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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拜赐
1
随着秋风乍凉,太行山满目的青翠中渗入第一缕金黄,秦赵两军的对峙也已持续半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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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间,井陉关内外的攻守双方都没一日消停。秦军白日里杀声震天,阵阵强弓硬弩暴风骤雨般向着城垣不住倾泻。赵军虽被打得根本冒不出头来,却也绝非无所作为,常在夜深后趁对手熟睡之际分成小股人马,不断地对秦营偷袭骚扰,待到秦人整军杀出,却往往又不见了对手踪影。尽管秦军是轮换守营,防守也决然称得上森严,真正死伤并不多,但架不住日每如此,半年下来被这此起彼伏毫不间断的偷袭战拖得疲惫不堪,都有些懈怠了。
中路井陉关如此,南北两路亦如此。北路羌?、李信的六万飞骑始终与剩余的云中边军周旋着,羌?本是羌人,极擅这等飞骑战法,死死缠定了云中边军;南路杨端和、辛胜则在漳水南岸驻扎着,不攻也不退,只与腹地赵军隔水相望,每天擂鼓呐喊虚张声势。三路赵军无论兵力还是战力都不及秦军,自然不敢主动进攻对手,更不能撤军,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摆在眼皮底下,却是一动也不能动。
可纵然这般,秦军却再也未曾发动过一次全面进攻。
这其间,秦人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打破僵局的谋划,前将军王贲便几次试图诱赵军出关。足有半个月的光景,他将本部兵马分为五队,每日轮换赶往井陉关前作势挑战,却有意将老弱士卒集中在其中一队里,待到这队士卒开出后,便将真正精锐埋伏在身后山谷中。王贲的想法是,以李牧的精准目光,定会看出这轮士卒战力不足,出于尽可能削弱秦军的考虑,难保不会冒险杀出,试图一举吞灭这支弱旅,彼时只要将赵军诱入山谷,必能打上一场漂亮的伏击战,这正是“外乱内整,内精外钝”的示形之法。王贲原本对此信心十足,也自信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可无论士卒们如何挑战,井陉关上的赵军始终没有动静,显然李牧已经看出了秦人用意,早已下令严防死守。颇有些沮丧的王贲只得悻悻禀报父亲,上将军王翦却全然不以为意。
“战机未至莫要轻动,战法如常。”当时王贲讲完自己被看穿的谋划,父亲却只是轻描淡写撂下了这句,使他心下一阵不快。
王贲明白父亲所谓的战机。赵国自身国力单薄,粮草辎重囤积很是有限,目下又有赵迁郭开这等昏君奸佞当政,有公子嘉春平侯虎视眈眈。此等形势之下,最可能出现的变局当有两种:其一,极可能重演当年长平之战的那一幕,在漫长的对峙中率先粮草告罄,数十万赵军由此在饥饿中彻底耗尽战力与士气,最终轻而易举地被秦军一举击溃;其二,本就离心离德的庙堂极可能陷入内讧,或是赵迁郭开因猜忌而将众元老一网打尽,或是公子嘉春平侯起兵剿灭赵迁郭开。无论哪种可能出现,都会成为秦军一举灭赵的战机!转眼间半年过去,黑冰台的一份份密报将赵国动向流水般送入幕府,王贲从父亲的转述中得知,赵国的变故已部分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如同深不可测的大海在表面平静下掩盖着暗潮涌动的急流一般,随着时光的流逝,赵国的局势开始慢慢起变化了。
说不清的诡异变化。
这变化最直接的体现,还是在赵军的粮草周转上。半年前刚开战时,凭着边军多年的积累,又有着相邻郡县的输送,赵军辎重还算丰厚。然而半年过去,曾经信誓旦旦要做好后援的郭开却再也不提划拨粮草之事,眼看着井陉关的军粮即将告罄,李牧几次遣使回邯郸,郭开始终避而不见。赵王迁、悼倡后更不用提,整日便是在各自居所胡天胡地,柏人行宫日日回荡着伐木之声,太后寝宫更是夜夜都有大臣进进出出。赵国庙堂上有权发话的这三个人物,竟然谁都对前线赵军不闻不问,仿佛不是自家大军一般!
郭开一党这般,本该与李牧同心的废太子嘉与元老大臣们同样这般。被郭开以赵王的名义任命为大将军后,赵嘉、春平侯事实上已与李牧断了联系。他们本就对李牧放过郭开十分恼怒,又听了郭开门客有意四处散播的流言,无不疑心李牧真与其结成了一党,于是很快便对他冷淡了下来,不再就兵变提一个字;而李牧也一直心无旁骛于战场,没有精力也不可能再去想铲除郭开之事。
然而如今眼看粮草日渐稀少,李牧还是不得已重新向他们求援了。李牧推测,元老们纵然庸碌,抗秦大局总该是清楚的,再者他们各自封地中也都有数目不等的粮草仓储,若能尽数送入军中,赵军再撑个一年半载当非难事。正因如此,他终是秘密派出了自己部将,也是春平侯族侄的赵葱赶往邯郸,以期向元老们求援。
尽管行踪已尽可能隐秘,但赵葱的一举一动仍没能逃过黑冰台眼线。多方打探的结果表明,无论公子嘉、春平侯还是其他元老,都不约而同地拒绝了李牧的请求。公子嘉当时满面寒霜道,武安君不是与郭开相熟么?如何不去求他,反倒来找我等?春平侯、平都君、建信君、庐陵君等也纷纷附和:武安君若要证自己清白,先杀了老贼郭开再说!……
赵葱求援无功而返,本应宣告赵军粮草无望,然而令王贲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就在今日斥候还向自己报上敌情:赵军一切如常,又有大批粮草辎重运至了井陉关背后,赵营显然并无断粮迹象!
既然郭开与元老们都不肯出粮,那这粮草究竟何来?
……
“黑冰台密报。李牧已派出密使赶往楚地,欲借外力打破僵局。”
“可是楚国援赵粮草?”
“该当不是,楚赵之间山高水远,粮道过长,纵然运粮也得不偿失。老夫推测,当是再起合纵。”
“即便合纵,六国又能如何?再打邯郸之战?”
听到“邯郸之战”从儿子口中突兀蹦出时,王翦目光闪烁了一下。
“李牧真实图谋不明,只怕并无那般指望。”他接着从奏案前起身,在幕府中缓缓踱着步子,“老夫推测,再起合纵非为直接解围,却是要诱使我等大举进攻,如此方能逼元老甚至郭开铁心抗秦。若果然那般,则我等还须另行谋划,只怕战法又将有变。”
“楚国糜烂多年,又新丧楚王,如何肯出兵?”
