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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采薇
1
秦王政二十一年初的隆冬时节,南易水西岸阴云密布,灭燕之战一触即发。(
凌云霸主)
燕南重镇方城郊野一片枯黄的原野上,海蓝色的燕军大营伸展得辽阔无边,然则只要细看便会发现,那些旗帜兵车军帐辕门等诸般器物不时可见破败之相,那些伫立在寒风中衣衫单薄的士卒们也大多面带菜色瑟瑟发抖。这是燕国的主力大军十二万,多年攻赵屡战屡败,战力差到无以复加。尽管还有三万代军互为唇齿,尽管还有燕王喜亲掌的五万精锐辽东猎兵未到,然而即便加上他们,若说能抵挡得了三十万虎狼秦军,身为统帅的太子丹自己也不敢信。
纵然如此,他却仍没有任何动摇畏惧。
不仅太子丹,整个燕国也没有任何动摇畏惧。
他们的坚定都来自荆轲之死。随着殒命秦廷,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如风暴一样数日之内席卷了天下,六国世族无不振奋鼓舞奔走相告,将荆轲之死视为舍生取义;燕国更是群情激昂,国人谁也没想到他们眼中的这位卖国大奸,竟是位忍辱负重的义士!一时蓟城的街头巷尾沸反盈天,国人无不痛哭流涕慷慨请战。
太子丹没有为荆轲悲伤,虽对刺秦的失败痛心疾首,却也毫无悔恨羞愧,甚至当秦舞阳送回荆轲的衣冠时,他都没有责怪他在咸阳殿上的胆怯,只是望着那件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破烂朝服,默默听着秦舞阳声泪俱下地讲述荆轲如何事败,以及接下来发生的全部———行刺之时,秦舞阳刚要冲入殿中相助便被武士们一举拿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荆轲被秦王刺伤又被武士杀死;武士们本想也将他当场处死,秦王却拦住了他们,恨恨对他说:荆轲虽是刺客,本王却也敬他猛士之志,特准你将其尸首安葬;你且回燕让我那故人好生准备,回头与我秦国大军堂堂正正一战!说到这里,秦舞阳哽咽不已:先生已被我等安葬蓝田,舞阳有辱国威,苟活至今只为送归先生衣冠;而今心愿既了,舞阳当自裁谢罪!说罢猛然拔出徐夫人匕首便要刺向自己喉咙,太子丹却是如梦方醒,一把拦住他:舞阳你不能死!你若心下有愧,便当随我共抗秦军,替荆卿报仇!
听到这里,秦舞阳终是哭喊了一声太子,拜倒在地晕死了过去……
没有任何耽搁,太子丹立即施展开了众多铺排———将荆轲衣冠以国礼厚葬于易水之畔,以此激励国人;征发国人入军,再将举国燕军迅速集结至燕南边境;敦促公子嘉、司马尚领代军与燕军会合,派特使向魏、齐、楚、匈奴求援,试图再起合纵;向远在蓟城的父王上书,请求划拨粮草辎重,以及将精锐的辽东猎军调来归自己统领,等等,一时间整个燕国都忙碌了起来。
半个月后,大将司马尚率领着代国三万兵马轰隆隆开到燕国。两位素昧平生的统帅相见恨晚,一会面便尽释燕赵前嫌,又商定了诸多大要。太子丹力主司马尚为联军统帅,燕军也尽数交代将率领,自己准备只统领即将开到的辽东猎军,可说对代国信任得无以复加;司马尚自然大是感动,当即慷慨激昂一诺无辞,又私下里向太子丹透露了一个来自悬刀的秘密消息———悬刀一党与楚国贵胄江东项氏携手,意图在秦人身后作乱,以助我等!太子丹逃秦时便得悬刀相助,当年田光也是悬刀骨干,得知这一消息自然更是振奋。
随着两军的会合,多年来不理国事、大小政务一概推给儿子的燕王喜,也破天荒地千里迢迢来到了燕南犒军,太子丹问他要的粮草辎重毫无着落,那支辽东猎军也未随他前来,却是对燕代联军好一番慷慨陈词:我大燕乃召公后裔、天子血脉,立国八百年几灭者数矣,然终无一国能灭得了我大燕!何也?天命攸归耳!而今虎狼秦国意图灭我,实乃痴心妄想,我大燕何惧之有哉!……虽说联军将士们大多在为毫无着落的粮草惴惴不安,听到这番云里雾里的陈词却也颇为振奋,一同饿着肚子高喊我大燕无敌于天下,尤其是燕军中那些耐力极佳的朝鲜将士,即便几日没饭吃也不会抱怨,只坚信我大燕必能抗得虎狼秦国,太子丹甚至怀疑,朝鲜人不用吃饭也能靠信念活着。
易水南岸百里之外,连日来一直喧闹嘈杂的秦军大营重又恢复了寂静。将士们均已整装待发,只待上将军一声令下,便向着南易水西岸挺进。然而不知何故,连续三日下来,他们始终没有接到开拔的军令。
一身戎装的王翦挺立在司令云车上,灰白的须发随战袍在寒风中飘拂着,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越过黑压压的营垒,直直投射向北方。
荆轲刺秦事败后,王翦第一时间便得知了此事,震惊后怕自不必说,更颇为懊恼———自己纵然百般提防,却还是被荆轲骗过了,当即顾不上理会整日对燕国齐声喊打的众将,先命王贲赶赴蓟城,接顿弱等黑冰台间士撤出燕国;又知会蒙恬,要他迅速切断燕国北逃匈奴的退路。两边刚办妥,蒙毅便作为秦王特使来到营中,细细讲述了荆轲行刺的全部经过,王翦听得心惊肉跳,听到蒙嘉为保护秦王而死时也不由得一阵唏嘘,向蒙毅好言抚慰了一番。蒙毅红着眼圈连连摆手,哽咽说族弟毕竟未能看清荆轲图谋,有失察之过,此番死于匕首之下也算功过相抵;倒是昌平君极为惭愧自请贬黜,秦王已应允,过段时日便要罢他的相,说罢又将秦王王命交与王翦。
看罢王命,王翦踏实了。秦王在王命中自然下令立即攻燕,又下令缉拿太子丹,这都是他早料到了的,最后一句对自己的叮嘱却令他颇为感慨:燕国此番行刺,主犯只在太子丹,灭燕之后切不可株连整个王族,更不得在蓟城屠戮泄愤!看到这里,王翦会心地笑了———秦王显然已下定决心,不再重蹈邯郸的覆辙,终是成熟了。
送走蒙毅,王翦召集众将,正式开始了灭燕之战的谋划。
面对着孱弱的燕军,王翦想的并不仅仅是取胜,而是彻底歼灭敌军主力;他心中的对手也不仅仅是燕国,更有燕国背后的代国。而今燕代联手,表面上看实力更壮大,实际却恰恰相反———两军俱各疲弱,一无精兵二无粮草三无协同,纵然士气高昂,却不过是盲目自大。战国数百年来铁血大争,争的是力量、是智谋,斗志自然不可或缺,但若只有斗志却无战力,虽有万丈雄心也打不赢仗。反观秦军,若分开灭燕代两军,无论先打谁,都有可能使另一军远遁———先灭燕,则代军可能逃向匈奴;先灭代,则燕军可能逃向辽东。纵然秦军先后两战都能获胜,显然也要颇多曲折,既然铁定都是赢,大费周章的两战稳赢,何如顺风顺水的一战稳赢?正是因此,尽管还未动身,王翦却已暗自谋划起了聚歼燕代联军的对策。
云车上的王翦眯起眼睛,在心底细细勾勒着聚歼燕代联军的部署,多日来他已无数次看过燕南地形,对那张督亢地图的熟悉绝不亚于死去的荆轲。
燕都蓟城以南,便是荆轲所要献的督亢之地,此地两座大城颇为紧要,分别是涿县、方城一西一东两座重镇。依军报,目下司马尚的代军、太子丹的燕军便分头驻扎于彼。两城之南则是一片山水纠结,这里共有三条大水:首先是涞水,自西向东从太行山流出,弯成一道向北凸起的弧线后变为西北东南流向,一直注入大河,涿县、方城便在它的东北岸;北易水大体是东西流向,经燕下都武阳城注入涞水,再随其一同入河;南易水则又是西北东南流向,直接入河,燕国长达四百余里的南长城便沿着它的流向修筑,蜿蜒延伸至东南。南易水与北易水、大河共同构成了一个向西北倾斜的锐角三角形———大河为三角的底,北易水加涞水下游成为了三角的一腰,南易水则是另一腰,三角顶点再向北一点,便是燕下都武阳城。
“此地开战,方能万全……”
望着那里,王翦眯起了眼睛。
2
幕府中气氛颇见凝重,辛胜等大将个个盯着那幅王贲带来的燕代联军布防图发怔,就连上将军王翦也轻捻着须髯,陷入了沉思。
刚聚将之际,辛胜等人谁也不觉这一战有甚棘手———他们先前都以为燕代联军必将死守燕南长城、燕下都这一线战略要地,不料依王贲刺探来的军情,联军始终驻扎在涿县方城一线,毫无南下迹象,其用意显是放弃易水流域,固守涞水北岸,待秦军过水之际猛攻半渡之师。(
都市超级兵王)明了于此,大将们对太子丹司马尚的这一方略颇为鄙夷———春秋战国兵争数百年,但凡强敌压境,大军几曾有过不战而退,拱手让出要冲之先例?联军如此作为实在怯懦。即便他们果真半渡击之,秦军无论战力还是人数都强于联军,连番猛攻之下必能将其击溃,何惧之有哉?
