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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假面
1
太子丹的首级被带回了蓟城。(
神级天才)
中军幕府里,众将重又见到了李信,尽管因连日奔袭而颇显憔悴,但那满脸的神采飞扬却是任何倦容都无法掩饰的。李信将自己如何迅雷不及掩耳地杀至辽东,又如何屯兵襄平城外的首山,如何将战书射入城中勒令燕王喜斩杀太子丹,燕王又如何忙不迭地将太子丹首级送入营中的经过尽数讲了一遍。大将们听得一片扬眉吐气,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听到太子丹之死也都不禁叹息,均觉此人若能生于秦国必是王族英才,却埋没在了腐朽燕国,终究可惜。
“李信之见,燕代已名存实亡不足为虑,然若想清剿却也须时日,我等可暂不理会,先灭齐魏楚三国!”讲罢此次奔袭战,李信最后意气风发道。
王翦点点头:“老夫也有此意。此前已遣王贲南下,一则镇抚韩地,二则为灭三国预做绸缪。”
“王贲如何了?”李信虽大体知晓王贲南下之事,然具体内情却不甚了了。
王翦深深皱眉:“王贲……老夫也不知他如何……”说罢一声长叹,没再吭声。
对自己的儿子,王翦的确放心不下,此番他派出王贲,原本只欲儿子协助蒙武镇抚韩地,王贲当时也满口答应,却不料真正南下后,竖子却突然决定先行攻楚!刚听骑传侯带来消息,王翦大吃一惊,反复询问之下才明白儿子用意,又得知此举已得到庙堂赞同,这才没有坚执反对,可若说就此不闻不问,王翦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王贲的南下,还得从秦军灭燕时讲起。
易水大破燕代联军、攻占督亢之后,王翦考虑到目下正是隆冬时节,燕地天寒地冻,大军北进艰难,是故并未乘胜追击继续北上,而是以武阳城为根基,在督亢一带驻扎了下来,准备来春再说。王翦将自己的打算报给咸阳庙堂,很快便得到了秦王的赞同,只是特使蒙毅还带来了国尉尉缭的密报,令王翦惊讶不已。
这份密报是关于已经灭亡的韩国的。灭韩之后,韩王安被迁至关中,众多王室贵胄则被留在旧韩地,除定期监视外,秦国并未对其有太多限制,算得上宽大为怀,不料反倒纵容了韩人。早在秦军灭燕前后,悬刀便开始了一系列举动:先是悬刀骨干之一的田光为太子丹谋划了刺秦之事;秦军大举攻燕时,悬刀又潜回新郑,暗地里与韩国世族勾结,图谋起兵复国!而目下的中原地区主要驻扎着蒙武的关外大军,老军居多,战力有限;还须防备楚魏齐三国,只能分散驻扎,若果有叛乱,只怕力不能逮,是故秦王决意调主力大军回撤支援。
蒙毅最后说,国尉目下已领黑冰台赶赴关外军中,可为援手;主力大军何人为将、几多兵马南下,上将军可自行定夺。送走蒙毅之后,王翦沉思着枯坐许久,终是命军吏将王贲又叫了过来。
望着父亲面沉似水的面孔,王贲外表平静内心却颇有些忐忑,灭燕战事不利,走脱了太子丹,父亲却并未像邯郸那次痛斥自己,不能不说大为反常,此番叫自己又为何事?
“旧韩地将有叛乱,我欲派你南下襄助蒙武,你做何想?”王翦开门见山。
“去便是。”王贲语气虽平淡,却毫不犹豫答道。
王翦瞪了儿子一眼:“答得倒快,想清了么?可知为何命你去?”
“知晓。一则,平乱要害不在战场而在秘事,我本斥候营出身,最为适合;
二则,我与蒙武老叔相熟,前去襄助更默契;三则,衡平军功之需,若遣辛胜李信打这等小仗,他们必不乐意,我南下却无妨。”
王翦皱起了眉:“竖子心眼儿倒不少。然最大缘由你未说出:当年禣事发时你曾在军中,有平乱经历。”
王贲一怔,点了点头。
“韩乱战事固小,然牵扯关联甚广,一则关乎灭剩余三国,二则关乎能否安然化六国旧地为秦国本土。毕竟,今日韩人作乱,明日赵燕世族便也可能作乱,处置不当将后患无穷!听明白了?”
“明白,决平韩乱!”
“兵马要几多?”
“骑五千,车三千,轻装步卒两万,共计四万人马!”
“休得轻敌!四万人哪够?”
“蒙武老叔尚有六万兵马,四万南下足矣。”
“非是老夫小看你,你自家算算,灭国这些年,你出过多少纰漏!”王翦黑着脸扳着手指头,“使韩之时,你去招惹悬刀;驻守邯郸之际,你去刺杀郭开;前日攻燕代联军,你又迟到战场。你说说,放你南下,老夫能放心么?”
“上将军对我苛责过甚,我也屡立战功!”王贲梗着脖子不服气道。
“功是功,过是过!屡立战功有甚稀奇?不立功叫甚打仗?老夫正告你,你便回回都打胜仗,但有一次失策,便是覆军杀将丧师辱国!到时世人记住的
是你这次兵败,不是那无数战功!若真如此,老夫必依军法斩你,你且休向老夫讨饶哭求!”
“若犯军法,我也不讨饶哭求!”王贲黑着脸顶了一句。
“老夫给你七万兵马。”王翦语气缓和了些,“然你与蒙武必得彻底平定韩地,不然灭魏灭楚后患无穷,明白否?”
“四万人足够!燕地未定,不当分兵过甚!不能平乱,甘当军法!”王贲仍是面无表情硬邦邦道。
“……”王翦咬了咬牙,眼见儿子嘴硬如此,终是恨恨一点头:“罢!你既吹出牛皮,老夫便看你如何破!”
就这样,王贲率领着四万兵马南下了。
自武阳城一路向南,这支队伍先后过灵寿、邯郸、安阳,日夜兼程来到关外大营的中军幕府所在地———陈城,这里本是楚国故都,目下已落入秦国之手,正位于如今的秦楚边界,城南几十里外便是楚国项城;同时却又毗邻故韩地,而被软禁的韩王安去岁也被转移到了这里,种种因素叠加起来,这座重镇的地位可谓极其敏感微妙。
接风军宴上,王贲向已赶到陈城的蒙武和尉缭讲起了灭燕以来的一系列战事,两人都听入了神,听到樊於期之死时也不胜唏嘘。尉缭又问王贲自己对韩乱局势的评判,王贲道:“以悬刀自身实力,绝无法与秦军正面抗衡,然实力悬殊至此,它却仍敢提出复国,必有魏齐楚三国相助!末将推测:魏、齐兵弱而国富,必定出粮不出兵;楚国穷弱却兵多,必定出兵不出粮!”
听到这里,蒙武兴奋得连连拍案,大笑道俺这世侄大局看得透亮,王翦老匹夫凭甚说他不行!尉缭也笑道:“少将军当真未卜先知,一切如你所料,韩
乱确与三国都有牵连!”说着正式讲起了黑冰台获得的消息:楚国意图发兵援韩,各私卒均开始秘密集结,准备向旧韩地进发;魏国支援悬刀的是外黄县令张耳,此人原是信陵君门客,数月前筹集了大批粮草,由大梁沿鸿沟运至旧韩地密藏起来,以待乱军取用;齐国则为田儋、田荣这几名王族远支子弟,他们不仅向悬刀提供大笔财货,还重金收买大批游侠疲民隶农刑徒,率领着他们分头潜入旧韩地,只怕有数千人之多。
此外,尉缭又向王贲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黑冰台终是打探出了悬刀头目,正是颍川张氏之长公子张良,字子房。(
中华第四帝国)此人一直与楚国项氏往来密切,当年秦国灭韩时,正是项伯、项梁兄弟将悬刀安置在震泽一带,才使韩国复辟势力东山再起,此番韩乱也正是这个张良谋划。听到这个名字,王贲不由得又想起荥阳的那名少年刺客,以及出现在赵王城的那个影子,不由得好一阵沉默。
“少将军之意,平韩乱当从何处着手?”尉缭的问话将王贲的思绪拉了回来。
尽管如梦初醒,王贲却仍第一时间便下了自己的论断:“悬刀若欲作乱,必救韩王安!”