“此番不同,李牧欲求援者并非庙堂,却是一位重臣,大司马项燕。”
“项燕?”听到这个名字,王贲心头一颤,惊讶地盯住了父亲,这时他注意到,一道犀利的光芒从父亲眼中一闪而逝。(
恋上皇室双生花)
“楚国,项燕……”王贲默念着这个名字,和父亲一样,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2
楚国,项燕。
王贲百思不得其解,身处北方赵国的李牧,如何会向远在天南的楚人求援。
楚国。
在战国版图上,楚国疆域最为广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南中国,然而与此全然不成正比的却是它的国力。尽管春秋时期始终是数一数二的天下强国,但进入战国之后,一个又一个新兴邦国奋起直追,楚国曾经的优势不再,昔日的霸主地位也由此逐渐没落。而历经楚怀王、楚顷襄王、楚考烈王三任或昏聩或平庸的君王之后,楚国的颓势愈加明显,邦交上不断被秦国玩弄于股掌之间,始终在合纵连横之间左右摇摆,兵争上又在一系列大战中被秦军屡屡重创,楚考烈王死后,军政大权又落入了和郭开堪称一丘之貉的李园之手,楚国眼见更是衰落了……如此楚国,能救赵之危么?
项燕。
与李牧相比,这个名字并不为人熟知,之所以如此,是因他前半生始终处在一位楚国大人物的光芒之下,这人便是战国四公子之一,春申君黄歇。黄歇把持楚国朝政的数十年间,项燕始终是他的得力臂膀,黄歇参与的几场合纵攻秦之战,实际领兵的都是项燕,也正因这些战功,项燕最终在春申君的力荐之下就任楚国大司马,获得了大片江东封地,正与春申君封地毗邻,项氏部族也由此成为了继昭、屈、景、黄之后的又一大世族。然而在紧随其后的李园之乱中,项燕的身影却仿佛在楚国庙堂上消失了。王贲只是听说,李园专权的十年间,项燕称病隐居江东封地,已有多年不上朝,休说整个天下,即便是楚国,只怕也没几个人还记得这位曾经的重臣了……不过,王贲并未忘记项燕,在他心中,此人的地位几乎不亚于李牧。
之所以如此,是因他的父亲,曾险些丧命于项燕之手。
当新一批不知来自何处的粮草被陆续运向井陉关时,远在东南的江东楚地也迎来了李牧派出的特使。
一只没有挂帆的小船荡进了水天茫茫的大泽。这是个阴霾多雾的清晨,没有一丝风,夜间笼罩在泽面上的水汽尚未完全散去,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近处烟波浩渺的水面,都一同在雾气中模糊不清,这便是天下十薮之一的震泽,春申君黄歇的封地曾在这一带。而眼下,这里则是楚国大世族之一项氏的封地。
船工摇橹的吱嘎声、浪花四溅声中,一位身材短小却目光精悍的老者稳稳立在船头,没有对小船偶尔的颠簸感到半点儿不适,依旧呼吸着潮湿的空气,机警的目光穿越重重浓雾,分辨着前方的路途。
阵阵白浪向两旁分开,小船渐渐划入迷雾深处。恰在此时,一阵缥缈空灵的奇异歌声忽然打断了来客的思绪,仔细听来,却是《九歌》中的《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
“何人纵歌?”来客惊讶地问老船工。
“大人听这歌如何?”老船工摇着橹笑道。
“实为天籁,然终是太过悲切。”
“你中原人讲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说那诗三百,我楚地民歌,没这多讲究!”老船工笑道,更加起劲儿地摇起了橹,“中原人眼中,我楚人便是南蛮,楚歌自然不登大雅,却不知我楚风洒脱恣肆,荡气回肠,比那黄钟大吕本色得多!大人且听!又一首!”
耳畔忽然又传来另一阵歌声,这回的歌声粗犷嘹亮了许多,显然是个男子的声音: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
??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
“《九歌·湘夫人》?”来客更惊讶了。
这《九歌》是当年诗人屈原所做的组诗,每首都歌咏一位楚地神灵,多在祭祀场合由巫觋所唱,有的是巫觋代表众人表达自己对神灵的敬畏,有的是巫觋本人以神灵口吻来自白,还有的则是巫祝与神尸的对唱,方才这《湘君》《湘夫人》便是一对。传言湘君是上古时的舜帝,湘夫人则是他的两位后妃娥皇、女英,《湘君》便是以娥皇口吻,描述自己与女英寻觅舜帝而不得的失落;《湘夫人》则刚好相反,以湘君口吻描述自己寻访湘夫人,却同样失之交臂的心境,显是在与那唱《湘君》的女子相和,既如此,这一男一女莫非是一对情人?…
…
“究竟何人?”歌声即将消逝之际,来客再次问道。
“唱那《湘君》的女子,本是大司马挚友楚南公之女,楚南公生性淡泊,好巡游天下,是故将此女托付给大司马照看,成了大司马义女,族中但有祭祀皆由她主祭。此女长得美,歌更美,在这江东一带大大有名,这方圆数百里都将她比作楚地藤蔓,叫她女萝。”
“那男子呢?”
“便是大司马季公子(四公子),也是我楚国新锐少将,公子项梁!”
老船工话音方落,一阵清风随即吹起,震泽水面的雾气渐渐散去,碧波浩渺的震泽、青翠含黛的连绵群山,一同露出了本来面目。来客极目望去,看到前方水天相接处漂荡着一个小小黑点。
“那当是季公子。起风了,我等快些追赶!”老船工喜道,连忙张起帆,小船乘风破浪箭矢般向前冲去,转眼间那远方黑点便成了一艘小船,一位身材高挑颀长的年轻公子正背对着来客,遥遥望着岸边青山。来客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青山顶上一个小小的白点,不知是否便是那唱《湘君》的女子。
“季公子,远客来访!”老船工高呼道。
那公子循声扭头,但见肤色黝黑脸颊瘦长,相貌颇为俊朗,目光却极是机警。眼见相貌与项燕极为相似,来客不禁微微一笑,又遥遥拱手:“可是季公子梁?”
项梁也拱手还礼:“客从何来?”
“大司马故人来访。”来客笑了笑没有再多说,显是不想在生人面前说出来路,直到与老船工算清船费、跳上项梁小船,又眼见老船工渐渐远去,这才低声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绝品天医)听到这个名字,项梁顿时一脸匪夷所思:
“目下秦赵对峙战事吃紧,前辈却如何来这楚地?”
