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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三日不顿舍
1
石川水,远处的频山已可看清,眼前的一切都熟悉而陌生。(
废材小姐太妖孽)
尽管老家距咸阳不过半日车马的脚程,但王翦数十年间归乡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为将以来家眷族人尽数搬到了咸阳,他对自己故乡的回忆,仍停留在十五岁从军前的少时;至于儿子王贲,记忆更深的也是咸阳上将军府,而非频阳老宅。
然而灭赵之后,王翦回来的次数便开始多了起来,在他的安排下,原本已搬到咸阳的族人重又陆续搬离上将军府,回到了频阳。之所以如此安排,毋宁说王翦从那时起便在等待着如今这一日,而今果然等到了;只是若论本心,他倒宁可自己这些年的安排是多此一举———
自然,若李信与蒙武老匹夫果能大败楚军,老夫更宁可就此在这频阳养老,只怕他二人,没那般轻易得手。
“毕竟此番对手,是那项燕啊……”
这是向那越来越近的频阳庄园驶去时,王翦心头所想的。
二十万秦军攻楚的急报传至汝阴的楚军幕府时,项燕正久久伫立在淮北地图前,对楚国的局势大感郁闷。
去岁秦国以王贲为将第一次伐楚,不到一个月狂飙连取淮北十城,一时震动了楚国朝野,向来各行其是的各族元老无不大惊失色,纷纷上书楚王,力主与秦国和谈换得罢兵,这才有了接下来的秦楚会盟。其实于楚国而言,那一盟约也不算屈辱:尽管献出了青阳以西的大片土地,但总算换回了淮北十城这片膏腴之地;此外项燕更看重的还有与秦国达成的罢兵协定,这一协定足可为楚国赢得短暂却宝贵的喘息时机,只要部署得当,楚军完全可在秦人南下前做好抗秦的一切准备。
也正因此,在项燕的建议下,秦楚盟约刚刚达成后,楚王负刍便急忙召集举国世族商议抗秦之策。令负刍和项燕大为振奋的是,向来互相扯皮掣肘的元老世族们这次难得赞同了他们,虽对项燕可能借抗秦扩张自家势力不无担心,却也磕磕绊绊地各自掏了一笔粮草财货,又公议景骐、屈定两位将军作为次将、末将跟在项燕左右,项燕为表明自家并无私心,也赞同了。一切筹备好后,他便率先领江东子弟兵和王室官军近二十万渡淮水北上,分头驻扎在以汝阴为轴心的淮北诸城,等待着其他私卒与自己会合。
然而项燕万万没有想到,倏忽几个月过去,各族私卒汇集者寥寥无几,淮南地反倒传来消息:昭、景、屈三族私自出兵,一同进攻秦国南郡!大吃一惊的项燕忙遣项梁还都问询,数日后项梁气急败坏地回报说:青阳之西有三族多处封地,三族元老因此心生不满,认为楚王是拿他们的封地做人情换太平,更有借机打压三族之意,是故数次密商后达成一致意见:一同出兵进攻秦国南郡,夺得的土地城邑平分!元老们盘算得很是完满:淮北封地固被秦人还了回来,然目下秦楚之间依旧剑拔弩张,说不准何时秦人便重新大军压境,只怕到时淮北封地仍要丢掉,何如先夺了这丰腴富庶不下淮北、又是战略要地的南郡?如此一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仍然划算!更有一样,目下王翦主力大军尚未南下,王贲蒙武偏师仍驻守魏地善后,南郡本就驻军不多,又多年无战,全力出击当有成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三族元老这便凑齐七万水陆大军渡过云梦泽,分头猛攻江陵、竟陵、安陆等城,谁想南郡守军人数虽少战力却不差,郡守秦腾将才虽无法与王翦父子相比,然守城却是绰绰有余,多日相持下来,三族私卒没讨得半点儿便宜。三族元老进不能下城,退又心有不甘,一时都大为尴尬……
“蠢!”听罢儿子的讲述,项燕愤怒不已,当即连夜赶回寿郢求见楚王,将大势备细讲述了整整一个时辰,一艘艘载有王命的小船便驶离了这座芍陂旁的水城,逆淮水而上进入了云梦泽;半个月后,损兵折将的三族元老们这才率领着疲惫不堪的私卒们悻悻撤了回来。
这场战事不仅徒劳无益,更给了秦国一个攻楚的绝佳口实,项燕早已从自己安插在秦国的眼线处得知,秦军借口“楚献青阳以西,已而叛约,击我南郡”,以李信、蒙武为将,以陈郢为后援根基,起大军二十万,不日便将南下攻向淮北;而与此同时,王贲率领的两万轻锐兵马也开始动身,准备切断楚国王室南逃的退路。
“该来的,终是来了……”这是项燕第一时间想到的。
秦军此番攻楚,没有派出老将王翦,挂帅的是新锐少将李信,这点颇出项燕意料,但他心知李信也绝非易与之辈,三千飞骑深入辽东追击太子丹那一战堪称奔袭战之范例,这点甚至要比王贲半月之内下楚十城更难做到。况且李信的二十万大军正是王翦一手打造出的灭国主力,灭赵灭燕两大战已尽显强大威力,无论战力协同士气装备无一不达到了战国之世的巅峰,楚军如何能与之抗衡?
不过,依据自己手头这份密报,项燕却仍抱着一丝希望,这希望目下还很隐约渺茫,然若谋划得当,项燕相信自己能使它逐渐成真,最终成为秦军致命的死穴。
项燕得到的密报,发自作为秦军后援根基的陈城,上面详细阐述了秦军攻楚的用兵方略,望着眼前这幅淮北地图,回想着那份密报的内容,项燕心下渐渐泛起了一丝自信。
地图上,淮北各重要城邑的分布是这样的:楚国都城寿郢在淮水以南,与项燕驻守的汝阴隔淮水南北相望;汝阴正北方数百里外便是楚国另一重镇城父,西北方百里外为寝城,寝城再向西是平舆;平舆的东北、寝城的西北则是项氏的淮北封地项城,项城再北便是秦军此次攻楚的起点陈城。除去汝阴以外,所有这些城邑都曾被王贲攻占过,后来又都退还给了楚国。
整幅地图上,平舆、寝城显是最为关键的两座城邑,与北面的项城构成了一个正三角,而寝城本身也与城父、汝阴构成了又一个正三角,事实上根据项燕得到的密报,李信此番用兵也确是以这两城为首要进攻目标,企图将淮北一刀切为东西两段:秦军攻楚的两位主将李信和蒙武准备先拿下陈城以北的项城,此后兵分两路,李信攻向西南拿下平舆,然后奔向东北去与蒙武会合;蒙武则先进攻东南的寝城,再折向东北进攻城父,拿下城父后等待李信前来,两军合兵后一同南下攻克汝阴,从而彻底聚歼楚军主力,占领整个淮北,再渡过淮水长驱直入进攻寿郢,正式灭亡楚国。
项燕明白,李信之所以制定这一方略,显是基于对淮北地势与楚军实力的判断:淮北正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最利大军展开;分散把守各城的楚军战力本就孱弱,兵力也肯定有限,若二十万大军一城一地逐步蚕食,显是牛刀杀鸡,进展也太过缓慢,兵分两路便快捷得多;更何况淮北城邑林立,即便楚军来援,也必会拿不准秦军主力用兵方向,极可能顾此失彼;只要城邑先后落入秦军之手,以秦军的精良装备和强大战力,楚军再想重新夺回城邑便肯定是难上加难。
而这些错觉,也恰是项燕希望自己留给秦军的。
“阿翁,我等来了。”项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项燕转过身,看到了次子项超和幼子项梁。这兄弟俩一个魁梧高大,一个俊朗瘦削,然而那两张酷肖自己的脸庞,还有那坚定的目光,却是别无二致。
看到他们,项燕一声长叹,他共有四子,三子早夭,长子项缠(项伯)才具平庸不堪重任,次子项超战阵搏杀固然强悍,于兵事却很是荒疏,唯有最年少的项梁反倒是大将之才,项燕也最倚重自己这个幼子。(
阿玖)
“阿翁,淮北军民尽皆弃城南下。项城已搬空,平舆留三千守军、旬日粮草;寝城留民未留军;城父守军五千,粮草月余。还有,公子良已前往陈城,万无一失。”
“各族私卒,还有磨蹭否?”