听到这一论断,尉缭目光中却颇见深意:“我等先前也都这般想,然则据黑冰台打探,悬刀却是欲立横阳君韩成为新王。”
“另立新王?”王贲重复了一句,大觉意外———那横阳君韩成虽也是当年韩军统帅,然终究才干平平,资望也不够,那张良为何舍韩王安不救,却要立如此一个庸王?此中怕是大有蹊跷!
尉缭显然看出了他的心思,又补了一句:“此中奥妙,少将军只有再见韩王一面,方能明了……”
2
嘈杂的脚步声从门外遥遥传来,耳朵贴着地面的韩王安心下一颤,猛地一跃而起,急急拍打着衣襟上的灰尘,扑向一旁的草席又撩起衣襟端坐案前,再一把揪过案旁一卷竹简,当沉重的石门轰隆隆打开时,他立刻大声念了起来:“廿年四月丙戌朔丁亥,南郡守腾谓县、道啬夫:古者,民各有乡俗,其所利及好恶不同,或不便于民,害于邦。是以圣王作为法度,以矫端民心,去其邪避,除其恶俗。……”
尉缭满面冷笑地听着韩王安的诵读,他听出这篇文告本出自南阳郡守秦腾之手,灭韩后他为推行秦法写了此文,告诉旧韩地百姓自己要将秦法公之于众。
只不知韩王念起这篇灭韩者写给旧韩民的文告来,心里究竟是何滋味?想到这里不由得揶揄一句:“韩王不学《韩非子》,改习秦法了?”
韩王安把头扭向门口,假装刚注意到尉缭,脸上立刻堆起做作笑容,忙起身迎接:“国尉造访?韩安有失远迎!”
“今番倒非我愿见你,乃是请这二位见见你。”尉缭说着踱进屋内,蒙武王贲也跟着大步进来了。
“蒙将军?王将军?久违久违!”韩王安先是一愣,又赶忙赔笑起来。蒙武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算是答应,王贲则没有吭声,倒是尉缭四下打量着韩王
安的居所,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韩王徙至陈城已近一年,食宿起居可有不便?”
“无有,无有!城守对韩安照顾甚是体贴,就连护卫士卒,都比在新郑时多出许多!”韩王安笑眯眯道,说的倒也是实情———他既是重犯,看押他的人岂会少。
“思念新郑否?”
“此间乐,不思也!”韩王安当然不会知道,自己说出了和数百年后蜀后主一样的话,“韩安整日研读我大秦律法,以吏为师,以法为教,其乐无穷也!”
他又说出了《韩非子》中的一句名言。
“竟不想复国之事?”
“我大秦灭韩乃人心所向,图谋复国便是逆大潮而动!韩安绝不做螳臂当车之徒!”韩王安答得甚是流利痛快。
“也无悬刀私下见你?”
“韩安早与那班鬼蜮之徒一刀两断!国尉此问,辱我过甚!”韩王安一脸尊严受损的愤激与委屈。
王贲和尉缭都轻蔑地笑了笑,一旁始终没有吭声的蒙武忍不住了,大步走过去,一把便捉小鸡一样将韩王安提了起来。
“装!装!悬刀起事能与你无干么?说,你等究竟是何图谋?”蒙武凶神恶煞地将脸凑近韩王安,两排雪亮的大牙闪烁着寒光,仿佛张嘴就要狠咬他一口一样。
在蒙武的猛烈晃动下,韩王安的瘦弱身体也跟着前后摇摆着,原本完整的一句话也随之被拆得断断续续:
“没有,就是,没有……将军说我,作乱,证据……何在?”
蒙武冷笑着松了手,待韩安瘫倒在地便一把抓起他的手腕,粗大的拇指搭上了脉搏,韩安立即痛得大叫起来,蒙武这才一把甩掉韩王安的胳膊,依旧举起一只拳头怒气冲冲问道:“说不说?”
韩安另一手抚摩着自己的手腕,装腔作势地大声呻吟着,许久之后才断断续续道:“我,我说……悬刀,根本未找过我……我只听说,悬刀欲,欲另立韩王,想是,横阳君韩成,如此,自然,用不上我……”
蒙武拳头举在半空,听到这话眼珠转了转,臂膀这才慢慢落下,皱着眉喃喃自语:“倒也是,与其费尽心机救这鸟王出来,何如另立一王省事?如此说来,陈城……”
“老叔!”王贲连忙叫道,使了个眼色,蒙武不吭声了。王贲则盯住了韩王安:“韩成为王,起事反秦之后呢?”
“……逃呗,难不成还守在新郑,等秦军围剿?”韩王安装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仿佛这问题问得太蠢。
“逃向何处?可是楚国?”
“这可不知!”韩王安连连摇头。
“说不说?”蒙武又作势要打人,韩王安忙再次大声号啕起来,嚷嚷说你便真痛打我一顿我仍是甚事不知,虽是有声无泪,哭声却十分响亮,旁边的尉缭和王贲都皱起了眉。
“老叔,我观这韩安不像使诈。”王贲说了一句。蒙武沉思了片刻,终是大手一挥:“走!我等再商量一番!”
尉缭却没有马上赞同,瞥了韩王安一眼,正看到他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于是沉吟一下,几步来到对方面前,郑重其事开了口:
“韩安,你虽是亡国之君,又被囚禁于此,却也是我大秦子民。今闻旧韩地将起叛乱,我等明告于你:我大秦对复辟势力决不让步,你若当真与世族有来往,早早断了方为上策,千万莫自作聪明参与叛乱,否则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尉缭说这番话的时候,韩王安始终一语不发,只是低着头,装得颇委屈地抽泣着,不时偷眼看尉缭等人的背影,看到三人先后出了门才松了口气。却不料刚踏实下来,蒙武忽又转身大步走到他面前,指着他鼻尖便是一通大吼:“好自为之!真与韩乱有涉,老子撕了你下酒!”
看着蒙武恶狠狠的表情,韩王安猛一激灵,没等他说完,两眼一翻,已经晕了过去。
“鸟,吓晕了,真是个软蛋!”蒙武轻蔑道,径自丢下昏倒在地的韩王安走了。
韩王安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许久,连呼吸都止住了,仿佛真晕死过去一样;然而听到脚步声彻底消失,确信三人不可能再回来后,他立即睁开眼睛一骨碌爬了起来,抓起案边方才那卷竹简又摊开,将它看似随意地放到了窗边。
“哼,放着现成韩王不救,却另立一王,谁肯做这般蠢事?也就你这笨牛会信!”韩王安脸上一扫方才的恭顺胆怯,沾沾自喜道,“子房神算,秦人果然中了计,我只等他救我出去便是!”
这时,午后的阳光投射到了被他放在窗边的竹简上,刚好照亮了内史腾文告中的一句:
“丑言?斫以示险(说违背事理的话,装作愧悔和无知,显示能约束自己),……故如此者,不可不为罚。”
“二位,戏做得不错,尤其是蒙将军。”
自韩王囚室中出来后,尉缭笑了。
“我等早察觉韩安与悬刀有私下往来,也大体探明了悬刀图谋:以新郑叛乱为幌,假称立韩成为王,实则诱我等着意新郑,从而趁陈城防备松懈之际救出韩安,一道南逃。(
一路飞仙)今日我等将计就计,那张良当再无疑心,说来还是二位扮得好!”
“尤其老叔,装凶一绝!”王贲插了句嘴,三人一同哄笑起来,又开始商讨起对付韩乱的方法。蒙武与尉缭之意,老军与王贲带来的三万车骑混编,老军各守城邑按兵不动,以防齐魏楚;王贲与尉缭同去新郑提防韩乱。王贲沉思片刻后,却提出了另一样谋划:自己与蒙武互换,蒙武去新郑,尉缭留守陈城,自己领军先行攻楚!
