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16.2.78/cartoon/book_file/4826/398454826/398454974/20140822153646/images/orig/
第十三章 请田
1
尽管早早便得知了李信战败的消息,但王翦接到尉缭的书信,已是一个月之后了。(
招惹大牌女友)
在这之前,儿子王贲已发来书信,简略描述了自己在那一战中的作为:闻听楚军自繁阳全数北上截击秦军主力,王贲大吃一惊,忙率自己的两万人马渡淮,冒着被数倍于己的楚军发觉的危险一路兼程急进,终于在蒙武部即将被项梁全歼之际赶到了寝城郊野。尽管自身也疲惫不堪,但总算在一番激战之后击退了连续猛攻三日三夜的项梁部,从而救出了最后幸存的八千关外老军,又从堆积如山的尸体中拖出气息奄奄的蒙武,狼狈不堪地撤向了砀郡。目下经医士抢救,老叔总算已无大碍了……
得知儿子与蒙武尽皆无事后,王翦微微松了口气,本想回关中探视那老匹夫,但转念一想,大军刚败战,定有诸多善后事宜要忙碌,自己此时前往必然徒增掣肘,心念及此终是强自压抑下来,只将多名精干仆役派向咸阳,自己则每日在庄园外官道旁的茅亭前转悠着,等待他们的回信。一个月下来,王翦约略从童仆们带回的一鳞半爪的消息中掌握了庙堂近来的动作,而尉缭的书信也大体验证了他的判断,看到尉缭的描述,王翦虽不意外,却也暗自心惊。
得知败战后,勃然大怒的秦王一把扯碎了军报掀翻了王案,又大声咆哮着抽出佩剑连连劈砍着大殿铜柱,直至筋疲力尽才一把丢下长剑颓然跌坐在地,勉强冒出一句“丞相国尉善后”便再也不吭声了。王命一下,尉缭忙与丞相隗状、长史蒙毅、上卿王绾李斯带着一干精干吏员急如星火地连夜赶往败军集结的砀郡,筹集粮草药材、调集医士、安置伤兵、抚恤眷属等诸多事宜大体有眉目后,败绩已统计了出来:秦军七名都尉战死,阵亡士卒达十万七千三百六十七人,撤回者也绝大多数带伤;丧失了平舆、寝城两处壁垒,淮北全数占领城邑得而复失,连化入秦地多年的淮北重镇陈城都被楚军收复;全部大型兵器和辎重粮草尽数落入敌手。此外,本是秦国重臣的昌平君熊启竟然临阵倒戈,转投敌国,给整个庙堂乃至整个秦国王族带来了深重耻辱。归总而论,这是秦国自秦王政即位以来的最惨重失败,甚至还是商鞅变法以来的最惨重失败。
看到这里,王翦再强自镇定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心乱如麻,终是合上了手中的简册,独自一人在后院踽踽转悠起来。
就实说,此番最让王翦震惊的,还不是这场败战,而是昌平君的反叛。昌平君与秦王、与自己在灭国方略上的大政分歧,早已是众人皆知,必是数年来他在庙堂上的孤立、秦王对他有意无意的冷遇这种种因由日积月累的叠加,最终促成了这次的总爆发。想到这里,王翦心底不禁充满了悔意,自己若早能察觉到这点,及时提醒秦王,或许局面不会闹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罢,道不同,不相为谋,由他去了……”王翦无奈地想着,重又将思绪转到了这次败战本身。
如自己所料,此次李信败战最直接的原因便在兵力不够。若果以六十万大军攻楚,李信纵然分了重兵驻扎在那些已攻占的城池,纵然放弃了大型兵器,面对着项燕的主力大军也决然不会立即落在下风,面对着突然冒出的近十万私卒也足以从容应对,面对着昌平君突然在背后反秦,也不致手忙脚乱。
除却自己,庙堂上几乎所有人都和李信估算得一样,以为整个楚国兵力绝不会多于三十万,可事实证明,光是这一战,楚军便已达到了这个数目。满朝君臣文武中只有自己对了,然而王翦倒宁可自己错了;而兵力不足之外,更深层的原因则是,秦王和整个庙堂心下都没对楚国做好举国大决的准备,他们都被楚国多年的疲弱乏力和面目模糊迷惑了:广袤的土地使楚军有了极大的回旋余地;数百万上千万的人口给楚军提供了绵延不绝的兵源和粮草辎重;世族分治虽使楚国长期乏力,然而在亡国之际却同样能骤然聚合,凝聚起巨大力量。
李信蒙武所见识的楚国实力,怕还仅是冰山一角,那广袤的江南之地、吴越之地、岭南之地、荆江之地,还不知会藏有多少兵马?这场惨败,能否使秦王和整个庙堂意识到这点,从而真正清醒过来?
王翦没有回咸阳求见秦王,当面备细指出此战的失误与教训;也没有向秦王上书,详细拆解秦国应当采取的应对措施。这几日他唯一做的,只是依旧蛰伏在频阳自己的庄园里。如此作为并非托大,也并非对朝局漠不关心,而是他深谙那非其人勿与语之理:若秦王不知吸取教训,只将这次败仗视为偶然,甚或如秦昭王那般,明知自己错断却还要连番发兵以求挽回颜面,则无论自己是求见还是上书,他也仍不会听,结果甚至可能适得其反;只有秦王真正意识到自家症结所在,真正弃绝了对楚国的轻视,他才会真正听进自己的意见。对这一点,王翦有着充足的信心———秦王乃不世出的明君,尤其对自己的错失能深彻悔悟,逐客令后如此,邯郸复仇后如此,荆轲刺秦后如此,而今面对着这场惨败,也同样该当如此,只消耐心等待,必会等来秦王召自己回咸阳的王命……
王翦并未料错。
香火缭绕中的茫茫松柏林一片肃穆静谧,只有阵阵松涛呼啸。一个身影久久伫立在一方石刻前。这里便是秦国社稷所在———太庙;而那个孤魂般的身影,便是备受打击后痛定思痛的秦王政;他面前的这方石刻则是由黑玉石凿成的,石面上一个个白色秦篆读来令他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嗟!我士,听无哗!予誓告汝群言之首。……责人斯无难,惟受责俾如流,是惟艰哉!……虽则云然,尚猷询兹黄发,则罔所愆。……”
———《秦誓》。
这是当年先祖穆公所做的誓言,为自己没有听从蹇叔、百里奚这些老臣的建言,导致那场崤之战的失败而自责,读到那句“番番良士,旅力既愆,我尚有之”时,秦王政心下不禁喟叹起来。这句话说的是,白发苍苍的良士,尽管体力已衰,我却还是要亲近他们,本指蹇叔百里奚那几位老臣,却使秦王政想起了已辞官的王翦,不错,百里奚之于穆公,正如王翦之于自己。(
总裁前妻太迷人)早在伐楚朝会前自己去见老将军时,他便说过伐楚必倾举国之兵,更说过灭楚非抱举国大决之心不可。那时自己不赞同,绝非如坊间传言那般担心他拥兵自重,而是认为举国之兵灭楚实在太过挥霍,认为这位老将军太过谨慎小心,然而铁的事实血的教训却森森然证明,王翦是对的,错的是自己,是整个秦国!要命的是,直到这场惨败轰然降临时,所有人才回过味来,只有王翦是在出兵前预见到的,这是何等清醒的洞察?自己这个秦王没有这种洞察,李信、蒙武没有这种洞察,王贲、蒙恬乃至其他臣工同样没有这种洞察,满朝文武中如何只有王翦有?