然而,当辛胜说出大将们的心声时,王翦却沉思着摇摇头:“此战获胜自无悬念,然你等切记,我等非但要胜,更要全胜,正面渡水强攻固能胜战,可司马尚太子丹若见势不妙,也可从容撤军。若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日后必将棘手,是故必须谋划万全之策。”
“……”听到这里,辛胜等人都沉吟了起来。
“还有一事。”王翦皱眉补充道,“燕王喜那五万猎军至今动向不明,我等不能轻心。”
“蓟城斥候回报,云猎军还在辽东。一旦南下,必有通报!”王贲一旁叫道。
王翦微一点头,却没有吭声。
“王贲另有战事谋划,欲讲与上将军。若能成行,我等可将联军围而聚歼!”
王翦皱起了眉,显然仍在为赵王城之事恼怒于儿子,片刻后才冒出一句:
“说!”
王贲自然注意到了父亲那显而易见的不快,却也并不在意,霍然起身大步来到地图前,一手指向南北易水的夹角:“王贲之意,我等仍要将联军诱入此地……”
……
黎明时分,位于易水南岸的秦军营地中战鼓号角大作,多日沉寂后,秦人终于有所动作了。
一座座辕门接连洞开,簇簇庭燎在晨风中舞动着,照亮了当先打出的那面“王”字大纛,下面是一方方大阵一队队骑士一辆辆战车接连由各处营垒分头开出又汇集在一起,在震天的鼓号声喊杀声中缓缓而去。秦军排出了声势浩大的疏阵,队列间有意拉大了距离,数目几倍于平日的一面面斑斓旗帜也在那些三丈长矛组成的荆棘密林中飘拂着,直使人眼花缭乱;更有冲天的烟尘激荡而起,使这支大军更显影影绰绰。只要是稍有经验的斥候一眼看去,足可断定它的兵力———至少十万;而看那前进方向,也足可断定它要进攻的目标———西北方,八百里,代城!
燕军斥候正是把这样的消息,报告给了驻守涞水北岸的司马尚与太子丹。
接到这一消息,司马尚顿时如坐针毡———那面“王”字大纛必定属于秦将王贲,王翦派儿子率近半兵力北上,显是对代城志在必得。想来也是,代国乃赵国余脉,在秦人眼中自然比孱弱的燕国威胁更大,王翦定是想趁此机会先灭代国!自己麾下这三万代军几乎是代国全部家底,留在代王嘉身边不过两千老弱,代城固然离燕地遥远,又因山路崎岖而行军不便,可秦军一旦抵达,攻破城邑几乎十拿九稳!
既然如此,莫非自己只能回援了?
想到这里,他将打算告诉太子丹,太子丹一听便是大急:燕代刚刚联手,如何一仗未打便要各自散伙?将军宁弃燕国乎?司马尚颇见尴尬:历来六国合纵,均以确保自家无事为先,我等也是无奈;太子若急于与秦军开战,则末将另有提议,不妨燕代联军一同西进截击秦军,当收奇效!太子丹连忙摇头:秦军虽动却只动一部,还有王翦大军虎视眈眈,若燕军也随代军西进,则蓟城便门户洞开,五万猎军又尚在辽东,蓟城无人拱卫也会沦陷!司马尚咬牙皱眉思索了半晌,终是拍案道:不如这般,我等仍大举南下易水流域!
“……我等直接救代太难,不若仿孙膑围魏救赵,抢先同王翦交手,迫王贲回援。须知王贲分出十万兵力后,王翦大军人数已不占优,我等可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再者王翦是统帅,更是王贲之父,于公于私王贲皆当回援。我等只需速战速决,赶在王贲回师前猛攻王翦,必能解代城之危,至少不会落败!”
司马尚一番解释鞭辟入里,显是成竹在胸。
“将军谋划自然甚好,可待到我等动身南下,王翦势必已占据燕南长城、武阳城,我等硬攻会否损伤惨重?”太子丹仍心存狐疑。
“不会!一则目下我等用兵方向不明,王翦不敢妄动;二则秦军若欲攻克武阳城、燕南长城,非重装步卒、大型器械不可,然这二者行军太缓,我燕代联军却均为轻装,只要秘密急进,当能抢先占据要地,太子若有难处,代军为燕军开道!”
“不必,丹亲领燕军为先锋!”司马尚的话打消了太子丹的疑虑,顿时振奋起来。
司马尚微一思忖,脸上诡秘一笑:“也好,末将倒想出一条示形之计,若由太子亲为,必能成功……”
三日之后的黎明时分,留守易水南岸、始终按兵不动的秦军营垒中响起了一阵骚动,燕代联军的特使来了。
当真是位“特”使。
听到前营士卒们吹响警戒的骨笛,裨将辛胜匆忙冲出军帐登上云车望向北方,以为会看到大批敌军席卷而来,然而营垒前的原野依然空旷,预想中的敌手不知何在。辛胜正在惊讶,传令司马已带来了“敌情”:一辆战车来到营垒外,车上甲士自称联军特使,请将军一见!
“燕人这是何意?”望着营垒外那辆孤零零的战车,匆匆赶到前营的辛胜颇
有些发蒙。
这辆革车显然很有分寸,刚好在秦军弩机射程之外逡巡着,两匹拉车的驾马不紧不慢地踱着碎步,銮铃声甚是清脆。眼见对面辛胜的身影出现,驭手忙止住了驾马,手持弓箭的那名车右则高喊了一声:“秦人听好,我等来下战书!”
说罢他张弓搭箭,一箭射向秦军营垒,箭矢刚射到百步开外便没入了黄土中。那车右却也并不在意,自驭手手中接过缰绳,驭手慢条斯理地下车,将两匹驾马并列排齐,又正了正马颈的革带,这才重新上车从容远去。
“致师。”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辛胜未及扭头,王翦已走上前来与他比肩而立,一同望着士卒出营,拔起那支捆扎着白帛的箭矢,“此乃军前挑战之旧礼,传言牧野之战周军便有过此举。”
“匹夫之勇,可笑也!”辛胜皱眉道。
“战书读来!”眼见军吏奉上那幅裹在箭杆上的厚厚绢帛,王翦简单下令道。
幕府中久久回荡着军吏诵读战书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不时冒出的突兀笑声。这封战书写得极长,通篇都是慷慨激昂却空洞无物的华丽辞藻,真正意思却很简单:燕代联军目下已进驻武阳城、燕南长城一线,三日后将渡南易水,与秦军决战易西;秦人若敢应战,当同样遣使来联军大营,约定时日战场!
听着这封莫名其妙的战书,辛胜李信等大将们个个啼笑皆非,只有王翦仍端坐在奏案前,面无表情地若有所思。
“这燕国忒可笑!还当这是春秋之时么?”军吏读罢战书,辛胜一脸哭笑不得。
王翦却仍面沉似水:“你等以为,联军来下战书,当真是要与我约战么?”
“燕人向来骄狂,此等蠢举不足为奇!”辛胜一脸不屑,一旁李信等大将也不约而同地点头。
王翦嘴角却浮现出一丝冷笑:“诸位怕是不知,那革车三人,驭手乃夏抚;车左为宋意;那射来战书的车右,便是太子丹本人!”
话音落点,大将们顿时一片哗然。李信第一个问道:“上将军既然识得,何不将他一举生擒?”王翦却仍是冷笑:“区区一个太子丹,老夫想何时擒他,便何时擒他,不在一时。目下要务乃全歼联军,放他回去,正可麻痹对手!”
说着站起身,负手转悠了起来,“太子丹绝非迂腐,亲下战书无非明告我等:燕代联军未中我声东击西之计,主力不会回撤救代!”
