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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黄鸟
1
朔风四起,彤云密布。(
护花神医在都市)整个太行山脉变成了一条舞动蜿蜒的银色巨蟒,只余秦赵两军斑斑点点的军帐旗帜,依稀湮没在弥漫的风雪中。
这是秦王政十八年、赵王迁七年的仲冬时节。秦赵两军的对峙,已将近十个月了。
秦军的中军幕府里,不时有片片雪花被朔风席卷着,从半敞开的帐帘卷入幕府中,很快便被燎炉的火焰化成了水滴,洇湿了铺在门口的毡毯。王翦却浑然无觉,仍然聚精会神地听着对面一位老者讲着什么。
这位老者与他年岁相仿,一双老眼黯淡无光颇见混沌,一头霜雪一把白髯,一袭布袍一支竹杖,无论相貌衣着都平凡无奇,全身上下唯一特异之处,便是悬挂腰间状如弯月的一枚冲牙,青白色的玉身饰有道道虺龙纹,夹杂着片片褐色沁斑,火光中泛着润泽的柔光。
秦国国尉尉缭,魏国大梁人,祖上自魏惠王时起便精研兵事,他本人更以一部《尉缭子》名闻天下,入秦之后得秦王器重拜为国尉。灭国大战以来,尉缭子一方面负责主力大军的粮草周转、兵甲修缮、民力征发等后援事宜,另一方面则就任黑冰台断令,负责刺探军情、收买敌国权臣等邦交秘事,因此与王翦始终联系密切。只是此前二人均为书信往来,如今日这般亲赴营中可谓绝无仅有,也由此可见他带来的消息何等紧要。
尉缭带来的消息共有三条,分别与楚、赵、秦三国相关。
第一条消息,便是这十个月间天下最大的事件———楚国内乱。楚幽王驾崩、楚哀王即位堪堪两个月,一场腥风血雨的兵变便笼罩了楚国,王族公子负刍在大司马项燕的支持下秘密举事,杀掉了楚哀王和令尹李园一党,也趁势清洗了一大批敌对的其他世族,自己即位成为了新楚王,代价则是楚国因这场内乱而进一步走向了衰颓,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架子,论国力几乎只能与最弱的燕国相提并论。
“项燕……”听到这个名字,王翦轻声重复了一句。
“就实而论,楚国内乱对我有利。黑冰台已查出,两个月之前,赵国元老庞眗秘密入楚,欲借楚国之力解赵国之危,而今观之,楚国大局不稳,显然无力援赵。”
王翦没有吭声,这是他早已想到的。
“即便这般,老夫也会告知南路杨端和,要他小心背后,避免重蹈邯郸之战覆辙。”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尉缭赞许地点点头,又讲起了赵国局势。
一切都仿佛历史的轮回。十个月间,秦赵双方重演了三十年前上党对峙那一幕,除去相互间小规模的偷袭、骚扰外,皆无大的动静,四下里却又是暗潮涌动。曾经的赵国名将、临武君庞眗的神秘失踪,使密谋兵变的赵嘉、春平侯一党失去了真正的主心骨,元老们个个成了没头苍蝇。春平侯大急之下遣门客泄钧来到井陉关,说庞眗既遭毒手,郭开必定磨刀霍霍,形势已危急万分,武安君当趁目下与秦军无战之时,秘密领军攻回邯郸,全歼郭开一党!李牧却极力分辩,说秦军按兵不动,等的正是自己离开井陉关这一战机,如今两军对峙势成骑虎,只能如此硬撑下去……泄钧与他争执了整整半个时辰也没能说服他参与兵变,于是愤然告退,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武安君不肯靖乱,日后便莫再提粮草之事,找那郭开便是!”如此一来,元老一党与李牧刚开始和缓的关系重又破裂,且再也无法弥补了……
“……以大势而论,郭开赵嘉两党争斗日炽,李牧与两党同时交恶,已完全孤立于庙堂,正是除掉此人的最佳良机。上将军意下如何?”
王翦自然明白尉缭这番话的真正含义,尽管心下早有准备,脸颊却还是抽搐了一下。
“老夫知晓。”他竭力平淡地回答,声调却仍隐隐带着一丝颤抖。
尉缭显然明白王翦的心思,略显歉意地一笑,径自从袖中掏出一只金光熠熠的细长铜函,王翦知晓这是专门用来装王命的铜函,不同的是,眼前这只铜函并未盖上王印封泥。
尉缭将它放上了奏案,王翦不必他提醒便打开了铜函,将函中那卷绢帛抽出来又展开,看过后几乎不假思索便将手伸向了腰间革囊,掏出自己那枚系有紫绶的上将军金印,在绢帛的末尾按下,印迹干透后又将王命原样叠好,盖上铜函,在铜函的锁孔上糊好封泥,最后在泥上第二次按下了自己的印迹。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将铜函重新推给了尉缭:
“封泥用王印吧。”
尉缭方才一直默默注视着王翦的一连串动作,直到目下接过铜函,苍老的面容上才露出一丝颇见古怪的笑容:“不想上将军这等痛快,竟无半点迟疑。”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王翦答了这样一句军谚。
“善!”尉缭笑了,“除却这些,还余最后一事,与我秦国国内相关。”说着响亮地击掌三下,两名随同前来、一直候在帐外的侍从便大步入内,一同提进一只大大的木笈(书箱)。
“秦王要老夫将此物送与将军……”他盯着王翦的目光,嘴角一丝掩饰不住的神秘笑意。
“王贲,你携此王命潜入邯郸,与黑冰台殿戈顿弱会合,同他去见郭开……”
听到父亲下达的军令,王贲愕然了。令他愕然的并非这军令本身,而是此行的真正目的———贿赂郭开,以反间计除掉李牧!
“……此王命同时盖有王印与上将军印,实为秦王与老夫对郭开之双重许诺,意在告诉郭开:秦王之意,也是老夫之意;老夫不会因‘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借口不利于他,如此更显诚意。是故此行,顿弱为秦王特使,你便是老夫特使……”
王翦的声音回荡在幕府中,冷酷而干脆;王贲却是脸色阴沉,死死咬住下唇一动不动,直如充耳不闻一般。
“听清否?”眼见儿子并未如以前那般慨然领命,王翦沉下脸问道。
“为何施反间计?”王贲突兀冒出这句,语气中满是怒意,“李牧虽为敌手,却也是天下名将,我等当在战阵间将他击败,却为何使这等鬼蜮伎俩?”
王翦没有直接答话,却缓步来到尉缭带来的那只木笈前,剑鞘轻敲着木笈问了一句:“你可知,此笈中何物?”
