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字号: 特大     
选择背景颜色:

正文 第二章存韩

本章节来自于 大秦将军 http://www.lishu123.com/91/91682/
    172.16.2.78/cartoon/book_file/4826/398454826/398454963/20140822153641/images/orig/

    第二章 存韩

    1

    幕府议兵之后不久,秦国使韩马队便出发了。(地下秘藏

    将首灭之国定为韩国后,王翦又与众将敲定了灭韩前的诸多筹备:其一,王翦自己仍留杜县,内史郡各县主力大军按兵不动,全力筹备对赵战事,蒙武等老将的大军则仍然驻扎关外,持续对赵进行骚扰,使之无力援韩;其二,已经选定的灭韩主将秦腾赶赴三川郡重镇荥阳,分散驻扎在三川郡的后备兵力也开始向此聚拢,直接威胁韩都新郑;其三,国尉府下辖的邦交秘兵黑冰台开始全力活动,加强对剩余五国的分化,从而彻底斩断韩国援手;最后,以邦交途径对韩施压,逼其割地,从而兵不血刃地削弱韩国,为灭韩争得先机。目下这支马队便肩负这一使命,而马队的两位首领,一位是负责出使韩国的上卿姚贾,另一位便是王翦之子,秦军大将中的新秀王贲。

    正是麦黄时节,秦韩官道旁大片农田一望无际的黄澄澄金灿灿,茫茫麦浪在暖风中此起彼伏,麦熟清香混杂着泥土的温润气息扑面而来。然而面对着这般壮美景色,王贲却无动于衷,只是轻轻催动着胯下坐骑,机警的目光扫向两侧的麦田。对于父亲交给自己的重任,他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王贲还记得,议兵结束后,父亲便单独留下了自己。这使他颇为意外:在父亲麾下为将这几年,他和父亲无事从不单独相见,为的就是避嫌;而听到父亲要自己出使韩国时,王贲更是惊讶———自己既非文臣又非策士,如何能胜任特使?惊讶间父亲已说出了此中用意:这等安排,首要是因你乃斥候出身,机警灵动极擅秘事,可保上卿无事。王贲不明就里,不解使韩为何会有风险,父亲接下来的话却使他警觉了起来:

    “据黑冰台密报,近年来韩国涌出一股抗秦秘兵,号为悬刀,首脑不明,然据推测,幕后当有韩王安之默许。一干间人或入秦刺探军情,或散布流言,甚或谋划暗杀。据国尉讲,当年他自己被劫持、郑国被监视、燕太子丹逃秦等种种事端,均是其作为。正因此,你等此番使韩,悬刀难保不会借机发难,小心为上。”

    听到这里,王贲不禁心头一沉,当年这几件大案,天下无人不知,尤其是国尉尉缭子被劫之事,更是震动了秦国,不想幕后黑手竟全是这悬刀。再抬眼望着父亲的双目,看到那严峻的目光隐隐透着一丝关切,于是不假思索点头应了句:“明白。”

    “自然,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因由。”说到这里,父亲语气稍轻松了些,“当年你曾作势伐韩、迎韩非入秦,韩王君臣都惧你,有你同去,使韩该顺当得多……”

    就这样,王贲告别了父亲,赶赴荥阳与姚贾会合,此后两人便一同动身使韩了。

    对于目下自己将要出使的韩国,王贲很是熟悉,无论在他还是在世人眼中,韩国都是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邦国。七大战国中,无论是自身实力、疆土大小、人丁数目、卒伍战力……韩国都无可争议地敬陪末座;然而便是如此蕞尔小国,却一直不肯安生,数十年间竟时刻谋划着惊天动地的大计———谋秦。山东六国之中,韩国最弱,偏偏离秦国又最近,自然无力抵御强秦,因而对秦方略常在合纵与连横、抗秦与亲秦之间不断摇摆。然而特异之处便在于,以韩国自身实力,抗秦固然屡战屡败,可纵是与秦国交好,却也无一次是诚心诚意,回回都暗藏后手,总想以邦交诡道挽回战场所失。讽刺的是,因自身实力孱弱,也因这种种计策的荒诞,韩国诸多图谋无一成功,尽遭滑稽破产成天下笑柄,更一次次激怒秦国,使之加紧攻打自己,越是谋秦,越是加速了自己的灭亡!

    想当年,秦赵长平大决便因韩国出让上党所致,结果韩国不仅丢了上党天险,自己还被卷入长平之战,兵力粮草损失极其惨重,从而彻底沦为了三流邦国;此后韩国又先后撺掇西周君、东周君叛秦,结果秦国非但灭掉两周,还以周韩串通为由大举攻韩,迫使韩国割地求和,再无重新振作之可能;纵然如此,韩国仍不泄气,又派水工郑国入秦,主动为秦国修一条前所未有的巨大河渠,想以此耗尽秦国财力民力,谁知数年之后河渠大功告成,整个关中竟因此富甲天下,而今秦国已开始磨刀霍霍准备东出,而这兵锋所指的第一个目标,便是韩国!

    为存韩而谋秦,谋秦却使自家越来越弱,越是弱便越是谋秦,越是谋秦便越是弱,越是离存韩初衷南辕北辙……这便是战国之世的韩国,最弱小却也最嚣张,若论其中的悖谬荒诞,列国无有能出其右者。

    而在韩国这诸多搬石砸脚的谋划中,最令王贲唏嘘的,还是韩非的命运。

    韩非出身韩国王族,自幼因口吃而颇不合群,少时便被送到楚国兰陵师从荀子,学成归国后希望能像当年申不害那般在韩变法,不想多次上书都是石沉大海。满腔孤愤之下,韩非退而著书,数年离群索居深居简出,他倾尽胸中才学毕生心血,终将商鞅之法治、慎到之势治、申不害之术治这法家三治熔于一炉,打造出了自己的独特学说,这便是那部洋洋十余万言的《韩非子》。成书之后,韩非有意在新郑流传出了若干篇章,本欲以此唤起国人警醒,为韩国变法造一番声势,不料却引来了虎狼秦国。原来秦王政无意间读到他的《孤愤》《五蠹》等几篇文章,大为激赏,慨叹说得与此人游,死不恨矣,竟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意,想请其来秦国为自己谋划统一大计。他心知韩人善弄权,自己越是恭敬邀约,韩国便越会装腔作势硬不放人,于是派出大军佯装攻韩,以此逼迫韩王安,当时的领军大将正是王贲。

    王贲还记得,当韩王君臣已成惊弓之鸟、二话不说便将韩非送至咸阳时,秦王政曾大为振奋,以为自己得到了商君般的知音,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接下来韩非的表现却让所有人失望了———入秦一个月,他始终一语不发。无论是面对赏识自己的秦王政、曾经的同窗上卿李斯,还是同为韩人的郑国,一律冷面以对,整日便枯坐在驿馆内奋力笔耕。更有甚者,秦王召开朝会商讨灭六国之事、李斯提出灭韩主张后,韩非还上了封《存韩书》,列举了秦国不能灭韩的种种理由———韩国事秦三十余年,已同秦国郡县无异;韩虽小国却战力颇强,伐韩未可一战灭之,届时若急切不能下,则赵魏齐等诸国必定来援,秦国必定成为天下兵锋所指!书信后半部分,韩非又极力劝阻秦王与韩国连横,一同攻赵攻楚,并说灭掉此两国之后,韩国一道王命便举国可降,根本无须伐韩。

    明眼人谁都能看出,韩非列举的种种理由均不成立,显是韩非为疲秦设下的陷阱,而这其间又以李斯的上书最具代表性。李斯云:秦之有韩,如人有心腹之疾;韩虽臣于秦,未尝不为秦之病患,目下看似无恙,然但有诱因,必定发病!今韩非之辩说属辞,饰非诈谋,实欲钓利于秦,今若从其言而伐赵攻楚,则秦必有函谷关之大患也!存韩之说万不可取,愿陛下幸察臣说,无忽!上卿姚贾也补充说,韩非乃王族公子,一心为韩不为秦,此人之常情无可厚非;然其公然设谋于秦,若以秦国臣子视之,已然触犯秦法,当依法勘问!秦王政良久无言,终是从了姚贾之言,将韩非下了狱……

    只是,韩非为何设谋于秦?

