦吧!”大殿内一干老世族纷纷吵嚷道。
“降秦?”王翦笑了,“负刍纵然平庸,终究夺位为王,这点儿血性总算还有。”
“降秦?”面对着满朝老世族们,负刍第一次强横了,“我楚人向来血性,何曾不战而降?———景骐!”
“臣……在!”景骐不明所以地应道。
“城中还有三千兵马,交你统领,抵抗秦军!”
“……诺!”
“能直接逼降寿郢自然最好,只怕楚国君臣仍会负隅顽抗。”王翦半是自言自语地沉思道,“攻城怕是无可避免,然则,想必蒙武正求之不得。”
“不肯降?老子巴不得你不降!”蒙武放声大笑,“正好痛快一战!”
“陛下啊!我等如何抵御得了秦人?硬撑能撑住么?”老令尹摇晃着满头霜雪哀叹道。
“莫慌,莫慌!以本王之见,这蒙武兵力虽多,却都是轻兵,没甚攻城器械;我寿郢城中尚有三千守军,无论如何,至少能抵挡旬日!”负刍语气很是坚定,却不知是在安慰众人,还是在自我安慰。
“蒙武部虽都是轻兵,更无攻城器械,然楚王君臣,却也休想高枕无忧……”王翦嘴角绽开了一丝自得的笑意。
“蒙将军,打吧!”身后的大阵中,士卒们喊成了一片。
“石块搜集得如何了?”蒙武转过头问身边的秦腾。
“积得不多。然攻城之时,可继续搜集!”
“善!”蒙武大是振奋,“传我将令———攻城!”
“传老夫将令!”王翦扭过头,厉声喝道,“蒙武已开始围攻,我等更要早擒项燕父子!”
铺天盖地的石块纷纷砸向了寿郢城垣,本就不算高大的城垣顿时被飞石组成的暴雨所笼罩,在弥天的烟尘中震颤着,战栗着。
“秦军不是没有攻城器械么?这飞石是哪来的?”城垣之上,和守军一同匆忙寻找掩体的景骐不禁大惊失色。
“老夫令士卒整日投石击壤,而今终是派上用场了……”望着前方已开始溃退的项燕楚军,王翦暗想。
“寿郢完了,楚王完了,楚国却还没完!”项梁急切道,“楚国还有阿翁,还有昌平君,还有我等兄弟,还有我江东项氏!”
“好,阿梁,记住你自己说的。”项燕的面色前所未有的冷峻,“项氏不灭,楚国不亡!你先撤退,老夫为你断后!”
“不,阿翁先走!楚国可以没有阿梁,不能没有阿翁!”项梁哽咽着猛地站起身来,扭头大喊,“江东子弟兵!”
“在!”一片奋然应和,这三千江东子弟兵是汝阴楚军中剩下的最后一支精锐。
“独子随大司马走!父子二人,儿子随大司马走!兄弟二人,弟弟随大司马走!剩余人等,随我留下断后!”
“诺!”人群唰地分为两列。
“大司马快走!”左列准备突围的江东子弟兵齐声喊道。
“大司马快走!”右列留下来的江东子弟兵齐声喊道。
“阿翁,快走!”项梁久久长跪着,隐藏在黄金面具背后的双目,隐约有泪花在闪烁。
项燕弯下腰,扶起了自己的儿子。“阿梁,老夫江东等你!”又望向那些留下来的士卒们:“老夫也在江东等你们!”
“阿翁放心!”
“大司马放心———!”
“左列子弟兵,随我突围!”