“此番前来,正为此事见大司马。”
项梁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但没有逃过对方的眼睛。
“前辈从何而来?”
“寿郢。”
“既如此,前辈来得不巧,家父刚去了淮北封地。”
“何时能归?”
“三五日,七八日,旬余日,总归不定。”
来客目光中闪过一丝笑意。
“老夫与你父相交数十年,知其秉性缜密,近十年蛰伏尤甚。而今楚王新丧,举国暗潮涌动,你父若离封地,必先交代归期以防不测,怎会如此荒疏?”
来客边说边紧盯着项梁双目,在他的注视下,项梁终于渐渐垂下眼帘。
“前辈见谅。非常之期,项氏不得不防。”
“老夫并未责怪。然则,能否见你父?”
“项梁实言相告:家父明令我等,不得放外人入姑苏。”
“你意,老夫要无功而返了?”
“前辈虽不能入姑苏,家父却可前来,只是前辈须委屈一夜,在一岛上留宿。”
“夫椒山么?”
来客居然对这一带如此熟悉,项梁显然没料到这点,微微一怔,又点了点头。
一阵清风拂过,小船乘风破浪,继续前行。
一个时辰后,一片嶙峋的山石浮现在眼前。项梁停下船,从船舱中取出一张楚弓射出一支响箭,一群沙鸥被这刺耳呼啸惊起,扑啦啦飞向天际。很快对面的岛上也响起了同样的声音,项梁重又摇橹驶近小岛时,来客看到前方沙洲上立着十余个彪形大汉,虽都是渔夫装扮,但从那挺直的腰杆、齐整的队列上一眼便可看出,这些人无疑都是军旅子弟。
“必是江东子弟兵。”来客暗想。
小船靠在了沙洲上,项梁告诉来客,这些人皆为我父子心腹,前辈可先随他们歇息,家父当于酉时前来。说着将他引给领头那位叫曹咎的大汉,曹咎引领来客沿着一条没入蒿草中的羊肠小道,走进了林木葱茏的山中。崎岖不平又千回百转的山路约略走了一里,这才走进了一座隐秘山洞中,迎面便是一方打磨得极为平滑的巨石纹枰(围棋棋盘),笔直纵横的棋路上已笼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此枰,可是当年大司马与楚南公对弈之用?”来客只扫了一眼便问道。
“先生所猜不差。”来客这般熟悉大司马过往,曹咎显然很是意外,却还是口上答着快步上前擦拭着纹枰,又手脚利落地洒扫起来。来客满意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待到他将山洞洒扫干净又垂手侍立一旁后才开口:“壮士请便,老夫在洞中歇息便可。”
“大人可自行歇息,在下警戒。”曹咎却不动声色地答道。
来客一愣,马上便反应过来这是要看管自己,于是没有再分辩,径自走进了洞穴深处。
3
洞外的天色完全暗下来了。
来客缓步来到洞口,身后则是曹咎寸步不离。一股挟着水汽的晚风扑面而来,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极目望去,眼前却是一片黑黝黝,但见偌大的夫椒山与整个震泽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唯一的亮光来自天穹那轮清冷的残月,以及倒映在水面上的支离破碎的点点银色,一时竟涌起与世隔绝之感。
想起自己这位数十年的至交,他心头一阵慨叹。当年与他相熟时,这项燕便时时处心积虑,对谁都暗防着一着;而今十年蛰伏,显然心机更加深沉了。
他在这岛上苦心经营,显然图谋深远。
也难怪项燕如此,目下的楚国朝局,确乎不输赵国。
几乎是与郭开掌控赵国的同一时期,楚国也冒出了一位大奸,这便是春申君的门客李园。此人将自己那位绝色的妹妹先后献与春申君与楚考烈王,从此堂而皇之地步入了楚国庙堂;待到楚考烈王驾崩之后,又在棘门外埋伏下死士,刺杀了春申君,立自己妹妹与春申君之子熊悍为新楚王,即后来的楚幽王,从而开始了自己长达十年的大权独揽。而项燕心知自己既无力替春申君复仇,也无法改变楚国朝局,为求自保也回到了江东封地,开始了漫长的蛰伏。
而今十年过去了,两个月前,秦赵井陉关相持期间,楚幽王也驾崩了,他的弟弟熊犹刚即位不久,朝政却依然掌握在李园手中,却不知这项燕,还当蛰伏到何时?
“支援粮草者、游说项燕者,有下落了。两事皆临武君庞眗所为。”
同是这个夜晚,远在井陉关的秦军幕府中,王翦对一干大将们说道。
听到这个名字,所有大将的目光中都透出了惊讶。
和项燕一样,这是个多年都未曾听到的名字。倒退到十余年前,临武君庞眗几可与廉颇、李牧、赵奢等赵国名将相提并论,此人身兼兵家、纵横家之长,当年战国之世的最后一次合纵攻秦便是由他策动。而他最辉煌的两战,一是重创乘虚来袭的十万燕军,阵斩燕昭王时期的名臣剧辛;二是对阵秦军之际在尧山设伏,射死了当时的上将军蒙骜!也正因此,大将们对庞眗的恨意仅次于李牧。
只是,这庞眗年事已高,又因受郭开排挤而主动辞去了职爵,近年来已淡出朝野视线,如今怎又突然出现在了楚地?又如何与项燕相熟?
“庞眗近年蛰伏不出,却绝非对朝局不闻不问。”王翦显然看出了大将们的心思,“赵嘉、春平侯兵变图谋,他也参与,还是轴心用事之人。赵葱回邯郸求粮,其他元老不肯,只有庞眗将自家封地粮草运往井陉关,还与元老反复斡旋,终是说服众人出了粮草;此后便南下入楚,意图游说江东项氏。”
“他何不奉王命入楚?”王贲问道。
“若报赵迁郭开,反增掣肘。赵迁不理国事,郭开又欲除掉兵变秘党,若知庞眗欲使楚,谁知会设下何等阴谋?是故只能隐秘行事。”
“然项氏为何听他?”