    一路行来,这个疑问始终盘旋在王贲心头,在新郑驿馆安顿下来后,王贲终于向姚贾问了起来。(龙组特工

    听到王贲的疑问,姚贾沉默良久,终是一声苦笑:“六国皆传言,当年韩非是受我与李斯之谗害而遭鸩杀,少将军信得我么?”

    “若上卿与李斯果然进谗,以秦法之森严,岂能苟活至今?王贲信得上卿。”

    姚贾这才欣慰地点点头:“少将军果有自家评判。既如此,姚贾便将个中原委讲与少将军。上书游说秦王弃韩攻楚,非出韩子本心,乃是韩王之意。他以为秦王赏识韩子,必对其言听计从,若听韩子之言转攻他国,或看他颜面放过韩国,便可存韩———少将军不见那卫国奄奄一息,却因出了吴起、商鞅、吕不韦这三大名士两任秦相,陛下便感念至深没灭它么?”

    王贲皱起了眉,一脸难以置信:“邦国大计,岂因人言更改!再者,卫国也非韩国这般整日谋秦,如何能混为一谈!韩子自家不知么?”

    姚贾的笑容颇有些凄凉:“他自然心知,只是此人心思常人难解。上卿李斯曾与他同窗,知之甚深,以李斯推测,韩子身为王族一腔孤忠,对韩国既憎且眷;对秦王却是既感念其赏识,又恨其灭韩图谋。一边是故国一边是知音,一边是血统一边是功业,忠义不能两全,他最终只能两不相帮,是故主动设谋于秦,如此既可明告韩王自己已尽力,又可以己身之死昭示谋秦之荒谬,使韩王真正明白,若要存韩,便当堂堂正正与秦国一战,而非寄望于诡道权谋……

    此中奥妙,若说是韩子自行策划之权谋,亦不为过。”

    “……”王贲愣住了。

    “放眼世间,也唯有韩子这般勘破世间权谋之法家巨匠,方能构思此等环环相扣之圈套。然此圈套要捕获的,却是他自家了……”姚贾的笑容中不无苦涩。

    片刻沉默后,他又是幽幽一句:“如此法家巨匠,竟被逼迫至此;如此韩国不亡,岂有天理哉?”

    说完这句,他没有再吭声,对面的王贲也同样无话可说,两人就这样默默对坐着,直到夜幕降临时才各自歇息。

    2

    新郑的韩王宫是座年久失修的老旧建筑。虽也有高大的夯土台基,虽也是四阿重屋五脊四坡,殿前阶梯虽也宏阔巍峨,然而屋顶不时可见残瓦断檐、杂草离离;大柱与围廊不时有漆块脱落,斑驳陆离触目皆是;台阶则不时有碎裂凹陷未及填补之处,显得伤痕累累,一望而知便是年久失修。

    不过,最令王贲不适应的,还是大殿内的昏暗。

    殿内隐约氤氲着一股霉烂气息,透过难得投入殿中的几缕阳光,可以看到无数细小尘埃在无声飘动着。寥寥无几的庭燎鬼火般摇曳不定,映着一个个大臣的憧憧鬼影。大殿正中的王座上,端坐着一个背光之人,由那件褪色的衮冕上可以判断,这便是如今韩国国君,韩安。

    无论韩王还是那些臣子,所有人都面目模糊。倒是王贲与姚贾站立之处,头顶上方的屋顶有一处裂缝,一道阳光由上而下直打到二人脸上。

    姚贾宣读秦国国书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着,王贲不耐烦地咬住下唇,警觉的目光扫向四下里那些阴影,勉强不让自己骂出声来。他与姚贾在驿馆住了整整五日都不见韩王召见,五日间姚贾多次拜访丞相韩#和其他重臣,也都吃了闭门羹。军中雷厉风行惯了的王贲哪受得了这等磨蹭,愤愤道,以秦国之强,别国谁敢冷落我等?韩国莫不是讨打?姚贾却冷笑说,偏偏韩国君臣不这般想,

    以为如此便可挫我锐气。你只一次使韩便感憋闷,我这两三年次次使韩,次次如此!王贲顿时无话可说了。

    “国书所言,韩王可曾听清?”念罢国书,姚贾一脸冷峻地望向那黑暗的王座。

    “听清也,听清也……”王座上那面目模糊者慢条斯理地答道。

    “数十年来,韩国日日算计谋秦,此番更是变本加厉,竟至将天下大才生生逼为间人。秦王大为震怒,故遣本使使韩,与韩国了结总账!”

    “冤枉也!”韩王一声有气无力的叹息,“韩非使秦,本为秦韩交好,寡人何曾料到王兄心怀不轨,竟至暗自谋秦?寡人已向秦王纳贡称臣,事秦至诚,出为扦蔽(雨伞),入为席荐,韩人忠义更是天下闻名,谋秦之心从何说起?

    特使责我等过甚!”

    王贲咬咬牙,险些吼出“无耻之尤”四字———韩非不惜狱中以鸩酒昭明自己满腔孤愤,还不是想以自己之死激励韩国奋发,与秦国决一死战?韩国君臣却不仅不察这番存韩苦心,竟根本不敢承认自己是幕后指使,半点儿担当都没有,还尽数诿过于韩非,怎能不让人愤慨?

    “忠心事秦?献上党于赵,鼓噪东西周叛秦,挟持尉缭离秦,遣郑国入秦修渠,命韩非游说秦王放弃攻韩,此皆忠心事秦?凡此种种,韩王做何解释?”

    姚贾声色俱厉道。

    王座之上的韩王身子一颤,不吭声了。

    “特使息怒,息怒。”王座旁一个阴影拱手施礼,声音甚是恭谨,听声音可知是丞相韩#,“秦韩邦交多年,波折甚多,皆是奸党从中作梗,致两国误会不断。请秦王既往不咎,宽宥我等君臣……”

    “凭甚宽宥?”姚贾当即打断了韩#的喋喋不休,仍是直盯着王座。

    王座之上的韩王显然很是忐忑,调整了一下坐姿,极是审慎地开了口:

    “自是,割地于秦……”

    “割何地,哪几城?”

    “呵呵,兹事体大,兹事体大。”王座的黑影中传来了意味深长的轻轻笑声,“特使且容我等君臣商议一番,再做答复,何如?”

    “我等已耗了五日,韩王何时答复?”

    “却是难说也……”王座上遥遥传来一阵叹息,“此等大事,自然须告知各地世族贵胄,寡人还需与众臣商议,方能定夺。特使毋心焦,半年之内,必有答复……”

    “半年?”姚贾一声冷笑,“半年内,秦军连新郑都可拿下,只怕韩王早成阶下囚也!”

    “特使何必苦苦相逼也!”王座上又是一声哀叹,“寡人若能做主,自是早早应允,与秦国永结兄弟之邦。然目下之韩国,世族元老不听号令,寡人已是空头王一个,纵是允诺,世族皆不应,又如之奈何?特使当体谅寡人难处也!……”说罢以袖掩面,一阵悲泣。

    仿佛预先演练好一般,两列大臣们也纷纷大放悲声,或是掩面而泣,或是捶胸顿足,或是以头抢地,乱哄哄地喊着:“陛下苦也!”“韩国奸党众多,如之奈何!”“韩国早是秦国臣子也,何必多此一举!”“秦王仁义播于四海,宁不计臣子艰危乎!”……整个大殿登时乱成了一团。

    听着耳畔的大呼小叫,姚贾面色如常,只是微微冷笑,递给王贲一个眼色,一顿节杖转身便走。(妻子的秘密总裁我要离婚

    “唉,特使,这是何故?”满殿的悲声顿时齐刷刷停下,王座上的韩王安忙止住悲泣高声叫道。

    “韩王不肯割地,留我等做甚?”姚贾收住脚步别过脸,却没有转身。

    “特使是要……?”