微微泛起一丝幽蓝的苍穹之下,依稀回荡着项燕的吼声: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汝阴最后的数万楚军,终于全线溃散了。
尽管项梁已尽了最大努力,将数倍于己的秦军拖了半个多时辰,但在那疾风骤雨般的连番猛攻下,楚军终于还是抵挡不住了,不知谁喊了第一声“逃吧”,紧跟着便是一片迅速蔓延开来的巨大混乱。无论将士无论人马,无不相互推搡、冲撞、践踏,以袍泽为踏脚石来抢得一线生机。大路、小径、田野、丘陵、草丛、树林、山岭、谷地,到处是堆积在一起的死尸活人,到处是败退、摧折、崩溃、消散,撤兵终于成了真正的败逃。而在这些惊恐的逃命者背后,
是密密麻麻的弩矢组成的箭雨,是青铜怪兽一般的秦军战车,是从头到脚连人带马都包裹在战甲中的铁骑,是杀得性起索性丢盔弃甲披头散发只挥舞着兵刃大呼小叫的秦军步卒,劈、砍、刺、啄、砸,这是一场单边的屠戮,一场嗜血的收割,只不过秦人收割的不是稷麦而是首级。
溃散之中,只有项梁没有慌乱,他的双目从黄金面具后面喷射出熊熊火焰,右手高高举起,挥舞着马鞭挞伐着逃散的士卒,而那些江东子弟兵也聚集在他身边,试图跟着自己的统帅维持住整支大军的秩序。然而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尽管这支千人队有如顽韧的礁石般屹立在溃散的乱流中,却仍然无法避免被淹没的命运。眼见如此,项梁终究还是一声长叹,下令丢掉大纛,全力突围,手中的吴钩也随即向东一挥,整个护卫千人队便呼啸着向吴钩所指的方向席卷而
去,这于他们倒非难事,漫山遍野都是逃命的楚人,他们甚至是身不由己地被人潮裹挟而去,如同一叶小舟在沧海横流中被风浪向前推挤着,需要担心的不是能否前行,而是不要被这波涛吞噬。
“上将军,汝阴楚军彻底溃散,然项燕父子已先后突围!”
“李信,率锐士千人队与死士营,随老夫追杀项燕!”王翦一把推开目瞪口呆的军使,大步下了司令云车,随即飞身上马,箭一般地第一个冲了出去。后面的李信刚一愣怔,马上便招呼起早已等候多时的死士们匆匆追赶起前方那一骑绝尘。
“上将军,如何亲自出马?”急雨般的%%马蹄声中,李信一边大喊一边拼命抽打着战马,这才勉强赶上了正在狂奔的王翦,与他并辔疾行。
“项燕绝不能逃入江东!必须死在淮北!”急雨般的%%马蹄声中,王翦报以同样的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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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黄色的朝阳从群山背后缓缓升起,艰难地将微弱的曙光穿透重重阴霾,有气无力地投向淮北大地,尽管它丝毫没能改变那昏沉沉的天色,却勉强照亮了原野上一抹正在蠕动的赭黄色。
这是一支只有数百人的马队,那沾满了血迹汗渍污泥的破烂战袍和碎裂甲胄,那插在后背肩膀胳臂的一支支断箭,那一张张疲惫憔悴的面孔上的惶急表情,分明显出这是一支正在逃亡的败军;而那赭黄色的衣甲,以及那面已破碎不堪的大纛上的“项”字,也分明昭示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阿翁,这大纛显眼又累赘,直是活靶子;而今我等又败局已定,打不打都一样,不如降下吧!”项梁忐忑不安地叫道。
“老夫不死,大纛不倒!”项燕只说了这一句。
“……诺!”
“我项氏但活下一个,大纛便不能倒……”
项燕的阴郁目光直射向前方。他右臂中了一箭,左肩则留下一处剑伤,所幸并不妨碍策马急行,而胯下的战马已换了第四匹,甲胄也留下不下十道剑锋砍斫的痕迹,战袍更是几乎辨不出本色,身旁的项梁和其他江东子弟兵们也大体如是。目下这支马队早就疲惫不已狼狈不堪,根本不再有任何战力,甚至很难说还剩下多少清楚意识,几乎完全是凭着本能在向前赶。支撑着他们继续前行的唯一动力便是,回江东。
昨夜大败之时,项氏父子都先后涌起过必死之志,然而当项梁终于在秦军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与项燕顺利会师之后,父子俩心头却都不约而同地保留了一丝求生的渴望。秦军刚杀过来,项燕便派出军使去向最早撤军的项超求救,目下项超必定正在向回赶,只要能在秦军先头部队追杀上来前与其会合,项氏本部兵马至少还可退入江东喘息修整,这便意味着他们必须全力东行。
“我等,这是到哪儿了?”
