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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逆鳞
1
“邯郸!邯郸!邯郸!……”
秦军响彻云霄的欢呼声回荡在各个角落,直到目下,沉默了多日的邯郸城才恢复了少许活力,只不过,这生机却是它的征服者带来的。(
兰香缘)
这座赵国都城,已陷落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间,邯郸仿佛完全陷入了死寂。空旷的街市每日冷冷清清,只一队队秦军迈着齐整步伐行进在一条条街巷上。所有赵人都缩进了自己的居所,屏息静气,满怀警惕和憎恨地由门窗缝中望着那一股股黑色浪潮从屋外流过,目下他们是这座城邑的主人,自己的命运乃至生死,都操纵在了他们手上。
在整座仿佛已死去的城中,唯一还保持活力的反而是赵王城,也只有这里尚未落入秦人之手,忠于郭开韩仓的近千名黑衣军仍守卫着这里,与布满了整座邯郸城的秦军遥遥对峙着。秦人之所以容许这支赵军仍留在王城,是由于上卿郭开的“功劳”。元老叛乱被平定,李牧遇害,南、北、中三路赵军尽灭,郭开履行了自己对秦人的承诺,甚至更胜一步,在南北秦军围住邯郸、国人一片惶惶不可终日之际,这位领政上卿又将已囚禁起来的公子嘉、春平侯等元老大臣押入王城,还亲领一队黑衣闯入寝宫苑囿,同样拘押起了还在砍树的赵王迁,然后便打开城门迎来秦军。有鉴于此,发自咸阳的王命对郭开大大奖掖了一番,秦王还准备于不日内亲赴邯郸,大张旗鼓地接受赵王及郭开献出王城,以此向天下正式宣告赵国的灭亡。
漫长的等待后,这一日终于到来了。
清晨,在上将军王翦为首的一干大臣的陪同下,王车辚辚驶进了邯郸,最终来到赵王城外挤满了人的车马广场上;紧接着,秦王政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车下。
“邯郸,秦政终是回来了……”秦王政环视着整座广场,一声长叹。
(注:关于始皇帝姓名,主流观点多以为乃“嬴政”,更有网络观点以为当称“赵政”,两种叫法皆有待商榷。若遵从战国男子称氏不称姓之习俗,嬴姓秦氏之始皇帝当称“秦政”,扶苏、胡亥等王族公子亦当从此俗称秦扶苏、秦胡亥等。)
“秦军灭赵,老臣恭贺陛下!”一个分外诚恳的苍老声音不期然响起,一位须发灰白的老者毕恭毕敬跪伏在前方,身后则是赵王迁、公子嘉、春平侯等黑压压一片王族元老和文武大臣们,人人都和郭开一样跪着。
他们已这样跪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了。
“足下便是上卿郭开?”秦王政淡淡问道。
“正是老朽。”郭开依旧跪伏着,没有抬起脸。
“上卿请起。”
“陛下天威,老朽不敢直面!”郭开仍没有动。
秦王政并未回头,却能感到身后所有人脸上都浮起了嘲讽的笑意。
“老上卿不必拘礼,起来便是;其余人等,一并起来。”
“谢过陛下!”郭开诚惶诚恐地爬了起来,身后赵王君臣们唯唯连声,也纷纷艰难地站了起来,春平侯平都君等老臣却因跪得太久而双膝麻木,刚一起身便重又跌倒,一时间广场上乱成一团。
依当时礼节,上将军王翦开始行起那昭示着战败国灭亡的殒命之礼:降下“秦”字大纛,自己则走上前来,向满脸沮丧的赵王迁深深一拜,身旁一名司马左手持壶右手持盏,向赵王迁敬酒,待赵王迁饮尽后王翦同样饮了一盏。此后长史蒙毅便朗声念起了预先拟好的王命:废赵王迁为庶人,流徙房陵;一干元老大臣暂拘押邯郸听候发落;赵国归为秦国郡县,南部设邯郸郡,北部诸郡待平定代地后再定;赵地民治交由丞相隗状派出的一干吏员治理,秦军不得对赵人有任何滋扰。
“陛下圣明!”蒙毅刚读罢王命,郭开便高声喊道,显是想带动赵王君臣赞颂秦王,不料身后却是一片死死的沉默,于是只有这一句颂词回荡在广场上,分外突兀。
“上卿灭国,欲何封赏?”秦王政没有理会郭开的颂词,勉力平静问道。
“老臣无欲无求,唯求尽忠,只愿随侍陛下身前!”
“既如此,传本王口谕:赵国上卿郭开内灭赵国有功,随本王归咸阳后,擢升秦宫给事中。”秦王政面无表情道。
“谢陛下!”郭开重又匍匐在地,深深一个稽首大礼,“老臣还有国宝和氏璧,欲献陛下!”说话间身后的韩仓向前迈了几步,打开一直捧在手中的铜匣,深深一躬将其举过头顶。尽管是站在几十步开外,但铜匣打开的那一瞬间,仍能望见一道奇异的华彩自匣中溢出。
当铜匣被赵高接过、小心翼翼地送至眼前时,秦王政看到了匣中那轮正在静静沉睡的玉璧,如中秋明月般通体晶莹;再轻轻捧起玉璧,只觉触手温润,还能看到油亮如脂的璧身上那粒粒饱满的谷芽纹;更奇的是,当玉璧偏了几下时,竟又先后变幻出各种色泽———果然是罕见至宝,昔日秦相张仪也因此璧被诬遭打,秦昭王更欲以十五城换此璧而不得,而今观之也并不为过。
“陛下,此璧尚有一段血泪故事。”身后响起了王翦的浑厚嗓音。
秦王沉默了,他自然知晓《韩非子》中记载的卞和之事:春秋之时,楚国玉工卞和得到了一块璞石,将其献于楚国,可惜厉、武两代楚王不识珍宝,反以欺君之罪将其双足先后砍去。卞和悲愤不已,抱此璞在荆山之下痛哭三日三夜,直至泪水哭尽继之以血,别人询问时答说,自己痛哭非因双足被刖,实是因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楚文王听说后遣玉工仔细剖开璞石,终使此璧见于天日,为感念卞和,方才以其名命名此璧,号为和氏璧。
“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不亦悲夫!”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慨叹了一句,“自古不知多少贤臣良将死于庙堂猜疑,昔者武安君白起如是,今者武安君李牧亦如是。而今本王明告天下:终政之一生,决不因猜疑杀害一位功臣!”
“陛下既明此理,则秦国幸甚,天下幸甚!”王翦点头赞道。
“李斯,本王欲将此璧凿为印玺。你精于书法篆刻,便有劳你操持此事。”
“诺!”上卿李斯恭谨答道,“却不知,陛下欲刻何字?”
沉吟片刻,秦王政双目望向远方,长吸口气: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2
“上将军,赵国,就这般亡了么?”
发出这句疑问时,秦王政正与王翦并肩伫立在连绵丛台之上,此地乃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时的阅兵之处。正是因见证过赵国的辉煌,赵主父之后,丛台甚至超过赵王城,成为邯郸最为神圣的所在。
“亡了。”王翦轻轻点头,“赵国虽未全数平定,却也再无回天之力,假以时日,我等必将彻底平定赵地。”
“这等赫赫尚武之大邦,竟也一朝倾覆……”
“自古恶政无精兵,无论军力何等强大,皆不能挽救腐朽没落之庙堂。”
“寡人一事不明,上将军教我。”
“陛下请讲。”
“我秦人与赵人,本是同根同源,先祖皆为皋陶、伯益父子,族群秉性也多有相似之处,赵人勇武善战与秦人一般,六国之中也唯赵军堪与我锐士相抗。
然则如此赵国,如何竟沦为今日之腐朽邦国?”
王翦意味深长地笑了。
“秦赵虽有尚武之同,却也有一异:秦人尚法,赵人尚势。(
琥珀之剑)是故两国同源不同命。”
“秦人尚法寡人明白,然赵人如何尚势?”