    “回秦复命,准备攻韩!”始终没吭声的王贲陡然一声大吼,连屋顶灰尘都被震得落下。

    “特使留步留步!万事好说!寡人这便割地!……”

    身后传来韩王安惊恐不已的长呼,王贲用余光注意到姚贾瞥过来的眼色,心有默契地与他一同收住脚步转过身来。

    “韩王割地几许?”姚贾遥望一片黑暗的大殿深处,高声问道。

    “大河北岸,尚余三城……”

    “太少!”

    “颍川,六城……”

    “不够!”

    “那就大河北岸,加颍川……”

    “不行!”

    “那,特使意下如何?……”韩王安的语气忐忑了起来。

    “南阳!”姚贾高叫了一声,轻扯了一下王贲的衣角。

    “南阳?……”一片黑暗的大殿内顿时一阵惊恐的议论,这回显然不是作伪了。

    “不给南阳,秦军灭韩!”王贲心领神会,向着大殿中吼道。

    黑暗中的韩王安额头顿时渗满了汗水,他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当年正是王贲领军前来索要韩非,那等汹汹之势恨不能一口吞了新郑,此人口中说出灭韩,必定说到做到,可他却忒狠也!这南阳郡足占韩国领土近六成,也是国中硕果仅存的丰腴之地,割让出去韩国便几乎只剩了一座新郑,日后怕连庙堂日常运转都难以为继,任谁都不舍割出!

    可纵然如此,你又能如何?他大军攻来,你抵挡得住么?

    想到这里,韩王安终是勉强鼓起了勇气:“特使,你我再议……”

    “不给南阳,秦军灭韩!”

    “南阳全郡二十四城,割十城何如?”

    “不给南阳,秦军灭韩!”

    “十八城!”黑暗中的韩王安咬牙发了狠,“不能再多了!”

    姚贾王贲同时发出一声刺耳冷笑,又同时转身向着殿外大步走去,再不理会身后韩王的连声高叫和挽留了。

    “你我收拾行装,立即回秦。”回到驿馆后,姚贾分外平静地说道。

    “当真要走?”王贲目光一闪,“此番无功而返,上卿回去如何交代?”

    姚贾莫测高深地一笑:“是否无功,少将军拭目以待。”

    两个时辰后,当姚贾王贲的马队已经驶出新郑城外几里时,丞相韩#终于赶上了他们。这位满头大汗的丞相一脸沮丧,一边喘着粗气赔罪讨饶分辩解释,一边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了盖有王印、韩王亲书的王命,姚贾接过来看也不看便递给王贲,王贲展开扫了一眼,只见那绢帛上清清楚楚写着:兹以南阳郡资秦,以利秦韩交好,唯愿两国君臣睦邻相处,永不相伐。韩王安八年五月乙酉。

    “半年方能定下之事,两个时辰便成,韩王勤勉也!”姚贾揶揄了一句,说罢扭头下令马队继续开拔。

    “特使,特使!老夫之意,事既已成,特使不妨再回驿馆歇息一晚,明日再走,如何?”韩#连忙叫住姚贾,满脸的殷勤。

    “不必了。”姚贾跃上自己的轩车,“我等这便走,不然,只怕贵国又要生出事端。”

    “这……从何说起?”韩#大为意外。

    “你韩国做的事,自家不清楚么?”姚贾盯住韩#。

    “上卿,莫与他费口舌,走便是!”王贲不耐烦地一挥手,骑士们便纷纷上马,姚贾也坐进了轩车,马队随即向北疾驰而去,只留下了张口结舌的韩#愣在原地。

    眼见秦国马队一路绝尘而去,这位韩相的目光中渐渐闪起阴沉光芒,他面色冷峻地一招手,一个随从便将耳朵凑了过来,听他低声说些什么,不时点点头,最后一拱手消失在了官道旁的密林中。稍后,一只黑色鸽子由密林中冲天而起,追赶着秦国马队,拍打着翅膀向前方的荥阳飞去了。

    3

    马队出了新郑,跨过洧水,一路折向西北,天色暗下来时,已可遥遥望见荥阳的城垣箭楼了。

    这座城邑距新郑只五十里,卡在新郑与洛阳的官道之间,本是韩国重镇,自从落入秦国之手后,便成了架在韩国脖颈上的一把利剑,若从这里出兵攻韩,一两个时辰便可兵临城下,极是便捷。正是因此,目下秦腾已领一万秦军进驻了城中,为即将到来的灭韩预做绸缪。

    幕府之中,秦腾等几员大将听姚贾将使韩经历略讲一遍,个个哈哈大笑,均觉韩王君臣猥琐可笑,一旁的王贲却没笑,只是提醒众将小心那秘兵悬刀。

    秦腾等将闻所未闻,听到这里面色都严峻起来,姚贾一旁补充说,我等在新郑住了多日太平无事,绝非悬刀不知秦使到来或有意放过,更可能是想看我等此番交涉结果如何;如今秦国一下割去整个南阳郡,占去半个韩国,悬刀不可能坐看我等离韩,必会生出事端。我等见完韩王执意要走,固有施压之意,却也是为防备此等刺客,悬刀在新郑耳目再是众多、消息再是灵通,若想追赶也是难上加难。

    “那却无妨!”秦腾语气倒很是轻松,“目下你等已入秦,不怕那悬刀生事!”

    王贲却默默摇头:“只怕,不会就此罢休。”

    ……

    夜深了。

    尽管身处要冲又离京畿不远,但无论在韩国还是秦国治下,荥阳都算不得大都会。每到夜晚,除却城垣箭楼、中军幕府等要害之处,整城便是漆黑一片,条条街市都在暗夜中显得分外萧瑟。

    然而,这个夜晚却是例外。

    一片沉寂中,一道道阴影从一个个角落中闪出,纷纷潜向姚贾王贲下榻的驿馆,片刻间便将这座小楼围了起来。其中一道阴影借着夜色掩护摸到驿馆后院,轻轻一跃,手在墙沿一搭,悄无声息地翻上了院墙,再几下腾挪,已如蝙蝠般蹿到了二楼窗前。

    阴影缓缓推开窗棂,一阵鼾声自房中传来,借着黯淡月光,勉强可见一人盖着大被,背向窗户躺在床上,一旁竖着那根使韩时拄在手中的节杖。

    “嗤”!一颗小石子从阴影手中弹出,射向屋内。

    没有任何反应,屋内仍然鼾声如雷。

    阴影放下心来,从窗外轻盈跃入房中,裹有黑布的赤脚从地板上无声踩过,几步来到榻前,一翻手,掌心多了把雪亮纤细的长剑;再一道寒光闪过,长剑便直取大被而来。

    不料恰在此时,床上大被“呼”的一声猛然立起,向刺客迎头兜去;紧接着被下那人一跃而起,一剑刺向大被之后。只听“刺啦”一声,厚厚的大被已被长剑整个划开,麻絮也随之飘散开来,但闻一声金铁相撞,两柄剑已经互相绞住,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中格外清晰!

    “果然来了!”黑暗中响起王贲粗重的吼声。(丫头你被算计了

    与此同时,驿馆外一声尖利的呼哨划破夜空,四下里骤然杀声大起,顿时一片灯火通明。秦腾的大喊也随即响起:

    “擒拿刺客!休要走脱!”