“此人长期游历楚国,师从名士冠子,又曾与黄歇数次合纵抗秦,当是那时与项燕相熟……”
响箭的呼啸声再度划破了夫椒山的寂静,茫茫一片的暮色中亮起了一团渔火,左晃三圈右晃两圈。(
至尊剑帝)当岛上也亮起了同样的渔火时,庞眗看到水面上的那点光亮开始向山脚下的沙洲飞来。少顷,一个瘦长身影无声地从黑暗中闲庭信步而来,在二十余步外收住了脚步,庞眗背后洞中的篝火照亮了来人绛衣上的龙凤虎罗纹,也勾勒出他头顶那切云冠的崔嵬轮廓,然而他的面目却始终模糊不清。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汝。”庞眗率先开了口,向着阴影深深一躬。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对方的声音苍老却沉稳。
“心之忧矣,如或结之。今兹之正,胡然厉矣?”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天保定尔,俾尔戬谷。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惟日不足。”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不能踨稷黍。”
听到对方的答复,庞眗轻轻一声叹息。
两人这番吟诵应对,乃是自春秋流传下来的贵胄应酬礼仪,彼此借《诗经》语句言己心志。庞眗先吟了《谷风》,表示自己有求于项燕,项燕对以《鸡鸣》表欢迎之意;庞眗借《正月》说自己有难,项燕则以《柏舟》诗句表明,自己同样身处困境,未必帮得上对方;庞眗又吟《天保》,意在说事态紧急,项燕却对以《鸨羽》,说自己只能量力而为。两人彼此不动声色试探了一番,对庞眗来说,项燕的态度显然离自己的期待相距甚远。
洞内的篝火燃起来了。
明灭不定的火光中,两位老人对坐在那方纹枰前彼此打量着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回忆着往事,他们各有心事,久别重逢的喜悦也因此显得并不如何强烈。
“赵国吃紧,临武君却来我江东游历,好闲适也。”几句闲话之后,项燕终于转向了正题,语气虽慢条斯理,目光却深不可测。
“若非存亡大计,也不敢如此弄险。”庞眗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战事如何?”项燕举起羽觞,正要饮觞中酒水。
“若无外援,最迟明年初,赵国必亡!”
听到这一句,项燕举到嘴边的羽觞骤然停住了。
“哦。”片刻后,他轻描淡写了一句,将酒水缓缓咽下。
“九酝的兰陵酒,老夫只余这最后一桶,尝尝。”
庞眗没有理会,自顾自地讲述起了目下的赵国形势。项燕则神色泰然地听着,与庞眗的阴沉脸色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为救赵国,老夫特来见你,欲求三事,三事只要应我一事便可。”一口气讲完,庞眗终是点明了来意。
“方才赋诗酬答,老夫已说了,自家也有难处。纵然如此,你且先说。”
“第一事,说动楚王及各老世族,起举国之兵自淮北猛攻旧韩地,全歼韩地秦军,再以此地为根基,攻向已空虚的秦国腹地,迫使秦军回救函谷关。”
“老夫做不到。目下国政在令尹李园之手,老夫虽为大司马,却无调兵之权;至于各老世族各自出兵攻秦,临武君更是莫想。”
“第一事不行,便是第二事。”项燕的回答并未出乎庞眗意料,平静依旧,“项氏仿当年信陵君,起举族兵马自江东北上,攻南路秦军身后,解赵国之困,再打一场邯郸之战!”
“……”项燕沉默有间,笑了笑,“何时?”
“越快越好!”
“若是目下,老夫仍做不到。江东子弟兵另有他用。”
听到这个答复,庞眗心下一惊,已猜到了**分。
“可是要去寿郢?”
一丝凶险的微笑浮现在项燕嘴角,无疑是默认了。
庞眗沉默了。江东子弟兵另有他用,能有甚用?必是举事兵变!显然,春申君遇害之后,项燕虽表面上韬光养晦,却始终在等待机会除掉李园;他说那一干世族不肯出兵,也未必都只求自保,怕是同样不乏意图趁火打劫之辈!
来找项燕前,庞眗千算万算,各种可能的意外几乎都考虑到了,却万万没想到,楚国竟也笼罩在了内乱的阴影中,而且居然和赵国有着惊人的相似———同样是一个靠女人发迹的龌龊小人专权,同样是山头林立的世族元老,同样是以兵变清除奸佞,也同样是打着清除奸佞的幌子争权夺利!
既然同是难兄难弟,这楚国还救得了赵么?
“然则,临武君却不必太过失望。”项燕笑了,“李园竖子虽是郭开第二,老夫却不是赵嘉、春平侯之流。此番举事,当有七八成胜算。待诛杀李园朝局稳定之后,老夫定能援赵。四万江东子弟兵,战力绝不在赵军之下,粮草自理。
攻秦自然不够,然救赵该当有余,可否?”
“这般多私卒?”庞眗心下一惊。
“多么?老世族剩余几家,族中私卒动辄数万。”
“何时能援赵?”
“早则今年冬,迟则明年春。只你却须记住,唯有南路赵军先行杀出,我楚军方能动身。到时,老夫会派阿梁与赵军联络。”
“合纵之道,唯其可救方施援手,老夫明白。”
“你再说第三事。”
“第二事若能成,便无第三事了。”
“第二事未必能成,是故老夫还需听完,万一失信于你,也好着力补救。”
“既如此,便是最后一事:赵国若亡,望你将武安君接至楚国,一同抗秦!”
听到这里,项燕眼中放出了犀利光芒。
庞眗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语气也激昂了起来:“武安君一生忠义,不愿陷于兵变泥淖,老夫也不忍见他死于郭开之手。若赵国虽亡他却能南下,仍不失为幸事,又可为楚国添一员大将,更可与你项氏共同进退!于他于你、于赵于楚,都大有好处,如何?”
“老夫应你。”项燕将手中羽觞缓缓放回案上,语气虽淡漠却清晰,“当年廉颇入楚,便是老夫请春申君妥为安置。老夫既能救得廉颇,自然也能救得李牧。”
“大哉!你且说,赵国何以为报?”
“无须回报。只要赵国能撑持下来,继续替六国扛住秦人,便是大功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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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
“大司马担心,赵国扛不到项氏出兵那日?”
项燕盯着庞眗的眼睛,淡淡笑了:“老夫何尝不愿自己是杞人忧天?然则,你真笃定能抗得住秦国?”
庞眗没有答话,只是举起手中的羽觞,默默咽下一大口。
4
震泽再度笼罩在了浓浓雾气中,五艘先登小船一字排开,闪着点点渔火,穿透暮色与雾霭,一路向北驶去。这些人都是江东子弟兵,他们奉项燕之命,护送和监视庞眗返赵,直到他安然无恙回到赵国见到李牧,才算圆满完成任务。
眼下他们划了整整一日,已快到达震泽北岸,即将正式走上归途了。
而他们要保护和监视的正主,此刻正重新立在船头,心头回荡着自己与项燕的对话。
“……你我,多少年未曾一同领兵了?”