“如此更好!我等本怕联军逃窜,如今他反倒孜孜求战,正可将他一举歼灭!”大将们吼成了一片。
“老夫,亦做此想……”听着大将们的喊叫,王翦脸上也浮现起了一丝莫测的笑意。
裹有厚厚皮革的车轮轻轻转动着,在这万籁俱寂的夜色中几乎没有任何响动,挺立在戎车上的王翦裹紧一身黑色战袍,如同一只兀鹰般高踞在这支人衔枚马裹蹄静悄悄行进的大军上方。(
宝鉴)
斥候带来的军报与太子丹战书大体吻合,太子丹前来“致师”之际,燕代联军已轻装急进,兵分三路重新扼守了易水流域的要冲:主力燕军一分为二,八万老弱驻扎燕南长城据险而守;四万精壮由太子丹亲领,集结于南北易水之间,背靠长城直面秦军,又与另外两军互为犄角;司马尚三万代军则驻扎在武阳城郊野,从背后托住了全军。
司马尚代军,驻扎在武阳城。
想到这里,王翦的目光中掠过了一丝笑意。
代军上钩了。
本来,燕代联军的合理谋划应当是,代军卡住南北易水交汇处;太子丹的燕军驻守武阳城。理由很简单,代军虽只三万,战力却要高出燕军许多,南北易水交汇处是咽喉要地,理当由最精锐的代军把守;而武阳城却是燕下都、燕南一带的重镇,本该由太子丹亲自拱卫,况且燕军战力又差,以代军为身前掩护,自己在其背后做援军再顺理成章不过。而今燕代联军却偏反其道而行之,以战力差的燕军防守要冲,战力强的赵人反倒缩在后面,替燕军守起了下都,岂不荒唐?唯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司马尚既担心王贲真攻打代城,却又不想贸然撤军,这才选了距代地相对最近的武阳城驻守,代地一旦有变,他当即便要撤军回救!
而太子丹之所以赞同他的谋划,有三种可能:其一,太子丹不通兵事,无从知晓其中真实图谋,或即便知晓,也觉如此模棱两可的布置很是灵活;其二,他太过信任司马尚,甘愿将武阳城让给对方驻守;其三,他急于在代军面前证明,燕军战力并不如赵人想象的那般差,面对着虎狼秦国,自己足可与之一战,这才甘为联军前锋!
无论哪种可能,都正中王翦的下怀。王贲动身后,他有意按兵不动,不去夺取防备已然空虚的燕南长城和武阳城,为的便是给燕代联军充裕时日南下,如今观之,联军之间的同床异梦比预想的更甚,自己依先前谋划,全力开打便是!
可是忽然间,一个念头陡然涌上心头,王翦重又皱紧了眉———
燕王喜那五万猎军,目下究竟何在?
3
和王翦一样,同样记挂着辽东猎军的,还有太子丹。
同是在这个夜晚,四万精壮燕军在太子丹的率领下,趁着暮色悄悄出动了。
同样是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地来到南易水的东北岸。事先派出的数十名斥候早已查遍周遭数十里的山林,目下纷纷回来复命说并未发现秦军踪迹,太子丹这才踏实下来,下达了渡水将令。
一片寂静无声中,士卒们纷纷散开,将一只又一只葫芦或充好气的羊皮囊尽快扎成简易筏子和浮桥,再在上面铺以木板,此后或跳上筏子或将战马牵上浮桥,迅速开始渡水。这支燕军没有配备笨重的战车,易水水面又不算宽阔,是故目下行动分外便捷。两个时辰后,四万轻装燕军便全数渡过南易水来到西岸,不及整顿便向秦军营垒进发了。
白日里太子丹亲往秦营挑战,正是依照司马尚的谋划,意在让秦人知晓:你等不是要大战么?我奉陪!无论太子丹还是司马尚都知晓,王翦绝不会蠢到当真与自己约定开战的时日地点,下战书在秦人看来固然迂腐,却恰恰符合燕国一贯作风,秦军不会起疑,自然会将全部兵力集中起来攻打联军。在此之外,司马尚还向太子丹提出了后着———挑战回营之后,太子丹领四万轻锐燕军为前锋,立即动身抢渡南易水,趁势偷袭秦军营垒,如此一可避免联军渡水之时遭到阻击,二可迫使秦军迅速撤回王贲的攻代秦军。听罢司马尚的打算,太子丹连声称赞,他的考虑是:秦军十万大军攻代,留下的也差不多这般数目,与联军兵力大体持平,即便是一对一血战拼杀,自损一万至少也能杀敌八千,纵然落败也可重创秦军,大有尊严,是故完全可以正面开打!实话说,他和司马尚都没奢望一战胜秦,司马尚的最低目标仅是保存代军自身实力,太子丹的最高目标也仅是尽可能重创对手,打出燕军威风,两人此战的最终目标,不过是延缓秦军北上的步伐而已。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对手王翦要的不仅仅是胜利,更是大获全胜,即便他们对此战的期望已经低得不能再低,秦军也不会遂他们的心愿。
太子丹自然想不到这点,但满腔斗志之余,他也隐隐泛起一丝忧虑———父王答应自己的五万辽东猎军,目下究竟何在?他早遣信使催促了多次,父王却始终答复说猎军仍在辽东,须先回蓟城举行誓师大典,然后方能南下。如今已经半月过去,目下都已开打了,可这猎军还是全无动向,父王究竟在磨蹭甚?
秦军的第一道营垒已经遥遥在望了,依稀可见的庭燎仍在黑暗中闪烁,猎猎旌旗也依旧在晚风中掣动,阵阵金柝声不时传来。太子丹满意地轻轻一摆手,预先攀上山塬的三五名士卒便燃起一团巨大的篝火,夜色中分外耀眼。这是太子丹向司马尚代军、秦舞阳燕南长城守军发出的信号,根据约定,他们一见此信号便当分头开出,强渡易水支援自己。
“杀光秦人!护我大燕———!”火光亮起的同时,太子丹一把揪下罩在外面的黑色斗篷,剑指秦营。齐整的怒吼随即从燕军中炸响,四万蓝甲燕军如易水浪潮般涌向秦军营垒,太子丹亲领的那队骑士更是纷纷露出一色雪白的战袍,簇拥着太子丹一马当先冲在最前。若是天明当能看到,此情此景正如滚滚浪潮席卷着一块白色坚冰,直刺向黑色大堤!
示警的骨笛、隆隆的鼓声伴随着燕军燃起的篝火一同飘向夜空,燕军气势汹汹杀入秦营的同时,一个个赤膊散发只握兵刃的秦人纷纷拥出营帐,大呼小叫着扑向敌手。他们骤遇偷袭却未乱方寸,尽管甲胄未及穿戴,却也并不影响他们的顽抗,数百年来镇守西陲时与来去如风的戎狄部族生死纠缠,秦人早习惯了随时随地的浴血奋战,即便手无寸铁随手掰下根树枝做木梃也足可抵挡一时。
于是一时间到处都是尸横遍野,鲜血飞溅,杀声震天,一个个来去匆匆的黝黑脊背不住晃动着,被火光映得亮堂堂刺人眼目,汗流浃背而又鲜血淋漓。
一个时辰下来,秦军渐渐抵挡不住了,各处营垒都先后响起了撤退的金声,那些方才还拼死搏杀的秦军轻兵们顿时弃营而逃,消失在了黑暗的山林中,整片营地迅速沉寂了下来。太子丹大是振奋,下令清点战果搜索营地,然而片刻后听到各部报上杀敌数时,却是猛然一愣———一个时辰的搏杀,秦军死伤不过千人;更要命的是,除却各营尚存柴草若干,秦军营地全无军粮衣甲等辎重,几为空营!紧接着宋意也匆匆赶来,递过一面在秦营中发现的宽大令旗,太子丹扫过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这是用来指挥死士的鹰旗,显然方才与燕军交战者,全是精心遴选而出!
秦人必已有备!这个念头陡然闪过心头,太子丹急忙大喊着敲响了金铎:
“撤出秦营———!”
周遭密林中突然响起战鼓与喊杀声,彻底淹没了他的吼声。燕军将士们惊恐不已地抬头张望,却见四下里的黑暗中陡然闪现出一片火光,照亮了乌油油的秦军甲胄!
夜幕下的水流倒映着火把的光亮,直如流淌着熔化后的金水,方圆数十里内人头攒动,南北两条易水之上人声鼎沸,往来穿梭的尽是蓝衫燕军,而在北易水北岸,三万红甲代军依旧静默伫立,等待着他们统帅下达渡水的将令。
马背上的司马尚一动不动,双目却焦躁地望向对岸。燕军的渡水即将进入尾声,他却始终拿不准,是否该将自己这三万代军最后投入战场。
依他先前盘算,战书上说是三日后会战,秦军看战书知道联军不逃,定会放下心来利用这几日养精蓄锐,决然不会想到太子丹刚回营便前来偷袭,如此一来联军胜算极大。正是因此,刚看到远方太子丹点燃的篝火信号,他便率领着代军由武阳城进发来到这里,其时秦舞阳统领的八万燕军弱旅已离开燕南长城,开始过南易水,准备支援正在攻打秦军营垒的太子丹,代军便刚好以等待燕军先行渡水为由原地驻扎,但就实说,司马尚真正用意却在提防王贲那支攻代秦军,王贲若此时回师袭来,则代军立即掉头背水一战。正是因此,连日来司马尚不断地将一批批斥候撒向武阳城西面北面的茫茫山林中,以期尽早发现回援的秦军。
可令他意外的是,他直至目下也没收到王贲回撤的消息;刚好相反,反倒是燕军的骑传侯带来了太子丹的急报:秦军尽数撤出营地,却将诸多连弩布于周遭山林,太子丹前军杀入空营时连弩齐发,以火箭点燃了大营,燕军目下正在拼命突围,请代军尽快渡水,支援太子!