    “秦人奸险!”刺客愤然骂道,声音竟极为清脆响亮。

    说话间一道寒光已向他当头劈来,刺客右手刚抬剑挡住,便觉臂膀一阵酸麻,震得长剑几乎脱手;王贲也不搭话,又是一剑刺去。刺客但觉一丝寒气迎面而至,忙退后一步闪身窗前;身形一晃已跳到院外,不料脚尖刚着地,王贲长剑也如影随形般赶到,又是势大力沉的一剑拦腰横扫;再急急侧身闪过,手中长剑弯出一道弧线,由王贲剑下盘过,由下至上斜刺向王贲前胸。但闻“嗤”的一声,剑尖已划破对方胸口衣衫,却骤然抵上了什么硬物,突兀滑到一边,刺客未及欣喜便是一惊,紧接着王贲长剑又是堪堪砸到!

    “护甲?!”刺客又惊又怒,手中长剑嗖嗖刺出,在王贲身前织成一张雪亮的密网,却不是被对手长剑格挡住,便是又刺在护甲上滑开,十余剑下来只给对方手臂肩头留下了两三处浅浅的划伤。

    虽则如此,王贲心下却也大为吃惊,他早早便在军中得了铁鹰锐士的称号,习的是秦军短兵战法,动作虽略迟缓却是大开大阖,招式粗朴沉雄全无花哨,然而面对眼前这刺客竟始终不能得手。对手显是风尘游侠的路数,飘忽灵动锋锐轻健,剑招诡异身形鬼魅,更兼那柄细细的长剑极是柔韧,在他手中如一条灵蛇般进退腾挪变幻莫测,与王贲一柔一刚对比极是鲜明。王贲体力劲道自然大大优于对手,刺客却胜在招式精妙身形轻快,若是战场对阵时对拼死力气,刺客怕是一招也接不下王贲的劈砍便要身首异处,但此时恰是市井之中一对一的搏杀,刺客的身形步伐招式又胜过王贲,往往是王贲瞅准时机一剑刺去,却总是毫厘之间被对手闪开,于是两人一时谁也无法奈何对方。

    两人缠斗中不住以余光注意着周遭情形,借着四起的火光同时发现,其他刺客都陷入了来援秦军的重重包围,整个战局形势已是一边倒:此番前来的刺客足有三十余人,目下已前后倒下了将近半数,秦军士卒却无一战死,只有几个受了轻伤。若只是单打独斗,士卒们剑术自然比刺客们逊色得多,但却个个顶盔贯甲,又是结阵而战,往往刺客一剑刺到,当即便有四五杆戈戟齐齐刺出,招招见血。除此之外,更有一队射士将整个战场围得水泄不通,箭尖在火光下纷纷闪烁着寒芒,显然仅是为了避免误伤同伴才没有射出。由此可见,刺客被全歼只是早晚之事。

    眼见败局已定,刺客心中闪过一丝悲凉,稍一分神间,但见王贲又是重重一剑砍来,急忙挺剑格挡,却闻一声猛烈的“喀嚓”声响,手中长剑已被齐齐削去了一截。

    “不好!”刺客心下一颤,只觉汗毛倒竖:自己这剑本是精铁打造,远较对手兵刃锋利轻灵得多,却是太嫌单薄,自己所习剑术又是讲究攻敌不备,一击必杀,绝无与对方兵刃硬碰之理,因而方才格挡都是用剑脊以巧劲拨开,始终不以剑刃相斫。此刻王贲长剑来势汹汹,他一是心不在焉,二是体力大不如方才,情急之下以剑刃硬接,不料剑身却被径直砍断!

    “好!”眼见自己已削断对手兵刃,王贲陡然精神大振,又是一剑挥来,这次却劈了个空,抬头望时却见那刺客一团流云般向后滑到了几步以外,再三两下腾挪,已立在了驿馆旁一间民居的屋脊上。一轮残月衬出了那纤细的身形,夜风拂过,但见衣袂发丝飘舞不已,当真鬼魅一般。

    “想逃么!”王贲一声暴喝,一挥手,无数支弩矢已瞄准了阴影。

    一阵清脆笑声由屋脊传来。月光下,王贲看到他从怀中掏出一件细小物事含在口中,一阵几乎要刺穿耳膜的凄厉哨音随之骤然响起。与此同时,其他还在搏杀的刺客们当即倒转手中剑格,纷纷刺入自己的肚腹,转眼间尽数倒在了血泊中。

    “你等何人?”王贲大吼了一声。

    “存韩之人!”

    “为何行刺?”

    “你等使韩,割去整个南阳郡,欺韩国无人乎?今日我等事败,口服心服,然下次不会失手!秦人好生提防!”

    随着这句话,刺客突兀一扬手,一件泛着寒芒的细长物事便呼啸着由屋脊飞来,王贲急急侧身,只听一声清脆龙吟,但见刺客那柄断剑已刺入身旁的树干,剑身还在震颤不已。

    “阿兄———!”刺客仰天一声清脆的呼喊,王贲重新抬头望向屋脊,看到他已直挺挺倒栽了下去。

    士卒们“呼啦”一声围了过去,随即便高声报道:“将军,人死了!”

    王贲几步赶去,借着火把光亮,看清了躺在地上的尸体。这刺客身材瘦小,着一袭黑色的短后之衣,黑帻束发乌革护膊,腰间革带上还并排插着三枚精巧飞刃,锋刃上都涂有油脂以防反光。一张革制面具蒙住了他的面孔,当王贲用剑尖挑起面具时,心下顿时一惊!

    面具之下,竟是个少年。

    这少年相貌极是清秀,几乎有些男生女相,看年岁尚未及冠。他面色原本白皙,眼下却已呈青黑,口中也涌出了乌紫的鲜血,显是方才服毒身亡。想起与自己对战时的狠辣剑术,王贲不由得暗暗赞叹:如此年纪便有此等剑术,确乎罕见,悬刀能有这般人物,果然非同寻常。

    “少将军,看他胸前。”姚贾凑了过来。当少年短衣的衽领被剑锋挑开时,众人又是一惊,他胸口竟有一个纹样奇特的刺青:一轮红日,被一道白色长虹直穿而过。

    “白虹贯日,取当年聂政刺侠累之意。”姚贾面色分外凝重,“悬刀刺客,人皆有此标志。”

    “棠溪之剑,号称陆断牛马,水击鹄雁。”秦腾也递过那柄用衣襟包好的断剑,“其余刺客还有几张韩弩,皆为时力、距来等韩国工坊打造。”

    他说话时,姚贾又注意到死者手中握有一个小小陶瓶,小心翼翼地弯腰捡了起来,又轻嗅了嗅,脸色顿时严峻起来:“不会错,七毒散。以七种毒草熬制而成,只韩国王室秘藏少许。”

    王贲没有吭声,他已心中有数了。棠溪剑与韩弩打造极为费力,只有韩国王室卫队才装备;而这七毒散更不必说。种种细节明白无误地昭示着,悬刀背后必有韩国君臣指使!

    “鬼蜮韩人!我等明日起兵,旬日灭韩!”秦腾一声怒吼,转身便要连夜聚将。

    “将军且慢!”王贲叫住了秦腾,“王贲之意,大军尚未完备,此时发兵,胜算还不够!当先听上将军之见!”