“几近三十年了。你我并肩第一战,便是邯郸之战。”
“那一战乃六国抗秦最大胜战。若无那一战,赵国乃至五国,只怕早已灭亡。”
“那一战我等之胜,胜在齐心。彼时除却你我和武安君李牧,还有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还有廉颇、鲁仲连等六国英才,我等戮力同心方有邯郸之胜,可如今……”
“如今时势异也。大势已非当年,六国、秦国皆非当年,你我更非当年。
休说你我,便是那王翦,不也非当年么?”
“谁曾想大司马当年手下败将,如今竟成了秦国上将军,还欲灭亡六国。”
“惜乎当年,未能置他于死地。而今流水已逝,怕难刻舟求剑。邯郸之战,可一不可二啊……”
“可一不可二,邯郸之战……”
“邯郸之战……”
幕府军帐的一片黑暗中,军床上的王翦辗转反侧,心底回荡着这个字眼儿。
若论规模,紧随长平大决之后的邯郸之战自不能与前者相提并论,但其对天下格局的影响却丝毫不逊于前者。在战国史上,它的持续时间最长,它的战况最惨烈,它牵扯的列国关系最复杂;最后,它还是六国最成功的抗秦之战,也是秦国最知名的败战之一。而对王翦来说,那还是他一生中最凶险的一次征战,最惨痛的一次失败。即便是在长平之战中,他也未曾离死亡那般近过。
从李牧到庞眗再到项燕,这三位都曾参与过邯郸之战的敌将,很自然地勾起了王翦关于那一战的回忆。
长平大决之后,秦昭王拒绝了武安君白起趁势灭赵的提议,不久却又心生悔意,重将灭赵提上了日程。他不顾白起的强烈反对,遣大将王陵率二十万主力东出函谷关,直奔邯郸西北屏障武安要塞,准备以此为后援,正式进逼邯郸,当时被擢升为都尉的王翦也在其中。
王翦记得,邯郸之战是在一个阴霾多雪的冬日里正式打响的,攻守双方各自长达三年的噩梦也随之开始了。面对着再度逼近的秦国大军,沉浸在悲痛中的赵人体现出了惊人的斗志,他们归拢起所有残存兵马来拱卫国都,举国人丁无分老幼妇孺尽数入军。平原君赵胜也散尽家财,将三千门客组成敢死队,夜夜出城偷袭秦军,连他那些妻妾都编入军营,为士卒们起炊做饭、缝补衣衫。
邯郸赵人几乎家家都有父子兄弟死于长平之战,早对秦军恨之入骨,此番更是同仇敌忾,一心要与秦人拼个玉石俱焚。
从深冬一直战到次年初春,再战到盛夏,足足打了八个月,秦军前后损失了五校(五万)人马,却依然奈何不得邯郸。秦昭王大为震怒,派王领援军赶赴邯郸,代王陵为将继续猛攻,仍然对邯郸无可奈何。围困与抵抗就这样持续了整整三年,赵人缺乏给养,秦人则缺乏斗志,攻守双方都看不到胜利或结束的任何希望,再度陷入了两难境地,正应了发兵攻邯郸之前,武安君白起对战事做出的预测:秦军挑战,赵军必不肯出;围其国都,必不可克;攻其列城,必不可拔;掠其郊野,必无所得……三年过去,武安君的论断已逐一应验,只差那最后一句了———
兵出无功,诸侯生心,外救必至。
“外救必至……”军床上的王翦长出一口气,喃喃重复了一句。
远处的重重雾霭中,忽然亮起了一点渔火。
“何人?”庞眗一惊。
“临武君且回舱中!”几名江东子弟兵高喊道,不待号令,各船水手已纷纷变作两队,一半继续划桨,一半手持弓弩藤牌长戈严阵以待,五艘先登也排成了一个倒人字,将庞眗所在的那艘护在正中。
响箭呼啸着响起,先登上的渔火左右晃动起来,这是震泽一带渔人约定俗成的灯语,问询对面的不速之客究竟是何来头。
对面的渔火径自灭了,与此同时传来的,则是一声清脆的銮铃声响,紧接着前方迷雾中传来一个声音,女人般柔和:
“可是赵国临武君?”
“足下何人?”
“存韩之人。”
“存韩之人?可是悬刀?”
庞眗暗暗心惊,边问边打了个手势,小船上的水手们匆忙举起长戈严阵以待。
“国破家亡之孤魂,临武君竟也知晓,佩服佩服。我等欲与君做笔交易。”
“何等交易?”
“赵国郭开专权,悬刀知晓;元老图谋兵变,悬刀也知。我等可助临武君一臂之力,为赵国除掉郭开一党。”
庞眗心中一动:“你等所欲者何?”
“两事。其一,将那韩仓留给我等。韩仓本为我悬刀之人,三年前奉命潜伏邯郸,韩亡之后却叛出悬刀投奔郭开,我等必欲除之后快。其二,事成之后,赵国助悬刀复国。”
“足下好盘算也!”庞眗笑了,“我等杀那郭开,如杀一狗耳!何须再借刺客之力?”
“郭开那八百黑衣乃天下三大秘兵之一,临武君视若无物,好胆魄。”那声音依旧不动声色,语气中却是暗带嘲讽。
“足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等杀郭开乃是私恨;足下要我等替你复国,却是国事。老夫岂能以国事报私恨?老夫也知郭开非易与之辈,然此番兵变乃赵国之事,足下不必多言!”
“既如此,在下告辞便是。然则,仍有最后一言相告:临武君若拒我等,恐不能全身回赵。(
贵族学院的冷酷公主)”
听到这一句,几艘小船的水手脸色大变,都握紧了手中弓弩,却被庞眗抬手拦住。
“悬刀欲灭老夫之口?”
“欲杀足下者,非我悬刀,乃韩仓这悬刀叛徒。”
“老夫既敢来楚地,便有赴死之心;而今使命既成,死不足惜。足下若无他事,便请回了!”
