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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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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歧见

    1

    掘开鸿沟水口三个月后,大梁终于落入了秦军手中。(焚天绝神

    大水已被抽去,原本高大坚实的城垣成了一片废墟,夯土瘫成了一堆堆泥山,城中所有的房舍也都已坍塌,到处可见饱受饥饿与瘟疫困扰满脸无助的魏国灾民们,各个角落都弥漫着冲天臭气,偶尔甚至可以看到浸泡水中鼓胀着肚腹的腐烂尸首。踏入城中的秦军将士们人人皱起眉苦着脸屏住呼吸,脚步落在臭水中时也格外当心,以免踩到什么秽物。

    秦军开进大梁城用了一个时辰,可擒获整个魏国王族、将魏王假关入囚车押赴咸阳却只是转眼间的事,灭亡魏国当真算得上兵不血刃。然而当王贲匆匆率领着将士们把大批粮食衣物军帐等救灾辎重分配给灾民之际,关于他的众多流言也慢慢传开了,有人说,拿下大梁后,王贲刚捉住魏王假便处死了他;也有人说,王贲因灭魏不利而憋了一肚子火,进了大梁城后随即下令屠城,将整座大梁城杀得鸡犬不留;还有一个故事更广为流传,说是王贲攻破大梁后悬赏捉拿魏王假幼子,幼子的乳母得知后背着小公子匆忙逃亡,有人劝她献出幼子以换封赏,却被她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这乳母由此成了六国争相赞颂的对象,而灭魏统帅王贲自然也成了白起那样的狰狞屠夫。

    “能与武安君并列齐名,岂非王贲幸事?”听到士卒们转述这众多流言,埋头于大梁民治的王贲一声冷笑,重又扎入了堆积如山的军政事务中,丝毫没将这些攻讦放在心上。

    大梁灾民大体安顿后,王贲接到了王命,奖掖之余又带来两个消息,一是楚国几家老世族不满秦楚盟约,私自出兵进攻南郡,南郡守秦腾正在下令全郡备警,料无大碍;二是召王贲回咸阳,参加论功授爵大典及接下来的大朝会,商讨接下来对齐楚两大国的用兵事宜。特使蒙毅还说,齐楚皆为昔日强国,楚国目下又突兀进攻南郡,是故庙堂对此次商讨分外重视,陛下一反先前灭四国时的放权任事,准备亲自主持此次会商;除一直负责灭国大战的上将军外,先前分散驻守的各路秦军统帅,以及庙堂之上的股肱重臣也都要参与进来,是故少将军当早日赶回咸阳。

    “而今,我也是一路统帅了!”手捧秦王的王命,王贲颇有些感慨。

    送走蒙毅后,他将一应民治尽交新任的砀郡郡守,自己便领护卫马队匆匆赶向关中,回到咸阳未及歇息便直奔那座自己阔别了多年的上将军府而去。王贲这般急着去见父亲,既是想听他对接下来的灭国之战究竟有甚打算,也是想知道他对自己还有何告诫。他知晓父亲虽对自己要求严格而至于苛刻,心底对自己却仍是无比看重,只不过从不肯说而已。

    匆匆踏入上将军府邸,王贲大步走进幕府正厅,见眼前陈设的粗简硬朗与军中别无二致,开阔的正厅中一色青石地面,一张摆有兵符印信刀笔简牍的长大奏案陈设于正中,左手是剑架弓架盔甲架,右手则是一排排书架木笈,堆放着捆扎码放齐整的诸般兵家典籍。

    而目下,父亲也正是立在书架前,只不过目光并非盯住书架,却是默默望着书架旁角落里的那根石柱,那柱身上刻有一行大字,字迹极尽粗犷。王贲知道,那是当年武安君白起亲手刻下的———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只要读过兵书,便必会读过《孙子兵法》;而只要读过《孙子兵法》的,也必会知晓这开篇第一句。只是,武安君为何独独将这句话刻在这里,父亲又为何这般看重这句话?

    “见过上将军!”王贲拱手亢声道。

    王翦应声转身时,王贲看到他的脸庞,当即心下一沉。分别了不过大半年,父亲竟仿佛倏忽间苍老了许多:原先魁梧壮实的身子已消瘦了,本是浑圆的脸庞也拉长了,额头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那原本白多黑少的头发须眉更是一片霜雪……王贲这才记起,灭国大战开始时父亲是五十五岁,而今是秦王政二十二年,父亲已年过六旬了,若是在频阳老家,这般年岁早该甚事不想甚事不做,只踏踏实实在家享清福做田舍翁了,却还有哪个老人如阿翁这般操劳军国大事?……一时间,心头居然隐隐涌起了一丝伤感。

    不过,王翦却并不知儿子心下在想甚,投向他的目光仍旧犀利无比。

    “魏地平定了?”

    “平定了。”

    “可有魏人骂你残暴?”

    “自然有,然则,我不计较。”

    “纵不计较,心下也无愧?”

    “兵争岂有不死人之理?我没那般滥仁。”

    “兵争自是这般,然屠城呢,你也心下无愧?”

    “上将军何意?”王贲愕然中又颇带些愤然,这次他建下灭国大功,本来颇为兴奋,一直以为父亲纵然口上不夸,也定对自己另眼相看。不料当真见了面,不仅丝毫不提这大功,反倒是百般诘问,当真岂有此理!

    “你说何意?”王翦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天下皆传,你攻克大梁后大肆屠城,你还与老夫装聋作哑?”

    王贲一愣,紧接着便是哑然失笑,笑容颇有些讥讽:“上将军如何不多想想?那大梁水泡了三个月,城中无粮又疫病横行,守军困顿交加只能束手就擒,我又何必踩着遍地臭水到处杀人?那些传谣信谣之人,如何连这点儿粗浅道理也不肯想想?”

    尽管儿子的最后一句颇有些刻薄,王翦的目光却还是渐渐和缓了,这才叹了口气:“罢,老夫错怪你了。老夫也决然不信你会屠城,然此流言毕竟传遍天下,三人成虎之理,你该当知晓。”

    在王贲的记忆里,这似乎还是父亲头一次向自己道歉,尽管如此,他仍没有回答,只鼻中哼了一声。

    “此番你灭魏立功,过几日朝会当能连晋数爵,你我父子都将是朝中高爵,人或有物议,也在情理之中。www.hljxwb.com

    “……”王贲皱起了眉,心下颇有些惊讶。当年灭赵之时,父亲也受过诸多非议,不是全不在意么?如今怎又计较起了口舌?想到这里,没好气地憋出一句:“只要秦王信得我等,旁人如何说,由他去!”