王贲没有吭声。(
凌云霸主)
见儿子沉默不语,王翦也不多说,剑鞘将木笈一下挑开,再一脚将它蹬倒,只听“哗啦”一声,一卷卷竹简随之散落遍地。
“这些竹简,皆为朝中大臣上书,尽言老夫按兵不动,似有异心!秦王信了么?没有!反倒仿当年魏文侯待乐羊,将上书尽数送与老夫,以示信任!我秦国不为流言所动,那赵国如何不能?”
“……”
王贲惊讶地缓缓蹲下身,随手捡起几只竹简,草草看过便皱起了眉。这些上书说法不一,却都主张及早对赵开战,有的说赵军战力已较鼎盛时期大为退步,强攻硬战照样可一鼓而下;有的说如此无休止空耗下去,白白浪费财货粮草,秦国撑持不起;也有的说父亲太过持重谨慎,徒然错失战机;还有几封甚至摘录了诸多市井流言,暗示父亲有拥兵自重之嫌……
“莫再看了,烧了它们。些许口舌非议,何必计较?”
王贲并未吭声,照办了。当这些竹简被尽数丢入燎炉的熊熊火焰、响起噼啪声时,父亲的声音重又回荡在了耳畔:
“知否?反间计非独我秦国在用,别国也同样用于秦国,然我秦国鲜有中计之时,落马者却皆为六国将相。世人皆将名臣良将遇害归咎于敌国反间,大谬也!
此中关键,不在敌国是否诬陷栽赃,却在本国君王信任与否。若那赵王心怀坦荡用人不疑,赵国庙堂清明,我秦国再多流言照旧无用。而今欲以反间计除去李牧,老夫也为他痛惜,却不得不这般。毕竟,李牧乃我秦人灭赵最大障碍……”
王贲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噼啪作响的火焰,愣愣地出着神。
2
旬日之后,邯郸。
纷飞的大雪中,一辆毫不起眼儿的辎车由商贾云集的闹市无声驶来,拐进了上卿府背后一条隐秘的小巷中。紧接着,两个高大身影下了车,来到一扇紧闭的木门前。前面的那位胡商举起铜杖,在木门上轻重不一地敲打了五下,木门稍开一道缝隙后又向门后说了几句,木门便又打开些许,露出一道仅容半身的缝隙,于是胡商和身后那名执事便先后低头侧身闪进了木门,木门“吱嘎”一声阖上的同时,他们双目已被蒙上,被牵引着在黑暗中七拐八拐起来。沿着台阶向下走了大约百余步,一股混杂着霉味的潮湿凉意扑面而来;又拐了两个弯,透过厚厚的黑布,他们觉察出前方隐隐传来光亮,于是都知趣地站住了。
“顿子,别来无恙?”耳畔传来郭开冰冷的声音。
“老上卿仍对我百般提防。”胡商也冷冷答道。
“足下黑冰台之人,虽有财货之丰,更有匕首之利,老夫不得不防。”
“黑冰台只以重金结交权臣贵胄,从无刺杀暗算之举,匕首利剑,只做防身之用。”
“人言顿弱乃名家出身,初见秦王而不拜,再以名实之辩闻名朝野,如今观之果名不虚传,诡辩之才天下无对。”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郭开显然比画了一个手势,两个沉重的脚步声逼近了两人,两双大手又同时扯掉了蒙住他们眼睛的黑布。两位来客被迎面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才眯着眼睛看清坐在对面背对着光亮的老上卿,以及身旁那四名沉默的黑衣剑士。
郭开将目光投向顿弱身旁那位年轻执事:“这位,便是秦军密使?”
“千长王敖,官大夫爵,上将军族侄。见过上卿。”
郭开嘴角露出了阴冷的笑容:“敢遣亲子来此,上将军果真信得过老夫。
可是如此,王贲将军?”
王贲心下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拱手低头深深一躬:“上卿料事如神。”
“人言赵国庙堂动荡,元老欲行兵变,老上卿可有防备?”一旁顿弱问道。
“区区虫蚁,何足道哉!这般草包,老夫只手便可扑灭。赵国堪与老夫抗衡者,唯有一人!”
“武安君李牧?”
阴影中的郭开一声刺耳的冷笑。
“上卿去李牧,需秦军如何?”王贲低声开口,勉强压抑住心头的恨意。
“只需你等拖住大军,余皆不用。”
“拒我援手,是怕受制于黑冰台?”
“老夫手中八百黑衣,乃天下三大秘兵之一,足下若想算计老夫,尽可一试。”
郭开冰冷的嗓音回荡在密室中,阵阵回声倍添阴森。即使是不知经历过多少风浪的王贲,此刻也不禁皱了下眉,心头猛然涌起一丝恶心与愤恨夹杂的感觉,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只丑恶却也危险的毒虫,自己既无法将它一把捏死,也避不开,只能望着它在面前耀武扬威。
顿弱显然明白王贲的心思,简简单单向他投来一瞥,重又开口:“秦国何以为报?”
“你意如何?”尽管心知讨价还价的关键时刻已到,郭开却依然不动声色。
“王贲将军。”顿弱面无表情一声,王贲心领神会,从袖中取出那只黄澄澄的铜函,将它举到光亮处,使郭开看清上面完好无缺的封泥,又打开铜函,抽出绢帛,上前五步将其摊在案上,然后退回到先前的位置。
“秦王亲书,上卿可自看。”
看到王贲已退了回去,郭开这才缓缓上前,从阴影中走到光亮下,在一步以外望着这封王命。那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一行字:赵亡之时,功臣执此书受封伦侯,任赵地假王。秦王政十八年秋。
王命末尾盖着两方鲜红大印,一方是秦王印,另一方则是上将军印。毋庸置疑,此书信显然出于秦王之手,而上将军王翦也同样看过。
明了于此,郭开阴冷的面容在火光下渐渐绽起一丝笑意,然而这笑容中更多的却是不屑。
“如何,上卿满意否?”顿弱盯住郭开的脸色问道。
“代老夫谢过秦王,然则……”
“然则?”
“然则,老夫何德何能,怎可忝列伦侯?”
“足下何其过谦也!”顿弱明是客气暗是嘲讽,一旁的王贲更是惊讶不已:这老贼连假王都不屑一顾,他到底想要甚?
“老夫绝非自谦,实为不堪大任。事成之后,只愿终生随侍秦王左右。”
“上卿在赵足可翻云覆雨,而今竟甘为秦王身边内侍,匪夷所思也!”顿弱的惊讶同样不下王贲。(
至尊少女复仇记)
“老夫无欲无求,唯愿尽忠。”郭开仍是那样一本正经道。
“然则,天下恨上卿者多矣,你既抛却权势,竟不怕人寻仇?不怕秦王杀你以谢天下?”