“陛下可能数清,自先祖赵盾至今,赵人历代共有内乱几多?”王翦没有直接回答,却是反问了一句。
秦王一下怔住了,回忆片刻后才勉强开口:“赵盾屠岸贾相争,赵襄子杀代王,赵桓子赵献侯相争,赵肃侯公子范相争,公子成逼死赵武灵王……”
“赵人十八代君主,共计十三次大内乱。”王翦接过话头,秦王听到这句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其余庙堂兵变乃至民间仇杀,更是数不胜数。及至郭开秉政,此风便愈演愈烈:公子嘉春平侯庞眗欲杀郭开韩仓,郭开韩仓又欲铲除众元老,彼此攻伐终致赵国自行溃败。此等行径所谓尚势不尚法,就实而论乃是尚乱!不从律条法度唯认强横武力,不辨是非曲直只求快意恩仇,但有政敌或异见,大臣元老动辄便密谋举事暗杀,庶民百姓则是彼此寻仇私相决斗……此等内乱,发作一次便足使庙堂大伤元气,况乎赵国这般代代兵变?老夫猜测,武安君李牧之所以宁死不愿参与元老密谋,正是对兵变后果心存顾忌。”
“然我秦人,从前也如是……”秦王政若有所思道。
“秦赵国运不同之根源,只在一事:商君变法。”王翦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当年商君所面临之秦国,同样私斗频仍内乱连绵,然商君却能以重刑厚赏之双重铁腕强扭我秦人痼疾,将同样躁烈尚乱之万千庶民,打造成耻于私斗勇于公战之虎狼之师,此商君之大功也,我秦人之大幸也。”
“寡人谨受教……”秦王政深深点头。
“天色已晚,老夫回营了,陛下何不也去歇息?”
“老将军请回,寡人还欲再看看这邯郸景致。”
王翦想说什么没有开口,终是向秦王拱手退下了,只留秦王政一人伫立在丛台上。
时候正是黄昏,秦王政吹着晚风,俯瞰着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整座城邑———西南方是赵王城,西北方是赵武灵王练过兵的插箭岭,滔滔滏水贯穿整座城邑,斜阳下泛起粼粼金光。一切都和自己童年时的景色别无二致,只是此刻的邯郸壮美中又倍显寂寥,如同已经灭亡的赵国,早失去了往昔的所有活力与生机,只余一副巨大的躯壳。
邯郸,赵政终是回来了,以征服者的身姿。
这样的念头从秦王心底一闪而过,而赵政这个自己曾用过的名字也随之浮现在心头。他自家身上流有一半赵人的血,他生于邯郸,他在这里度过了整个童年,就连和他一同长大、三十年来一直随侍身旁的赵高,也是赵国王族的远支。而他自己并不知道,多年后死亡降临之际,他所身处的沙丘宫,甚至也离邯郸不远,这座城邑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然而唯其如此,少时与母亲备受赵人欺凌的记忆始终埋藏在他心底,这也
是向来坦荡的秦王政心底唯一一处隐秘的死角。唯其如此,他才要从咸阳千里迢迢赶来,郑重其事地接受赵国君臣的投降,这其中既有秦赵多年生死搏杀的国恨,也有自己幼年所经历过的家仇。
“煌煌猛赵,终是去矣!而今国恨已解,只余家仇了……”秦王政这样喃喃自语着别过了脸,“阿高,今夜便看你了。”
“陛下放心。只是……”赵高在他身后恭敬答道,忽然欲言又止,“陛下真要将那郭开,留在身边?”
“王言如丝,其出如纶,寡人还能反悔不成?”秦王政没想到赵高突兀冒出这一句,颇有些啼笑皆非。
“可那郭开,乃千古大奸!”
“你当寡人不知么?”秦王政扭过头来死死盯住赵高,“本王不是赵王,秦国更非赵国!郭开以为弄权谋人这套在赵国耍得开,在秦国照旧耍得开,做他的千秋大梦!本王与秦法,二者只要一样健在,任他何等鬼蜮之徒也兴不起风浪!谁想靠权谋在秦国立身,先问问本王答不答应,问问秦法答不答应!
懂么?”
秦王嗓音中的凶狠使赵高不禁后退了一步,尽管如此,他却并未就此失去勇气,仍然重新开了口:“陛下,阿高最后一言!非是阿高搬弄口舌,实是郭开,欺陛下太甚!”
听到这句话,秦王的目光中闪烁起了精光。
“陛下,阿高随陛下巡游前,郭开曾悄悄找我,说……”赵高踌躇了片刻,终是下定决心般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口,“说过几日陛下大宴降臣时,欲将另一国宝献于陛下!陛下可知,那国宝究竟何物?”
“何物?”
赵高面如土色,低声说了句什么,这声音极小,然而在秦王政听来却是有如晴空霹雳,他只觉一股热血猛地涌向脑门,当即便将牙咬得咯咯作响。赵高战战兢兢地抬眼望去,却见他脸色已是红一阵白一阵!
仓啷一声,秦王政拔出了佩剑。
“赵高,你这队剑士,还能否分兵?”秦王政一字一顿问道,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打战。赵高知道,陛下每次极力压抑心头怒火时都会是这种声音。
“不够了,只够……”
———“请王贲将军过来!”
“此等秘事,似不宜……”
“读过《说难》么,赵高?”
“读,读过……”
“人主皆有逆鳞,本王逆鳞便是此处。人有撄之,则必杀人!”
随着这句斩钉截铁的话,秦王政的佩剑也“当”的一声砍在白玉栏杆上,
顿时火星四溅。
———“叫王贲过来!”
……
暮色降临了,随着一颗颗星辰出现在天边,逐渐暗下来的邯郸城也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渐渐变成了灯火的海洋,与群星闪耀的夜空交相辉映。秦王政独自一人伫立在丛台上,沐浴着晚风,沉思地望着灯火通明的邯郸城,久久没有动弹。
他在等待,等待这片灯火的海洋,真的变成一片燃烧的火海。
3
同是这个夜晚,郭开兴奋得忘乎所以了。数十年来,他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踱进了太后寝宫。
“老夫功业将成矣!太后何以为贺?”抬手拧起悼倡后的下颌,郭开狎笑道,扑鼻的酒气喷薄而出。
悼倡后惊讶地望着那目光中的轻佻猥亵,二十年来,她还从未见过他对自己流露出这般神情。
“赵国已亡,何贺之有?”她嗤之以鼻道。
“赵国虽亡,然你我功业指日可期!”郭开哈哈大笑。
悼倡后哼了一声:“我本就是赵国太后,尊荣已极,还有甚可求?倒是你这老贼,秦王明明封你赵地假王,你竟不做,只求为秦王身边内侍,昏了心不成?”
“妇人之见!”数十年来,郭开头一次意气风发了,“老夫区区一个上卿,便在赵国翻云覆雨二十年,你怎知在秦国便无用武之地?”
“你在赵国有黑衣护卫,若只身入秦宫,秦王杀你岂非易如反掌?”
“秦王不敢动老夫!他若杀了老夫,六国奸佞谁还敢为秦人效力?”
“虽是如此,你又凭甚在秦国弄权?”悼倡后白了郭开一眼。
郭开脸上浮现出不怀好意的奸笑,伸手轻拍着悼倡后的面颊。
“凭你!老夫将你那败子赵迁与元老大臣尽数羁押,却独独放过你,可知何故?老夫要将你献与秦王,将那秦王迷住,如此你便是妲己再生,西施第二!
老夫再借秦王贪图淫乐之际把持朝政,天下便是你我二人的了!”
悼倡后大惊,“你疯了?我与秦王生母一般年岁!”
“那便看你这母狗媚功如何了!”郭开哈哈大笑,一把搂住她的腰肢,一下
将她推到床上。(
封神英雄榜]师弟,你别跑)
“你这是做甚?”悼倡后被抛到床上,兀自惊讶不已。
“朝中人人骑得你这母狗,唯独老夫不碰你,怕的便是有把柄落在别人手
里!”郭开两眼通红咬牙切齿道,扑鼻的酒气熏得悼倡后直皱眉头,“二十年
了!老夫不贪财不恋色不饮酒,忍了足足二十年了!而今终是不必再忍了!”