秦王的思绪不由得飘到了多年前。他记得王翦是在自己即位之后,桓驣为上将军时开始的独立领兵,如今已有近二十年了,而今仔细回忆着王翦历次用兵,秦王政不禁惊讶了———休说灭国大战以来,便是王翦在蒙骜帐下做都尉以来,他几乎年年有战,却从没有过一场败仗,若单论不败纪录,竟然直追武安君白起!
上一次的败战还是河外之战,而那次他还仅是个裨将,也并未直接领兵!
自己如何从未意识到这点?整个秦国如何也从未意识到这点?
惊讶中的秦王政反复想着,终于渐渐明白了:尽管和武安君一样从未有过败仗,然而王翦与此同时却也从未有过辉煌大胜。即便灭燕赵两场灭国大战也都是靠着谨慎固守获胜,实在平淡得紧。正是因这一系列胜果无不看似普通寻常,王翦的名字始终不及武安君白起那般如雷贯耳。很多人甚至说,王翦之所以连战连捷,纯是因秦军战力强大、秦国国力雄厚,他本人其实将才平平;即使不是王翦,哪怕是随便一人领兵,都能水到渠成地取得胜果。
然则,果真如此么?秦王政想起了当年关于神医扁鹊的故事,世人皆云扁鹊医术最高,概因他每在患者病入膏肓时才开始治病;然他却有两位医术更高的兄长善防患于未然,重病刚有征兆便预先根治,患者根本不会得病,却反觉他们不会医治,是故两人名气反不如扁鹊大。这岂不与《孙子兵法》中那句“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的道理一样么?而看似将才平庸的王翦,不也正是如此么?
战事是邦国大争的延续,不是自娱自乐的博戏,不是校军场上的练兵操演,自然也不是统帅之间的将才比拼,而是双方无数将士之间实实在在的浴血拼杀舍命捐躯,更是双方各自背后整个邦国之间的较量。也正因此,它要的不是眼花缭乱令人热血沸腾的过程,而是最终实实在在的胜果。此种形势下,作为三军司命的统帅,唯一要考虑的便是最终胜负,而非想方设法证明自己将才如何卓越、战法如何奇绝。对那些尽管也是才华横溢的败军之将,后人固会叹息不以成败论英雄,然则若换作自己,谁愿去做这败军之将?谁肯为了得到几声哀怜的叹息、几掬同情的泪水,而宁可覆军杀将丧师辱国?这不成了沽名钓誉么?
这既是对邦国大计的懈怠,更是对将士们鲜血和生命的漠视!唯其如此,只要能以最小代价取得最大胜果,便是真正将道,便是邦国大争之正道,奇绝战法与这最终胜利相比,何足道哉?而纵观战国之世历代名将,最接近这一评判标准的,还要数王翦!
不经意间,秦王政发现自己又转到了那方黑玉刻石前,轻拂过冰冷的碑身,他这才记起,这块刻石便是王翦老家频阳所出产的墨玉,整个秦国只有那里有这种玉石,于是不禁长吁一声,一拳砸到了碑身上。
“该请老将军出山了。”他喃喃道。
……
“父王!你出来了?!”
慢悠悠走出太庙时,一个还略显稚嫩的清脆女声不经意间在前方响起,秦王政一直阴沉的面目骤然开朗了起来。仿佛阴霾的天穹中投下一缕阳光一般,心下也忽然涌起一股暖意。
“惟嬴,如何来这里了?”
“父王,你进了太庙三日都没出来,我和赵叔又不能随意进去,只能在此守候……”
说话的是个十二三岁的碎女子,个子相对年岁而言已很高了,然而那明亮的眸子,那娇嫩的脸庞和嘴唇却仍有稚气未脱之感,她一双白皙温润的小手轻拉住了父亲的袍袖,眼角噙起了泪花。
秦王政的长女,华阳公主。
“阿翁没事,没事……”秦王轻抬起右手,抹去女儿眼角的泪珠。
“没事就好,父王,饭去吧。”华阳公主破涕为笑,轻晃着一双小手,仰头望着自己的父亲,长长的睫毛忽闪着,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中满怀期待。
“听你的,饭。”秦王笑了,又转向立在远处一直不敢近前的赵高,“阿高,王贲将军回咸阳了么?”
“陛下,已回了。”
“善,本王先饭,你去请他,请来之后为本王备车。”
“陛下这多日未进食歇息,不缓缓么?”赵高惊讶了。
“车上也可睡,国事要紧!”秦王政又不耐烦了。
“陛下……却要去何处?”
“频阳!”