    听儿子提起秦王,王翦微微一怔。王贲尽管注意到父亲目光中隐隐闪过一丝失落,却也一语不发,只望着父亲负手在厅中转悠着。

    “王贲,你说,齐楚两大国,当先灭哪个?”短暂的沉默之后,王翦背对着儿子开了口。

    “先灭楚!楚国方生事端,欲击我南郡,正是发兵好由头!”

    “用兵多少?”

    “二十万足矣!”

    “如何都这般看……”王翦没有转过身,只低声咕哝了一句。

    “上将军之意?”

    “老夫,仍无定见……”

    “……”

    这个答复令王贲大为意外———大朝会就在三日之后,会上便要正式决定下一步灭国方略,阿翁身为上将军,岂能不知事先谋划好大致方略?目下他竟说自己仍无定见,可能么?……满心的疑惑中,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忽然闪过心头———莫不是秦王对阿翁起疑心了?但他紧接着便否定了自己:这多年灭国大战,秦王何时不是放开手脚,任凭阿翁挥洒将才?任何谋划只要呈到案头,秦王还不是只点点头便听任阿翁铺排?不对不对,其中必有奥妙……心念及此忙一拱手:“敢请上将军明示,可是朝局有变?”

    “无有无有。”王翦忙转过身来摇头摆手,“朝局无异,你莫多想。”说罢又是一声叹息,“只是此中内情,一语难尽。目下朝会未开,老夫也不当乱讲,一切都待会后再说。你且记住,无论朝会何样,自家都一切如常,明白否?”

    “……”王贲再一次愣住了。

    “去吧,老夫需想想事。”

    “南郡战事吃紧否?”

    “疥癣之疾,不足患也。”

    “既如此,王贲告辞!”王贲只得一拱手,眼看父亲点头便转身夯石般腾腾腾走了。

    王翦则既没有吭声也没有动,只是默默地望着儿子的背影,久久伫立着。

    “灭楚,二十万?……”他低声喃喃道,却不知是说给已经听不到这话的王贲,还是自言自语。

    2

    天色已黯淡下来,王翦却仍久久站在上将军府的正厅里,暮色中如同一根黑柱般挺立着,目光始终落在石柱上那行出自白起之手的大字———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何时,方能明白此中道理啊……”

    儿子并不知道,在他来上将军府之前,秦王便已私下拜访过自己了。

    秦王政亲来拜会王翦,为的自是商讨灭国大战。目下秦国已连灭四国、虏获三王,北疆虽仍有燕代残部却已不足为虑,天下唯余齐楚两国实力犹存,是故接下来便是两大问题:两国何者为先?又用兵几多?毕竟,这最后两个大国都曾有过赫赫威势,都曾有过数十万雄兵,都曾有过明君强臣,也都曾称霸一

    方,实力堪称在伯仲之间。此种形势下,纵然你主张先灭此国,又如何能肯定彼国就不该先灭?

    还在王翦领大军班师之后、楚国尚未发兵南郡之时,这两大问题便浮出了水面,接风兼庆功的小宴上,秦王甚至已就用兵次序预先问过众将。大将们多主张先攻齐,其中又以李信意见最具代表性:灭国大战一直先易后难,楚齐两国相比,楚地广袤,齐地褊狭;楚人悍勇,齐人怯懦。显然灭楚难,灭齐易,当先攻易者。众将当时对这一意见一致赞同,只有王翦提出了相反意见———先灭楚。

    “李信对齐楚两国之评判,老夫赞同,然对其灭齐主张却有异议。所谓难易之先后,皆当视时势不同而定。灭国大战之初,我等确乎先灭韩国,然此中因由非因韩国易灭,而在大局考量。韩为天下咽喉,若不灭韩,全力攻赵必有肘腋之患。就实说,若算上蒙骜桓驣为将时的战事,我等先灭者恰是最难的赵国。而今老夫主张先灭楚,也在目下大势:先灭齐,则楚人可能援齐,齐人败战还可南逃入楚,为灭楚平添阻力;先灭楚,则齐国必不来救,待楚国灭亡、自家孤立天下之时,甚或可能不战而降,只灭楚一战便可安天下。是故先灭齐固然更易,先灭楚却更利大局,陛下明鉴。”

    ……

    这次会谈之后不久,楚国突兀进攻南郡的消息便传到咸阳,王翦相信,这一事件无疑使秦王更加坚定了先行灭楚的决心———秦楚刚刚和谈,楚国便背约攻来,岂不给秦国一个绝佳的出兵借口?据说那次小宴过后数日,秦王便召李信入宫,说了些甚却不得而知;后来他又亲自来上将军府拜访自己,问起了伐楚兵力。

    “老将军之意,灭楚需兵力几多?”秦王政的语气分外诚恳。

    “举国之兵,六十万。”王翦不假思索地答道。

    “六十万?”秦王政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六十万。”王翦仍是坚定地点点头,重复了一遍。

    秦王政不置可否,沉思了起来。

    望着沉默的秦王,王翦笑了。若按常人看法,自己向秦王提出要举国之兵,必是想借机拥兵自重;而秦王的惊讶也必出于同样的担心。然而王翦心里清楚,以秦王的磊落,以秦王的敬贤爱才,以秦王对自己的尊敬和信任,他绝不会有这等怀疑,他若果要生疑,自己与李牧对峙近一年时便会生疑了,何待今日!

    此等看法,只能反过来证明那些口舌之徒自家的胸襟狭隘和目光短浅。王翦明白秦王的真正心思:六十万大军尽数前往楚地,一系列巨大难题便骤然凸显,匈奴、齐国与燕代残部不防了么?粮草辎重跟得上么?府库财货足够周转么?

    兵器盾牌箭矢衣甲帐篷军马战车又得新增多少万件?运输粮秣打造兵器构筑营垒的民夫工匠还得新增多少万人?如何进兵、如何作战方能保证这六十万大军尽数铺开而不致相互掣肘?……一言以蔽之,目下秦国固然国力雄厚,然则能撑得起如此大规模用兵么?纵然能最终灭楚,自身却又要付出多大代价?当年长平之战秦国虽胜,五十余万大军却也伤亡过半,紧接着便陷入了近二十年低谷,真可谓惨胜如败,而今面对一个疲弱楚国,秦国真有必要倾举国之力,继长平大决之后再打上一场规模空前的旷古大战么?