    秦腾与姚贾对望了一眼,沉思了片刻,终于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4

    听儿子讲完遇刺经历之后,幕府中的王翦端详着手中的书信,陷入了沉思。

    书信出自秦腾手笔,由王贲带来,请求立即发兵伐韩,一雪遇刺之耻,王翦自然对它的内容毫不意外。(傲世九重天)儿子遇刺的消息传来后,秦国上下一片骂声,杜县大营更是闹翻了天,将军们围住了王翦激愤不已,人人汹汹求战,恨不能即刻便擒回韩王,将他千刀万剐。若非王翦反复申明大势,秦军主力也许早就发兵攻韩了。

    思忖片刻后,王翦从案头抽出一支木牍,提起大笔在上面刷刷写了起来,写完后吹了吹木牍,以求上面的墨迹尽快干涸。

    “伤重么?”他将木牍捆扎起来,又按上自己的封泥,这才转向儿子,语气却依旧平淡。

    “轻伤。”王贲知道父亲绝不会对自己轻易表露出任何关切,是故也同样简单答道。

    “使韩表现尚可,然以身涉险,不值。”

    “死于沙场,死于匕首,并无分别。”

    “你是军中大将,不是黑冰台。”王翦紧盯住了儿子。

    王贲不吭声了。

    “老夫知你心思。知你想引蛇出洞,更知你悍不畏死。然你可曾想过,只要我等占领韩地,妥善推行秦法郡县,悬刀自成无本之木,又能掀起何等风浪?

    日后灭国大战不知还有何等艰险,若其他大将都如你这般枉送性命,老夫还有几人可用?为将者合于利而动,你这不是视死如归,是轻举妄动!纵死也当战死沙场,何必与这等鬼蜮纠缠?”

    沉默了片刻,王贲终于低下头:“谨受教。”

    “你且退下,将此回信交与信使,送至秦腾处。”王翦语气缓和了些,又递过木牍。

    “目下不攻韩么?”王贲接过木牍,颇有些意外。

    王翦摇头:“不攻。我等若贸然攻韩,必中悬刀之计。”

    “中悬刀之计?”王贲陡然一惊,直盯着自己的父亲。

    王翦的嘴角荡漾起一丝冷笑:“你以为悬刀行刺,真正目的为何?”

    “韩王欲泄私愤!”

    “也对,也不对。韩王命悬刀行刺,自是为泄愤;然悬刀奉命,却更有自家谋划。”

    “……”王贲愕然了。

    “黑冰台刚发来密报,悬刀后台查清了:乃是韩国世族,颍川张氏。韩国贵胄中,数这一族最坚执抗秦,偏偏韩王君臣对秦软骨,张氏早已孤立于庙堂,也必早对韩王不满。悬刀行事神出鬼没,显见张氏才干绝非庸常,眼光当比庙堂高出不知几多。若果与韩王同心,他焉能不知行刺后果,焉能不劝韩王忍耐?

    反其道行之只有一种可能:他恰是要以此举激怒我等攻韩,由此逼韩王不得不铁心抗秦,此图谋与当年韩非饮鸩如出一辙!”

    王贲没有吭声,目光中还有些疑惑。

    “明了于此,我等更不能入彀。而今韩国欲献南阳,我等不费气力便得此地,何乐不为?岂能因刺客而乱既定谋划?”

    “出兵固然不可,可不出兵,只怕韩国又会拖延,不肯割地……”王贲沉思起来。

    王翦笑了:“不错,此中奥妙在于,我等既不能真打,又不能不动,分寸须好生把握……”

    韩国君臣虽已预料,刺杀秦使必定惹来秦国报复;却没想到这报复来得这般迅捷,这般凶狠。

    听到斥候们的快报,望着秦腾派人运来、摆在王宫广场上的长长一排刺客尸首,韩王安心底当真凉透了:秦国既不对这次刺杀再提一个字,也不遣使节来新郑向自己问罪,而是由秦腾径直率五万大军自荥阳南下,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地从新郑城外经过,一直开到南阳郡边境驻扎下来,整日便是演兵习武,震天杀声连郡治宛城都能听见。秦腾还以上将军王翦的名义宣称:旬日为限,韩王若不亲往献地,秦军当即便攻下南阳全郡,紧接着直取新郑!

    连日来,韩国庙堂都笼罩在一片难以言说的恐惧中。韩王安大急之下,一日之内连派三位使节快马加鞭赶去咸阳谢罪,不料秦王也照搬他的老法子,一个都不见;又派丞相韩#昼夜兼程赶去南阳郡面见秦腾,在中军幕府前守了三日,同样没能见到这位攻韩统帅;再召各地老世族来新郑商讨存韩大计,结果休说前来共商国是,就连肯见王使的都寥寥无几,见了的那几个也各找由头推托,偌大庙堂只剩丞相韩#与十余名低爵臣子,其他元老重臣竟无一人,一干人等商议了整整一日,仍是莫衷一是。

    “散了散了!预备车驾,丞相留守新郑,你等随寡人赴南阳献地。”韩王安无力地挥挥手,“已是第六日,再不动身,来不及也!”

    一阵乱纷纷的嘈杂,大臣们各自叹息着踽踽散了,幽暗的大殿中很快一片空荡荡,只剩下了韩王安一人。

    韩王安小心翼翼地检查了全部紧闭的大殿门窗,又蹑手蹑脚地凑到殿门前,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确信无人守在外面偷听时,这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缓缓来到王座前,俯下身子,只听“吱嘎”一声,中空的王座已被掀起,两样物事赫然在目:一样是韩国王印,另一样是一堆竹简。

    韩王安没有理会自己的王印,而是从那堆竹简中拣出一捆,缓缓展开后,最右侧第一枚竹简上的“亡征”二字便映入眼帘。借着颇有些黯淡的灯火,他聚精会神地细细读了起来。

    这套足本的《韩非子》,是韩非入秦前留下的,被韩王安视若至宝。不过他对《定法》《有度》那些篇章没甚兴趣,也不明白王兄为何在《孤愤》《和氏》《说难》等篇章中那般悲愤,他所感兴趣的,是“三劫”“六微”“七术”“八奸”等篇章。每到想要酝酿谋秦之计时,他都会翻开《韩非子》,试图从这里的蛛丝马迹中找到一鳞半爪的灵感。

    然而,如今韩王安读到的,没一句能让他茅塞顿开,反倒越发窝心:

    “……凡人主之国小而家大,权轻而臣重者,可亡也。……”想起一干世族元老的嚣张跋扈,韩王安咬咬牙,继续念下去。

    “……简法禁而务谋虑,荒封内而恃交援者,可亡也。……”想起韩国经年奔波于合纵连横,却无一次成功,韩王安又是一阵心痛。

    “……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想起一次又一次搬石头砸自家脚的谋秦,韩王安面颊一阵滚烫,赶忙把目光继续向下移。

    “……怯慑而弱守,蚤见而心柔懦,知有谓可,断而弗敢行者,可亡也。

    ……”“……贵臣相妒,大臣隆盛,外藉敌国,内困百姓,以攻怨雠,而人主弗诛者,可亡也。……”

    ……

    “王兄,你口好毒也!”想着韩国的现状种种,无一不印证着这些亡国征兆,韩王安不由得怨愤起来,一把丢下竹简,愤愤自语道。

    一声銮铃的清脆响动忽然从身后的黑暗中响起,韩王安心下一惊,忙将竹简丢入王座,又将王座原样锁好,这才挺起身,稍稍松了一口气。

    “殿内无人,可现身矣!”韩王安声虽不大,在这空旷大殿里却是清清楚楚。(总裁专属·宝贝,嫁我吧

    王座背后继续传来了阵阵銮铃声响,黑暗中一扇暗门被轻轻打开,一个纤瘦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门背后闪出,幽灵一样立在韩王安眼前,然后轻声开了口,嗓音如女人般的轻柔:

    “此番行刺未成,悬刀愧对陛下。”

    “罢了罢了。”韩王安叹息道,“非你等之过,实因秦人奸诈预有防备。只是仲公子死于秦人之手,委实可惜,而今尸首已被送回,公子可回颍川封地好生安葬,节哀便是。”

    “舍弟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尸身只需家仆送回即可,臣欲去国另行谋划,此番特向陛下辞行。”

    “你等也要去了?去吧去吧。”韩王安先是一惊,继而沮丧地嘟囔着,“韩国迟早要灭,一同送死何益?”