一边这样嚷着,他一边狠狠扯开她身上的轻纱,露出整个雪白光洁的**,随
即便猛扑了上去。
“你这老贼,当真疯了!”悼倡后尖叫道,一把将他推开。
“啪”的一声,郭开一记响亮耳光落她脸上,当即便是五个红红的指印。
“你敢打我?”悼倡后抚着肿胀起来的脸颊,又惊又怒道,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打的便是你这千人骑万人跨的母狗!二十年间,老夫对你这母狗身子日思夜想,夜夜自渎三四回方能入睡,今夜终是要尝尝滋味!”郭开又是一耳光打了过去,哈哈狂笑道,说着将她推倒又压在自己身下。
女人的呻吟、男人的喘息再次一同响了起来,间或夹杂着粗俗的骂声、响亮的耳光声。
……
一下下匀称的金柝之声自远处遥遥传来,马上便是子时了。
赵王城之外,一队秦卒伴随着金柝的节奏,迈着齐整步伐走在街巷之中,这是王贲部的士卒,攻克邯郸后他们始终驻扎在赵王城附近,每个晚上都要在周遭巡视一番,既是警戒郭开的黑衣军,也是防止任何可能的意外发生。
与外面的一片寂静刚好相反,位于赵王城角落的一座地下囚室中,却隐隐传来了被竭力压抑的哭泣声。
黯淡的火光下,一条首尾相连的白绫搭上了囚室的房梁,一个人影双手将它把住,垫脚挺颐,试图将下颌搭在白绫上。
“阿翁,莫寻死!”哭泣骤然停住了,一个略带稚气的少年嗓音喊道,黑暗中随即响起了串串杂声,布帛撕裂声衣袂扯动声与扭打声混在一起,间或夹杂着一个满是悲愤的男声,很快所有的杂音都消弭了,只余一片喘息连连。
“公辅,如何这般不晓事?”那个男声低吼道,颤抖的嗓音中充满了悲愤,“赵国已亡,我等身为王族,也当殉葬!岂能苟活世间,受秦人欺辱?”
“若果真山穷水尽,公辅当死于阿翁之前!然秦人未必要处决王族,只要阿翁还活着,我等定能复国!”那个少年哽咽道。
“复国?”男声一声凄楚苦笑,“大势已去,赵迁即位以来倒行逆施,元老重臣又个个居心叵测,我赵氏社稷早失尽人心,何谈复国?”
“不一样!赵国灭亡是因赵迁郭开把持朝政、残害忠良,与阿翁无关!世人皆知本该阿翁为赵王,只因大父错断,阿翁才被废黜太子之位,若阿翁能脱出囹圄,拉起兵马自立为王,赵人必定群起响应!”
“……”男声沉吟了起来。
恰在此时,一阵模糊不清的响动陡然自囚室外传来,其中似乎夹杂着求救声、喊杀声,以及叮叮当当的声响。囹圄中的囚徒们陡然屏住呼吸仔细倾听,果然发现这些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逐渐变成了一个正向囚室方向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吱嘎”一声,沉重的囚室大门伴随着那叮叮当当的声响被推开了,一个瘦削的阴影站在了囚室的门口。
“公子嘉么?”他轻声开口,出人意料的是,嗓音如同女人般柔和。
“正是,足下何人?何事?”方才那个男声应道,语气中满是愕然。
“我乃韩国悬刀,来救你等。”叮当銮铃声中,那声音不紧不慢道。
囚室中响起了一片绝处逢生的狂喜惊叹。
“足下……何故救我?”公子嘉仍是一片懵懂茫然,这一变故太过出人意料,他一时竟未回过味来。
阴影侧身闪到一旁,一个伫立他身后的身影将手中火把晃到面前,照亮了自己的面庞。
“司马尚将军!”少年的喊声中充满了惊喜。
……
“悬刀已去分头营救春平侯等元老,我等脱出邯郸便赶赴代地,那里秦人鞭长莫及,数月之内决然无力攻来!公子放心!”
说出这句话时,司马尚正与赵嘉并肩急行在赵王城的黑暗中,不远处示警骨笛的声音反复回荡在夜空中,粗重的喊叫纷乱的脚步声响彻了赵王城,秦人已发现有人劫囚了,正在分头奔向各个角落,急切搜索着王城中的一草一木。
“春平侯,众元老……”赵嘉从牙缝中挤出这两句,突兀间收住了脚步。
“公子何事?”司马尚大为意外,同样在黑暗中停了下来。
“逃亡前,我等还须做一事。”公子嘉紧盯着司马尚,语气中满是恨意。
司马尚用目光询问着赵嘉,赵嘉却眯起眼睛环视着周遭。夜色中,赵王城的宫阙楼阁依旧壮阔巍峨,赵嘉自幼在这里长大,这里的一草一木自然也都浸透着他从儿时到壮年的所有记忆,然而唯其如此,他才这般痛恨着这里。这里
汇集了整个赵国的所有妖孽:自己那位沉溺女色、废长立幼的父王,那位夺去了本应属于自己的王位、又将赵国拖向灭亡的同父异母王弟,他那**无行的母后,还有那一手炮制了一切灾祸的恶贼郭开。他们都盘踞在眼下这座赵王城中,他们使曾经有着无数辉煌和荣耀的赵王城,彻底堕落成了殷纣鹿台那般充斥着荒淫腐朽的罪恶巢穴!
———烧了它!烧了赵王城!将这些妖孽,连同盘踞于此的秦人一并烧死,烧掉一切,抹去他们带给赵国的耻辱!
“然则,春平侯等人尚未脱身……”
“顾不得这许多了!”赵嘉双目通红连声怒吼,“若非春平侯无能,我等兵变怎会失败?武安君又如何会死?他还与那倡女私通,丢尽了我赵氏颜面!”
司马尚嘴角猛然抽搐了一下,终是阴沉着脸应了一句:“诺!”
4
一片巨大的混乱之中,足有十数道红光突兀间划破夜空,闪现在赵王城上
方,很快便化作了道道火蛇。
“赵王城失火了?”
正领着斥候营剑士杀向太后寝宫的王贲心下一惊,猛然收住了脚步。
他没料到会是这般。
就在两三个时辰前,秦王匆匆将他召到丛台,既无任何寒暄,也无任何程式,劈头便下了一道王命:立即由斥候营秘密调集一个精锐百人队,潜入赵王宫刺杀郭开与悼倡后!王贲虽大是意外却也慨然领命。秦王咬牙切齿地一挥手,身旁的赵高已快步上前领他下了丛台,寥寥数语间已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听到郭开意图将悼倡后献与秦王,王贲陡然一阵恶心———当年秦王之母赵姬正是因**后宫引发了禣之乱,堪称秦国史上最大一次乱政,也使嬴秦王族蒙上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当时自己也在平乱兵马当中,对这一切再清楚不过,郭开老贼欺人太甚!赵高随即又说,在下同是奉王命潜入赵王城,去杀那些当年欺凌过陛下太后的赵国贵胄,为陛下报仇出气,我等潜入赵王城便分头行事。动身之前原本一切顺当,不料两队刺客刚刚分开,竟遇到这等突变!
“上卿,有人纵火!”惊恐的喊声惊醒了沉睡中的悼倡后与郭开,两人刚先后睁开眼,守护在寝宫外的一名黑衣已慌不择路闯了进来。(
终须再见)
“莫不是秦人作乱?”悼倡后忙将伏在自己身上的郭开一把推开又坐了起来,**的雪白胸口不住起伏着。
“慌个甚!”郭开不知是在说悼倡后,还是在说那黑衣,面色铁青地下了榻,有条不紊地穿戴起来,“老夫早有防备,韩仓何在?”
“家宰已召集起所有黑衣,正在四处灭火!”
