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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五从军征
1
“你等从军,所欲者何?”
“俺为填饱肚肠!”
“阿翁死在赵人手里,俺要报仇!”
“俺不欲务农,别个又不知能做甚,便来从军!”
“俺不愿来,阿翁逼俺来的!”
“俺欲挣个爵位,光大门庭!”
……
“王翦,你所欲者何?”
“俺……俺不知……”
……
眉头猛地一挑,睡梦中的王翦陡然睁开双目,却只望见一片黑暗。
www.zineworm.com他的目光不甘地上下打量,终于望见了来自军帐中燎炉的星点光亮。
仿佛迷惑于自己身处何方,躺在军床上的王翦一动不动,仔细倾听着,当一下下金柝声从远处遥遥传来时,这才放下心来,明白自己依旧睡在中军幕府的后帐中。
从军床上坐起来,王翦披上战袍,几步踱到燎炉前,拾起一旁的火钳,在炉中拨弄了几下,于是即将燃尽的炭堆重又腾起了火舌,照亮了那张须发灰白、沟壑纵横的面孔。
望着燎炉中重又旺起来的火焰,王翦想起数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寻常士卒时,在军中度过的那许许多多个夜晚。白日里的操练征战结束后,他常如目下这般,和同袍们围坐在营地中的篝火前,或高谈阔论,或开怀畅饮,或大快朵颐,或唱着那首《无衣》。只是多年过去,篝火依旧燃着,身边的同袍却早已换了不知多少茬儿,身边的面孔总是在变,总是令自己感到陌生,偶尔有几张熟悉些的面孔,也总会在不久以后消失,再也见不到。于是如今枯坐在火前的,只剩下了自己。
不知是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故,秦王回咸阳后的许多个夜晚,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碎片都会从王翦心底泛起,倏忽闯入梦中。这些碎片,有的来自频阳老家的儿时岁月,有的则来自他经历过的惨烈战事,有的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从何而来。而这些碎片中,最令他刻骨铭心的,便是方才梦中的那两句对话:
“王翦,你所欲者何?”
“俺……俺不知……”
回味着这两句简短的对话,王翦眼前缓缓浮现出一张面孔。这是个年轻人的脸庞,目光如眼前的火焰般明亮,和每个秦军猛士一样,充满了坚毅、无畏与豪情,王翦似乎看到他望着还是个少年的自己,带着爽朗的笑容问:“王翦,你所欲者何?”
他记得,这句问话是在自己从军的第一天听到的,此后的四十年间,这句问话也不时从他心底泛起。
王翦老家在内史郡的频阳县,祖上数代都是本分农人。传到他这一辈时,父亲本意是要他务农,但王翦少年心性,不愿如父亲那样终生土里刨食,而依当年商君定下的耕战国策,寻常秦人若不务农便须从军。自幼好兵事,又一心想在外独闯的王翦,就这样在傅籍(登记为丁)后入了伍。
王翦记得,从军时自己不过十五岁,还是个结发未冠的少年。当自己随着其余四十余名新卒站在那位年轻屯长面前时,所有人都直勾勾盯着屯长胸前铠甲上的那处徽记,那是一只振翅飞翔的黑鹰。显然,这位只有二十一岁的屯长,已成为举国不到五千人的铁鹰锐士中最年轻的一员。王翦已从其他老卒口中听说过,秦国新军自孝公时期成军以来,能在同样年龄取得同样成就的,只有一个人。
那便是他们的战神,武安君白起。
屯长叫司马靳,是名将司马错的旁支,国尉司马梗的族侄。得知其家世后,新卒中响起一片赞叹,众人对这位年轻屯长的钦佩有增无减。司马氏的祖上是著有《司马法》的司马穰苴,而司马错也是秦国历史上仅次于武安君的名将,是故司马这个姓氏早已同穆公时期的百里、子车等姓氏一样,广为秦人熟知。也正是这位年轻屯长,向他们提出了那个日后久久萦绕在王翦心头的问题:
“你等从军,所欲者何?”
新卒们逐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俺为填饱肚肠!”
“阿翁死在赵人手里,俺要报仇!”
“俺欲挣个爵位,光大门庭!”
“俺不欲务农,别个又不知能做甚,便来从军!”
“俺本不愿来,阿翁逼俺来的!”这个回答引起了一片哄笑。
……
“王翦,你所欲者何?”司马靳笑着问。
“俺……俺不知……”十五岁的王翦张口结舌。
司马靳略有些意外,笑了笑,随即目光炯炯地望向其他新卒们:“无论何故,弟兄们肯来从军,便是好样的!然司马靳仍有话说。你等谁挥得动这柄剑?”他举起手中佩剑,平举至新卒们面前。
众人轮番试了试,个个叫苦不迭,这是专门用作练兵的重剑,比一般的步卒佩剑沉重了许多,寻常人休说挥舞,便是提在手中都很勉强。新卒们固然个个体魄强健,挥动起来仍颇为吃力。王翦虽举了起来,但马上便吃不住劲儿撒了手,“嗵”地一响,重剑随之没入了脚下黄土中,足有小半截之多。
望着龇牙咧嘴的新卒们,司马靳哈哈大笑,来到王翦面前单手拔剑出土,又缓步来到一旁的试剑桩:“你等看好!”突然间一个大斜劈,新卒们但见一道黑影闪过,只听一声“咔嚓”,碗口粗的木桩已应声而断!
“彩!”人人兴奋地大喝。(
腹黑教官惹不得)
司马靳回剑入鞘,正色道:“这便是司马靳要说的第一句:无论从军所欲者何,你等第一先是要身手扎实。若无实力,纵有万丈决心,也甚事都成不得!
先要挥得动这柄剑,方能说立功复仇等诸事,你等知晓了吗?”