刚接到这一军报,司马尚心下咯噔一下,但涌上心头的与其说是偷袭失败的懊恼,更多的却是对秦军动向的忧虑———秦军动作竟这般快,只怕太子丹下
完战书刚踏上归途,他们便开始拔营动身了,如此作为倒未必是料定联军会来偷袭,更可能是另有打算!然则,王翦究竟意欲何为?
“报———!秦军杀来———!”一声急呼遥遥传来,司马尚连忙扭头,正见一名代军斥候高举火把自西面遥遥赶来,连人带马都是湿漉漉的,嗓音中满是惶急。(
皇姑)
司马尚猛然一激灵,高声问了一句:“可是王贲?”
“并非王贲,李信———!”
远方一片蒙蒙微光隐约照亮了斥候身后的无尽黑暗,勾勒出易水山谷那绵延的轮廓。司马尚急忙带几名都尉司马攀上周遭山塬,一眼望去顿时脸色铁青:远处山坳之中,一条粗大的火把长龙正在蜿蜒盘旋,一路向东袭来,从那流淌的速度看,显是以骑兵为主!
心念电闪间,司马尚已明白了李信的进军路线———他必定是自秦军大营秘密动身逆水西进,在易水上游先后渡过两条易水,然后突兀折向东面,直取自
己这三万代军而来。以目下观之,李信这支骑兵多半是前锋,后面极可能还跟随着王翦的主力大军!
想到这里,司马尚二话不说便掉头狂奔下山,种种可能的对策也从心头逐一闪过:目下太子丹深陷重围自顾不暇,显然无法指望他来援;若退守武阳,代军自可赢得喘息之机,然却只能据守孤城,决然无法发挥飞骑驰骋优势,秦人若困住自己再行奔袭代城,更是满盘皆输;可若就此撤回代地,一则未必能安然摆脱李信追击,二则也可能被回援的王贲迎头撞上,那时便是腹背受敌……如是观之,自己只剩下了一种选择———与李信硬碰!
“王翦,好一头老狐!”司马尚飞身上马,准备率领着放弃渡水的代军迎击秦军时,这般恨恨地想着。
恰在此时,震天的鼓声突然自代军西南方响起,一阵地动般的震颤伴随着人喊马嘶与车轮滚滚也一同传来,尽管夜色阑珊,司马尚借着火光却仍能依稀看到,南北易水之间的旷野上烟尘荡起,鼓号喊杀声骤然一片大噪———
秦人主力!
4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亮了南北易水上游的山林,司令云车已高高立起,黑色大纛在严冬的寒风中招展着,呼啦啦掣动拍打声中,云车之上的王翦俯瞰着整个易水战场。
尽管夜色仍未褪尽,然此时战场大势却已明了,燕代两军被分割成了三大部:南易水南岸的秦军大营中,太子丹亲领的燕军前部正在章邯部大型器械的围攻下拼死后撤,尽管有少量兵力重新渡水北逃,但大部分都已倒在了连弩飞石火箭之下;南北易水之间的广阔原野上,辛胜大军正在猛冲向秦舞阳麾下的八万后军;北易水北岸,李信飞骑直如一柄长剑入司马尚代军,两军正在彼此激烈缠斗着。看到燕军的情形,王翦嘴角轻轻向上扬了扬———
燕军被诱入陷阱了。
昨日太子丹刚离秦营,王翦便开始了铺排,连发一串将令:其一,秦军主力立刻弃营西进,朝南易水上游进发,尽数在乐徐一带埋伏;其二,章邯将连弩大炮等大型器械埋伏在秦军大营周遭,营中只留三千死士为饵;其三,李信领五千轻骑为先锋,埋伏在北易水上游,待司马尚开始渡水之际东进发动猛攻,务求大破代军;其四,一俟燕代联军全数或大部屯于南北易水之间,裨将辛胜便领秦军主力自西向东杀去;其五,号称要去灭代,实则秘密驻扎涞水山谷中的王贲部急速回撤,完全遮绝易水北岸,先拿下防守空虚的武阳城和燕南长城,再与李信部一西一北夹击代军。
若战局能完全按预想发展,则燕代联军便陷入了四面包围:南有章邯部的弩矢飞石,西有辛胜的主力大军,东面是滔滔河水,北面又有李信王贲的夹击,更不用提南北还有两条易水横亘面前,司马尚太子丹除却被围而聚歼外,休做他想!
迄今为止,谋划的前四步都已奏效了,只除了王贲部迟迟没有赶回。想到这里,王翦眉头紧锁起来。
尽管从不表露出关切之意,但每次将王贲派去刺探军情后,王翦都会夜不能寐,往往听到一点儿轻微响动都如逢夜袭般倏然惊醒,直到确认听错才会重新合眼。内心深处,王翦是极看重自己这个儿子的:王贲虽有错失,毕竟是自己亲子,毕竟是少壮将军,此等年岁能有此等将才终究难得,若能多方捶打磨炼,假以时日终能成秦军栋梁砥柱。可他若轻慢战事,却也难保不成又一个赵括。譬如今日这一战,实则皆出自他谋划,也得到了大将们一致赞同,谋划本身原本无差,可他自家如何迟迟不到,难不成又出纰漏?……
燕军已彻底陷入了困境。
秦军主力自西面发起总攻时,太子丹的四万精壮燕军拼死突围,丢下无数尸体后掩护着他狼狈不堪地重新渡过了南易水,恰好与南下渡过北易水的八万老弱燕军会合,不及与后军统帅秦舞阳多说,西面已涌起了冲天的尘雾,黑压压一片的秦军在烟尘中带着震天杀声滚滚而来,太子丹心下猛一哆嗦,瞬间明白了对手意图———王翦之所以引而不发,甚至白白放过燕军几次渡水的大好时机始终不来偷袭,等待的正是燕军集结于南北易水之间的这一刻;这时机不过短短一瞬,然而王翦却偏能闪电般抓住,老狐果然了得!
尽管明了于此,他却全无畏惧,手中长剑一摆,直指影影绰绰的敌阵,刚要领军直冲过去,大地便剧烈震颤起来。雷鸣般的鼓声喊杀声中,凄厉的箭矢呼啸着从耳边尺寸之间掠过,方才还舍生忘死的太子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令他惊骇的并不是这支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箭矢,而是秦军的鼓声,听到这声音他瞬间明白过来,以目下燕军的战力,决然无法抵御秦人———
鼓车,命令战车冲锋的鼓声。
这时,四荡的尘雾逐渐开始散去,秦军一辆辆用于进攻的轻车隐约显出了狰狞的轮廓。
这些战车每辆都由四匹战马驾挽,车轼车厢外有铜皮保护,远远望去直如一只只铜铁猛兽一般。它们共分五列,每辆左右相隔十步,前后相隔四十步,彼此拉开错落有致的纵深间距,后列战车卡于前两辆的间隙之中,以免彼此碰撞纠缠,正是车战的典型阵法———鱼丽阵;而那车轮风驰电掣的急转飞旋,那驾马的嘶鸣咆哮,那些甲士们手中闪烁着寒光的弩矢与戈援,更给它们平添了巨大声威。这本是春秋时代的古老兵种,进入战国之世渐渐衰落,却仍在各**中牢牢占据着一席之地,之所以如此只有一点原因:平原作战时战车威力无出其右,可谓当之无愧的沙场之王!
“秦人战车何来?”手足无措间,太子丹却莫名冒出了这个疑问———易水流域多山林水流,并不适宜车战,燕军之所以只用骑兵和步卒,固然是为了偷袭秦营时剽悍灵动,然这一带地理的限制也同样不可忽视;太子丹百思不得其解的便是,燕军受地理之限,秦军如何不受限?这些笨重的战车如何渡过易水,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自己眼前?
看到战车骤然杀出,云车上的王翦笑了———这些战车能出现在此地,还得归功于儿子。早在大军向易水进发之前,王贲便曾踏勘过燕地,力主将此地作为战场,以战车杀入敌阵。王翦当时大不以为然,同样认为战车无法越过如此复杂的地形抵达战场,王贲却又出了一条奇计:自旧赵地调来船只伪装成商船,将这百余辆战车分批运往南易水上游的密林之中,实际便是营造一处秦军的隐秘营地!正因儿子解决了这最棘手的难题,王翦才下定决心运用战车;而辛胜之所以被任命为灭燕之战的裨将,也正是因这员大将最擅车战。目下观之,儿子的奇计已然生效了,近百辆战车在旷野上排开,数目虽不算多,然面对着游骑与步卒,优势仍极是明显。
“战鼓齐擂———!”