“攻楚?”听到这里,蒙武大吃一惊,“你三万兵马,便欲灭楚?”
一旁的尉缭同样惊讶却没吭声,显然在等王贲的拆解。
“灭楚不可能,然须敲打它一番!”看着蒙武一脸龇牙咧嘴,王贲也笑了,“韩乱虽为悬刀谋划,根基却在楚国,悬刀即便复国,也无法立足韩地,只能逃向楚地,我等先攻楚,便是断他退路、绝楚援手,如此韩乱便是无本之木!”
“有理有理!”蒙武连连点头,“只是以你之意,先攻楚国哪城?”
王贲起身来到地图前,片刻端详后,一拳擂到了地图上毗邻陈城的那座楚
国城邑:“便是此地,项城!”
3
“秦军攻来了?”
接到斥候送来的急报,项城守将项伯陡然变色了。
“早晚要来,有甚稀奇?”一旁的项梁倒是神色淡漠。
“说来也是……”眼见幼弟不动声色,项伯心下也踏实了不少,将写有军报的简牍一把丢向奏案,“我等这便去巡查城防,此番好生会会秦人!”
兄弟俩一前一后登上通往城头的长长石阶,后面的项梁边走边沉思着。北上赵地劝李牧入楚未果后,他便被父亲派到了这里,既是与多年驻守于此的长兄项伯协防,也是预备对悬刀即将开始的复辟施以援手。楚国君臣早与悬刀约
定,一旦韩国正式打出复辟旗号,各族私卒便一同出动,接应韩人逃入楚地后,立即猛攻秦国与楚毗邻的南阳郡、陈郡,如此当使秦国首尾难顾———北面陷于灭燕泥潭,南面又有韩人叛乱、楚军偷袭,三方齐齐发难,定能大大迟滞秦军灭国步伐。
只是看目下形势,秦人显然已有所防备,那王贲自燕地领军南下陈城,显是为防韩乱;而他不去驻守新郑却来攻项城,显然也是认准了楚国是韩乱幕后援手,如是观之,这王贲也是个人物……
思忖之间,兄弟二人已并肩登上箭楼,俯瞰着这座属于项氏封地的城邑。
看到那高厚的城垣、宽深的城河,心下都涌起一股自豪:这项城虽不及大梁那般金城汤池,却也绝不致轻易陷落。此城坐落在鸿沟、颍水两条大水的夹角以南,毗邻楚国旧都、目下已被秦国夺占的陈郢,也是项氏继老根下相之外的第二块封地,甚至项这个姓氏便是由此而来,自然对项氏意义深远。尽管如今项氏的重心已渐渐南移到了震泽,项城中只剩了万余兵马,项梁却也不担心秦人来袭,一方面这些守军足够应对秦军的强攻硬战;另一方面此城距其他多座城邑都很近,求援十分便利,只要能扛住秦军数日,必定能等到附近城邑的援军,怕个甚来?“阿梁,秦军来了!”耳畔响起兄长的喊声,微带颤抖。项梁望向北方原野的尽头,果然看到一条粗大的黑线出现在天边,冲天的尘雾直鼓荡上半空,于是眯起眼睛:“阿兄无忧,坐镇城中便是。阿梁这便出城拱卫,项城丢不了!”
说话间大步走下城垣来到了城外营垒,发出了备战将令。
“秦人已几灭三国,然我楚国我项氏,没那般轻易败给你等!”望着淮北原野上越来越近的秦军,他咬牙暗想。
王贲秦军大张旗鼓出现在项城郊野了。
令楚人意外的是,秦人明明是要来攻城,可作为前锋第一拨抵达城下的,却是五千轻骑。
这些骑士的战马匹匹高大雄俊,显然清一色来自陇西北地,马身都裹着一层黑色装具,辔头、鞍鞯、缰绳等马具一色漆黑,马头罩着当卢,只露出亮晶晶的双眼;骑士们则个个头戴皮弁,短褶外罩着没有护膊和裙甲的轻质身甲,紧窄袖口与宽松长绔都颇似胡服,人手一柄骑士短剑,背后一张骑弩,个个威风凛凛。
若是排成锥形阵全力奔袭而来,这些飞骑不知将引起敌军何等的惊慌,然而此刻的他们却只是按寻常至极的一列列纵队,不紧不慢地缓步走马,在距离项梁营垒一箭之地外收住了脚步,这才好整以暇地开始修筑壁垒、挖掘壕沟、搭建军帐;与此同时,一名骑士策马上前,向着楚军营垒射去一封战书,待士卒将那战书呈来时,项梁只扫了一眼便轻蔑地笑了。
战书很是简洁:“楚人援韩,殊为可恶;作速献城,饶尔不死!若不撤军,尝我铁骑滋味,勿谓言之不预!”
“几千飞骑便想拿下项城?这王贲也太过托大,欺我项氏无人乎?”看过战书,项伯撇了撇嘴。
项梁脸上浮起了一丝诡秘的笑意:“阿兄所言不差。依阿梁猜测,王贲攻我项城,不过示形之举。”
“何意?”
“王贲攻不下项城,也根本不想攻城,他真正用意是在卡断悬刀南下项城之退路;一旦悬刀生乱,王贲必定迅速回撤平叛。之所以尽以车骑攻城,无非是为尽快回撤!”
“如此说来,项城无忧了?”项伯一脸恍然大悟,却又立刻忧心忡忡起来,“可纵然我等无恙,然王贲回撤平叛,公子良岂非大险?”
项梁一声冷笑:“我等已与悬刀有约,自然不会坐视他覆灭。王贲以为围住项城,楚国便不足为虑,也太小看我江东子弟兵。我等只在王贲回救陈城之际猛然杀出,必将秦人杀得大败!———阿兄,向公子良报信,请他举事!”
“善!这便去!”
少顷,一只黑色鸽子从项城城头飞起,沿着颍水向西北方一路飞去了。
黄昏时分,这只鸽子已飞至洧水之滨新郑郊野的密林中,一名在此守候多时的猎户闻声闪出,抱起鸽子解下系在它腿上的一支小小竹片,径自摸进了林中一座秘密洞窟。
洞中嶙峋的壁石上挂着一副秦楚边境图,两侧各竖一只火把,地图前是一群憧憧鬼影,簇拥着一个纤瘦身形,所有人的面孔都隐藏在黑暗中。听到有人入洞,那个纤瘦身影转过身来,銮铃的响动在一片寂静中分外清晰。
猎户默不作声地递上竹片,阴影接过来扫了一眼,转向自己的同党开了口,嗓音如女人般轻柔:“公子梁急报:秦人有变,领军来新郑者并非王贲,却是蒙武;王贲自家领军四万,先行进攻项城,然他也说,我等不必担心,如常举事便是。”
洞中一阵如释重负的窃窃低语中,他几步走到地图前,不断腾挪的火焰映出了他的面容。这是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公子,纵然身着普普通通的短衣,却也无法掩盖那股扑面而来的贵胄之气。他相貌如女人般白皙清秀,然而不知何故却带着一股深深的倦容,那毫无血色的双唇更如大病初愈,只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夜空中的两点寒星般闪烁着光芒。而在他的腰间,还有一枚小小的銮铃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动。
悬刀的头领,颍川张氏的长公子,张良,字子房。
“横阳君,新郑如何?”
“千余疲民已分头潜入,一声号令便可举事!”横阳君韩成跃跃欲试。
“韩信公子,其余几城如何?”
“阳翟、苑陵、尉氏、长社都有我等人马,只看新郑动向!”公子韩信声若洪钟般低吼道,这是位身材魁梧的猛士,与多年后才崭露头角的淮阴侯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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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耳公子密藏粮草也都探察清楚!”
“我等已与韩王搭上线,让他安心等候救援!”
