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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图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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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图穷

    1

    低矮的灰色天穹下,大团乌云向四面八方涌动着,山雨欲来的压抑也像这乌云一样,越来越浓重地笼罩在广袤的旷野之上。(腹黑律师请签字)萧瑟金风呼啸着掠过大地,尽显秋日颓色的衰草随即纷纷折腰低头,乖顺地向这自然的造化表露臣服之意。

    远处,滔滔南易水咆哮着,嘶吼着,与秋风的怒号交相轰鸣。随着去岁赵国的灭亡,这条发源于太行山、作为燕赵边界的大水,如今已成了秦国与燕国的分野。

    灭赵后,秦国大军在赵地驻扎了大半年,歇马整顿之余更着力安定民治。

    除去继续在赵地推行秦法与郡县制、缉捕逃亡世族与悬刀刺客外,秦军还大力招徕代地灾民为民夫,向他们派发军粮、指定劳役。待到次年夏末,赵地已大体安顿了下来,赵军残部虽仍盘踞在代地,但已再难成气候,只是若想清剿他们却极是棘手。反复思量下,王翦决定暂不理会代军,而是继续开始灭国大战。

    幕府会商中,大将们的意见分外一致,异口同声地认为应当继续乘胜北上,进攻燕国。

    之所以做出这一判断,首要原因便是剩余四国的实力对比:楚、齐、魏皆为昔日强国,如今实力犹存,当徐徐图之;燕国却自始至终贫弱不堪,整个战国之世,除去燕昭王之时振作了一段外,实力在七大战国之中始终垫底,若非地势太偏,早不知被灭亡过多少回了。相形之下,进攻燕国自然要容易得多。

    除此之外,燕国摇摆不定的邦交国策,也是秦军率先灭燕的一个重要理由。与韩国一样,燕国自身实力孱弱,是故战国之世绝大部分时日中,都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合纵连横之上。连横对象自然是秦,合纵对象则主要是齐、赵两个邻国,但恰是在对两国邦交上,燕国历代国君都显得颇为短视:如燕昭王时期灭齐的功亏一篑;如无视赵国为山东六国扛住强秦,但有机会必在赵国身后捣乱,种种荒诞作为皆可验证这一点。纵横家苏秦曾说燕国“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指的便是弱小的燕国不自量力,一边刻意结交远在千里、与自己其实并无直接冲突的秦国,一边却又与唇齿相依、实力还远超自己的赵国交恶,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正是基于这等并不以实际利害出发,只出于一己好恶的邦交方略,燕国也便成了剩下几国中最难以捉摸、变数也最大的邦国,它既可轻易倒向秦国,也可同样轻易地倒向楚、魏、齐三国。而一旦倒向三国,便不啻在秦国背后狠狠捅上一刀。是故对秦国来说,与其留着如此一个随时可能背叛自己的盟友,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将它消灭,彻底扫平身后隐患。

    基于此等考虑,王翦终将下一个目标定为了燕国。在取得了回到咸阳的秦王首肯后,他随即开始了一系列部署:其一,前将军杨端和领三万步卒留守邯郸郡,为攻燕秦军之后援;其二,灭赵时的南北中三路秦军重新合为一路,北上挺进易水南岸;其三,自己仍为灭燕统帅,擢升大将辛胜为裨将;其四,上郡蒙恬向东进发,事先切断燕国与匈奴、东胡的联结;其五,派出斥候入燕,与早已潜伏在燕都蓟城的顿弱一道打探燕国虚实。

    一切铺排已定之后,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秋,秦军开始向燕国挺进。

    一股股巨大的黑色洪流自西南方缓缓涌向易水南岸,渐渐汇集成一片方圆达数十里的广阔营地;北岸却依然毫无动静,毫无燕军集结迹象,大片荒野仍旧渺无人烟。

    “禀报上将军,燕军仍无异动。然王贲推测,此举无非示形而已,若当真开战,举国燕军数日之内便可集结于易水。”

    这是王贲在从燕国回到秦营之后,带给父亲的第一个消息。听到这里王翦淡淡颔首:“好,有长进。”

    “此外,数月来燕代两国密使往来频繁,我等推测,必是要联兵抗秦!”

    王翦鼻中哼了一声。

    “其三,顿弱黑冰台密报,燕国使秦人选,已定为上卿荆轲;其四,王贲目下已查明,那人确在燕国,且与太子丹往来密切!”

    听到儿子最后一句话,尽管着意掩饰,王翦嘴角还是抽搐了一下,思忖有间后才答了一句:“老夫明白了,你且下去。”眼见王贲拱了拱手,一声不吭地出了中军幕府,王翦紧紧皱起了眉。

    父子二人是从赵王城失火那夜后开始交恶的。得知王贲奉秦王命刺杀郭开之后,王翦当即暴跳如雷,把儿子大骂一顿,又坚执要求对他重罚。尽管秦王把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对王贲赵高都未惩处,但王翦仍将儿子由后将军贬为斥候营主将,又撤销了他因灭赵有功而该当赢得的两级爵位。王翦还记得,宣布自己的决定时,儿子尽管面无表情,脸上却抽搐了一下,看到那副神情时自己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而目下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王翦更是觉得似曾相识:王贲的身影,就像……

    那个人。

    那个目下在燕国,且与太子丹往来密切的人。

    几多年未见了?王翦皱着眉头回忆着,十几年了吧?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他,还是秦王政八年之时,目下却是秦王政二十年,如此说来,自己和他已有整整十二年没再见面了。

    整整十二年啊。

    十二年。十二年可使当时未加冠的少年成长为如今的天下主宰,可使自己和蒙武从四十不惑迈入知天命之年,可使蒙骜将军坟冢前原本纤细的小树长到碗口粗,可使天下之人忘却,秦王政还曾有过一个叫成蛟的王弟。这十二年改变了太多太多,然而始终未曾改变的,却是那个人只身亡命天涯的命运。

    那个人,他究竟是带着怎样的仇恨,熬过了这漫长的十二年?

    十二年间,那人留给自己的回忆已渐渐淡漠,如今回想起来,却仿佛发生在昨日。十二年前由他主谋的那次叛乱,论规模其实不及禣之乱,然而若论其对秦国的负面影响却毫不逊色,也正因此,秦王才会悬赏千金万户要他的人头。王翦不知此番灭燕自己还能否与他重逢,他只知道,再见那人时,只能是他的死期。

    远处遥遥传来了低沉幽咽的埙声,这是营中士卒们最寻常的消遣之一。王翦来到幕府门口静静聆听着,也远眺着北方的易水,远眺更北方的燕南督亢之地。这埙声使他回忆起了那个人,那个目下就藏身于远方那块土地上的逃亡者,那个与自己阔别了十二年、也曾是自己至交的故人。

    “樊,於,期……”

    王翦张了张口,却终究还是没有念出这个名字。

    2

    秋雨淅淅沥沥下起来了。

    埙声依旧回荡在沙沙雨声中,王翦的思绪随着这埙声飘回到了三十年前。

    那时白起、司马靳刚自裁不久,蒙武的父亲蒙骜成为了新一任秦国上将军,王翦和蒙武也一同升任了都尉,正是在那时,他俩认识了樊於期。

    那是个和眼前一样细雨霏霏的傍晚。他和蒙武结伴来到了埋葬司马靳的华池,想在赶赴关外大营前为他扫墓,不料却在黄昏的细雨中听到一阵《黄鸟》的埙声;再拨开密密匝匝的松枝,正望见一个戴笠披衣的高大身影立在雨中,捧着一只陶埙吹着,瘦削的脸颊上一道剑伤格外显眼。尽管王翦和蒙武分明就在身旁,他却始终旁若无人,照旧沉浸在乐声中。

    “足下……是司马靳故人?”王翦小心翼翼问。

    那人没有理会,仍然继续吹埙,一曲终了后才开口:“我与他素昧平生。”

    “既不相熟,何故来此祭奠?”

    那人沉默有间,这才冒出一句:“当年我曾立誓赶超司马靳,如武安君那般做天下名将。惜乎与此二人擦肩而过,故来此凭吊。”

    “赶超司马靳?如武安君那般?”蒙武连愣了两下,紧接着便是哈哈大笑,“胡吹大气!便是我等,你又比得上么?我二人虽不及司马靳,却也都是公大夫爵,上将军帐下都尉!”

    那人却鼻中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将陶埙揣入怀中,看也不看蒙武便径自走了。

    蒙武惊愕不已,想了想,又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大喊道:

    “如何,知晓自己不行了么?知耻便当后勇!想做名将,先如我等当了都尉再说!”

    唰地一下,雨水四溅,那人摘掉斗笠脱去蓑衣,露出了乌油油的秦军铠甲,脚下却没有半点儿停顿。望着他的背影,方才还得意扬扬的蒙武一下瞪大了眼睛,王翦也呆住了。

    尽管天色已晚又下着蒙蒙细雨,尽管只是个背影,两人却从那铠甲和板冠上辨认出了那人的公乘爵,换言之,比他俩还要高一级,通常军中有这等爵位者皆为主将,已有统率万人兵马的资格。

    “真他娘稀奇,军中何时多了这么个将军?”蒙武愣愣地自言自语。www.meike-shoes.com

    王翦也惊讶地望着他逐渐远去,沉思有间,忽然想起了什么,遥遥高喊道:

    “可是樊於期将军?”