郭开显然早料到顿弱会这般问,又是矜持一笑:“秦王何等人也?敬贤爱才之名广播四海!郑国曾为间人,尉缭私自逃秦,姚贾出身卑贱,足下更是见王而不拜,纵是如此,秦王仍委你等重任。而今老夫内灭赵国又不求封赏,降秦之心何其诚矣,再杀老夫,秦王何颜立足于天下?谁还敢再投他?秦王若当真识大体,不但不能杀老夫,还当对老夫严加保护,以此为天下效仿之楷模。”
顿弱沉吟片刻,终是点点头:“既如此,我等必妥善周旋,保上卿心愿得偿。至于武安君这边……”
“老夫也说到做到,待老夫将元老一网打尽便可着手,月内必有消息。”郭开答得极其痛快。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殿戈,郭开不做假王,只愿侍奉秦王,究竟为何?”
回到秦人商社后,王贲皱眉问道。
顿弱同样眉头紧锁,深深摇了摇头:“此獠心机,常人难解。我也与他多年往来,他却向来不要黑冰台钱财女色,而今连权势也一并推拒,以我猜测,他绝非无欲,只怕所欲者远超常人。”
“此人这等奸险,秦王还会留他?”
顿弱沉思良久,这才开口:“会,陛下会应他。而今剩余四国,收受我秦国贿赂之奸佞不计其数,人人都眼巴巴看着秦国如何对待郭开。若将那老贼一刀杀了,谁还肯为我秦国卖命?郭开就是死,也得等到秦国统一天下之后再死。”
“不妥!”王贲顿时愤激起来,“忠良遇害,奸佞得赏,还有天理么?陛下若果真如此,天下人却如何看我秦国?再者陛下若留郭开在身边,焉知这狗贼不会祸乱秦国?”
“你我能想到之事,秦王更会想到。以顿弱猜想,秦王心下,多半早有了主意……”顿弱淡然答道。
王贲没有再吭声,只是恨恨地长出了一口气。
“上卿,调赵葱回邯郸之王命在此,一切尽妥。”
当顿弱王贲走后,郭开走出密道来到院内,眼望着漫天飞雪时,韩仓幽灵般飘了过来,低声道。
“善,我等收网!”郭开的双目中,陡然暴射出两道凶光。
3
一个月后。井陉关。
战袍甲胄都已罩上了厚厚一层雪,远远望去雪人一般,李牧却始终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井陉关外的茫茫雪原,逐条逐缕地回想着近来的赵国朝局,心头真是比刺骨的冰雪还要冷,他知晓,赵国难逃一劫了。
一个月前,不知多久没有声息的赵王突然下了王命,遣韩仓秘密送至井陉关,王命中颇为恳切道,大半年来对赵军抗秦不闻不问,确是本王之过,而今
闻听楚国项氏欲发兵援赵,本王欲从井陉关调兵至漳水,与楚人前后夹击攻秦军身后,大将军当遣王族将军赵葱回邯郸商议此事。李牧等人接到王命无不倍加警惕:庞眗入楚后便再无消息,目下仍生死未卜,此时赵王又要调赵葱回邯郸,显然大有疑云。这赵王多年来不理国事,怎会突然振作?莫非是郭开假借王命设下的陷阱?再者又为何单单点名要赵葱前去?赵葱倒是一派慷慨激昂:合纵攻秦终究是头等大事,末将若不前往,对赵国如何交代?此番见机行事,替武安君讨要粮草便是!说罢领了个百人队踏上了回邯郸的官道,旬日归来后又带回了赵王授予的兵符和王命,说他这便领军南下,增援南线赵军。只是那时李牧已察觉到他神色有异,仔细盘问他也始终吞吞吐吐;再看赵葱身边几名侍从面目生疏,心下更加狐疑,然而兵符王命皆无异常,李牧也无由阻拦,只是好生叮嘱一番便由他去了,却未曾想到,这正是赵国连番突变的开始。
直到后来,李牧才知晓此中一切原委:赵葱赴邯郸前,郭开早已领着一队精锐黑衣自密道突兀闯入太后寝宫,一举擒获了正与悼倡后胡天胡地的春平侯,春平侯与悼倡后私通多年自诩谨细,回回“觐见太后”都将心腹侍卫驻扎宫外,何曾料到郭开竟能神兵天降般出现在眼前?顿时吓得瘫成一团。郭开随即得意扬扬地向他开出了价码:君侯若不肯与老夫同道,只怕今日这**秽行便将大白于天下,那便是灭族大罪!春平侯本想辩解,低头看看悼倡后仍缠在自己身上的雪白**,再看看郭开与身后那群黑衣的冰冷目光,终于艰难咽了口水点点头。赵葱回邯郸后得知了叔父丑事,顿时大觉羞耻,听春平侯转述郭开谋划更是勃然大怒,当即便要拒绝,春平侯却是苦苦哀求:若不与郭开合谋,我等举族都要被灭!满腔羞愤之下,赵葱终于不得已长出一口气,与忠于郭开的少阳将军颜聚一同议定了兵变的全盘谋划。
依这一谋划,郭开先散布消息,宣称为筹备粮草之事,自己要亲赴柏人,接赵王迁回邯郸;此后他又授意春平侯说动公子嘉、平都君、建信君、庐陵君等元老共同出兵,准备趁机中途截杀,实施兵变。公子嘉等人果然上当,纷纷潜回各自封地调集私卒,合兵一处后又依春平侯透露的时日路线埋伏到赵王与郭开必经的信都郊野。不想当他们的私卒与黑衣军正杀得难解难分时,颜聚却统领着赵葱自井陉关调来的万余边军赶到。随着这支兵马加入战局,郭开毫无悬念地在这场兵变中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参与兵变的元老们都被生擒活捉,一个个押回邯郸;赵王迁与郭开这次返回邯郸,也俨然成了一场盛大的凯旋。
……
李牧轻轻闭上眼睛,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对郭开来说,这可不就是凯旋么?放眼朝野,所有反对郭开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倒戈的倒戈,一个接一个倒下,还能有谁与他抗衡?除了自己。
除了自己。
李牧明白,目下的赵国能够清除奸佞的,只剩下了自己,若自己这便起兵攻向邯郸,除掉郭开废黜赵迁并非难事;然而他更明白,目下最不能动的偏就是自己。井陉关外十万秦军不进不退不战不和,已在这里生耗了近一年,摆明了是要重演长平大决那一幕;秦军的统帅王翦,必定正在以不亚于白起的耐心日夜等待着,等待着自己撤军的那一刻,等待着赵国自乱阵脚露出破绽,好一举击溃赵军。李牧记得自己在云中草原见过的阴山狼,捕猎时可几天几夜埋伏在草丛中不吃不喝地等待,一旦等到了猎物,只需闪电般一扑、一咬,一切便结束了。(
龙印战神)王翦便是这样一条阴山狼。
面对着这样的对手,自己毫无办法。
面对着这样的对手,早已成了一盘散沙的赵国,同样毫无办法。
不经意间,李牧记起了当年自己与王翦那唯一一次会面时,对方说的:
“兵争胜负在国力、在庙算。王翦,或将在战场外击败将军。……”
雪花依然飘飞着,李牧也依然沉思着,望向井陉关外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惆怅。茫茫雪原使他想起了云中的阴山草原,冬日里,那片广袤无垠的土地纵然天寒地冻,却永远是那般一望无际,在那里你无论极目远眺迎风长啸还是纵横驰骋弯弓射雕,做甚都是无尽的快意无尽的酣畅无尽的豪迈。若能领着边军飞骑在那茫茫草原与秦人痛快淋漓地连番血战,纵然马革裹尸也是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然而他不能,他已和麾下这支大军一同被牢牢钉死在了这狭长憋屈的井陉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国这座大厦被蠹虫啮噬着,梁柱一根根摧折,就这样渐渐土崩瓦解分崩离析,而那四顾茫然走投无路的悲凉,也越来越浓重地淤积在心头,附骨之蛆一样使他日渐寝食难安……
“大将军,营垒外有人求见!”