“知晓了!”新卒们齐声答道,其间又以王翦的声音分外响亮。
……
王翦的戎马生涯,便是从结识司马靳开始的,而几个月后的阏与之战,更使两人命运就此绑在了一起。那一战是秦国东出数十年来最惨重的失败,名将赵奢以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气魄,率领着胡服骑射后强大起来的赵军,硬碰硬地一举歼灭八万主力秦军,司马靳率领的那个屯,五十人战死了四十八个,只剩他与王翦,也都身负重伤。撤军的金声响起时,眼见几个月来朝夕相处的同袍一个个倒下,少年王翦悲愤难抑,甩掉铠甲便要冲上前去拼个你死我活,却被司马靳一把揪住。
“放手!俺要杀回去!俺要报仇!……”少年王翦近乎疯狂地嘶吼道,涂满血污的面孔已完全扭曲。
“撤军了!”司马靳瞪着血红的眼睛也吼道,“想抗命么!”王翦拼命挣扎着,却还是被司马靳一步步拖走,情急之下猛地低头,在攥住自己胳膊的那只大手上狠咬一口。司马靳一声大叫,不仅没松手,反倒举起握剑的另一只手向王翦额角给了一拳,只听“咕咚”一声,王翦当即眼前一黑软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醒来之后,他发觉自己已躺在了军床上,负责救治的医士告诉自己,若非司马靳冒着被俘之险把自己生生扛回,他当真要像其他那些新卒般,第一次上阵便有去无回了。
“屯长,何必救俺……”病榻上重伤的王翦,艰难地翕动着嘴唇,“慷慨赴死,本我秦人本色……”
“死不旋踵,绝非一味杀伐。”一旁的司马靳脸色铁青,“此番败战乃庙堂失算,明明日后还可弥补,却还去送死,不是一错再错么?”
“然……”
“若我等都如你这般,打了胜仗也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几仗下来便无兵可发,还谈甚东出争霸?”
王翦闭上眼睛,缓缓别过脸去。
“你日后若真做大将,便当知晓,兵争非一己私斗。”司马靳的语气和缓了下来,“我等出生入死,为的不是好勇斗狠,是最后胜果;我大秦四处征伐,也不该是为杀戮毁灭,却是以战止战。”
“以战止战?”王翦惊讶地睁开眼,轻轻把头转了回来。
“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司马靳平静地说出一句王翦无比陌生的兵谚。
“……何意?”
“此乃《司马法》名句,也是司马氏族训。”
“打仗便是打仗,杀人便是杀人,何能以战止战?”王翦迷惘了。
“当今天下,秦国最强,战事最多,斩首最多,六国都将我秦人骂作虎狼,说我等残暴嗜血。然天下战国,哪国没征战杀伐?铁血大争数百年,流血漂杵,杀人盈野,无一日安宁,可谓虎狼遍地。若想消弭兵戈,唯我秦国灭尽六国,吃掉其他虎狼,方能还苍生以太平,这便是以战止战。”
“……”
“王翦,第一日见你等,我曾问过,你等为何从军,你不能答;如今呢,为了甚?”
“给自己挣爵!给弟兄们报仇!”王翦这次的回答极是痛快。
“那你可知,我从军为何?”
“该是光大门庭?”
司马靳淡然一笑:“我为的是,安国全军之将道。”
“安国,全军……”王翦喃喃念叨着,一时却不明所以。
“罢罢,你先养息,日后再与你细说。”司马靳笑着站起身来,“小老弟,我只叮嘱你一句:日后若想出息,想当大将,便不能只知杀伐,为将者,智信仁勇严皆不可缺,勇之于将,只为数分之一;若要像武安君那般做一代名将,更要眼放长远,要懂得安国全军之道,知晓了?”
“……知晓了。”王翦似懂非懂地答道。
燎炉中的火焰已渐渐暗淡下来,王翦丢下火钳,站起身,裹紧战袍,缓步踱出幕府大帐外。
睡意随拂面的夜风消失得无影无踪,王翦沿着幕府前的羊肠小径走了百十来步,站在一块高地前鸟瞰四方,整个大营尽收眼底。此时的营地一片沉寂,点点风灯簇簇庭燎点缀在黑暗中,唯有右手数百步外一座大帐依旧灯火通明,隐隐传来说笑吵闹与觥筹交错声,王翦知晓,那是蒙武秦腾等自关外赶回杜县议兵的老将们,与麾下那些年轻将领们在彻夜痛饮,儿子王贲也当在其间。他们毕竟多年未见,今夜放浪形骸也属情有可原。
听着那时隐时现的说笑声,静静望着这片自己无比熟悉的营地,王翦长出一口气,喃喃自语:
“四十年矣……司马靳,你若仍在人世,若能亲见秦国东出,却不知该做何想?……”
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阵笨重的脚步声。
2
“王翦,既不睡,何不与我等同饮?”
粗豪苍老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王翦扭过头,看到一个笨拙如大熊般的魁梧身影正步履蹒跚地向自己走来,手中还提着一只摇摇晃晃的酒囊,隔得老远便能闻到那股扑鼻酒气。(
盛世女皇商)看到这身影,王翦目光中不禁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蒙恬蒙毅之父,自己三十年的生死之交,东郡将军,蒙武。
“本上将军名号,是你这老卒随口叫的么?”他故作严厉地喝道,快步上前当胸一拳擂过去。
蒙武躲也没躲地吃了这拳,晃了两晃便倒下了。
“鸟!胜仗还没打,架势倒摆得十足!学武安君么?”他跌坐在草丛中,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愤愤不平地骂道。
“起来!”王翦轻踢了下蒙武,“再对本上将军不敬,军法处置!”
“甚军法?”