    一声战马的嘶鸣透过雨声远远传来,紧接着便是渐渐远去的马蹄声。

    旬日之后,两人来到关外大营,去向上将军蒙骜报到,刚踏进中军幕府,迎面便是一双冰冷的眸子,一张带着剑伤的瘦削面孔。

    “来来来,这便是前军主将樊於期,你二人日后便是他的部属。”那人身后,蒙武的父亲蒙骜迎了出来,呵呵笑道。

    ……

    王翦和蒙武,就这样颇有些尴尬地认识了樊於期。

    时隔多年重新回忆起来,王翦仍颇为诧异,不明白自己如何能同樊於期成为好友,他曾问过个中缘由,樊於期却只淡淡答说,无他,只因你与司马靳相熟耳。语气中的自负显而易见,然则他倒也非妄自尊大,众将都知他在军中分量,也知上将军蒙骜何等器重他。自秦昭王五十一年起,直到秦王政八年,十八年间秦国几乎年年有战,而樊於期也参与了秦军的大部分战事,攻下大小城邑数十座,对于只有三十余岁的他来说,这一战绩已殊为难得。

    然而,王翦却很少见他为此兴奋。

    “下几座城而已,既非歼敌百万,何喜之有?”王翦问他缘由时,他淡然回答。

    的确,蒙骜任上将军以来,秦军战法开始有了显著变化。此前秦国一直以斩首为计功主要依据,杀敌越多爵位便越高,王翦等人的爵位便是这般积累起来的,樊於期更是个中翘楚。在秦国与六国战力大体相当时,这一战法曾发挥了巨大威力,屡屡重创六国,终使秦国对六国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然而慢慢的,其弊端却也逐渐暴露:秦军每战只以斩首为要,始终未形成完整方略,数十年间除夺取了韩魏等国一些相邻领土外,几乎始终是原地踏步,一统天下显然还遥遥无期。

    正是因意识到症结所在,蒙骜将军经反复考虑后,最终提出了一个完整的东出方略:以蚕食战法逐步攻克三晋一系列城池,一步步化解大河、太行山等天险,切断分割三晋领土,使之无法互为犄角,从而为秦国最后一统天下打下坚实基础。在此方略指引下,秦军战法便有了诸多变化,一是不断更改用兵方向,有意使攻势显得杂乱无章;二是大大减少用兵规模,每战出兵不过三五万人;三便是不再以斩首计功,只以攻占城邑为目的。种种举措都是为隐藏真实意图,迷惑山东六国。此等形势下,秦军即便歼敌众多也无法挣爵,而若以下城记功,晋爵却又太过缓慢,无怪乎争强好胜的樊於期大不知足。

    “我等为的是最终胜果,斩首晋爵之类却是不必在意。”当时王翦笑道。

    樊於期却没有流露出任何赞同之意,只是重又捧起那只小小的陶埙,自顾自地吹了起来,一曲《无衣》终了,王翦听见他喃喃低语了一句:

    “生不逢时,惜哉……”

    “生不逢时?”一旁的蒙武只觉莫名其妙。

    “若武安君仍在世,我纵不如司马靳,也早崭露头角矣!”樊於期的目光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惆怅,叹口气道,“终是生不逢时……”

    ……

    生不逢时。想起这个词,沉浸在回忆中的王翦皱了皱眉,他明白樊於期的症结所在———和自己与蒙武一样,他也狂热崇拜着武安君,以及属于他的那个时代。他们都没能赶上那个时代,没能像司马靳那样与武安君并肩而战,这也是为甚他们会对司马靳那般羡慕和佩服。然而远比自己和蒙武更甚,樊於期真真切切想要回去,想以自己的力量延续那个时代的荣光。他轻兵死战,他崇尚首功,他对蒙骜的方略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漠,他对自己的战果不屑一顾……说到底,都是因此。

    “……而今已非武安君之时,用兵方略、战法皆变,赏罚法度自然也变,岂能刻舟求剑?依新军法,此番你部无抚恤!”

    不经意间,王翦耳畔又响起了蒙骜将军的声音,眼前也仿佛浮现出他黑着脸的样子。

    蒙骜的愤怒来自河外之败,来自樊於期那战中的轻敌冒进。其时,邯郸之战后留赵十年的信陵君魏无忌率五国联军一同攻秦,秦军本已小胜,众将都主张撤军,樊於期却一心想生擒信陵君,不顾王翦规劝继续追击,果然遇上埋伏,及至主力大军匆匆赶回,樊於期部已被困在了狭长山谷里。大军忙杀入谷中,不料另一支伏兵竟神出鬼没地从身后冒出头来堵住了谷口,待到秦军好不容易

    杀出血路脱身而出时,兵力已折损近半了……

    回营之后论及败战罪责,樊於期自然首当其冲,他虽毫无怨言地接受了针对自己的诸般处罚,却仍分辩道,此番秦军固然损失惨重,但自己所部兵马毕竟杀敌甚众,一命换一命地重创了联军,是故仍希望上将军抚恤死者。蒙骜听了此言当即大怒,一口拒绝,又说了前边那一番话。

    王翦记得,当听到蒙骜那句“而今已非武安君之时”的时候,樊於期尽管面无表情,脸上的那处剑伤却抽搐了一下,他默默听罢蒙骜的斥责,行了个军礼便径自出了中军幕府,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而方才儿子王贲的表情,正与樊於期一模一样。

    那日深夜,王翦蒙武在空旷的校军场上找到了他,看到他坐在月光下,孤独地吹着埙。

    “於期……”王翦欲言又止。

    “莫再说了。”樊於期冷冷答道,仍像与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乐声里。

    整整一夜,埙声一直回荡在校军场上。第二日,樊於期被夺去爵位,贬为都尉,调到了裨将桓驣麾下。

    3

    在王翦的记忆中,那该是樊於期生命中的一个分水岭。被贬为都尉后,他更加沉默寡言,即使是对自己和蒙武也常是一整日无话。王翦当时可以感到,樊於期面上虽平静如常,内心深处却在不时翻滚着一股炽热的火焰,这火焰之所以没有当时爆发,只不过是因他一直在极力压抑,等待着成熟时机而已。

    秦王政八年之时,他所等待的时机终于来了。

    当时蒙骜正在为攻赵做准备,他的打算是将大军分为两路,自己亲领主力攻向龙邑、孤山、庆都;另一路偏师则向上党进发,攻占屯留,这路秦军名义上的统帅是长安君成蛟,他是秦王政同父异母的弟弟,自幼在宫中长大,这次主动提出要入军历练。蒙骜知晓长安君实际上并不通兵事,于是有意派樊於期辅佐,他的考虑是,樊於期职爵虽低,论将才却足可胜任统帅,若能在这一战立下功劳,便不啻一个重新启用他的良机……

    然而蒙骜万万没有想到,樊於期根本没理会他的苦心,反倒趁此机会彻底走上了不归路。

    王翦后来才知晓,成蛟樊於期都早有反心。当时秦国庙堂已是暗潮涌动,关于秦王生父其实是吕不韦的流言传播甚广,太后禣一党也渐渐成势,而吕不韦又招揽了大批门客编纂《吕氏春秋》,倡导“义兵”“顺民”等诸般王道理念,意图对秦法缺陷进行修补。种种不满郁积起来,两人均不约而同地认定吕不韦是祸乱秦国的元凶,是他将血统来历都不明的秦王政推上王位又大权独揽;是他把大阴人禣引入庙堂;也是在他的主张下,以“义兵”自居的秦国才废止了斩首战法;更是他大肆宣扬王道,意图腐蚀动摇秦国法治根基,使秦国倒退到六国那样的人治!就这样,两人一拍即合,攻下屯留后举起叛旗,公然宣称秦王政是吕不韦之子,自己要攻回咸阳,将秦王政、吕不韦、禣等人尽数清剿,立成蛟为王!

    这场叛乱在秦国造成的震动是不言而喻的,更要紧的是,它还间接造成了蒙骜的死。打到庆都一带后,蒙骜便按原计划驻扎了下来,等待攻下屯留的成蛟、樊於期进兵与自己会合,然而他等到的不是援军,却是屯留反叛的消息。

    大惊之下蒙骜急忙撤军,不料路过尧山时中了赵将庞眗的埋伏,一切都仿佛数年前河外之败的重演,只是这次遭遇埋伏的变成了蒙骜本人,而他也没有樊於期突围而出的运气,最终死在了乱箭之下……

    “休要管我,平叛要紧!”王翦耳畔仿佛还回荡着蒙骜最后的吼声。

    “阿翁!……”蒙武撕心裂肺的哭吼声,仍是那样清晰。

    ……

    王翦的思绪开始模糊了,混乱了,回忆的碎片纷至沓来,一同涌上心头,他已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将悲痛欲绝的蒙武拖走,如何率领着剩余兵马杀出重围,又如何临危受命被秦王与文信侯任命为统帅,如何领军攻向屯留……这些他统统记不起来了,并不是真的忘记,而是不愿去想,这些回忆每重温一次都不啻一种痛。身经百战的王翦,面对兵败面对死亡不会皱一下眉头,却无法气定神闲地回忆与曾经的好友交手的经历……

    他只记得,自己与蒙武最终还是在屯留的郊野击溃了叛军,成蛟心知大势已去,自刎于乱军之中,只有樊於期率领最后的千余人败退回了城中,继续负隅顽抗。(嫡宠四小姐)当时自己拦住了执意要攻城的蒙武,带着他一同来到屯留城下喊话,要樊於期出来与自己见面。

    巨大的城门吱嘎着敞开了,樊於期单人独骑缓缓出城,还是面色阴沉目光冰冷的老样子,瘦削面颊上一道狰狞剑伤。看到这个身影出现在眼前,双目血

    红的蒙武牙咬得咯咯作响,这便要策马冲去拼个死活,王翦却一把拉住了他的缰绳,紧盯着樊於期的双目,声音分外诚恳:“於期,随我回咸阳认罪伏法,王翦必定全力斡旋,保你宗族无事。”

    十步以外的樊於期却是一声刺耳冷笑。

    “举事之时,我举族生死早不放心上了。我父死于伊阙之战,三位叔父死于华阳之战,两位族兄死于鄢郢之战,我脸上这道伤乃长平之战留下,我族为秦国死的还少么?便是尽数被问斩又如何?”