“无有,退无可退,皆抱死战之志。封地在淮北者粮草人丁开始南撤;封地在淮南者沿汝水秘密北上,都将埋伏于繁阳郊野山林,兵力足足十万!”
虽然早有准备,但骤然听到这样一个庞大数目,项燕心下仍不禁一颤,竟说不上是惊喜还是叹息———即便是目下这般危难关头,楚国单论兵力也绝不输
与秦国,君不见各老世族只要戮力同心,肯将自己的私卒尽数开出,短短月余时间便骤然组成了十万大军么?直如撒豆成兵般迅速!惜乎如此多的兵马,竟只有国难当头时才能冒出头来,早都做甚去了?若能像秦国那样凝聚起举国国力,拥有着整个广袤南国的楚国必定是天下首强!
“阿梁、阿超,目下楚军虽众,然彼此多有掣肘,各族又定以保存自身实力唯上,不肯力战,此种形势正如六国合纵攻秦一般!此番击溃秦军之希望,只在你等兄弟身上,只在我项氏身上,唯有先胜这第一战,我等方能与秦人从容周旋,方能再谈保卫楚国。此战秦人落败还会卷土重来,然我楚军输不起!
正是因此,你等定要打出项氏威风!”
“我等兄弟,不会辜负父亲重托!”一直沉默的项超低吼了一句。
“善,老夫这便聚将!”
2
二十万秦军浩浩荡荡南下,以泰山压顶之势向淮北汹汹袭来,第一日便攻取了项城。
这已是秦军第二次拿下这处项氏封地了。
没有秦军将士们早已习惯的惊心动魄的浴血厮杀,没有冒着火脁鸱脚的艰难攀爬,没有为在城垣上取得立锥之地而展开的反复拉锯争夺,一切预想中的抵抗都没遇到,就连人喊马嘶都没有一声。整个项城静悄悄的,唯一动静只来自于城头那面秋风中仍在招展的赭黄大纛,远远望去如一个小小黄点般。看到这等情形,在项城郊野外排好攻城队列、磨刀霍霍准备大战一场的秦军将士们,不禁面面相觑了起来。
少顷,一位黑甲骑士策动战马自秦军方阵间奔出,转眼便赶到项城一箭之地外,松开缰绳后左手从背后取下一张半人高的大弓,右手同时从战靴旁抽出一支粗大硬矢,弓身刚搭上箭镞便倏忽如圆月般满满张开,直直指向城垣上那小黄点般的楚军大纛,几乎是根本没瞄准便松开了弓弦,全套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毫无滞涩;而与此同时,他胯下那匹雄俊无比的战马始终在狂奔疾驰着,没有半点儿停顿。
但闻“嗖”的一声,长矢挟着尖利的呼啸离弦而去,紧接着远处的项城城垣上也遥遥传来了另一声回响。将士们极目望去,只见那小黄点应声而落,腾起一片巨大的烟尘。
“彩———!”项城郊野黑压压一片的秦军方阵中,骤然爆发出雷霆般的喝彩声。
骑士勒住缰绳止住战马,又拨转马头转过身来,向着秦军方阵高高举起了手中那面巨大的繁弱之弓,清亮的嗓音随即回荡在了一片寂静中:
“楚军不战而逃,我等攻克项城———!”
“李将军万岁!”秦军士卒们兴奋地高呼。
一个时辰后,整座城邑已落入秦军手中。不过令士卒们颇感失望的是,项城中没有一个人一头牲畜一粒粟米一枚蚁鼻钱,没有任何值得掳掠的财货,就连城中水井都被尽数填死了,楚人显然已彻底放弃了这里,整座城邑一片空空荡荡。
“鸟个楚人,鸟个项氏,全他娘逃了!真个软蛋!”
蒙武大失所望地皱着眉头,向着四面八方骂道,空旷街巷中立刻响起了滚滚回声:
“软蛋!……软蛋!……软蛋!……”
李信也同样极为意外。在他的设想中,项氏去年丢了项城后,本当就此提高警惕,大大增强项城防御,自己领军从陈城出发时,已准备迎接一场凶险异常的攻城战了,当斥候报来项城已空时他还将信将疑,及至真正赶到这里才不得不信———除了城垣上还虚插着旗帜外,这座项氏的封地城邑竟彻底成了一座死城!
难道项氏竟胆怯至此,不惜丢掉封地,只顾自家逃命?
站在项城城垣上,李信默默思索着接下来的进兵方略。这一方略他早已烂熟于心,目下却仍重新推敲起来,以求万无一失。向来都对自己将才无比自信的他,实在不能不慎重对待此次灭楚之战。
李信很清楚,目下秦军所有能独当一面的主力大将都已在灭国大战中陆续亮相,而今终于轮到了自己最后登场,自己之所以能顶替上将军指挥这场灭楚大战,完全可说是秦王力挺所致。想起秦王对自己寄予厚望的殷切目光,李信不禁感慨万千,早在从燕地班师回咸阳后,秦王便对自己青眼有加,讨论灭楚时甚至还放弃了上将军主张,也一道放弃了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而将灭国重任交付给了自己,自己明白秦王没说出口的意思:上将军已老,日后便该是你等少壮新锐的天下了!这是对自己何等的信任和赏识?若非秦王力主,自己未必能成为灭国统帅、统领起这二十万主力大军,与项燕那般的天下名将对阵。
若一战成名,自己获得的荣耀功勋将远远甩开其他大将,甚或与上将军王翦比肩,自己甚或可就此跻身战国末世的名将之列,光耀史册名垂千古!
然而李信同样明白,从另一方面看,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秦国上下越是对自己寄予了厚望,也就越是经不起失败,当年的长平之战,赵国对于赵括便是如此。若是一败涂地,自己必会跌入深渊万劫不复,休说秦王的愤怒朝野的指责廷尉府的重罚,休说庶民国人们的唾弃痛骂和足以淹死自己的口水,便是自己本人也决然没脸再重新面对整个朝野,若果真那般,除却自裁谢罪,当真别无他法!
胜利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咸阳庙堂正式任命自己为灭楚统帅后,向来都是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的李信,却几乎没有一夜睡过安稳觉。他时常在梦中惊醒,反复盘算着自己的进兵方略,有几次甚至怔怔枯坐着直到东方发白。尽管出兵之前也反复告诫自己,千万莫轻敌,千万不能步赵括的后尘,可无论如何,他仍然难以完全压抑心底的阵阵涌动。一边是对胜利的强烈渴望,另一边则是对失败的巨大担心,这二者一直混杂在一起纠缠不清,使李信始终难以安之若素。
除此之外,他的忐忑不安还有一个原因,这便是对自己方略的隐隐疑虑,而这疑虑,来自出兵之前王贲写给自己的一封私信。
王贲原本是想和他好好谈谈的,然而两人无论是谁,那些日子都一直在为出兵做准备,天天忙得团团转,直到出征前也都没能腾出时间。无奈之下王贲只得写了封书信送给李信:此番灭楚不同于去岁攻楚,那一战为的只是震慑楚国,是故完全可以奔袭作战;这次却是要夺取整个淮北,每下一城都须驻军,二十万大军夺取淮北后,只怕再无足够兵力继续南下。为大局计,建议将军两法灭楚:其一,早日寻楚军主力决战,击溃项燕大军后再攻占整个淮北;其二,二十万大军层层推进,每下一城便分重兵固守,以蚕食之法一步步夺取整个淮北,站稳脚跟再伺机南下。无论何法,夺取整个淮北后都应向咸阳请求继续增兵!