儿子的声音打算了项燕的思绪,他扭头看去,但见项梁喘着粗气,一边颇警惕地环顾四周,身后的子弟兵们也随之纷纷勒住了缰绳。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广阔沼地。迂回曲折的水道在这片巨大的洼地淤滞、沉积,盘根错节的枯黄衰草覆盖在茫茫无际的泥淖中,一片片倒映着阴沉天色的水洼偶尔夹杂其间,只有从那浑浊泥水上方能管窥这泥淖的本来面目。
楚军逃亡的路上,雾气已尽数消散,然而在这片沼地中,连绵不绝的雾气仍然重新萦绕在连绵的衰草泥泞与水洼中,使这里显得神秘莫测,杀机四伏。
“蕲城东北,大泽乡,老夫年轻时曾到过此地。”项燕咬着牙喃喃道,“由此向东数百里,都是这般泥淖水洼与平地驳杂,尤以垓下一带为甚。我等小心,不然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泥中。”
他稍一沉吟,又扭过头对儿子和其他骑士喊道:“下马!牵着马走!”
“秦人若追上,却又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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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便是追上,也须这般走。”项燕脸色阴沉,率先牵着战马走向了沼泽。后面的项梁和其他子弟兵们如法炮制,一行人就这样小心地锳过水洼与泥泞,在茫茫大泽中渐渐远去,只剩那面赭黄色的大纛还依稀可辨。
“将军,项燕父子已逃至大泽乡!”
“楚军最先东去那部,到了哪里?”
“那一部项超统领,两万兵马,正在火速回援,已赶至垓下以东数百里外!”
“好快!”王贲心下一惊。
按先前打算,他本想在这垓下河谷守株待兔,等项燕自投罗网,不想项超这般神速,目下竟已近在眼前,只怕尚未等到项燕,自己便先要面对身后项超的猛攻了。自己麾下虽有万人,纵然早已构筑好壁垒,却也实在无足够把握应对这多自己一倍的兵力。
“项燕身后可有追兵?”
“上将军亲率两万轻兵追击,已赶至二十里外!”
“父亲?!”
王贲心下又是一惊———父亲向来不出奇兵,而今竟亲自领军前来,可见项氏父子在他心头分量多重!既如此,自己更不能让他们跑掉!仅仅一个闪念,便立即打定了主意:“进兵大泽乡!先与上将军夹击项燕,再一同应对项超———!”