“临武君好自为之,只愿与君后会有期。”
这句话的最后一点回声,连同那叮叮当当的銮铃声一同消失之后,整个震泽重又静了下来。水手们警惕地等了又等,大雾中却再无动静,五艘先登这才重又划了起来,而庞眗也默不作声地坐在船头,心头一直回响着这个声音带给自己的警告。
5
兵出无功,诸侯生心,外救必至。
军床上的王翦直勾勾地望着军帐顶篷,回味着白起当年的这句论断。
他记得很清楚,武安君刚提出这一论断时,所有人无不将信将疑:长平之战那般紧要关头,五国尚且骑墙观望,而今赵国大势已去,即便顽抗也不过垂死挣扎而已,五国又何敢来援?即便如此,秦国庙堂也并未忽视五国合纵的可能,秦军大举进攻围困邯郸的同时,应侯范雎亲领的黑冰台同样加紧活动,三年来一次又一次瓦解了赵国向列国的求援。可所有人都没想到,到了围城第三年的尾声,看似万无一失的邦交格局竟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突变,直接导致了六国合纵重开,以及随后的邯郸之败。
这一突变的关键,只在三个人身上,这便是平原君赵胜、信陵君魏无忌、春申君黄歇。除去已故的孟尝君田文,战国四公子的其他三人竟同时在邯郸之战中大放光芒,也确乎是空前绝后了。
其时,平原君亲领门客突围而出兵分两路,一路赴魏向信陵君求援,一路由自己亲率赶往楚国,求救于春申君,战国后期最为波澜壮阔的合纵就此展开:魏国方面,魏安矨王派大将晋鄙领十万魏军北上,然慑于秦军兵锋,大军只行至安阳便踌躇不前,偏是信陵君听取门客侯嬴建言,请魏王宠妃如姬盗得虎符,并由门客朱亥椎杀晋鄙夺取军权,就此留下了“窃符救赵”的经典故事;楚国方面,平原君的门客毛遂半胁迫半游说地促使楚考烈王下定决心,命春申君黄歇、大将景阳领军救赵,同样留下了“毛遂自荐”的著名典故。魏楚两军会合之后,事实上便已宣告了秦军的败局……
沉浸在回忆中的王翦皱起眉,记起了那场令他刻骨铭心的败战。那一战没有任何机谋巧智,也谈不上兵马调遣,纯然是硬碰硬的死战,然而魏军却着实使秦人大吃一惊:彼时秦军围攻邯郸已有三年,士气低迷已久,可谓强弩之末;魏军却是士气正盛,更兼信陵君名望极高,深得魏人之心,因此将士人人用命,此消彼长之下,两军刚好势均力敌,一时打得难解难分。此时邯郸城中赵军又突兀杀出,内外夹击之下秦军居然大为吃紧,统帅王眼见战局不利,忙遣王翦火速赶往河内,向镇守野王一带的郑安平求援,不料当王翦引领大军匆匆前来救援之际,一支楚军却又突兀出现,截住了整支援军……
那一战,也是王翦与项燕的第一次交手。
庭燎的火光照亮了王翦的赤膊,那身虬结的筋肉依旧结实,丝毫不见老态,古铜色的肌肤上伤痕累累。他用枯瘦的大手攥住铜盆边沿,低下头,盆中荡漾的清水倒映出他苍老的面容,也映出了位于左肩、靠近脖颈的那处箭伤,那是他全身伤痕中最显眼的一处,正是二十余年前那一战中留下的。
那是个无星也无月的暗夜,那是条掩映在重重密林中的山路,当时王翦作为向导,手举火把策马飞奔在整支援军的最前方。月光忽而掩藏在乌云背后,忽而不时从两侧的浓重树影中飞快闪过,投下支离破碎的光芒,而王翦的心情也和这月光一样阴晴不定。令他担忧的不仅是邯郸秦军的胜败,更有对这支援军战力的怀疑,援军统帅是从未有过战阵阅历的郑安平,此人之所以能领军,不过是因他曾救过应侯性命,由此得到了范雎的举荐。上任以来,郑安平的庸碌无能几成秦军定论,可如今生死关头,距邯郸最近的也只这一支人马,自己还能向谁求援?
唯一令王翦稍为放心的是,自己挑选的这条小路很是隐秘,而楚军两位统帅春申君、景阳也都将才平平,更不熟悉这一带地形,不必担心有伏兵。
晚风掠过,大团乌云遮住了月光,山路突然间暗了下来,王翦的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此时他忽听坐骑一声长长悲鸣,黑暗中胯下猛然一沉,手中火把也随之掉落,间不容发之际王翦死命夹住马腹,终于没有滚落在地,却还是一头撞到了甚硬物之上,温热的鲜血当即从额角淌下糊住了双目,周身也多了三五处擦伤,火辣辣的疼,与此同时耳边却鼓声大起,喊杀声、箭矢破空声、同袍的惊呼与惨叫声混成了一片。王翦顾不得其他,抬起蹭破的右手抹去满脸鲜血,发现自己跌落在了一处陷坑中,坐骑已折断了腿骨;更关键的是,周遭的黑暗山林中已闪现出大片火把,照亮了楚军赭黄色的衣甲,以及大纛之上那个大大的“项”字!
与此同时,山谷中飘荡起了一个年轻声音:
“秦人听好:你等作速降楚,或可活命!……”
“……临武君,还不作速投降?”
夜幕之下,庞眗马队已身处一群黑衣刺客的重重包围中了。
庞眗藏身车后,锐利的目光透过车厢缝隙扫视着前方的夜色,心下暗暗吃惊,他听出这是韩仓的声音,自己本以为此行隐秘,却不料还是被郭开察觉了。
“上卿早知临武君欲借合纵之名引楚军至赵,以楚人之力兵变,故命我在你归途埋伏,如今这些楚军与你一道,显是同谋,铁证如山,你却如何分辩?”
庞眗冷冷一笑,心念电闪间已然想出了一策:
“韩仓,你说老夫谋反,老夫便认了!却又如何?”
“既然知罪,便当束手就擒!若供出赵嘉、春平侯图谋,上卿或可饶你不死;不然,此处便是你葬身之地!”
“老夫若与你做个交易,一命换一命,却又如何?”
“一命换一命?”韩仓的嗓音中带了一丝疑惑。
“此番入楚,老夫已邀悬刀一同入赵,剿灭你这悬刀叛徒!”
“你见了子房?”韩仓的嗓音忽然颤抖起来。
这一下问得出其不意,庞眗微微一愣,却马上便答:“岂有他人!他不愿与我同行,只在数里外跟随,马上便到!”