    “以万乘之国,攻万乘之兵,非多不能制敌。(九阳帝尊)楚地方五千里,城邑三百余座,若逐一攻克分兵驻守,不知需兵力几多,当年武安君自蜀地南下攻楚,虽能破其众而不能取其国,原因正在于此。是故六十万大军只是灭楚底线,兵力不够则万事休谈。”

    “然则,当年灭赵也只用了半数兵力,这楚军战力却远不及赵军……”

    “秦赵多年厮杀,陛下也最知赵国根底,故有此评判,却不知楚赵形势大不相同。我等所见那屡战屡败之楚军,乃是王室官军,然官军之外尚有各族私卒,兵力总数只怕不下官军,战力更不容小觑!”

    “老将军何以知之?”

    “……老夫年轻之时,曾与此等私卒交过手,还险些丧命。”

    “……”

    “楚国分治传统浓厚,每家世族都如小诸侯国一般,举国诸侯林立几如周初分封,纵然我等攻克郢都俘获楚王,各大世族仍可各自为战,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武安君曾对诸将说:破楚易,灭楚难。是故,灭楚非举国大决不可!”

    “……”秦王低头沉默了。

    “老臣言尽于此,陛下明鉴。”王翦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

    “老将军,且容本王回去思忖一番,你却也再好好想想,你我君臣大朝会上再议,何如?”少顷,秦王政抬头笑道,笑容却颇有些勉强。

    王翦本想再多说几句,却终是生生忍住了,只说出一句:“陛下若不知楚国境况,可问昌平君。”

    ……

    缓缓踱到兵器架前,王翦从那几柄剑器中抽出了一口吴钩。这是吴、越、楚三国流行的特异兵器,剑身如镰刀般弯曲,用法也迥异于中原战国的兵刃。

    拄着这支吴钩,王翦细细回想着自己与秦王关于攻楚的那番问对。秦王对自己主张的淡漠,显是因不知楚国底细所致,然则便是自己,对楚国知道的就一定比秦王多么?

    若非邯郸之战时险些命丧项燕之手,只怕自己也对楚国一无所知吧。

    正如吴钩名字中虽带“钩”却非真正的钩一样,楚国虽也是战国七雄之一,但确乎是各国中的异类,它是唯一一个未经周王室分封而自行称王的邦国,楚文明也全然迥异于中原:浓郁的巫风,洒脱不羁不讲韵脚的楚辞,妖冶斑斓的漆器,浪漫旖旎又不乏刚烈血性的楚地民风……体现在政治体制上,便是那浓厚的世族分治传统。

    春秋时期楚国对周边诸多小部族的扩张,不同于中原诸侯纯粹的武力征讨,而是常常通过盟约来迫使那些小部族臣服;换言之,楚王本身便相当于另一位周天子,而那些小部族名义上虽被吞灭,实际却仍保留了相当大的自治权,其中一些小部族逐渐坐大,便慢慢形成了后来的楚国老世族,又渐渐与楚王分庭抗礼,一同垄断了楚国国政。这盟约臣服、世族分治的政治传统,对楚国产生了两方面影响。其一,盟约臣服的扩张方式使楚国顺利并吞了大批部族,从而拥有了各大战国中最广袤的土地、最众多的人口、最得天独厚的地利条件,若当真能加以整合凝聚,则实力实在不容小视;可另一方面,各大世族分割把持了国政,庶民们永远身处底层,邦国各阶层间无法任意流通,自然也就无法通过自我更新来保持活力,整个国家因此渐渐变得因循守旧抱残守缺。战国之世,列国纷纷开始变法图强时,只有楚国还在固守着自己的落后传统,二百年来竟只经历了吴起推动的那一次变法,即或那次变法,也是刚有了些许苗头便被世族贵胄们合力绞杀了。直至目下,这个邦国还保留着最多的隶臣和私卒、最广大的世族封地,政治体制远远落后于中原列国。

    得天独厚的地利与落后的政治传统,这二者杂糅在一起,使楚国成为天下最难以捉摸的邦国,它既可能最强大,却也可能最弱小。虽则很难在列国之间争霸称雄,然而别国若想将它一口吞下却也实在难而又难。几乎可以说,秦国想要灭楚,便相当于将先前四国从头到尾再灭一遍,此中艰难无以言表;况且楚国还有项燕,有此人在,自然更将加大灭楚之艰难。秦王能意识到么?咸阳庙堂能意识到么?

    ……

    王翦叹了口气,重又环顾起这座上将军府。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式住进来,其中缘由,既是因忙于灭国大战,无暇回咸阳,也是因他实在对这座上将军府充满了敬畏———这是武安君当年的住所,也是司马靳当年的住所,这里每个角落都留过他们的痕迹。就任上将军之初,王翦便暗下过决心,直至自己成为武安君那般一代名将、真正为秦国统一了天下,才会住进这里。而今在秦王眼中,在朝野眼中,自己已算名将了,秦国也将要统一天下了,可在王翦本人看来,自己尚无法与武安君比肩,统一大业却是真正到了紧要关头。而今摆在秦国面前的,是灭国大战以来最为强大的对手、最为艰苦的一战,只有击败这个对手,只有拿下这一战,自己才能当真问心无愧地接受朝野的赞誉,秦国才能真正有资格说自己统一了天下。

    自己心下已有了足够准备,可秦王呢?咸阳庙堂呢?整个秦国呢?心下也有了足够准备么?