“车马船只尽妥,事发后可迅速撤离!”
……
一声又一声满是兴奋的应和回荡在耳畔,张良始终默不吭声静静听着,直到整个山洞重又静下来,这才轻声开口:
“既如此,明日深夜,依计行事!”
“复我大韩!”洞窟中一片极力压抑的亢奋之声,一道又一道黑影随之飞奔出洞,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4
围攻项城的第三日,王贲先后接到了蒙武尉缭两封军报,韩乱果然不出所料地爆发了。
三日前的寅时深夜,新郑城内足有十余处同时燃起了熊熊大火,城中国人纷纷冲出家门救火时,各个角落又拥出了大批疲民,人人高喊着“复我大韩”,逢人便挥起手中的耒耜锄随意打杀,见到店铺便大肆抢掠,将财货洗劫一空,一时间哭声哀号声咒骂声喊杀声夹杂在熊熊火光与遍地鲜血中,及至新郑守军匆匆集结时,疲民们已分头冲向了各大官署,与郡卒吏员厮杀在了一起;而几乎同一时刻,新郑周遭阳翟、苑陵、尉氏、长社等几城也出现了类似乱象。
战斗持续的时辰并不长,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秦军面前,乌合之众的疲民根本不是对手。黎明时分,各城作乱者都被歼灭大半,剩下的则一哄而散,借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夜色逃向了郊野。蒙武最后在军报上说,自己已按王贲谋划的那般部署:第一部分头留守新郑等生乱城邑,以防韩国世族再生事端;第二部分别把守韩地向魏楚等地的各处要道,以防作乱党徒逃亡;第三部为平乱主力,于韩地山野间搜捕截杀逃散世族;第四部负责搜剿韩人藏匿粮草财货之
隐秘处;第五部则乔装成韩地平民,协同黑冰台一并刺探老世族下落。
而另一封急报中,尉缭也带来了韩王安脱逃的消息:悬刀趁新郑等城生乱、陈城守备空虚之际,一举突入软禁韩王安的庄园,一番激战后杀伤十数名卫卒,救出了韩王安,目下已不知去向。据幸存卫卒报告,主事者正是那张良。
两封军报都在王贲预料之中,他早料到那个张良的谋划:若欲复国,则必须有韩王这面号令世族的大纛,方能名正言顺地汇集韩国贵胄们;正是因此,新郑等地叛乱固然声势浩大,然究其实,真正用意无外乎两点:一则为复国之举张大声势,二则为悬刀营救韩王做幌子,张良真正着力之处,仍在囚禁韩安的陈城!也正因此,为确保将张良乃至悬刀一网打尽,王贲没有特意加强新郑等地的城防,也没有在陈城布下罗网,几乎可说是放任韩地叛乱、悬刀救出韩王,其真正用意便在拿下项城,一举截断张良退路。
只是这样一来,王贲便冒着巨大风险:韩乱爆发、韩王脱逃,两事都已造成了大量人丁伤亡和财货损失,韩地一片人心惶惶,尉缭已在急报中警告自己:
万一不能剿灭悬刀,秦政必将在韩地失尽民心,休说你我都将承担重大罪责,只怕灭国大计也要受到重挫,将军慎之戒之!看到国尉的告诫,王贲心下沉甸甸的,他很是清楚,究竟能否平定韩乱,只看自己能否及时拿下项城了。
暮色降临了,幕府中的王贲沉思着,最后一次将自己的谋划从头到尾推敲了一番,确信没有任何纰漏之后,终是举起了手中的令旗:“传我将令,徐徐退兵!”
“王贲,果然退兵了……”望着对面夜色中看似一切如常的秦军营垒,司令云车上的项梁露出了一丝不屑的冷笑。
秦军已在项城外蹉跎了三日,每日都是虚张声势地擂鼓挥旗呐喊骂阵,虽说也不时向着楚营乃至项城抛射弩矢飞石,甚或有小股兵马试图前来偷袭,但大体而言仍延续了灭赵时井陉关对峙的情形。斥候也回报说,三日来王贲主要做的是派出大批兵马,在项城外的水陆要道上分散构筑营垒,这再度验证了项梁初始的推断:显然王贲并无硬攻项城的谋划,真正目的不过是想扼守淮北通往项城的要道,截住悬刀退路。
而就在方才,兄长项伯刚刚送来张良的飞鸽密信,报说韩地叛乱、营救韩王两事悬刀均已得手,对面的王贲就开始悄悄撤军,这还不能说明王贲的心思么?显是韩地陈城兵力吃紧,尉缭蒙武急调王贲回援;而王贲也必以为自己守住了各处要道,悬刀无从脱逃,楚人又兵力有限不敢轻易杀出,隐秘撤军万无
一失。
若果真这般,他也太小看江东项氏了。
“莫起战鼓,逐营知会。”项梁对身边的军令司马低声道,“项城外七千兵马随我杀出,突袭秦军背后;再转告阿兄:城中守军做好准备,见我号令,立即出城支援!”
“公子,不先扫平几处小营垒么?不然只怕公子良无法南下……”
“先破王贲主力,余不足惧!”
项梁这样说着,捧起了自己的头盔,尽管早已熟悉季公子的这件物事,但军令司马看到这头盔时,仍然不禁一个寒战,默不吭声地向项梁一拱手,逃跑似的下了云车。
那副头盔的正面,是一个完全由黄金捶揲而成的面具,眼眶深凹拧眉皱鼻,黑洞洞的嘴巴半张着,露出满口的獠牙,整个面容难以言说的狰狞,在火光中闪烁着炫目的诡异光芒。
望着这副狰狞面具,项梁的目光却满是柔情,看到它,他心下仿佛回荡起一个女子的缥缈歌声: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
项梁戴上头盔,让那副黄金面具遮住自己的面孔,然后也飞身而下。
震天的号角声和鼓声四下里突然响起,项城外的一座座营垒中辕门渐次洞开,一辆辆战车一队队骑士穿流涌出,飞驰的同时汇集成一枚枚赭黄色的箭镞,向着对面的秦军营垒纷纷射去。他们没有举火把,月光下却仍能看清一件件赭黄色的楚军战袍、一副副犀甲、一口口吴钩,那面绣有“项”字的赭黄色大纛,还有挺立戎车的将军脸上,那副熠熠生辉的黄金面具。
如同狂飙掠过一般,楚人几乎是瞬间便突入了秦营,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尽管依旧旌旗飘拂军帐林立,然而这里已空无一人,项梁没有丝毫停顿,继续率领着江东子弟兵北上追击,甚至连斥候都没有派出去。他对自己的判断有着十足的自信:王贲目下唯一的可能便是顺来时原路撤回陈城,换言之,自己只消沿鸿沟一路北上,必能追上匆忙后撤的秦军!
至于此中是否可能有诈,项梁心头虽隐隐闪过这丝怀疑,却立即把自己否定了:这一带地势他极为熟悉,尽皆广袤原野,只有鸿沟两岸是茫茫一片齐腰苇草,王贲却是如何埋伏?
远处隐隐现出了亮光,依稀照亮了秦军飞骑的身影,黑影中一面悬着串串小风灯的“王”字大纛更是显眼,那无数火把摇曳不定的驳杂轨迹、那匆忙吹响的纷乱号角无疑都在表明,秦军已发现楚军尾随而至,正在重整队列。项梁心下却是一阵不屑:即便此时开始迎敌,你等也决然无法抵挡了,飞骑的真正威力便在全力驰骋,你等都已收住脚步,何来冲锋力道?心念及此,他双臂猛地交错挥舞,陡然发出了全力进攻的号令———
抢他列队前冲过去!