王贲提到的分散兵力的可能,李信自己也考虑到了,但他思虑再三,却将王贲提出的两法合在了一起:二十万士卒先分为步骑车混编的两路大军,一路拿下淮北各主要城池后,攻城所必需的笨重大型攻城器械便再无用武之地,此时可将它们尽数留下,两路大军重新合为一军,以轻装的战车飞骑狂飙突进,直接寻项燕主力大军进行决战。(
鬼王的毒妾)换言之,这二十万大军自始至终分为两部:前期按用兵方向不同一分为二,一路向西南,一路向东南;后期则按兵种不同一分为二,大型器械与重装步卒留下,车士骑兵继续进发。李信相信,秦军一路攻城略地拿下淮北后,面对的剩余主力楚军不会多于十五万,即使加上各世族的私卒也决然不会多于二十万;而秦军除去折损兵力、在攻克城邑留守的兵力外,人数也绝不会少于十四五万。那时即便楚军兵力占据优势,李信也仍有必胜把握,因为按列国长期看法,楚军士卒多是隶农出身,有功不得赏,士气向来低落,战力装备则更差,即便面对着轻锐秦军也定然不是对手,不像牧野之战那般临阵倒戈就谢天谢地了。
更何况李信与项燕决战,也并不指望就一定能全歼楚军主力,只要将楚军尽数赶出淮北,纵然无法继续灭楚,秦军这一战也算得大获全胜;甚至按最坏的考虑,哪怕无法击败项燕主力,自己也仍可退守淮北这些已被尽数拿下的城邑,如此一来秦军虽一时处于下风,却无论如何也不会败,到时再请咸阳庙堂发兵增援,同样为时未晚……
城垣上的李信,已想好了此次攻楚———不知不觉间,他心底已经将“灭楚”改成了“攻楚”———的各种可能和相应应对,确信秦军至少可以居于不败之地后,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叫军吏请蒙武老将军过来,准备就分兵之事再做最后一次议兵。
3
“大父大父!随俺领兵出征!”
紧闭的门扉外响起了嘭嘭叩门声,听到那脆亮童音,正在凝神细思的王翦抬起头,温淡地笑了。
“阿离,莫搅扰大父!”儿媳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阵轻微的拉扯。
“大父都大半日不出门了,如何不与阿离对阵……”那脆亮的童音中带着无尽的沮丧。
“阿离听话,大父正思谋国事,你且自家去玩儿!”
“那阿离能骑丹了么?”
“你才九岁,哪骑得那般烈马?小心跌断骨头……”
“那阿媪你陪我蹴鞠……”
儿媳与孙儿的声音渐渐远去了,王翦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重又低头从案上那摞竹简中拣出一卷,与早已摊开的淮北地图比对着。
在那地图旁,几只陶盆陶碗陶罐摆在案上,食器中的羊腿饭团菜羹都已冷透不见一丝热气。
望着手中的竹简,王翦眉头紧锁。这些都是李信伐楚的最新军报,是尉缭按照与自己的预先约定先后送来的,逐一描述了秦楚两军各自的用兵线路及战事。
第一封军报讲的是,秦军于攻克项城翌日继续南下进军。按原计划,此番二十万大军分作两部,均为各兵种的混编:一支秦军以先前的关外老军为主,共计六万,由蒙武率领,向项城东南方的寝城进发;另一支则是十三万新锐秦军,由李信亲率,攻向项城西南方的平舆;项城则留下近万名步卒驻守。两军各自进军均大大张扬声势,既是源于李信蒙武对自身战力的自信,也是有意诱使楚军来与自己决战。然一路攻来两军都未遇抵抗,休说楚军,便是寻常楚民都不见一人,沿途村落十室九空,想来直到平舆、寝城也不会遇到大军了。
看着这封军报,王翦目露狐疑,放到一旁又展开接下来的两卷竹简,它们都是李信蒙武各自捷报的副本。李信报说,平舆兵力城防尽皆薄弱,城垣低矮壕沟浅窄,秦军根本没有用连弩大炮,只是先以战车骑士击溃了城外营垒的守军,步卒借数十架轻便云梯登城,区区一个时辰便拿下了平舆,清点全城后发现,守军只有三千,粮草辎重所剩无几,城中民众两日前便纷纷南逃了。
蒙武的军报大同小异,言寝城已被拿下,兵力几乎毫无损失,派去打探的斥候也回报说城父守军虽多了许多,可楚军主力显然仍不在那里。蒙武推断,项燕大军必定集结于汝阴,自己下一步准备留下步卒构筑壁垒,只率车士骑兵北上进攻城父,如此可节省时日;待到攻克城父时,寝城壁垒也必然完工,那时再与李信合兵一处,十万大军直捣汝阴,进可大破项燕楚军,退亦可撤至寝城壁垒,无论进退都游刃有余,可谓万全之策!
接下来的第四封军报,讲述的是李信后续战事:据斥候回报,平舆周遭鄢陵、蔡阳、阳城等城的守军各两三千不等,有的城邑正向外搬运粮草辎重,民众也正四散逃亡,世族封地城邑更是全数搬空,却仍不见大军。李信准备先在淮北站稳脚跟,再寻楚军主力,是故将大型兵器连同步卒一并留在平舆等城,自己则率领着全部车士骑兵赶往城父,准备与蒙武会师。
合上这几封战报,王翦心绪更加沉重起来———李信目下已占据了淮北半壁,不料始终没有遇到主力,这绝不正常。若依常理推测,项燕放弃平舆、寝城,只将主力大军部署在汝阴,当是要彻底丢弃淮北,大军据守淮南,与秦军隔淮水对峙周旋,世族搬空封地、楚地民众大肆南逃,显然与这点呼应。然而王翦很清楚,项燕绝非等闲之辈,绝不会一仗未打便放弃淮北这片膏腴之地,而项燕背后的楚王与元老大臣们更不会。如此铺排最大的可能是,项燕是在以示弱之法诱敌深入,然后寻觅战机反击!
然则,这战机究竟何在?楚军战力差,私卒即便战力略强,却也无法与秦军锐士正面抗衡。若欲击败秦军,项燕唯有三法……
“楚军战力不足,若欲击败秦军,唯有三法。”
城父以东百里之外的蕲城幕府中,面对着各族元老大将们疑惑不解的目光,项燕沉声道。
王翦将竹简一把推开,眯起眼睛———
———其一,长期固守各大城邑,在守城战中消耗秦军兵力,挫动秦军锐气。
然若如此,项燕便不该放弃平舆、寝城等重镇……
“……一便是固守城邑,与秦军一城一地逐一纠缠,然我等楚军尽皆轻装,又无重型守城器械;对手却是连弩大炮冲车云梯一应俱全,是故我等必不是秦人对手。长期对峙下来,失陷淮北仍只是时日长短之别。”项燕的语气分外凝重。
———其二,寻要害地段设伏,借地利之便,将秦军围而聚歼,如孙膑破庞涓那桂陵、马陵两战。然则……
王翦这样想着,从席上站起身来,在厅堂中默默转悠着。
“……二便是伏击战,然淮北之地一马平川,纵有大片林地可设伏,却也无从围住对手。”项燕的声音回荡在幕府,元老大将们个个面面相觑。
———其三,趁秦军回撤之际,自背后追杀。
紧闭的门扉被轻轻推开,王翦一双白眉紧锁,望向远方频阳的山野。眼前儿媳和孙儿正在玩蹴鞠,他却完全视而不见。
“……然若秦军落败,全速回撤,我等却可趁追杀之际,重创秦军!”
项燕话刚落点,元老大将们便是一片不屑的啧啧声。
“老夫并非自相矛盾。”项燕目光扫过了大帐,“老夫谋划,正是要把这三样战法合在一起。”
啧啧声停止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项燕身上。
“第一步,弃淮北大片城邑,全部兵力辎重撤至平舆、寝城以南,再多方示伪,既诱使秦军分兵驻守,弱其兵力,又使其以为我等早无战心,准备逃往淮南;第二步,以重兵固守汝阴,正面阻击秦军;第三步,老夫亲自率军猛攻城父蒙武部,断秦军退路;第四步,各族私卒也尽数由繁阳开出北上,合力围剿!”