“赵王特使?”李牧梦呓般喃喃道,仍然眺望着远方。
“非也!听他口音,却是楚人!他还说,此番前来,是受临武君之托!”
“庞眗之托?……”李牧的目光中多了一丝疑惑。
幕府中,李牧见到了这位来客。
此人不到三十岁,身材高挑,脸颊瘦长,相貌很是俊朗,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贵胄之气。李牧静静地望着他,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记不起哪里见过。
“楚国淮北将军项梁,见过武安君!”这年轻人一拱手,开口便是微带楚音的雅言,“家父乃大司马项燕,特遣末将拜谒武安君!”
“江东项氏?怪道这般眼熟……”李牧不胜惊讶地站起身来,几步来到项梁跟前上下打量着,又感慨万千地一声叹息,“当年邯郸之围,老夫领边军南下救赵,你父则随春申君北上,我、临武君都曾与你父并肩而战,倏忽间,已是三十年矣……”
“在下此行,正是受家父之命及临武君之托,来见将军!”
“何事?”
“家父应允临武君之事……”
当幕府中只剩下了自己与李牧时,项梁讲起了庞眗入楚的一系列经过。
“……临武君返赵之后便再无音讯,护卫他的那些江东子弟兵也无人回楚。
我等方觉不妙,四处打探后才知临武君已遇害。此后我等又与南路赵军秘密联络,仍旧意图起兵北上夹击秦军,却被回绝了,后来方知,其时郭开正欲起事兵变,担心赵军与元老遥相呼应,这才严令南路赵军继续原地驻守,不得轻出。
我楚军毕竟人数有限,又是孤掌难鸣,终究不敢轻易北上攻秦……”
听到这里,李牧痛苦地闭上眼睛,只觉一阵眩晕,好一阵才清醒过来。
“武安君,目下已合纵无望,郭开又已独霸赵国,只怕下一步便会对你下手!而今项梁奉家父之命,欲邀武安君南下入楚,与我项氏共抗强秦,此亦是临武君生前托于家父之最后一事!”
“南下,入楚……”李牧默念着这句话,完全没有项梁想象中绝处逢生的惊喜,片刻后摇摇头:“老夫谢过大司马与公子,然却不能从命。”
“这却为何?”项梁惊讶不已,“武安君若担心我等不能保你,却是不必。
当年廉颇老将军逃至楚地,便是家父将其秘密安置,得以终老于楚……”
“老夫与廉颇,既有不同,亦有相通。”李牧叹息道,“不同者,廉颇去国实为畏罪避祸之举,老夫却一生清白,问心无愧;相通者,便是对赵之眷恋。
公子可曾闻听廉颇之叹?”
“何叹?”
“我思为赵将。”李牧一字一顿道。
项梁骤然沉默了。
“廉颇去国多年,尚日夜企盼归赵为将,况乎老夫?老夫也知赵国必亡,然国难当头之时,我等岂能尽如郭开之流卖国求荣?又岂能只求保全自家?而今老夫进不能全歼来犯之敌,退不能清剿庙堂奸佞,赵国有无老夫已无分别,老夫生死与否亦无分别。然则,老夫在井陉关多留一日,赵国便多一分抗秦之志,此,老夫力所能及之最后一事也。”
“大将军,何必如此愚忠!武安君纵然忠心为国,可若死于奸贼之手,岂不令人痛心?”项梁陡然急切了。
“公子楚人,必知屈子沉江之事,而今老夫与屈子一般心思。日后万一楚国将亡,公子定能体会老夫苦心。”
项梁却摇摇头:“屈子不足效法。若真有国破那日,项梁不会如他那般殉国,定会谋求再起。”
“公子欲做程婴乎?”李牧第一次对项梁笑了。
“死易,立孤难耳。项梁不愿做公孙杵臼。”
“吾为其易者,请先死。”李牧也淡然答道,项梁沉默了。
两人这两句对话,正是当年两位义士程婴、公孙杵臼在保护赵氏孤儿时的原话。程婴对公孙杵臼说,死很容易,活下来复仇却更艰难,公孙杵臼则答道,既如此,我来做这件易事。此后果然是程婴带着赵孤逃至山中,躲避屠岸贾的杀戮,公孙杵臼则为掩护他们主动求死。话虽如此,然而谁能讲清,生与死究竟哪个更难?
沉默有间,项梁苦笑了起来:“临武君曾求家父三事,而今观之,三事家父怕是都要食言了。既如此,项梁告辞便是!”说罢向李牧深深一躬。
李牧也还了一礼,两眼已跳动起点点泪光:“老夫一己私念害大司马失信,心下却是有愧。然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公子幸勿再言。”
项梁没有再多言,也没有再耽搁,径自转身出了帐。望着他的背影,李牧低声喃喃一句,却不知是说给项梁还是自己:
“唯愿楚国莫蹈赵国覆辙,大司马与公子莫蹈老夫覆辙。”
撩开幕府的帐帘,望着纷纷扬扬洒下雪片的阴霾苍穹,项梁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心情与这天色一般晦暗。他自幼生于南国,从未见过今日这般大雪,然而眼下却没有半点儿观赏景致的心思,心头只是在为李牧、为赵国、为未来的楚国命运而担忧。(
第一宠妃)在他看来,李牧不肯弃国南下,甘愿与赵国共存亡,其志可嘉,却着实欠缺了些许大局观,若人人都如他这般以身殉国,国破之后岂有东山再起之日?然而还是那句话,国破家亡之际,谁能讲清生与死哪个更难?