喊杀声响彻了鸿沟岸边,江东子弟兵与秦军开始了交锋。(
惟我神尊)战马的嘶鸣、马蹄的蹴踏、车轮的碾压、箭矢的呼啸、交战双方的吼叫怒骂哀号与剑锋刺入骨肉的沉闷声响混杂在一起。暮色中的原野上,大片火把晃动着,不时映出骑士们反射着光亮的铠甲、满是怒火的双眸、亮晶晶红艳艳的鲜血,还有他们手中秦剑吴钩泛出的一道道清冷寒芒,不断可以看到一个个秦人楚人或是中箭落马,或是在与敌手交错而过后身首分离血花四溅,或是滚落在地,丧生在追上来的铁蹄或车轮下,仅仅是片刻之间,原野上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此时清脆的金声接连响起,那面“王”字大纛带着串串风灯向北飘拂而去,秦军骑士们也放弃厮杀,
丢下数百具同袍的尸首,再也不顾队列,径自策动着坐骑散漫溃退了。
“秦人不过如此,追!”项梁从黄金面具背后发出一声咆哮,声音古怪而凄
厉,余音未尽已将战鼓擂得更响,新一轮的追杀重又开始了。
“将军,来了!还有三里!”
“沉住气!听令再动!”
简短的两句对话,轻易便湮没在了鸿沟的哗哗水声里。夜风拂过,方才还分外明亮的弯月已隐入乌云中,皎洁的月光也朦胧了起来,只有天穹那颗刚升起的启明星还在闪烁着亮光。颍水两岸茫茫无际的苇草随风摇摆着,潜伏在苇丛的王贲呼吸着苇草散发的清香,如同正在捕猎的猛虎一般,等待着楚军的自投罗网;在他身边,近万名重装步卒同样隐身苇丛,一动不动。
“鸷鸟将南,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此时的王贲,心头忽然闪过了这句军谚。
5
“逃得倒快……”
望着远方仍在溃退的秦军,以及那面风灯即将尽数熄灭的“王”字大纛,
戎车上的项梁暗想。
此时他依稀察觉出有些不对———即便王贲急于撤军,即便他麾下这支兵马
并非精锐,秦军也不该这般不堪一击。追击不过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秦军那约略五千的飞骑竟不住地分散溃逃,目下只剩前面不到千人。项梁原本也想全军散开,彻底清剿秦军那些流散的小股兵马,然他麾下七千兵马毕竟也是步车骑混编,目下已渐渐拉长了队列,只有全军会齐重整队列之后,方能从容聚歼敌手,可项梁却一心想要剿灭这最后一股秦军,或生擒或阵斩王贲,只要自己能得手,则既可解项城之围,又可彻底击溃秦军。
思虑再三之后,项梁终是派出了一名骑传侯,叫他带自己的将令回项城,调兄长守军前来清剿秦人败军,自己则继续领车骑追击王贲。
“王贲,当年我父放过了你父,如今你却再无那般运气!”项梁暗想着,双目在黄金面具背后闪烁着凶光。
仿佛明白他心下所想,此时那面已东倒西歪的“王”字大纛突然坠落了,最后一盏摇曳不定的风灯也随之跌入了苇丛,闪烁着熄灭前的点点光亮。
正在纵马飞驰的楚人齐齐发出了响亮的欢呼,秦人放弃了主将的大纛,也便意味着他们再也无力组织起有效抵抗,若无法逃掉,等待他们的只能是被敌
军尽数屠戮;而对楚军来说,这便是板上钉钉的大获全胜!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待项梁催促,他们纷纷起劲儿鞭打着战马催动着战车,拼尽全力向着远遁的秦人冲了上去。
突然间,前方传来了一阵哀鸣,冲在最前的数十匹战马纷纷猛收住蹄,后面的骑士驭手收马不及,车马与前军拥挤在了一起,无不或盘旋转圈或纠缠牵
绊,整支楚军竟逐渐停了下来。项梁刚高声问了句“咋回事?”前面便有一名骑士飞身下马,小心翼翼踩着遍地苇草来到他面前伸出手,手中是一枚硬木削成的四芒尖刺,其中一支角芒上还带着丝丝血迹,显然方才便是这等物事扎伤了马蹄。
“蒺藜?……”
项梁自然知晓这物事,这蒺藜四芒岔开,随手撒地总有一芒朝上,足可刺伤人脚马蹄,多在安营扎寨时撒在营地周遭警戒用。秦人撒下这些蒺藜,显是为迟滞追兵脚程,可那王贲事前如何料到会有追兵?除非……
———除非那些飞骑早有准备,逃亡之际在身后撒下蒺藜!
“不好!”心念电闪间,项梁顿时明白了王贲的真正用意,“四散迎敌!”
恰在此时,楚军左右两翼忽然杀声四起,片片火光瞬间映红了天际。
密集的箭雨同时从两边的苇丛中泼洒而出,在被火把映红的夜空中如蝗群般掠过,楚军两翼最外围的数十名骑士猝不及防,纷纷连人带马哀号着倒地,道道血泉激起一人多高。其他骑士慌忙举起盾牌阻挡,可令他们吃惊的是,这箭雨杀伤力极为惊人,径直射穿了那些硬木打造又蒙有厚厚皮革的骑盾,转眼便将他们射成了一面面筛子,甚或射穿了战车车厢,杀伤了躲在车后的许多士卒,楚军顿时大乱了起来。
“兵力两分,杀向左右两翼!”虽是猝然遇敌,项梁却毫不慌乱,一跃而上戎车,猛然敲响了战鼓。鼓声隆隆中,江东子弟兵们冒着箭雨分为两股人马,分头冲向两翼的秦军伏兵,不想这箭雨不仅歹毒更毫不间断,中间全无停息,借着远处火光项梁勉强看清,这并非箭矢却是弩矢,而且还是威力强大的蹶张弩;秦人也并非同时发弩,却是分作三列轮流发射:头列射击时二列准备,三列踏弦上弩矢;头列射罢穿越二列空隙退至后列,二列上前发射,三列补上二列位置,如此递进发射循环往复,以保箭雨不竭!
面对着这等箭雨,楚军车骑冲不上几十步,人马便被尽数射杀,堆积的尸体、四处流淌的鲜血反倒成了脚下障碍,只能原地盘旋着匆忙躲闪,便在他们尽数失却了灵动迅捷这一最大优势之际,两边苇丛中又是战鼓齐响,大队大队的秦军步卒站起身来,原本一片空旷的苇丛中赫然竖起了黑松林般密集的矛阵,紧接着这些三丈长矛便一排排依次放平组成一丛丛精铁荆棘,向楚军两翼同时压来!
眼见这等秦军,项梁暗自吃惊,知晓这便是秦军名动天下的长矛方阵,无论何等兵种都不可能正面将其冲垮,遑论这些已驰骋不起来的车骑?若不想全军覆没,江东子弟兵只能后撤,寻机绕道侧翼或背后偷袭!想到这里,项梁一把丢下鼓槌拾起铎槌,却不料刚扬起铎槌,一声呼啸猛然掠过耳畔,右臂立即便是一阵钻心地痛!
中箭了!这个念头闪过心头之际,项梁已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哀号,这声响从面具背后传出,立即变成了古怪的呜咽。他顾不得其余,一把扯掉面具,又一口咬上自己右臂的犀皮护甲,终于将这哀号强行截断———大军遇伏本已危急,自己不能给士卒再添慌乱!
“将军受伤了?”他的驭手和车左同时扭过头,惊恐叫道。
“莫管我,撤军!”项梁强忍着剧痛张开口,右臂护甲已留下了两排深深牙印,纵然如此,他仍举起尚能活动的左臂,奋力敲响了金铎。清脆的铎声响起之际,楚军骑士纷纷策动战马,驭手们也先后掉转车头,一同向项城退却。
遥望着不断远去的那辆戎车,王贲眯起眼睛,向身旁的军令司马断然下令:“战鼓全起,雁形阵!”军令司马一声应和擂响战鼓,顷刻间万千伏兵尽数闪现,避开遍地蒺藜排起队列,茫茫苇丛转眼便被大群黑影片片火把覆盖,一转眼,秦军已排成了一个大大的倒“人”字,开口正朝向楚军退却的方向,也是项城所在;而几乎是同一时刻,远处连续响起了三声凄厉箭啸,王贲扭头望去,又见三支火箭接连划破夜空。
“得手了!”眼见约定的信号,王贲全力压抑着内心狂喜,嗓音如常地向将士们下达了军令:“不急追击,常速前行,阵稳为先!”