大帐中一片明显粗重起来的呼吸声,元老大将们兴奋了。(
豪门鲜妻:腹黑总裁惹不得)
“如此,秦军便有了三大劣势:其一,须分兵驻守攻克城邑,兵力大大分散;其二,轻视我军战力兵力,不会预做防备;其三最为紧要,主将李信本就精于奔袭战,更有去年王贲奔袭攻楚之成功战例,眼见此等形势,极有可能……”
———放弃重装,轻兵来袭!
想到这里,王翦心头顿时咯噔一下。
“大父,小心!”
耳畔忽然传来了孙儿王离的大喊,王翦正在懵懂之间,却不料一样圆滚滚的物事挟着呼啸声陡然飞来,重重砸上了额头,待那物事滚落在地才看清,原是一支正在滴溜溜转的革鞠。
“大父败战了!败战了!哈哈哈……”
孙儿拍着手咯咯大笑着,儿媳的惊叫也无法掩盖那清脆笑声,王翦却伫立在原地,愣愣出着神———
———若放弃重装,只用轻兵,面对兵力超过自身的楚军,还有胜算么?
“败战了!败战了!……”
孙儿的笑声不住回荡在耳边,王翦只觉周身血液陡然凝固了。
“楚军主力,究竟跑到何处去了?”
尽管夜风寒凉,王贲却仍久久伫立在帐外,向北远眺着暮色中渐渐黯淡下来的淮水,心下隐隐有些不安。
王贲在此番灭楚之战中任务有二,一是为李信预先探察楚军主力何在;二是待李信渡过淮水、猛攻寿郢之际突兀杀出,截断楚王君臣的退路。是故早在李信动身前,王贲便率领着这支两万人的偏师悄悄渡过淮水,找到了目下这处预先选定的隐秘营地。此地位于淮水南岸、蓼城以西百余里的山谷中,埋藏于此的粮草堪堪够两万人半月用度,换言之,依照李信原定谋划,半月之内王贲部便要配合猛攻寿郢的主力秦军迅速开出,包抄后路。
然而,令王贲担忧的恰是这点。
他昨日又收到了李信军报,云自己与蒙武顺利会师城父,然楚军主力仍是连影儿都不见,李信自己也觉有些不对劲儿,好在斥候回报说,城父以南的汝阴守军有万余人,守城楚将是项燕幼子项梁,是故自己下一步计划是先攻克汝阴,擒获项梁后向他拷问项燕主力何在。接到这封军报后,王贲同样大为疑惑,他这几日不断散出一批批斥候在周遭探察,却只发现小股私卒在陆续北进,除却寿郢周遭有三万常驻兵马护卫,整片淮南始终未见大军集结。思虑之下,他相信楚军主力仍在淮北,是故终是向那里派出了斥候,只是此间路途遥远又要渡淮水,不知斥候何时能归……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尽管天色黯淡,王贲却仍能认出那是自己派出的斥候;更要命的是,他在疾驰中还猛烈挥舞着一面大大的绛旗,这正是敌军主力集结的标志!
“快,随我上前接应!”王贲一声大喝,向着马厩狂奔而去。
“原来如此!”李信双手一把拍在了案上,一脸恍然大悟。
“甚事?”蒙武颇有些莫名其妙。
“咳!我等都被骗了!”李信苦笑着摇摇头,伸手递去几方木牍组成的阴书,“王贲军报说,大批楚军与民众自繁阳南逃,官民加起来足足十几万,将渡淮水;人皆风传楚军回寿郢后,要继续逃往江南!”
“怪道不见人影儿!”蒙武也“呼”地一下猛站起来,“我等还欲与他大战,不料他就没想留淮北!如此说来,汝阴楚军必是断后的!”忽又想起了什么,“然则,会否是项燕示形之法?楚军主力也可能潜伏别处!”
李信点头:“也有此种可能。然楚军若真逃入江南,必定后患无穷!王贲兵力不过两万,根本堵不住南逃楚军主力,倒可能被项燕反过来吞掉!目下我等必须立即攻克汝阴,渡过淮水,再寻楚军决战!”
“可我等步骑混编,跑不快……”蒙武迟疑起来。
“那便留下最后这批大型兵器,车骑改轻装!”
“……”一向粗豪的蒙武此刻倒慎重了起来,“可若改作轻装,楚军人数又多,打得过么?”
李信沉默了片刻,他不是没考虑到这种可能,然而几乎是立即便打定了主意:“楚军纵占上风,我等也不致立即落败,毕竟秦军战力远胜楚军!再者老将军你还在寝城构筑了壁垒,大型兵器与辎重都有囤积,只要我等能与项燕相持一两日,这些兵器足可及时运到,那时必胜无疑!”
“……”蒙武本想说一句寝城壁垒尚未修成,踌躇了片刻却还是没有吭声,只点了点头。
“若项燕楚王真逃入江南,我等便再难与其决战!”李信语气极其坚定,“江南水流大泽纵横交错,去哪儿捕捉楚军主力?目下有险也有图,值得一试!
老将军,你等老军都是步卒,跑不快,不如南下寝城壁垒为后援,随时准备运送攻城器械,李信亲自领兵攻汝阴!”李信说着挎起了自己那面繁弱之弓。
“诺!”众将一同拱手,雷鸣般应道。
4
“杀杀杀!男女老幼一个不留!枭首!车裂!坑杀!腰斩!……”
八岁的项羽口沫横飞地大喊着,狂奔向汝阴城头,双手还胡乱挥舞着一根比他手腕还粗的大树枝,这树枝与他身高一般长短,对一个八岁孩童来说显然太过沉重,他却仍挥得虎虎生风不亦乐乎。
“要杀谁?”一个高大的阴影一面大墙般挡在了面前,无比熟悉的威严声音随即响起,项羽微微扬头,看到了父亲那严厉的眼神。
“杀秦人!”项羽大喊,双目死死盯住了父亲。
项超微微低头望着儿子,望着那奇特的双目。孩子才不过八岁,个子却已快到自己胸口,远比同龄幼童高大,成人后必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彪形大汉;然而最奇特的还是他那双眼睛,每只眼睛竟都是两个瞳仁。项超记得,父亲那位好友楚南公精于相术,说过这叫重瞳子,传说中只有舜帝才生有这般异相,此子天赋异禀,绝非寻常小童,若好生管教日后前途未可限量;然若放任自流,也必会为祸天下!楚南公的话始终回荡在项超心底,也正因此,他对儿子向来极为严厉,而天不怕地不怕的项羽,也最是害怕自己这位不苟言笑的父亲。
“竖子知道个甚!回去!”项超皱着眉喊道。
“就不走!我也要守城!”项羽梗着脖子粗声喊。
项超没有再同他费口舌,两手一伸一抄径自抱住了儿子,直接将他拖下了城垣。这于他并非易事,项羽个头不小,又在拼命挣扎,项超虽是猛士却也颇费气力。
“放手!我要守城!要杀秦人!”项羽使劲儿挣扎着,挥舞着手中那根大树枝,拼死想摆脱父亲那双强有力的臂膀,却还是被一步步拖了下去。
“那般大个子,整日不读书不练剑,就知道瞎吵吵,杀秦人杀个屁!项氏如何出了你这般不肖子!”项超怒骂道。
“阿兄,这是做甚?”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经意间想起,父子俩同时抬起头,正见全身戎装的项梁立在眼前。
288
“季父!”项羽如蒙大赦大喜过望,挣脱了父亲扑到项梁身旁,项超无奈地叹了口气。
项梁伸手抚摩着项羽的头:“阿籍,季父替你断后,拦住你阿翁,你且速速撤军!”
“善!”项羽大是振奋,“季父,你定要全师而归,同阿籍一道撤回江东!”