随着这一声令下,一道道黑色潮水自垓下山谷的各个角落纷纷涌出,又汇合成一条长龙,向西滚滚而去。
路越来越难走了。
雾气没有全然散尽,天空却又更加阴郁了,不知何时,本就颇黯淡的日头已堕入了层层雾霭,零星的细小雪花却开始渐渐飘落,落在这最后一支楚军的衣甲上,以及那面仍在倔强招展着的破碎大纛上。
一匹匹战马时而低垂着头,试图从那微蒙白霜的草丛与泥泞中分辨出陷阱;时而又扬起脖颈,不安地“呼哧呼哧”喷着响鼻,与士卒们的艰难喘息声、锳过水洼泥泞的“哗哗”声混成了一片,除此之外便了无声息,没有风声,没有鸟鸣,没有草木的战栗,这里更看不到山塬林木,看不到村落道路,自然也看不到生机,鸟兽在这里绝迹,这里也渺无人烟,天地间竟只剩一片寂静。
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寂静。
项燕右手牵马,左手拄着用来探路的吴钩走在最前,尽管其他不少子弟兵都自告奋勇要前面开路,却都被他拒绝了,除他本人外,别人都不知这泥淖的深浅,只怕猝不及防之下会枉送性命,于是只有儿子与他并排走着。
细小的雪花仍在不住飘落,项梁已摘下了自己的面具,警惕的目光扫向四面八方,偶尔瞥向身旁的父亲,却见他的发丝、胡须甚至眉毛上都积压了一层雪花,然而项梁知道,即使没有这层雪,父亲的须发本也都是白的,他记得父亲今年整六十,论年岁尚未老迈,一年前秦楚两军对峙时还仅是鬓角微霜,不料一年间须发全白了……
“阿翁……”项梁轻轻伸手,抹去了自己父亲眉毛上的雪花。
“放心,我等,回得去。”项燕瞥了自己儿子一眼,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笑意,然后他的目光又直直望向前方。
“我等,回得去……”
项梁的思绪,随着这句话渐渐飘回到少时,他记得那时的父亲头发和胡须都还是乌黑的,该是阿兄的年岁;而自己却还是个孩子,该是和如今的阿籍一般大。那时自己每日都要在震泽中凫水一个多时辰,即使是深冬时节,震泽的水已寒彻入骨时也是如此,正是在那许多个冬日的一天,自己奋力凫水时忽被一股急流卷走,是父亲跳入水中,冒着同样被淹死的危险将自己救了上来,而当自己与父亲终于艰难爬上一处沙洲,却发现已被急流冲到不知何处时,父亲便说了那同样一句话。
“我等,回得去……”
那时他还小,他只能仰着头望着身旁的父亲,他只觉得自己的父亲无比高大;如今,自己已和父亲一边高,甚至还要高些,父亲却已苍老了,然而他此刻带给自己的那种踏实和笃定之感,仍和那时没甚不同。
“当真回得去么?”项梁心下默念道,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投向远方的迷雾,寻觅着阿兄率领的援军的踪影。
突然,他感到脚下一沉,低头望去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脚已陷入了泥中,正在缓慢而不易察觉地向下沉去!
“泥潭!”父亲急迫的声音陡然响起,“后撤!快后撤!”
整支马队都陷入了混乱,项燕父子与走在前面的二十余名子弟兵双膝以下已被泥淖吞噬,后面不少人都想将他们拖出来,却反而连自己也陷入了泥中,转眼间所有人都成了这片沼地的俘虏。泥淖不算很深,膝盖被没过后便没有继续下陷,然而无论这些楚人如何拼命拔起双腿挪动身子互相拉扯,依然是寸步难行,只能这样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地徒劳挣扎着。他们愤愤的咒骂声,急切的求救声,与战马惊惶的嘶叫恐惧的悲鸣混杂在一起,久久回荡在细雪与雾气中,
完全打破了沼地的死寂。目下威胁着他们的已不是敌人,而是造化的神秘意志,面对着这样的对手,热血和斗志已不再起任何作用了。
而正在这时,他们发现远方的重重迷雾中隐约浮现出了大片阴影。
“秦人……”项燕松开了手中的缰绳,一任自己的坐骑近于疯狂地挣扎着,只是呆立着遥望那渐渐逼近的阴影,一股恶寒自心底渐渐升起。
7
的确是秦军。
大片阴影透过飘飞的雪花,穿过迷茫的雾气,踏过遍地泥泞水洼与湿滑的衰草,从前后两个方向同时向着这最后一支楚军缓缓逼近。随着他们的身影由飘忽逐渐变得清晰,楚人已可看清他们那黑色的衣甲,还有那手中正在闪烁着寒芒的弩机,甚至那两面黑色大纛上同样以白线绣着的“王”字都能看清。这些秦人平举手中的弩机徒步前行,默不作声地迈着沉重有力的步伐,散成一个巨大的扇形,又渐渐汇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圆环,围住了这片泥潭,也堵死了楚人的一切去路,如同一条系好的黑帛套上了他们的脖颈,而且还在不断收紧。
