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囍就那么趴着，双手垫在脸下，怔怔地发呆，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身后的人大概是见她没反应，就没有再说话。被子盖下来的时候扇起一阵凉风，肩上的头发被风带起，从眼前掠过，九囍微微仰头躲过扑在面颊上的头发，流转间目光透过发丝间的缝隙看到门楣，那一身的月牙白，腰间的是粉色的带子，有些打眼，任谁看着都不是男人穿的颜色，偏偏那人穿着好看，不止好看，而且动人心弦。
“微臣荣文，参见九公主殿下。”问安声如同他远远站着的态度，疏远，声音如那粉色一般，细腻、温和，可是九囍听地出来那淡淡的冷意。
这请安的话似是没有说周全，赫莲先是冷哼一声，抢过话头说道：“今儿也难得看到荣丞相行个大礼，难道荣丞相眼里只容得下九公主吗？”
荣文跪在床前，也不起来，也不回赫莲的话，直到九囍那声叹息：“荣丞相请起。”声音微弱，低沉，带着气息起伏细微的声音，透出别样的情愫。
“谢公主殿下。”荣文一撩袍子，笔挺地站在床前，斜眼看了坐在床边的人，忽然笑道：“进门时就看见床边理被褥的人，殿里左右看看，没道理不是宫女，行了礼才听见五公主的话，不想便是五公主殿下……”
这话可不是一般的难听，金枝玉叶却被说成了宫女，不容他把话说完便被抢了他的声音，赫莲抽出鞭子，奋力扬起，“哗”的一声落在荣文的脚边，就听见她咬牙切齿地斥责声：“你闭嘴！”
脚边的软鞭又腾空而起，荣文丝毫没有在意，背手站在原地，望向赫莲愤怒的眸子里，嘴角含笑：“公主何必如此生气，微臣眼拙……”
荣文的笑意，彻底将她激怒。
“本宫让你闭嘴！”手腕翻转间，那鞭子最终落在他的肩上。
“噼啪”声响起的时候，床上原本发呆的人忽然跳了起来，瞪着那软鞭缠住的肩膀，裹紧了亵衣站在床前，一动不动。
赫莲被那结实的一鞭子怔住了，楞楞地收回鞭子绕在腰间，双手抱胸站起来，就这脚踏和台阶的高度睥睨着下面站着的人，讪讪地问道：“平日里招招毙命也不见伤你分毫，怎么今日虚晃一招就抽你抽得这么结实？”
受伤的人全然不在意肩上的伤势，依旧背手站着，听见她的话似乎被逗乐了，竟然轻声笑了起来，然后才作答：“公主哪里的话，戈鸾殿里不是其他地方，稍有差池，十个微臣也赔不起。”
戈鸾殿确实不是一般的地方，九囍住进来之前，这里的所有都是按照无双公主生前的喜好布置，整个大殿里的都东西动不得一丝一毫，倘若真打起来，她敢肆无忌惮，他可奉陪不起。赫莲挽鞭在腰间，听了他的话只是轻哼一声，也不理他，转身去扶站着的发呆的人，一边把她往回拽，一边劝解着：“虽说是开春时节，寒气未祛，小九最好回到床上去。”
九囍依着她，重新回床上趴好，双手垫在脸颊下面，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某一处，最后缓缓闭上眼睛，扭过头向里，不再看，不再听。
喜欢还是纯粹的喜欢，只是人，再也不是那个人。
丞相府里。
“我说公子，您好好的招惹那位祖宗做什么啊？”脆生一边上药，一边跳脚，手底下锦袍被那一鞭生生劈开，看着肩膀上血肉模糊的伤势，又忍不住咂嘴：“啧啧，娇滴滴姑娘家，每天揣着鞭子耀武扬威，也不知道哪里生得那么大力气，就快看到骨头了。”纱布绕了一圈又一圈，唠叨从始至终都没停过，偏偏受伤的人一声不吭，脆生有些担心，凑到他眼前迟疑地问道：“公子你没事吧？”
荣文单手支着下巴，手肘撑在书案上，微微侧过头看着窗外的发芽的桃枝，上扬着嘴角似是享受，终于听见脆生的问话，笑意更胜，薄唇轻启：“可惜不在背上。”
“是啊，伤在肩膀上可比背上厉害得多。”脆生以为就是这个意思，一边给他穿上衣服，一边说着，话音刚落，忽然想起什么来，怔怔地望着自家少爷：“公子，九姑娘受伤，您就偏要去受一样的伤。。”他停下来，将后半句咽下，这本就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荣文依旧盯着那一树嫩芽，冒出头的新绿镶在那样腐败的土色里，生机盎然。桃枝天生狰狞，却开得出桃花那样卓绝的姿色，那是世间最质朴的绽放，一如那个人。他有些期许她能察觉到他的心思！
“丞相这是怎么，本殿进来许久都未曾察觉，只对着一棵树含情脉脉？”