2
日出之时,秦王政的金根车终于赶到了频阳一带。
尽管道路略为崎岖,金根车却始终极平稳地飞驰着,而车中的秦王政也一整夜都鼾声如雷,看得出即使是稍有颠簸,也不会打扰他的好梦。
累成这样还如此火急火燎地去请父亲,看得出秦王是真急了,坐在对面的王贲心下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尽管父亲预料了这次伐楚极可能失败,但王贲还是没有想到竟会败得这般惨。那日看到李信和蒙武老叔等一干败军之将回咸阳时,那些刚还在痛骂他们败师辱国的老秦人们便愣住了,王贲心下也猛然揪紧了———才一个多月不见,李信竟瘦了几圈,全没了往日的俊朗洒脱,囚车上的他须发散乱脸色憔悴双目血红,赤膊上背着一根粗大荆条,被尖锐的棘刺割得鲜血淋漓;后面那辆车上的蒙武老叔也是这般,只是他那赤膊上更多了好几处既深且长的剑伤。(
灭尽苍穹)看到这些生还者们的惨相,老秦人们谁也不忍再责骂他们了,不知是谁第一个哭号起来,紧接着便是一片哀声,整个咸阳顿时笼罩在了巨大悲痛之中……
冷静下来后,王贲也曾设身处地替李信蒙武想过战法。他比对着地图,将手中这摞军报分析了不知多少遍,心底推演了不知多少种可能,可每次看到最后都是无可奈何地摇头———李信的谋划固非无懈可击,然仅凭那二十万兵力,无论如何也无法一战击溃楚军,即便全数占据整个淮北,也照样无法保证将这片土地安然无恙化入秦国。可这是李信谋划有差么?从筹备攻楚直到大败而归,李信所下的苦功,整个朝野都看在眼里,连同自己在内,也分明都一力赞同了;面临着危局时,他与蒙武为力挽狂澜而做出的种种努力,将士们浴血拼杀的种种事迹,也都传遍了咸阳。换言之,他二人已尽全力了,这一仗只要开打,换作别人也必定会如此谋划,若是自己领军,兴许还不如李信谋划得扎实,兴许还要败得更惨!
王贲紧缩起眉头,这才觉出,无论是自己、李信还是秦王,都不及父亲的老辣。而今秦王这般急于赶往频阳,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一声哈欠,对面的秦王政深深一个懒腰,终于醒过来了。
“难得睡这般沉……”秦王政喃喃道。
“陛下再睡睡,到千口村还有段路。”王贲望着满脸疲惫睡眼惺忪的秦王政,心下颇有些不忍。
“不需不需,本王一夜沉睡便抵得三夜!且看看这频阳景致!”秦王政连连摆手打开车窗,面对着扑面而来的清新晨风一个深深吐纳。
王贲遥指车窗外那秋日里一片苍黄的连绵群山:“陛下请看,北面山峦乃荆山,传言当年黄帝铸鼎与驭龙升天皆在此!”
说话间,王车已驶过荆山,眼前赫然一条大水蜿蜒流向东南,中间一道白石桥横亘水面,王贲说这便是漆沮水,频阳人皆称其为石川水,一直流入郑国渠,过了此水便正式进入频阳。再向北走了几里,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已展现在眼前,王贲又指着西北方那最高峰道,那便是频山,又名明月山,乃是这一带最高峰;频山以东是金粟山,阳光斜照下山体如粟米洒金般光灿灿,上将军目下必在此山前。秦王问你却如何知晓?王贲笑说陛下且听,前方有甚声响?
秦王屏息静气,果然听到远处依稀传来鼓声阵阵。
“如何有人击鼓?”
“这便是频阳老鼓!我等频阳乡党人人皆会,上将军更是个中好手!”王贲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原来如此!”秦王政惊讶不已,“阿高,再快,我等也去见识!”
“诺!”赵高一个呼哨,马鞭在空中清脆地叭叭两声,四匹骏马更加起劲儿地狂奔起来。
鼓声渐渐清晰响亮,嗵嗵嗵敲在心头,直如军中战鼓一般。隆隆鼓声中,秦王大声问坐在对面的王贲是否快到了,王贲却笑着指自己耳朵又摆摆手,示意自己听不见。但他显然明白秦王意思,探头出窗看了看便猛拍车厢,驾车的赵高回头望见王贲手势,当即心领神会拉起缰绳停住车驾。秦王命赵高留下,自己则同王贲换上常服下了车,在震天鼓声中并肩向前走去。
拐过一道山坳,秦王吃惊不已。眼前是一片金黄草场伸展到金粟山下,数百名乡民分散立在草场上,人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依手中锄锸等不同农具区分队列阵形,正随着鼓声节奏操演种种阵法。外围又有十数辆车舆环绕,显是充作营垒;又有耒耜等农具插在地上,充作拒马、蒺藜;最外围则环绕着数十面牛皮大鼓,一个个赤膊鼓手,有十几岁的少年也有白发苍苍的老翁,无不挥动着儿臂般粗细的鼓槌,齐齐击打着鼓面,间或为操演的乡民们齐声呐喊助威,击鼓时还辅以种种动作,既是击鼓,也是以鼓为舞。而位于正前方高台上那面最大的战鼓前,击鼓最卖力的那位左袒老者,分明便是上将军王翦!
秦王政示意王贲和自己一同上前,从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的围观乡民们身后绕过,在百余步外遥望着王翦,但见他浑身上下已是大汗淋漓,阵阵水汽正不住从那满头白发上腾起,左袒在秋风中、同样汗津津的古铜色肌肤,在阳光下反射着亮晶晶光泽,那件粗布衣衫更是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纵然如此却仍乐此不疲击着鼓,不断发出将令。几名后生也伫立在他身旁,依鼓声不时举起放下各色令旗;乡民们更随着旗鼓不时变换成各种队列,从最寻常的方阵到用于进攻的锥形阵、用于防御的圆阵,种种阵法不一而足,彼此配合得行云流水,演练得竟是有板有眼。
约略半个时辰的演练之后,王翦身旁一位后生用木杵敲击起充作金柝的大锅,听到这“鸣金”声响,乡民们迅速将阵形换为原先的方阵,再度肃然挺立,整个大阵巍巍山岳一样岿然不动,手中高擎的各色农具也如松林般密密匝匝齐整排列。紧接着,王翦那苍老却仍雄浑无比的声音回荡在了草场上空:“今日暂且到此!列位乡党且下田,三日后再行操演!”
“诺!”鼓手和操练的乡民们齐声应和一哄而散,扛起各色农具欢笑着纷纷下田了。高台上的王翦则望着乡党们的背影满意地长出口气,抬起衣袖抹了抹满头汗水,如一只大鹰般从五六级的台阶上直接跃下,其剽悍利落绝不像年过六十的老人。
“阿翁!”双脚刚刚着地,耳畔突然响起一个令他无比熟悉的声音。王翦抬眼望去,一下愣住了。
“王贲?”王翦惊讶地望着自己的儿子,突然间又是满面寒霜,“你不在军中,如何私回频阳?想受军法么?”
“我非私回频阳,你且看这是谁!”
“王老将军,错怪王贲兄弟了!此番来频阳乃寡人本人之意,与王贲无涉!”
另一个同样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王翦转过头,更加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秦王!