尽管心知一切抵抗都已无用,江东子弟兵们还是纷纷举起了手中的藤牌越剑吴戈。
行进到一箭之地时,这前后两支同样打着“王”字旗号的秦军同时止住了脚步;身后的黑色大阵缓缓裂开,一位须发雪白的老将踏着遍地泥水,徒步走上前来。
“大司马,少将军,又见面了。”
一片寂静中,王翦的苍老声音回荡在风雪中,深不可测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望着泥潭中的这些人。
项燕分外平静地遥遥拱手:“上将军,老夫此番口服心服。”
项梁则没有吭声,闪烁的目光逐一扫过身边的子弟兵们,看到所有人手中都没有弓弩时,双目中掠过了一缕失望。
“老夫追击大司马之时,秦军已围困寿郢,楚王君臣被擒只在早晚之间,大司马不必再负隅顽抗了。”
项燕却面色平静,陷在泥中的僵直身子一动不动:“楚国国土广袤,楚人众多,更有世族林立,纵然楚王被俘、寿郢被占,各地世族仍将自行抗秦,我江东项氏更是如此。”
王翦微微颔首:“大司马此言不假。项氏,终是秦国心腹大患。”
“要杀便杀,哪恁多话!”
项梁的声音突然响起,王翦掉转目光,正看到那愤怒的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
“老夫,目下还不想……”王翦淡淡道。
项燕的笑容中满是嘲讽:“上将军想招降我等么?”
“大司马父子,今日必须死于此地。”另一个冰冷而粗重的嗓音从前面的秦军中响起,项氏父子同时扭过头,但见秦军前阵中同样缓步走出一员黑甲黑袍的骑将,然而不像王翦那般谨慎,他并没有停留在弓箭射程之外,而是穿过飘洒的雪片径自一步步向前,一直走到泥潭的边缘才停下。
“江东项氏纵肯归降,秦王纵肯纳降,我也不会放过你等。”那鹰隼般的双目扫过项燕父子,平静的语气中却蕴含着无尽的杀机,“对你等六国世族,王贲绝不心慈手软,必当斩草除根。———请上将军下令,放箭!”
“再等等。”王翦声音不大,却极是沉着有力,说着缓缓踏上几步,望着泥淖中的项氏父子,“大司马,老夫之所以亲自领军前来追杀,自是为防止你等逃亡,然在此之外还有一事。”
说着他将手按在了腰间,又丢过来一样物事,项燕抬手抓住,顿时愕然。
“此乃当年邯郸之战时,大司马赠与老夫之物,目下还与大司马。”
望着这只纹饰精致的革囊,项燕的笑容中颇有些自嘲。
“大司马、少将军,老夫明白,以楚人血性,劝降便是对你等莫大侮辱;然你等纵与老夫多年为敌,却也英雄了得,老夫真心佩服你父子二人,也正因此,此番愿成全你等最后尊严。”
尽管王翦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项燕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当年两人第一次交手时,自己曾对王翦说过同样的话。不由得郑重其事地深深一躬:“老夫,谢过上将军。”
抬起头时,他发现王翦正在紧盯着自己,两位老人就这样最后对视了一眼,这一瞥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然而王翦的目光中唯独没有胜利者的喜悦,项燕的目光中也没有失败者的屈服。
目光交错的那一瞬间,王翦的记忆倏忽间闪回到了数十年前,两人的第一次交手,那时的情形与目下颇多相似,唯一的不同便是自己与项燕的角色全然颠倒了过来,他不知自己当时是何等神色,但他觉得,该是和此刻项燕的目光相差无几。
那是一种问心无愧的坦然,那是一种勘破生死的轻松,王翦确信,此刻的项燕,与数十年前邯郸之战时的自己,心中所想的并无不同。
于是他也向对方深深一躬,没再吭声,只是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向了秦军大阵。或许是错觉,项燕觉得那背影说不出的落寞。
望着那个背影,他深吸一口气,呛啷一声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阿翁……”项梁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这次却没有阻拦自己的父亲,而是单膝跪下,泥水瞬间没过了他的前胸。
“大司马!”子弟兵们也纷纷跪倒在泥水中,泥水四溅。
“阿梁,你与老夫并肩而战多少年了?”剑刃横在脖颈上,项燕仰天望着纷纷扬扬洒下雪花的苍穹。
“十年,十年了……”大滴大滴的泪水,从项梁的眼眶中不住淌下。
“你等呢?”项燕环顾身边的子弟兵们。
“三十年了!”一个老卒喊道,“邯郸之战时,我便跟大司马北上救赵!”