“老拳伺候!”王翦扬起拳头,作势要打下去。
一语未毕,蒙武已闪电般探出两只粗壮大手,一把抓住王翦的脚踝,猛地将他掀翻在地。
“当年军中角抵,俺便无人能敌!老了一样!”蒙武得意地大吼,两人一同放声大笑。
“你这老卒,这多年了半点儿没变!仍是孩童一般!”王翦没有起来,就这样满头满身草叶地坐在寒凉的地上,望着蒙武呵呵笑道。
“不行也!再过几年,俺便当解甲,日后是那班竖子的天下了!”夜色中蒙武箕踞而坐,同样没有起身,语气中却带了丝惆怅,“方才喝酒,看你手下王贲那帮碎崽子,俺倒想起几十年前,你我也是这般。”
“是也,是也……”王翦点头叹道,蒙武的话也勾起了他的思绪。
“莫谝闲传了,说正事。”蒙武盘起腿,神色郑重起来,“俺方才听王贲李信几个说,你想要奏请秦王,废除首功?”
王翦瞥了他一眼:“正事?醉酒了说?”
“装个甚!这点儿酒不够解渴!”蒙武不耐烦道,“你直说便是!”
王翦一声冷笑:“老夫何曾有过戏言!怎的?”
“鸟!”蒙武顿时大怒,“首功乃商君所创,何能废止?文信侯摄政之时,确乎暂停了斩首记功,然当时情势特殊!而今既欲开始灭国,正当恢复首功激励士气,何能反其道而行?秦赵血仇,忘了么?”
“血仇是血仇,兵争是兵争。兵争非一己私斗,司马靳便这般说,忘了么?”
蒙武喘着粗气,直瞪着王翦,王翦则向他报以冰冷的目光。对峙了少顷,蒙武笨拙地爬了起来,一声不吭径自走了。
“哪里去?”王翦喝道。
“困觉!”蒙武头也不回,粗声答道。
王翦漠然望着蒙武的背影,既没有挽留,也没有追上去,甚至都没有起身,就这样继续坐在草中,一动不动。
蒙武的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也完全明白他何以如此激烈地反对。所谓首功,便是以斩首杀敌人数来计算将士战功,可谓秦国一以贯之的根本法度之一。
商鞅变法之时,秦国虽国力渐强,但因连年征战死伤极多,兵员十分有限,故而商君定下尚首功之方略,唯以斩首杀敌为要,意在歼灭敌军兵力,从而摧毁六国实力,使秦国一强独大。这一战法在秦国盛行将近百年,武安君白起任上将军时更是推行到了极致,蒙武、自己乃至其他老将,那时都是武安君麾下年轻的千长军侯都尉,也个个战功赫赫,他如此推崇这一战法,自在情理之中。
而在此之外,秦赵之间数十年血仇,无疑是蒙武迫切渴望恢复首功的另一大理由,这点王翦决然感同身受,他的整个青年时代都是在与赵人的拼杀中度过的。若论复仇之心,他绝不比蒙武等人少得半分。
当年秦赵各自变法后的第一次交手,便是王翦从军那年参加的阏与之战,那一战他们输得彻底,输得干脆。败战之后,秦国上下尽管对赵国恨之入骨,但心知此时对手锐气正盛,若再轻启战端实在胜负难料,是故秦昭王及时调整了策略,大力推行丞相范雎的远交近攻方略,用兵以韩魏为主,对赵国则着意分化拉拢;而赵国虽胜,根基毕竟不牢,也迫切需要时间来休整喘息。此种形势下,秦赵双方都选择了议和,从而彼此维持了数年的相安无事。
而少年王翦,便是在那段岁月中,追随着司马靳成长起来的。自阏与之战后,差了足有六岁的两人成了生死之交,整整九年,王翦几乎一直追随着司马靳:他是士卒,司马靳便是屯长;他为屯长,司马靳便为百将;他做百将,司马靳便做军侯……到了从军第九年上,王翦已在大小战事中身经百战,成了秦军中最为出色的千长之一;司马靳则升任上将军白起的护军都尉,统领全军最为精锐的铁鹰锐士千人队,两人这才算正式分开。而与此同时,秦赵大决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
抖着身上的草叶,王翦也爬了起来,望着暮色中的营地,眼前浮现出三十年前的那个季秋。在自己的记忆中,那正是黄昏时分,一轮火红的斜阳正从山峦背后缓缓落下,将簇拥在身旁的大团云朵,连同西面的苍穹,连同那漫山遍野的枯黄草木,一同染成了血红。而谷地中那星点散落的赵军营垒、军帐,猎猎舞动的军旗,也与之融为了一体,仿佛一股汹涌澎湃的赤色血潮自天边顺山
峦倾泻而下,淹没了脚下的整个山谷。
那是上党高地以南的一片山谷,谷中的一处关隘有着一个听起来颇为恬淡安详的名字:长平。然而讽刺的是,整个战国之时的最大规模会战,恰是在这个叫作长平的地方打响的。
那一年,是秦昭王四十六年,公元前261年,那一年王翦二十四岁,司马靳三十岁;那一年最令天下瞩目的,便是这场决定了整个天下、整个战国最终走势的旷古大战,那是秦赵两国间真正的决战,也是王翦此前四十年征战中最重要的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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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之战共分两大阶段,以双方的各自换将为转折点。第一阶段是从当年的四月到六月,秦赵双方的统帅分别是王与廉颇,场面大体持平,秦军在略占优势的形势下,与老廉颇统领的赵军隔着丹水东西相峙,此后双方都是深沟壁垒重兵布防,同时各自不断地增兵、增兵、增兵,短短一个月间,双方兵力竟都达到了四十万以上;与此同时,一则神秘流言也分别在邯郸和咸阳的市井酒肆中传开,并越传越广:秦军不惧老廉颇,独畏马服子赵括。在流言的推动下,赵国朝野终于决定临阵换将,命名将赵奢之子赵括取代廉颇出任赵军统帅。