这样想着,他将目光移到了前方,却骤然愣在了原地。
他看到幕府外广阔的校军场上,站满了黑压压的士卒们。
4
一片鸦雀无声中,唯闻风雪的呼啸。
项梁张口结舌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心头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莫非赵军哗变?然而看到司马尚为首的一干大将们眼中的泪光时,他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何事?”李牧也察觉出气氛有异,慢慢踱出帐来。
“大将军,赵王特使……”中军司马吭哧道。
“请他过来。”
“大将军!此人……”司马尚只说了半句便生生打住,狠狠咬着下唇直至出血。
“请他过来。”
黑压压的人群分到两边,透过迷漫的风雪,李牧看到那甬道尽头伫立着五六个人影,一个在前,剩下的落后几步,最前边那身影似乎有些踌躇,但还是向自己慢慢走来。望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一步步走近,李牧的心渐渐沉了下来———赵葱。
虽然心知是他,李牧却分明不敢相认了。那消瘦的身形,那凹陷下来的面颊,那苍白的脸色,那通红的双目,这还是那员随自己征战了十余年的猛将么?
只月余未见,如何昔日的魁梧健硕竟荡然无存,变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
“武安君……”
终于来到李牧面前时,赵葱低下眼睛,将手中的王命双手捧起,模糊不清地嗫嚅了一声。
“王使径自宣书可也。”李牧眯起了眼睛。
迟疑了一下,赵葱终是回避着他的目光,略显笨拙地展开了王命,小声念了起来。
“特使大声!”李牧一声断喝。
“诺!”赵葱接令般应道。
“慢,我来。”赵葱身后的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李牧和司马尚的瞳孔骤然缩紧了———
少阳将军,颜聚。
风雪中回荡着颜聚诵念王命之声,一股深深埋藏的愤怒也随之盘桓在所有赵军将士的心头,如同地火在岩石下奔腾流淌,但有星点缺口,立刻便是喷薄而出,爆发出惊天动地毁灭一切的威力!
———王命云,有人密告大将军暗通秦人,意图谋反;
———王命云,本王也不肯轻信;
———王命云,纵然如此,武安君却当回邯郸面见本王,说清个中原委;
———王命云,目下北路赵军战事吃紧,裨将司马尚久为边军大将,最善奔袭战法,着其赶往云中为北路军统帅;
———王命还云,李牧不在井陉关期间,兵权暂交赵葱、颜聚,待到重归井陉关后再予返还;
……
“武安君……”
颜聚念罢最后一个字,赵葱忐忑不安地悄悄抬眼,但见李牧仍是面无表情地听着,整个校场仍是一片令人战栗的死寂,只余呼呼风声。
“中军司马,兵符拿来。”李牧的声音平淡得毫无一丝波澜。
“大将军!”司马尚陡然发作了,“你听不明白么?说是有人告你谋反,实是郭开栽赃于你;说是让你回去对质,你一走便是有去无回!”
“赵王昏乱,我等杀回邯郸,立武安君为赵王!”有人突然喊道,转瞬间周遭便是一片轰然应和,深埋了许久的恨意骤然爆发了,将尉们抽出了佩剑,士卒们举起了兵戈,所有人双目中都腾起了火焰,所有人都声嘶力竭地吼着,愤怒的喊杀声沉雷般回荡在风雪中。
“你等昏了心不成!”颜聚厉声喝道,“王命只说召大将军还都,何曾说要治他的罪?”
“狗贼,还敢狡辩!”司马尚一声暴喝,“呛啷”一声佩剑出鞘;早有防备的颜聚也立即与四五名侍卫一同拔剑出鞘;与此同时,其他几名将尉也呼啦一下围了过来。
“都住手!”李牧喝了一句。
司马尚刚要悻悻收剑,突然又想起什么,剑锋转向赵葱:“赵葱!你自己投靠郭开尚且不够,还要为虎作伥陷害大将军不成?”
“咕咚”一声,赵葱跪倒在雪中,已是泣不成声:“将军!末将叔父以谋逆罪被拘押,正在听候发落,举族三百余口也被扣为人质,此番前来实为迫不得已!然末将指天盟誓:王命召武安君回邯郸,赵葱事前半点儿不知。武安君不信,一剑刺穿我便是!”
“……嗨!”司马尚牙咬得咯咯响,终是一把丢掉佩剑,无可奈何地一声叹息。
“休再争此事了,赵葱,起来;司马尚,捡起剑。”李牧的声音重又响起。
赵葱哽咽着,艰难地站了起来;司马尚拾起丢在雪地上的佩剑,回剑入鞘。
颜聚与几名侍卫也纷纷垂下了手中的剑,却没放松半点儿警惕。
“诸位,你等以为,老夫当真不明此中权谋么?”李牧长叹一声,“若回邯郸,郭开自可给老夫扣上谋反罪名;不回邯郸,甚或你等举事,便更坐实了谋反罪名,老夫左右都是叛臣!可纵然如此,目下最不能做的便是起兵!我赵国内乱还少么?十余代赵王在位,竟然代代都有兵变,你杀我、我杀你,杀来杀去,落得甚好?伤的还不是赵国自己?春平侯等人日前兵变,闹得朝局震荡人心浮动,赵国已然元气大伤,再禁不起折腾,你等若起兵杀回邯郸,关外秦人谁来抵挡?郭开若暗通秦人,目下最盼的便是你等丢弃井陉关、杀回邯郸!诸将莫图一时之快,乱了大局!”
一席话说罢,众将人人无言以对,只闻一片粗重的喘息。
轻轻喟叹着,李牧的声音又和缓了下来:
“此番回邯郸,有老夫一人足够,谁也不要枉送性命!更不要再次生乱!
大敌当前,你等当以保卫赵国为先,切莫只想着为老夫报仇!你等要忠的是赵国,而非老夫这一将!若当真感念老夫,便当死守井陉关,扛住秦军!扛得一时是一时!”
“死守井陉关!”将尉们的声音轰然作响,其中却夹杂着哭腔,不少人已是痛哭失声。(
伐清)
“军吏去我帐中取酒,老夫与诸位做最后一饮,饮罢便走。”
一名军吏默不作声地将一个酒坛与一摞陶盏抱到李牧面前,手脚麻利地打开了泥封,一股冷冽的酒香便弥散开来,乍闻酒香,人人不由得一个寒战!
“此酒尚有一番来历。”李牧的目光逐一扫过校场上的每个人,“当年赵主父胡服骑射时酿下此酒,赵国王族重臣每人只分得两三坛。三十年前,马服子赵括为老夫至交,赴长平抗秦前,将自己这坛留与了老夫,约定凯旋之后一同痛饮,不料却是有去无回。长平惨败后,老夫便将此酒藏于窖中,本欲扫灭强秦后再饮此酒,以慰马服子在天之灵,而今怕是心愿难了。而今老夫与诸位分别在即,我等当饮尽此酒,以为诀别!”