3
“秦王!……”
尽管王翦大体料到,秦王会再询问自己对楚战事,然依天下通行的君臣礼节,此时秦王肯紧急召见自己就已是难得明君了,不想而今竟来亲见自己!一时惊讶得瞪大了双眼又揉揉眼眶,秦王政见状不禁哈哈大笑,王贲也跟着笑起来。(
安居山林当猎户)
“陛下……如何,来这擂鼓坊?”王翦期期艾艾问道。
“寡人想看看这频阳老鼓!”秦王政笑道,“这些演武乡民,莫不都是老将军族人?”
“有老夫族人,然多是频阳乡民……”王翦虽是口上答着,却仍有些懵懂。
“老将军又如何想出这练兵之法?”
“攻战守御之器具,尽出于农事,耕战本就一体,况乎乡民平日务农、战时从军,人人尚武,自然须不时操演……”
“阿翁,还不快叫乡党迎接秦王!”王贲一旁不耐烦插嘴道。
“啊,是也……”王翦猛醒,刚要大喊,却被秦王政一把拦住:“老将军,莫惊动乡民,误了农事!”
“也好!”王翦连连点头,“既如此,陛下且随老夫回庄!”
三人说着回到大道上,又一同上了!“车,在王贲的指引下向着王氏庄园飞驰而去。被王氏族人迎入庄中后,秦王命赵高在外等候,又叫王贲去见自己妻儿。此时一个黝黑壮实的**岁小童提个竹篮蹦跳着进了厅,笑嘻嘻地将篮子在秦王面前端端正正摆好。秦王低头望去,但见篮中装满了红彤彤的柿子,不禁惊讶地“咦”了一声,拾起一个轻咬一口,立刻便是满口沁人心脾的香甜,赤红的柿汁随即溅得满嘴满脸,逗得王翦和小童哈哈大笑,秦王自己也笑个不停,连咬带啜几口吃掉一个,举着黏糊糊的双手连连咂嘴说直是甜到心里。
小童忙又飞奔出去,提了陶罐陶盆给秦王洗手洗脸,秦王边洗边端详这小童,只觉他相貌与王翦王贲颇有几分相像,王翦说这是王贲之子,自己的孙儿王离,刚满九岁,秦王笑问他会否击鼓,王离挺直身子大声道:“俺王氏上下男女老幼都会,大父说了,我等若欲从军,必先习得击鼓!”
“你日后也想从军么?”秦王政颇感可乐,擦干了手,抚摩着王离小小的脑袋笑道。
“想!俺日后还要和大父、阿翁一般,挣高爵,当大将!”王离声音虽稚嫩却无比清晰,秦王和王翦不禁都大乐起来。
“陛下此来,究竟何事?”待到王离出了屋、厅堂中只留自己和秦王相对而坐时,王翦转回了正题。
他刚一开口,秦王立即正色离席,毕恭毕敬地向王翦深深一礼:“寡人此来,想请老将军重新为将,领军灭楚!”
“……”王翦没有吭声,甚至都没有起身还礼,只是默然端坐着,若有所思。
“伐楚不听老将军言,寡人悔矣!”秦王政直起身来,皱眉慨叹道,“寡人心怀轻慢,以为楚国不堪一击,是故遣李信蒙武只以二十万人攻楚,不想楚国兵力远超预料,终是大败而归,果然辱没秦军……”
“此番败战,老夫也有耳闻。蒙武能捡回命来已是谢天谢地,只是可惜那十万士卒白白捐躯了……”王翦的声音也低沉下来,却并未回应秦王要他重新为将的请求。
“此战秦军大伤元气,本当休整大半年再战,然目下楚军气势大盛,已重新占据淮北重镇陈城,更有以此为根基,进逼南阳、颍川之势;各地世族也开始蠢蠢欲动……”
王翦抬眼望向秦王:“陛下之意?”
“此种形势下,绝不能推迟伐楚,不然六国旧土极可能生乱,统一大业不知又要推迟多久!老将军虽因病辞官,却独忍弃秦国乎?请老将军重新领兵挂帅!”秦王政说着又是深深一躬。
“灭楚,确不当迟延。”王翦面无表情道,语气却极是冷峻,仍是既未还礼,也未离席,“只是老臣体弱多病,陛下当更择良将……”
“老将军休再多言,莫要推辞了!”秦王政语气极是恳切,“兵争谋划当唯论胜负,选将用人也当唯论才具,寡人已明此理,再无朝局衡平之心,望老将军谅解寡人!”
“……”
秦王政满怀期待地望着王翦,但见他一语不发,和在灭楚朝会上一样,仍是半眯着眼睛,微微低着头。尽管这样,秦王心下却并无担心———若在常人看来,自己分明是强逼着王翦为将,如同当年秦昭王逼白起那般,可这二者之间却大不相同:当年秦昭王与其说是真想灭亡赵国,倒不如说是想给自己找回颜面,白起的反对也正是因认识到这点,知晓这发兵徒劳无益;此番却不然,自己已不计颜面真心悔过,方才王翦又分明赞同了立即再度攻楚,换言之,王翦与自家并无大政方略之分歧。秦王相信,向以国事为先的王翦既然认可了自己的决定,便决然不会为了全身自保而拒绝重新领兵,他有足够的把握听到王翦肯定的回答。
果然,片刻后王翦半眯着眼睛,重新开了口:“陛下若逼不得已用老臣……”
“必用老将军!”秦王政目光中充满了殷切。
“……非六十万大军不可。”
“听老将军计,六十万!”
“举国大决?”
“举国大决!”
“如此,老臣领命!”
这样说着,王翦也猛地睁开眼睛,双目中骤然暴射出精光。
“好!这才是本王上将军!这才是我大秦将军!”秦王政哈哈大笑着再次离席,第三次深深一躬,“寡人代我大秦六十万将士,向老将军一拜!”
“不敢!”王翦也连忙离席,头一次向秦王政还礼,“一统华夏之志,老臣无时或忘,唯担心陛下对灭楚之艰险认知不足。而今陛下既有举国大决之心,举国之兵交与老臣,老臣再无忧虑,从此以后必当为我大秦一统华夏,肝脑涂地!”
“大哉老将军!”
“大哉秦王!”