与此同时,一直在咸阳养病的秦国上将军、武安君白起,也秘密赶赴长平秦军大营,接替王成为秦军的实际统帅;也是在那时,王翦与分别大半年的司马靳再度重逢了。
从七月到九月,长平之战进入了第二阶段,秦赵双方统帅已变成了白起和赵括,后者却并不知晓前者的存在。一边是歼敌百万、一生不败的战神,一边是虽熟读兵书,却毫无战阵阅历的年轻少将,这强烈的对比似乎已预示了此役的结局,而实际的战事进展也确乎如此。在白起有意的示弱引诱下,赵括将全部兵力压上了前沿阵地,却忽视了身后粮道。眼见对手上当,白起佯装败退的同时立即派出两支精兵绕到赵军身后,一支切断了赵军退路,另一支则堵死了赵军主力与辎重营地石长城营垒的联系,如此将赵军一切两半。
尽管已过去三十年,但重新回想起来,王翦仍对白起这一谋划钦佩有加,虽说武安君早已料定,缺乏经验又急于建功的赵括必会全力进攻,从而忽视粮道的通畅;虽说长平多山的地势使粮道极其崎岖曲折,切断起来很是容易,但就实说,这一步棋仍是奇险无比。断绝粮道、构筑好营垒前,只要赵军主力稍有察觉及时回救,两支奇兵便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正因此,这三万奇兵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举国五千人的铁鹰锐士全部集中在两支卒伍中,人人都心怀必死之志,王翦和司马靳也不例外。
“阿兄,此番出兵,你我还有再会之日么?”已和司马靳一般高大的王翦,梳理着自己战马的鬃毛,背向着对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如何,怕死了么?”司马靳笑了。
“当年你便说,战阵上不能只知一味杀伐,如何又改口了?”
“眼下若不浴血杀敌,胜果从何而来?拼也得拼,不拼也得拼!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当年吴起说的!”
“彩———!”一声暴喝骤然响起,两人同时扭过头,又同时不由自主地仰起头———喝这声彩的,是个比两人都要高出一头的大块头。
大块头几步踱过来:“护军都尉在理!俺阿翁也这般说!”
司马靳上下打量着他:“可是蒙骜将军之子?”
“咦?俺蒙武名头这般响,连护军都尉也知?”对方喜出望外。
“当年招新兵时,唯你顿饭吞掉一斗糇粮,无人能及,谁人不知?”司马靳话音刚落,周遭顿时一通大笑。
蒙武也跟着大笑了起来:“俺虽大肚肠,也是铁鹰锐士,大夫爵!”说罢挽起衣袖,露出青筋虬结的粗壮臂膀,“俺一拳能打折一棵小树,你等信么?”
“能方能打!蒙将军常这般说!”王翦也笑道。
“好!今日我等,便要断赵人粮道,让他无粮可!”司马靳吼了一句,“只能叫赵人死,我等都要活着回来!你等知晓了?”
“知晓也!”王翦蒙武齐声应道。
王翦和蒙武便是这般认识的。尽管当时两人都没指望还能再见到对方,却都活了下来,还因这一战各晋了一爵,其他大部分袍泽则没这般运气,攻下赵人的两处营垒时,三万人只剩下了五千不到,此后在急忙回救粮道的赵军近乎疯狂的反扑下,最后活下来的更是寥寥无几;不只是他们,尽管白起最终完成了自己的全部谋划,将数十万赵军困死在长平山谷坐以待毙,但面对着赵军一次次不计代价的拼死突围,同样数目的秦军依然折损近半。
围困与突围的反复斗争持续了四十六日。对秦军来说,他们单调的生活只剩下了提心吊胆的时刻等待,以及昏天黑地的拼死搏杀;而赵军除去这些,还多了饥饿的折磨。在那四十六个日日夜夜里,长平河谷的上空每日都盘旋着成群的兀鹰和鸦雀,空气中时时飘动着血腥和腐臭,军营的各个角落回荡着伤兵的呻吟、濒死者的哀号、幸存者的哭泣,还勉强活着的这数十万赵军,已不再是视死如归的猛士,而是一群满怀绝望的难民。
王翦后来听说,那时的赵营,已笼罩在了一种诡异的气氛中。曾经亲如兄弟的士卒们渐渐形同陌路了,互相回避起了彼此的存在。白日里,只要没有战事,人人便都麻木地蜷成一团,各自缩在角落中互不理睬,偶有目光不经意地相碰,便都愧疚而胆怯地逃开;然而每到暮色降临,营地间便是一片鬼影憧憧,时常可见一个个枯瘦的身影,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走向那些安置着伤兵的营帐,有时那些营帐中会传来一两声惊恐或痛苦的尖叫,但瞬间便会归于沉寂。
这,几乎成了赵军中半公开的秘密。