“善,你向他传老夫口信:此必为秦王背信之为,欲将我等置于死地,黑衣莫慌,先集结一处,老夫稍事收拾马上出去,与韩仓一同整肃全军,杀出王城!”
“不先灭火么?”
“蠢!火大起来,正好掩护我等!你若先救火,秦人杀来,我等必定措手不及!”
“……纵是如此,杀得出去么?”
“事到临头,只能孤注一掷!”郭开恨恨道。
“……诺!”黑衣虽仍觉不妥,却还是飞一般去了。
黑衣前脚刚走,郭开后脚便快步奔到寝宫门口,从里面将大门牢牢锁死,又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那扇巨大屏风前,开始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它推开。
“你这是……?”悼倡后坐在床上,愣怔怔地望着他。
“逃!”郭开的回答极为简洁。
“逃?”悼倡后惊愕不已,“你不是要与韩仓杀出去么?”
“黑衣不到千人,邯郸秦军便有数万,你以为真能杀出?老夫不过为把他支走!目下一片乱象,老夫正好趁乱逃跑,绝不能走漏风声!”
听到郭开最后一句“绝不能走漏风声”时,悼倡后多少放下心来———他既肯对自己这般说,必定也先想好了如何安置自己。
“你怎知这是秦王之意?若非如此,你却一走了之,这数十年心血不是尽数白费了么?”
“目下城中尽是秦人,你此刻逃亡,却能逃至何处?”
“你若逃走,我却怎办?”
……
郭开没有回答她的一连串发问,而是继续将屏风推开,当那个无论他还是她都已无比熟悉的地道口出现在面前时,他这才转过身来,四下打量着整个寝宫,最后把目光落在案上一只精雕细琢的酒壶上。
显然他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于是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了过去,提起酒壶,向一旁的爵中斟起了酒,百年赵酒的醇厚香气便立刻弥散开来。斟满后他放下酒壶,用袍袖遮掩着捧起铜爵,咕咚喝下了一大口。
“都何时了,你还有心喝酒!”悼倡后拍着床沿焦急道。
“莫急莫急!”郭开皱眉道,踱到她面前,将酒爵递给她,“你也先喝一口,定定神,我再说打算!”
悼倡后怨愤地盯着他,却还是将爵中残酒一饮而尽。
她并没有注意,当自己喝下那爵赵酒时,郭开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凶险的微笑。
“太后,你与老夫已是多年交情,事到临头,如何还这般懵懂于人事……”
眼看悼倡后将酒一饮而尽,郭开也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不胜惋惜地摇头道。
“你……何意?”悼倡后虽毫无见识却并不蠢,郭开的语气使她本能地有了不祥预感,不由得惊慌起来。
“若带你走,当真累赘;若将你留与秦人,难保不会泄露老夫行踪;既如此,只有一法了……”
“你,你要……”悼倡后嗫嚅起来。
郭开狞厉一笑,向她伸出手,掌心中是一根湿漉漉的漆黑羽毛。
“这是……”悼倡后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太后果然识得,此乃鸩羽。”
悼倡后一声惊呼,不知是毒药真起了作用还是纯粹出于自己的幻想,她忽然感到胸口无比憋闷,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鸩羽在老夫袖中深藏近二十年,老夫本欲走投无路时自我了断,不想今日竟用在太后身上。方才饮下一口酒后,老夫便以袍袖遮掩,暗暗将其浸于酒中,太后哪怕只喝下一滴,也是无可救药。”
他一边说着,一边静静欣赏着悼倡后的痛苦表情。他看到她艰难地卡住自己的脖颈,试图大口呼吸,却终归是徒劳,那原本白皙的脸颊已浮现出一股不祥的青色,秀美的面孔逐渐扭曲,嘴角也冒起股股白沫,双瞳则开始涣散,可她呆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惊讶甚至多于恐惧。郭开明白,她没料到自己与她相熟二十年,刚刚还有了床笫之欢,竟能立即翻脸无情下这等狠手。
“如此尤物,竟是这般死法,实在可惜,可那秦人又岂会独独放过你?你死于老夫之手,总算落个全尸……”恋恋不舍地抚摩着悼倡后倒在床上依旧**的身体,看着那乌紫的鲜血自七窍中汩汩流出,郭开不由得叹息道。
“也罢,最为珍重之物,自家亲手毁掉,方才称心。”头一次,他把自己感动了。
眼看悼倡后已死,郭开却仍意犹未尽,重又扑在那具尚未冰冷的**女尸身上,将自己压抑了多年的兽欲再度发泄了一遍,这才筋疲力尽地爬起。此时他额头已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环顾四周才感到,这座寝宫已经前所未有地酷热了起来,空气中漂浮着一股焦煳的气息,显然火势已蔓延到了太后寝宫,于是再无耽搁,径自钻进了屏风下那个早已打开的地道口。
不过临走之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连忙折了回来,拾起一盏座灯,点燃了重重帷幔,再将座灯中的油脂、酒壶中剩余的酒水先后泼洒在猩红的毡毯上,又从燎炉中掏出还在燃烧的木炭,也一同倾倒在地。做完这一切,他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重又钻进地道,从里面将地道口按原样关上。
就这样,太后寝宫也燃起了熊熊烈火。
5
郭开的身影消失在地道中时,火势已愈演愈烈了。
巍峨的宫阙楼阁一座接一座地在熊熊大火中倒下、崩塌,到处都是疯狂舞动的红焰,到处都是使人透不过气来的滚滚热浪浓烟,到处都是皮肉烧焦时那种呛人的恶臭。成群结队的内侍、使女、吏员们,惊恐地尖叫着,互相拥挤践踏着四散逃命,比陷入火海更加危险的,便是这种无处不在又不断蔓延的恐慌。
望着面前的惨烈景致,涔涔汗水自王贲的额头流淌了下来,然而这并非仅仅因为炽热难耐。
发现火起之后,王贲当机立断决定放弃刺杀,又迅速将本部兵马尽数调来,一则灭火二则救人,自己则亲领那个斥候营百人队闯入火海,准备将赵王迁等已被囚禁起来的赵国王族们救出来。不想一座座囚室已经空无一人,只余看守士卒们的众多尸体,王贲急出一身冷汗,冒着浓烟烈焰反复搜索,总算找到了被单独关在一间密室里的赵王迁,这才稍稍放心,命一个伍的剑士将这位瑟瑟发抖的末代赵王架出火海严加看管,自己则去而复返,试图尽可能多地再救出几人。然而看目下这等形势,只怕是难了。
忽然间,王贲听到前方的火海深处遥遥响起一片喊杀哭叫声,忙率士卒循声赶去,不料前方火势完全拦住了去路,于是几步攀上一座尚未完全被火焰吞噬的高耸假山,一眼望去却是大吃一惊———被火海团团围住的一片空地上,竟有数百人马在拼死搏杀!
火势甚旺,舞动的火苗使王贲看不真切,而这片被随意分成了十数个战团的战场更是毫无章法。纵然如此,他却也大致能从衣着上分清交手的双方:其中一拨头戴曼胡之缨、身着短后之衣,显是郭开手下那支黑衣军;另一拨装束驳杂却大都锦衣高冠,佩在身上的珠玉不时在火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熠熠华彩,居然是那些被囚禁后又脱逃的赵国王族们!