两人不禁齐声大笑,王翦大手一挥叫家人摆开接风宴,肥羊炖烤彘肩藿菜羹拌苦菜粟米团热甘醪纷纷摆上,满满当当铺上了几张大案。秦王政终于办成了心下这最要紧之事,大是畅快,也实在饿了,一见这满案粗朴又丰盛的家常饭食不由得食指大动,咽了咽口水,叫声我等开,先捡起一只热腾腾的羊腿猛啃了一大口,口中还在嚼着,另一手又抓起个黄澄澄的粟米饭团塞进嘴里,再举起陶盏将甘醪咕咚咚一口气灌下,大快朵颐的模样看得王氏众族人目瞪口呆。
www.js518.net只有小王离大是兴奋,硬要同秦王比拼饭量,不料刚吃了一个粟米饭团,秦王已连吃了三个;待到他吃得肚子鼓起不住饱嗝时,秦王竟还在大吞大咽,不由得连连咂舌:如此吃法当真直逼蒙武爷爷,顿时逗得众人满堂哄笑。
酒足饭饱之后,已是月上中天之时。王贲劝秦王留在庄中睡一晚再走,秦王政虽已微醺却仍是连连摇头,说军情紧急,自己还当连夜赶回咸阳,王氏父子不好再挽留,踏着月色将他一直送出庄。三人并排走在田垄上边走边聊,赵高则催动着金根车跟在后面。
“对也,今日如何不见老夫人?”秦王政忽然惊讶道。
“去岁病故了。”王翦叹了句,“我那老妻,与老夫聚少离多,族中家务多是她掌事,操劳了大半生却也未享几日清福,可惜了……”
秦王政一时默然,片刻后又想起了甚:“老将军可有续弦之念?”
“续弦?”王翦一愣,忽然笑了起来,“老夫这等年纪,续弦岂不惹人耻笑?”
“这有甚?老将军勿忧,续弦之事包寡人身上!”
“谢过秦王,当真不必了。”王翦摇着满头白发,“老夫儿孙满堂,人伦之乐无过于此,自家又垂垂老矣,纵有心也无力了……”
秦王政没有吭声,只久久地若有所思。
三人一路走一路聊,不觉间已走出三五里路,这才互相拱手作别。望着父子俩酷肖的一双背影,秦王政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叫了一声:
“老将军留步!”
“陛下还有事?”
父子俩转过身来,但见远处的秦王对赵高说了句甚,赵高便钻进!“车取出一样物事,月色之下光灿灿分外耀眼,秦王又双手捧着它快步上前:
“老将军,寡人自咸阳赶来时太过匆忙,不及带上将军金印,然则今日拜将必要有信物,此乃寡人平日饮酒所用之金斗,权且交与上将军,见此物,如见上将军印!”
说着他毕恭毕敬弯下腰,双手将那件金灿灿物事举过头顶,王翦借着月色看时,那果然是一只熠熠生辉的酒斗,不由得默然了:天下能有哪位将军如自己一般,竟得国君亲往家中,亲手奉上这颗金印?又有哪颗上将军印如这金斗一般,乃是国君随身之物?秦王对自己,当真可说是信任得无以复加了。
迟疑了片刻,他也毕恭毕敬躬下身,由秦王手中接过了金斗。
4
“停!停!”
王离死死搂住丹那粗壮的马颈,拼命大叫着,与其说是想让这烈马停下来,倒不如说是在向四面八方求救。
然而这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丹载着他狂奔着,几乎一眨眼就从千口村跑过了石川水,奔向了荆山塬,田野中正在劳作的无数乡民只觉一道红色旋风刮过眼前,根本没看清那匹红马的模样,更别提注意到马背上还有个大汗淋漓、吓得脸色煞白的碎崽子,自然谈不上救他下来。
王离小小的身子随马背剧烈颠簸着,几乎随时都能被掀到地上,那满是污泥的小脸紧贴着丹火红的长长鬃毛,全是汗水。眼下的他心中除了恐惧,只剩了深深的悔意。方才家中正在为大父和阿翁回咸阳而饯行,族人们都聚到一起击鼓,震天的鼓声几乎传出三五里远,那时他还心下一阵狂喜,按预先谋划好的方略,“出了一支奇兵”,偷偷溜到马场,寻到了正卧在草丛中瞌睡反刍的丹。这是匹刚两岁的小红马,却已长得十分壮实,阿翁和大父都极是喜爱它,
说它是甚汗血宝马,只是这马性子太烈,不让任何人近前,自然也还顾不得给它加马具。王离早对它觊觎已久,眼下终于逮到这千载难逢的“战机”又怎能放过,于是卧在草丛中匍匐着,悄悄爬到了近前,瞅准它毫无防备便一跃而起,正好端端落在了那**裸的背上!
“成了!”这是当时欣喜若狂的王离心下唯一的念头。
九岁的王离一直骄傲于自己的骑术———他几乎是在马背上长大的,目下虽还不如马身高,但已不用马具也能骑着草场中任意一匹马纵横驰骋,他相信只要能骑上丹,它必会对自己俯首帖耳。
然而,美梦成真立刻变成了噩梦降临。丹感到自己后背一沉,猛地一跃而起,王离一个趔趄险被甩下,幸好间不容发之际死死搂住丹脖颈,两条腿也猛地钩住了马身。丹见无法摆脱背上重负,显然也大怒了起来,仰天一阵咴咴嘶鸣,甩开四蹄便狂奔起来,狂奔中还忽而扬起前蹄人立,忽而向后尥起蹶子,却还是未能甩下王离,于是越是飞奔越是狂躁,竟从马场围栏一跃而过,疾驰向了频阳的山野。王离这时真正慌了起来,大叫着阿媪、大父、阿翁,快来救阿离,可这叫声连同马蹄的%%声、丹的嘶鸣声一同淹没在了隆隆鼓声中,没有一个人听到,丹便这样拖着他一路狂奔而来。
“碎崽子,不想活了!”
一声粗豪的怒骂如平地惊雷般响起,王离只听到丹一阵愤怒嘶鸣,紧接着便感到自己的身子直立了起来,连忙用尽了吃奶力气紧贴在丹背上,正当他觉得筋疲力尽、立刻就要松手从马身上摔下时,丹终于重新四蹄着地,喷着沉重响鼻扑通一声卧在了黄土中。王离这才长出一口气:这匹烈马,终于被自己驯服了。
疲惫已极的王离松开了双臂,从马背滚落到地,腾起的烟尘呛得他一阵咳嗽,却再也不肯动一下,只是大口喘着粗气,望着午后瓦蓝瓦蓝的天穹,心下后怕不已。
片刻后,他看到一张白发白须的黑黝黝大脸出现在眼前,这张脸和阿翁一样粗犷和凶神恶煞,也戴着和阿翁一样的板冠,却比阿翁老得多,约莫与大父一般年岁。王离心下很是畏惧,又觉得这张大脸颇有些眼熟,但此时他累得一动也不能动,是故只是愣愣盯着他不敢作声。
“何事啊?”另一个温和些的声音响起,大脸旁边又出现了一张年轻得多的脸庞,相貌似乎和三日前来家中胡吃海的那位秦王甚是相似。
www.heihei168.com
“不知谁家碎崽子纵马狂奔,险些冲撞了公主车驾。”刚才那大黑脸颇有些恼火地答道。
“小后生,有伤么?”那颇似秦王的脸孔关切问道。
王离摇摇头,躺在地上没有吭声。
“自家起得来么?”