人相食。这三个拆开了看每一个都普普通通的字,叠加在一起时,竟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所幸的是,这一局面并未延续多久。第四十六日的黄昏,赵括发起了最后也是规模最大的突围,也许是为了再次求得一线生机,也许是为了对自己号令失误赎罪,也许纯是为了从这无尽痛苦与羞耻中早日寻求解脱,这位三军统帅选择了亲自上阵,冲在了所有人的最前列,并顺理成章地战死在阵前,王翦后来才知道,射死他的正是自己那个千人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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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放弃了最后一次突围的尝试后,第二日,幸存的近二十万赵卒便在裨将冯亭的带领下,选择了向秦军投降,这场持续了整整九个月的旷古大战,终于就此落幕。秦军以惨重的代价,给予了对手更加惨重的创伤,终于赢得了这场关键战役的胜利。
然而,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
晚风拂过,一直呆立着的王翦,忽然感到一股凉意笼罩了周身。
3
天快亮了。
东方的天际,一颗熠熠闪耀着夺目白芒的大星正徐徐升起,映得整个天穹的万千群星黯淡无光。王翦望着那颗大星,心头也不由得浮现起一个人的身影。
这颗星,便是启明星,亦即太白星;那个人,便是武安君白起。
秦人向来崇敬太白。此星为兵戈之星,或象征战事将起,或象征名将出世,总之无不与征战杀伐相关;而在秦人们的记忆中,这颗大星更与武安君紧密相连。
时光倒退回数十年前,这是个仅仅在口头上提到便能令秦人热血沸腾的名字,这也是令六国无数君王将相夜不能寐的名字。一生歼敌百万;三十年未尝一败;但凡领军,六国竟无人敢与之对阵……这一系列耀眼的战功,都使白起成为当时乃至整个战国史上一个永恒的传奇。那时,王翦也和司马靳、蒙武,和所有秦军将士一样,狂热崇拜着武安君,而当秦军在他的指挥下,取得了长平之战的巨大胜利后,这崇拜便很自然地达到了顶峰,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随顶峰接踵而至的便是深谷;更没有人想到,这深谷竟是如此深不可测。
这一切,来源于长平之战后对降卒的处置。
足足近二十万降卒,若直接放回赵国,回过头来必定又是一支大军;若扣他们为质,要赵国拿财货城邑来赎,赵国也必定付不起这般沉重代价;若直接编入秦军,降卒家眷都留在赵国,怎肯替秦人卖命;若是迁入边地服劳役,他们又必会设法逃秦归赵,一样不行……
王翦听司马靳说过,赵军降卒刚被安置在丹水西岸的王报谷,武安君便命他回咸阳请示秦昭王如何处置降卒。然而他见到秦王后,秦王却说一切悉听武安君裁决;再去求见丞相范雎,应侯也只说了一句:“武安君何等人也,将军将秦王口谕带到,彼定然自有决断。”
“秦王应侯究竟何意?”听到这里时,王翦迷惑不已。
“甚也没说么!”蒙武更是大惑不解。
“你等当真想不通?”司马靳紧盯着两人道。
蒙武摇摇头。
“莫非……”王翦迟疑道。
司马靳脸色冷峻地点点头,将手掌做了个下劈的手势。
“果是要杀降?”王翦倒吸了口冷气。
“如何如何?二十万降卒啊!”蒙武惊愕地大着嗓门喊。
“那便如何?”司马靳扫视了两人一眼,语气极尽凝重,“若是不杀,换作你等,如何处置?”
蒙武无言以对了。
“此乃武安君之意?”王翦惊疑问道。
“其实也是秦王应侯之意,无非不便开口而已。”
“不可,不可!”王翦连忙摇头,“武安君一世雄杰,如何竟出此下策?”
“杀便杀,你等莫存愚善之心。”司马靳的面色分外阴沉,“降卒便是放回赵国,来日为敌,我等仍要杀他,不外多活些时日而已。目下降秦是死,日后作战仍是死,终归皆要死于我秦人之手,有甚分别?若我秦人数十万战败降于赵人,他肯放我等回秦么?为秦国计,斩尽杀绝方为上策!”
“手无寸铁之人,如何杀得?”王翦陡然急切起来,“赵人纵与我为敌,仍是华夏族类。自我华夏有战,除却匈奴戎狄,谁杀过降?况乎二十万之众?我等莫非与那班禽兽等同?”
“征战邦交,唯利恒常!”司马靳的嗓音也高了起来,“武安君一生治军严明,何曾有过一次杀降?你当他愿意么?迫于无奈耳!我等死伤无算,方才击垮赵国,使之无力与我争雄。若依你一念之仁放他回去,你自己心安,自己博得仁义美名,却是谁来管邦国兴亡?谁来管我秦国统一大计?”
“统一天下,非要杀人盈野么!”王翦第一次对着司马靳发火了,“阿兄,你曾说我大秦四处征伐,为的不是杀戮,乃是以战止战,还天下太平!如今口说太平,却连降卒都杀,岂非大伪欺世!”
“王翦!莫再说了!”向来爱与人争吵的蒙武,眼下倒一反常态地打起了圆场。
“不一样!”司马靳语气中也带上了一股怒气,“一统天下,只知杀人不可,不肯杀人更不可!只知屠戮,那是禽兽,是竖子屠夫!只知滥仁,便甚事做不成!今番杀降便是为了日后一统,为了天下太平,对敌不仁便是对天下大仁,这才是安国全军之大道!懂么?!”
“不懂!”王翦呼地站了起来,“日后若王翦领军,必不会如武安君这般!”
“日后便是你统一天下,也必定杀人无数!那时纵不必多杀,也是因武安君先替你杀够了人!武安君是替你、替秦国背了一身血债,背了屠夫骂名!知晓么?”
“……不知!”