鼓号声一同震彻了鸿沟与淮北原野,秦军的雁形阵缓缓启动了。(
泡妞低手)
天色微亮时,已退至项城郊野的楚军终于勉强遏住了颓势,稍稍恢复了阵形。项梁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疼痛,终于拔出了那枚入自己血肉的箭镞。
火光下可以看出,这并非寻常的扁平箭镞,却有着完全相同的三棱三弧,更要紧的是三棱末梢各有倒刃,如此一旦入皮肉,挖出时还将加重伤口。
“好毒的箭镞……”汗如雨下的项梁咬牙切齿道。
“长公子兵马!”江东子弟兵们纷纷叫了起来。项梁诧异地望去,借着微明天色和漫山遍野的火把,果然见到大片赭黄色正向自己涌动而来。及至大军近前,已可看清军容时,项梁心下猛然一颤:阿兄这支兵马衣甲旗号残破杂乱,受伤带血的士卒比比皆是,显然与自己一样,同吃了败仗!
“阿梁!阿梁!”连声大吼中,一骑飞驰而来,浑身是血的项伯滚鞍下马,跌撞了几步便摇摇欲坠,幸亏被几位士卒扶住才没有跌倒。项梁急命士卒将兄长抬上戎车,项伯结结巴巴地刚冒出一句,项梁立即便是五雷轰顶———项城陷落了!
项伯满脸沮丧地讲述了项城陷落的全过程:项梁前去追击秦军之际,他也接到了骑传侯带来的项梁将令,心下大为振奋,这便命四面城门齐开、守军尽数杀出。不料城门刚打开之际,城外的原野上突然四下里同时响起喊杀声,紧接着大队秦军骑兵骤然闪现,分头向项城袭来,大惊之下项伯顿时明白了王贲的图谋:这些骑兵方才并非真正溃散,而是分成小股脱离项梁追杀,再汇集到项城郊野,要趁城门洞开之际一举拿下项城!情急之下忙下令收吊桥,闭城门,放弓弩。可尽管他将令下得快,秦军飞骑却动作更快,一片黑暗的旷野中刚响起马蹄声声,守军们还是一片惊愕懵懂,秦军飞骑已杀到吊桥近前;守军刚开始收起吊桥,最快的数十名骑兵已卷入城中,一阵嗖嗖箭矢紧随着守军哀号响起时,这些骑士们又纷纷下马改作步卒,潮水般涌上城垣,几乎是转眼便全歼俘虏了守城士卒,攻陷了四面城门。项伯见状大急,聚集起剩余楚军拼死力战,然守军无论人数战力都不及秦军,一个时辰厮杀下来,身边将士越来越少,项伯只得率军突围,来向项梁求援,把整个项城都留给了秦军……
“我等杀回去!”不等项伯说完,项梁便咆哮着抓起鼓槌。
“阿梁!你我两军俱败,又无大型器械,如何攻城?后面还有王贲紧逼,一旦攻城不下,便是腹背受敌!三思啊!”项伯急切劝道。
“……”项梁咬牙思忖了片刻,终是恨恨一跺脚,却扯得右臂伤口又一阵剧痛,只得龇牙咧嘴吼了一句:“阿兄,你回寿郢求阿翁援军,我领军南撤汝阴!”
“然韩王与悬刀……”项伯刚一迟疑,眼见幼弟那几乎冒火的目光,只得
将后半句生生缩了回去———说来也是,目下楚军自身尚且难保,如何还顾得上
韩人?只是子房……只得悻悻点了点头。就这样,王贲的大批步卒黑压压出现
在项城郊野之际,项氏兄弟已率领着残余楚军放弃项城尽数南撤了。
“王贲,项梁记住你了,下次我定要连本带利讨回这一败!”
臂缠大布的项梁伫立在远去的戎车上,望着秦军逐渐浮现的身影,心下发
狠道。
6
项伯没有想到,自己快马加鞭赶回寿郢求援,可庙堂足足商议了半个月,竟还没议出头绪;而就在这半个月之内,秦军又连下了四城。
手捧父亲递过来的一摞急书,项伯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这些书信是新荅、新阳、南顿、胡城这四城城守先后发来的,内容大同小异:王贲秦军已拿下我城,城破后便弃城撤军,还放出口风要直取寿郢!看到这里,项伯只觉两股战战:几日来王贲连战连捷,看这汹汹气势直是要一口吞掉整个淮北!他究竟如何用的兵?下城不占却又为甚?
“若你领军,如何应对?”对面的父亲硬邦邦丢过来一句话。
项伯惴惴不安地抬起眼睛,望着面无表情的父亲,吭哧了许久,终是冒出一句:“许是,征发大军,扼守颍水,隔水对峙……”
“算是一说,然则,谈何容易……”项燕深深一声叹息。
项伯并不知晓,面对着王贲连日来的狂飙攻势,楚国庙堂已乱成了一团。
昭、景、屈、黄等几家世族的老臣们在淮北都有封地,闻听秦军南下个个慌了手脚,在他们心中,眼前形势分明如当年庄跻暴郢那场大乱一般,于是异口同声地要求楚王集结官军,抵御秦人。只有项燕并未受项城沦陷、儿子战败的影响,很是冷静地表明了自家看法:王贲至多攻至汝阴便不会继续南下,必定向东西折去,绝无可能直取寿郢,原因显而易见:历来攻城战无不须重装徐行、步步为营,王贲兵马却是风驰电掣飘忽不定,更有甚者,下城之后也不分兵驻守,径自弃城撤军,显然只是为向楚军示威。他若敢径自南下,必定有来无回!
有鉴于此,项燕提出的主张是:淮北各城守军不在城外驻防,尽皆撤回城中死守,只要撑得半个月,王贲劳师远袭无所斩获,必定撤军。项燕最后补充道,自己已命项梁原地固守汝阴,为寿郢扼守门户,此非楚国生死存亡之战,楚王与各位勿忧!
项燕没提楚军如何北上救援,也没提如何反击秦军,缘由在于楚军的特异军情。依照兵员来历,楚军大体分为正军(主战部队)、王卒(楚王护卫军)、私卒(封地私卒)、县师(郡县守军)四部,其中最特殊的便是私卒,正军、王卒、县师人数庞大却战力低下;私卒战力较强,却往往只忠于封主,王命将令即便下达,世族大臣若不肯奉命,私卒也不会听从。正是因此,面对王贲的狂飙攻势,官军即便北上也未必能将其击退;而王贲撤军之际,私卒若全无协同各自追击,极可能退敌不成反遭败绩。
听到项燕的拆解,无论楚王还是世族大臣们都松了一口气,却仍大不甘心,须知他们早与韩国悬刀有约,一旦韩人起事、秦军前往韩地镇压,他们便调集各族私卒猛攻陈城等城,是故此时各族均已磨刀霍霍。闻听秦人不欲做灭国大战,景、屈两家几位大臣便私下里通连,决意反过来合兵攻秦,好歹让那王贲知晓我等的厉害!孰料他们刚由寝城繁阳各自调出兵马粮草,依着军报向西北方的平舆攻去,王贲飞骑竟鬼魅般出现在了两军身后,一举突袭了辎重车队。
景、屈两军慌忙回救,不想王贲飞骑又趁机攻破了繁阳,及至景、屈两军匆匆赶到,秦军已扬长而去,半日之后再度传来了寝城陷落的消息!
这一战打得景、屈两族颜面无光,其他各族也不敢动了。及至最后三座城邑上蔡、蔡阳、阳城索性望风而降后,楚国庙堂接到了王贲措辞严厉的书信:察楚人与韩地乱党阴相勾连图谋不轨,今取汝十城以为警示;若再与悬刀来往,秦军将直捣寿郢,勿谓言之不预!