    “不一样!你父战死沙场,乃是勇士归宿;灭族却是因你叛乱,是你举族耻辱!”

    “叛,乱……”樊於期的目光中透着一丝讥诮,“错也,我等非为一己野心,乃是要清君之侧,诛杀乱国大奸,复大秦清明法治。”

    “文信侯欲改弦更张、修补秦法,何错之有?而今时势已变,秦法自当修正,岂可与乱法混为一谈?”

    樊於期轻轻眯起眼睛:“时势已变?时势何曾变过,秦国仍是秦国,六国仍是六国,变的乃是人心!武安君之时,杀敌便是杀敌、立功便是立功,若有功不赏,将士何其寒心?秦法威严又何在?若由宵小这般折腾,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直娘贼!阿翁当年何等重用你,你却害他死于乱箭之下,而今又起兵反叛,反倒有理了?”蒙武雷鸣般的吼声仿佛要震塌城垣。

    樊於期的目光中隐隐掠过一丝愧疚,然而却是转瞬即逝。

    “蒙骜将军中敌埋伏,与我无干;再者他若重用我,便不当对战死士卒全无抚恤。”

    话音未毕,蒙武已愤然咆哮着拔出长剑,却不防一枚箭矢呼啸着突兀钉入右肩,当即哀号着跌落马下。王翦刚大喝了一声“蒙武”,耳畔已响起樊於期更加冰冷的嗓音:“莫再妄动。我已下令休取你等性命,若不领情,莫怪箭矢无眼。”

    王翦狠狠咬住下唇:“於期,最后问你:究竟降否?”

    “你问他们!”樊於期反手指向身后城垣,又抬高嗓音,“弟兄们,於期已是穷途末路,你等若愿活命,便弃我而去!”

    “将军起兵是要为我等讨回公道,不降!”城头齐声怒吼。

    “如何?”樊於期转向王翦,森然问道。

    王翦将牙咬得咯咯作响:“罢,於期,我再给你一夜,你可好生思量,天明若仍执迷,你我剑上见真章!”

    “再过一夜,仍是如此答复,休再多言!”丢下这句话,樊於期掉转马头,沓沓向城中走去,又一阵吱嘎声响,城门重又合拢了。

    “与他聒噪个甚,我等直接攻城便是!”蒙武将肩头的箭矢狠狠拔出,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王翦却是一声长叹:“再给他一夜。今夜过后,你我便与他恩断义绝……”

    那最后一晚,三人谁也没睡。幽咽的埙声在屯留城头回荡了一夜,《无衣》的歌声在叛军营中此起彼伏,借着月光,王翦和蒙武依稀分辨出远方城垣上那个孤独的身影。翌日清晨,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时,屯留城中最后的叛军便集结起来,人人丢掉铠甲盾牌,赤膊散发,山呼海啸着冲向平叛秦军,这正是当年武安君时代的轻兵绝杀战法,为的不是胜利,不是突围,不是绝处逢生,甚至不是与敌人同归于尽,而是自己作为秦军步卒的最后尊严……最终,千余名叛军无一人活命,然而令王翦大为惊诧的是,他竟然没能找到樊於期的尸首。

    直到数年之后禣之乱再次被平定、秦王政正式亲政后,黑冰台才带来了樊於期远遁燕国的音信。

    幕府帐外依旧秋雨绵绵,间或一两声悠长的金柝之声徐徐传来,埙声却已止住了。

    王翦撩开幕府的帐帘,星点雨丝打在脸上身上,他却浑然不觉,只凝望着沉沉雨幕中的无尽墨色,回味着樊於期自己把自己逐步逼上绝路的全部经过。

    在樊於期本人看来,自己没错,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秦国,为了那个曾经的辉煌时代,然而时代的洪流终究无法逆转,没有人逆天而行还能成就磐磐功业。樊於期不去看秦国日后统一天下的大业,却始终沉浸在那个逐渐远去的时代,他究竟是看不出这一点,还是根本不肯直面……

    长叹一声,王翦喃喃自语:

    “倒是与这燕国君臣一般……”

    4

    听着外面的沙沙雨声,王贲枯坐漆黑的帐中,回忆着自己数月来的经历。

    对于父亲的处罚,以及自己目下的军职爵位,王贲都没有多想,尽管他也大致听过李信等同袍们私下里的叹息———灭赵之战,王贲部伤亡最大功劳也最大,战后论功行赏,他麾下那些都尉司马军侯大都升了一两级爵位,王贲的裨将章邯更是升成了主将。大将们大都认定,如无意外,此番灭燕本该是王贲为全军裨将,惜乎邯郸失火那夜后,一切都面目全非了。而今的王贲已被贬为斥候营主将,爵位与灭国大战前一样;非但如此,秦燕大战在即,他却被上将军遣入燕国打探军情,显然极有可能错过这场灭燕之战。

    尽管如此,目下王贲所关注的却不是这些,而是秦燕大势。

    他记得,秦军向易水集结之初,秉政的燕太子丹就忙不迭地向秦国求和,说愿割让最富庶的督亢之地来换得秦国罢兵,请以三个月为期,届时燕国必当遣使赴咸阳,向秦国正式献地称臣。消息传来,秦王君臣怦然心动,决意接受求和,同时给驻守易水的父亲下令暂缓攻燕。然而王命颁下,父亲却毫不大意,仍是命自己率精干斥候潜入燕国,与顿弱的黑冰台一同刺探消息。

    “燕国向以八百年老诸侯自居,绝无可能真正臣服,邦交也几类韩国,多阴谋而少诚意,当年苏秦反间便是这般,目下称臣也必定藏有后手,你等当多方打探,务要搞清此中图谋!”父亲当时如此交代道。

    在燕国三个月的探访下来,王贲也同样有了父亲的预感:燕国庙堂正酝酿着一个极重大的秘密,而这秘密的关键必在两人身上,一个便是太子丹,一个则是此次使秦的上卿荆轲。

    这太子丹乃燕王喜嫡长子,幼时被送到赵国做质子,还与当时同样居于邯郸的年幼秦王结为总角之交。此后秦王回国继承王位,太子丹又被派往秦国为质,与秦王重逢于咸阳,然此时两人地位已判若云泥,曾经的交谊自然由此烟消云散。秦王对太子丹极为冷淡,太子丹也同样无法忍受秦王冷遇,终是瞅准时机逃回了燕国,又开始大肆招揽天下游侠,显是欲向秦王复仇,而目下燕国炙手可热的上卿荆轲,也正是那时走入太子丹视野的。

    尽管如此,对于荆轲如何能得到太子宠信这一点,不仅王贲大惑不解,整个燕国同样大惑不解。看此人表现,无非一名浪子而已:说是好读书,无人知他斤两如何;说是善击剑,却从未出过手;来蓟城后更是穷困潦倒,整日与名乐师高渐离和一位狗屠在市中纵酒狂歌、时哭时笑……及至他被太子丹拜为上卿之后,奉金掷蛙、烹千里马肝、斩美人手等几则传言也就此传开,燕人更是纷纷痛骂荆轲为卖燕大奸。可此人究竟是何面目,没有任何人知晓,他每日都缩在那座号称荆卿城的庄园中蛰伏不出,也不知在做甚……

    细雨绵绵的清晨,一支马队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燕下都武阳城,顺着南易水一路向东而去。

    辎车碾过遍地泥泞,布帘被轻轻撩起,太子丹警觉地眺望着前方那座掩映在朦胧雨雾葱茏林木间的小城堡,他知道那便是燕人所谓的荆卿城,只是自上卿荆轲搬进去后,那里始终悄无声息,似乎与它的主人留给世人的一贯印象颇不相符。

    太子丹清楚知晓荆轲在燕人心中的形象,也知晓自己对荆轲超乎寻常的礼遇引起了多少迷惑与愤懑,然而没有人知晓,这恰是他希望看到的。

    五年前,他在悬刀的帮助下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从秦国逃回了燕国,从此便在心底埋下了对秦王的仇恨种子。尽管他也明白,以燕国的孱弱,向秦王报

    仇无异于痴人说梦;尽管老师鞠武也苦口婆心地劝他,切莫只因受了欺凌就来批秦国逆鳞,可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后来秦国叛将樊於期前来投奔,他立即引为同道,不顾老师反对将其秘密安置了起来,又四处招揽起门客。也正是那时,经老师鞠武的引荐,他结识了侠客田光,田光则又推荐了荆轲,这才有了接下来长达两年的一系列谋划。

    想起田光,一股深深的悔意便涌上了太子丹心头,那位年迈的侠客举荐了荆轲后就死了,自杀身死,自杀的理由在自己看来竟这般荒诞———只因自己送他时低声告诫了一句,说自己讲的是国之大事,愿先生勿泄。而田光似乎毫不在意地笑着答了句“诺”,又向荆轲交代完后,便拔剑自刎了……