密林中传来了一阵短暂的骚动,这个名字显然震慑住了韩仓和刺客们。庞眗和一干楚卒屏息静气听着,额头上都渗出层层冷汗。
“你若不走,悬刀这便到了!”庞眗又大喊道。
“杀你再走,却也不迟!”韩仓突兀尖声道。
与此同时,箭雨已纷纷射来。
冰冷的水流由额角淌过脸庞须髯,沿着脖颈流过那处箭伤,哗哗水声打破了幕府的沉寂,在王翦听来,却如同当年的箭啸一般。
王翦记得,当时那个年轻声音刚刚落点,便是一阵箭矢的密集呼啸,同袍们躲闪不及,顿时一片哀号纷纷倒地,自己幸亏身处陷坑之中,得以逃过了楚人最为致命的第一波偷袭,又趁着箭雨短暂停歇的当口深吸一口气,裹紧身上战袍铠甲,一跃而出陷坑,生生滚回了秦军战阵。刚被几位同袍搀起,他便匆匆赶至郑安平面前,力陈目下大势:楚军向来战力有限,我军纵然中伏,急切间也不会落败,只要稳住阵脚收缩防守,仍有望突围!
然而,初临战阵的郑安平已慌了手脚,不假思索便拒绝了王翦稳固防线的建议,下令全军拼死向前冲杀,王翦未及劝阻,战鼓已然擂起,士卒们也随之蜂拥向前,可狭窄的谷内根本不容大批兵力展开,同袍们不仅无法杀出,反倒彼此牵绊掣肘,许多人都白白倒在了楚军的箭雨和彼此的践踏之下,堆积起来的尸体堵塞了出路,淤积的血泊也使他们脚下打滑,反而更难杀出。连续两日两夜的冲杀下来,两万秦军战死七千,幸存者也人人有伤,却还是被困在谷中。
眼见战况如此惨烈,郑安平魂飞魄散,动起了降楚心思,刚提起话头,身旁将尉们便是一片愤然,纷纷大喊我等秦人有死无降。不料恰在此时,楚军鼓声旗号大变,一直扼住要冲固守不出的楚人士卒也反过来纷纷杀入山谷,其中一支打着“项”字旗号的楚军飞骑更是直取郑安平中军。郑安平大惊失色,不由分说一剑砍倒大纛以示投降,一下引发了整支秦军的混乱———对任何一支卒伍来讲,这大纛都是全军象征,一旦倒下便象征着全军覆没,将士们宁可自家战死也要保它无事,而今骤然将其砍倒,军心怎能不严重动摇?
正在秦军乱成一团之际,楚军已将疲惫不堪的秦军分割成数十个大小不等的战团,分头绞杀起来,强悍的战力竟与秦人记忆中衰败不堪的楚军判若两样!
那支“项”字楚军更是风驰电掣般杀至郑安平的戎车前,不等他哆嗦着冒出一句“我等降楚”,已将这位败军之将包围了起来。然而,当那名领军楚将正要从郑安平手中接过大纛之际,斜刺里却突兀杀出了一人一骑,不可思议地夺走了大纛;紧接着又如一道黑色闪电般掠过戎车,手一抄便抓过了金铎!
“大纛在此!各部莫乱,向此会集!……”
大纛随着骑士没入了秦军负隅顽抗的一个战团中,他的连声大吼伴随着金声响彻了山谷———王翦!
6
震泽岸边,庞眗和韩仓的人马依旧在相持着。
几辆辎车已首尾相连地排成了一个小小圆圈,将楚人们围在中间,人人藏身车后,张开手中的楚弓,奋力向着藏身黑暗中的刺客们还击着。黑衣们也毫不示弱,不住地倾泻着阵阵箭雨,却根根刺在了辎车的篷盖上。
“韩仓,想杀老夫,没那般容易!”庞眗朗声笑道。
韩仓鼻中哼了一声,黑暗的密林中随即亮起了点点火光。
“临武君,尝尝这火箭滋味,如何?”
“不好!”庞眗心下顿时一惊。
“大人快走!”身旁一位楚卒俯在庞眗耳旁低声道,“火箭射来,我等上前掩护,大人便上马回震泽!”
“不能丢下你等!”
“大人乃大司马至交,我等性命都是大司马的,也是大人的!”
“罢,既如此,你我奋力一搏!”
庞眗知道,这些楚卒都是死士,此时若再与他争论,既是白白错过这一线生机,也是对他们莫大的侮辱,心念电闪间已打定主意,当即一阵仰天大笑:“韩仓!老夫与廉颇李牧众将并肩征战数十载,不想今日却要丧命你这宵小之手!也罢,我等目下便一同拼杀出去,不枉壮烈一回!”
“火箭,射!”韩仓尖声喊道。
道道火舌从密林中纷纷窜出,扑向车阵,立刻点燃了这些车驾,一干楚卒也随之纷纷跳出;与此同时,五名骑士则由车阵后面不知何时偷偷打开的缺口中一齐冲出,分为五个方向,同时向背后密林中冲去。
“截住庞眗!”
耳畔传来韩仓的一声尖叫。庞眗本已飞身上马,正要向前方的黑暗中逃去,
不想背后却是一阵剧痛突兀传来。
“终是,慢了一步……”他心中涌起一阵恨意,缓缓由马上倒栽了下来。
王翦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拂着左肩上的那处箭伤,回忆着自己当年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眼见大纛重又飘荡起来,山谷中骤然爆发出震天吼声,秦军的军心瞬间稳定了,各部尽管死伤惨重,却也开始向大纛方向渐渐聚拢,转眼间便在王翦身旁聚集了百余人,又迅速列成了圆阵,摆明了是要顽抗到底。眼见秦军重新振作,年轻楚将脸色一沉抬手一挥,头顶立即鼓号大作令旗摇摆,正在谷口固守的楚军步卒迅速重组,排成进攻队列直取秦军大纛,不料恰在此时,那圆阵竟陡然裂开一个缺口,原本的步卒闪电般换作了骑兵,以惊人的神速入了楚军步卒战阵,眼看便要冲破封堵杀出重围!
看到这里,年轻楚将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显然对秦军如此娴熟的配合颇为惊讶,手中血淋淋的吴钩一挥,率领飞骑向着那支仍打着大纛的小小马队掩杀过去。待到王翦杀出山谷之际,楚军飞骑已咬定了这支突围秦军,又是一番冲杀追逐,突围秦军虽拼死顽抗却仍难敌楚军攻势,一个接一个地倒在马下,百余名骑士最后只余王翦一人一马了。
王翦记得,自己当时勉强挺立在马背上,大口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对面那名年轻楚将,那面浸透了鲜血几乎破碎成布条的秦军大纛则被自己绑在脖颈上,在微风中轻轻飘拂着。
他向前望去,看到面前是一条两丈宽的深涧,已经没有路了。
“交出大纛,做我的俘虏,给你生路,何如?”
年轻楚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王翦扭过头,看到其余楚军都收住战马脚步,只有那名年轻楚将策动战马,徐徐上前。
王翦默默摇头,握紧了手中折断的秦剑。
“你那将军已降楚,你又何必死战?我楚人不像秦人,不会杀降。”
“武安君纵然杀降,仍无愧将道。郑安平才不配为将!”王翦的低吼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中,“真正大将,有死无降!”