“狗贼郭开,匹夫韩仓,滚出来!与我等正面一战!……”
风声把这个嘶哑的声音连同火焰的毕剥声、兵刃撞击声一并传到耳畔,王贲听出这是春平侯的声音,不由得心下一凛,一眼看去果然见到人数最多、战况也最激烈的那处战团中,春平侯长发散乱大汗淋漓,双手紧握长剑,正凶狠劈杀在最前;身旁平都君、建信君、庐陵君等六七名元老同样呼喝着与黑衣们忘情厮杀在一起。(
美男九个已足够)他们脚下到处是尸体,既有黑衣的也有赵国王族的,有的浑
身焦黑,有的飘舞着火舌;身后则是大批手足无措的妇孺们,无不因恐惧大声号啕着。
“住手!都不要命了么?……”
假山上的王贲用尽全力大吼了一声,这吼声却转瞬间淹没在了巨大的声浪中。已有火焰蔓延到战阵中了,不少拼杀者们的衣襟发须上也燃起了火苗,那些未参与厮杀的王族妇孺们则拼命挤在一起,既躲闪着前面的兵刃,也防备着身后逐渐逼近的火海,稍有不慎便会被火焰吞噬,凄厉的哭喊与尖叫即使在王贲听来也算得上毛骨悚然,可纵然这般,黑衣与贵胄们的拼杀还在继续。
“来啊,郭开鹰犬!赵国亡了,我等也不活了!郭开韩仓跑了,可有你等殉葬,本侯也不孤单!啊哈哈哈……”
春平侯的吼声被各色嘈杂撕扯得断断续续,即使如此,王贲却还是不禁一阵战栗。他并不知晓这些元老贵胄是如何逃出囹圄的,然而看到这等场面却也能大致猜出,多半是春平侯等人逃亡途中恰遇黑衣,因复仇心切而不顾一切地与他们厮杀在了一起,及至四面火起之际,无论他们还是黑衣都已无法脱离火海,是故不约而同选择了困兽犹斗!
即使是在这同归于尽的最后时刻,赵王族剩余的贵胄们仍在为了仇恨彼此杀戮着,直到被这涤荡天地的大火尽数吞噬,与整座赵王城一同毁灭为止。
133
火势越发猛烈了,王贲亲眼看到春平侯挥出最后一剑,刺死了又一名黑衣,却因用力过猛一头栽入火海,瞬间变成了一个火人,在熊熊烈焰中扭动着抽搐着手舞着足蹈着,发出阵阵似哭似笑的凄厉哀号,全然不似人声。他别过了脸不忍再看下去,心知如此火势自己已无能为力,即或援军带着唧筒水囊等灭火器具立即赶来,也同样来不及救人,只能任凭这些人葬身火海了。
可突然间,他又想起了什么,猛然扭头望向了那片火海———
———韩仓!他在何处?
当王贲想起自己时,韩仓已趁乱消失在了火海中。凭着对赵王城内的熟悉,也凭着身手的敏捷,他巧妙地避开了从头顶不时掉落的一根根带着火焰、已被烧得焦黑的梁椽,穿过滚滚浓烟,向着太后寝宫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原本苍白的脸色已被熏得黑一块花一块,鬓角衣袂都被火苗燎过,干涩的鼻腔和干渴的喉咙里堵满了烟尘,呼吸也变得极其艰难,纵然如此,韩仓的脚步却没有放缓半点儿,求生的渴望始终激励着他。
韩仓的打算和郭开一样简单而实在———抛开所有部下,自己趁乱逃亡。
迟迟不见郭开出现,韩仓已猜到了他的去向,以自己对老上卿的了解,他相信郭开不会留在火海中坐以待毙,必会想方设法逃命。虽不知他具体是如何逃掉的,但韩仓听说过太后寝宫中藏有密道,眼下若能找到那条密道,兴许还能捡条活命。这自然是一场生死大赌,然而目下已别无选择———要么死在秦兵剑下,要么钻进火海中冒险,自己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很快,韩仓便来到了太后寝宫面前,尽管这里的屋顶和墙壁已被熊熊大火所吞噬,但大门仍大敞着,宫内还未完全燃烧起来,于是一股绝处逢生的狂喜涌上了心头。然而当韩仓正要一鼓作气冲进去时,却陡然呆住了,方才的笑容也瞬间在嘴角凝滞。
清脆的銮铃声。
与此相伴的,是一个瘦削的身影,从熊熊燃烧的太后寝宫中缓缓踱了出来。
由于背光,他的面孔显得模糊不清,但韩仓显然已认出了此人,于是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张开嘴想说甚却又说不出,目光中满是惊愕与恐惧。
“子,子房……”
“别来无恙,韩仓。”那身影轻轻开了口,嗓音如女人般轻柔,“当年你被悬刀派往邯郸潜伏,然秦军灭韩之后我没了你音信,蹉跎了这般久才重新见你。
而今悬刀未及复原,秦军却又灭了赵,六国首强竟也灭亡,不亦悲夫……”
韩仓却没有听他的自言自语,而是扭过头去,不出所料地看到另外四个身影出现在自己身后,手中的长剑在黑暗中反射着火光,堵住了退路。
“……然则我却听说,此番赵国灭亡,非因秦人强大,实是因赵人自毁干城,先杀临武君庞眗,再害死大将军李牧。此二人之死,皆出于上卿郭开之谋划,具体操持却另有其人……”
“子房,你想说甚?”韩仓气急败坏地吼道。
“身为韩人,却弃国为赵人卖命,此其一也;身为悬刀用事轴心,却不听号令叛出悬刀,此其二也;身为死士,却只求自己保命,无视邦国大义,此其三也。更有甚者,你竟为虎作伥,助郭开残害忠良。我悬刀纵然行事隐秘,却绝不藏污纳垢,几曾出过你这般贪生怕死之宵小?韩仓,你当真丢尽了悬刀颜面,真乃我悬刀之耻,韩国之耻。”那人嗓音依旧柔和,语速也依旧不紧不慢,语气中的杀意却是越来越浓。
“子房,我也曾有功于悬刀!当年郑国便是我送入秦国,尉缭也是被我劫走!还有太子丹逃秦,也是我接应!……”
那人沉思了片刻。
“既如此,便看你是否命不当绝。”
他左手从怀中掏出一枚布币,将它在韩仓眼前亮了亮,尽管光线昏暗,韩仓却仍能认出那上面的“涅金”二字,他知道,这是灭亡前的韩国所特有的平首布。
“若字面朝上,你便自行了断;若背面朝上,我便放你一条活路,然你却须留下舌头、双目、双手,免泄悬刀机密,何如?”木料燃烧的噼啪声响中,那人的声音格外清晰。
看到韩仓一声不吭,恐惧的目光死死盯住自己的左手,那人没再迟疑,左手拇指轻轻一弹,但闻一声清脆的金铁铿鸣,平首布已由他的掌心飞向了夜空。
恰在此时,韩仓却是忍无可忍地一声大叫,猛地向那人扑来!
然而,他刚来得及举起手中长剑,整个身体便化作了一具陶俑。
在他身后,四柄细长的棠溪剑已同时穿过了他的身躯。
第一柄剑刺入了后脑,由额头穿出;第二柄剑刺入后脖颈,由咽喉穿出;第三柄剑刺入后心,由前胸穿出;最后一柄剑则刺入后腰,由肚脐穿出。四柄剑同时刺出,同样致命,就连彼此的间隔都是同样长短,若非长期的默契配合,万难做到。
“啪”的一声,平首布重新落回到那人手中。
那人几步走到韩仓尸身前,抬起右手撕开了他的衽领,当看到尸体前胸那白虹贯日的图案已被刺得支离破碎时,这才满意地长出一口气,左手玩弄起了那枚平首布:
“蠢材,我本欲叫你死得体面些……”
他手中那枚平首布,正反都是“涅金”二字。
6
夜色与火光中,远处高高的旗杆上似乎悬挂着一件物事,不住飘荡着。
看到那样物事,惊讶不已的王贲猛一挥手,带着士卒们直扑了过去。一行人冲到近前时,旗杆刚好在烈火的吞噬下咔嚓折断倒地,腾起一股浓浓的烟尘,士卒们猝不及防地一阵咳嗽喷嚏,烟尘散尽才看清,捆在那上面的原来是一颗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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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满脸血污,王贲还是认出了韩仓的面孔,一种欣慰失落夹杂的感觉随之涌上心头,除此之外却更有惊诧,他想不出究竟何人能杀死韩仓,须知韩仓剑术的高超,在整个赵国黑衣军中都是赫赫有名的。
“将军在找杀韩仓之人?”一个女人般的声音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銮铃声远远响起,王贲抬头看去,正见太后寝宫屋顶的熊熊火焰中立着一个纤瘦身影。
“足下便是?”王贲喊道,这轻柔的嗓音和纤瘦的身影,忽然给了他似曾相识之感。
“清理门户而已,此人本我悬刀叛徒。”那身影嗓音虽是轻柔,王贲隔得老远仍听得清楚。
“你是……”
“三年前灭韩之际,荥阳城中死于将军剑下之少年,便是舍弟。”
“原来如此!”王贲的回忆忽然闪电般苏醒,想起那少年刺客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阿兄”,如此看来他与此人果然是兄弟!想到这里不由得高叫一声:“足下欲复仇乎?”