    “田光先生云,侠客为行,不能使人疑之,太子嘱自己勿泄大事,乃疑心自己,为行而使人生疑,非侠也。(龙印战神)”这是后来荆轲转述的田光的原话,语气极为平静淡漠。

    太子丹记得,当自己听到田光的死讯时,惊愕得简直无以复加,既惊愕于田光死得这般轻率,也惊愕于荆轲竟这般冷漠。后来他才明白个中道理———他二人都是墨家子弟,田光是齐墨,荆轲是楚墨,对他们这种人来说,生于世间的唯一意义便在于自己的信念,他们的承诺便是对这信念最义无反顾的实践,只要肯向对方说上句“诺”,那么他们的身家性命,他们的一切一切,便都交给了对方,当年的专诸、聂政、朱亥等人如是,而今的田光、荆轲亦如是。此种情势下若再被人疑,只能证明自己言行还不配为侠,不配去追求自己心中的信念,这是莫大的悲哀,也是莫大的耻辱,与心中信念的崩塌相比,区区一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相较于自己传承了八百年的周王室血统,反倒是田光荆轲这两人继承了更多春秋时代的铮铮风骨。

    ……

    空旷的大殿内,太子丹与荆轲相对而坐,两人之间是一大一小、一长大一短窄的铜函,前者当中是一只粗壮沉重的卷轴,后者当中是一柄长不过五寸的细短匕首,散发着不祥的紫蓝色光芒。

    荆轲默不吭声地展开卷轴,这显是一幅地图,卷轴最右面以古老燕字书写着“督亢”二字。荆轲的目光顺着地图上那条曲折大水,从右至左、自东向西地逐一扫过上面的一个个地名———滹沱水,文安,?县,安次,易县,汾门,龙兑,方城,武隧,金台陂,容城,范阳,武阳,覆釜山,樊石山……然后轻轻摩挲着地图正面厚重粗糙的牛皮和背面那绵软的绢帛,以及两端锃亮的沉重铜轴,又小心翼翼地提起了那柄匕首,另一只手则从地图上轻扯下一根丝线举到匕首锋刃上,轻轻松开任由它降下。眼见丝线缓缓落到锋刃上,无声地断为了两截,这才感叹了一句:“徐夫人工艺,果名不虚传!”

    “乍听此名,丹还以为是女子,后来方知他是徐氏名夫人。”太子丹笑了,“此匕首已淬入悬刀剧毒七毒散,丹曾亲手在死囚身上试过,几人只渗出一缕血,便瞬间倒毙!”

    荆轲又点点头,将匕首放到展开的督亢地图中,又缓慢仔细地将地图裹着匕首一寸寸卷起,完全卷好后还握着卷轴用力挥舞了几下,眼见并无异状,终于第一次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牛皮粗糙,可挂住匕首不致脱落;地图宽大又加铜轴是为使其沉重,纵然藏入匕首,重量也不致引秦人怀疑。

    “荆卿,还有一事。”太子丹咬住下唇,“此番副使,已定为秦舞阳……”

    “何不待我那好友归来?”荆轲皱起了眉,神色冰冷。

    “那人……”

    “那人不过一介市井狗屠,秦舞阳却是当年平定东胡之名将秦开后人,十三岁便于闹市中击杀仇人,岂是狗屠可比?太子可是这般想?”

    太子丹沉默了。

    “然则,太子却不知那狗屠底细。此人乃聂政后人,多年隐居轵深井里,以屠狗为生,后又拜在朱亥门下习得一手铁椎之功,身手犹在我之上,更与我同为楚墨子弟,若他前去咸阳,必定十拿九稳。”

    (注:狗屠身世,源自清人曹宗《麈馀·荆轲客》一文,虽为野史,然终为一说。)

    “先生友人一去便是杳无音信,何日归来犹未可知,秦军却是旦暮将渡易水……”

    “罢,太子不必多言。”

    “……”

    “还有,”荆轲盯住了太子丹双目,“在下所要三物,地图匕首太子皆已备齐,最后一物何时备好?”

    太子丹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樊将军因穷途末路投奔于我,丹不忍因一己之私伤他,望先生另做图谋!”

    太子丹的反应全然在荆轲意料之中,听到这里只是淡然一笑:“既如此,太子请回,容在下思量一番。”

    ……

    “备车。”望着雨幕中渐渐远去的太子丹车队,荆轲面无表情道。

    “大人欲往何处?”家老问道。

    “樊馆。”

    5

    雨越下越密了。

    沉沉雷声不住在天边翻滚着,不时有道道闪电刺破层层叠叠的云团,照亮山巅掩映于林木中的那座隐秘庄园,以及立于庄园前的那个高大身影。

    这身影一袭黑衣满头白发,披散的银色发丝与黑色衣袂一同在风雨中舞动着,久久伫立在山巅的重重雨幕里,凝望着南方的天穹,若非手捧陶埙吹出悠长凄楚的呜咽,只怕任谁都会将他当作一尊陶俑。

    一曲终了,黑衣人重重一声叹息。

    “上卿何时赴秦?”他低声问,却并未回过头面对站在身后的荆轲。

    “尚不能定,在下还缺一物。”荆轲在他背后答道。

    “何物?”

    “将军项上人头。”

    说出这句话时,荆轲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物事,而樊於期也没有任何反应,仍然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仿佛荆轲所言与己无关。

    于是一时间很静,唰唰急雨中,只有一声声惊雷滚滚传来。

    “十二年前叛秦之时,此头颅便不再归老夫,而今交你自然无妨,然则,你却须让老夫死个明白。”沉默良久,樊於期的声音才重又响起,雷鸣声中格外清晰。

    “秦王杀将军父母宗族,今又悬赏求将军首级,将军如之奈何?”

    “每念及此,於期常痛彻骨髓,却不知计将安出。”

    “若有一策,可解燕国之患,又复将军之仇,将军以为如何?”

    “便是以老夫头颅,换得近秦王身前?”

    “若得见秦王,在下当仿曹沫劫齐桓公,左手把其袖,右手匕首?其胸前,逼其撤军并退还六国土地;如其不从,一剑杀之。如此,则将军之仇得报,燕国见欺之辱亦可除,将军肯否?”

    “然后如何?”樊於期的声音平淡依旧。

    “秦王若死,秦国或可大乱,则燕国趁机合纵攻秦;若秦国不乱,无非燕国继续抗秦而已。”

    “此谋划出于何人之手?”

    “太子谋划,在下操持。”

    樊於期嘿嘿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变成一阵仰天大笑,笑声与雷声交相轰鸣着,分外阴森:

    “只图泄一己私愤,不惜加快燕国灭亡,太子何其短视也!你我若甘为如此拙劣图谋枉送性命,岂非天大蠢材?啊哈哈哈哈……”

    荆轲却仍是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个高大背影,当樊於期的笑声终于慢慢低下来时,这才重又开口:“将军之见,该当如何?”

    樊於期猛地转过身,银色乱发甩起了四溅的雨水,此时恰好一道电光闪过,照亮了他脸颊上那道分外狞厉的剑伤:“太子若有远见,当以我为将,领燕军血战抗秦!而非遣刺客行刺,使鬼蜮伎俩!”

    “刺秦之后无论成败,太子都将如将军所言,起举国兵马与秦军同归于尽,将军毋忧。”

    樊於期久久盯着荆轲的双目,想从中看出此人心底的真正图谋,然而却是一无所获,于是只一声冷笑:

    “上卿,我有四问,你若皆能答出,皆使老夫满意,这颗人头便交与你。

    如若不然,你便将自家性命留于此地,何如?”

    说话间他伸臂一掠,荆轲但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一柄秦剑已被樊於期抄起,剑锋直指自己胸前。

    “将军请问。”尽管白刃加胸,荆轲却是纹丝不动,语气如常。

    “第一问!你做刺客究竟为何?报燕国乎?报太子乎?报田光乎?图甚回报?”

    “刺秦之事,不求回报。在下与田光皆为墨者。墨家主张兼爱非攻,虎狼秦国却大肆杀伐,秦王即位以来更是频启战端,连灭韩赵两国,自与我墨家势不两立,有此行刺良机,岂能错过?在下与太子,不过恰好同道而已!”

    “原来如此!”樊於期哈哈大笑,倏忽间却又是满面寒霜,“既如此,老夫第二问:太子既欲捍卫燕国尊严,却如何选这般卑劣手段?岂非自相矛盾?”

    “刺秦之事,不择手段。当年燕昭王之时,武安君苏秦赴齐反间,被骂作卖齐大奸,却不惜以百诞铸成一诚;我墨家数百年来暗杀暴君奸臣无数,虽无一人是光明正大决斗杀死,然天下之人仍盛赞墨家,与苏秦作为正是异曲同工!

    我身为墨者,本当特立独行于天下,却甘做太子门客,以种种秽行乱人耳目,也是为骗过秦王!”

    “好,此事姑且不论!第三问,你此番刺秦,当真做得对么?曹沫威逼桓公得手,非因胆略过人,实是因两国会盟,桓公有意退让!而今秦对六国已是泰山压顶,岂能只因刺客威逼便放弃统一大计?纵然秦王肯让出土地,六国能重新守住么?杀死秦王,数十万秦军便土崩瓦解了么?如此作为不觉东施效颦么?”

    “刺秦之事,不论是非。(真婚假妻,上司老公很霸道)将军听在下一言,刺秦后果如何,你我尚且心中有数,太子岂能不知个中道理?然此番一意孤行,非为保存燕国,乃是要捍卫姬姓血统之颜面;在下纵然心知此乃逆天之举,却仍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将军亦知,墨家诸般主张虽是心存良善,却早如儒家分封井田一般不合时宜,纵然如此,自昔年先师摩顶放踵创下本派后,数千弟子、十数代巨子仍无不为本门主张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在下身为楚墨子弟,亦概莫能外!”