战车悉数冲向燕军的同时,后阵的辛胜挥起了号令战车的龙旗,那条被绘在旗上的青龙在寒风中张牙舞爪之际,二十余面大鼓已齐齐响起,发出了全力冲杀的信号;而几乎是军令下达的同时,战车上的甲士们齐齐发出了呐喊,车右射出的弩矢呼啸着纷纷袭来,一片惨号之中,束手无策的燕军士卒们连连倒地,道道血泉冲天而起。(
护花保镖)
“射士放箭!骑兵上前!”太子丹急迫中大喊。
无济于事。燕军射士们尽管奋力还击,然而他们的弓箭无论射程威力都不及秦弩,大多未及碰触敌军便纷纷飘飞坠落,即或有射中者也只是浅浅入了甲士的皮甲战马的具装,微微震颤着;而那些骑士尽管奋勇上前试图阻击,却不料这些战车一辆辆来势惊人,扑上去便仿佛木片砸到铁甲上一般,不仅无法奈何对方分毫,反倒是自己连人带马被撞倒撞飞;秦人的战车却依旧毫发无损,箭雨未落已然如一根根铜钉般入了燕军之中!
如同镰刀刈麦一般,战车过处一片血肉纷飞,难以计数的燕军直接被战马撞倒,转眼便在惨号中被滚滚前行的车轮碾碎身体,也有那亡命者在倒地的瞬间挥舞起手中兵刃,试图砍断即将踏在自己身上的马腿,可结果竟无一不是手中的长剑折断,他们的兵刃还是落后的铜兵,只能用来刺,根本不能砍斫,于是还是哀号着变成了一团团肉醢。
正面难撄其锋,侧面同样如是。挺立车厢上的车右继续放弩,相邻战车上的车左不住挥舞着丈许长戈,分别从左右两翼居高抡下戈援。即或燕人动作轻捷,能在战车冲来之际闪到一旁,也仍是便要被弩矢射穿身子,或是被两侧同时伸出的戈援啄碎头颅啄穿喉咙;还有装在两端车轴上那一根根矛头般粗壮锋利的铜刃,更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利器,战车风驰电掣之际,足可将躲闪不及的士卒拦腰割为两段!
这百余辆战车轻而易举便撕开了燕军防线,而后面黑压压一片的秦军步卒已散成了一个巨大扇形,跟在战车之后平举着三丈长矛山呼海啸般向惊慌失措的燕军缓缓逼近,步伐虽慢却是山岳般万难撼动,面对着如此无坚不摧的阵法,燕军纵有万丈雄心也难以抵挡,只得乱糟糟地退却,却给秦军以掩杀的极大便利,眼看着便要彻底击溃燕军,直取白衣马队中的太子丹!
“莫慌!却月阵———!”生死关头,秦舞阳心念电闪大喊道,这声大叫也暂时挽救了燕军。听到错落有致的鼓声从身后传来,他们猛然醒悟,冒着秦人战车马上冲来的危险,将丢弃的兵刃铠甲头盔甚至人马尸体迅速垒在面前,又急忙重新组合队列,尚有战力者纷纷上前竖起盾牌,战力弱者则匆匆后撤抄起弓箭,如此背水结成了一个半弧形战阵,两端抱水,以岸为月弦,俯瞰过去果然如一弧弯月般。
身为将门之后,秦舞阳对这传承自春秋时期的古老车战知晓一二;而他身边这支白衣马队也同样熟悉车战和抵御车战之法———这却月阵是据守水岸时的特殊阵法,本该以步车骑混编,配以船只乃至拒马蒺藜等防御器械,然目下燕军因陋就简,却也有了大致模样,总算暂时稳住了阵脚。
“却月阵……”望着易水岸边燕军摆出的阵势,王翦目光中隐隐掠过一丝赞许,却并不如何放在心上。这一阵形与专用于防守的圆阵一样,只能固守一时,既无法反攻也不能撤退,仅仅推迟了燕军的全军覆没而已。
正是因此,他的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却月阵,却久久盯住北岸,那才是真正令他担心的战场———司马尚代军仍在那里与李信飞骑厮杀,红黑两军纠缠在一起,云车上望去分外刺目。代军显然已显颓势,不时有小股兵马开始溃逃,可李信飞骑终究兵力有限,全力拼杀之余已无力拦阻,只能眼看着败军向东向北脱离战场。
“上将军!李信部请求增兵!”军吏飞身冲上云车大喊。
“……”王翦将目光投向北方莽莽苍苍的山麓,仍没看到王贲兵马的半点儿影子,顿时面色阴沉地高叫一声:“马兴!”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护军都尉马兴气喘吁吁登上了云车。
王翦遥指向北岸战场:“三万后备军全出,锐士千人队为前锋,直取武阳城、燕南长城,截断联军退路!”
“上将军,铁鹰锐士是你卫队……”
“战事为先!”王翦厉声喝道,“王贲竖子不知何在,只能这般!”说罢又扭头望向军吏,“双兔旗,应旗!”
“诺!”马兴不无勉强地应了一声,刚要下云车,突然听到正北方向传来了号角声,于是急忙和上将军同时扒住云车栏杆望去,又齐齐长吁了一声———
王贲的大军,终于赶到了。
5
易水之北的原野上,衣甲漆黑的秦军飞骑直如潮水般接天涌动而来。
伫立在飞驰戎车上的王贲奋力击着鼓,又不时焦灼地扭头望着越来越近的易水,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头渗出,与脸颊上的血污混在一起,却始终顾不上抬手擦一下,只觉心急如焚。他没想到一样突如其来的意外,险些打乱了自己原本滴水不漏的谋划。
数日前,他领三万步车骑混编秦军伪装成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开向西北方,更派出百余名乔装斥候深入代地,大肆散布秦军要北上灭代的流言。及至接近涞水上游时,这支秦军不意擒获了一名代军斥候,得知这个消息的王贲大喜过望,叫来俘虏后轻描淡写地勘问了几句代城城防,便命左右给他松绑,还很是豪气地对俘虏说:我却也不为难你,你只回去转告你家将军,就说待我秦人俘获赵嘉,王贲在代城等他来送死!放走斥候后,王贲便命全军分头隐藏在涞水流域几处隐秘山谷中,一边封锁住各道谷口,一边不断打探联军动向,与父亲的中军交换军情。及至两军将要开战、接到父亲送来要求出兵的五寸阴符时,他便领军隐秘出动,准备依原定计划直取武阳城与燕南长城。却不料全军刚出动不过二十里,预先派出的斥候便火急火燎地飞速回报,距此西南三十里外,突然发现一支燕军,正是燕王喜亲率的五万辽东猎军!
这一变故大大出人意料,全军顿时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多日来始终毫无消息的辽东猎军如何突然出现于此;更没想到居然还是燕王亲领!王贲虽心里惊愕不下将士们,却也在心念电闪间当机立断———立即突袭辽东猎军,一举擒获燕王!听到这一将令,几名都尉面面相觑:我军只有三万,燕军却有五万,打得过么?若耽搁了主战场战事,如何是好?王贲却厉声道:无论主战场如何,我等都须先越过面前燕军!
“……我无备,敌亦无备,狭路相逢勇者胜,忘了阏与之战么?若无风险不叫打仗,目下只能拼死一赌!”
王贲这般连声吼着,说罢挥手下令吹起号角,不等其他将尉多说,已跳上戎车击起战鼓,下令全军以锥形阵抢攻!