“我阿翁当年随大司马灭鲁!”另一个年轻士卒喊道。
“我兄弟二人打过河外之战!”
“我参加过最后一次合纵,一直打到蕞地!”
……
“好,好……”项燕淡淡笑道,目光逐一扫过子弟兵们,“你等都曾出生入死,都是我楚国热血儿郎,只要我楚人,只要我项氏都有你等热血,楚国不灭!
项氏不灭!”
“楚国不灭!项氏不灭!”子弟兵们人人声音颤抖,泪光莹然,各自将手中兵刃横在脖颈,只有项梁双手握紧了那面残破的大纛。
“阿超援兵,也该到了吧……”项燕轻轻叹道。
匆忙的脚步声和泥水四溅的声音遥遥传来,一名秦军士卒匆匆由后阵赶到王贲身旁,低声说了句什么,王贲脸色陡然变了。
“惜乎咫尺之间,终未能见他最后一眼,还有阿缠,阿籍……”
项梁则没有吭声,他心底只默念着一个名字:
“女萝……”
“射士,预备!”王贲抬起了右手,万千弩矢随之指向了这最后一批负隅顽抗的楚人。
项燕却并没有向秦人望上一眼,只任由自己的思绪飞扬着,心底回荡着自己和王翦当年那两句对话:
———“蒙君之惠,三年将拜君赐!”
———“拜赐之师,给你三十年!”
……
王翦,这次是你胜了,老夫败了。然则楚国没有完,项氏没有完,楚国与秦国、项氏与王氏之间的恩怨,也没有完……
“各校望山!”王贲的喊声重又响起。
王翦的身影已渐行渐远了,项燕向那个背影望去了最后一眼,深吸一口气,仰天长啸,吼出了自己最后的遗言: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在那个瞬间,一股血泉自他的脖颈中喷涌而出,染红了正在飘飞的雪花,染红了泥泞的沼地。
在那个瞬间,除去项梁之外,所有子弟兵都割开了自己的喉咙,纷飞的血雨弥散于天地之间。
在那个瞬间,项梁奋力挣扎着试图从泥泞中站起,高高举起了那面破碎不堪,却仍在风雪中招展的“项”字大纛。
在那个瞬间,正向秦军阵中走去的王翦心底猛然一颤,收住了脚步,半侧过脸来。
在那个瞬间,王贲劈下了高高举起的右手,密集的箭雨自从秦军阵中射出,直扑向陷在泥淖中的楚军尸体。
在那个瞬间,项超与张良率领的江东子弟兵已越过了垓下,正在近乎疯狂地向西疾驰着,离项燕自刎的那片沼地只有百里之遥。
……
在那个瞬间,天地间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公元前223冬,楚将项燕兵败逃亡至蕲地,在重重包围中自刎而死,临终前吼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誓言;十三年后,公元前209年夏,大泽乡的滂沱大雨中,九百名戍卒揭竿而起,再度借项燕之名打出了抗秦旗号,他们在史书上留下的,则是另一句誓言:
“大楚兴,陈胜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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