说罢,李牧痉挛的右手举起陶盏,盏中的酒水微微颤动着,片片雪花飘至酒面,没入了酒中。他率先喝下第一口,然后递给了司马尚,司马尚之后则是项梁,项梁又传给了赵葱,赵葱哽咽着一口喝干,军吏便重新添酒。小小一只陶盏在一片沉默中,在大将都尉司马军吏乃至士卒间久久传着,人人捧起陶盏时都是泪光晶莹。
一坛酒转眼见底,陶盏重又传回了李牧手中,李牧将最后的酒水一口咽下,痉挛的右手将陶盏一把掼碎,左手一抹嘴高喊了一句:“备马!老夫上路!”酒气已随着道道白雾阵阵呼出。
军吏牵来了那匹高大雄俊的阴山胡马,李牧翻身上马,用已变得通红的双目最后扫视了众人一眼,迎着风雪一声长啸:
“诸将,老夫去矣———!”
阴山胡马仰天一声嘶鸣,带着他箭一般冲向前方,冲向茫茫风雪,冲向已知的结局。这一人一马绝尘而去,与众人渐行渐远,瞬间便成了一个小小黑点,很快便消失在了迷漫的风雪深处,天地间只剩下了白茫茫一片。
校场仍是黑压压的人群,没人动弹,也没人吭声。司马尚没有赶赴云中的意思,赵葱没有接管军务的意思,中军司马没有交出军务的意思,护军都尉没有追随李牧而去的意思,一直默默旁观的项梁没有离开赵营的意思,就连颜聚都望着李牧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人群依然默默伫立着,统治这里的,只有一片梦魇般的死寂。
不知何时,一阵微弱的歌声,自远方的风雪中隐隐传来: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
司马尚愣住了,赵葱愣住了,项梁愣住了,颜聚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秦人,在悼念敌军的统帅。
《秦风》中的《黄鸟》,是一支著名的悼亡曲,悼念的是穆公时期子车氏一族的三兄弟———子车奄息、子车仲行、子车?虎,三人生前都是名将,为秦穆公称霸西戎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穆公将死时神志昏乱,命三人一同殉葬。秦人为这悲惨的故事哀恸不已,于是做了这首《黄鸟》,既是对子车氏兄弟的缅怀,又暗含对穆公杀贤的谴责———交交叫的黄鸟停在棘枝上,谁跟随穆公去了?是子车奄息。这奄息一可当百,站在他的墓穴面前我等颤抖不已。苍天杀了我们的英雄,我等愿以百人赎他性命……
歌声久久回荡在风雪中,不知何时,士卒们开始有人跟着哼唱起来,三五个,七八个,十几个,几十个,越来越多,歌声渐渐弥散开来,回荡在整个校场上,又回荡在整个井陉关上空,就这样随着哭声和风雪声,传到很远很远……聆听着漫山遍野的《黄鸟》,一身缟素的王翦站在山巅,面向李牧远去的方向,缓缓将陶盏中的酒水浇在雪地上。
“武安君……”他低声念道。
这一个武安君,令他想起了那一个武安君,他记得那也是个风雪迷漫的冬日,那也是不绝于耳的《黄鸟》,从杜邮一直传唱到咸阳。他目睹了那一个武安君的死,而今又经历了这一个武安君的死,尽管是敌人是对手,尽管早已不复当年的青涩,但兔死狐悲的感伤,仍然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之处。
抬头望向风雪深处,王翦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与李牧的那番对答:
“……王翦,或将在战场外击败将军……果真那般,则非大将军之败,实乃赵国庙堂之败。……”
“果真那般,将军以为李牧当如何?”
“将军,或将明知艰险,依旧飞蛾扑火。”
……
“上将军,为何不与李牧正面一战?”
王翦身后,王贲低声问道。
“武安君虽为我等死敌,终究一世雄杰,自家也必定希望战死疆场,如此方为烈士归宿。连这最后心愿,上将军也不肯成全他么?”
王翦心头一颤,眯起了眼睛。
“为秦国统一计,李牧必须这般死。非如此,不得彰显赵国庙堂之腐朽,不得摧毁赵军之战心,不得使赵人恨赵迁郭开而非秦军。”
“然则,上将军会否替武安君报仇?”
“为将多年,竟还整日想着寻仇?灭赵之后郭开如何处置,自有国法,非你我所该过问。”
王贲不吭声了。
“我等回幕府。”
一把甩掉罩在外面的白色战袍,王翦露出了闪烁着寒光的黑色甲胄,目光也由方才那瞬间的柔软,重又变得冷峻犀利:
“传我将令:灭赵之战,正式开始!”
5
沉寂了许久的聚将钟,重又响起了。
刚刚是第二通钟声,一干大将们便纷纷拥进了中军幕府,望向王翦的目光都颇为复杂,有些失落,有些惋惜,有些愤懑,却还有些期待,显然都知晓上将军要通报何等消息。而王翦也同样明白大将们心下所想,目光在他们的脸上飞快扫过一圈,然后简简单单说出一句:
“李牧死了。”
话音落点,幕府中一片死寂。大将们尽管早有预料,神色间却都不约而同
地怅然若失。
“顿弱密报在此,言说赵国目下局势,老夫先讲与各位。”王翦目光中同样的失落一闪而逝,抖抖手中的绢帛,逐一转述了顿弱密报所言的赵国近来局势———粉碎公子嘉等元老兵变之后,郭开以赵王名义召李牧还都,将其秘密诛杀,又将一封王命颁布朝野,云李牧面见赵王时意图行刺,已被侍从当场格杀。自然,这只是郭开的说法,任谁也不会相信,关于李牧之死的各种传言已在邯郸市井广为流传,谁也无法分辨真伪———有人说,面见赵王时,李牧因右手挛曲行礼不便而接了假手,当时在场的韩仓却说假手中藏有匕首,李牧是意图行刺,
以此为由将他处死;也有人说,赵王并未直接下令处死李牧,李牧是被逼无奈中选择了自裁,他因右手挛曲无法握剑,于是口衔剑尖,撞殿内铜柱而死;还有人说,李牧不肯束手就擒,选择了逃亡,在客栈投宿时醉酒被杀……各种说法众说纷纭,然而无论真相如何,这一事件对赵国的打击都可谓是毁灭性的,前线赵军士气一落千丈,国人纷纷痛骂昏君奸臣,整个赵国都陷入了巨大的哀恸之中。
不仅于此,继李牧被召回邯郸后,司马尚也以“就任北路赵军统帅”之名被调离井陉关,从此以后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已被暗杀,也有人说他没有死,而是秘密潜回了邯郸,继续图谋举事兵变。此后,听命于郭开的赵葱、颜聚便接替李牧、司马尚就任井陉关赵军统帅,目下已开始放弃关外两山,大军筹划向关内撤退,准备来春与南北两路赵军一同反击秦军。种种迹象表明,攻赵时机成熟了。
……
“……自今日起,我等可正式着手灭赵!”王翦的剑鞘指上了列国兵争图,“赵国施政轴心在三处,一为邯郸,二为信都,三为柏人,由南向北逐次排开。
老夫谋划:杨端和辛胜领南路秦军猛攻邯郸,羌?李信北路秦军南下攻向信都、柏人。南北夹击之下,中路赵军必定撤军回救,赵葱颜聚退兵之时,我军便突袭井陉关赵军,将其击溃之后,各部分别按此等路线行军……”王翦的定秦剑在地图上一下下滑动着,将尉们也细细听着他的拆解。
“……军令司马,将老夫将令送至南北两军,各路兵马好生准备,一旦赵军有异动,当即猛攻!”