说罢再不理睬自己阿翁,呼喝着重又挥舞起手中那根粗大的树枝,径自一溜烟跑掉了。(
超级神警)“你也太骄纵此子了。”项超没好气道。
“我项氏直系,毕竟只他一根独苗。”项梁望着项羽远去的身影,目光中满是怜爱。
“你与女萝多年无子,怨得了谁?”项超皱起了眉。
项梁淡然一笑,岔开了话题:“阿兄,斥候来报,李信果然只率轻兵杀来汝阴了,只怕就在午后,我已报阿翁了。”
“哦?好事!”项超陡然兴奋了,“我这便去繁阳,与各族私卒北上,汝阴交与你了!”
“阿兄放心!我等家眷皆在城中,焉能不死战护城!”
项超没有再吭声,只是弯下腰,向自己的幼弟深深一躬,直起身来大步走下了城垣。
午后时分,天边涌起了一条细细的黑线,转眼便成了黑压压的一片阴云;
与此同时,一声声牛角号也渐次传来,先前还只细若游丝,很快便越来越响亮清晰,待到城垣守军已听得清楚时,那片阴云已覆盖了整个汝阴郊野。来的果然只是战车飞骑,除了攻城必需的壕桥和云梯外,秦军只带了两万射士,其他所有大型兵器竟一概留在了城父。
李信果然中计了。
想到这里,伫立城垣上的项梁从面具背后发出一声刺耳冷笑,转身面对着身后那一排排守军,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这支项氏私卒始建于庄跻暴郢之时。其时楚将庄跻率领的乱军大肆杀戮楚国世族,一时震惊了天下,老世族们于是纷纷在自家封地组建私卒,合力绞杀
这场暴乱,而其中战力最强、出力最多的便是这江东子弟兵,它的规模始终保持在四万人上下,目下已传至第三代。这些私卒大都是震泽一带渔猎隶农出身,项燕父子将他们每个人都视如己出,更仿效当年吴起打造选练之士,无论何人一概赏罚分明,对私卒的待遇更是远超楚国官军。也正因此,这些江东子弟们对项氏衷心拥戴,直将项燕视作自己再生父母一般,若论士气的高昂、纪律的严明,他们绝不逊色于七大战国的任何一支精锐大军。而目下,驻守汝阴的虽不过万人,项梁却有足够自信能抵抗李信的轻装秦军。
“列位同袍!”项梁低吼道,“我等自江东千里迢迢赶至淮北,为的便是今日这一战!方今天下能抗秦保楚者,唯我江东子弟兵!目下秦人不自量力,抛却重装只以轻兵攻城,决然不是我等对手,我等正可借此良机重创秦国,擒杀虎狼!”
“擒杀虎狼!”汝阴城垣上一片慨然高喊。
与此同时,秦军大阵之中,李信伫立在那辆孤零零矗入半空的司令云车上,也在细细端详着楚军的城垣。
“终是,可以一战了……”望着对面戒备森严的汝阴城,李信心下陡然涌
起了斗志———对也,如此楚军才堪为秦军对手!想到这里挥出手中令旗:“各部听令!三万车士改作步卒,主攻汝阴城垣!骑兵四野散开,截杀逃亡之敌!
两万射士箭矢掩护!材士营以壕桥云梯开道!”
隆隆鼓声中,司令云车上的巨大令旗左右摆动,各方阵色彩各异的旗帜也先后摇摆应和着;紧接着各阵杀声大起,密集的箭雨随着鼓声骤然扑向城头,黑压压一片的士卒们簇拥着一座座壕桥云梯,在箭雨的掩护下密密麻麻拥向城垣;一队队骑兵也化作一道道黑色利剑,四散开来,分别向着汝阴城两翼包抄过去。
“守住!谁也不许后退!”另一边,项梁的声音即使在震天杀声中也同样清晰,“杀到最后,我与同袍们死在一处!”
的确没一个人后退。尽管秦军的箭矢挟着声声呼啸连连飞上城头,不时有一个个楚军士卒应声倒下溅起道道血花,其余人却仍毫无畏惧,或是抛掷火脁鸱脚,或是张开盾橹籍幕,或是以城堞为掩护,自悬眼中射出箭矢,或是齐齐吼着号子砸下滚木石。即使是已被箭矢射伤的士卒们,也都纷纷挣扎着拔出伤口的箭镞,撕扯下一片战袍匆匆包扎好便艰难爬起来,重新扑向城垣。
厮杀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攻防双方没有任何松动退却的迹象。司令云车上的李信不禁惊讶了:汝阴守军的战力与先前平舆等城相比,实在是天渊之别!
如此强悍的战力,如此高昂的斗志,休说这次攻楚自己没有遇到过,便是灭国大战以来都从未遇到过,这分明是全盛时期赵军的样貌!一时间,心下竟不由
得对楚军涌起了一丝敬意。
虽然这般,若说拿不下这座汝阴城,李信却也是万万不信的。眼前的楚军战力固然惊人的强大,但除了弓弩和滚木石外,实在没甚强大的防守器械,狼牙拍行炉悬脾塞门刀车等一概阙如。仿佛是巧合,攻城秦军固然都是轻装,可守城楚军也同样是轻装,此种形势下能够最终决定成败的,只能是双方的兵力对比。而李信很清楚,守城楚军只有万人,自己麾下却是八万大军,只要持续不断地连番猛攻,最迟明日必定能攻克汝阴。
“将军,我等久攻不下,是否调来大型兵器?”正面主攻的章邯匆匆赶来,一抹汗水高声问道。
“……再等等看!”李信稍一迟疑,终是摇了摇头:大型兵器本就笨重,需要众多士卒推运,即使目下立即运来,最快也要一两日后才能到,那时秦军肯定已拿下汝阴了;此后自己便要迅速南下寻找项燕主力,这些大型兵器显然又成了累赘,为防楚军偷袭,肯定还须在这汝阴再筑一道壁垒,相形之下实在得不偿失。想到这里不由得大喊了一声:“再加把劲儿!”
“大司马!李信猛攻两个时辰,折损两千不能下城;季公子还能顶住!”
“蒙武如何?”
“刚刚动身,准备南下寝城!城父守军只有五千!”
“善,战机已至!”
项燕大步登上山塬,远眺着西面的城父,双目闪过一丝凛冽光芒。
此时,他已领作为先锋的江东子弟兵悄悄开出了蕲城,在城父以东五十里的这片山谷中秘密潜伏了一个时辰,听到蒙武动身的消息,项燕仿佛嗅到了胜战的气息,心念电闪间已然算清了自己与对手的兵力———二十万秦军已分出近半兵力驻守各地城邑,李信蒙武两军又已分开,此时集中主力猛攻一部,必能大胜!
“莫起鼓号,传老夫将令:突袭城父,追击蒙武!”
一片寂静的山谷中顿时响起忙碌声,紧接着又变成了错落有致的脚步声,其中偶尔夹杂着战马喷出的响鼻、一两声短促低沉的交谈。沙沙脚步声从密林中,从洞窟中,从四面八方纷纷响起,一同向谷口汇集。转眼间,月光下一个个黑影组成了一排排大墙,江东子弟兵们用草木盖住了可能反光的甲胄盾牌与兵刃,都已整装待发了。
望着这些被自己视为子侄的私卒们,挺立戎车上的项燕颇有些感慨。这一战原本没必要自己亲自领军:蕲城一带大军足足十五万,面对着放弃轻装的秦军已然占了优势,自己坐镇后方足矣。阿缠阿超便都提出可由他们领军为前锋,但都被自己否掉了,毕竟这是志在必得的关键一战,容不得任何闪失。只有初战获胜,朝野的世族元老们才可能继续团结一心,合力支撑楚军,若是出师不利,庙堂必会因败北而大起争端,楚军内部也必会爆发各族间的纷争,那时楚国便当真要如当年赵国般不攻自溃了。(
九重韶华)是故尽管凶险异常,项燕却还是坚持自己领兵。
“只要各族私卒皆无差错,江东子弟兵便是尽数战死,也算值当!”