    “好个逆天之举!”尽管仍一动不动地剑指荆轲,樊於期语气中却是明明白白的赞赏之意,“最后一问,秦廷戒备何等森严,秦王亦自幼习武,二十年间不曾间断,你却如何刺杀得了秦王?”

    “刺秦之事,不问成败。我等墨者向来轻生死,重然诺,个中道理在下似不必多言;将军昔日举兵反秦,想必也并未指望一定成功!”

    听到这个回答,樊於期双目中骤然喷出了熊熊火焰。

    “好魄力,好胆略!甘为心中认定之事抛却一切,不求回报、不择手段、不论是非、不问成败,如此迂阔不合时宜之做派,虽是蚍蜉撼树,却果有八百年老诸侯贵胄之风!”

    162

    “不合时宜?正是这般。”荆轲淡然一笑,“你我如是,太子如是,燕国亦如是。我等,本当生于春秋之时……”

    “善!荆卿,你虽与我初见,却是大合老夫胃口!既如此,於期人头便交与你!”樊於期大笑着手腕一翻,始终指在荆轲胸前的长剑已横在了自己脖颈上,左手又探入怀中掏出一件物事丢向荆轲。荆轲挥臂将这圆滚滚湿漉漉的物事抄在手中才看清,原来是方才那只陶埙。

    “老夫与那秦国上将军王翦多年交好,叛秦之后便再未与他见面。此埙伴老夫戎马一生,望足下代为保管,使秦途中若能见那王翦,便交与他!”

    “将军放心,在下定然照办!”

    “樊将军!樊将军!”太子丹的急切喊声突兀传来,樊於期荆轲同时望去,但见太子丹正满身泥水连滚带爬地狂奔过来。

    剑锋仍架在脖颈上,樊於期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雷雨之中。

    “樊将军,何必如此!……”太子丹一抹满脸雨水,声嘶力竭地吼道。

    樊於期淡然一笑:“太子对我恩重如山,於期无以为报,只能献上这颗白头!———荆卿,老夫先走一步!”

    “将军走好!不日之后,你我黄泉再会!”荆轲喊道。

    雨依旧下着,道道雨水自樊於期的额头淌下,流过那道狰狞剑伤,再从下颌滴到剑锋上,顺着倾斜的剑身不断滑落。樊於期面向远方的易水,阴沉的目光穿过重重雨幕,大喊了起来:“王翦!听得到么?老夫叛秦之后,便日夜等待与你和蒙武重逢,一等便是十二年,终是等到你领军前来灭燕!老夫本想与你再会于沙场,不料咫尺之间擦身而过,你我从此便是人鬼殊途!然则老夫要说,老夫不后悔叛秦!老夫乃是为心中信念而死,纵然谤满天下也无怨无悔!太子与荆卿,乃至整个燕国,亦是如此!你灭得了燕国,也灭不了我等人心!……”

    电闪雷鸣中,樊於期激越的吼声穿透滂沱的大雨,久久回荡着。

    电光照亮了那黑色的身影雪白的乱发,那一瞬间,樊於期持剑的右臂猛然一挥,雪白的头颅霎时间腾空而起冲天飞去,一股丈余高的血泉也随即自断开的脖颈中喷涌而出!

    “嗵”的一声闷响,樊於期的头颅砸落在荆轲脚下,泥水四溅,荆轲与太子丹低头望去,但见乱蓬蓬的白发中露出了那张沾满泥水血污的面孔,樊於期圆瞪双眼,牙关紧咬似笑非笑,脸颊上的那道剑伤也随之抽搐着;再抬头望去,更不禁愣住了———樊於期失去头颅的身躯,仍然如一尊铁塔般直直挺立在风雨中,双脚已深深陷入泥土里,一股股鲜血继续由脖颈不断涌出,顺着衣衫和着雨水淌到脚下,再汇成涓涓细流向着山下渐渐淌去。

    “身死志存,壮哉!”荆轲慨叹着,撩起衣襟跪倒在遍地血水中,连拜了四拜。直到他站起身来,那具高大的尸身才轰然倒地,砸起了纷飞的血水,纵然如此,汩汩鲜血却依然由颈腔向外不断流淌着……

    许多年后,一个传说在当地慢慢流传开来:樊於期死后,尸身接连淌了几日几夜的血,终于将他隐居的这座小山的土石尽数染成了血红,就连下雨都每每是红色雨水,这里也由此得到了血山的名字;也有当地上了年纪的老人回忆说,红色雨水降下时,总会响起沉沉雷鸣,仔细听时,能隐隐分辨出樊将军自刎前的怒吼:

    “你灭得了燕国,也灭不了我等人心!……”

    6

    数日之后。

    连绵月余的秋雨终于在黎明时分止住了。易水仍旧在深秋的清晨中汹涌奔腾,水面却氤氲起浓浓一层雾气,使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远处群山连绵,近处衰草接天,易水之畔一片人群伫立着,翘首眺望远方,人人都是白衣白冠、白马白幡,这不祥的颜色几乎永远与死亡联系在一起;而这一行人,也确乎像是要走向另一个世界。

    这便是太子丹为樊於期下葬、为荆轲秦舞阳送行的队伍。

    太子丹两眼又红又肿,凄然失神地凝视着前方,尽管忧心忡忡的鞠武、呆若木鸡的夏抚宋意就在身旁,他却自始至终没和他们说上一句话,只一动不动地伫立着。

    樊於期死后,太子丹久久伏尸恸哭,几次哭昏过去,却终究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命人将樊於期首级清洗风干,装入铜匣交与荆轲,尸身则被放入棺椁停殓了数日。荆轲本欲再候几日,若能等到自己那狗屠好友归来,便设法说服太子将副使换为狗屠。他知秦舞阳虽勇武过人,却毕竟将门之后,过分拘泥成例,然此番使秦是行刺,是偷袭暗算,若无几分剑走偏锋的鬼神急智,岂能要了虎狼秦王性命?可太子丹却偏在这一关键环节上极为执拗,他的想法是,此番行刺毕竟是燕国之事,国难当头若让两个别国人去送死,燕国这八百年老诸侯颜面何存?纵然荆轲是卫人,至少副使要为燕人才说得过去。秦舞阳乃大将秦开之后,出身名门,必能胜任此重托。虽然主意已定,这几日太子丹仍坐卧不安,终是又去拜访了荆轲一次,问他是否心意已改,若真如此,自己可先遣秦舞阳前往,不料这话竟激怒了荆轲。

    “有赴死之心却全无谋划;只想枉送性命,却不盘算如何成功刺秦,那便是竖子狂徒!”尽管神色仍然是那样冰冷,荆轲的话语却第一次带上了怒气,“在下提一匕首入不测强秦,自当妥善安置,所以迟迟不肯动身,乃是要等好友一同赴秦,方有万全把握!太子既责我迟延,在下这便请辞!”

    太子丹嗫嚅着还想说什么,忽然想起田光的死,只得长吁一声不再多嘴,终是与荆轲约定,自己明日便护送樊於期尸首,以下葬为由率先赶赴易水,荆轲秦舞阳则晚一日动身,两路人马在易水河谷会合。商议已定后太子丹便告辞了,荆轲与秦舞阳、高渐离一同料理了最后一点儿后事,次日终于踏上了刺秦的旅途。

    ……

    车轮辚辚声远远传来,凝神细思的太子丹猛地哆嗦了一下,如梦方醒。他看到远方的雾气中,一支车队正悄无声息地缓缓驶来,由远及近逐渐清晰,第一辆轩车的八尺伞盖下,正是荆轲和高渐离比肩而立的身影;秦舞阳则挺立在后面的副车上,紧抱着一方一长两只铜函。所有人都外罩一件白色斗篷,连车队的驾马都是清一色的雪白。

    “荆卿……”太子丹快步迎上前去,又哽咽了。

    “太子。”荆轲只一拱手。

    众人纷纷下了车,被太子丹鞠武引到一个不大的土丘前。这土丘显然刚堆好不久,泥土尚且湿润新鲜,中间夹杂着几根青草。荆轲由太子丹手中接过铜爵,将爵中酒水缓缓倾洒在土丘前:

    “樊将军,黄泉路上权且留步,荆轲不日便追上你……”

    这个土丘,便是樊於期的最终归宿。

    一爵酒浇罢,荆轲转过身望向太子丹诸人,深深一礼:“诸位人皆缟素,虽是祭奠樊将军,亦有活祭荆轲之意,在下幸何如之!”

    太子丹由鞠武手中也接过一爵酒,“先生,丹今日既为先生壮行,便敬先生三爵燕酒!第一爵代田光先生所敬,祝先生刺秦成功!”

    荆轲没有吭声,双手接过铜爵,庄重地一饮而尽。

    “第二爵,代樊将军所敬!祝先生黄泉之下,得与他重逢!”太子丹又举起第二爵。

    “人言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二人便是如此。”荆轲又是长鲸饮川般汩汩咽下。www.hljxwb.com

    太子丹又举起第三爵:“这最后一爵,乃是丹自家所敬,先生为燕国使秦,丹敬你谢你!”