    “我等是要离韩,然绝非弃韩。”阴影答道,“臣不通军旅,剑术也不及舍弟,留下亦是无用。我意,南阳郡交割完毕、陛下还国后,悬刀便当先行投奔他国,预做经营,日后但得时机,悬刀便是我韩人复国根基!”

    “你欲投奔哪国?”韩王安颇为惊讶。

    “楚国。楚国山水相连,大片土地渺无人烟,最易躲藏;再者臣与江东项氏相熟,项城距臣之颍川封地不远,前去投奔当无大碍。”

    沉默良久,韩王安终于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只好预做绸缪了……”

    “陛下,如今臣已无法存韩,然臣之祖上相韩五世,韩国灭亡便是臣举族灭亡,臣弟死不葬,便是因此!今臣在陛下面前立誓:韩国若灭,臣必当终生图谋复国,此匣中之物,便是臣心之明证!”阴影沉声说罢,缓缓走向韩王安。

    看到他走向自己,韩王安不由得警惕地退了两步,然而对方却停在了王座前,将一件什么物事放在了王座上,接着一拱手,重又退回到黑暗中。

    韩王安狐疑地凑了上去,借着微弱的光芒,他看到摆在王座上的是一只小小木匣,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再打开,却只瞥了一眼便吓得一声大叫。

    木匣跌落的声响、銮铃的叮当一同回荡在空旷大殿中,滚落在地的,是一截血肉模糊的断指。

    “卿,当真有我韩氏之忠烈劲直!”韩王安喘着粗气赞叹道,嗓音中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没有回答,连那銮铃声都一并消失了。韩王安望向阴影原本的位置,才发现那里已是空空荡荡。

    5

    九月金风骤起草木枯黄之时,南阳郡终是交割完毕了。

    眼见秦腾大军正式占据整个南阳,韩王安心下很是清楚,而今除却几个小城,新郑便是直接暴露在秦军眼前,秦国灭韩已是水到渠成,目下只能拼死一战了,虽苦闷不已,却也还是召集起大臣元老们商议抗秦之事。朝会整整开了半个月,每日歇息加起来不过两三个时辰,这于即位已有八年的韩王安来讲,真可谓前所未有之勤政。大臣们也是人人红着眼圈哑着嗓子,妙计提了一筐:这个说韩国应再次发起合纵;那个说当遣韩人在咸阳散布流言,以反间计使秦王对秦腾起疑心;又有说该当贿赂秦国重臣,使之劝阻秦王退兵;还有说可遣一纵横舌辩之士面见秦王,游说其放弃攻韩……如此等等,自然净是从前翻来覆去不知提过多少回的谋划,韩王安耳朵都听得起茧,心说这般计策自己都可想出一车,实在用不到贵胄们老生常谈。

    会商虽说无果,韩国抗秦筹备却总算没落下。韩安尽发新郑国人与封地私卒入军,同原有的近十万韩军合兵一处,驻扎新郑郊野洧水之畔,又派出快马特使向五国求援;而新郑也一反多年来的死气沉沉,打造兵器甲胄的冶铁之声昼夜响彻全城……待到秦军全数占据南阳郡时,新郑已是严阵以待:十数万韩军驻扎在郊野,连绵不绝的绿色军旗营帐在秋日的一片枯黄中分外鲜艳,俨然恢复了几分昔日“劲韩”的气象;求援特使也带来了山东五国的答复:齐、燕两国不肯出兵,赵、魏、楚则答应,只要韩国能坚守两个月,便各自猛攻边界的秦国城池,打通援韩道路。虽比原先设想逊色一筹,但消息传开,新郑还是一片振奋,整个韩国上至宗室下至庶民,人人心头都绷紧了弦,打定主意要学当年的赵都邯郸,轰轰烈烈地与秦国虎狼大战一场,纵是慷慨捐躯,也对得起昔日忠烈劲直的先祖了。

    谁也没想到,这边做好了大战前的一切准备,那边的秦军反而没动静了。

    新郑韩军翘首等了一两日,三五日,七八日,十余日……等了整整一个多月,都没见秦国有任何举动。韩王安大为诧异,派了几十名斥候化装潜入南阳郡的宛城、阳城、颍阳、昆阳等几个大城打探,得到的消息是,秦王政下令以秦腾为南阳郡假守(代理郡守),留在宛城,五万秦军悉数分散到郡中几座大城,丞相隗状则派出了一干吏员赶赴各县,大力推行秦法,并无攻韩意图;只有被派往韩国旧都阳翟的几个斥候说,一批攻城器械由三川郡调来,运到了那里。韩王安满腹狐疑:调来攻城器械,显是秦人欲从阳翟进攻新郑,可果然如此,秦腾又为何留在南阳不入军?思来想去始终想不通,只是下令新郑守军严加防备。

    如是这般提心吊胆地又撑了一个多月,时令已渐渐入冬,秦军仍全无动静,新郑却渐渐骚动起来。十余万大军驻扎郊野,粮秣木柴寒衣等本就每日耗费惊人,韩国又多年贫弱,此番也是费尽全力才拼凑起这些军辎,不料多日下来空耗粮草却一仗未打,担负后援的段氏、公仲氏、侠氏这几家世族不禁开始心生不满;一干大将们初始的万丈斗志也渐渐低迷下来,私下都觉秦人得了南阳后并不真想灭韩,只是虚晃一枪而已;士卒们更缺衣少食,初雪一降直是叫苦连天,整日便围住中军幕府请命,想要回新郑窝冬,来春再出城驻守。韩王安纵然三令五申,仍无法阻止将士们战心的离散,只能整日和韩#相对长吁短叹,慨叹国将不国了。

    黑冰台接连报来韩国的动向,王翦笑了。

    还在韩国刚开始备战之际,秦腾等将便摩拳擦掌准备大打一仗,狠狠出一口郁积多日的恶气,当时王翦劝住了众将,讲解说:韩国方献南阳,君臣皆为惊弓之鸟,已抱死战抗秦之志,此时强攻伤亡难料;目下又行将入冬,冬战必然艰难,更易横生变故;况且南阳刚并入秦国,民众尚未尽附,还须花大气力治理。有此三条,显见目下并非灭韩最佳时机,我等当暂缓发兵养精蓄锐,只专一治理南阳郡。待到来春,南阳郡治理当初见成效,可为攻韩基石;韩国战心也必当渐渐消弭,彼时新郑可一鼓而定!大将们听了半信半疑,只得再一次勉强压下心头的疑惑,只留在南阳专心整顿军备。接下来的几个月,整个南阳郡便在厉兵秣马中度过了秋冬两季。

    冬去春来,韩国形势一步步验证了王翦的预测。如今已是初春,新郑郊野的韩军大营早已日渐萧疏,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庙堂龃龉,军心乏力,连士卒都陆续逃亡了一大批。偌大韩国只剩韩王安一个孤家寡人,整日焦头烂额,显然再无振作的可能了。

    ……

    “上将军料事如神!”

    中军幕府中,秦腾不可思议地叹道,语气中充满了敬佩。

    “料事如神?老夫从无奇谋,唯知大势。”王翦淡然一笑,神色间显然颇不以为意。

    “人言韩王善谋,每日谋划弱秦,然无一次成功;上将军至今全无谋划,却能使韩国自行衰落,何解?”

    “王贲明白!”王贲的粗重嗓音忽然响起。

    “说!”

    王贲霍然起身,几乎是一字一顿道:“无论何等战事,终须流血牺牲方能胜敌,计策谋划至多锦上添花,不能决定最终成败,古今无一场胜战能纯以计谋制胜,今后也绝不会有!是故若不以实力为根基,奇谋妙计必将流于空谈妄想。韩国孱弱之病根,正在不思强大自身,唯知算计对手!”