王离点点头,蹒跚着爬了起来。
“家在哪?须送你回去么?”
“谢,谢公子,不必了……”王离含含糊糊说着,一边磨磨蹭蹭向走开了几步的丹蹒跚而去,听着那“秦王”与大黑脸的对话:
“总算将惊马拦下了,蒙将军这手套索本领,当真神乎其技!”
“嘿嘿,俺有三大绝技无人能及!一是角抵,二嘛便是这丢套索,三便是饭!”
“那倒是,若说饭,便是那些少壮将士怕都不及!今日见了王老将军,蒙将军且悠着点儿,莫把我等饭食全吃光了!”
蒙将军?……饭?……王老将军?……
王离听不大明白两人在说甚,只知那“王老将军”当是在说大父,因为在这频阳,那些叔伯们只要一提大父便是王老将军,提到阿翁则是王大将军。如此说来,这两人是要去找大父?若真那般可坏了,阿翁若知自己把丹偷出来,肯定要打烂自己尻子!
王离偷偷扭过头望着那张大黑脸,越来越觉得自己见过他。对,蒙武爷爷!
他只来过家中一次,自己虽想不起长相,那大饭量却实在记得清清楚楚,他一顿便吃光了家中三日余粮,又喝光了大父存了三十年的一坛老酒,气得大父直骂他酒囊饭袋!是他没错!
王离眼珠转了转,看蒙武显然没认出自己,心下也打定主意装聋作哑,忙又转过身去,扭头看到丹喷着响鼻仍然卧在地上喘息,心中踏实了不少,于是转过身按住丹的脊背,想要爬到它背上。
“呀,如何有伤?”身后突然又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惊叫。王离诧异地回头望去,却见远处黑压压一片的车队,无数盔明甲亮的黑甲骑士们簇拥着一辆张有帷幔的大车,一位衣着华丽的阿姊正在一旁两位阿婆的搀扶下蹲身慢慢下车,落地后便疾步向自己走来,头上身上的佩玉也随着步伐清脆作响。
“小弟,你受伤啦?”她走近王离,弯下腰,惊讶地望着他的双腿,抬起头时一股香气直扑王离鼻端。
王离没有答话,他几乎是立刻便被这阿姊的长相吸引住了,他只觉得她肤色比自家那只小白羊还白,一双细长的眼睛直如夜晚星辰一般亮,那红扑扑的脸庞像是,像是……他思来想去,一时想不出用什么来打比方。
像红红的柿子。王离最后这样想。
“你伤了,痛不痛?”她一脸关切地又问。
王离满脸疑惑地低下头望向自己的胯下,却也不禁大为惊讶———自己双腿里侧一片**的鲜红,直如流着血一般!
自己受伤了?可如何分明没有感觉?想到这里,他茫然摇摇头。
她又拉起他的手,一种温润滑腻的触感当即从手上传来,王离猛一哆嗦,几乎是瞬间便陶醉在了这种感觉中。
“手上也有血!”她惊惶道,“王叔,坏啦!我等撞伤人啦!”
“怎会?”一旁的“秦王”已经踱到了远处,一听这话也颇惊讶,大步走了过来。
“你瞧,满手的血……”她一下慌了,声音里也隐隐带了丝哭腔。
“阿姊……”王离小声喃喃道,“阿姊,你好美,比俺阿媪还美……”
她听到他的声音,诧异地抬起头。王离看那娇嫩的脸庞离自己近在咫尺,自己分明嗅得到她身上的那股奇香,不禁咽了咽口水,抬起手轻摸了摸她的脸颊。
仿佛被火灼了一般,那阿姊陡然退后了一步,脸立即涨得通红,目光中又是惊奇又是愤怒。
“秦王”走过来了,弯下腰仔细检查着他的双腿,王离则低着头呆呆看着他的动作,颇有些不知所措,根本没注意那阿姊投向自己的愤怒目光。
“怪哉,并无伤处,如何这多血?”那“秦王”惊讶道。
“莫不是马伤了?”远处的蒙武喊道。
对也!难道是丹?
王离快步跑到丹面前,伸手向它背上一抹,果然满手红彤彤,他心下一惊,忙将手凑到鼻前猛地一嗅,怪的是竟无半点儿血腥,只是一股汗味!
“大宛汗血天马!”蒙武也大步踱了过来,双目中炯炯放光,“俺只听说过此马,今日开了眼!后生,这马哪来的?莫不是偷的?”说到最后一句,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俺才不是偷儿,这是俺自家的!”王离大叫。
“你家在何处?”蒙武一步步逼近,看到他那高大的身影,王离心下越发害怕起来。眉头一皱,忽然计上心来,猛向他身后指去:“你且看,在那边!”蒙武扭过头时,他已蹿上了卧在地上的丹的马背;蒙武转过身,丹已立了起来,尥开蹶子欢快地一溜烟跑掉了!
“你个小贼,哪里跑!”蒙武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当,气急败坏地骂道,一把重又甩出手中的套索,堪堪要套上王离身子时却软软滑在了地上。
丹跑出几丈远重又停了下来,王离得意地冲蒙武做着鬼脸,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了一直呆立在一旁的那位阿姊,于是一种近于捣蛋的快意随即从心头涌起,他不假思索地向着她响亮地大喊:
“阿姊,你真美!长大了俺要娶你做媳妇!”
这句话引起了车队的一片哄堂大笑,王离见她脸涨得和丹一般红,也胜利地大笑着催动着丹一溜烟跑去了,心下充满了快意,俨然觉得自己成了英雄一般。
“哪里的小贼?”背后传来了那阿姊气愤不已的高呼。
“公主,脸上如何也沾上了汗血?”匆匆赶来的傅姆惊讶道,连忙又掏出一条丝巾,想为华阳公主擦去脸上的“血迹”。
“想,想是方才不小心蹭的……”华阳公主只觉脸烫得厉害,忙一手抢过傅姆手上的丝巾,拼命擦了起来。
5
“谁家碎崽子,这般淘!”蒙武愤愤叫道。
那“秦王”微微一笑,心下已猜出了几分———孩子骑的那汗血马极是珍贵,岂能是寻常人家有的?而这方圆数百里的频阳,除却王氏,又还有谁是名门望族?