    这次,荆轲接过铜爵却没有喝,而是淡然一笑:“太子盛情,荆轲心领。

    然我等墨者向不受权贵恩宠,在下使秦更为心中信念,非为燕国。既如此,此酒当请天地代饮。”说罢大步踱到易水河畔,将爵中酒水泼向空中,无数酒滴随即洒落下来化成一阵小小的细雨,瞬间被滔滔易水吞没。

    “既然有酒,岂能无乐?高渐离!”荆轲喊了一声。

    立在一旁的高渐离默默点头,撩起衣衫跪坐在衰草之中,将方才捧在怀中的筑放下摆正,左手按住筑头的弦,右手举起竹尺,悲怆的变徵之音由此伴随着易水的呜咽,从筑弦间弥散开来。

    每个人都在静静地听着,各自追忆着心中的往事。鞠武想起了田光,不禁老泪纵横;太子丹则遥望着樊於期的坟冢,渐渐泣不成声;秦舞阳与夏抚、宋意更是抱头哭成了一团;即使是荆轲,怒而色不变的荆轲,也想到了自己与高渐离、狗屠在燕市每日纵酒狂歌、亦哭亦笑的岁月,不由得轻轻扬起袖角,擦去了眼角泛起的一丝泪花……

    筑声忧伤地反复响着。高渐离面沉似水,双手仍然镇定有力。

    猛然间,筑声突然变成了清越激昂的羽声,充满了兵戈相斗的杀气,仿佛千军万马在厮杀奔腾和呐喊,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凛,这慷慨羽声不啻是在提醒和催促荆轲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他要去刺杀秦王,要孤身一人去与强大的秦国决一死战,要用一支短短的匕首掀翻轰隆隆前行的秦国战车,要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拥抱死亡,要去为墨家的主张、为自己心中的信念轰轰烈烈地殉葬!

    心念及此,荆轲一声长啸,高亢雄浑的歌声和着那荡气回肠的羽声,随即划破了易水的上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如同霜雪从天而降般,一片白茫茫的人群纷纷拜倒在地,齐声相和,人人泪满衣襟,却是个个怒目圆睁: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不复还!……”

    歌声,久久回荡于易水河谷上空。白马拖着轩车,带着荆轲秦舞阳飞向远方,白色长龙就这样渐渐远去了,模糊了,成了一条细细的白线,终于消失在了太子丹等人目光的尽头。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荆轲这一路,再也没回过头。

    起风了,瑟瑟秋风拂过一望无际的茫茫苇草,根根白幡迎风猎猎招展,呼

    啦啦掣动着。随着雾气渐渐散去,天际起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一道白虹冲天而起,赫然映于苍穹之中。

    太子丹愣愣地望着那道白虹,不由得想起田光生前告诉过自己的白虹贯日的故事。传说当年聂政刺杀韩相侠累之时,正有如此一道白虹现于天边,由红日正中穿过,而悬刀以此为标志,也正是取这精诚感天之意。

    不知何时,一阵低沉的歌声自远方遥遥传来:

    东连三晋兮构强胡,

    齐楚蜂起兮策可图。

    旷日持久兮不能竣,

    四海缟素兮倚锟!!

    ……

    “狗屠,终是来了……”听到这个歌声,高渐离轻轻一声叹息,泪水扑簌簌落下。

    7

    “又有白虹?”

    听到当值士卒的禀报,奏案前的王翦放下手中顿弱发来的密书,踱到幕府门口,颇觉意外地抬头望去,看见那道细长的白色弧线仍隐约现于阴霾天穹中。

    多日来,这道白虹始终挂在天穹,时隐时现。

    王翦眯起眼睛,心头隐隐冒出一股不祥预感。当年聂政行刺时白虹贯日的传说无人不知,依占候家所言,虹乃臣象,日为君象,白虹贯日便是以臣犯君!

    而今燕使荆轲已动身赶赴咸阳,这白虹却恰在此时出现,仅仅是偶合么?若燕国君臣真心求和,上苍又怎会显露出这兵戈之相?……身为三军统帅,王翦向来坚信兵家当以人事为本,从不在意天象,今日却偏偏心神不宁起来。而他之所以如此,只在一事:

    荆轲来了,又走了。

    荆轲是三日前来到和离开秦军大营的,当时王翦正审视着手头这份顿弱发来的密书,上面讲了三事:其一,太子丹已杀隐居燕国多年的樊於期,准备将其首级与督亢地图一同献与秦王;其二,太子丹日前在易水一处隐秘河谷为上卿荆轲秘密送行,其中详情不清,但有传言说在场者人皆戴孝,大有蹊跷;其三,黑冰台业已探明,当年自刎而死的田光,其实是齐墨子弟,也正是悬刀骨干!三事无不令王翦惴惴不安:樊於期的死他是料到了的,太子丹只要不是昏聩颟顸,必不会将这位叛将继续藏匿以触怒秦国;可易水送别是咋回事?田光是悬刀这件事,又与荆轲有无关联?甚至与易水送别有无关联?这荆轲莫非也是悬刀刺客?莫非此番使秦,是要行刺秦王?

    正在心下忐忑之际,一名王贲麾下的军侯匆忙冲进幕府,报说燕使来到大营,想面见上将军,少将军正在盘问。听到这个消息王翦当即一惊:若是别国使者,恨不能离秦军越远越好,不想这燕使竟大大咧咧找上门来了!他没有丝毫耽搁便匆匆赶往王贲前营,果然看到了被儿子和士卒们团团围住的荆轲、秦舞阳。这位传言中的卖燕大奸见到自己后甚为恭谨,一番烦琐礼节后表明来意:自己冒昧前来秦营,一则向秦示好,彰显燕国诚意;二则特来拜访上将军。说着小心翼翼掏出了一样物事:一只黑黝黝圆滚滚的陶埙。王翦记得,自己猛一见那埙,顿觉胸口被狠捶了一下,心头一阵绞痛。荆轲又一脸关切地问:樊将军首级在此,上将军愿见么?能撑住么?当时自己拼尽全力点了点头,然而当樊於期须发戟张怒目圆睁的面孔,以及脸颊上那道剑伤一寸寸在自己面前显露出来时,自己还是一声闷哼,眼前一黑身子一软便要向后倒去,幸亏被儿子扶住才艰难挺直身子,纵然如此却仍喉头一甜,“哇”地喷出口鲜血,睁开眼睛已是泪水混着汗水滚滚而下……目下回想起来,王翦只觉大为懊恼,自己本想好生盘问这个荆轲,不想骤见樊於期首级,已然方寸大乱,根本无心再问,只得摆手示意王贲替自己送客。

    事后儿子说,对于燕使此行那些疑点,他也同样问过荆轲,荆轲的所有回答都滴水不漏:动身前太子戴孝相送,乃是为樊将军下葬,太子斩杀樊将军终究于心不忍,又恐秦王怪罪,只得隐秘行事。至于燕国与悬刀有牵连,其内情则是这般:悬刀田光曾与太子丹密谈,欲刺杀秦王,换得燕国助悬刀复国,却被太子丹回绝,田光本以为太子恨秦甚深必定一口答应,而今被拒,心知无法向悬刀交代,又恐太子顺藤摸瓜,一网打尽悬刀以向秦王邀功,这才自刎而死……荆轲最后又说,田光死后,太子本欲将个中内情报与秦国,然山东早传言秦王多疑,太子与悬刀往来之事若传他耳中,只怕不肯答应燕国称臣,是故一直不敢走漏风声。然使秦归来,燕国必当彻底清剿悬刀!

    听着儿子的转述,王翦的第一反应是:燕国毕竟八百年老诸侯,矜持傲慢天下闻名,除非太子丹失心疯,否则不会不顾颜面选行刺这般卑劣手段;再者荆轲即便想行刺,又如何将兵刃带上咸阳殿?赤手空拳扼死秦王么?……可仔细想想之后,王翦还是摇了摇头:兵家有云,以正合,以奇胜。自己的猜测都是从常理出发,然而燕国这个古老国度,其行事却恰不能以常理推断———当年鹿毛寿游说燕王哙,劝他将王位禅让给相国子之,这般粗浅伎俩任谁都能看出是圈套,堂堂燕王竟然信了;燕昭王时期乐毅伐齐,本可灭亡齐国,却偏对最后两座城邑围而不攻,希图仁义感化,结果反而给了齐人喘息之机,终致功亏一篑;更不用提燕王喜继位以来明明打不过赵国,却依然孜孜不倦地攻赵攻赵攻赵……凡此种种匪夷所思之举,尽数出于燕国,这般让人捉摸不透的庙堂君臣,何等稀奇古怪的点子想不出?你能用常人心思揣摩他们所思所想么?