    王翦又想起了当年的长平之战,想起了秦赵两军各自的统帅———武安君白起,马服子赵括,这两人恰是一对鲜明对比,武安君的谋定而后动、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刚好映出了赵括的轻言兵事。他记得清武安君那永远看不出喜怒甚至永远没有表情的面孔,也记得清死去的赵括那张原本俊朗英挺,却被饥饿疲惫和愧疚自责折磨得失去光彩的面孔。这两张面孔,一面是他发誓要仿效的对象,催他奋进;另一面却是他血淋淋的教训,使他自省。(重生之官场鬼才)在自己四十余年的戎马生涯中,这两张面孔一正一反,如一枚秦半两的两面镌刻在他的心头,又如两面铜鉴悬挂在他的人生道路上,无时无刻不映照着他的心胆,拷问着他的魂灵。

    沉思中的王翦,重又将目光投向了那根刻有武安君字迹的石柱,仍旧直勾勾地盯着那行字———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不可不察也……”王翦叹息道。

    “上将军,右丞相请见!”幕府正厅外响起了军吏的呼喊,把王翦迅速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昌平君?”王翦自言自语了一句,语气中满是惊讶。

    3

    “上将军,熊启突兀造访,多有冒昧。”

    “丞相言重了。”

    王翦只简简单单答上这一句,便沉默了。

    连枝灯的灯火已尽数点燃,照亮了昌平君的肃穆面容和一身本色布衣。这位庙堂重臣不过四旬出头,老成持重的神情却与王翦如出一辙,只是目下却带着一丝隐隐忧虑。

    面对这位官职实则与自己平级的丞相,王翦没表现出任何热络,反而颇有些近于警戒的冷淡。秦国君臣间多年来都有个不成文的默契,大臣们非朝会不妄议国事,也不私相聚集,以免借机结党或行种种徇私之事。昌平君主政多年,自不会不知此等规矩,他与王翦平素也私交不深,今日却如何突兀有此举?若非他多年清廉天下尽知,王翦是断然不会见他的。

    “我等朝臣虽不当私相聚议,然自今日起,熊启已非丞相了,上将军莫存疑虑。”昌平君淡然笑道。

    听到这里,王翦心下一跳:传言果然成真了。

    有关昌平君将被罢相的消息,王翦约略听过,却并未如何在意。传言云,燕国求和之时,昌平君是最积极主张秦国受降的庙堂重臣,正是在他的力主下,秦王才决意接受献图,又命他招待燕使,却不想那荆轲实是刺客,九宾大典上险些要了秦王性命,尽管最终事败,昌平君也大是内疚,于是向秦王提出辞去相位之请,秦王当时并未应允,显是想给昌平君一个将功补过的良机。王贲伐楚、楚国求和之际,昌平君斡旋秦楚和谈成功,似乎也证实了尚有回旋余地;然而庙堂商议王贲的灭魏谋划时,昌平君又站了出来,公开反对水淹大梁,也使他与秦王的政见分歧变得天下皆知。依大臣们的私下揣测,昌平君的罢相怕是只在灭楚前后,而目下他的来访,终于证实了这一点。

    “……当时熊启力主秦楚和谈,不想如今楚国背约,秦国自然灭楚在即,熊启留于庙堂多有不便,还是走了好啊……”昌平君说罢幽幽叹了口气。

    王翦眉头微微一皱:“昌平君自责过甚了。秦楚和谈,本不过一时权宜,秦国需稳住楚国,楚国需暂避兵锋,方有此会盟。然则战国之世,哪个邦国会将盟约当真?哪个邦国会将自身存亡寄托在盟约上?单说秦楚两国,嬴熊两姓世代联姻,可真正打起仗,还不都是翻脸无情?此番楚国背约,与君无关。”

    说着又着意抚慰了一句。

    “熊启自是知晓,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熊启,终不能与秦王上将军同心啊……”

    王翦没有吭声。在这点上,昌平君倒确有自知之明。他是吕不韦之后的第二任丞相,上任最初几年戒慎戒惧,表现总算差强人意,但灭国大战以来声望

    便显著黯淡了下来,这不仅是因他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只能留在咸阳镇抚四方,更因他与秦王对灭国大战的方略产生了根本分歧,由此导致两人隔阂日渐深重。王翦还记得,灭国大战之初,昌平君便一力主张秦国应效法武王灭商,纵将六国国土纳入秦国郡县,却也当存留六国宗庙社稷以为抚慰怀柔,从而减弱六国民众反抗之心。当时还是自己提出了反对意见:若留六国社稷,便是留下了作乱祸根,日后一旦有了风吹草动,六国世族必会以此为根基,寻求叛秦复国!最终秦王听从了自己,否决了昌平君的意见,昌平君虽未再坚持,然看他本心,显然仍没放弃自己的主张……

    “上将军,熊启目下已免相,过几日便要赶赴陈城镇服,大朝会显是赶不上了。今晚来拜会上将军,非是为打探朝会口风,乃是要劝上将军,也是请上将军劝陛下。”

    “劝老夫?劝陛下?”王翦惊讶地扬起了白眉。

    “一言难尽!”昌平君一声喟叹,“熊启也知,我大秦早晚要灭尽六国,而今又恰逢楚国生事,灭楚自然箭在弦上,熊启无从阻拦,然为大局计,仍聒噪几句:灭楚之战,与先前灭国大战不同。楚地不同中原,楚人血性也远超中原人,春秋之时便睥睨天下,不肯服从周室,难以武力征服。当年武安君焚烧楚国王陵,使楚人恨秦入骨,方有邯郸之战出手援赵之举;而今秦国若强行灭楚,楚人必定死战不降,难保秦国不会重蹈燕国伐齐之覆辙,务要慎之戒之。”

    “以君之意,我等该当如何?”

    “上将军若能进言陛下,仿当年文信侯灭周化周之法,保留楚国社稷,恩威并用,或可化去楚人敌意,使之俯首称臣。”

    王翦一双白眉拧了起来,缓缓一声叹息:“老夫直言:昌平君对楚评判切中要害,只是方略全然南辕北辙。昌平君纵然去相,仍不忘文信侯之政?荆轲刺秦之事,仍未使君警醒?”

    “楚人憨直,不似燕人狡诈!”昌平君神色间显然大不服气。

    “可楚人却也悍勇,不似周人淳厚。”王翦的笑容很是温淡。

    “……”昌平君无言以对,久久沉默后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向王翦深深一揖,径自告辞了。

    三日后的黎明时分,一支马队护送着一辆毫不起眼儿的轩车出了咸阳一路向东,正午时分在灞桥驿站停下歇息,一袭布衣的昌平君缓缓下了车,颇见惆怅地回望着远处的咸阳城。

    对于自己的免相,昌平君并无太多失落,令他放心不下的反倒是楚国命运。(妙手狂医

    之所以如此,正因他身上有着一半楚国王族血统。

    昌平君的父亲是楚考烈王的族弟,多年前考烈王熊完为太子时,跟随他入秦为质,在秦国一待就是十年,也顺理成章地娶了一位秦国公主,生下了他。

    十年后,熊完秘密回国继位,他的父亲也在归国之列,却将妻儿留在了秦国。

    熊启由此在秦国长大,并在同为楚系外戚的姑母华阳夫人的斡旋下出仕,很快成了庙堂上仅次于吕不韦的二号重臣。秦王政九年,也正是吕不韦、他和另一位王族重臣昌文君,一同平定了禣之乱。