随着王翦将令的下达,南北两路秦军都向各自对手发动了猛攻。
南路杨端和部自安阳北上,渡过漳水,直取赵国腹地大军,这一路赵军虽是拱卫邯郸,实力却最弱,很快便在杨端和、辛胜的猛攻下溃散。此后杨端和步步为营,逐一攻克拔除邯郸四野的所有要塞营垒,很快便使邯郸成为孤城一片。半个月后,南路秦军已兵临城下,距邯郸只余区区二十里。
另一边,羌?、李信也甩开了一直与自己纠缠的边军,一路疾驰南下。此时南路秦军进逼邯郸的消息遥遥传来,边军闻讯后忙丢弃雁门关追击,不料羌?依李信提议,在马邑一带设下伏兵,边军追赶甚急未及察觉,骤然被伏兵打乱方阵,连番激战后才勉强突破重围一路南撤,一直逃到柏人以北三十里方才重新立定脚跟。如此一来,南北两路秦军便仿佛一把巨大的铁钳,将赵国举国兵马渐渐压缩到了北至柏人、南至邯郸、西至井陉关这狭长一线,眼下赵国还在苦苦支撑的,只剩下了中路的井陉关守军。
然而谁也没想到,在这生死关头,另一场兵变又在井陉关守军中爆发了。
这场兵变爆发于新任的两员大将赵葱和颜聚之间。自接替李牧、司马尚为将以来,两人始终龃龉不断。李牧死后,赵葱陷入了深深的负罪感中,对那位明为自己裨将、实则替郭开监视着自己的颜聚,他时常有杀了他再自行了断的念头。而颜聚虽对此心知肚明,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他自己刚执掌中路军,威望远不如李牧、司马尚等边军大将,若轻易向赵葱发难,极可能激怒士卒,难保不会有哗变隐忧,是故刚接手兵权之际,两人面上总算相安无事。然而随着南北两路秦军步步逼近邯郸,这表面上的平静很快便被打破了。
经郭开秘密授意,幕府议事时颜聚一力主张自己率井陉关半数兵马回撤,如此既可及时脱离这秦赵主战场,也可趁机削弱中路军兵力。赵葱自然明白颜
聚乃至郭开的心思,当即断然拒绝,说辞又是提过了不下百遍的借口:武安君生前有令,边军一兵一卒都不得擅离井陉关!颜聚心下大是焦急,却也不敢公然反对,只得私下里召集起与自己一党的将尉们商议对策,一干大将异口同声地赞同秘密撤军:接管将权之后,赵葱颜聚一直是分头驻扎,赵葱在关上,颜聚在关内,若筹备稳妥趁夜拔营,不惊动前军悄悄撤退并非难事。颜聚深以为然,商议已定后便选了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率领着整支后军开始了秘密撤退。不料大军刚走出十几里,四下里突然杀声大起,黑漆漆一片的山林中当即亮起片片火把,映照出一队队火红的甲胄战袍和一面“赵”字大纛,颜聚先是一惊,紧接着便是大怒———自己还没理会赵葱,他倒先打起自己来了!当即厉声喝问赵葱,此是何意?赵葱却切齿笑道:颜聚你不听武安君将令擅自撤兵,实同反叛!说罢便下令猛攻。颜聚自然大急,也大吼着赵葱不从王命我等诛杀叛将拔出了长剑,随着两员主将各自的军令,赵军由此开始了同室操戈……
“上将军,前军有报:赵葱颜聚彼此攻杀!”
“传令王贲,强攻井陉关!”
帐外号角渐次响起之际,王翦旋风般卷出了大帐,刚登上云车便看到王贲所在的前军营垒中亮起了大片火把,一条条灯火长龙正在汇集成一座座方阵,多日不动的数十辆冲车云梯车被渐次推出门户大开的库房,火光的映衬下直如一只只怪兽一般。
王翦眯起了眼睛。对于赵葱、颜聚两人间的恩怨,他并不知晓,但刚入夜之时,王贲便遣军令司马送来了斥候回报,说颜聚已开始拔营撤军,赵葱部也大有异动,从这两将的不同举动中,王翦猜到他们之间必有龃龉,早已下令全军枕戈待旦,无论对手如何行动,天明时分秦军都要开始强攻井陉关。可谁曾想到,赵军竟比他预料得更进一步,两员领军大将竟开始了互相攻伐!
———便是此时!秦军等了近一年,终是迎来了这一战机!
心念及此,王翦扭头向身旁的军令司马断然下令:“擂鼓!”