沉浸在回忆中的王翦,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丝自嘲的冷笑。(
斗神)谁能想到,当年司马靳无心说出的这句话,却一语成谶了。
望着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幕,王翦耳畔似乎重又响起无数降卒的哭喊,杀降那夜的情景,重又在眼前慢慢浮现。
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夜空中不见一丝星光,本就黯淡的下弦月早已隐入乌云背后。四下里一片沉寂,王翦率领着自己的步卒千人队,默不作声地在山谷中飞奔着,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喘息,以及脚步踏过野草枯枝时发出的错落有致的声响。但当这支队伍已经可以遥遥望见黑暗中的降卒营时,四下里忽然狂风大起,漫山遍野的草木迎风一阵绵延不绝的呼啸,分外阴森恐怖。
杀降持续了整整一夜,秦军先是分头堵住了安置降卒的几处山谷,此后便分散开来,齐齐向谷内倾泻着滚木石、枯枝木柴,随之而来的支支火箭则如条条赤蛇纷纷刺向谷中,一沾草木便熊熊燃烧起来,映红了两壁,腾起的火海将谷中黑压压一片人浪转瞬间淹没。降卒们哭叫,咒骂,呻吟,哀号,求救,讨饶,全无目的地在谷中疯狂奔逃着。震天的悲声与秦卒的喊杀声、弩箭的呼啸声,一道回荡在山谷的上空,为这幅被血与火涂抹而成的恐怖图画,再添了一曲阴惨凄厉的配乐。
王翦记得,当烈火渐渐熄灭,热浪与焦臭渐渐散去,降卒们的哭喊也渐渐喑哑时,自己所在的那处山谷中便只剩下了呼呼风声和一片劳作之声。一队队
秦卒弯腰立在山谷两壁,无声地奋力挥动着手中的铲或,正在将一捧捧泥土一块块山石填入谷中。
劳碌中的王翦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山壁,望向伫立在山巅的武安君白起,以及站在他身旁的司马靳。杀降刚一开始,武安君便来到了山谷之上,整个杀降过程中一动未动,就这样久久伫立在暮色中,仿佛一杆刺向天穹的铜矛,头顶上空便是那颗闪亮夺目的太白星。只有在秋风中舞动着的衣袂与乱发,才能显示出这并非一尊陶俑,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只此二十万白骨,老夫便当永留千载骂名,然为我大秦,老夫认矣……”
这是王翦后来从其他士卒处听到的,武安君那时唯一的一句自白。
一阵山风掠过,他看到对面的武安君身子晃了两晃,突然间喷出一口鲜血,紧接着便直挺挺仰面倒下。
望着慌忙救助白起的司马靳和一干士卒们,王翦忽然觉得,他们离自己竟是无比遥远。
在王翦的记忆里,那是倒数第二次见到司马靳。自杀降前那次争吵后,两人虽都没有心存芥蒂,却也再没机会重新见面,自然也就没有正式和解。此后王翦随司马梗攻克了太原郡,蒙武随王攻占了皮牢,司马靳则随白起的主力大军退出了上党,南下野王驻扎,三人便就此别过。王翦没有想到的是,下一次再见时,两人便是永诀。
中军幕府摇曳的灯火下,王翦轻抚着手中的三尺长剑。这是秦王亲赐给他的定秦剑,剑脊金黄锋刃雪白,因了时日久远,看上去有些黯淡,却别有种不怒自威之感。借着灯火仔细端详剑身,王翦终于从那两道血槽上,分辨出几缕已变成了暗褐色的血痕。他知道那是武安君与司马靳的血,三十年来,这血痕再也洗刷不掉了。
谁也没想到,长平之战竟成了武安君的绝唱,一代战神在同时取得了旷古大胜与万世骂名之后,仅仅过了三年便步了自己敌人们的后尘。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也许没有任何人能在战场上杀死他;他是死在了君王的嫉恨中,死在了这柄定秦剑下。
秦昭王对白起的痛恨,来自他的屡抗王命。长平之战后,白起力主继续攻赵,秦昭王则听从了丞相范雎的意见下令班师,白起对此大为不满,君臣之间由此出现了裂痕。此后不久,秦昭王心生悔意,又欲以白起为将再攻邯郸,这次却被坚决拒绝了,武安君认为赵国已开始恢复元气,此时攻赵必定得不偿失。
自负的秦昭王没有听从,仍是执意出兵,结果果如白起所言,秦军将邯郸围困攻打了整整三年,死伤无算,却始终奈何不得。这期间秦昭王多次敦促白起领军,回回都遭到了拒绝;当围城秦军在以信陵君为将的魏、楚、赵联军的夹击下大败而归时,白起又口出怨言。种种言行在秦昭王看来,都是抗命坏法之举,恼羞成怒的他免去了白起一切职爵,宣布将他贬为卒伍,流放阴密之地。
武安君临行之际,王翦、蒙武随其他身在咸阳的将士们赶去为他送行。当时正值寒冬,两人冒着零星飘落的雪花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咸阳西郊的杜邮亭,当武安君那辆孤零零的牛车出现在眼前时,他们惊讶地发现,驾车的竟是司马靳!
“阿兄,你这是……?”
已是一袭布衣的司马靳淡然一笑:“我欲追随武安君流徙。”
“何必如此?”
“武安君一心为秦,却只因犯颜直谏便被贬黜,换作你等,能坐视不管么?”
“……”王翦蒙武同时语塞。
“秦王特使到———!”随着一声突兀的呼喊,围观的人潮让开了一条路,秦昭王的王车在众人的惊讶中缓缓驶来,一名老内侍怀抱着定秦剑,步履蹒跚地来到牛车前。
“此是何意?”司马靳陡然满面寒霜。
“秦王有令,赐武安君自裁……”老内侍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司马靳,扶老夫下车。”一声咳嗽,白起苍老的声音从牛车中响起,被司马靳搀扶着下了车后,白起分外平静地向老内侍伸出了枯瘦的大手:“剑拿来。”
王翦记得,当时的白起也如自己眼下这般,将定秦剑由剑鞘缓缓抽出,左手轻拂过剑身。然后他仰起头,望向一片阴霾、已开始洒下雪片的天空,长吸一口气———
“天乎!天乎!我何罪于天,乃至于此哉?……”
没有回答,只有卷着纷纷扬扬雪片的寒风,不住呼啸着,怒吼着。
白起伫立在风雪中,阴沉的目光久久望向晦暗的天穹,仿佛在等待着答案,然而他什么也没等到,于是王翦看到他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嘲讽的冷笑———
“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军降卒数十万,我尽诈而坑之,是足以死……”
“武安君!”司马靳悲愤难抑,拜倒在白起身旁。
“武安君!”王翦、蒙武同时拜倒。
“武安君!”所有将士们纷纷拜倒。
“武安君……”老内侍也泣不成声。
一道剑光掠过,定秦剑刺穿了白起的肚腹。风雪中,那个枯瘦的身影仍直挺挺伫立着,双目也仍满是愤怒,直勾勾望向远方。接着他用尽最后气力,双手拔出定秦剑,一道血泉也随之喷涌而出,洒在已盖有一层薄薄积雪的地上。
此后所有人都看到,白起的身体仰面朝天轰然倒下,倒在了司马靳身旁,溅起一层红色雪雾。
“当”的一声,定秦剑丢在了满地雪白血红中。
司马靳方才一直跪倒在一旁,此刻缓缓伸手拂过白起的脸庞,合上他的双目,然后握起被丢在一旁的定秦剑,镇定无比地站起身来,将它横在自己的脖颈上。
“阿兄,这是做甚!”王翦蒙武顿时大惊失色,挣扎着要爬起来。
司马靳没有改变姿势,只是扭过头来望着他俩,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笑意:
“主将阵亡,护卫该当一同战死,司马靳岂能独生!”