    燕人这边让王翦不能放心,秦国庙堂同样如是。手头的奏案上除却顿弱密报外,还有尉缭自咸阳发来的书信,详细讲述了庙堂对于燕国求和的看法:秦王原本认为燕国臣服无非缓兵之计,根本不必理会;但两位丞相昌平君、隗状却认为,若燕国真心请降,秦国能不战而灭燕,倒不妨象征性地留下燕国宗庙

    社稷;尉缭自己也认为,即便燕国果真欲战,秦国也可仿灭韩先例,事先削弱燕国。而此时恰好又传来樊於期被太子丹斩杀的消息,大为振奋的秦王立即拍案同意了,还决定由昌平君代表庙堂接待燕使。

    就这样,昌平君派出中庶子蒙嘉,将荆轲秦舞阳安置在当年蔺相如住过的广成传舍,还亲自设宴招待了两人。席间,荆轲颇恳切地替燕王和太子丹再度转述了降秦诚意,表示除却希望保留社稷外,燕国只一样请求:望秦王斋戒五日,以九宾大礼接见自己。又解释说:在下也知九宾之礼极是繁复,花费时日财力甚巨,秦王也素来厌烦烦琐铺排。只是太子特意嘱咐,燕国降秦,余事皆好商量,唯独此事关乎国体,万无回旋余地。昌平君听罢揶揄地笑了:燕国将亡,却还有心在此等小节上纠缠,果然不愧老贵胄,本相尽力斡旋便是了。荆轲顿时兴奋不已:君子死而冠不免,我燕国纵亡,也须亡得体体面面,谢过丞相!……

    “这荆轲,到底弄的甚玄虚?”读到这里时,王翦皱起眉,百思不得其解。

    8

    红色巨浪从水面不住腾起,咆哮着扑向天际,大片水花如暴雨般劈头盖脸地浇下,浓烈的血腥气息也随之一股股荡开直扑鼻端。他随着这条巨鱼的疯狂翻滚而在水中起伏沉浮着,身上的衣衫早被糙砺的鱼皮磨烂,遍体鳞伤中淌出的鲜血同鱼血和这淮水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尽管如此,他的左臂却仍死死箍住巨鱼那粗壮身躯,右手短剑仍一下下刺向鲛鱼那早已血肉模糊的下颌……

    这场水中的搏杀不知持续了多久,他终于松开双臂向水下沉去,巨鱼当即尾鳍一甩扭过头,如一团乌云般向他头顶压来,那血盆大口中锋利如匕首般的一排排巨大牙齿,即使是在水下也泛着慑人的寒光。他知晓,这是令齐国海民闻之色变的水中霸主———鲛鱼,谁也想不到它竟能溯流而上来到这淮水之中。

    可他不怕,而是用尽了全身气力,双腿猛一踩水,挺起短剑拼命刺向鲛鱼下颌。

    随着一股血泉自鲛鱼伤口中喷涌而出,弥天的红色当即淹没了眼帘,除了无穷无尽的红色,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无意间抓住了鲛鱼的尾鳍,于是感到那沉甸甸的鱼身倏忽间轻盈了起来,自己则随着这鱼身慢慢向上漂去,漂去……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沉睡中的荆轲,心底泛起了这样一句话。

    睁开眼睛,他看到的仍是广成传舍那熟悉的房顶。

    这不是梦,这是他十余年前在淮水的亲身经历,那时他是楚墨弟子,那时他的名字也不是荆轲,而是荆次非。

    荆轲并不会武功,或者说,他不会那种一对一搏杀的技击武功。荆轲不是武士,荆轲是刺客,所以他唯一会的,只有那一下迅雷不及掩耳的突刺,那当是世上最简单的剑法,没有招式,没有变化,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刺,然而正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刺,天下却罕有人能躲过。

    若是十余年前淮水斩鲛之时,荆轲有足够把握只靠这一刺便取秦王性命;然而十余年间,他弃剑从文,不断在列国间奔波,为墨家的主张奔走着,这一下突刺也被荒废了十余年。尽管如此,他自认为应对秦王仍是绰绰有余。况且墨家最看重的便是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坚持,你可以笑他们不识大体,可以笑他们迂阔于事情,然而无法不敬重这种坚持。

    长出一口气,荆轲从床榻上起身,披上衣衫踱到窗前,松木特有的清香随

    即扑面而来。殷殷松柏中,不远处的章台宫可见一斑;而松林之上,一道白虹

    正横亘天穹,自易水别燕至今,这道白虹不时现于天际,已成为咸阳街头巷尾

    热议的话题之一。荆轲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这白虹;他也知道,与今

    日即将要做的大事相比,十余年前的淮水斩鲛实在不过尔耳。

    “先生,中庶子蒙嘉传舍外等候。”秦舞阳的声音。

    “善,你我上路!”荆轲转过身,一语双关道。

    半个时辰后,白石铺地的宽阔车马广场已在眼前展现开来,昌平君也领着

    行人署吏员们在此等候多时。荆轲下了轩车,与昌平君按礼节几番谦让之后,

    便与秦舞阳一人捧着樊於期头函,一人捧着地图匣,一前一后来到咸阳宫前。

    一声声呼喝随即自咸阳正殿遥遥传来:

    “秦王临朝———!”

    “秦王临朝———!”

    “秦王临朝———!”

    ……

    “燕使觐见———!”荆轲身边的传声吏员向正殿方向回喊道。

    “燕使觐见———!”

    “燕使觐见———!”

    ……

    当最后一声呼喊消失在远方的正殿中时,整个咸阳宫四下里钟鼓乐声大起,

    《小雅·六月》的歌声铿然传来:

    六月栖栖,戎车既饬。

    四牡“”,载是常服。

    狁孔炽,我是用急。

    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

    九宾大礼,正式开始了。

    这是邦交之中最为隆重的礼仪,也最为烦琐,战国之世礼崩乐坏,已无法尽数重现周天子时代的原貌,这次也是在右相昌平君的力主下,秦王政才勉强答应大肆铺排;左相隗状亲领宗祝署的一干吏员反复查检翻阅典籍,才将这九宾之礼筹划得有模有样。

    听着《六月》的歌声,荆轲轻皱了一下眉。这诗讲的是周宣王北伐騚狁的战事,虽也是赞颂主帅尹吉甫“万邦为宪”,但那耀武扬威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今日本是会盟庆典,秦国却偏挑了如此一首杀气腾腾的诗,是秦王根本不把燕国求和放在心上,还是说已经对自己有了防备?然而他已没心情再想这些了,只是扭过头,望向身后的秦舞阳:“副使,可是一切尽妥?”

    秦舞阳没有回答,只默默点了点头,脸色却已变得惨白,大滴的汗珠从额头渗了出来。

    伴随着乐声,两人一步步踏上了丹墀之阶,只有他俩知道,自己即将为面前这座巍峨宏阔的咸阳宫带去死亡,而他们自己本身,也在一步步走向死亡。

    这段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三十六级白玉阶永无止境般向前方延伸着,肃立两旁的殿前武士们个个盔明甲亮,人手一柄沉重无比的斧钺,组成两排金灿灿的铜墙。尽管目不斜视,荆轲却仍能感到他们投射在自己身上的凛凛目光,心下不由得赞叹,天下确无第二国仪仗能有这般赫赫威势,想到片刻后自己便要死在他们的斧钺之下,竟也涌起一股死得其所的自豪之感。

    耳畔仍是《六月》的歌声:

    狁匪茹,整居焦获。

    侵镐及方,至于泾阳。

    织文鸟章,白旆央央。

    元戎十乘,以先启行。

    ……

    当歌声完全停止、四下里终于静下来时,两人已站在了四只青烟袅袅的巨大铜鼎前,距咸阳正殿只有咫尺之遥。

    终是到了,整个大秦帝国的心脏深处,多少日的筹备,多少人的心血乃至性命,终是换来自己站到这里。

    宏阔巍峨的大殿以黑红两色为主,肃穆庄严。荆轲脚下的长长丹墀一直伸向前方,丹墀两侧是峨冠博带整肃列座的秦国大臣们。大殿正中的九级王阶之上,一个头戴天平冠、身着玄衣?裳的高大身影怀抱长剑,端坐于丈许长的王案前。

    “外臣,燕国上卿荆轲,参见秦王!”荆轲手捧樊於期头函,向着前方的秦王政遥遥一躬。

    直起身后,荆轲等待着身后的秦舞阳自报名讳,然而直到自己的回音完全消失,身后仍是悄无声息,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奇怪的响动。

    袍袖抖动声。

    看到两侧朝臣们好奇地向自己身后张望着,荆轲诧异地回过头,却见秦舞阳惊恐的目光游移不定,大滴汗水正从那惨白的脸颊上滑落。

    “久闻副使壮勇,今日何故色变震悚?”大殿深处传来了秦王略带嘲讽的声音。

    秦舞阳没能回答,仍然筛糠一样抖动着。荆轲心下一沉又淡然一笑:“北蕃蛮夷鄙人,未尝见天子,陛下莫怪!”

    “既如此,副使且留殿外,正使独自上殿可也。”秦王的语气中也难掩对这“北蕃蛮夷鄙人”的蔑视。

    “诺!”

    随着这声允诺,心念电闪间一连串念头已从荆轲心头疾速闪过———按原本谋划,自己与秦舞阳一同上殿后,便是一人负责吸引秦国君臣的注意,另一人则趁机行刺,究竟谁行刺则需视具体形势而定:秦舞阳武功远高于自己,行刺把握更大;但自己行刺却更具迷惑性———毕竟秦王熟知秦舞阳勇武,却以为自己不会武功,是故不会多加提防。然而目下秦舞阳却是自乱阵脚,秦王索性不让他上殿了,两人的任务只能由自己一人完成,可如此一来,还能行刺得手么?

    秦王怀中可还有一柄长剑啊……

    尽管如此,荆轲还是再次转身接过地图匣,轻掂着铜匣,知晓匕首还安然无恙藏于地图中,心下重新踏实下来。秦舞阳面色惨白地望着他,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荆轲却用目光止住了他,随即捧着两个铜匣转过身来,一步步走向王台。

    大殿重又静下来了。

    9

    “燕使进献叛臣首级———”

    一片寂静中,亲自担任司仪的昌平君高呼着,中庶子蒙嘉快步来到荆轲面前接过铜匣,送到了秦王案前。

    樊於期的头函在殿内大臣们中间传看着,一片肃然,不少朝臣脸上都有悲戚之色,昌平君还抬袖轻拭去了眼角泪水,殿内不时响起一两声唏嘘。许久之后,秦王才沉默着挥了挥手,蒙嘉将头函交给一旁的吏员,让他捧了下去。

    “燕使进献督亢地图。”

    昌平君的第二次高呼中,蒙嘉再次走了过来,将第二只铜匣再次献到秦王政案前,此时荆轲却开了口:“陛下请慢开图,听臣一言!”