战鼓隆隆人声鼎沸中,一座座秦军方阵、一架架攻城器械开始向着山谷中的井陉关辚辚而去。
“拿下井陉关!”攻坚士卒们的头顶上空,王贲粗重的吼声自司令云车上遥遥传来。
6
夜色中,赵葱颜聚彼此的攻杀愈发惨烈了。
双方士卒开始都还有些犹豫踌躇,却也心知军令不能违逆,于是仍然向着曾经的同袍扑了上去。随着战死者越来越多,双方也渐渐红了眼,最终杀得难解难分。两边谁都有充足的理由,谁都有光明正大的借口,谁都认为对方才是叛逆,都认定只有自己才是忠心为国,也都在为残杀对方而痛心……然而,谁都没有放下手中的兵刃。这些士卒都是李牧苦心孤诣经营了几十年才带出来的边军精锐,也是行将灭亡的赵国最后的生力军,然而他们没有牺牲在抗秦的战场上,到头来却死在了自己人的剑下。
两边打了整整一夜,各自丢下千余具尸体,斗志远不如对手的颜聚渐渐顶不住了,终是下达了撤军的将令。双目血红的赵葱眼见颜聚退兵更是兴奋,长剑一挥大叫了声“叛军败退,我等追杀!”不料此时一名浑身血污的骑士匆匆由后阵赶来,带来了秦军开始进攻井陉关的消息,赵葱顿时眼前一黑马上晃了晃,双手死命揪住缰绳才没跌落下来,心下一阵懊恼痛惜:自己只顾着寻仇泄愤,不想却被秦人乘虚而入!当即大吼了一句“放弃追杀,整军回撤”,统领着忙乱中重整阵形的残余赵军重新回援井陉关。然而及至他们匆匆奔回时,却见关城上飘扬着的正是秦军的黑色旗号。
秦人已攻破了井陉关。
高高的关城之上,王贲正低头俯瞰着远方匆匆赶来的赵军。赵葱方才已把大军撤出了关城,留下来的不过两千守军,与其说是防御秦军,倒不如说仅仅是装装样子,是故秦军很快便全歼守军拿下了关城,损失微乎其微,轻而易举得连秦人都惊讶不已,谁也没想到自己在这井陉关外逡巡了将近一年,攻下它却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
这时,急急回撤的赵军红色潮水已由远及近卷到关城之下,“夺回关城,血战报国”的愤激高呼即使是关城之上也能听得清楚,王贲见状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当即挥动起手中令旗:“按兵不动,弓弩御敌!”战鼓擂响之际,万千箭矢随后便自关城倾泻而下,秦赵两军的攻守完全颠倒了过来。
这是一场完全不平等的对战,秦军占据险要又刚夺取井陉关,士气正盛,赵军却已连续厮杀了近一整日,兵力折损近半,幸存者也个个疲惫不堪,带伤挂彩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这支赵军本为边军飞骑,擅长的是马战,驻守井陉关近一年来也早舍弃了马战之长,改成了步军,守关时仗着井陉关为屏障尚可与秦军抗衡,然而目下的山野作战除却弓箭优势,战力已明显落了下风,面对着落入秦军之手的关城根本一筹莫展,两个时辰下来,尸身已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却还是在一波接一波地猛攻着。
“那便是赵军统帅?”
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正在关城上时刻紧盯战局的王贲猛然扭过头来,看到父亲在一干司马军吏的簇拥下上了关城。
“回上将军:正是赵葱!此人负隅顽抗,定是要与我拼尽兵力!”
“莫再缠斗了,尽快击溃!”王翦面无表情道。
王贲明白父亲的意思———失去了井陉关的赵葱部已再不足虑,全歼他们只是早晚之事,然而正在撤向邯郸的颜聚却不能不防,若他与郭开会合,难保不会使整个战局再生变故。心念及此,王贲不假思索高喊了一句:“王贲请亲为前锋,斩将夺旗!”
“善,老夫替你执掌金鼓,锐士千人队交你,击杀赵葱!”
听到父亲要将铁鹰锐士交自己统领,王贲心下大为兴奋,当即朗声一句:
“五百人足够!”
“你这千人一个不能少,赵葱卫队一个不能留!切莫托大!”
“诺!若损一人,提头来见!”王贲一抖战袍便噌噌下了关城。
王翦没有理会儿子的身影,而是望着负隅顽抗的赵军高声叫道:“军令司马,派骑传侯绕过战场,分头赶往南北大军!命羌?筑壁垒,卡住柏人、信都各处要道!命杨端和设伏邯郸郊野,截断颜聚退路!”
“诺!”
“擂鼓!开关门!”
巨大的响动中,封闭了将近一年的沉重关门终于隆隆打开了,正冒着箭雨强行攻关的赵军心下一惊,正要向着大开的关门拥去,却不料一阵沉雷般的声响突兀自关内隐隐传来。赵军个个弓马娴熟,一听便知这是骑兵在冲锋,他们早知中路秦军绝大多数都是步卒,目下出现的这支骑兵,只有一种可能———
铁鹰锐士千人队!
“收缩阵形!”后面的赵葱只来得及喊了这一句。
令旗刚将这道命令传至全军,秦人已杀过来了。这队骑兵没有任何旗号,每名骑士都是黑袍黑甲、黑色战马,胸甲上都镌刻着一只振翅翱翔的黑鹰,头顶的板冠和铠甲的花纹分明昭示着一个个不更的爵位,若在寻常秦军中,他们每个人都该是千长军侯。这本是远在咸阳的秦王政自己的卫队,灭国大战以来,这支队伍便由上将军王翦亲领。
他们默不作声地急速冲来,后阵的赵葱只看到一股黑色狂飙卷出关城,紧接着便入红色的赵军大阵,直取自己而来;一瞬间便是箭雨的泼洒战马的冲撞短剑的刺砍,收获了不知多少死亡。
“将军,不如撤……”身后一名侍卫刚一开口,赵葱便回身一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再言撤军,便是这般!”一把抽出血淋淋的短剑,赵葱瞪着通红的眼睛,嗓音已不似人声,“今日谁都不许活,都跟我一道战死于此!”
“……诺!”身旁卫士们齐声应道。
“冲!”赵葱手中残缺的短剑颤抖着,仍是毅然决然挥向前方。
剩余的赵军士卒已没有力气大吼了,只是齐齐举起手中的长剑长矛,以示必死的决心。
然而,当他们刚排好方阵,还未及竖起一面面破碎的盾牌、挺出一根根折断的长矛时,王贲率领的千人队已如一片乌云般席卷了过来,才赶到堪堪一箭之地便在马上纷纷张弩,齐齐射出支支弩矢,胯下战马却丝毫没有放慢半点儿脚程———正是天下所有飞骑的典型战法。但闻一片嗖嗖声响,赵军士卒猝不及防,纷纷被钉在地上,顿时一片此起彼伏的哀号,幸存的赵军还未反应过来,那一片黑云已经席卷到了近前。
已被箭矢钉到地上的赵葱,用尽最后气力艰难举起了手中折断的长剑,试图拦下冲到面前那名骑士的致命一击。
日头已开始偏西,然而赵葱看到骑士高举起长剑,剑锋仍反射着强烈日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武安君,赵葱不敢侈谈赎罪,目下力所能及之事,只是战至最后一刻,维护赵国边军尊严……
这个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与此同时,他看到剑锋上的那道日光,如同一颗流星般骤然向自己飞来。
……
赵国最后一支精锐大军,就这样彻底覆灭了。
休整了数日后,王翦接到了杨端和送来的军报:颜聚部脱离赵葱追杀后一路向东,本欲回救邯郸,却被南北两路秦军一同截杀,已经全军覆没,主将颜聚也被生擒。此后羌?李信杨端和辛胜两军四将合兵一处,又将柏人、信都附近最后残存的赵军尽数歼灭,彻底清扫了这一带的全部守军,占据了东阳一带,目下只余邯郸孤城一片,是否下城,请上将军定夺!
“可。”王翦只简简单单地回了这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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