将士们原本还心下踌躇,眼见主将这等胆略都大是振奋,索性不去多想战事如何,纷纷策动着战马排成冲锋队列,汇成一枚枚粗大的黑色箭镞,呐喊着猛冲向燕军侧翼。这拼死一赌果然奏效,秦军突然在眼前出现,全无防备的辽东猎军顿时乱了手脚。本来他们若稳扎稳打固守营垒,王贲断无可能得手,然而面对着神兵天降般的秦军铁骑,燕王喜彻底被吓昏了头,他早听说王贲秦军足足十万,自己这五万燕军如何是对手?不假思索便下令全军东撤,准备退守武阳城。秦军将士眼见燕军一触即溃,自然士气格外高涨,不必王贲催促便死死咬住燕军,居然愈战愈勇。
大半日追逐下来,辽东猎军或被歼或被俘或投降或溃逃,及至将要赶至易水之际,五万人马只剩不到三万了。燕王喜本以为逃至易水便可与儿子会合,不想尚未赶到便见到了小股溃散的代军,一问才知燕代联军正在危急,忙乱之下只得又下令猎军掉头向北,准备向涿县撤退。王贲本想继续追击,可一则斥候报说李信部战事吃紧,已有代军开始逃散;二来燕国真正柱石人物是太子丹,只要将他拿下,老迈昏聩的燕王喜便不足为惧,是故终是放弃了追击,挥师直取易水代军而来……
代军仍然处在重重包围之中。
尽管几次拼死冲锋,代军却始终未能杀出一条血路,面对着李信那来去无定的飞骑,司马尚只能望洋兴叹。恰在此时,身边护卫骑士一片惊讶叫声,司马尚一眼望去也吃了一惊:太子丹竟在数十名白衣剑士的护卫下,**地爬上了岸!当下未及多想,只向骑士们吼了句收缩阵形,便匆匆向太子丹赶去。
不料尚未赶到近前,那些满身血污泥泞或坐或卧大口喘息着的剑士们便纷纷跳起来拔出兵刃,随之而来的怒吼声也从四面八方响起。(
角落里的妖孽)
“司马尚,你还敢来!燕军全军覆没,代军何不渡水支援?”太子丹遥指着易水对岸愤愤骂着。
“赵人背信,弃我燕军!”白衣剑士们也一同骂道。
司马尚一愣,向着对岸望去,果然见秦军战车彻底冲垮了却月阵,心下也隐隐一阵愧疚,口上却不愿承认:“运筹谋划当从战局着眼,太子竟不知这铁则么?太子且说,李信攻来时我停止渡水力求突围,有错么?换作太子,可肯放弃生机,回救我军?”
“势利小人!”太子丹戟指司马尚,手还在微微颤抖着,“我若是你,宁与友军一道战死,绝不逃生!”
“罢,目下战况危急多言无益,太子先退,我来断后!若有幸逃命,司马尚再向太子请罪!”司马尚恨恨撂下一句,再不理会太子丹,径自飞身上马,重又投入了战阵。
“……”太子丹愣住了。
正在此时,沉闷的战鼓凄厉的号角一同自北方响起,王贲部在蹉跎许久之后,终于赶到了战场。
“鼓足!”眼见战事正炽,王贲奋然一声大吼,将令旗一把丢给军令司马,径自从戎车上飞身跃起,稳稳落在自己那正在狂奔的坐骑鞍上,一把抽出了长剑。战鼓轰鸣的同时,戎车上也是鸟旗翻飞,秦军飞骑随之转换阵形穿插扯动,瞬间便由飞驰的散列化作一枚粗大箭镞,直插残余代军而来。
“如何还有秦军?”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太子丹不知所措了。
“我等随代军断后,太子快跑!”秦舞阳大叫,“夏抚宋意,你等掩护太子,其余人等随我加入代军!”说罢一挥剑,白衣剑士们也同时拔剑,一片齐整的应和声。
“舞阳……”
———“舞阳不会再负太子重托!”
望着秦舞阳的背影,太子丹唏嘘不已。秦舞阳只回瞥了一眼,然而他却牢牢记住了那短短一瞥中的羞愧自责,还有视死如归的坚定。他知道,秦舞阳这次定是要说到做到了。
“太子,这里有代军衣甲!”夏抚指着易水畔几具尸体道。
“好,你我换上!”太子丹忙不迭地点头,匆忙向那几具尸体奔去。
“来得好,省得我再追了!”眼见那队白衣剑士向自己冲来,王贲嘴角浮起一丝狞厉冷笑,胯下一紧又左手一挥,四名精锐骑士齐齐上前,与他一同冲到了战阵顶端,五骑结成一个缩微的锥形,直扑那些白衣剑士。
“我大燕,乃召公血脉!”望着越来越近的秦军骑兵,秦舞阳挥剑大喊。
“召公血脉!”白衣剑士们一同大喊,人人慷慨激昂,热血沸腾。
“我大燕,有祖上阴德庇佑!”秦军已经杀至近前了,秦舞阳分明可以望见他们黑色铠甲上反射的寒光。
“阴德庇佑!”白衣剑士们又是一同大喊,所有人的斗志都已燃烧至顶点。
“我大燕……”
秦舞阳只喊出了前三个字,后半句已经凝固在了他的喉咙中。
王贲一马当先,迎头一剑砍下,将他连剑带人整个儿劈成了两半。
血肉飞溅中,王贲放缓战马,一把甩掉剑上血珠,扭头望着身后白衣剑士们瞬间被黑色洪流吞没,脸上全然一片蔑视———
祖上顶个屁!
一个时辰后,战事毫无悬念地结束了。
易水被整个儿染成了血红,岸边水中到处是尸体残肢,站在鲜血汇成的涓涓细流中,王贲从尸堆中认出了司马尚那一脸不甘的面孔,此时麾下负责清点战果的军侯匆匆带来了一好一坏两封战报:三万代军几乎全歼,只逃脱了千余人;然则那些死去的白衣剑士中,找不到太子丹尸首。听到这个消息,王贲的心又沉了下去,只得垂头丧气地来到父亲面前,勉强说了句“末将领罪”,心下分外憋闷。
“李信围堵代军时,你因何延宕?”王翦从牙缝里挤出这句,勉强压抑着怒火,身子却不由自主颤抖着。
“遇上了辽东猎军。燕王喜亲率,共计五万。我等将他击溃,却走了燕王。”王贲没有抬头,声音也很低。
“辽东猎军?”王翦一愣,语气中添了一丝难以置信,“你三万兵马,击溃了五万精锐燕军?”
“斩首数不明,然燕军至少伤亡两万;我军折损四千。”
“……”王翦沉默了。这辽东猎军本是名将秦开平定东胡时留下的燕国精锐,乐毅伐齐时更是主力中坚,齐国光复、燕军溃败后重又退守辽东,此后便淡出了列国的视野。但王翦知晓,辽东猎军的战力决然不差,它的士卒大半来自北貉朝鲜东胡等异族,极耐严寒最擅冬战,只怕进攻辽东之际,这支卒伍将给秦军带来不小麻烦。可谁能料到,它竟鬼使神差出现在了这易水之畔,王贲竟将它一战重创,还险些擒获燕王喜!想到这里大觉不可思议,反复向王贲询问那一战诸多细节,听儿子讲完后沉默了半晌,语气这才和缓了下来:“未能及时赶到,确乎事出有因,既如此,非你之过。”
听到这里,王贲惊疑地抬起了头,没想到父亲破天荒地没有指责自己。
“只是此战,仍太过冒险!”王翦又硬邦邦撂下一句,自顾自地转身走掉了,留下了一脸愕然的王贲。
6
十余日后。
寒冬中的蓟城分外萧瑟。无精打采的伤兵们或坐或卧,七零八落地散在林木溪流间,竭力裹紧身上并不算厚的毡毯,勉强抵御着严寒。望着这些残兵败将们,太子丹攥紧了手中用来支撑身体的木杖。
目下的燕国只余他一根独木了。荆轲死了,秦舞阳死了,司马尚死了,自己的父王虽安然逃了回来,却也被王贲那次偷袭吓得大病一场,至今仍在卧床。
想起父王,太子丹只觉无可奈何。探望时他问父王,为何等了这久都不将猎军派来?父王卧在床上哼哼唧唧道,自己一直筹备冬狩大典为我燕军壮行,
如此大礼非半月不能成行,自然耽搁了;太子丹又问为何隐藏行踪秘密南下?父王继续哼唧道,闻听秦军灭代,自己想王贲急切间无法得手,自己可悄悄尾
随,在他身后做一只黄雀;太子丹再问我等大战之际,父王也该知晓,何不来援?父王沮丧地嘟囔着:你忘了么?那一日乃朔月二十九。见太子丹不明所以,不由得大皱其眉:每月二十九都是晦日,向为用兵所忌,此乃春秋古礼,本王如何料到秦人竟不敬天地,违时而动?太子丹听罢哑口无言,只得长叹一声,默默出了父王的小寝……
太子丹不愿多想了,拄着木杖向苑囿走去。
苑囿中不时有一两声哭泣呻吟响起,但大部分人仍颇为平静,缺吃少穿的燕军士卒并未太受败战影响。看待败战,燕人始终带着一种平和甚至自豪———
总归我已尽力,又没丢燕国颜面,败则败了,下回小心便是。还是那句话,不管战力多差,燕军的斗志总是高昂的。
“太子!太子来了!”不知谁突然喊道,静悄悄的苑囿陡然热闹了起来,伤兵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步履蹒跚地彳亍着,尽可能快地排好齐整的队列,迎接他们的统帅。
望着这些衣衫褴褛的士卒仍在竭力保持军容的整肃,太子丹叹了口气,重重一顿手中的木杖:“弟兄们,都是好样的。我等打出了燕国威风,打出了燕军士气;此番固然败了,却是虽败犹荣!那些死去的同袍,都是轰轰烈烈战死的,人人都是荆卿、舞阳一般的烈士,燕国绝不忘记他们!”