    “何事?”秦王政正要打开地图匣,手不由自主停住了。

    “秦王可知,燕国此番为何割让督亢之地?”

    “你燕国只剩这一处膏腴之地,岂有他哉!”

    荆轲脸上浮现出一丝诡秘微笑:“秦王不知,督亢之于燕国,不过一处丰饶之地;然之于秦国,却关乎统一大计!此地乃悬刀根基所在,唯臣知其藏于何处!”

    这一句仿佛平地起惊雷,整个大殿当即一片窃窃私语———自韩赵相继灭亡后,悬刀的大名已无人不知,秦人将其视为眼中钉,六国人更将其看作抗秦希望之所在,关于它的传闻已遍及山东,而且越传越神!

    “好!”这意外的收获自然使秦王政颇为惊喜,当即拍案一句,“你且指给本王看!”

    “诺!”荆轲高声应道,拾级走上王台来到秦王面前,低下头小心取出粗大的地图卷轴,又更加小心地将地图徐徐展开。大殿中再度静了下来,荆轲几乎能听见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知道,秦王政自幼习武,虽无秦武王那般神力无穷,却也实在是战国之世少有的文武兼通的君王,而自己却身手平平,若一对一正面搏杀,当真没有十足胜算;真正武功高强的秦舞阳却又偏偏被留在殿外,只怕不及冲入殿中便会被武士们一举拿下。只要自己那第一下突刺无法取秦王性命,那么这场刺杀实际上便等同于失败,颇通技击的秦王不会让自己得到第二击的机会,而殿前的武士们更不会。

    所以,他只有这一次机会,唯一一次。

    地图一寸寸展开、展开,一个又一个地名,自东向西逐一显露出来:滹沱水,文安,?县,安次,易县……

    尽管面色如常,荆轲却暗暗咬紧了牙关。

    汾门,龙兑,方城……

    地图马上就要完全展开,荆轲手心也第一次渗出了汗滴。

    武隧,金台陂,容城……

    徐夫人匕首马上就要展现在眼前,荆轲微微张开鼻孔,仿佛已嗅到了那股即将来到的血腥。

    范阳,武阳,覆釜山,樊石山……

    “可也!”仿佛有个声音在心底说道。

    涞水,督亢之地最西端!

    地图终于完全打开,出鞘的徐夫人匕首,终于显露在眼前;那一瞬间,大殿内突然充满了不祥的紫蓝色光芒。

    “秦王请看,悬刀便在此处!”荆轲大手一挥握住了匕首。

    黑影一闪,秦王政低头看时,荆轲已左手揪住他的衣袖,右手匕首猛地向他胸口?去,霹雳般突然,流星般迅疾,雷霆般猛烈!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成了!”这是那一瞬间,荆轲心底的唯一一丝闪念。

    如此近在咫尺的距离,又是毫无防备,秦王实在没有任何理由能逃过这一击。尽管十余年没有再动过剑,荆轲眼下却对自己的身手重新充满了自信!

    然而恰在此时,奇迹却偏偏发生了。

    一声大喝,秦王政本能地奋力向后一跃而起,随着又一声裂帛之声,厚厚的天子衮服已被撕裂,荆轲这一下突刺竟扑了个空,手中只留下了半只衣袖。

    待到他惊愕地抬头望去时,秦王政已从王案前闪到了三尺外,右手一把扯下头顶沉重的天平冠砸向荆轲,荆轲侧头躲过那一瞬间,秦王已提着佩剑跳下了王台,连滚带爬地直奔大殿石柱而去。

    虽是惊讶于秦王反应如此迅捷,荆轲却也根本不及多想,再次挺起了匕首,紫蓝色的光芒重又泛起;随着脚下猛然发力,他的整个人也如同一支匕首般第二次扑向了秦王政,三两下腾挪便闪到了石柱前,眼见秦王后心已触手可及,只要再刺出去他便必死无疑,却不料一声大吼突然响起,昌平君竟猛扑了上来,荆轲随手抓住他衣襟,身形一晃便顺势将他抛向身后,可短短一瞬间秦王又跑开了两步;他再想赶到近前,先后醒悟过来的隗状、王绾、李斯、蒙毅等朝臣也效法昌平君纷纷拥上前堵住了去路。秦法有规定,武士们不奉王命不得进殿,眼下他们远远守在殿外,并不知晓殿内正是一番生死搏杀;而殿上的侍从朝臣们也都没携带兵器,惶急之下更是谁也没想到要召武士进殿,于是只能赤手空拳地与荆轲搏斗。

    荆轲一边挥舞着匕首,一边腾挪躲闪着朝臣们的围堵,不停地将一应文官撞开,转眼间又追到了秦王政面前。眼见秦王转过身来背倚石柱,仍然徒劳地试图拔出长剑时,他眼中闪过一丝胜利在握的凶险笑意,再次挺起匕首,重新泛起紫蓝色的寒芒,直取秦王前胸。

    匕首无声地刺入了胸膛,轻易割开了血肉。

    鲜血飞溅。

    弥天的红色当即淹没了眼帘,除了无穷无尽的血花,荆轲什么也看不见,他本能地闭上眼睛别过脸,那一瞬间,重又想起了淮水斩鲛的那一刻。

    成了么?

    该是成了吧?

    自己实在没理由再次失手。

    “蒙嘉———!”耳畔突然遥遥响起蒙毅的吼声。

    荆轲心下一惊,猛地转过脸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刺中的却是中庶子蒙嘉!

    尽管面颊上已泛起了乌紫色,口中也涌出了黑色的血液,蒙嘉望向荆轲的目光中却充满了悔恨和快意。那一瞬间,荆轲明白了他的心思———他是在为没能认出自己的刺客身份而悔恨,也是在为推开秦王、替他挡下这致命一击而快意!

    那一瞬间,荆轲心头微微一颤。这蒙嘉是蒙恬蒙毅的族弟,不久前刚加冠,连日来一直是他忙前跑后筹划九宾大典,也是他照料自己和秦舞阳的饮食起居,自己一直很喜欢这年轻人,若不是肩负重任,或许还能与他成为好友……这念头从心底一闪而逝的同时,荆轲已咬着牙拔出匕首,蒙嘉的身子软软倒了下来,却仍伸出双臂,试图拖住荆轲的腿。荆轲刚一脚蹬开蒙嘉,突然又一件什么物事迎头砸来,刺鼻的草药气息直扑鼻头,原来是御医夏无且掷出的药囊,待到他扭头躲过时,秦王政又绕过了两道石柱。

    “王负剑!”一声尖亮的喊叫,赵高的身影突兀闪现,也猛然扑向荆轲。

    这声喊叫提醒了秦王,握剑的左手忙反转后腰,剑鞘剑柄也由此贴上脊背脖颈,右手同时伸至后脑握住剑柄,只听一声金铁铿鸣,三尺长剑当即龙吟般出鞘,紧接着他便提起长剑,猛扑向正与赵高纠缠的荆轲———

    “阿高,闪开!”

    荆轲方才同赵高滚成一团,此时刚将他按到地上,正要一匕首取他性命,听到秦王政的声音在耳畔陡然炸裂,心下猛一激灵,当即便将赵高一推又向后一跃,不料终是慢了片刻,只觉一股寒气横扫而至,猛然间自己便似从高崖下坠般浑身无从着力,一声喀嚓一股钻心剧痛,低头望去,自己一条血淋淋的左腿已经落在了地上!

    一股远甚于疼痛的冰凉绝望自心底翻涌上来,荆轲一个踉跄,身子无力地晃了晃,终是颓然倒地;纵然如此,他却还是扬起手中紧握着的徐夫人匕首,如同十余年前刺向淮水巨鲛那般,用尽全身气力向秦王政掷去!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叮———!”

    匕首擦着秦王政耳畔,牢牢刺入了他身后的铜柱,兀自震颤不已。

    望着随之溅射出的一片紫蓝色火星,荆轲轻轻闭上了眼睛……

    ———多少日的谋划,多少日的筹备;多少人的心血,多少人的希冀———太子丹、鞠武、田光、樊於期、高渐离……在这一掷之中,尽数化为乌有。

    “竖子荆轲!大伪欺世!你非奸佞,却是刺客!……”秦王连声怒吼着,长剑一下下刺向荆轲的胸口,瞬间便将荆轲的整个身体刺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然而荆轲却既没有刻意躲避长剑,也对秦王政的骂声置若罔闻,只是挣扎着爬到一根石柱前,背靠着它伸开两腿箕踞坐下,低声笑骂了一句:

    “秦王,今日事所以不成,是我欲活擒你,逼你立约,以存天下……”

    “死到临头,还嘴硬么?”秦王政连刺了荆轲八剑,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抬手擦去了额头的汗水,冷笑了一句。

    “事纵不成,也不低头;荆轲如是,太子亦如是……”荆轲露出了最后的笑意。

    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喝声遥遥响起,灿灿金光伴随着殷殷血红骤然在大殿中争相绽放,终于匆匆赶来的殿前武士们斧钺齐落,将荆轲尸身转眼间砍成了肉醢,只留下了那涂满血污狼狈不堪的面孔。诡异的是,荆轲嘴角还挂着一丝自嘲的冷笑,只不知是在笑自己,笑秦王,还是在笑太子丹。

    大臣们一拥而上试图搀扶秦王,秦王却摇摇头,推开了他们所有人的臂膀,然后站在刺客的尸体旁,一阵久久的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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