只不过他不能点破此事,见了上将军也绝不能提。他总不能说,公主要嫁上将军时遇上了你孙儿,你孙儿还说长大了要娶她当媳妇……
“公子婴,如何?继续走吧!”蒙武喊道。
“好,走!上将军想是已从家中出来了。”子婴应道,又转向一旁的华阳公主,声音也放轻了许多,“惟嬴,走吧!”
满脸通红的华阳公主轻轻点头,子婴一招手,一位傅姆连忙赶过来,将她搀向了辤车。
望着华阳公主身上那件绣有翟纹的玄色深衣、外披的锦质貳衣、腰间绣有凤鸟和流云纹的巾,以及系在巾上的杂和靋囊,子婴颇有些叹息,除了因未行笄礼而未梳以“副笄六珈”的发型,仍代之以各插一枚簪珥的双鬟外,小公主的服饰、随行的仪仗车马以及各种礼器,无不是严格按王族公主出嫁时的礼制准备的,即便最挑剔的儒生也找不出纰漏。然而令子婴尴尬的是,这场昏礼竟只有作为六礼最后一个环节的亲迎,前面的五礼竟一样都没有;更要紧的是,就连新婿本人也对这场昏礼毫不知情!
别说新婿,子婴自己都颇有些懵懂。
子婴是秦王政的族弟,目下为主管王族事务的驷车庶长。三日前,秦王政从频阳回来后立即找他,劈头就问,王族中可有适龄未嫁的公主?子婴忙问何事,秦王说自己才知道上将军王翦已是鳏夫,想在他出征伐楚前为他续弦。子婴连连称好,又在他的连声催促下查遍了王族谱牒,却无一名公主合适,不是已有婚约便是年岁太小。情急之下,秦王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长女华阳公主,子婴当场便愣住了,喃喃道公主不过十三岁,不嫌太小么?秦王政说当年惠文王之女嫁给燕易王时也是这年岁,不小不小。子婴又问王老将军足可做公主大父,公主能乐意么?秦王政有些恼怒,说老将军乃天下名将,她有甚不乐意的?多少女子想嫁老将军这般英雄还不得呢!子婴心知秦王继位来便一心扑在了国事上,根本不懂男女欢爱为何物,做出如此心血来潮之举倒也不足为奇。又问三日之后老将军便要回咸阳,是否太过仓促?秦王便说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那些劳什子全不要了,只筹备好最后的亲迎便可,昏礼不就是个程式么,哪恁多讲究?大不了补办便是!……子婴实在拗不过,只得硬着头皮操办起了这场显是太过荒诞的昏礼。
看着辤车上眼中一片茫然的华阳公主,子婴颇有点儿心疼。自己是看着惟嬴长大的,一直拿她当亲女儿一般,心下也确实想过她出嫁时,自己要亲自护送她到夫家,却不料这一日竟来得这般突然、这般仓促,连六礼都未能齐备,这不成了私奔野合了么?王兄对待国事的全力以赴堪称无可挑剔,然则对自己向来最疼爱的长女,如何竟这般荒疏?华阳公主若真嫁与了王老将军,日后还不知将如何怨恨父王!
然而从另一面看,这便是身为王族公子公主的命———在常人看来,你衣食无忧,你钟鸣鼎食,你永远也不必为生计奔波忙碌,身为王族直是天下第一幸事;可只有他们自己心底才明白,自己终生都要肩负着邦国的兴衰,肩负着社稷的存续,更要为此付出太多代价,相较而言,如目下这般大违本心的婚事不过是最寻常的牺牲而已。惟嬴能明白此中道理么?
无论明不明白,无论愿不愿意,她也都只能接受了。
“上将军车驾行至十里之外!”前方突然响起了斥候的声音。
“善!搭锦幄!”蒙武猛一挥手,大喝道。
转眼间,两座大帐都已搭好,昏礼所用的诸般器具也一一摆好,华阳公主也在傅姆和媵妾们的陪伴下,迈进了其中一座大帐。此时日头偏西天色微暗,在战国先民们看来,黄昏之时日月交替,这夫妻人伦之大礼也恰有阴阳融汇之意,是故命名其为昏礼,演变至后世才变“昏”为“婚”,而目下既已是黄昏,举办昏礼自然正当其时。
天时,地利,人和,万事齐备,只等新婿驾临了。
“娘嘞,俺当年可没这般麻烦!”蒙武挠着头啧啧道,“王翦老匹夫也真艳福不浅,这小娇娘连俺见了都眼馋!”
“蒙将军不若也再来一回?”子婴笑道。
“那却不敢!”蒙武慌忙摇头,“俺那婆娘烹杀了俺的心都有!”一句话惹得子婴大笑起来。说话间,斥候报说上将军车驾已至近前,蒙武下令列兵为城,士卒们便迅速排成一个黑压压的巨大圆阵,将两顶大帐围在中央;子婴再一挥手,《何彼難矣》的乐声便飘荡开来:
何彼難矣,
唐棣之华?
曷不肃閖?
王姬之车。
……
悠扬的乐声中,王翦父子的车队已出现在视野中了。
“这……谁家亲迎?”听着前方乐声,望着远处黑压压一片的士卒,王翦愣住了。
王贲也倒吸了一口气:“这般大排场?公主出嫁一般!”
“王翦!你个老匹夫!”随着一声粗豪的大笑,一骑一车先后飞奔过来,当先那名骑士分明是蒙武。
“老匹夫!不是被押在廷尉府么,如何又放出来了?”王翦故作严厉道。“秦王让俺给你做裨将,将功折罪!”蒙武骤然又神气了起来,“鸟,这般军务回去再说,正事要紧!你看这是谁?”向身后一指。
“公子婴?”王翦父子更惊讶了。
“老将军,可喜可贺!见过少将军!”那辆轩车辚辚驶了过来,六尺伞盖下的子婴满面笑容地拱着手,“在下为上将军婚事而来!”说着从袖中抽出铜函,高声念诵起了秦王赐婚的王命,及至最后一句“上将军王翦当于相遇处与公主完婚”念罢,远处的军阵便响起了上将军万岁公主万岁的连声欢呼。
“这,这……”王翦愣怔不知所措了,王贲的脸更是刷一下变得通红。
“老匹夫好艳福也!”蒙武哈哈大笑,“有这等好事还磨蹭个甚!”