看到这封书信,世族大臣们一片人心惶惶。支援韩乱乃项氏首倡,先前提出时他们无不赞同,均觉这是掣肘秦国的上佳机会,不想未及出兵秦人倒率先攻来,数日来连下淮北十城,诸多封地城邑都相继陷落,当真偷鸡不成蚀把米。
老世族们个个心头滴血悔不当初,王贲发来的书信自然给了他们最好的由头,于是纷纷去向楚王负刍抱怨,一致要求放弃援韩,向秦人求和!楚王负刍虽一向支持项氏,然楚国向来分治传统浓厚,每遇大事君王都难以独断,无奈之下只得召来项燕询问对策。他本以为这位大司马会反对和谈,已想好了一通抚慰的说辞,却不料项燕良久沉默后,竟然赞同了。
“臣启陛下:目下形势只能求和,如此方可为日后抗秦争得喘息时机。然则以我之见,我等求和之余,还可向秦人索要淮北十城。”
“秦人贪如虎狼,到口肥肉几时吐出过?”负刍愕然了。
项燕摇头:“此番形势特殊。一则王贲纵然下这多城,也无足够兵力固守,若我等能集中兵力连番苦战,仍有望夺回;二则目下韩乱未定,王贲必定急于支援蒙武,无心也无力将这多城邑化入秦地。况且,咸阳庙堂之上,还有一人与我项氏相熟,此番有他斡旋,必能达成盟约!”
“何人?”
“秦国丞相,昌平君,熊启!”
“是也,如何忘了他?”负刍恍然大悟,终是重重一拍案,“既如此,从大司马所言!”
“竖子,总算没给老夫丢人……”
望着案上的军报,远在燕地的王翦温淡一笑。
军报是尉缭发来的,详细描述了王贲袭楚、蒙武平韩乱的全过程。不到两个月,王贲蒙武分头行动,各有斩获:王贲以五万兵马连下淮北十城,不仅使楚国举国震恐,更斩断了韩乱外援;蒙武则在尉缭的协助下,以三万兵马在新郑郊野张开了大弧,对四散逃窜的韩国老世族进行围剿,历经十余场零零散散的小战之后,彻底剿灭了叛乱势力,并在颍水之上擒拿了意图乘舟逃入楚地的韩王安,唯一的缺憾在于走脱了韩成、韩信这两名韩乱首领,而悬刀头目张良实则并未出现在韩地,谁也不知他究竟藏身何处。
尽管如此,王翦对这结果仍算得上满意,对儿子下楚十城这一系列战事更是暗暗吃惊,儿子或重兵伏击,或轻兵奔袭,或正面强攻,或迂回包抄,种种花样百出的战法直使人眼花缭乱,一时间王翦竟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难道自己真小觑了儿子?难道儿子在自己麾下为将,竟屈了他将才?……
“无论如何,是老夫之子。”这是王翦心下自然涌起的念头。
然而看到后面,王翦又慢慢拧起了眉头:楚国欲献青阳之西的土地,请求秦国归还淮北十城,并与秦国修好,双方停战。
王翦合上竹简,默默想着这场盟约对秦国可能的影响。楚国献地犹在其次,王贲攻下的淮北十城目下无力占领,归还楚国也并非多大损失,这场盟约关键还在罢兵之事。目下燕地与韩乱方平,大军又要筹备灭魏,在此期间秦国若能与楚相安无事,自然再好没有。只是令王翦费解的是,楚王负刍虽说才干平平,对秦姿态也算得硬朗;大司马项燕本就一向主张强硬抗秦,前日王贲又攻陷了他的封地项城,于公于私他都该报这一箭之仇,可而今却如何一反常态了?若非迫于其他世族贵胄们施加压力、纯粹出自本心,那么他们真正的目的,只可能是借此停战之机积蓄力量,准备迎接秦楚之间真正的决战。如此看来,项燕也算得楚国甚或六国中难得目光长远的清醒之士……
———“拜赐之师,给你三十年!”
心头泛起了当年项燕的这句话,正在给尉缭写回信的王翦,手中的大笔分明凝滞了。他并非执着于私恨的人,然而想到此人却仍攥紧了笔管。三十年了,他仍能记得那场自己险些丧命的败战,也仍能记得项燕的那一脸孤傲。项燕给了他一生中最惨重的一场失败,却又大度饶过了他的性命,也许这位高傲的贵胄眼中根本就没有他,根本想不到这位手下败将日后会成为秦国上将军,统领大军展开灭国大战,成为他乃至六国最大的死敌。休说项燕,王翦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和项燕重见的那一日;他更没有想到,两人的重见竟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看似平静祥和的会盟中。
却不知此番会盟,究竟如何?
却不知会盟之后,又是如何?
王翦心下隐隐约约冒起一种预感,这次会盟见到项燕后,下次必定便是秦
军灭楚之时,两军阵前再见了。
7
尽管已是黎明,天却仍是阴沉沉的,只有一面上绣“楚”字的赭黄色大纛在会盟台上猎猎招展,成为天空中唯一的一点亮色。
肃穆祥和的乐声中,新土夯成不久的高大会盟台上一位位长袖细腰的巫女且歌且舞,齐声唱着《九歌》开篇的《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趚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調,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莫桂酒兮椒浆。
……
伴随着歌声,项梁导引着王翦父子迈上通向台顶的长长红毡。王翦抬头望去,看到高台顶端则伫立着一员全身戎装的楚将,面目虽模糊不清,赭黄色的战袍却在晨风中猎猎飘拂。此时阴云密布的天穹中透出一道缝隙,已从天边升起的朝阳终于洒下了第一缕晨曦,而那员楚将犀甲上缝缀的铜片也随之泛出点点金光,直如楚歌中的神般威武。
———楚国大司马,项燕,当年击败自己又饶自己一命的对手。
就在王翦一步步走上高台的同时,项燕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越来越近的秦国上将军。看到对方晨风中飘拂的花白须发,看到那身泛着点点寒芒的黑色战甲,他的瞳孔也不易察觉地紧缩了起来———
秦国上将军,王翦,自己曾经的手下败将,如今却已是秦国乃至天下第一名将,而今韩赵燕三国俱灭,难道日后六国要尽数亡于他手?下次与他相见,会否便是秦楚大决之时?却不知究竟谁胜谁负,谁死谁生?
……
在项梁的引领下,王翦父子终于来到了会盟台之巅,直面在此等候多时的项燕。如同即将交锋的两组对手一样,两对父子默默对峙着,谨慎打量着对方。
最后还是作为主东的项燕首先打破了沉默:
“三十年前,老夫曾与上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老夫也是记忆犹新。那一战输得口服心服,佩服。”王翦神色间并无难堪之意。
“只是风水轮流转,今番却是我等服膺了。”项燕淡然一笑,望向对面的王贲,王贲轻轻点头,对面的项梁却是脸色铁青,听父亲低声向自己交代了几句,
便扭头下了会盟台。项燕又向一旁的司礼颔首示意,司礼长长喊了句“歃血”,侍从便手捧铜盘来到台上,盘中盛满了兀自冒着热气的红殷殷的鲜血。项燕率先将五根手指伸进铜盘,蘸上一抹殷红涂到嘴上;王翦则以整个手掌掬起鲜血,大手往脸上猛地一抹,登时将半张脸连带花白胡须一同抹得红彤彤一片。昭告天地、盟约用印、互换盟约等程式逐一走过,秦楚换地和谈的盟约便正式达成,至此邦交环节全部结束,接下来便该是祭祀了。会盟台上也出现了短暂沉默,王翦项燕肃然挺立,等待着下一环节———降神的开始。毋庸置疑,降神之意是神灵从天而降,接受凡人奉献的牺牲。此环节常由一女一男两名巫觋主持,一人唱祭歌迎接神灵降临,是为祝;另一人则为尸,代表神主受祭,或跳舞或与祝对唱,或以神主身份开口。王翦知晓,这尸一般由主祭者的子孙辈担任,目下主祭者既为项燕,方才项梁又下了会盟台,显然此次降神多半是项梁担任尸了。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在一队青衣巫女的簇拥下,项梁和一名巫祝上了高台,当两人并肩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王翦父子都心下一惊:但见项梁换上了一袭青衣白裳,赤着双脚,腰间悬有一口吴钩,背后更多了一张大屈之弓,显是楚地神话中东君的打扮,最特异的则是他脸上那副黄金面具,反射着灿灿金光,
狰狞而诡异。
在那夜的交战中,王贲已见识过这面具了,而在他眼中,目下比这黄金面具更引人注目的,则是项梁身旁那名神祝,那位巫女。尽管也见过不少丽人,尽管自己的妻子也是老家频阳有名的美女,但王贲还是被这巫女震撼了:那婀娜的身姿,那随风飘舞的披散的乌黑长发,那白皙中透着红润的俏丽面颊,那纤细修长的双眉,那灵动如寒泉般的眸子,无不与中原女子大异其趣,这巫女从头到脚透着一股楚地的灵秀与野气,一时竟令王贲想起那《九歌》中的山鬼!