    “彩!”幕府中大将们齐声喝彩,王翦虽不吭声也微微点头,待到幕府安静下来后重又开口:“早年立国时,韩人曾以耿直忠义闻名,先祖韩厥当年便救过赵氏孤儿,一时誉满天下。惜乎这等忠直族群,如今却变得这般龌龊,究其原因,便是当年申不害变法之恶果。”

    这样说着,王翦心底也浮现起了《韩非子·定法》中的一句:

    “……申不害虽十使昭侯用术,而奸臣犹有所谲其辞矣。故$万乘之劲韩,七十年而不至于霸王者,虽用术于上,法不勤饰于官之患也。……”

    韩国之变法,韩国之一度振奋,韩国之长久衰落,韩国谋秦之恶癖,根源尽在当年的韩相申不害。此人及此人所持之学说,对韩国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尽管自认为法家,但时人皆言申不害为“术派”,概因申不害力行变法之外,还推行所谓的“术治”,即国君以各种手段对臣下进行督责。彼时韩国吏治颇多**,庙堂之上人浮于事,大臣们多庸碌无能,韩昭侯便依申不害谋划,表面上无为而治,私下里却动用各种秘密手段监视贵胄重臣,一俟查出不法证据,便依法严加惩处。一时间整个朝野人人自危,大臣们无从知晓国君如何得知自己的不轨行径,都对韩昭侯奉若神明,再也不敢营私舞弊,韩国吏治由此为之一振,很快赢得了“国内以治,诸侯不来侵伐”的局面。

    然而细细推敲起来,申不害的术治变法却有着重大的先天缺陷。历来列国变法图强,无不以(无论是否彻底的)法治代替人治,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法则便是政事公开,当年子产铸刑鼎、商鞅徙木立信等种种举措,正是为使民众知晓国家法令,扭转数百年来世族卿大夫们口含天宪、随意决断律令之现状。

    可申不害的术治主张却恰是反其道而行之:国君若欲督责,必须隐秘不为人知,如此方能知晓实情,不致被臣子欺骗愚弄。相较真正的法治,这实则是巨大倒退,更使术治成了滋生阴谋的温床,而韩国接下来的现状也验证了这点:申不害、韩昭侯相继过世后,大臣们也渐渐摸清了其中窍门———归根结底,这术治不过一个骗字,国君使得,我等如何使不得?有韩昭侯种种作为在先,大臣们也开始争相效法,或是假装清廉以瞒过御史的明察暗访,或是伪造政绩以献媚于国君,或是栽赃陷害暗下黑手以除去政敌……上行下效之下,整个韩国无论君王臣子,整日便是挖空心思算计旁人或防备算计,还有何人肯踏实做事?“……庙堂朋党倾轧,后宫妃嫔争宠,君与臣、官与民,父与子、夫与妇,官场斗、后宫斗、族中斗、家中斗,整日便是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举国上下一片歪风邪气!这便是也曾忠烈劲直的韩人!古往今来,可有哪个邦国、哪个族群这般厚颜无耻、鼠目寸光?……”王翦的连声大吼回荡在幕府之中,大将们从未见喜怒不形于色的上将军这般愤怒,一时间个个惊讶不已。恨恨地长出口气,王翦又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也罢,休说韩国,兴许千百年后,我等子孙亦是不肖,将全数心智尽皆放在算计之上,视阴谋为巧妙,视诚挚为愚蠢,视油滑世故为长于做人,视钻营算计为处世之本。久居鲍鱼之肆而不觉其臭,非但不以此等内耗为耻,反视此劣习为人之常情,津津乐道于此等龌龊伎俩,我泱泱华夏数千年文明,在此等人心中,便只剩下权谋二字!

    而今韩国君臣自是梦中沉睡,然则,焉知此梦不会一做千年?”

    “然则,上将军推崇者何?”一片寂静中,王贲突兀问了一句。

    “阳谋!”王翦不假思索地一句,“治国安邦,个人奋发,唯行阳谋方得大成。我秦国之崛起,我秦国之百余年强大,秘诀尽在于此。究其根源只在公正二字,为官者公心谋国,则国必将大治;庶民者正道谋身,则人必有作为。老子有云大巧若拙,便是指弃绝捷径,正道阳谋!一旦放弃正道,我秦国必会如今日之韩国般堕入深渊;一旦奉行阴谋,我华夏族群便是自取灭亡!你等切记!”

    “谨受教!”幕府中顿时一片奋然应和。

    “上将军,如今韩国战心离散,灭韩正当其时,敢请下令出兵!”秦腾叫道。

    “善!”这回王翦的答复也格外痛快。

    6

    阵阵地动般的震颤不时远远传来,那是飞石被大炮抛出、砸在城垣上发出的,每一下震颤都给大殿带来一阵剧烈摇晃,缕缕灰尘也随之落下,整座韩王宫便在这震颤中摇摇欲坠。震颤中同时夹杂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箭矢破空的呼啸声,以及仿佛敲在韩国君臣心头的,那一下下沉雷般的战鼓声。

    与此恰成对照,韩王宫的昏暗大殿中仍是死一般的寂静。韩王安与最后十余位还没逃走的老臣,仍在愁眉不展地冥思苦想着。

    这是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230年的春天,也是韩国最后的春天。昨日,秦腾率领的五万秦军猛扑新郑,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彻底击溃了城外韩军的营垒,七八万韩军逃的逃、降的降,损失了一大半。临时被擢升为统帅的两位王族将军韩成、韩信见势不妙,匆忙率领着最后两万韩军逃进城中,这才避免了全军覆没的命运。手忙脚乱的韩国君臣们一边翘首盼望着向赵、魏、楚求援的那几位特使归来,一边又将剩下的韩军拼凑起来全力守城,总算勉强挡住了秦军攻势。刚刚得到了喘息便又聚在一起,想在这最后关头议出一条扭转乾坤的奇计。

    昏暗的大殿里,一干君臣绞尽了脑汁,更有几位饱学老臣从汗牛充栋的史籍中翻出一个个典故,连献了好几计:或是仿有苏氏献妲己,从国中选出百名美女献于秦王,使其耽于淫乐荒疏国政;或是仿弦高犒牛,派出商队带着大笔财货,大张旗鼓去城外劳军,使秦人明白韩国有备,只能知难而退;或是仿城濮之战时晋军的退避三舍,交战时也退出百里,既使秦人疲于奔命,又使自己以逸待劳,更使世人皆知我乃堂堂王师;或是仿勾践绝吴之粮,支起一口口大锅,炒他百万斛粟米献于秦国做粮种,秦人播下后自然颗粒无收,必有大饥荒;或是仿管仲购鹿,也去秦国高价收购种种珍禽异兽,诱使秦国农人皆弃农从狩……种种奇思妙想当真层出不穷,却无一条能抵挡迫在眉睫的兵锋。

    “事到如今,陛下怕是只能仿文王囚里矣!”韩#叹息着摇头道。

    “是也是也,昔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而今陛下也当忍辱负重,以图再起!”另一位老臣随声附和道。

    “若是寡人仿桓公奔莒、重耳奔翟……”韩王安皱眉自语道。

    “不可不可!”又一位老臣连连摇头,“君若去国,休说实同灭国,便是自身亦难免横死!陛下不见齐盡王乎?”