“不仅欲复仇,更欲复国!”
“若是有胆,目下便来!”
“那倒不必。我等非匹夫之勇,自不会以卵击石。今番与将军谋面,无非告诫你好生提防,休要大意,不然这韩仓便是前车之鉴。”
冷冷丢下这句之后,那人瞬间便消失在了烈火浓烟中。
“慢!足下名号是甚?”王贲大喊。
没有回答,四下里只有呼呼风声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那迅速远去的銮铃声响。
黎明时分,火势终于完全熄灭了。
整个赵王城已是焦黑一片,缕缕白烟自废墟中袅袅腾起,消散在阴霾的空中,晨风将烟尘吹遍了邯郸城,也吹到了丛台之上。秦王政被呛得一阵咳嗽,习惯性地想叫赵高给自己拿口水来,这才想起他并不在身旁,这里仍旧只自己一人形影相吊。
无意间挪动了一下脚步,秦王政猝不及防地感到双脚一阵酸麻。整个夜晚,
他一直在注视着赵王城的那片大火,也一直在回忆着往事,不经意间就这样过
去了整整一夜,连他本人都没意识到,自己足足四个时辰都没有动弹一下。
他一直在想自己的母后,那个原本与自己相依为命,此后却久久沉溺在肉欲之中,直至意图与情夫禣密谋废掉自己这个秦王的母后。尽管禣发动的那场叛乱近乎儿戏,却仍给秦国和自己留下了永难磨灭的耻辱。秦王还记得,当时擒获禣并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之后,狂怒得已完全失去了理智的自己,亲自闯入了自己从未踏足过的母后寝宫,又亲手将两个襁褓中的同母异父弟弟从她手中夺了过来,当着她的面塞进皮囊,狠狠甩向了寝宫的高墙,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亲手杀人。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多年来积攒下的对母亲的所有怨气,都在那一刻彻底爆发,他也由此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在那腥风血雨的一刻之后,他才是真正的男人,秦国真正的君王。而那处伤,那处母后刻在他心头深深的伤,也便成了埋藏在心底最隐秘的痛。尽管数年之后,在名士茅焦的劝谏下,他终于还是原谅了母后,但那处伤终究不会磨灭,疼痛可以消失,疤痕却永远还在。太后**,这四个字带给他的永远是无尽的痛,激起的永远是他无尽的恨。
机关算尽的郭开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这正是秦王的那处逆鳞。
匆忙而杂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秦王政猛然扭头,正见到三个身影先后冲上丛台。
赵高,王翦父子。
三人神色各异,赵高脸颊通红满头大汗,却又极力压抑着神色间的兴奋;王贲满面烟尘汗水,鬓角须髯拳曲虬结显是被火燎过,一脸愧疚懊恼;站在他后面的王翦则脸色阴沉满是怒容,深深皱眉望着秦王。眼见秦王回过身来,王贲先深深低下头:“王贲请罪。”嗓音极是嘶哑。
“上将军,王贲将军。”尽管心下早已急不可待,也注意到王翦目光中显而易见的愤怒,秦王政却仍按礼数先后向王氏父子拱了拱手,父子俩竟破天荒地都没有还礼,也没有吭声。
“上将军有何见教?”
“陛下自问王贲可也。”王翦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王贲,如何了?”
王贲咬咬牙,始终没有抬头:“赵王城失火,伤亡甚重,只赵王迁被救出,公子嘉逃亡代地,春平侯等元老尽数罹难。”
“然赵高不辱使命!”看到王贲神情沮丧,赵高急忙插了句嘴,“太后仇人,赵高尽数杀……”
“郭开如何了?”
“郭开,逃……”
“嗵”的一声,秦王政一拳擂在了栏杆之上,牙咬得咯咯响,却是死死盯住远处一片焦黑的赵王城,目光中满是仇恨的火焰。
“传寡人王命:举国大索郭开!”秦王政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陛下!”王翦的低吼突兀响起,“目下有比杀郭开更要紧之事!”
秦王政一怔,思忖了片刻终是慢慢平静下来:“寡人这便亲往赵王城巡视,再与上将军商议善后之事。”
“以陛下之意,赵高王贲如何处置?”
“赵高有功晋爵,至于王贲……”秦王政微一沉吟,“走脱郭开乃因赵王城火起,非王贲之过,不赏不罚。”
“老夫以为,二人皆当重罚。”
王翦话一出口,秦王赵高同时惊愕。
“王贲滥杀坏法,向陛下请罪!”王贲也单膝跪地。
“奉王命行事,如何是滥杀?”秦王政话虽是对王贲说,惊讶的目光却投向了王翦。
“敢问陛下,秦法可准不经勘审,刑罚之外随意杀人?”王翦盯住秦王,沉声问道。
“王贲赵高,都奉王命……”
“《商君书·修权》有云:‘法者,君臣之所共操。’《君臣》也有云:‘言不中法者,不听也;行不中法者,不高也;事不中法者,不为也。’若王命脱离秦法肆意赏罚,便是坏法!守法国人若见能得法外之赏,必不肯依法立功;若见有人受法外之罚,也必再不相信国法威信,只以揣摩上意为务,重蹈韩赵两国覆辙!”
秦王政不吭声了。
“陛,陛下,赵高请罪!”眼见秦王脸色大变,方才还满心期待封赏的赵高顿时慌了手脚,连忙也跪伏在地,不敢直视秦王的目光。
望着浑身瑟瑟发抖的赵高,秦王政心下也略有不忍,勉强憋出一句:“此事,再议吧。”
……
“陛下可还记得,老臣讲过赵人尚乱之事么?”
在赵王城忙碌了整整一日,诸多善后事宜尽皆办妥之后,秦王与王翦重又缓步登上了丛台。
“记得。”
“然陛下可曾想过,赵人为何这般?”
“愿闻其详。”
王翦并未明言,却是轻拍着栏杆,移开了话头:“我等脚下这丛台,便是当年赵武灵王所建。赵主父已是赵国最有作为之君王,胡服骑射变法也是赵国乃至六国最为深彻之变法。惜乎他晚年昏乱连出错断,先有废长立幼之举,后有盛年退位之行,再后来竟欲重立长子赵章为王、两分赵国。诸多反复无常心血来潮之举,自然使赵国无所适从,也给公子成赵章两党以最好起事借口,最终酿成沙丘之乱……”
“沙丘宫……”秦王政喃喃念着,回想起赵武灵王困守沙丘宫整整三个月,最终被活活饿死之事,心头猛然揪紧了。
“……赵主父有求变图存之心,却无恪守法度之志,虽力求鼎新革故、再造赵国,却连自家都不能守法,自然不能为国垂范。国君尚且如此,诸多元老大臣自然上行下效,是故赵国终无可能如秦国一般奉法严明。法之不行,自上乱之,此乃当年商君名言,却也适用赵人,此等大忌,不可不察;个中教训,
不可不深也。”
王翦语气并不如何激烈,秦王政却是心头一颤。
“秦赵同源,赵人之长便是秦人之长,赵人痼疾亦是秦人痼疾,是故赵国堪为秦国镜鉴。若我等君臣不能自赵亡之中吸取教训,赵亡之因,日后怕将成秦亡之因;今日之赵国,或将成明日之秦国。”
说到最后一句,王翦陡然打住了,而秦王政也明白了老将军没有说出口的意思———
昨日之赵主父,或将成明日之秦王政!