听到他的话语,年轻楚将的目光中隐隐闪过一丝赞许。
“说得好,我楚人向有覆军杀将之俗,也最是敬佩玉碎之人。既如此,我愿成全你最后的尊严。”
说着他转过身来,向士卒们一招手,所有楚人都收起了弓矢,却仍然围住了王翦,只给他留下了前面的那道深涧。
王翦自然明白对手的意思,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几事,足下教我,不然我等死不瞑目。”
“问。”
“其一,在此地设伏,真是春申君选定的么?”
对方淡漠一笑,并不对王翦的疑问感到意外,不紧不慢答道:“此地设伏,乃末将选定。春申君本欲领全军与信陵君会合,末将却力主要提防秦人援军,终是说服他分我偏师埋伏于此。当年我与赵将庞眗合纵攻秦曾路过此地,知晓此地乃设伏上佳处所。”
“其二,楚军战力,如何这般强?”
“与你等多年对战之楚军,乃王室官军,不堪一击;今日设伏之楚军,乃江东子弟兵,由我一手带出,战力自然强得多。”
“原来是江东项氏……敢问足下何人?”
“春申君裨将,项燕。”对方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中满是骄傲。
王翦一声喟叹:“用兵高明,佩服。”
“彼此。生死关头,足下能有那般急智,也属不易了。”
项燕淡淡撂下这句,掉转马头向着来时的路走去,其他江东子弟兵们也开始调整队形,跟在了统帅身后。
“在下若能活命,有朝一日,再与将军较量!”王翦向着项燕的背影大喊道。
马背上的项燕收住缰绳,侧过脸不屑地笑了:“你若能活,我今日便放你一马。”
战马的嘶鸣声从背后响起,骤雨般的马蹄声分明在奔向前方的峭壁,紧接着一声巨响,显是四蹄腾空跃起;下一个瞬间便是战马坠入深谷的凄厉嘶鸣遥遥传来,隐约带着深不可测的回声。
“将军,你看!”身后响起了江东子弟兵们惊讶的叫声。
项燕扭过头来,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王翦竟未随坐骑坠入深涧,却是双手扒住了深涧对面峭壁上一块凸出的山岩,尽管因撞在山岩上浑身是血,却仍在努力上爬,系在脖颈上那面秦军大纛也仍在习习谷风中飘拂着。显然,方才战马腾空即将坠落之际,他必是借助马身为基石飞身跃出,堪堪扒住了那块凸起山岩,如此捡了一条命!
不过即或这般,目下的王翦却也只能紧贴着峭壁,身躯仍暴露在楚人箭矢之下,只要一箭便可取他性命。
“唰”的一声,足足三十余支楚弓瞄准了王翦。江东子弟兵们没有立即射出箭矢,只因统帅拦住了他们。
“我已应过此人,不能食言;他求生意志若此,也属难得,留他一命吧。”
项燕轻轻慨叹了一句。
看到江东子弟兵们目光中满是不服,项燕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只是,那大纛不能留给秦人。”
眼见对面的王翦艰难地爬上峭壁,背后的大纛仍在飘拂着,项燕一伸手,一名子弟兵便递上了一张刻有华丽花纹的雕弓,然后他眯起眼睛张弓射去。呼啸的箭矢声使王翦浑身汗毛倒竖,未及伏身左肩便是一阵剧痛,当即一声大叫一个趔趄按住肩头,满手的鲜血,扭过头时才发现,那面大纛已被项燕射落,正缓缓飘下山谷。
王翦试图伸手抓住,还是慢了一步,黑色的旗帜已和幽深的山谷融为一体。
他再握住入肩头的箭杆,发现它只要再偏离毫厘,便会射穿自己脖颈的血脉,额头不由得渗出了涔涔汗水。
“足下名讳?”对面遥遥传来了项燕的高叫声。
“王翦!秦军都尉,官大夫王翦!”王翦强忍着肩膀的疼痛,高声叫道。
“记住了,你我后会有期,此物送你!”
一样不大的物事被丢过了悬崖,落到王翦脚下,是一只纹饰精致的革囊。
“囊中漆盒乃创药,可止血疗伤,你用便是。只是小心,下次战场相见,我不会这般好心!”
汩汩鲜血随着大滴汗水一同落下,王翦浑身都在颤抖着,却还是拾起革囊,勉强支撑着自己站起来,高喊了一句:“彼此!蒙君之惠,三年将拜君赐!”
项燕笑了,他知晓对方这句话的出处,那是当年秦将孟明视被晋人俘获又逃脱时留下的名言。
“———拜赐之师,给你三十年!”
项燕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山谷的上空,带着淡淡的嘲讽消失了,王翦恨恨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拼尽全身气力拔出了箭杆,又打开革囊掏出漆盒,咬着牙将盒中药粉洒在伤口之上。
这一举动耗尽了最后的气力,眼看着鲜血渐渐凝固,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一滴水落在了嘴唇上,缓缓渗进了口中,又淌进了喉咙。然后便是第二滴,第三滴……
浓烈的草药味弥散开来,垂死的庞眗感到自己恢复了些许气力。
一声清脆的銮铃声响起,他艰难地微微睁开眼,借着火光隐约看到一个模糊人影,面孔笼罩在黑暗中。
“临武君,为何不听劝告?”那个声音女人般柔和,隐隐含着一丝懊悔与责备。
庞眗轻轻呻吟了一声,尽管神志恍惚,他仍能听出,这是震泽中那悬刀的声音。
“赵国之事,无须别国插手……”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
“罢,韩仓已然走脱,再欲入赵寻他却是难上加难。”那身影深深叹息道,“然则,此人终究逃不出我悬刀掌心,足下可瞑目矣。”
庞眗死灰色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笑意。
“老夫此行,心愿已了,死亦无恨矣……”
阴影没有答话,向他郑重其事地拜了一拜。
“足下……究竟何人?”庞眗的眉毛轻轻抽动着。
阴影似乎踌躇了一下。
“颍川,张氏。”
庞眗点点头又闭上眼,感到一只冰凉、细长而有力的手,轻轻拂过了自己的脸庞。
“……拜赐之师,给你三十年!”
已经躺在军床上的王翦,回忆起了这句话,随之涌上心头的则是几个词:项燕,江东子弟兵,楚国。
“只怕,这才是真正的劲敌……”他在心底自言自语着,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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