    然而尽管有功于秦王,但大臣们皆知,昌平君内心深处与秦王其实是有歧

    见的,这歧见的根本,在于秦王恪守的商君之法与吕不韦宽政主张之间的分歧。

    当年昌平君是吕不韦的得力臂膀,也是《吕氏春秋》的最主要支持者,吕不韦被免相流徙又饮鸩自裁后,昌平君本已做好了受牵连的准备,不料秦王出于安定大局考量,反倒要他接替吕不韦为相,自然,这也是有条件的———领政可以,但不得干扰既定国策,不得再去宣扬《吕氏春秋》学说。昌平君权衡再三后终是答应了,当时他的考虑是,《吕氏春秋》虽不适于这刀兵连绵的大争岁月,然天下一统后,却比商君的战时法治更适合秦国,到时秦国必将重新审视《吕氏春秋》,而自己也将使文信侯的学说真正变为现实!……可昌平君没有想到,秦国尚未统一,自己便要离开中枢庙堂了,日后还有机会重新影响国政么?

    马蹄声迅速传来,陡然烟尘大起的官道上,一辆传车疾驰而来,赶至驿站前驭手猛然勒住缰绳一跃下车,又高举起一样金灿灿物事:“符节在此!速换驾马!”

    “何等军务?是否涉密?”驿站的传宰们七手八脚地更换驾马时,亭长也快步迎了出来,一眼便望见驭手手中的羽檄,知晓这必是重大军情,不由得警觉了起来。

    “不涉密,无妨!”驭手从车中取下一只皮囊大灌了两口,反倒是一脸神采飞扬,“好事:楚人攻南郡不利,已然退兵!”

    “彩!秦腾将军好样的!楚人孬种!”驿站的传宰们、马队的骑士们齐声喝彩起来。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一旁昌平君脸色却极是难看。震天的欢呼声中,他默默转过身,向自己的车驾怏怏走去。

    “终究,难免一战啊……”这是昌平君离开咸阳地界前的最后一句话。

    4

    咸阳殿内外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放眼望去一片人头攒动;特异的是,这些长案前坐着的不光是峨冠博带的文武大臣们,更有众多士卒庶民以及他们的父母妻子,身着簇新的缯帛纹绫,静静听着长史蒙毅宣读封赏王命。

    目下山东列国六去其四,天下泰半土地皆归于秦,庙堂早计划大肆铺排隆重庆贺一番。尽管不久前也传来了楚国背弃盟约、进攻南郡的消息,然在秦腾等南郡守军的防御下,楚军终是无功而返,反倒使自家承担了背约的恶名,也给了秦国一个绝好的伐楚口实,几乎成了国人笑谈,是故不仅没有影响到这次授爵大典,反倒更添了几分谐趣。

    此次授爵实在堪称庙堂大手笔。依据秦王书命,蒙武、秦腾、李信、杨端和等主力大将各晋了三四级爵位,其余近百名裨将、都尉、军侯也各晋了两三级,士卒民夫中晋爵者更多;牺牲的数万将士也各自由家人继承爵位,战死者本人得以厚葬故乡,刻石立碑以彰忠勇。不过最令朝臣们惊讶的还是王翦、王贲父子,王翦已升为了大庶长爵,在朝臣中乃头等高爵;而王贲目下已是右更爵,在其他大将们当中也是首屈一指,一时众人不禁议论纷纷,惊愕赞叹羡慕甚或嫉妒者皆有。

    听到蒙毅念出自己爵位时,王贲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颇有些局促,他还不习惯面对这多形形色色的目光,于是很自然地望向坐在王座右首第一位的父亲,心下却又惊愕了起来———父亲竟对这天大的封赏浑然无觉,半眯着眼睛一动不动,酣睡了一般!

    “这是做甚,怕人眼红么?”王贲心下一阵不快。

    王命宣读完毕,万岁的喊声便响彻了大殿,大殿内广场上诸多将士民夫依军功高低,分别从内侍手中接过金璋紫绶、银璋朱绶,待到平日难以享用的太牢少牢纷纷奉上、醇厚凛冽的醇酒酎酒下了肚,个个都兴奋得红了脸颊红了眼圈,秦国万岁秦法万岁秦王万岁的高呼连绵不绝,场面蔚为壮观。秦国向来重罚厚赏,且多是重罚将尉官吏、厚赏庶民士卒,正与兵法那“杀贵大、赏贵小”的主张暗合,是故历次授爵,秦王都要仿吴起励士,将有功将士们请入王城共享王宴大彰荣耀,如此自然大大激励将士们奋战之心。

    听着这一声声高呼,秦王政心头也不禁涌起一股豪迈:七年了,从自己前往杜县阅兵到目下,倏忽间已过去七年了。父亲、大父乃至历代先祖统一天下的梦想,终于经由自己的双手逐步实现,自己敢不再接再厉,完成这等旷古伟业?

    授爵仪式持续了一个时辰,当有功将士们在内侍的导引下次第退出王城广场后,紧随其后的大朝会也开始了。整个大殿安静下来后,秦王政目光炯炯地扫视了大殿一周,浑厚的秦音随即回荡起来:

    “列位臣工:七年来,我大秦已灭四国、虏三王,行将统一天下,实现我秦国六代七王之百年心愿!今日朝会,便是要议定对楚之用兵方略,各位放开说话!”

    两侧席位中一阵嗡嗡声响,然而却无一位大臣开口,就连向来心直口快的蒙武、李信几人都若有所思地沉吟着,这在秦国庙堂的朝会上当真可以说是前所未有。众人的沉默,是因自己对楚国实在知之甚少,即或是专一负责敌情打探的尉缭也不例外。大臣们当中,只有上卿李斯和昌平君是楚人,然而李斯不通兵事,昌平君又已被免相,不在眼前。其余人只知楚国对外屡战屡败,王贲袭楚之胜、楚攻南郡之败便是明证,却拿不准楚国国力、楚军战力究竟弱到何种程度?楚国是像韩国那样不堪一击,还是像赵国那样虽已大打折扣却仍不容小视?楚军是如燕军那样剽悍灵动擅长游击偷袭,还是如魏军那样厚重顽韧善于固守防御?一切都不得而知。(攻心计,总裁99次追妻)既然连对手实力都不明,又怎能凭空托出方略?