沉默有间,秦王政终是一声长叹,拱手一礼:“老将军纠寡人褊狭,谢过老将军!”
王翦却没有还礼:“对赵王城之事,陛下如何向天下交代?”
“赵高王贲杀人乃寡人之意,罪责当由寡人自家承担。寡人这便下王命,安葬死者抚恤家人,自家还当仿重耳降服囚命,以示悔意。”
王翦明白,以秦王的自负,能做到这一步已是大大不易了,终是赞许地点点头。
“只是对那郭开,寡人仍不能放过。”秦王政面色又阴沉下来,从牙缝中挤出这一句,“一旦将他擒获,必要明正典刑!”
“若郭开已然遭报,却又如何?”王翦目光一闪。
“已然遭报?”秦王政皱着眉反问了一句。
王翦默默从袖中抽出一枚木牍:“黑冰台秘报,郭开有下落了。”
7
旬日之前,代郡上谷一带。
这几年代郡真可谓灾祸连绵,两年前便发生了一次猛烈地动(地震),受灾民众将近十万,其中又尤以这上谷一带最为严重。当时的庙堂对灾民不闻不问,任他们自生自灭。不久前公子嘉纠集残余赵氏宗族百余人,与司马尚等赵军残部一同逃到这里自立为代王,灾情也无丝毫好转,不仅灾民未得救济,连这些赵军残部也陷入了饥馑之中。
道路两旁饿殍遍野,一群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漫无目的地蠕动着,人人四肢纤细肚腹肿胀一脸菜色,或是低头寻觅着草根之类勉强可以果腹的东西,或是茫然地抬头四望,期盼能有奇迹发生。
这时,抬起头来的灾民看到,一辆破烂牛车正慢悠悠吱嘎着从大道尽头缓缓驶来。
车中坐着的便是上卿郭开,虽憔悴了些许,却仍不缺胳膊不缺腿地活着。
老旧的牛车耐不得剧烈颠簸,吱嘎作响地摇摆着,车中的郭开也以相同韵
律晃动着,仿佛随时可能会跌下来。这牛车已伴随了他十余年,十余年前刚成为赵悼襄王的上卿时,他便乘着这辆车;十余年后,他已权倾朝野,却仍然只是个上卿,而这辆车也同样没有换。
如今的逃亡路上,这牛车又载着他走向未知的命运。
牛车的吱嘎声中,郭开闭目养神,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
想起多年心血尽数打了水漂,王图霸业尽归春梦一场,郭开很是伤感,紧闭的双目不由得泛起了泪花,这还是他多年来头回真正发自肺腑的泪水,可纵然如此,他却还是仔细盘算着自己的出路。昨日他来到此地,连夜将预先埋藏于此的一批珠宝发掘出来藏入牛车,下一步便计划带着它们投奔匈奴单于,改头换面做一个富家翁,那般结局虽离他原本治国平天下的宏图大志相去甚远,却也还算不错。这是郭开向秦国投降之初便策划好的退路,他很为自己的高瞻远瞩而骄傲。
一阵哭喊声自牛车外传来,郭开轻轻睁开眼,发现车外一群瘦得皮包骨头饥肠辘辘的灾民已经拥了上来,人人伸着手大喊哀号着要求施舍。
“眼瞎了么?我等一样穷得叮当响,谁有钱粮给你等!”负责驾车的郭开党羽唐玖恨恨骂道,挥起马鞭胡乱抽打起来,挨鞭子的几名灾民吃痛逃开,却有更多人围了上来,哀号声与啪啪的皮鞭声夹杂在一起,场面越发混乱不堪。
“何事吵嚷?”
一个响亮的嗓门喊道,车中的郭开一惊,冷汗顿时涔涔冒了出来。
竟是司马尚的声音。
郭开只知司马尚与公子嘉逃到了代地,并立后者为代王,却不知他们竟然是在这上谷一带驻军;他同样不知的是,在饥馑的威逼下,司马尚这支兵马几乎已沦为了盗军,整日只能靠劫掠过往商队来勉强维持给养。
“车中何人?出来!”司马尚恨恨吼道,多日都没正经吃食,他已是腹中空空,只余一团怒火。
虽是心中忐忑,郭开却还是忙不迭下了车,刚下车便感到了那两道凶狠的目光,仿佛要把自己胸口穿上两个透明窟窿。纵然如此,郭开面上还是坦然的,眼下的他肤色黝黑,稀疏的长髯全部割去后粘上了连鬓大胡须,连日来更是风餐露宿憔悴了许多,与原先那秉政上卿几乎再无相似之处,他相信司马尚不会认出自己。
“将军,”郭开有意哑着嗓子,以免司马尚听出自己的原声,“将军,老朽乃云中游商,恰遇流寇,财货皆被掳去,而今只求全身返乡……”
“少聒噪!两头驾牛留下!车中何物?”
“只余一点儿口粮……”
“交出来!”
郭开不敢吭声,司马尚一挥手,两名士卒已将他扒到一旁蹿上了车,一阵翻检后发出了胜利的喊声:“将军,干肉!”
响亮的惊叹声随之响起,所有的灾民和士卒都“呼啦”一下围了过来,人人双目泛着贪婪的绿光,每张扭曲的面孔嘴角都在抽动着,艰难地咽着口水。
司马尚却是心中一惊,并不如其他人那般兴奋,走上前去接过干肉仔细端详起来,郭开则紧张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心底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足下究竟何人?”郭开的担心果然成真了,司马尚死死盯住了他。
“老朽,云中游商……”
“放屁!游商能有军粮么?这干肉只军中才配发,寻常赵人如何能有?”
“……”郭开语塞了,纵然平日谄媚之词张口就来,目下却也想不出该如何圆谎。
“将军,这牛车也有鬼!”车上的士卒喊道,“辙印比寻常车驾深!”
郭开仿佛被什么虫蚁咬了一口,差点儿蹦起来,额头的冷汗也更多了。他不知道,这些士卒在饥饿的驱使下人人都练成了一副火眼金睛,搜那些藏匿财货已毫不逊色于任何一批山贼流寇。相形之下,郭开尽管善于弄权谋人,在这方面却只能算黄口小儿。
轰隆一声,郭开还不及阻止,牛车已被掀翻了,其中一名士卒举起斧头便向着车厢底板狠狠劈下,但闻“哗啦”一声,流光溢彩的珠玉当即淌得遍地都是。
“你到底何人?”司马尚劈手揪住了郭开的衣襟。
“将军息怒,老朽无欲无求,绝非歹人……”惊恐中的郭开无意间冒出了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口头禅。
一听到“无欲无求”,司马尚脸色顿时变了,仔仔细细打量起了他。
郭开不敢再吭声,只沉默地喘着粗气,大滴大滴的汗水开始冒出来。
“到底何人!”司马尚一把揪住了郭开的连鬓大胡,郭开吃痛一声大叫,猝不及防恢复了原声,粘在脸上的胡须也被揪下,连带着星点皮肉。
“你是郭开!”司马尚一声怒吼,单手将郭开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不是,我不是!将军饶命!”郭开疯狂地喊着,四肢在半空中拼命扭动,滴滴尿液从他胯间淌了下来,一阵腥臊味随即泛起。
郭开这个名字刚被喊出,一阵惊讶与愤怒的声音立刻从四面八方响起。士
卒与流民们拥挤得更紧了,附近的人闻讯也飞一样赶来团团围住了牛车,人人
双目中都腾起了仇恨的火焰。郭开这个名字他们实在是太熟了,灾民们彼此间
起争执时,若向对方骂上一句“你个郭开”,那直是刨了祖坟般的奇耻大辱,
对方非要跟骂人者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我不是,我不是……”郭开依然拼命挣扎着。
“将军,我等乃云中游商……”一旁的唐玖战战兢兢道。
司马尚一声冷笑,将郭开一把掼在地上,又将浑身筛糠般战栗的唐玖提了起来,抽出匕首,一直顶到他眼睑上:“这老贼究竟何人?”