“不一样!此乃秦王错断,使武安君蒙冤!”王翦大吼。
“我等劝谏秦王,替武安君讨个公道!”蒙武一跃而起,要扑向司马靳。
“给我站住!”司马靳一声断喝,王翦蒙武都怔住了。
“战国士风:合则留,不合去;士可杀,不可辱。”司马靳紧盯着两人,一字一顿道,“秦王昏乱,逼杀我等,司马靳宁折不弯,纵死不低头!你等知晓了?”
“阿兄———!”王翦和蒙武撕心裂肺的吼声,湮没在弥漫的风雪中。
……
“如何还不聚将?”
蒙武的声音忽然响起,王翦扭过头去,看到那个高大身影出现在幕府门口。
小心翼翼地低下头,蒙武从大门中慢慢走了进来,粗犷大脸上一反常态地带着一丝局促。
“何事?”王翦颇有些意外。
“俺,回帐后,又掂量了一番。”蒙武很费力地吭哧着,“终觉方才聒噪,乃私心过甚,不论对错,总有乱大局之嫌。过会儿议兵,俺……俺不再反你了。”
“目下找我,便是此事?”
“便是此事。”
“你意,废首功?”
“废首功。”
“是否如此,唯视大势而定,莫随意决断。”
4
阳光从幕府的窗外投进来,在无数甲片上折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它们来自那一位位头戴冠、身着肩领绾有花结的短铠的将军们。这些将军以正中央宽阔的乌木奏案为中轴,分左右两列,依爵位高低由里向外靠在一起。奇的是,左列几十人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少壮,右列近二十人却是清一色年过五旬的老将,对比极其鲜明;更奇的是,少壮将军们个个正襟危坐,老将们举止间倒是生龙活虎、跃跃欲试。
议兵已近尾声了,根据方才的商议,首灭之国已定为韩国。理由有四:其一,六国之中韩国距秦最近,又居天下咽喉要冲,堪称秦军迈向中原之踏脚石;其二,秦军与三晋交手最多,对韩赵魏最是知底,攻韩既不致引起六国警觉,又最为稳妥;其三,韩国最弱,国土支离破碎,兵力左支右绌,根本不堪一战;其四,此前灭国大战全无成例,艰危不知几多,灭韩可为试手预热。此外,曾与韩人打过交道的秦腾也有补充:韩人醉心权谋,数十年来对秦邦交无不包藏祸心,若绕过韩国先取五国,韩国必在秦军身后横生事端,当先绝此后患!说罢自请担任灭韩主将,也得到了众将的一致赞同……不过,正当将军们以为今日议兵即将就此结束时,王翦的一席话却引起了一阵躁动:“诸将:老夫与你等一样期待灭国大战,然战前诸将须牢记:此番灭国之战不同往日。而今六国固然衰落,秦国固然强盛,然统一天下绝无可能轻而易举,任何难以预料之突变,都可能使统一大计毁于一旦。是故我等须保存实力,慎战慎进,务求伤亡最小、战果最大……”
王翦说话间,一阵嗡嗡声随即响起,大将们人人心下惊讶,却终究没开口询问,显然在等待着下文。
“为何如此?大势使然也。众所周知,周室衰微后,列国纷争渐起,进入战国之世更趋激烈:弱国苟且偷安不肯图强,便必然灭亡;强国因循守旧不思进取,便必然衰落;君王昏聩暴虐,则民众必将出走反抗;族群胆怯懦弱,则灭种消亡便在旦夕之间……唯其如此,求变图存渐成天下生民之共同诉求。而兵事之变更为鲜明:兵家典籍纷纷涌现,兵家学说渐趋博大精深,战术阵势日新月异,奇计谋略层出不穷,歼灭战取代争霸战,铁兵取代铜兵,步车骑混编取代单一车战,奇正相生取代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布衣将才取代世族贵胄,国府募兵取代封地征发……大争之世,多事之时,此乃当今天下之大势;凡有血气,皆有争心,此乃我华夏族群之本色风骨。也正因此,列国间战事日益惨烈,数十万兵力大会战屡见不鲜,死伤杀敌更是动辄十数万数十万,流血漂杵杀人盈野,武安君为将之时,更将这歼灭战法发挥到极致!”幕府中仍然鸦雀无声,大将们不约而同都想到了当年的长平之战。
“然自长平大决至今,大势又变。”王翦话锋一转,有意加重了语气,“大势之一,天下变法浪潮尽数终结,纵横策士不再活跃,周王室已正式灭亡,六国各自衰落且积重难返,显然再无争雄之心;反观我秦国,长平之后虽同样元气大伤,然近三十年休养生息后已重新复苏:李冰、郑国修成都江堰、郑国渠,使我关中巴蜀农事大盛年年丰收,粮草充盈足以应对连绵大战;文信侯着力经营商旅,使盐铁革木等实用财货积累颇丰;又为百工创设物勒工名之制,规范兵刃衣甲打造;陛下即位以来,更是裁撤冗员任用少壮,政令之通畅、法治之清明、国事处置之快捷前所未有,举国上下如臂使指,我大秦国力军力均已达到巅峰。此等强弱悬殊之情势,显是我等灭国大战之最佳时机!”