    韩王安不由得一个激灵,心知老臣所言绝非危言耸听。当年齐国被燕军攻破,倒行逆施的齐盡王仓皇出逃,被楚将淖齿擒住,为平民愤而将其抽掉脚筋倒悬于房梁,哀号了整整三日方死。想到齐盡王临死前的惨状,韩王安头发都要倒竖起来,又想起《韩非子》所谓的“十过”中也有一条,“离内远游而忽于谏士,则危身之道也”,看来自己当真是不能挪窝了。

    “再者,以目下之天下大势,山东五国怕是都要亡于虎狼秦国,陛下纵是逃至赵魏等国,早晚仍须降秦,与目下径直投降实无分别,反倒多受羞辱,何苦来哉!”韩#老谋深算道。

    韩王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突然间,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心头———这一干老臣早都暗通秦人,如今是在向自己劝降!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下一跳,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凝神细思一番后只一声悲叹:“王叔所言在理,既如此,你我降秦便是。”

    韩#喜出望外,刚要说声“陛下圣明”,却也猛然打住———自己这位君王向来精于权术,如今应得如此痛快,莫不是以“倒言反事”之法试探自己?连忙也装作一脸沉痛:“降秦亦非老臣所愿,无非为存宗庙社稷忍辱负重,老臣言尽于此,陛下明鉴!”

    韩王安见韩#并未上当,心下略略失望,眼珠转了转,又想起“疑诏诡使”之法,于是面色陡然一变,声色俱厉道:“丞相与诸多老臣,莫非暗通秦人,诱我降秦?!”

    韩#听自己心思被一语道破,暗自庆幸没有露马脚,韩王如此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忙扑到地上一阵号啕:“陛下诛心也!老臣忠心谋国十余年,何尝有不臣之心?陛下如此指责,寒老臣心矣!……”哭声甚是响亮。旁边一干老臣也跟着闹起来,急于撇清自己者有之,为韩#鸣不平者有之,埋怨韩王安错怪忠良者有之,哀叹韩国将亡者有之,韩王安见殿内乱成这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报———!”一阵拖得老长的呼声随着混乱匆忙的脚步声一同传来,韩王安抬头看时,正见派往赵、魏、楚三国的特使先后拥上殿来。

    “陛下,赵国反悔,上卿郭开说匈奴来袭,边军无兵可发!”

    “魏王假不肯发兵,说今若援韩,秦国日后必然攻魏!”

    “楚王虽愿发兵,然楚国山高水远,援兵一月后方能到!”

    “岂有此理!”韩王安跳脚痛骂,“先前不早说定了么?如何一起翻脸了?必是秦人捣鬼!”

    “报———!”又是一声极尽紧急的长呼,统帅韩成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地冲进大殿,“陛下,士卒哗变,都说要开城降秦,不肯再守城了!”

    “呜呼,上天入地无门路,厉怜王也!”韩王安捶胸顿足哭喊道,陡然想起王兄说过的这句名谚,当真觉得自己还不如那厉病(麻风病)之人了。

    此刻的新郑郊野,已完全安静下来了。

    冷冷望着新郑城头的那面白旗,秦腾始终没有吭声。

    “灭国第一功,将军竟不高兴?”王翦一旁笑道。

    秦腾苦笑着摇摇头。昨日,五万秦军赶到新郑城外,憋了整整一冬都无仗可打的将士们一片欢呼扑向韩军,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对手居然全无抵抗便一触即溃,休说秦军伤亡微乎其微,连韩军都没甚伤亡,一见秦人冲过来便直接逃的逃降的降了。眼下秦军刚将新郑围得水泄不通,未及猛攻对手便直接投降,秦腾当真觉得自己狠狠一拳却打了个空,一时竟颇有些失落,丝毫感不到建下灭国大功的兴奋。

    这时,一阵沉重而缓慢的声响渐渐响起,只见一辆白马素车伫立在慢慢洞开的城门口,伞盖之下是单衣免冠、手捧王印的韩王安,一脸沮丧。

    王翦秦腾相视一笑,催动着戎车缓缓上前,韩王安连忙弯腰低头,双手恭敬地将王印高举过头顶。此时只听“哗啦”一声,一件什么物事跌落在车上,韩王安与王翦同时望去,却见是一卷竹简。待秦腾接过王印,王翦已弯腰捡起了竹简,正见上面写着“孤愤”二字。

    “兵临城下尚在研读《韩非子》,韩王果醉心权谋也!”王翦揶揄道。

    “将军笑谈,笑谈。”韩王安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此《韩非子》虽在天下流传甚广,然真正足本唯此一套,乃王兄入秦前所留,堪称我韩国重宝也。将军不弃,韩安愿以此献于将军。”

    “也好!”王翦毫不客气地应道,随手翻阅着竹简,“然这《韩非子》虽则珍贵,却非绝无仅有。老夫听说,韩子入秦时也带了一套,饮鸩前还将此书赠与了陛下,陛下更时时研读,还下令广为传抄,使之举国流传,老夫也是熟读此书。韩王所言天下仅此一套,却是言过其实了。”

    “……”韩王安张口结舌。

    “同一部《韩非子》,秦人得之则兴,韩国得之则亡,韩王明白缘由否?”

    “不,不知……”

    王翦合起手中竹简,悠然背道:“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

    “此……何解?”

    王翦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术者,不过预防奸佞之督责手段耳,韩子何尝教你等君臣以此法谋人立国?韩王徒然熟读《韩非子》,却连此中道理都不懂,蠢也!”

    韩王安顿时面如死灰,无言以对了。

    王翦也不理会,只收起竹简,向身后一招手:“入城!”

    一声令下,戎车载着王翦驶进了城门,只是和秦腾一样,此刻的他并无兴奋之感,也没有向周遭新郑的街景瞥上一眼,却是低头凝望着手中的竹简,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上面一段段句子: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

    “……智法之士与当道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

    “……则法术之士欲干上者,非有所信爱之亲,习故之泽也,又将以法术之言矫人主阿辟之心,是与人主相反也。……”

    “……其可以罪过诬者,以公法而诛之;其不可被以罪过者,以私剑而穷之。是明法术而逆主上者,不戮于吏诛,必死于私剑矣。……”

    ……

    渐渐地,王翦眼前浮现出一个枯瘦憔悴的身影,长发凌乱,瘦削狞厉的面孔直如髑髅般人。他仿佛看到他坐在一盏孤灯前,正在一卷竹简上默默写着什么;他仿佛看到他满头汗水,满眼泪水,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至咬出血,血丝顺着嘴角流淌下来,滴到竹简上,与汗水泪水混合在一起,一同凝结在竹简的那两个字上:

    孤愤。

    ———韩子,你为世间留下的这部典籍,本是《商君书》之后又一部法家皇皇巨著,《孤愤》更是道尽世间变法之艰险,这篇雄文连同《韩非子》,足当流传后世永世不朽。然你却为何要将申不害之术治也纳入书中?你竟不知这术治对法家学说之危害?为何不像商君那般唯法是从?是了,你是要将世间权谋一网打尽,要使变法者深彻洞察人心之丑恶、人心之深不可测,为变法者们打造一件防身利器。然你可曾想过,后人不用《韩非子》之法,专用《韩非子》之术,你本意用来察奸防身之法,已被视为权术阴谋之滥觞,日后只怕将流毒无穷。自家毕生心血被人尽数歪曲,你若在天有灵、泉下有知,当做何想?

    “得其时却不得其国,惜哉!”想到这里,王翦不胜惆怅地慨叹了一句。

    他扭过头,看到韩王安依旧瑟瑟枯立在寒风中不知所措,身旁是一队队士卒目不斜视地走过,看都没兴致看他一眼,只当这是座陶俑一般。白马素车就这样离自己越来越远,渐渐成了黑色人潮中的一个小小白点。

    m.pi.co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

(快捷键:←)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张述的小说大秦将军仅代表作家本人的观点,不代表网站立场,内容如果含有不健康和低俗信息,请联系我们进行删除处理!
大秦将军最新章节大秦将军全文阅读大秦将军5200大秦将军无弹窗内容来源于互联网或由网友上传。版权归作者张述所有。如果您发现有任何侵犯您版权的情况,请联系我们,我们将支付稿酬或者删除。谢谢!
梨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