瞪着近在咫尺、只要稍稍一动就要刺进自己眼珠的匕首尖,唐玖也和郭开一样,分外利索地尿湿了衣襟,不知是害怕还是想替郭开隐瞒,只是“他,他”地吭哧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唐玖!”郭开情急之下大喊。
真相大白,这条鹰犬的大名在赵国也一样无人不晓,老廉颇一饭三遗矢的谣言便是他的杰作,此人既是唐玖,那另一个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了。
“上天开眼!”司马尚哈哈大笑,随手便将匕首猛然捅进唐玖的眼眶,直至刺穿他的头颅,再将尸体丢在一旁,倒提着血淋淋还冒着热气的匕首,大步向郭开走了过来。
望着司马尚步步紧逼,郭开拼命想挣扎,却在士卒们兵刃的威逼下动弹不得,只能瑟缩成一团,而当司马尚来到跟前重又将他提起来时,郭开已两眼一翻,软软地瘫了下去。
“老贼吓死了?”一旁的军卒带着掩饰不住的失望纷纷问道。
“哪有那般容易。”司马尚朝郭开的后腰狠踢了一脚,“请代王过来,说我等有大礼献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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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
一盆冷水泼了上来,昏厥中的郭开一个哆嗦,终是清醒了过来。他一声呻吟慢慢睁眼,却见面前两人,一个是司马尚,另一个则是久违了的公子嘉———
而今应是代王嘉;他们身后则是黑压压一片的人头,无数道愤怒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老贼,今番落入我手,还有甚话说?”看到郭开醒了过来,司马尚大步走来,揪着他的头发冷笑说。
郭开艰难仰着头,一股从未有过的绝望在心底荡漾开来,然而郭开毕竟是郭开,眼见自己在劫难逃,反倒平静了下来,片刻后喉结上下动着,缓缓吐出一句:“老夫无话可说,认栽而已,只求速死……”
“速死?”代王嘉也走了上来,嘴里咝咝抽着凉气,眼中闪烁着凶光,“老贼,你先与那倡女串通一气,废了我太子之位;再将廉颇将军逼走,还对他大肆攻讦中伤;此后便拥立昏君赵迁继位,自己大权独揽;最后又害死临武君、武安君,终使赵国灭亡。你祸乱赵国二十载,而今竟求速死?你且问武安君在天之灵答不答应!你且问这些灾民答不答应!”
“若老夫有罪,当依法度勘问,而今私刑杀人,老夫不服!”郭开鼓起勇气高喊道。
“乱政之时你何曾讲过法度?而今要杀你却又大谈法度?”司马尚一声暴喝,手上猛一用力,已将他一绺头发连皮带肉揪了下来,郭开张嘴便是一声惨叫,一旁的代王嘉却伸手拦住了司马尚,冷笑着瞥了郭开一眼:“无妨,老贼既要法度,便给他个法度!”说罢环顾四周高声喝道:“赵国父老们,这奸佞祸国殃民,而今终是落入我等之手,你等对他有何话说?”
“两年前地动之时,代地官吏飞马赶到邯郸请求赈济灾民,你为何不见?”
人群中一个后生第一个叫道。
郭开闭上眼睛,没有回应。
“我等成群结队赶到邯郸请愿,你却下令黑衣军出动,将我等尽数驱逐,还杀了百余名灾民,赵王城前血流成河,可有此事?”一个老人颤巍巍道。
郭开不答话。
“大将军出军粮赈济我等,你却横加阻拦,说若再敢擅动军粮,今后边军便休想从庙堂得一粒粟米,可有此事?”一个精瘦的士卒大喊。
郭开还是不吭声。
“代王可是你进谗言废黜的?”
“廉颇老将军可是被你逼走,又因你阻挠才不能返赵?”
“临武君入楚之时,可是你下令截杀?”
“你如何害死了武安君?”
……
“赵国便是你灭亡的,你可知罪?”代王嘉愤怒的声音最后在耳边响起。
直到此时,郭开才轻轻转动了一下头颅,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灭赵国者,非老夫一人之为,乃兵变内乱之故……”
“呸!老贼罪孽滔天,还想抵赖么?”代王嘉一口涎水直啐到郭开脸上,“父老们,你等且说,老贼当如何处置?”
“当杀!当杀!当杀!……”无数愤怒的声音齐齐吼道。
“老贼,你能让国人皆曰可杀,也算本事!”代王嘉冷笑道。
然而,郭开回报他的却是同样的冷笑。
“原来这便是代王法度,既无律条亦无证物,唯以一己好恶决断,老夫佩服佩服……”
说着,他死死盯住代王嘉,那目光中的轻蔑使后者勃然大怒!
“你这一双狗眼,可是亲见了大将军之死?既如此,便将你双眼剜出,我等看看大将军如何死法!”
说话间他猛一扬手,两道寒光伴随着一声凄厉号叫一同掠过,代王嘉手中瞬间便多了两个红彤彤的血球,郭开的两个眼眶则只剩了两个血坑!
郭开疯狂扭动着身子,将满脸的鲜血甩向四面八方,然而士卒早已将他捆得严严实实,根本动弹不得,于是他只能徒劳地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呻吟哀号着。不知过了多久,那哀号声才渐渐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低低的笑声:“代王,老夫固然有罪,然你与司马尚同样有罪!不仅于此,赵王、太后、韩仓、赵葱、春平侯等元老……赵国但凡参与兵变内乱者,人皆有罪,概莫能外!你便将老夫千刀万剐,也照样无法洗刷身上罪孽,嘿嘿嘿嘿……”
郭开的笑声一开始嘶哑阴沉,却慢慢变得凄厉刺耳,最后终于变成仰天大笑,两道鲜血从两颊缓缓淌下,他却浑然不觉,依旧得意扬扬地大笑着:
“赵国灭亡,你等人人有份,人人有份!非独老夫一人!哈哈哈哈……”笑声忽然被截断了,一道寒光刺入了他口中,然后便是一股鲜血裹着一截血肉模糊的物事,由郭开口中汹涌喷出!
“割了舌头,让你狡辩!”代王嘉忍无可忍地怒吼道,眼角却涌起了点点泪花。
郭开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纵然如此,他嘴角仍然咧着,仍然满是笑意。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和双目中淌下的鲜血混在一起,把他整张脸涂得满是血污,再顺着下颌不住滴下,淌到胸口上,胸膛也随着粗重的喘息而剧烈地起伏着。
这时,代王嘉咬牙切齿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传言圣人心有七窍,却不知你这奸佞心有几窍?”
说着他猛然撕裂了郭开的衣襟,将匕首由胸口缓慢却坚定地割了下去,一寸寸割开皮肉,最后将郭开血淋淋的心脏整个儿挖了出来;紧接着匕首继续趁势向下一划,郭开的肚腹便像一只皮囊那般被整个剖开,五脏六腑仿佛蠕动的红蛇般流淌了出来,软绵绵地先后堆在地上。直到做完这一切,代王嘉才长出一口气,转过身来高举着那颗血淋淋的心脏,向着人群大吼:
“父老兄弟们!郭开心肝在此,我等以此祭奠武安君!”
“万岁!”灾民们兴奋地大喊着。
“至于这老贼,”代王嘉扭过头来望向那具已被开膛破肚的尸首,双目又腾起阴森的火焰,“我等将食其肉寝其皮,挫骨扬灰!”
“食肉寝皮,挫骨扬灰!”被饥饿折磨得双目放光的灾民们,更加兴奋地一同喊道。
火光的摇曳下,代王嘉从身旁的司马尚手中夺过一把大斧,连声怒吼着,近乎疯狂地劈砍着郭开的身体,灾民们则丝毫不顾斧钺的威胁,一拥而上撕扯着那具残破不堪的尸首。在被饥饿与绝望折磨的日日夜夜里,这成了赵人们唯一的一丝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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