“绝不忘记!……”士卒们虽不少都摇摇晃晃,却还是努力挺直了身子大喊道。
“虎狼秦国侵我国土、杀我子民,又想灭我社稷,我等绝不允许!”
“绝不允许!……”士卒们更是亢奋。
“我大燕乃召公之后、天子血脉,立国八百年,断无灭亡之理,我等仍将继续抗秦,绝不放弃!”
“绝不放弃!……”
……
“太子……”正当士卒们慷慨大喊死战到底时,匆匆赶来的鞠武一扯太子丹衣袖,将他拉到了一旁。
“何事?”太子丹正在亢奋之时,喘着粗气问道。
鞠武满面愁容:“太子,老臣刚得军报,秦军已向督亢进发,怕是要取蓟城了……”
“让他来!我等与他玉石俱焚!”太子丹激动得满脸通红。
“老臣正想为此事劝太子。”鞠武语重心长道,“目下恰好隆冬,秦军北上必定艰难,我燕人却是久居苦寒之地,最耐严寒。老臣愚见,不如放弃蓟城,东逃辽东,秦军必难追赶!”
“太傅之意,想叫我弃都而逃?”太子丹陡然一脸怒气。
“老臣也不想这般,然欲存我社稷,只能……”
“太傅莫再说了!”太子丹怒道,“若将都城留给秦人,不战而逃,我大燕颜面何存?”
“太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鞠武仍是苦口婆心地劝道,“若我等与蓟城一道落入秦人之手,燕国岂不照样灭亡?辽东虽是蛮夷之地又天寒地冻,然毕竟粮草还算丰厚,总能再撑个一年半载;实在不行,我等还可逃至朝鲜,传言朝鲜人极善吃苦,不用吃饭也能打仗,我等再招三五万猎军当不在话下……唉,太子、太子!如何走了?……”
鞠武抬头望去,太子只留给他一个拄着木杖、一瘸一拐的高傲背影。一口拒绝了太傅的提议后,太子丹下定决心要与蓟城共存亡,于是又将自
己的打算禀报父王,燕王喜这几日病情已有好转,重又活泛了起来,根本没听具体谋划便一口应承,啪啪拍着王案,又将我大燕乃召公之后八百年老诸侯有祖上阴德庇佑这一席话倒背如流了一番,竟是比儿子还要亢奋。讲了小半个时辰,他口渴难耐,举起铜爵大灌了一通燕酒。太子丹感动得热泪盈眶,忙趁父王这难得闭口的短短一瞬插嘴道,既如此,敢请父王准儿臣随意调派粮草用作抗秦,何如?
那却不行,燕王喜一本正经道,蓟城粮草本就不多,先须够王族用度,才可用作抗秦。太子丹一脸惶急:可士卒缺吃少穿,还有人饿毙,岂不更需粮草?
燕王喜大不以为然:无妨无妨,再过月余便可回暖,那时再种稷麦便可。父王怎可不顾士卒死活?太子丹焦急万分。本王先要管王族死活!燕王喜也有些恼了,我姬姓王族乃抗秦旗帜,饿了我等还抗个甚秦!然则士卒挨饿却如何是好?
此事好说,你且告诉他们,我燕军有祖上阴德庇佑……
“子迂阔不足与谋!”说到最后,燕王喜又把王案拍得啪啪响,绷着脸道,“本王许你抗秦,然粮草之事休要再提!”
“……”太子丹无话可说了。
兴许真是有祖上阴德庇佑,秦军占领了督亢之后,整整一个冬天,竟没再北上一步。
斥候们不断穿梭在燕南督亢与蓟城之间,终于打探出了一个惊人消息:韩国悬刀已与魏、楚、齐三国秘密联结,欲在今年举事复国,秦国上将军王翦欲派儿子王贲领军南下,准备平叛!太子丹开始还以为这是秦军流言战,想以此麻痹燕国,但后来记起司马尚所言,这才将信将疑。如此提心吊胆地挨过了整整大半年,秦军竟始终没有北上的任何迹象,蓟城的将士们早松懈了下来,太子丹心底也渐渐重又燃起了希望:兴许燕国真是天命攸归,不然何以解释如今形势?目下已是仲秋,再熬过一两个月便要入冬,秦军断然不会冒着严寒北上,
如此一来我大燕又可多扛过一年……
谁也没料到,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年会平安无事过去时,秦军重又攻来的消息却遥遥传来。
接到斥候的军报,太子丹心头一颤,突然想起当年秦军灭韩灭赵的经历:
同样是漫长的对峙,同样是对手松懈之后闪电般出兵,只需一击,对手便被彻底击垮,再也爬不起来!
眼下蓟城早松懈多日,突遇劲敌,还挡得住么?
这般想着,太子丹忙去觐见父王,不料刚进寝宫便见眼前一片混乱。内侍使女们进进出出,正在把一件又一件礼器搬上一辆辆大车———煮饭蒸饭盛饭的飌、簋、温酒盛酒饮酒的卣、瓿、觚、觯,更不用提钟铙之类的乐器,钺戟之类的仪仗兵器……不少礼器都蒙着厚厚尘土,生了大片青绿色锈迹,太子丹自记事起,还从未见过这多礼器堆在自己面前,不由得黑着脸问老内侍这是做甚?老内侍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太子不知么?陛下已准备撤向辽东了啊!太子丹心头顿时一惊———父王如此重大决定,竟不先与自己这个秉政太子商量!顾不上再搭理老内侍,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内室。
“父王,当真要逃向辽东么?”太子丹边跑边急切叫道。
“甚话!”燕王喜正在把玩着一件礼器,听到他的话,忙抬起头皱眉嘟囔道,“哪里是逃,是迁都!本王欲效平王迁都洛阳,也将燕都迁至辽东襄平,中兴我大燕!子速速回去收拾,我等明日动身!”
“然则,抗秦……”太子丹竟觉得父王已然不可理喻了。
“抗个甚秦,迁都要紧!”
“……”太子丹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既如此,敢请父王先走,儿臣断后!”
燕王喜抚摩着礼器的手停了下来,思忖片刻后点点头:“也好,给你留三千步卒、五百飞骑,秦人若来,虚应一番故事,速与本王会合!”
“我与他虚应故事,只怕他要与我扎实开战……”太子丹心里这般想着,却终究没有开口。
这时,燕王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我儿,来来,过来过来!”抬头望去,他正见父王颇神秘地向自己招着手。
“父王莫不是有抗秦密谋?”太子丹心下隐隐泛起一阵绝处逢生的欣喜,看看宫中无人,忙凑了过去,也压低了声音:“父王,儿臣听着呢!”
“你看这做工如何?”燕王喜面有得色,“这是仿燕侯克那件铸成,你看这?口,这兽首耳,这兽头鼻,还有这圆涡纹、凹弦纹,啧啧,仿得真像!”
太子丹脸色苍白地直起了身子。
“还有这铭文!”燕王喜毫不在意儿子是否认真听,只一味自言自语,“那,‘王曰:太保,隹乃明乃心,享于乃辟。余大对乃享,令克侯于……’这铭文说的是,周成王云:召公,你以盟誓清酒来供奉本王,本王甚是快慰,现命你长子克做燕地君侯。这铭文便是我大燕立国之明证……”
太子丹没有理会父王的喋喋不休,径自走了。出来时他看见内侍们还在起劲儿地搬运着礼器,其中一只很特别的鼎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只鼎有着铜制鼎身和铁制鼎足,鼎身上又镌刻着密密麻麻的悬针篆。
“太子,这是仿中山王鼎铸的啊!”老内侍看他疑惑地盯住那鼎,呵呵笑道,“那是最有名的铁足铜鼎,当年燕王哙禅让闹得国中大乱,中山国也随齐国趁火打劫,这铭文讲的便是禅让之事……”
太子丹扫了一眼,果然看到这么一段:
“……昔者燕君子哙睿恰夫寤,长为人主,贪于天下之物矣,犹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为天下戮,而皇在于竖子君乎?……”
“燕君子哙……贪于天下之物矣……而亡其邦,为天下戮……”太子丹喃喃地念着,一股恨意忽然从心底涌起,当即抬脚猛踢了一下鼎身。
铁足铜鼎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一股剧痛也从右脚传来,老内侍惊惶的目光中,太子丹闭上眼睛,眼角泛起了泪水:
“而亡其邦,为天下戮……”
7
太子丹也终于逃向辽东了。
父王浩浩荡荡的车队开出蓟城时,他本想尽发国人死守于此,待秦人来了轰轰烈烈大战一场,最后一把火烧掉整座城。然而鞠武劝他,烧掉蓟城岂不招国人怨恨,大失民心?纵然轰轰烈烈战死,太子泉下又有何颜面见姬姓先祖?