想到这里,项燕挥起了手中的令旗,一片巨大的黄云随即无声地涌出了山谷,在淮北原野上散作股股浪潮,向远方的城父扑去。
5
夜已深了,汝阴的攻防战却仍在继续着。
仍然是震天的杀声,箭矢的呼啸,滚木石被丢下后血肉模糊的沉闷声响与阵阵哀号,浓浓的血腥、汗臭和烟尘混杂在一起,氤氲在战场的各个角落。
不同的是,目下城头和郊野上都已亮起大片火把,摇曳晃动着,如条条灯火长龙在盘旋飞舞。斑斓的火光照亮了士卒们锃亮的甲胄,承载着那沉重攀爬步伐的云梯,不时从城头云梯上跌落的尸体,还有一张张布满血污却又目露凶光的扭曲面孔,一道道映在石壁上挺戈挥剑却又不断倒下的影子,一缕缕从城垣上不住向下淌的鲜血。
一条条火龙在喧闹中分散开来,一同扑向城垣,涌上城头后便像溪流融入大海一样不见踪影,然而后面的火龙却仍是绵延不绝地继续涌来,一次又一次,浪花扑向礁石般永无止境,永不停息。
从午后到目下,从艳阳高照到夜色阑珊,秦楚两军已毫不间断地激战了五个时辰,楚军伤亡了六千余人,而秦军竟然损失了近万名士卒。听到章邯报上的伤亡兵力,司令云车上的李信心头越发沉重了。
“将军,是否暂停休整?”章邯问道。
李信咬了咬牙:“让兄弟们再撑会儿。我等已攻上城头,楚军战力也大不如前,再过一两个时辰,必能拿下汝阴!”
“……诺!”章邯终是一拱手,慨然应道。
李信死死盯住了远方的汝阴城垣:“都给我扛住……”
“都给我扛住!”项梁摘下黄金面具,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蕲城主力出动了!繁阳私卒开始北上了!”
“万岁!”已疲惫不堪的江东子弟兵们重又振作了起来,继续奋不顾身地杀向拥上城头的秦人们,几乎是纯以血肉之躯阻挡着敌人的攻势,秦军士卒纵然一剑劈倒一个,却更有三五个人扑上来,倒在地上的那个也死死抱住敌人的双腿,有的还张开已沾满了鲜血的白森森的牙齿,向着秦人的牛皮战靴啃去,气力大些的甚至一跃而起扑过去,硬是将对方狠狠推下城垣,与敌人同归于尽。
种种酷烈的场面,竟使习惯了轻兵绝杀的秦军都大为惊讶。
暮色依然浓重,火把的海洋依然在翻滚怒号,交战双方谁也没有注意到,黑暗的天穹中已开始聚集起大片大片的阴云。
此时,汝阴城中的一座高台上已摆好祭坛,四支火把摇曳着,映出了祭坛正中的一个纤瘦身影。围绕祭台下的楚军们敬畏地仰望着她那飞扬的衣袂和飘舞的发丝,他们知道,这是项氏一族的巫女,也是将军项梁之妻,项氏每次有战她都会随军出征,为楚军赐福,向敌人诅咒。楚人畏天命信鬼神重淫祀,楚地巫风也极浓,也正因此,他们极是爱戴这位巫女,只要有她在场,所有人心下都会分外踏实;目下项梁命他们守在这里,也正是要他们保护这位巫女,直到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女萝伫立在午夜的祭坛上,明亮的双眸映着熊熊火光,望向远方的秦军,深吸一口气高高抬起双臂,歌声随之便划破了夜空: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台下所有楚人都不禁一凛,女萝的歌声与以往大不相同,无比威严阴沉;更要紧的是,她此番唱的是《九歌》中的《大司命》。在楚地传说中,司命分为少司命与大司命,少司命主管人之子嗣,大司命主管的则是人之寿命;换言之,少司命主生,大司命主死,这大司命便是死神!
仿佛真的在回应她的召唤,此刻汝阴的郊野忽然风声大起,呼啸的狂风扑灭了大片灯火,漫天的飞沙走石使攻城秦军骤然大乱了起来。
“报———!”极尽惶急的尖厉呼喊竟遥遥传到了云车上,李信一抬眼,但见一名浑身浴血的骑士正策马狂奔向自己,赶到云车下便连人带马一同翻滚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蒙武有险?”李信心下一颤,忙飞身跃下云车,奔向那名骑士。
“令飘风兮先驱,使膃雨兮洒尘……”
祭坛上的火把纷纷被扑灭,台下的楚军士卒几乎睁不开眼睛,女萝却丝毫不受影响,仍然伫立在狂风之中,整个人平添了一丝鬼魅气。
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了整个旷野,照亮了大惊失色的秦军士卒们,他们甚至一时忘却了与敌军厮杀,只是又惊又疑地抬头望向瞬间归于沉寂的夜空,茫茫然不知所措。
“将军,蒙武,蒙武……”伏在地上的那位骑士喃喃道。
“老将军到底如何了?”李信拼命摇晃着骑士,“说啊!快说!”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汝……”
女萝的歌声仍然回荡在祭台之上,回荡在汝阴城头,回荡在郊野上。
滚滚沉雷自天边响起。短暂的惊愕之后,秦军士卒们继续呐喊着、高呼着,挥动着手中的兵刃,重又扑向了楚军,只是这喊杀声已被翻滚的雷声湮没,他们既听不清别人在喊什么,也听不清自己在喊什么。
巨大的雷声中,骑士艰难翕动着嘴唇,李信却什么也听不见;他大声问是不是蒙武遇到了楚军主力,可骑士也同样听不见。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女萝的声音陡然拔高,陡然变得无比凄厉阴森,披散的长发竟齐齐竖了起来;祭台下的楚军士卒们大为惊骇,纷纷跪倒在地。他们知道,这是大司命最直接也最可怕的自白:茫茫九州、天上地下,所有生灵的寿命,都掌握在我手中!生杀予夺,但凭我意!
“蒙武遭袭!整整十五万主力!”骑士拼尽全力喊道,口中随之喷出一股血花。
恰在此时,一道霹雳从天而降,正好击中了孤零零伫立在郊野上的司令云车!
但闻一声巨响,刹那间电光烁烁火光闪耀,破碎的梁柱木屑化作齑粉骤然炸裂开来。云车下的士卒们猝不及防,个个被坠落的木片铁料砸得头破血流,他们抬头看去,但见整座云车正冒着火星黑烟吱嘎着坍塌下来,于是不由得纷纷向后退去。随着又一下沉闷声响,方才还高高伫立着的司令云车陡然间已瘫成了一堆木料,那面秦军大纛更是碎成了片片破布!
“放弃攻城!全军回撤,随我接应老将军!弓弩断后!平舆各城驻军全数开出,放弃所有大型兵器,全速向寝城集结!”李信双目陡然间变得血红,连声嘶吼中声音已完全扭曲。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
祭台之上,女萝依然高唱着,一道道电光不时照亮了那鬼魅的身影,楚军士卒们仍然低头跪拜着,这些面对鲜血面对死亡从不知皱一下眉的勇士们,此刻却人人震慑于那强大的自然之力;他们仿佛真的看到那阴森恐怖的大司命,在滚滚乌云的簇拥下,伴随着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从天而降,将自己的怒气尽数
倾泻于人间!
瓢泼的大雨纷纷降下了。
“将军!平舆守军发来急报,繁阳以南,大批楚军杀出!”断后的骑士飞马来报,马蹄声和喊声在大雨中极尽急迫。
“多少人?”
“漫山遍野无穷尽,数不清!”
“啊!”
李信陡然面色惨白,一个踉跄便向后倒去,身旁的司马军吏们急忙齐齐伸手托住了他。
“快!快撤军!”李信挣扎着推开所有臂膀,拼尽全力重又站了起来。
“铠甲马具都淋了雨,行动不便!”