    众人如此反应,秦王也颇有些意想不到,于是很自然地望向了王座右首,期待着王翦的态度。他太清楚王翦在灭国大战中的功劳,也太清楚王翦在庙堂上的分量,目下既然别人都不肯吭声,王翦的意见自然格外重要。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王翦半眯着眼睛,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

    秦王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头,想问王翦又忍住了。他明白,上将军之所以如此,必是因自己不肯接受他举国大军灭楚的提议,想到这里转向大殿:“其余臣工有无定见?”

    口上虽这般说,目光却投向了王贲身旁的李信。

    从本心说,一干年轻大将中,英气勃发的李信最对秦王脾性,李信灭国大战以来的表现也更使秦王对他青眼有加。而今的授爵大典,李信也是右更爵,其提拔之迅速仅次于王氏父子,他也在目下秦军大将中声誉鹊起,俨然是又一颗冉冉将星了。

    “陛下!李信请抛砖引玉!”看到秦王政期待的目光,李信一声清亮的呼

    喝,终于第一个开了口,眼见秦王深深点头便霍然起身,从袖中抽出厚厚一卷楚国地图,递给趋步奔来的赵高由他挂起,然后指点着地图高声道:“陛下、诸位请看!楚地广袤,占据整个南中国,然荆江、吴越、岭南诸地尽皆蛮荒,唯淮水流域富庶风华,先有陈、蔡、薛等国开发,后有中原列国拉锯争夺之余大兴农桑,众多世族封地集结于此,楚国泰半兵力粮草财货集结于此,国都寿郢等重镇也集结于此。以李信之见,拿下淮水楚地,便等同于拿下整个楚国!”

    “既如此,如何用兵?”秦王政不禁微微欠身问道。

    李信的手指向了淮北:“一支主力,一支偏师:主力大军直取淮北,意在击溃楚军主力,夺取都城寿郢;偏师进兵淮南江北,使楚国王室贵胄不能渡江南逃。只要平定两淮,江东岭南便不足为虑!”

    “灭楚兵力几多?”

    “不计偏师,主力大军二十万,足够!”

    “彩———!”大臣们都折服于李信语气中那种沉雄的自信,不由得爆发出了雷鸣般的喝彩。此前也有不少人觉得李信虽将才了得,有时却略显浮躁,不似蒙恬王贲那般扎实,而今观之,李信显然已完全成熟了。而秦王政却更是感慨,接风小宴上决定灭楚后,他便事先将李信召入宫中,询问了他对于灭楚的谋划,李信当时十分痛快地答说二十万,后来听王翦力主六十万大军时,自己还颇有

    些拿不准,担心李信是否托大;不想今日朝会之上,李信意见竟得到了文武众臣的一致赞同,顿时放下心来,觉得自己果未看错人。这样想着又转向王翦:“上将军,李信方略,你意可行否?”

    “……”王翦沉默有间,终是摇摇头,“老臣并无定见,只觉灭楚仍当六十万大军……”

    “六十万?”蒙武咕哝了一句,“鸟个楚国用得了这多兵马么?”

    “上将军,若当真举国大军齐出,粮草财货民夫等等都大成问题,秦国撑得起么?”秦腾也道。

    “再者,北边尚需防备齐国、燕代残部与匈奴,也不可轻易南下……”蒙恬沉吟道。

    “依黑冰台打探,楚国淮北诸城兵力,总计三十万上下。论战力虽是远不及秦军,最大长处却在剽悍灵动,号称轻利蚹?,卒如飘风。”国尉尉缭虽未直接给出自家评判,话语中真正意思却是再明确不过。

    “甚剽悍灵动,怕是逃命跑得快!”蒙武一句插科打诨,顿时惹来一片笑声。

    “老夫……”面对着众人疑惑的目光,王翦想了想,忽然淡淡一笑,“确是尚无定见,我姑妄言之,诸位姑妄听之。老臣言尽于此,陛下明鉴。”说罢又眯起眼睛,微微低下了头。大殿内随之出现了短暂沉默,众人都不吭声了。

    “王贲,你意如何?”秦王政望向王贲。

    “二十万灭楚,无大碍!”王贲一句话掷地有声。

    “其余臣工何意?”秦王政又望向整座大殿。

    “二十万灭楚!”杨端和、辛胜、羌?等大将喊道。

    “二十万灭楚!”隗状、王绾、李斯等文臣也喊道。

    “二十万灭楚再灭齐!”蒙武吼了一嗓子,举殿登时哄然大笑,殿内气氛顿见缓和,众人随之**辣议论了起来。左丞相隗状提出灭楚以陈城为后援根基,由坐镇于此的昌平君督办粮草;国尉尉缭说,灭楚前还当稳住齐国;蒙恬说,目下匈奴仍是虎视眈眈,我等仍需加紧防备不可轻敌;秦腾则提出,蒙武可为伐楚裨将;蒙武忙重重拍案,眉飞色舞道俺明日便回关外召集兵马,那班老卒闻听有战,定会一蹦三尺高!又惹得哄堂大笑……

    整个朝会上,从头到尾都没再吭声的只有两人,这便是王氏父子。王翦一直半眯着眼睛,头微微低着一动不动;而王贲也一直暗地里注意着父亲的一举一动,脸色越来越难看。

    红日西沉之时,众人虽意犹未尽,却也大体议定了灭楚的诸多大事,秦王政这才注意到,王翦一直没有再说话。

    “老将军,对李信方略有无补充?”秦王政高声问道。朝会中大臣们已议定李信为将,王翦的一言不发显然也是默认了这一点,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应当尊重这位上将军的意见的。

    秦王政问了这句,举殿便渐渐安静下来,等着王翦说句话,不料王翦仍是微低着头一声不吭。

    “老将军?”秦王颇感意外,催问了一句。

    大殿内已完全静下来了,众人大是好奇,纷纷将目光投向一动不动的王翦,这时,他们隐约听到了微微的鼾声。

    王翦睡着了。

    “你个老卒,回家困觉去!”邻座的蒙武欠过身,伸长了粗壮的胳膊,狠狠推了一把王翦。

    “啊?老臣,老臣无异议……”王翦猛一哆嗦,惺忪的睡眼中一片混沌懵懂,众人颇觉惊讶,不禁一片笑声。王贲则大感丢脸,咬着下唇别过了脸去。

    “老臣只觉,还当六十万大军,具体方略,尚无……”王翦没说完便打起了哈欠,对蒙武的轻蔑、旁人的哄笑、儿子的恼火浑然不觉。

    “王将军老矣,何怯也!”眼见王翦失态,秦王一时童心大起,不禁开玩笑道。

    “是也是也,老臣年事已高,体魄大不如前……”王翦一边点头一边又打起哈欠来,忙用袍袖挡住嘴。

    看着王翦的满脸疲惫,秦王政心下也颇怜惜,更对方才的取笑揶揄很有些后悔,忙补了一句:“李将军壮勇,其言是也!既如此,此番老将军且留国中,好生养歇一段时日,何如?”