太子丹愤愤道,燕人忠义,理当与我一同死战!鞠武摇头叹道,时势异也,大半年间秦人将督亢治理得井井有条,就连蓟城中都多有南下逃亡者,民心显不在此,太子又何必恋战?太子丹一声长叹,无话可说了。
虽是胸中斗志尽数化作了凄凉惆怅,太子丹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带着父亲划拨给自己的五百飞骑,连同鞠武、夏抚、宋意等百余名亲信门客,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悄无声息出了蓟城东门,踏上了逃亡之路;而三日之后,他们正好渡过蓟城东面的灌水时,蓟城毫发无损地落入了秦军之手。
“燕王喜、太子丹都已逃向辽东?”听到这个消息,王翦轻叩着奏案,若有所思。
燕王喜犹在其次,燕国抗秦轴心却是太子丹,若任由他逃至辽东,后患无穷;可棘手的是,目下行将入冬,大军风雪中追击甚为不利,况乎当务之急乃安定燕地,尽快使蓟城民众化入秦国。如是观之,大军追击自然不可;然就此放过太子丹,仍然不可,却是如何是好……
“上将军,李信请领军追击,生擒太子丹!”李信昂然叫道,“三千骑士、六千战马,一人两骑轮换骑乘,半月冷炊军粮,足矣!入冬前必能归来!”
“将军壮勇可嘉,却是太过冒险。”
“并非末将有意托大,乃是要摧毁燕人战心!况且末将早有现成谋划,这便讲与上将军……”
“……此法如何?”李信讲完自己的打算后,兴奋得脸都微微有些红了。
王翦沉思有间,终是笑了:“既如此,便准将军所请。然则,将军仍须稳妥行事!”
“诺!”
“这才应了上将军之言,我等想何时擒他,便何时擒他!”一旁辛胜高声道,众将一同哄堂大笑。
秋风一日凉似一日了。
听着耳畔的滔滔水声,太子丹轻倚在身后的树上,看到脚下这座小小的孤岛在宽阔衍水中直如一块礁石般毫不起眼儿,于是无比惆怅地叹息起来。如同当年被他收留的樊於期一样,他自己也尝到了隐姓埋名与世隔绝的滋味,这些天来,他已成了囚徒。
自己的囚徒。
逃亡的路途实在艰苦,太子丹担心秦军随时追上来,一路连连催促骑士们加快脚程。翻过医巫闾山、进入辽东境内时,秦将李信领兵出发追击的消息遥
遥传来。太子丹不敢懈怠,继续快马加鞭,每隔一两日才歇息两三个时辰,一路不断丢下疲惫不堪、再也走不动的骑士与马匹。待到半个月后来到流经襄平的衍水之畔时,他身边只剩了夏抚、宋意等三十余人,连人带马无一不是骨瘦如柴。
看到近在咫尺的襄平城垣,他们无不号啕大哭,千里迢迢逃亡了近一个月,吃尽了苦头,终是能喘口气了。依太子丹之意,本想直接入城去见父王,然而夏抚却颇有心,劝他稍等两日,自己先去打探一下虚实,太子丹大不以为然,想了想却还是答应了。两日之后,夏抚一脸沮丧地带着燕王喜的亲笔书信回来了,信上说,秦军深恨我儿,若知你已逃至襄平,必定大举进兵!目下我儿当自寻藏身之处,本王为你严守机密,保你性命!切莫入城,切记切记!
绢帛从手中缓缓滑落,虽然还只是深秋,太子丹心中却分明是隆冬了。
就这样,他艰难压下了硬闯入襄平去与父王强辩的冲动,带着一行人乘着几只小船,来到了衍水中的这座小岛上藏身,好在身边还有些财货,于是夏抚宋意每隔几日便划着小船去到衍水对岸,买些吃食再顺道打探些消息。经过这些日子的休整,太子丹终于恢复了些元气,可心底却没有半点儿轻松。
夏抚宋意带回的消息,实在让人放心不下———秦军占了蓟城后,王翦遣使向代王嘉送去战书,硬说太子丹藏在代城,逼他交出来。代王嘉反复申辩,使者根本不听,扬言道目下虽行将入冬,上将军仍将强攻代城,说罢拂袖而去了。
代王嘉大为惊慌,急忙给燕王喜写了封书信,派快马特使昼夜兼程送至襄平;燕王喜收到信后,同样急命吏员在白帛上誊了十余份,悬在襄平城各城门前,显然也是有意让躲在衍水中的太子丹知道。
望着滔滔衍水,太子丹回想起了那封书信的内容:
“……秦所以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若杀丹献于秦王,秦军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
而社稷幸得血食。
太子丹苦笑了一下,这话当真说中了父王的心思,直到目下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父王。父王的确迂阔,整日不理朝政,把玩着那一大堆仿造的礼器,整日沉浸在那早已消逝的春秋大梦里,然而无论如何迂阔,只要能保住王位,父王仍甚事都能做出,哪怕是牺牲掉自己这个亲生儿子。他满口的召公德政,满口的血统尊严荣耀,实则心底并不把这当回事,相形之下,反倒是自己死心塌地信奉着父王口中的那一切,死心塌地地试图捍卫姬姓王族的尊严……原来真正迂阔的不是父王,却是自己。
身后传来了门客们的轻轻歌声: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狁之故。
不遑启居,狁之故。
……
太子丹望向衍水的目光中,多了一丝迷茫。这《采薇》讲的是戍卒在雨雪中采着薇菜思念家乡的情形,眼前的薇菜从破土发芽一直长到茎叶老硬,自己却日复一日地在这里戍边,始终无法返乡。他对这歌无比熟悉,当年在赵在秦为质时,他日夜盼望着归燕,于是这首满怀思乡之情的歌谣自然成了心中寄托,而今它重又回荡在耳畔,自然令他感慨非常。
讽刺的是,与心中的思乡之情恰成对照,他这些年却是不断地逃、逃、逃———好不容易从秦国逃回燕国,又从易水败战逃回蓟城,再逃向辽东,逃到襄平,最后逃到这衍水中的孤岛上,南辕北辙地离燕国越来越远……
另一首歌又从心底翻涌起来,这另一首也叫《采薇》,只是并非来自《诗经》,而是来自那大名鼎鼎的伯夷、叔齐兄弟,太子丹逃亡之时曾路过辽西郡,那里刚好是他们的故国———孤竹国的旧土。这另一首《采薇》是这样唱的: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太子丹默默想着伯夷叔齐,想着他们反对武王伐纣未果,又在殷商灭亡后不肯食周粟,躲进首阳山采薇为食,最后甘愿饿死的故事。这故事他很早就知道,还是太傅鞠武讲给他的,也始终为这两位隐者的气节感喟不已,然而目下想起来,他分明又迷惘了———他们无力抗争武王伐纣,无从扭转天意,最后只能选择把自己饿死,究竟有用么?他们反对以周代殷,根本不肯直面天下大势的改变,究竟对么?他们的死节本身固然感人,然而为那恶贯满盈的殷纣死节,究竟值得么?
同样的道理,自己为了姬燕王族而与那强秦抗衡,究竟有用么?对么?值得么?
耳畔仍是《采薇》的歌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自己,还能回去么?
———自己的父王,还让自己回去么?
———自己拼死也要守护的那些东西,究竟值不值得守护?
细小的雨丝,从阴霾的苍穹中渐渐飘落了。
“太子,太子!”宋意慌不择路地急忙赶来,“十余艘小艇正向岛上驶来,艇上都是甲士!我等拼死拦住他们,太子快跑啊!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太子丹闭上了眼睛,木然地一动不动,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心底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许久才睁开眼睛,无比平静地淡漠一句:“不必了,你前边带路,引我去见他们。”
在小岛的岸边,他见到了久违的老师鞠武。老太傅双手递上燕王王命,望着自己的弟子泣不成声;太子丹却将王命轻轻推开,径自走到甲士面前,主动伸出双臂,任甲士七手八脚将自己捆得结结实实。
“太子莫忧,我等回襄平后,老臣必定替你劝燕王,若不能成,老臣陪你一同上路……”鞠武老泪纵横,断续抽噎道。
太子丹却木然摇头,两行清泪从脸颊悄然滑落:“不必了,父王要我死,我死便是。太傅,我幼时就听你讲过召公德政,讲过我姬姓王族八百年荣光,自幼我便立下誓言,终自己一生也要守护燕国尊严,哪怕是为质那些最艰难日子里也矢志不渝。然则,而今我方知自己受了骗;而今我方知,燕国尊严已不需我守护,我也再没什么可守护的了……”
顿了一顿,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自嘲的冷笑:“罢,而今我终可回去见父王了……”
十余只小艇悠悠荡入了衍水,飘零的雨丝中,隐隐回荡着太子丹的歌声: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父王,儿臣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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