“全数丢弃!”
“雨中道路泥泞,战车难行!”
“战车塞道,只骑驾马!”
“汝阴城门大开,守城楚军也杀出来了!”
“快!快撤军!”李信只剩下了这一句话,他猛地抹了一把满脸的水,也不知那是雨,是汗,还是泪。
当李信蒙武各自统领的秦军同时陷入了困境时,作为后援根基的陈城,仍然一如既往地平静。
洞庭兮木秋,
涔阳兮草衰,
去千里之家国,
作咸阳之布衣。
……
厅堂中的散漫琴声与低沉吟唱全然淹没在了风雨声中,昌平君一把推开手中那张名贵无比的青翻琴,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外面暴风骤雨的恣意肆虐。
李信蒙武的进兵方略,他完全知晓;项氏父子的谋划,他也完全知晓。对他来说,这是一场没有秘密可言的战事,这也是一场胜负早已明了的战事。领军二十万攻楚,在李信自己,在蒙武,在秦王,在整个朝野眼中,这一战志在必得,然而整个秦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二十万兵力远远不够。当秦王决定只以这多兵力进攻楚国时,便已注定要咽下自己酿好的这杯苦酒。
虽则早就预见到了李信的兵败,昌平君却一言不发,只眼睁睁地看着李信蒙武前去送死,他甚至还颇一丝不苟地担负起了此次攻楚的后援,总司粮草辎重。
只不过,早在李信发兵之前,他便预先通过秘密渠道,将秦军的进兵计划全数告诉了项燕。
尽管屋子里灯火黯淡,昌平君却还是遥望着摆在屋子角落里的一块石刻,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秦篆:
“又秦嗣王,敢用吉玉宣璧,使其宗祝邵?,布檄告于不显大神厥湫,以底楚王熊相之多鱙。昔我先君穆公及楚成王,是戮力同心,两邦若壹。绊以婚姻,?以齐盟。曰世万子孙毋相为不利。新昂大沈厥湫而质马。……”
这篇文字,被后世称为《诅楚文》,是秦楚丹阳之战前夕,由当时的宗祝邵?做的,为的是历数怀王之罪,以求神保佑击败楚军。望着这篇文字,细细回想着秦楚两国之间数百年来剪不断、理还乱的瓜葛,昌平君心下隐隐涌起
了一丝伤感。
如《诅楚文》所言,春秋时期,秦楚两国几乎是世代联姻结盟,危难时刻都曾帮助过对方,申包胥哭秦廷便是其中最著名的一次。然而谁曾想到,从惠文王时起,一切都变了。那位翻云覆雨朝秦暮楚的秦相张仪,公然以商於之地六百里骗得楚怀王与齐国解约,此后又翻脸不认账,竟说秦国要献的不过是自己那六里封地!楚怀王大怒之下发兵攻秦,于是有了接下来的丹阳之战,于是有了这篇《诅楚文》。然而在这篇石刻中,惠文王不仅丝毫不提秦国对楚国的欺骗,却反咬一口,说楚怀王背叛了秦楚十八世盟约,要毁灭秦国社稷、威胁秦国百姓,当真恶人先告状!
当年的那场丹阳之战,结果世人皆知:楚国一战损兵八万,大将屈‘等七十余名将尉被俘,诗人屈原悲愤难抑,做《国殇》以祭奠阵亡将士。自此之后,秦国便开始一步步欺压楚国,而楚国也因此一步步走向衰落,完全可以说,楚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秦人害的!
昌平君又回想起了自己与秦王相处的这些年。他不是没曾试图改变秦王、改变秦国,他曾跟着吕不韦宣扬《吕氏春秋》的学说,结果文信侯被秦王罢了相,又被迫饮鸩而亡;他曾热心斡旋秦燕和谈,希望两国能免却兵戈,结果荆轲刺秦事发,自己受牵连而失势;楚国向秦国主动提出求和,他虽促成了两国达成盟约,然而转眼之间这盟约便重又破裂;王贲灭魏之时,他拼尽全力试图阻止决水灌大梁,以免魏地民众伤亡,不料被秦王一口回绝。目下秦国又开始灭楚,这灭楚能带来什么?还不是无穷无尽的杀戮,还不是无穷无尽的牺牲,还不是秦王踩在遍地鲜血中登上权势的巅峰,成为空前绝后的独夫民贼?
既如此,自己又当何去何从?自己身上流淌着楚国王族的血,在这关键时刻,是继续助纣为虐,助秦人灭亡楚国,还是弃暗投明,转投故国,与楚人共抗虎狼秦国?
昌平君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否对,但无论如何,他并不后悔。
“昌平君,下定决心了么?”
清脆的銮铃声伴随着一个女人般柔和的声音,骤然在房间的角落里响起,昌平君扭过头去,看到那块《诅楚文》的石刻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小小的暗门,暗门前站着一个苍白清秀的年轻公子,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如夜空中两点寒星般闪烁着光芒。
“我意已决,子房。”昌平君坚定地点点头,“我等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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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又他娘被骗了!”
这是李信终于在寝城郊野的混战中找到蒙武时,对方说的第一句话,沙沙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天已大亮了。李信抹去满脸雨水,望见灰蒙蒙的天穹下潇潇的雨幕中到处是赭黄色的楚军衣甲,包围着追逐着堵截着黑色洪流。秦军纵然整肃依旧,一路且战且退中仍不时丢下大批尸首,浸泡在雨水血水积成的血泊中,混乱的脚步纷纷踏过,不时溅起一朵朵红色的水花。
望着眼前的一切,李信狠狠咬住了下唇。尽管身上已有两处箭伤,然则与心头的痛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得知蒙武遇险,他立即下令放弃围攻汝阴,全力回救,不想项梁竟突兀率军杀出汝阴,死死咬住了身后。李信先是意图全速撤退,借飞骑的速度甩掉项梁,不想大雨之中道路泥泞,无法全力飞驰;轻装楚军虽都是步卒,脚程却快得惊人,根本甩不掉。李信不得不下令徐徐撤退,前军后军彼此交替掩护,一路且战且退,狼狈不堪地奔波了一夜方与蒙武会合,可士卒们已精疲力竭,此等形势下若再行厮杀,只怕不等楚人攻来,自家便先累倒了。
“楚军杀过来了!”
后阵响起了士卒们的叫喊,望着雨幕中那大片的赭黄,李信目眦欲裂,一声大喊“截住楚军”便猛击起战鼓。骑士们随之一片山呼海啸的应和,齐齐举起手中短剑,那些由车士改为骑兵的士卒们也举起长戈弓弩,迅速排成一个个锥形阵,向着对面楚军慢慢蠕动起来。他们战力本来在楚军之上,然此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车骑最大的冲锋优势根本无从发挥,刚与楚军交战便陷入了胶着,马上的骑士只能不住拨动着马头,艰难保持着平衡,一边伺机挥动长戈短剑劈砍着;而一旦楚军砍伤战马,几乎立刻就被掀翻在地,跌入遍地泥水中,往往还不及重新爬起,便被跟上来的楚人一剑刺穿身子或一戈啄入胸膛。
“下马!改作步卒!”眼见骑士们陷入苦战,李信大喊道,身旁的军令司马将一直高擎在手的鸟旗晃动了三圈再一把丢下,又举起了绣有猛虎的令旗。
“不必!我等都是步卒!”蒙武的大喊骤然响起,李信扭头望去,正见蒙武部大阵中同时竖起两面令旗,一面饰有旄尾,一面饰有翎羽,紧接着鼓声大起,那些老卒迅速分为两阵,一阵双手挺矛在前,一阵握铍举盾在后,呼喝着呐喊着排成一列列纵队,寻着空当纷纷插入苦苦抵挡的秦军骑士阵中,如林的长矛齐齐刺出,一面面盾牌纷纷抵挡在后,立即在骑士们面前横起一道铜墙铁壁。
骑士们大松一口气,纷纷掉转马头退后,在老卒头顶重新挥出短剑长戈,一同抵御起了楚军如潮的攻势。
“这才是楚军主力,十五万!项燕亲率!”好不容易暂时挡住楚军,蒙武终
于稍喘了口气,大喊道,“我等刚一前往寝城,项燕便拿下了城父,又一直跟
在身后追杀!大半夜了!”