    “谢过陛下,谢过陛下……”王翦不住点着头,声音也有气无力起来。

    “你个老卒怎回事?”蒙武皱眉道,“前日你我重聚不还甚事没有么?方才商议之事,你听了么?”

    “唔……”王翦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声。

    “李信为将,二十万大军下淮北,直取寿郢,听了么?”

    “嗯……”

    “陈城为后援根基,昌平君督办粮草民力,听了么?”

    “呃……”

    “王贲领偏师进兵淮南江北,抄楚军后路,听了么?”

    “哦……”

    “如何老支支吾吾的?”蒙武皱眉道。

    “困,困……”王翦又打起了哈欠。

    “你啊你!”蒙武的大手指点着王翦,一脸鄙夷,“俺为裨将,随李信同去,也不知?”

    “啊?你……”王翦骤然愣怔了,那一脸的茫然惹得众人不禁又是一通笑声,王贲则狠狠猛咳了一声。

    “如何?不服么?”蒙武瞪着眼睛冲王翦嚷嚷,“只许你灭国,就不许俺灭国?”

    “老夫……老夫是怕你……”

    “怕个甚?怕俺不堪重用?大朝会上俺又没睡着!”

    王翦却没有再吭声,只是默默地枯坐着。

    ……

    “你何时回陈城?”朝会散了之后,王翦追上了蒙武。

    “明日便回!”

    “今晚来我这里,老夫有话。”

    “俺可没空,灭楚凯旋再说!”蒙武摇晃着大脑袋,颇为自得道。

    “目下若不对你说,只怕你都回不来!”王翦脸色骤然间变得冷峻起来。

    “哈,你个老匹夫,休与我危言耸听!”蒙武上下打量着王翦,一脸不屑。

    “来不来?”王翦没有理会蒙武的不屑,仍然一脸急切问道。

    “不去!俺一大摊事!”蒙武连连摇头,答得甚是痛快。

    王翦无可奈何地也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既如此,老夫长话短说,你一定牢记。此番攻楚,贵在重兵推进,不在奇计突袭,若你与李信戒骄戒躁、步步为营,未必不能胜!”

    “未必……不能胜?”蒙武刚要如往常一样喊起来,忽然觉得王翦这话另有深意,终是没有再嚷嚷,只是回味着这一句,愣愣出着神。

    “不错,未必,不能胜……”王翦也喃喃道。

    5

    晚汤之后,王贲亲驾着轩车,重又来到了上将军府。

    从本心上讲,王贲原是不肯来的,白日里朝会上秦王和其他朝臣对父亲的取笑,固然都无恶意,却也令他大觉颜面无光,更令他恼火的则是父亲那装出来的奄奄老态。阿翁虽已年过六旬,体魄却足可与当年老廉颇相提并论,而今大朝会上竟打起瞌睡,能是真的么?他这般装相莫不是怕自家功高遭忌,惹来祸端?自己这老父英雄了一世,而今却如何这般抠抠唆唆了起来?

    虽是恼火,虽是气闷,虽是压根儿不想再搭理父亲,然而听到父亲派侍卫传话,让自己今夜来上将军府议事时,王贲思忖一番终觉有鲠在喉,还是来了,准备好好问问父亲究竟咋回事。

    夜色中,王贲绕过上将军府的幕府正厅,转到后院,一下愣住了,没想到眼前别有洞天———数十盏高大风灯的火光下,竟是一片巨大的写放山川,从那最西端半人高连绵山石的“昆仑山”到最东端的大池塘“东海”,无不模仿得惟妙惟肖,更有那代表八百里秦川的大片平地、代表咸阳的那块最大的石雕城邑,还有“咸阳”东北的频阳老家!而在这片巨大的写放山川中,自己的父亲正伫立在“江水”中段那个大池塘前,那里显是楚国的云梦泽。

    “上将军……”满腔的怨气都化作了惊讶,王贲竟有些不知所措了,当即小心地迈开步子,跨过“百越”的遍地荆棘,站到了楚国的土地上,隔着云梦泽与父亲对视。

    “怨老夫今日丢了颜面?”

    王贲哼了一声。

    “知道老夫找你甚事?”

    “不知。”

    “你等此番攻楚,成败难料。”王翦的语调陡然变得冰冷。

    “有甚难料?李信方略有差?”

    “方略无差,兵力不足。你看老夫脚下这楚地山水,除淮北一马平川,余皆山峦溪流林木,二十万大军只够占淮北,若想吞下整个南国,根本不够!反观楚国,这大片土地究竟能藏多少兵马,你等根本不知!那项燕也是天下名将,若将举国楚军秘密集结,你等能全师回秦便当谢天谢地!”

    “……何不大朝会上说?何不向李信明说?”

    “老夫和昌平君一样,已向秦王辞官了,三日后便回频阳,赶不上你与李信蒙武出征那日。”

    王贲心下一惊,抬眼望向父亲,看到的却仍是那张沟壑纵横毫无表情的脸,不由得皱起了眉:“辞官做甚?可是怕功高遭忌?”

    “屁话!”王翦一声厉喝。

    王贲一个激灵,却见王翦方才的慵懒神色倏忽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自己见惯了的那种犀利眼神,充满了杀伐决断的果敢;虽仍是布衣散发田舍老翁一般打扮,王翦整个人身上却陡然散发出百战名将才会有的赫赫威势。

    ———这才是阿翁!这才是王翦的本来面目!