王翦这才如梦方醒,一张老脸红到了脖根,情急之下连忙摆手:“秦王厚意老夫心领,若说赐婚却是万万不可!老夫家中老妻虽去,却也儿孙满堂,续弦与否当真无关紧要!再者老夫报国乃为将本分,何关赏赐?此番婚嫁,老夫当真不能从命!公子见谅,秦王见谅!”
“公子、老叔,也请容我一言!”王贲同样涨红了脸,“公主正在妙龄,上将军却已是暮年,若以红颜伴白发,便是误她终身!休说公主必定不愿,上将军也不愿,便是我王氏举族也不愿如此!万望秦王莫再提此事!”
“……既如此,我便回报秦王,此事从长计议了。”子婴沉吟了片刻,终是笑了起来,心下竟颇觉畅快。
“谢公子体谅,谢公子体谅!”王翦涨红的老脸终于渐渐复了原。
蒙武却是一脸鄙夷:“王翦,拒纳公主可是君王大忌!当年吴起不是这般么?”
“咳,甚话!”子婴颇不以为然,“秦王何等人也,岂会如此猜疑?老将军切莫放在心上!”
“不,不!蒙武此话有理!”王翦连忙摇头,“为平天下非议,老夫还须另行设法……”
旬日之后,灞上。
“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面对着屏息静气的万千将士,秦王政的秦音分外清晰响亮,“王翦将军身系我大秦命祚气运,更当如此———长史,斧钺!”
一柄黄钺和一柄金斧被长史蒙毅递了上来,秦王政先接过黄钺,手持钺身,将钺柄递给王翦:“自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
“谢陛下!”王翦双手接过了黄钺。
秦王又将斧柄递了过去:“自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谢陛下!”
“社稷安危,一在将军,今楚国不臣,愿将军率师应之!”
王翦抬起头,与秦王对视了。他看得出秦王目光中对自己的信任———这一钺一斧交到手上,自己也便有了几乎等同于秦王的无上权力;他也看得出秦王目光中的坚定———举国六十万大军自此尽数交与老将军,只待与楚国举国大决便是!心念及此,王翦深吸口气答了声“诺”,苍老的声音又骤然在连绵的秦军方阵上空飘荡开来:
“老夫王翦明告三军将吏士伍:今秦王授我斧,肃将天威,有进死之荣,无退生之辱,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军无二令,将无二言,勉尔,乃诚,以从王事,无干典刑!……”
“秦王万岁!上将军万岁!”万千秦军的欢呼,如沉雷般久久回荡着。
……
“陛下,”拜将仪式后的饯行军宴上,王翦向秦王高举起酒爵,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公主之事……”
“寡人明白。”秦王政也忙双手捧起酒爵,“此事原是寡人思虑不周,该寡人向上将军致歉!只是老将军甚封赏都不要,实在可惜,不知老将军还有甚心愿?”
“陛下之言,正中老臣心思,老臣正要向陛下求赏。”王翦呵呵笑了起来,
与秦王一同饮尽酒水后放下铜爵,从衣袖中掏出一卷竹简,在满朝文武群臣好
奇的目光下,郑重其事地双手将它捧到了秦王政面前:“此乃老夫求封赏之书,
请陛下赐老夫频阳美原之千顷良田,以供子孙耕耘!”
“这有何难!长史拟书,照办便是!”
“还有一事!”王翦又从袖中掏出了一卷绢帛,“老臣请陛下将频阳老宅重
新修缮,再扩建三倍!”
“可也!老将军动身之后,寡人便着手办此事。”
“还有……”王翦又把手伸进了袖子。
“你这厮,到底多少上书?何不一并都说了!”蒙武一旁不耐烦道。
“对也!———王贲,将老夫上书尽数搬来!”
当王贲抱着一个大大的木笈重新回来时,朝臣们都愣住了,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那堆小山般的竹简上,紧接着周遭便响起阵阵议论,不时还有一两声窃笑夹杂其间。王贲黑着脸绷着嘴角,大是尴尬地挺立着,王翦却浑然不觉来到木笈前,将一捆捆竹简逐一掏了出来。
“陛下,此乃老臣请在咸阳修缮上将军府之上书……”
“此乃请在频山设苑囿,供老臣行猎之上书……”
“此书信罗列之田宅园池,也请一并赐予老臣……”
“好好好,本王一并准了!”秦王政笑着打断了王翦的喋喋不休,“上将军出征在即,何忧贫乎?”
王翦面色却颇为懊恼:“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老夫不趁此良机请美田园池,谋划子孙业,更待何时?”说得秦王君臣不禁一阵大笑。
笑声中,王翦带领着蒙武李信王贲等大将辞别了秦王与众臣,纷纷上了车马一路向东而去,不料刚出得函谷关,便遣使回咸阳再次替自己求赏,此后日每派出一次,及至抵达大军集结的南阳郡时,王翦已足足四次向秦王求赏了。
“你个老匹夫!如何又要求赏?”当王翦准备第五次送回请赏上书时,蒙武皱着眉嘟囔着,“这一路走来请赏这多次,几同乞贷一般,不觉过甚么?”
“不然。”王翦摇摇头,神色分外淡漠,“秦王粗疏而不信人,今将举国之兵交于我手,老夫若不多请田宅以为子孙基业,岂不令秦王疑我?”
“你个老匹夫,当真做此想?”蒙武惊讶了。
望着蒙武一脸愕然,王翦笑了:“蒙武,你当真不明此中道理么?秦王信得老夫,老夫也信秦王信得老夫;然则,天下之人未必信得老夫,老夫也不信天下之人皆信得老夫。”
“……何解?”蒙武被这分外拗口的一段话绕得迷糊了。
“六十万大军交于老夫之手,岂能没有朝野议论?岂能没有六国之人攻讦?
秦王目下不会为此所动,可日后却又如何?这便是三人成虎之理,君不见信陵君李牧乎?老夫此举是做给秦王看不假,然本意却是要提醒他,切莫因些许非议而背后掣肘!”
“老匹夫心眼儿倒不少……”蒙武喃喃自语道。
“继续送!老夫就是要大张旗鼓地请田求赏!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老夫不过一庸碌田舍翁而已。如此,诛心之论方能平息!”王翦大笑着猛一挥手,一名骑士从他手中接过第五封请田书信,纵马疾驰而去了。
m.pi.co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