“伤亡多少?”
“七万老军战死三万!”
“不行了,我只六万车骑,你我兵力加起来也不够,又都疲惫不堪,只能撤军!我等撤到寝城,驻守壁垒与楚军对抗!”
“壁垒……壁垒还他娘没筑好!”蒙武懊丧地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
“……唉!”李信咬着牙狠狠一跺脚。
“再向西撤,撤到平舆!”蒙武大喊道。
“不行,私卒正由繁阳北进,不待我等赶到,便肯定拿下平舆了!我等谁也不知,楚国私卒这般多!”
蒙武惊愕地瞪圆了眼睛,又是愤然大叫:“那却怎办?项燕占了城父再南下攻来,城父自然也去不得了!”
“撤向项城,再退回陈城!”旁边的章邯急忙道。
“也只能这般了!”李信点头应道,“我等……”
“将军!”又是一名骑士飞马赶到,“昌平君在陈城起事反秦,绝了我等粮道!”
“啊?!……”所有人都愣住了。
昌平君?反秦?
尽管瓢泼大雨仍旧下着,李信早已浑身湿冷,可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却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一丝寒意从脚底升起,直蹿进心里,竟比得知蒙武遇袭更加震惊。
———昌平君不是秦王王叔么?不是当了多年丞相么?这多年来不是一直勤勤恳恳操劳政事么?不就是被秦王罢了相又派到陈城了么?难不成是因被罢相便起兵反秦?荒唐!
然而无论何种原因,这最后一击都确定无疑地彻底打垮了秦军。李信知道,自己不仅再也没有扭转败局的希望,而且还要滑向更深的深渊!
———“留在陈城的大多是昌平君从属,人皆死士,足有数百人,已分兵几路袭杀陈城官吏,说等楚军攻过来后,要开城降楚!”
“昌平君疯了么?好端端如何作起乱来?”蒙武怒骂道。
“若真断绝粮道,我等便是全军覆没!”李信却没心思再多想昌平君为何反秦,心念电闪间已拿定了主意,“好在随军军粮还有不少,我等这便向北撤军,
速速通知各处守军,全数放弃淮北各城,一同撤向砀郡旧魏地,在大梁会合!”
“善!大梁一带还有我关外老军,楚军必定无力继续北上!”蒙武也点头赞同。
“报———!楚军后援又来了!”
李信蒙武极目望去,但见秦军后阵又是赭黄色楚军蜂拥而至,铺满了整个原野,雨幕中那面赭黄色大纛上的“项”字分外惹眼!李信不由得咬紧了牙关:“老将军,你等老军先走,李信断后!此番攻楚乃我大言误国,唯有以死谢罪!”
“屁话!”蒙武突然大怒了起来,“明明是整个庙堂的错,何能算你一人身上?秦王不也赞同你谋划么?我等大将不是谁也没反对么?连那王翦……”刚说到一半便生生截住了话头,猛然记起了王翦的话———
“老臣只觉,还当六十万大军……”
“悔不听上将军之言,终遭此大败!”李信痛心疾首道,呛啷一声拔出佩剑横在颈上。
“将军不可!”身边的章邯与司马军吏们一拥而上拦住了李信。蒙武也劈手夺下李信佩剑,红着眼睛连番大喝:“若说谢罪,我等人人都须谢罪!目下当务之急乃全师回秦,先回咸阳再论罪责!”说着转身大吼:“关外老军上前!”
呼啦一下,周围一片白发黑脸的都尉司马们都拥了上来。
“老兄弟们!而今我等攻楚大败,若无死士断后,便是全军覆没!”蒙武雷鸣般的吼声穿透了重重雨幕,前所未有的震撼人心,“我等打了几十年仗,杀敌无数,早够本了!我等当留下挡住楚军,日后让后生们为我等报仇!”
“将军聒噪!谁没个死?哪个怕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都尉喊道。
“哪恁多话!我等留下便是!”另一个满脸沟壑纵横的老司马道。
“快,后生们快走!一群楚人,怕甚来!”又一个独眼的军侯道。
一片激越吼声回荡在雨幕中,老卒们个个丢下战甲、头盔、盾牌,脱掉战袍,露出伤痕累累的水淋淋赤膊齐齐排成一排,远远望去直如一道遍体鳞伤的古铜色大墙一般———
———轻兵绝杀!这是秦人延续了数百年的战法,放弃一切防护,只以血肉之躯与敌手抗衡,唯处危绝之境方有此战法!
“列位老叔……”李信死死咬住下唇,泪水和着雨水扑簌簌落下,他推开身边的司马军吏们,大步来到老卒们组成的血肉大墙前,扑通一声拜倒在泥水中,“老叔们人人戎马一生,此役过后当解甲归田,这最后一战,李信本该为列位挣得灭国大功,却不想,不想……”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马革裹尸乃我等心愿,老死病榻才没出息!将军快走!”老卒们纷纷吼道。
“迎击楚军!”蒙武大手一挥厉声叫道,“战鼓全起!鹰旗!圆阵!……”
惊天动地的鼓声与雷声交相轰鸣,用来指挥死士的鹰旗在雨中招展开来,老卒们呼喝咆哮着举起兵刃盾牌,一边抵御着楚军如潮的攻势,一边重新排起队列,但见一个个黝黑赤膊随着鼓声在雨幕中来回晃动,片刻工夫便百人一队,排成了足足数百个大小不等的圆阵,每处圆阵都是矛戟等长兵在外圈,戈铍盾牌等短兵在内圈,弓弩旗鼓则居于阵心。这是专门用来防御自保的阵法,混混沌沌形圆而不可改,然则一旦结成便再无法移动,只能是在死守中耗尽兵力。
“后生!”留在最后的蒙武,两只大手托起了仍跪在泥泞中的李信,又重重拍上了他的肩头,“你与俺那俩儿子一般年岁,俺心底也当你子侄一般。听老叔一句:这次败仗,非你一人之错,你谋划无差!秦王不会怪你,老叔不会怪你,战死同袍在天之灵也不会怪你,关中秦人只要明白个中道理,也不会怪你!
没甚可恨自己的!回了咸阳好生休整,下次领举国大军重来,俺不信打不过楚人!快走!”
李信抬起眼睛望着蒙武,看到他那原本粗犷而苍老的面容,一时间竟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好!”李信深深吸了口气,“老叔保重,大梁等你!”
老将军笑了,露出了雪白而齐整的两排牙齿。
“你老叔命硬,长平活下来了,邯郸活下来了,肥下、番吾照样活下来了,赵人都杀不死,楚人更杀不死!俺还要活着回频阳,把王翦那老匹夫揪出来!”
这是他留给李信的最后一句话,说罢也像那些老卒一样,赤膊散发,挥舞着长剑冲向了楚军。
“老叔,活着回来!”李信撕心裂肺的哭吼,穿透了重重雨帘。
“传令项梁:交他四万兵马拖住蒙武,余部随我追击李信!”
望着如潮水退却般茫茫涌向雨幕中的秦军,项燕抹了把满脸雨水,扭头大喝道。
“诺!”军令司马一声应和摇起了令旗。楚军很快便一分为三,中间的项梁部依旧正面猛攻,其余楚军则分成一个大大的“人”字,从那一座座圆阵的空隙和左右两翼掠过,继续向着已开始远去的李信大军追击而去。
三日之后,项氏父子在已被楚军收复的陈城会合了。在三日三夜毫不间断的追击中,项燕与各族私卒分头围剿李信大军,连破两座壁垒,全歼七名都尉所部秦军,歼敌至少十万。百余年后的太史公,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记载了秦人这场前所未有的溃败:
“……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秦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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