    一瞬间,王贲仿佛回到了幕府,他不由自主地也挺直了腰杆,瞪大眼睛屏息静气,聆听父亲拆解兵法般候着下文。

    “王贲,你眼中之老夫,便是那般小肚鸡肠胆小如鼠之人?整日只知斤斤计较战功,计较旁人口舌非议?此番若果能一战灭楚,我大秦若当真能一统天下,老夫高兴还来不及,岂会计较这屁大点儿事?”王翦的连声怒吼不住回荡在这片写放山川之上,直如雄狮咆哮一般震慑人心。

    “那上将军为何白日装相?”王贲的语气中也隐隐带了怒意。

    “老夫装相,是为大局!天下六国,你我父子灭了一半,灭国大功你我自可受之泰然,秦王自可安之若素,满朝文武却做何想?天下之人却做何想?其他朝臣竟无一人疑心秦王偏袒?其他大将竟尽皆服气?你南平韩乱之际也已想到衡平军功,那时尚且如此,目下更是这般!而今老夫将攻楚之战让与李信,正是为防庙堂离心离德!秦王本心也必做此想!”

    “我等君臣向来坦荡,何来离心离德之说?何等大事不能直言?”王贲又惊又怒,大步沿着“云梦泽”边缘来到了父亲面前,“上将军若当真不赞同朝会决议,便当明说,纵被否掉也当据理力争,当如荀子所言,从道不从君!况且秦王何等胸襟,只要说得在理,何时容不下犯颜直谏?茅焦曾当庭指责秦王,唐雎曾挺剑威吓,那般作为秦王尚能不以为忤,上将军被秦王尊为师长,秦王又怎会不听你言?更有甚者,兵事容不得半点妥协周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错了一步便不知多少将士白流鲜血!上将军既为庙堂股肱重臣,便不能只求甚事不管得过且过,无功便是大过!坐视邦国危难便是大过!而今上将军明知庙堂决议有差却隐忍不说,当真忍心看那多将士枉送性命乎?我这便上书秦王,请求停止发兵!……”

    王贲的连声大吼同样响彻了夜空,这还是少言寡语的他头回一口气说出这多话,一席话说罢已是满脸通红,长出口气抹去额头渗出的汗水,再未理会父亲,当即转过身嗵嗵嗵大步走去。

    “站住!回来!”

    听到父亲在背后的大喝,王贲收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身。

    “总算是老夫之子。”背后父亲的嗓音中听不出任何波澜,“你这般道理,老夫一样明白,老夫生平最蔑视的也是那明哲保身之人。我只最后几句,说完便回频阳。你愿听便听,不愿听便走,不强求。”

    王贲没吭声,却终是转过身来。

    “其一,对秦王,老夫已不必再说。你不懂错其人,勿与语之理么?秦王亲政以来鲜有错断,数年来更是连灭四国,朝野声望如日中天,正在自负之时。

    老夫早就说过要六十万大军,他当时既然不听,目下自然仍是不听,老夫说了白说,反倒徒引口舌非议。”

    王贲仍然气咻咻地沉默着。

    “其二,对朝臣,此话不当由老夫说。朝会之上,老夫一语不发,为何如此?秦王纵然信得过老夫,然朝臣也人人都信得老夫么?众多朝臣竟无一人怀疑老夫心存妒忌?能信老夫纯是就事论事绝无偏见?况且老夫力主六十万大军,只是为求万全;说兵力不足也无真凭实据,举朝尽皆赞同二十万,连你都赞同,老夫如何笃定自己便一定正确?又何能只以一己猜测强行扭转庙堂决断?”

    “……”王贲眯起眼睛,沉思了起来。

    “其三,对李信,老夫更不该说。秦王弃用老夫,以李信为将,固有衡平朝局均分战功之需,然此中根基仍在李信将才出众,更有锤炼新锐之考量。此番谋划灭楚,李信也下足了苦功,战场又是奇正相生,老夫心下尚无灭楚之成形方略,又凭甚说李信一定会败?再者仍是前面道理,此话轮不到老夫说,该说此话的是蒙武与你。蒙武是裨将,有权建言;你又与李信相熟,若你来劝他,必比老夫直言好得多。老夫本想将这番话说与蒙武,那老卒却走得比我还急,只能讲与你了。”

    “然则,上将军为何辞官?”

    “可知当年,武安君为何不肯为将攻邯郸?”

    “战机已逝,武安君无法说服昭王,又不肯使士卒徒然流血,这才拒不领军。”

    “正是,正厅石柱那句兵谚,正是武安君当年抱病之时亲手刻下,老夫每每观之无不如芒刺在背。武安君一生不肯轻言兵事,终是未尝一败;老夫虽多有不及,却也不肯明知风险太大还贸然出兵。”

    “……阿翁,方才我错怪你了,莫怪儿子。”沉默有间,王贲低下了头。

    “老夫没甚计较。”王翦仍面沉似水,“然则,你却须让李信蒙武明白此中关键。”

    “这便去!”王贲猛然抬头,拱手向父亲深深一躬,转身腾腾腾走了。

    “能说服自然最好;只怕老夫办不到之事,你也仍旧办不到……”望着儿子的背影,王翦这样暗想着。

    ……

    三日后的清晨,布衣散发的王翦独自赶着一辆辎车跨过渭水白石桥,驶上了通往频阳的官道。行得十里,道上车马刚开始稀疏,便见前方路旁一位大袖飘飘的老者手拄竹杖伫立在茅亭之中。王翦见状会心一笑,将辎车赶到路旁,下了车不紧不慢地走向茅亭。

    “国尉大人,伐楚在即,国中军务繁忙,为何还亲来相送?”

    “秦王虽不用上将军主张,上将军又何必谢病老归?昌平君刚去相没几日,上将军又离了咸阳,一相一将都走,庙堂还有人么?”尉缭说着自顾自笑了起来。

    王翦也是温淡一笑:“战国士风,合则留,不合去。昌平君如是,老夫亦如是。秦王不用老夫,老夫又何必尸位素餐?”

    “上将军莫怪秦王。陛下本欲亲自来送上将军,奈何还须与李信蒙武商议伐楚,故只遣老夫前来。陛下托老夫转告上将军,但在频阳安心养息便是,若有所需尽管开口,人丁财货可任意调遣支取;待伐楚之后,陛下还当亲来频阳,探视上将军。我大秦,离不开上将军这等砥柱。”

    “谢陛下,也谢国尉了。只是老夫对陛下别无所求,倒想求国尉一事:此战过后,无论战果如何,都请国尉将战报送与老夫一份,只是莫让旁人知晓了。”

    “上将军终是牵挂战事。”尉缭笑了,“此事好说,尉缭应你便是!”忽又收敛了笑容,一脸疑惑,“无论战果如何?……”

    王翦没有接口,只是再次向尉缭拱了拱手,赶着车驾辚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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