“哪里的话，微臣只是想着不及殿下夜夜笙歌，望树兴叹罢了。”
情致全被这一声音败坏了，荣文轻轻耸肩，并没有发现不适，低声吩咐脆生斟茶，自己则拉过一旁的书，一页一页地翻着，刚才的情绪消失殆尽：“二皇子殿下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赫合趴在书案上，把脸凑到他面前，笑得幸灾乐祸：“过来赔罪，可好？”
微微退开自己的脸，与他拉开距离，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殿下何罪之有？”
“把你贴心小丫鬟给了皇兄，你不生气？”
“殿下自有打算，不过是个下人，还不至于论过错，殿下多虑了！”
赫合双手撑在书案上，笑得如沐春风，眼底精光乍现。
就是这种暗藏汹涌的表情，成了荣文选上他的理由，那神态和面部的肌理配合的天衣无缝，欢愉看似真真切切洋溢，唯独眼底暗藏的光芒咄咄逼人，只有经历了千锤百炼才会有这样极致慎密的表情，二十年的时间打磨出这样一位皇子，是莱希国的福分。
皇位之争，不过是让一切水到渠成。
“你看我看得清楚，那倒是说说，我有何打算？”
手里的书翻了一页又一页，荣文始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朱笔写写停停，仿佛这屋子里除了他，再无旁的人。
“……”无声的叹息，绵长的气息，低沉的嗓音，这样微微一声叹息听在耳里像哀声，又像释然。荣文合上手里的书，靠着椅背，目光散乱：“皇上用无双公主系了我父亲在朝堂一辈子，殿下当真要效仿？”荣文哪里猜不到他用意，人早晚要送过去，他这么早就拱手，是在威胁他，告诉他，她的命运握在了他的手里。
赫合终于从窗前转身，光线在他背后，让整张脸陷入阴影里，褪去了玩世不恭的笑意，两腮微微鼓起，像是愤怒了，还有那双眼睛里是再也掩饰不了的笃定：“你会答应的吧？”
荣文似是累极了，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微微仰头，盯着屋梁上的扬尘，嘴角挂着笑，似是记起什么好笑的事，这一开口便停不下来：“我十四岁时遇见她，那时我骑马路过，看到那张脸便勒马停下，看她蹲在路边帮她母亲卖菜，与人论价时笑得傻气。我下马，问她，萝卜怎么卖，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出来的话尤其好笑，她说，公子长的俊俏，我娘指定会喜欢的，那萝卜就便宜些，这一框子都给你，你给我一两银子。”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发笑，胸膛微微震动，扭头看向一边的人，问他：“你知道萝卜怎么卖的吗？”见赫合摇头才露那种出果然如此的笑容，却不给答案，笑罢，继续自己的话题：“后来我让管家把府里送菜的人家换成她父母，她总跟着来，回回都提着个小篓子，说里面是她自己种的菜，要卖给我。那时气她骗我银子，每每都打翻了篓子让她滚，她每次都是一边拾菜一边嘟囔，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她当初说的是什么。后来，她不向我卖菜了，于是许久没见她，我却不自在……”
“呵呵……，青城情窦开得甚早啊！”赫合听到这里忍不住调侃他，话语里满是揶揄。
思绪被打断，听了他的话只是自嘲似的哼笑一声，再没有继续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表情说不出来是阴霾还是明媚。赫合见他这副样子，心知是亵渎了他的情感，连忙举手，“你不必如此看我，平日里你奚落我的不算少数，这会儿算是礼尚往来。”
果然荣文垂低了视线没有再看他，陷入沉默，这种异样让一旁站着的人备受煎熬，赫合试着弯腰去看他的脸，只是那张脸隐没在窗扉的阴影里，看不清晰，弯腰的人开始心虚，连忙上前一步：“青城，莫见怪……”
“你若愿意救她，我便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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