幕府中仍然一片寂静,将军们无分老少都纷纷点头。
“大势之二,而今天下向一之心空前浓烈。我华夏族群自古尚一,老子便有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洪荒之时,天下各大族群首次结为联盟,共随大禹治水,此等理念便随之深植人心。此后天下无数族群彼此攻伐并吞千年之久,渐由夏商万千部族化为周初数百邦国,又化为如今七大战国。其间虽杀人盈野流血漂橹,然终是逐步走向统一。而今我华夏族群已渐趋融合,国别
之差不再明显,万千庶民也大多厌弃列国征伐之无谓流血,诸子百家、士人学子尽皆疾呼消弭战乱……此等大势之下,我等统一天下,正是顺势而为!”
幕府中响起了一阵隐隐的骚动,将军们的目光中无不充满了兴奋。
“正因大势再变,老夫才决意更改战法,准备正式废除首功,只以最终胜战为要。如此决定并非老夫心血来潮,乃是经深思熟虑。理由有三:其一,如老夫方才所言,灭国大战风险甚大,必须慎之戒之;其二,六国孱弱已久,若重兵辅以怀柔,软硬兼施之下更易分化瓦解,可免其困兽之斗;其三,今日六国之士卒庶民,便是明日我大秦之士卒庶民,必须善待!众将,是否认同老夫?”
“……”幕府中一片沉默。
“为将之道,唯以安国全军为上,好勇斗狠意气用事,向为兵家大忌。”王翦淡淡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
“兵争非一己私斗,当年司马靳这般说,俺无异议。”蒙武终于开了口,声音虽不大,语气中却显然是真心赞同了。
“我等赞同!”大将们总算点起头来,虽不无勉强,却终是一片应和了。
眼见再无异议,王翦转过身来,指着自己背后的列国兵争图:“既如此,我等先说统一第一战:灭韩!”
随着这一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地图,那是当今天下大势的缩影。如同幕府中老将少将的座次一样,这幅巨大的地图同样被墨线划分成东西两半:西半部的广大领域便是目下秦国的版图,北至上郡,西起陇西,南到黔中,东面已越过函谷关,占据了中原腹地的诸多领土;东半部是传统意义上的山东六国,所谓的山东乃是崤山之东,这部分的形势则复杂得多。
最北面是燕国,主要占据了河北北部和整个辽东;燕国以南是赵国,领土主要是大河(黄河)北岸的河北之地、太行山以东的代地;赵国东部,拥有山东(泰山以东)之地、直面东海的是齐国,与北面的燕国隔着渤海遥遥相望;齐国以南,占据了整个淮水、江水(长江)流域的,是领土广袤与秦国不相上下的楚国;而夹在南面楚国、北面赵国之中,位于中原腹地大河南岸的便是韩魏两国,目下正直面秦国兵锋压力,各自领土都已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仅存十余座城邑。
而此刻王翦的手指,也正落在韩国都城新郑之上。
“灭韩之要,非在战。以目下韩国实力,无须担忧能否灭韩。真正需着力之处,乃是邦交。韩国居天下中枢,与多国接壤,可谓强敌环伺,然却也有一利———便于向邻国求援,是故韩国历来为天下邦交争夺之核心,韩国君臣之精力也大半放在合纵。今我欲灭韩,韩国必向列国求援;为唇亡齿寒之故,列国也有出兵可能,有鉴于此,我欲奏请秦王遣使前往韩国,先行试探!”
“统一天下,灭韩为先———!”大将们一片轰然应和。
听着雷鸣般的吼声,望着幕府中黑压压一片的老少将军们,王翦心下不禁感喟起来。左手这一干老将们都曾与自己并肩而战,代表着秦国的过去;右手这一批少壮将尉们,代表的则是秦国的未来。作为目下秦军承前启后枢纽的自己,真正是站在过去未来的交会点上。自己十五岁从军,迄今已有四十年,昔年同袍已生还无几,只有自己活了下来,只有自己等到了如今东出之日,成为了灭国大战的统帅,如今的自己既为生者之司命,也肩负死者之寄托;更有甚者,广阔未来就在前方,旷古功业就在前方,自己敢不殚精竭虑?
这样想着,他看到众多面孔在眼前逐一浮现,他们有的模糊,有的清晰,有的陌生,有的熟悉,环绕在自己周围。在这些面孔中,他见到了武安君白起;
见到了司马靳,那张年轻面孔,目光如火焰般明亮,和每个秦军猛士一样,充满了坚毅、无畏与豪情,他仿佛看到他带着爽朗的笑容问自己:“你等从军,所欲者何?”
———武安君,王翦远较你幸运。目下秦王并非昭王,目下秦国也远强于列国。然无你当年征战杀伐,便无如今之秦国,你已为统一大计打下根基,甚或连骂名都替王翦一力承担;王翦敬你谢你。
———司马靳,无你当年言传身教,便无如今之上将军王翦,王翦如今已为三军之司命,更肩负你生前寄托。一统华夏之志,王翦铭记在心,六国平定之时,当告慰你在天英灵。
……
“王贲,你且留下。”
当议兵结束、众将纷纷离席出幕府时,王翦叫住了自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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