“此乃老夫挚友之女,被老夫认作义女,小名女萝。此子自幼失教,粗陋少文,唯歌舞尚可,是故让她做了我族中巫祝……”一旁的项燕介绍道,而眼见王贲目光中毫无掩饰地流露出诧异和惊艳,他笑了笑,补上了一句:”……
也是犬子之妻。”
这后一句使王贲如梦方醒,又见一旁项梁从黄金面具背后投来的愤怒目光,心知自己失态,忙望向别处,黝黑的脸膛已红晕微泛。
“果是一对璧人……”王翦轻轻点头赞道。
王贲的惊讶、项梁的恼火、王翦的赞叹,女萝都注意到了,却只是眼波流转,若无其事地一笑,露出了两排皓齿,随即便如一团流云般轻盈飘上会盟台,带过一阵辛夷的淡淡香气。
“降神———!”司礼的喊声重又响起。
四下里重又乐声大起,清亮的钟声,沉雄的鼓声,高亢的箫声,激越的瑟声,一同组成了辉煌的乐章。女萝面向立在会盟台正中的项梁,宽大的广袖随着衣袂发丝一同在晨风中舞动,轻轻张口,圆润饱满的歌声破空而出,在钟鼓箫瑟声中格外清晰: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兮顾怀。
……
这是《九歌》中的《东君》,歌咏的是太阳神,乃是《九歌》诸神中最光彩夺目的神,这首祭歌自然也同样极尽庄严绚烂;而目下这祭歌再由这巫女口中唱出,更平添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
王贲愕然望着沐浴在曙光里的女萝。他听过平和端方的《大雅》,也听过靡靡荡荡的郑卫之音,更熟悉悲愤凄楚的秦风,可这楚歌仍然深深震撼了他。
他只觉自己整个人都仿佛融化在了这天籁之中,只觉这歌声已弥散在了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无处不在。
灿烂的光芒笼罩了整个高台,王贲抬头,但见重重叠叠的云层不住裂开消散,一道宽阔的缝隙显露出来,露出那轮光彩夺目的太阳,正喷薄出万丈金光———东君,果真降临了么?因了这巫女的歌声?
这时,青衣巫女们也纷纷散开,舒展开各自的长袖,挥动着手中的兰草,像一只只穿梭翻飞的翠鸟般翩然起舞,伴随着兰草氤氲开来的香气,齐齐唱和起来,歌声中与其说是世人对神敬而远之的畏惧,倒不如说是对他们衷心的邀约,请他们下凡与自己一同狂欢,一同享受这世俗的一切美好: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辵兮忘归。
?瑟兮交鼓,箫钟兮瑶?。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篳。
隨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
……
歌声中,扮作神尸的项梁举起手中的吴钩,踏着节拍起舞,两只大袖如一双青蝶上下翻飞,一道道劲风不时席卷着兰草的香气,冲着一旁观舞的众人扑面袭来;手中一弯吴钩更是舞成了一条盘旋的金蛇,时时反射着道道亮光,与那张熠熠生辉的黄金面具一同在众人眼前晃动闪烁,炫人眼目、摄人心魄,刚健雄浑中却又隐隐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诡异。
女萝的歌声仍然在继续着: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恰唱到这最后几句时,项梁左手猛地取下了一直背在身后的大屈之弓,右手吴钩当即搭在弓上,以剑为矢,直指一旁观舞的王翦!
王贲来不及多想,一下跃到父亲身前,右手习惯性地按到腰间,这才想起自己的佩剑已经留在了台下。
歌舞乐声一同戛然而止,会盟台上的气氛登时凝住了。
“阿梁。”一旁的项燕深深皱起了眉。
沉默有间,王翦忽然抚髯大笑:“少将军既有将才又善歌舞,文武双全殊为难得!”
“上将军谬赞!”项梁将大屈之弓重新背在身后,双手一拱,吴钩便悬在了胸前,他的嗓音透过面具陡然变得嘶哑阴沉了许多,王翦身前的王贲不禁皱了下眉。
“上将军,降神已毕,该当三献了吧?”尽管心下对儿子自作主张的挑衅颇为不快,项燕面上仍装得若无其事,笑呵呵打圆场道。
“是也是也,三献!”王翦似乎更是浑然无觉,也朗声笑道。
会盟台上的气氛重又舒缓了下来,项梁、女萝和巫女们一同退了下去,台上立刻开始为接下来的三献忙碌准备,这个小小的插曲似乎没有对整个仪式有任何干扰,一切仍然在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着。
只是,当项梁走过自己身旁时,王贲却感到他犀利的目光透过那黄金面具,直射在自己身上。
……
黄昏时分,会盟大典终于完全结束了。
王翦与儿子同乘一车,一同回望着身后已开始在暮色中模糊的项城,不由得想起方才宴饮之时,自己与项燕的那番对话:
“上将军,秦人目下已连灭三国,自家却也师老兵疲。此番秦楚盟约既定,何不就此罢兵休战,还天下安宁?”
“大司马欲叫老夫做半途而废之人?”
“两百年间,天下战火泰半由秦国点燃。上将军也知‘国虽大,好战必亡’之理,若仍穷兵黩武,只恐将重蹈齐盡王覆辙,非将道也。”
“大司马既也熟知《司马法》,如何只记一句好战必亡,却忘了以战止战?”
“口说止战,手上杀人,上将军欲粉饰秦政乎?”
“大司马非残暴嗜血之辈,然征战多年同样杀戮无数,何也?安国全军乃为将天职所在。”
“老夫征战是为保卫楚国,保全万千楚人。秦人灭国却是为一己私利,给天下带来连绵兵灾。”
“黄帝之世,内行刀锯,外用甲兵;尧伐共工,舜击三苗,方成圣王;况乎春秋战国数百年,万千邦国部族积年征伐,逐渐融为如今之七大战国,连楚国自家都不知并吞多少小邦,足证自分裂向统一乃大势所趋。我等灭国纵有私欲,却也顺应这统一大潮,何能因杀戮甚重而一语抹杀?唯有天下一统,才能永休兵戈。大司马必知楚庄王武功七德之说:禁暴、戢兵、保大、功定、安民、和众、丰财,此说非独适用楚国,同样适用秦国。”
“……罢,老夫只问上将军一句:秦国仍要灭尽六国?”
“仍要灭国。”
“既如此,若战端重开,老夫当血战到底,我楚人亦当血战到底,虽殒身而不恤。”
“敬诺,果有那日,老夫当拜赐大司马当年之惠。”
“三十年了,上将军仍未忘?”
“无时或忘。”
……
王贲并不知晓身边的父亲在想什么,也的确没心情去知晓,他只默默地望着天边那最后一抹晚霞,心底回荡着白日里那个女子的歌声: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篳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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